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一步之遥(三)
影卫想收手退步已然来不及了,帘子从里头被人挑开,自有两个手持弓弩的郎君虎视眈眈地望着他。屋子里瞬间有了光,一个三十来岁的持剑汉子慢条斯理地踱出来躬身行礼,“主人请二位里头叙话。”
先礼后兵向来都没有什么好事,长孙姒眨巴着眼睛对着那郎君笑了笑,偏头同南铮咬耳朵,“咱们跑,还来得及么?”
他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屋顶上十来个弓弩手,若我所料不差的话,地坑里约莫也都是相似的人。”
真是出逃无望呐,她哽了哽,苦着一张脸问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方才!”
“……”
持剑的郎君见他们久无动静,反倒笑语风声,摆明了不将他的话听进耳中,面色不由得有些沉郁,“南统领,贵属甚是鲁莽,若不是……”
“阿端——”
里头一声沉稳的低斥,转而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那郎君闻声退了一步让了一位灰白道服的老者出来。老者五十来岁,发须乌黑,面目白净肃正,身量颇高,临门一站,背脊耿直,不惊不躁,倒真有横贯沙场的砥柱之度。
他看着长孙姒微微眯起的眼睛,似乎是在琢磨他的身份,郎朗一笑,“论辈分你该称呼我一句‘渝王叔’,若是轮礼数我应行三跪九叩的君臣之礼。既然你我私下见面,自当省去这些麻烦。”
这便是渝王吗?
她抱肩扫了几眼,和她料想之人有些不似。按照渝王的心性,颠倒社稷图谋不轨的事情都做了这些年,难为还保持着根骨清正。莫不是日日求仙访道,只是为了学些掩人耳目的表面功夫吧?
长孙姒摊了摊手,故意试探道:“老丈,你这话说的好生有趣。你说你是闻名遐迩的渝王,却要对我行三跪九叩之礼。虽说我一介女流,但我也明了,这是侍君之道,谁人不知如今圣人年不过九,老丈你这是作何道理?”
三言两语彻底撩起站在渝王身后侍卫阿端的怒意,提了剑欲要伸张正义,被渝王抬手止住。他不急不恼,满面笑意,像是瞧着顽劣的孩子,“京城里都流传着殿下机智无双,看来确实不假。”他侧身让了一步,“里面请吧!”
话音刚落,南铮口中十来个弓弩手就现了身,伏在屋脊之上顺带散一散箭弩的戾气。长孙姒挑了挑眉对上渝王慈祥又和蔼的眼神,负着手溜达上台阶,“渝王叔真是太客气了!京城里的传言大概没几句听得,渝王叔还是不要被骗了!”
她侧身时却见着一道寒芒,那个叫阿端的侍卫剑死死地被封在剑鞘里,颈下就多了一道血口,倒地时双眼圆睁,手指还抽搐了两下。
南铮收回了剑,慢条斯理用巾子拭干净,对渝王颔首道:“如此以下犯上之徒,殿下往后还是莫要用了,平白给人添口舌!”
渝王立在门前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长孙姒却扯了南铮的手坐在一方软榻上,掀起裙裾举到他面前,指着三两点血迹怪罪道:“阿铮,你把我的袍子弄脏了!”
南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安抚之意甚浓。
剑拔弩张的事态平添了女儿家的旖旎,渝王闻声却笑了,挥手叫围拢来的六个侍卫退下,撩袍坐到他们对面,“传言是不可尽信,不过也有传言说你们感情甚笃,往日我不在府中,今日亲眼得见,方才知道是真的!”
“王叔去哪里了,”她笑眯眯地看着他悠闲地斟茶,“听闻过了年就不在府中?”
“去了山南道,关于起事的各项事宜需要确认。”渝王崔荀把白釉剔花的茶盅搁到她面前,“我记得你往日格外喜欢白瓷,世宗二十年专程从大邑瓷窑招了工匠入宫,那些人还是我推荐的。”
大概这人是有史以来最不把起事叛乱当回事的人,而且还是由他一手策划,这份胸襟当真无与伦比。长孙姒捧了茶盅笑道:“劳烦王叔还记得,少不更事,兴师动众着实骄奢了些。如此看来,王叔对起事之事,胸有成竹?”
“万事皆没有万无一失,”他两指夹了茶盅凑到鼻下嗅了嗅,笑了笑,“不过我会全力以赴,阿姒你不也是?”
茶汤盈盈,血腥的硝烟在馥郁的茶香里氤氲,她笑意渐深,往南铮身边偎了偎,歪着头似乎在撒娇,“阿铮,王叔说我们得全力以赴了,怎么办呢?”
他覆上她的手,垂下眼睛,“既然殿下好意,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崔荀摆了摆手,慈爱地笑道:“一家人哪里需要如此客气?我第一回见你,你坐在世宗的怀里玩一只白瓷小鹿,如今十来年了,长成了个漂亮娘子,与你阿娘穆太皇太妃一般无二!”
