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我为皇帝写起居注的日日夜夜 作者:茶深
正文 第6节
我为皇帝写起居注的日日夜夜 作者:茶深
第6节
前缘尽误。
我娘急匆匆进来,见我瘫坐在椅子上,连忙问:“阿轻,怎么了?”她摇摇我,我呆若木鸡置若罔闻,感觉手脚都是冷汗。
我娘扫了一眼被我翻得一地狼藉的书房,惊叫:“诶呀,莫非是皇上不肯轻饶你二哥?!阿轻,你说句话啊!”
我仿佛一个溺水者,被沉重的秘密压进水底,半点声息也不透。只能眼睁睁看着头顶天光晃动,汨汨有声。我深吸一口气,说:“娘,我问你件事……”
我明知事情已无回旋余地,却不信邪,偏要眼睁睁把真相架在自己眼前,如同张目对日,眼前血红一片。“我舅舅拿来的这两只蹴鞠,可是市面有卖的?”
我娘惊奇于我怎么会翻出这种陈年旧事来,但是见我脸色不对,想了想,还是说:“你舅舅有一友人,做了两只送他,料子都不是市面上有的,不过要说世上独一无二,倒是不会,这门手艺,苏州当初大约有十人能做。只不过是你舅舅得了这两只蹴鞠,想到你和轩儿,让你舅母在上面绣了福寿二字,这才送来的。”她看了我一眼,说,“怎么?蹴鞠有什么不对?”
我不由得冷笑起来,一松手,那只小小的蹴鞠应声而落。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只是干巴巴地咧着嘴,笑着笑着,觉得喉咙发干,眼睛刺痛不堪渐渐模糊。
蹴鞠没有错,错的是人。
我二哥从小就惊才绝艳惯了,我从未想要和他比,我到底不如他。
我咳了几声,假装不知道自己声音的异样,问:“娘……”
我话音没落,府上父亲身边的张管事匆匆进来,跟我娘说要我一家去接旨。
我娘大惊:“大清早的接什么旨?”
张管事说:“这个小的也不知道啊,夫人,老爷正在前院等着呢,宫里的公公马上就到了,老爷让您携着三少爷一起去接旨。”
我跪在前院,麻木地盯着地面,行尸走肉一般听着宫里来的公公展了黄绫,内容我心里有数,阿毓大清早就派人来颁旨,不就是为了安我的心,怕我忌惮他,怕我不信任他。
只可惜,他一片真心,我受不起,我不敢要。
我爹老泪纵横接了旨,我大哥把他扶起来。打点了来的一行宫人,这才搀着我爹,轻声劝慰着。
我爹他好像瞬间就老了。从一个铮铮铁骨的诤臣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
没了我爹,我哥的军机处坐得也不会安稳,只怕日后明枪暗箭更多,擢升更难,仕途险恶。我宋家三代为官,怕是要断在此处了。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我二哥至少是能活着回到京城,一家团聚。
我娘大概是事前我爹没同她商量,今日才知道我爹丢了官,捂着手帕嘤嘤地哭了起来。我大哥看了我一眼,我连忙去搀着我娘,一家人慢慢走回去。
幸而我娘性子豪快,攥着手帕走到前厅坐下,喝了口冷茶,不一会儿就自己想通了,红着眼睛把管事的仆妇叫进来:“赶紧派人给二少爷送信,如今天气也暖了,还是尽早回来,越早越好,柔芝身子沉了,路上难免凶险。”
仆妇回:“老爷已经吩咐了,夫人放心,二少爷还有十来日就回京了。”
我娘坐不住了,连忙站起来,说:“那还等着什么?赶紧把二少爷的院子开了透透气,该换的帘子帐子换了,轩儿这次回来,指不定要添置许多,随我去开库房,我去点点。”
女主人放下了,立即风风火火忙去了,只剩下我们爷仨坐在厅里个个不住的失意。
我大哥说:“爹,您年事已高,就当是告老还乡,周围的先生们,知道内情的没有不说您一心为国的,您也不必太过难过……”
我爹闷声闷气地说:“阿轻,皇上说了什么?”
