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桂芳闻言，面上的神情一时有些僵硬。却看那少女沉默数息，终究深深吸了一口气。随之，她缓缓退了一步，面色平和地避开了刃口。

    一片静默中，那白袍主将徐徐收回了白刃。他看了那少女许久，忽而一声冷笑。

    “但愿四名仙师出关时，你还有如此胆色。”

    临时划出的演武场上，为人踩断的草枝草叶在风过处渗出宛如鲜血的芬芳。长宁微微攥紧了十指，却是仰首勾了勾唇角。

    她看着白袍主将转身离去的背影，用力握住了袖中那枚方正坚硬的玉印。下一瞬，帐帘掀开，前一日跟随监视的军士上前，象征性地作出了“请”的手势。于是她松手，轻振衣袖，眸光却是不自觉地向着岐山望去。

    随即，少女闭目，头也不回地走向那处属于质子的营帐。一袭轻衫在风中轻摆，似乎透着莫可名状的平和与洒脱。

    不远处，某个手提狼牙棒的大汉眯眼看着少女的背影，咧嘴龇牙，却是面目狰狞地嘿嘿笑了笑。

    “岐山的风水可真不错，今日老子算是见识了。”

    一旁的亲兵闻言，不由吞了口唾沫。下一刻，那大汉蒲扇似的巴掌，便重重地拍在了那人的肩上。这亲兵遭人猛然一拍，半口唾沫差点噎在了喉口；满脸僵硬地看向上官时，正对上后者宛如嗜血野兽般的目光。

    风林随手将狼牙棒往地上一拄，眼神凶戾中带了兴奋。那亲兵一哆嗦，却见大汉舔舔嘴唇，随手擦了擦脸上的汗与泥，许是心情着实不错：

    “不知道了吧？老子告诉你啊，岐山——出美人！这越是漂亮的东西，砸起来越是痛快淋漓……就照脑袋一棒子下去，嘿，满地开花。”

    年轻的亲兵脸色一白，仿佛经不住力道般，被那大汉拍得连连晃动。迫于形势，他只得一面讷讷称是，一面暗中掩饰自己额上的冷汗。看着那一袭远去的青白色衣衫，那张年轻的脸上仿佛多了几分无措与惶恐，却只是闭紧了嘴，默默低下头去。

    一旁的大汉拍了拍他的肩，再次满不在乎地扛起了狼牙棒，大踏步地走向某处营房。风过处，那名亲兵也仅是愣了一下，便立刻小跑着跟了上去。一时失神，他自然不曾注意到身后不远处的异动；而草丛中某只形似瓢虫的黑色飞虫，则在此时晃晃悠悠地飞到了他的领口处。

    ……

    ……

    “若是三日不能竟全功……那么八日呢。”

    “若说八日，自然并无不可；然而夜长老又何来的把握？”

    “商军眼下的底气全在那四人身上。只要四人这几日不出关，便可诸事大吉。而他们眼下想动却不能动的人……就在商营。”

    “你要十八以身饲虎？”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陛下可要记得，眼下世子的生死就在您手上。”

    ……显庆殿上的赤色幔帐被轻风带动。周主眸光微闪，一张面目一时看不出喜怒。他眯眼看向几案前跪坐的那个青年，但见后者的神情，仿佛平静中带了恳切。纵然一时心下思忖，他却也不曾出声打断，只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那身着石青色衣袍的青年于是将这几日在城中的见闻说了一遍，诸如北市上流传的诸多言论，又诸如因战避入外城的“下民”们近几日忽然开始传唱的歌谣。当听到有人在城北唱起“于嗟麟兮”时，周主不由微微蹙眉，似是隐约想到了什么般摩挲起腰间的饕餮玉佩。下一息，他忽然出声，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那只玉琢的兽口：

    “那原在太庙祧殿供养的獬豸，近日却在何处？”

    十四夜闻言沉默。他心知那周主此言并不是问他，却似乎另有所指。果然，不待他整理说辞，那上首坐着的祭服青年已然微闭了双眼，似是叹息般喃喃说了句。

    “昔者禹王治水，取疏而不取堵，自有其至理所在。眼下形势如此，若对方毁诺在先……倒是好办了。”

    下首的修者不由眼神微闪，随之不卑不亢地道了声赞同；却见周主沉吟片刻，顾自攥了攥腰间的饕餮玉佩，转而淡笑着对他拱了拱手。

    “夜长老一言，令发茅塞顿开；然此事至关重要，须得细细筹谋一番。”