长孙姒连连摇头,“王叔切莫这么说,你把她尊到阿婆辈分,她定是会不高兴的!”
“也对,”崔荀饮了一口茶笑道:“女郎都不喜欢被人说老,况且又如你阿娘那般心性!”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王叔竟然这么了解阿娘?”
崔荀说不是,“受你舅父之邀,我曾在李家小住月余,见过你阿娘几面。她生性疏阔,光风霁月,印象颇深!”
“原来王叔也去过李家,”她敛了笑意,“只是应和二十二年舅父出海归船翻覆,尸骨无存。若是他尚在世,定会邀请王叔再去!”
“是啊,故人已已,再提起徒增伤感。”崔荀摩挲了杯壁勉强笑了笑,“所以,如今能见到你,格外的亲近。”
“是吗?”
长孙姒捧着腮看着他续茶,“王叔是看到我的脸觉得亲近,还是对我手里那半块虎符后,大晋二十五万天策将士亲近?”
他似乎对她的挑衅无动于衷,“阿姒,这话你说的便不妥了。我与你亲近是真,为的是朋友之义,我与二十五万天策军亲近也是真,为的是社稷之义,这二者并无冲突。自古以来,上位者为贤,若无贤,能者居之,阿姒你是个开明的女郎,这一点你不会不赞同吧?”
“我赞同,”她眨了眨眼睛,“不过我只是提醒王叔一句,你与我阿爷有宿怨,便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太上皇素来勤勉仁德,哪里不贤,何处无能?圣人年少,听政仍在修行之中,评论德贤为时尚早,所以王叔你又何必把私愤托大到江山社稷?”
崔荀不赞同,笑她健忘,“圣人御极不久便联合朝臣欲置你于死地,”他抬眼瞧了瞧南铮,“若非南统领及时施以援手,你又如何能与我在此一叙?可见长孙家的郎君生性凉薄,在外臣闲言挑唆之下,就能以鸩毒毒杀血肉至亲的姑母,若是再耽搁些时日必然比他阿翁有过之无不及!”
长孙姒点了点头,“提起这件事,我反倒要多谢王叔。那件事前后,我一直在想是何人唆使致仕的左仆射狄如靖重返朝堂,即便是您留在京中的门下徐侍中也说服不得。如今看来他能进京完全是你授意,一方面用他的执拗陷我祸国的罪名,另一方面毒杀于我,事成能除掉我,事败能除掉狄如靖这个耿直的老臣,而且能让我和圣人徒生嫌隙,一举三得,王叔你久胜疆场便得来这些弄臣之术么?”
他似乎很不喜欢这样的比喻,微皱了眉头像是看着一个不更事的孩子,倏然又笑开,“你竟然知道徐延圭是听命于我?”
“方才我见着苏长庚的尸体,还有他宁死都不肯交出来的八仙图,所以这事不难猜。”
她看着崔荀无动于衷的模样接着道:“想当年南郭一案主使者八人,你身在渝州难以控制,自然要在他们之中选出一名主事之人,这也就是为何余下七人非死即伤,而他独善其身的原因。”
崔荀眉眼俱笑,“你既然知道这层,难道就忽略了和苏徐二人走得格外亲近的一位么?”他看着南铮,“南统领和他们私交甚厚,连我都听到几分流言,阿姒你就偏听偏信,所以才导致如今这种局面?”
长孙姒扭头看了看身边的郎君,真是风平浪静,“王叔也晓得攻心为上吗?”
崔荀点了点南铮,“他是你的侍卫,十五年,什么样的手腕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可今夜他的举动轻率鲁莽,更谈不上有计划,所以你我才会在这里秉烛夜谈。不然,你应当安稳地度过此夜,明日一早离开王府,我说的不对吗?”
“对。”
他接着道:“以他的身手,即便这院外没有亲信,若想救你出去不是不可能,可他至今仍旧独善其身!”
她挑眉笑了笑,“王叔,你想说,他也是你安排在我身边的人?”
“你不这么想吗?”
“原因呢,”她垂下眼睛,手指在膝头划来划去,“我想不出来他为你所用会比现在的南铮更加有利!”
崔荀点了点头,“儿女情长,这点我明白,我不强求你一时之间能想清楚。今晚请你来是有另一件事需要你拿个主意——”
他挥挥手,两个侍卫近前死死地按住了南铮和长孙姒的肩,“你可愿写下降书?免于涂炭,你和他也能白头偕老。当然,不愿也没有关系——”
接连两声利器入肉的闷响,覆在她手背上的手微动,接着她脸颊被烫得生疼,一滴血掉在了衣袖上,渗透了衣料黏上了胳膊。
崔荀笑笑,“南铮身上的伤还未痊愈吧,我虽不至于叫他死,但是这些人手底下没个轻重,这可怪不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