第147章 草木风声(五)
一个很长的梦,在关陇李家的合欢树下,水红或者茜色的合欢花落下,起伏的绒毛绵延成一片。前头有个穿竹灰襕衫的小郎君,带着小小的幞头,在一堆里挑了二三个长得颇好的递给了身后的小娘子,她接在手里,笑弯了眉眼。
那个四五岁的小娘子是年幼的长孙姒,那个小郎君只能模糊地看到侧脸,干净又漂亮,垂着身子一点点走远了,剩下年幼的她站在原地发傻。她不明白,若是她自己经历的事情,如今为何以旁观者的姿态看待?而且看了十几年,连个人脸都看不分明。
纠缠久了,放下都不容易,清醒的时候简直晕头转向,缓了半晌才睁开了眼睛。看着低沉的夜空,几颗星辰嘲笑地闪烁。身底下摇摇晃晃,偶尔还能听见水声,看来还是在船上,没有被人捉住。真是,一觉醒来天都黑了啊,但愿还是同一天。
她挪了挪僵硬的身体,活动了四肢准备爬起来去看看南铮,却听着有人轻笑,“醒了?”
她仰了脖子往后看,南铮头冲下,手里还攥了个酒瓶,脸色不怎么好,靠在船舱边招了招手,烛光下格外的苍白。笑容很和善,很具有欺骗性,他见她的动作饮了一口酒取笑,“脖子不会酸么?”
说起酸疼,她又想起那个被她杀了的郎君,抛进河里这会不知道淌到哪里去了,倒是他掐过的脖子疼的发胀,张嘴说话不用装扮都成了地地道道的郎君,“你醒多久了?”
南铮摇了摇头说不知道,“醒的时候天是黑的,船上有袋干粮,还有两瓶酒。”
她撑着起身,手脚并用爬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烫的惊心,她抬手夺了来,闻了闻:“甭喝了,留着清洗伤口吧。”说着话,把人给推进了船舱里。
舱里燃着两支蜡烛,铺了软绵绵的垫子,南铮半躺半倚,安静地看着她……手里的酒,她摸摸空空的兜,这才推开矮几上摊放晾着的大蓟,摇了摇酒瓶搁了上去,笑眯眯地道:“你大概是烧迷糊了,没关系,我不怪你。来,我给你清理伤口,然后找些吃的,可以洗洗睡了!”
他点点头,乖顺地找了个合适的姿势。他身上包扎之处早不是她扯下来的外衫,虽然不得章法但是好在手法很利落,她抬眼看他,“看来你醒的很早呐。”
他点点头说有段时间了,“尚未天黑,只是不知道身在何处,适应了一段时辰。”
这两天的南铮与以往大不相同,多了迷茫,染上烟火之气,她心底的恶趣味一点点蔓延上来,“确定不是喝醉了,逞强?”
他笑,说知道错了。
她撇撇嘴压根儿不信,小心翼翼地拆开那些药布接着道:“我记得你外出都会有影卫跟着,这回落了这么大的难,怎么没人管了?”
“在那破庙外被杀,”他垂下头看她稳妥地忙活,“我见到时候,没有活口。”
她手顿了顿,没再问话。伤口略有愈合之意,但是仍旧狰狞,看来他们在这船上过了一两日了。
她撇开眼睛,用酒清洗了,搓碎大蓟小心翼翼揉在伤口上,这才开口:“你的人都能被伏击,看来来头不小呐!”
“是些江湖绿林,领了赏金,便不顾性命,行事凶狠利落,也不会轻易出卖主家。”他目光在她颈下一圈紫红的印子上流连,趁被她抬起手臂的光景,轻轻地碰了碰。
她疼得皱眉,同他瞎闹,“那时候觉得你快死了,一时伤心,准备自尽殉情,结果把自己掐晕了。”
南铮:“……”
他的面色有些白,不知是伤口作祟还是其他,寻求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脸,还是原先漂亮的娘子……她觉察到,笑眯眯地歪了脑袋趁机蹭了两下,他的伤口越发的疼了。
“是什么样的杀手?”
长孙姒虽然曾经跟着李奉四处走,但终究是个小女郎,江湖绿林的事情再好奇,于她来说也是天高地远的存在,所以能猜主,猜不到仆。
南铮道:“还需要查明,待明日寻一处靠了岸,自然会有人接应,到时候一问便知。”
她点了点头,用那船夫留下来的布料替他扎了手臂,“再寻寻烟官和赵克承的下落吧……”
往下她也不敢再言,南铮心知肚明,只是点头应下,又问:“方才你又做那个梦了?”
“嗯,”她给他宽了衣衫,露出精壮的背脊来,几处伤挨得近,血已经印透了布料,“这回,是在李家的合欢树下,似乎在提醒我很久没去找他了。”
她手下的皮肉战栗成一团,可人还在戏谑,“自从滕越去了泸州,你就没有找过。”
“我是指望他回来再帮我找,”她气闷不已,“可你瞧他,连个影子都没有,还得让人找他!”
