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六)执念(水云,II)
夏之月,三十日。队伍距离帝都不过数里,而成员已经超过万人。
水云天色未明就已醒来,实际上,昨晚她几乎没能入睡。她走出自己的帐篷,抬头仰望渐渐淡去的星辰。夜空中只有绫纱般的薄云,丝丝缕缕浮于苍穹,意味着新的一日仍是晴天。这大概是个好兆头,只是不知对谁而言,她想。
她走的更远了些,回过身,遥望着身后的营盘。
它们看起来乱七八糟,而且大小不一。最大的几个超过千人,小一些的则只有数百。负责守夜的多数是土部的成员,此时正昏昏欲睡,不时抬手打着哈欠。
水云无意责备那些人,他们是商人和后勤人员,而非训练有素的士兵。剩下的人同样不是。眼前的万余人中,只有少部分拿到了简单的武器和棉布甲,更多则赤手空拳。缺乏完整的编制、军官与督战队,就算戍边的军士们也发挥不出战力,更别提她的族人与那些凑热闹的民众。
这样做是苍白首领的主意,目的她可以理解——无论要求与联盟开战,或是清理君王身侧的妖邪,这些人都只是平民,而非意图颠覆帝国的叛军。对于统治者本人,向前来‘请愿’的民众痛下杀手,必然成为难以抹去的污点;若放任他们进入帝都,乃至冲入皇宫大殿,君王的威望同样将一落千丈。
水云只祈祷那位金色的帝王选择后者,否则即便动摇了帝国,对于她亦再无意义。这的确显得有些可笑,她宣传着对方的残暴与昏庸,却期望他实际上足够仁慈。
她再看了一眼开始泛白的天空,走回最前方的营地,掀开属于土部首领的帐幕。
尉风如她预料般清醒着,披着平日的那件褐色长袍,正翻阅一本似是帝国的史书。土之王能够从大地中汲取精力,从而几乎无需睡眠。他合上书,拍了拍身边的毛毡,示意水云来那里坐下。
“有心事么。”等到她照做以后,尉风开口说道,没有看她,“虽然我未必帮得上忙。”
已经这样明显了啊,水云低下头,并未直接回答问题。“我们的粮食还有多少?”
“目前大概五天。”男人回答道,“等他们离开帝都,我会让土部提供足够的食物,直至他们回到家乡。”他将两手在面前的矮桌上交叠,“这是我们原本的职责。”
“我明白。”她有些沙哑地回应,将一缕头发咬在嘴里,沉默了一会儿,“如果帝都的守军还击,你打算怎么做?”
尉风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毫无犹疑。
“我立誓杀尽世间妖邪,但从未取过人类性命。”他稍微握紧桌上的双手,“除非不得已,我不愿破例。”
男人吐了口气,声音稍微柔和下来,“若战斗无可避免。”他望向门外的营地,“我会优先保证他们的安全。”
那便是这个男人一直以来的坚持。它看起来有些死板,乃至天真,但水云并不反感。或许因为……她的理想亦是如此。
她抬起手,轻放在尉风的双手上,感受到少许温暖和踏实。
“谢谢。”她轻声说道,然后起身,“我也一样。”
……
最后的数里路途仍旧平静。临近正午之时,这一次旅程的终点,已然触手可及。
“我们到了。”尉风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将闭目沉思的她扯回现实。
水云应了一声。她示意车夫将马车停稳,然后推开车门,无声无息地踩上地面,眺望着远处的光景。
由巨大青石堆砌而成的高墙横亘前方,数百年的时光在它身上刻下历史,却丝毫未曾令其风蚀。正如她眼前的这个庞大国度——历经十数代帝王的统治,仍看不到一点衰落的痕迹。
或许那只是表面上的,她想。
过久的安逸必然带来变革,腐朽亦正从内部开始蔓延。不安的种子早已埋下,而此时由她带来的,便是帝国动摇的开端。
远处的城门紧闭着。守城的卫兵在城墙上方一字排开,将绞满弦的城弩对准她身后的队伍——但仅此而已。作为帝国中央的城邦,新安城除去维持治安的卫兵与皇室禁卫,平日再无常规驻军。作为人口数十万的帝都,若将千余人的禁卫军分散到各个城门,便如同海洋中的水花般毫无价值。
实际上,自两百四十年前建成,这座帝都从未经受过战事。与位于边境的要塞不同,它厚重的外墙不具备护城河、瓮城和角楼,更像是单纯用来宣示威严。正因如此,那位金色的帝王想必选择了固守内城,而将难以防守的外城拱手相让。
她回过身,遥望着身后攒动的人群,低声吟诵出传讯的咒文。指令很快被传达到各处,上万民众构成的庞大队伍,在距离城壁千余尺的位置缓缓停下脚步。
水云再次将双手拢在胸口——那里是一个四方的金属匣子,用朴素的布带挂在脖颈上,不太像寻常的项坠。她闭上双眼轻声祈祷,仿佛它能带来好运一般。
片刻后,她睁开眼睛,神情已经恢复平静。“霜组!”
十几个人来到她身边。她们多数是女性,身披素雅的白袍和面巾,手里没有任何可见的武器。但任何对苍白之手有所了解的人,都绝不会轻视这支队伍。
她们是雾部的精英,每一人都是出类拔萃的方术士。虽然平日的职责多半是探查情报,可水云确信,就算是影部培育的优秀刺客,亦难以在数量对等的情况下胜过她们。
“一切按照计划行事。”水云低声道,“我们的任务是突破外城。至于内城,自有其他人负责处理。”
白衣的方术士们点头应和。她们吟诵着咒文,陆续从水云的视线中隐去。然后她转过头,望着身边的尉风。
“我负责打开城门。”土部的首领沉声说,“守军就拜托你们了。”
水云无言地颔首,看着男人蹲下身,将手掌按在地面。大地泛起波纹,无声无息地将他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