    年轻的蛊师于是长跪而起，不着痕迹地作揖以还。待他顺着小臣的指引、退出那重重幔帐之时，再看向那王城的眼光已然带了一丝笑意。

    ——周主方才对他说，岐山易守，然局限甚多；眼下需要准备一条退路。他自然知晓，所谓的“暗中转移王族有生力量”，亦可算是一个不错的“契机”。

    无须细看，他便知道那一句“神女天降”的所谓谶言，已然牵动了岐山很多人的神经。虽然，那不过是他从那些太庙长老的模糊态度里，由那个公开的秘密循迹推出的“旧事”。

    有些矛盾早已存在许久。无论如何粉饰太平，依旧遮不去那底下的暗流汹涌。照此情形，继续稍加引导，距他成事之日也将越来越近。

    只是周主此人多疑且善忍，凡事但求稳妥，未谋进先思退。若只影响他一人，显然还差些火候。而就他近日的了解，岐山众公子中，管、蔡、霍等诸世子却又更加激进些，对于权力自有另一番渴望。

    甚至于前段时间，那些推动安世子入前军的流言传播中，也不乏某些岐山人的痕迹……

    来自南荒的蛊师微微垂首，掩饰了唇角闪过的一丝嘲讽。他顺手摸了摸那只编织精美的小篓，目光平静中带了一丝坚决。下一瞬，这青年忽而眉头一蹙，内视丹田，眼底现出一点冷意。

    不过……眼下他要留心的，却是这批来自中原各大势力的修者。

    ……

    ……

    太庙之前的晷影已然循着羲和之迹变幻到了日中。岐山相府那场持续了足足三盏茶的切磋，也终于在“开饭”这个不尴不尬的点上，以平局强行结束。桧柏树下，武成王的神色分明格外复杂，却是看着面前的两人，迟迟不曾开口说话。

    那两杆长枪分离的时候，他竟不知是该欣慰、感慨，还是失落愧疚。明知那少年已然留手，然而见到幼子在对方的枪花绽放下依旧游刃有余，他竟觉得眼底有些酸涩。

    原来自家的熊孩子在这般短的时间内，已经有了这般成长。而他忙于战事，竟一时未曾觉察。

    可他才八岁，方到龆年！

    看着收了长枪笑得格外灿烂的幼子，武成王只觉得那口晶莹的乳牙有些无端的晃眼。他不由闭了目，不知何谓地轻叹一声。

    毕竟那帮着天祥给了他证明的，不仅是在汜水关下救了他全家性命的恩公，也是阵前先锋官、乾元大弟子。世间身为凡人、却在修者面前坚持了这般久的，纵然那些成了丁的将士，又有几个能做到？

    ——罢了，从来山鹰训雏，哪个不是狠心丢下悬崖？他黄家，绝不出缩在窝棚里的小鸡崽！

    打定主意，这身披金甲的汉子终究伸手，摸了摸幼子的小光头。迎着熊孩子满是期待的目光，他动作微顿，转而咬牙在那看着并不壮实的肩膀上捏了捏。

    ——“切记服从军令。别给我黄家丢脸。”

    熊孩子顿时龇牙咧嘴地皱起了脸，抽着凉气连声称是；然而那一脸满溢的兴奋，却依旧连阳光都挡之不住。武成王见此也不禁嘴角微抽，摇头散去了心下的几分复杂。他叹了口气，随即在幼子肩上重重拍了一巴掌：

    “是什么是，还不滚去给丞相见礼！”

    整座相府于是洋溢起了欢愉且热闹的空气，似乎连日来因商军逼城产生的阴霾，也无形散去了几分。在幼童带着稚气与坚毅的见礼声中，姜尚习惯性地眯眼微笑，却在偶尔抬眼看见树上泛着新绿的桧柏叶，不知为何，竟有种叹气的冲动。

    ——多事之秋啊。

    ……人群中，武吉看着眼前的情形，也是满脸傻笑。他偶尔回头，却看不远处的某个赤衣少年已然不知何时走到了近前，垂手立在自家师父身边。看那情形，他就是再笨，也知道了师兄对自家师父有话说。

    某前樵夫于是仿佛若有所悟。他摸了摸后脑，似乎自言自语般咕哝了句“俺去传饭”。好在现场众人都没有计较他这稍显生硬的托词，各自利索地收拾了局面。

    少顷，等他转悠了一圈、随着传菜的近侍回到院内时，正看到那须发皆白的老者对那少年挥了挥手，面色似有无奈。

    ——“此事吾自交由洛初师侄，你且闭关去吧。”

    武吉不自觉地抓了抓头发。他看看自家师父，又看看那此刻神情谨肃的少年，只觉得那种喉头发紧的感觉再次袭来。联想起前些时日他在谷雨集市上见到的那一幕，以及相府中突然坐在师兄门口的獬豸，他只觉得一股不祥的预兆升腾而起，脸色下意识地白了几分。

    据他所知，洛初师姐平日里皆在相府协助师父推演军情；而自安世子赴商营之后，这位师姐便似再也不曾现过身。这当中……莫不是还有些猫腻？

    ——啊呸，师父他老人家安排的事，怎么能叫猫腻呢！

    武吉内心暗暗啐了一口，却总觉得自己碰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看着远处顾自告退的赤衣少年，他愣了愣，忽然感到头顶一麻，却是生生挨了自家师父一记拂尘——

    “别多想了，吃了饭便巡城去；情况紧急，为师要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