“他心里有坎。”
她摇头,“这年头,谁心里还没个坎?比如,我梦里那小郎君,指不定我怎么欠他的人情!”
他背在阴影里问她:“找到以后呢?”
“该算的账算呐,我要嫁给你,不能再同他纠缠不清。”
她的手搭在他的腰带上,见他不放,探了脑袋到他面前嘲笑,“我给你治伤呀,捂这么紧做什么?都说要嫁你了,不会始乱终弃的!”
南铮:“……”
她有个娇娆的芙蓉面,心里却住着个郎君,他叹了口气松开手,随她去了。
说起话来理直气壮,动手却短了气势。她烫着一张脸,慌里慌张给他重新包了腿,转脸收拾晚饭去了。
舱里只有一小撮糙米,她把小炉搬到船板上,万般纠葛的点火。等手忙脚乱捧了熬好的粥进去时,那位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她守着他一夜没合眼,天大亮时,这船也不知道漂到了哪里,岸边有赶早的人投来古怪的目光。她自觉不妥,寻了个没人的时候把船靠了岸,半架着南铮溜进繁密的林子里。
东找西找寻了地势颇高的干燥之处,长孙姒铺了垫子把南铮放下,累的倒地不起。她转头看着半睡半醒的人,念着这林子里再有埋伏的江湖绿林……活了二十来年,从没有这么绝望过!
她摊在地上快要不省人事,头挨着地自然就对声音分外敏感,然后她听见了颇为不掩饰的马蹄声!
大概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能醍醐灌顶了,她一骨碌爬起来,翻起龙凤镯来可谓丧心病狂,寻了那声音的方向就摸了过去。
那人坐在马上,悠闲自得地晃过来,离得近了似乎听着响动,剑同脸一道转了过来,长孙姒一眼见了,瞬间从树后窜了出去——
“滕越!”
滕小郎被她吓了一跳,举着剑惊恐将她望了又望,几乎是从马上栽下来,“你,你怎么成这样了,南铮人呢?”
这是个坎坷又心酸的经过,她同他一面往回赶,一面说了大概。等见到衣衫褴褛的南铮,滕越都要献上膝盖,验看了南铮的伤势道一句死不了转身去猎吃食。
等到架了野兔烤上,滕越回头看给南铮喂水的长孙姒,冷笑道:“抛开你的荣华富贵,沦落成这样子,值得么?”
她没抬头,“抛开阿妧,你值得么?”
他身形一僵,只道:“这种事情向来都看缘分,哪有什么值得不值得!”
“你心里有坎!”南铮的话她转述,“虽然李家和高家不容水火,但你们当真有情意,她都从李家跑出来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他对她知道阿妧的身份一点都不奇怪,“那你呢,长孙氏和李家能接受南铮么?”
她的手顿了顿,又继续给南铮喂了点水这才挪到火堆边,很是诚恳道:“于公于私,都不会接受。”
他哼了声,“既然知道,你还有心思管我?”
“我在努力,所以说出来与君共勉。”她扯了块兔子腿,囫囵地吞了,拍了拍他的胳膊,寻了个平坦的地方睡觉去了。
滕越气结,回身望着睡得坦然的长孙姒想她方才的话,什么意思?她是不是又知道什么了,还是南铮抵不住诱惑和盘托出了?
他有些怒其不争,起身踢了踢他,“哎,差不多得了,在我面前别装了,起来起来!”
起先长孙姒迷糊的时候还埋怨了他几句,后来等她睡过去,滕越彻底放开手脚把南铮给摇醒了,递了块肉给他,压低了声音道:“别这么看我,要知道你们在这,我才不来!”
南铮簇着眉看了看蜷成一团的长孙姒,只道:“多谢了!”
滕越嗤之以鼻,“你看你现在的样子,威风呢,气势呢?打从她说要嫁给你,你就彻底沦陷了,南铮,你怎么还当真了呢?”
南铮倚着树不理他,食不知味,抬头道:“泸州的事,几分真假?”
滕越摇摇头,“本来没什么,就是有人散了些谣言;自打高家出事这边就人心惶惶,再来两个添乱的,不就闹起来了?你若是带她往渝州,可得小心!”
他嗯了一声,滕越打量他几眼,戏谑道:“哎,你拼了命的救她,是在赎罪么?”
滕越向来爱把人的软肋戳的鲜血淋漓,可他说的却不完全对。他垂下眼睛,前一句是真的,至于后一句,他连想的打算都没有!
滕越见他精神不济,就没再说类似的话,只是从马鞍边的兜里掏出了纸笔,画了简易的图给他,“这是往渝州的路,大概是安全的,至于进城后联系不联系你的人,劝你最好要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