我站起来,内心惶惶,说:“皇上,皇上没说什么。”
我爹叹了叹气,摇摇头,说:“你们出去吧。”
我和我大哥告退出去了,留下我爹一个人,我惶惶然回望,在厅堂里,他孤寂的背影宛如坍圮的枯木。
他二十岁进士,三十岁入阁,四十岁成为先皇肱骨之臣,六十岁扶持幼帝,恍如一梦。
我没由来地想,年少走马看花,儒冠多误身。
第33章
阿毓抓着我的手,他的手跟雪水一样凉,头顶上的桃花一朵一朵地沉沉下落,像是一颗颗的火星子。
我垂下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宋轻。”阿毓轻飘飘的愉快的声音叫我的名字。
我吸了吸鼻子,低下头吻他。“阿毓。”
阿毓突然抬起头,墨色的黑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他的嘴弯起一个血红的微笑。
那双柔软的,血红的唇在我耳边呵气如兰,吐出一个字——
“杀。”
我猛然惊醒,一身冷汗。外面夜色浓黑,树影摇晃不止。
我病了,病得毫无征兆,不知今夕何夕,躺在榻上瞪着眼睛,看着窗棂落下光,白蒙蒙的刺眼。心下如线香落下的一段灰,飘飘忽忽不知所以。
我娘单以为我是因为我爹被罢官,一时间想不开,找了大夫来看,大夫也说这是心忧成疾,开了几服疏肝理气的药。
——心忧成疾,倒也是可笑,我一向拈轻怕重,也算片叶不沾身,何曾如此,万丈红尘拽着我直直向下坠。
我爹初罢官,家中大小事宜堆积如山,还有门外种种我爹的亲朋故旧要应付,我娘脚不沾地,暂时还没时间理我。我直着眼睛,不想吃也不想喝,听着窗棂外仆妇扫洒嚼舌根,我爹丢了官,我又称病,难免让人怀疑我这是在宫中混不下去了,人人都说宋家失势,大厦将倾。
阿毓收拾了我家,亲王府怨怼会少些。
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全是阿毓和我二哥。
阿毓墨黑的发仿佛不是淌在我手里,而是我二哥那只拿笔的手;阿毓不是伏在我的膝上,而是我二哥秋兰为佩的膝上;阿毓的眼,阿毓的唇,阿毓的一切一切,我仿佛一个离开躯壳的游魂,冷眼旁观。
昨日我有多志得意满以为自己坐拥全天下最灿烂的瑰宝,今日我就有多仓皇失落乃至啼笑皆非。
天意弄人。
我不敢想象阿毓得知真相的样子,甚至不敢去见他,我求我娘让人向宫中为我告假,说我病了要卧床休养,宫里很快就来人还带了太医来。我知道阿毓担心我,可是我只能装聋作哑。
我日日行尸走肉盯着窗棂发呆,在深夜里突发奇想,要不我就这样逃走算了,我一向奉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古话,我就这样一个人逃走吧,立刻起来收拾包袱,走到天涯海角去,逍遥山水,隐姓埋名,再也不近皇城一步。这样,就没有烦恼了,这样,就再也见不到阿毓了。
我把脸埋在被子里,我不想再也见不到阿毓。
我想见他。
我却不敢见他。
他不知道真相,可是我知道了。
我不骗他,大家同归于尽,我骗他,我于心何忍。
宫中自从太医走后,竟然也再无消息,好似阿毓真的信我卧病不起,只传了口谕让我好生休养。我浑浑噩噩每日躲在房间里不见人,突然一日听见院外有车马喧嚣的声音。
我爬起来隔着窗子问院子里的仆妇:“门外是什么?”
仆妇们正匆匆忙忙收拾着东西,笑着对我说:“三少爷,是二少爷回来了。”
宛如五雷轰顶,我一时间脑内嗡的一声,掰着手指算了算,也是到了我二哥回来的日子。
没想到,竟然已经这么长时间没见阿毓了。
我光着脚就要往外跑,我二哥的马车果然停在门口,还是去时的那架马车,也还是那卷靛青色的帘子。
“二哥!”我冲过去,我二哥正扶着我二嫂下马车,我娘指挥着小厮把马车上的箱子卸下来。
我二哥转头见我来了,笑笑:“阿轻。”
“见过二嫂。”我给我二嫂行礼,上次来信的时候说她怀了孩子,如今看了,虽然外表看不出什么,但果然比走的时候要珠圆玉润一些。我不大清楚女人生孩子的事情,可是也知道,我二嫂现在肚子里有我的侄儿,我二哥的亲骨肉。
“叔弟。”我二嫂微微屈膝回礼,柔声跟身边服侍的婢子说:“三少爷跑来得急,鞋都忘了,快去给三少爷找双鞋来,还没入夏,仔细要着凉了。”
婢子应声去给我找鞋,我只顾打量我二哥。
我二哥比上次分别,要憔悴了一些,许是途中车马劳顿,然而还是杵在那里,就是三千桃花灼灼,难怪当年人人说宋家庭生玉树,他进宫游园,一个月里京城的闺阁都在谈他。
我二哥微笑着迎上来,道:“一别数月,你好像长高了不少。”
我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二哥就别取笑我了,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娃娃,怎么还能长高呢。”
我二哥说:“听娘说你最近身体不好,是怎么了?”
他也看出我不太对劲。
我娘说:“你们兄弟二人回去再慢慢叙旧吧,柔芝身子不好,也要在门口傻愣愣站着等你们不成?”
我二哥抱歉地笑了笑,牵着我二嫂进去了。
我爹赋闲在家,自己次子回来,高兴得老泪纵横,这么多天起起伏伏,大家伙跟着辗转反侧食不知味,总算迎来了一件好事情。
我二哥撩起下摆一跪,道:“孩儿不孝。”
我爹连忙去扶他,说:“你说这些做什么?”
我二哥执意跪地不起,道:“在内不能扶老携幼,在外不能为君分忧,孩儿实在惭愧。”
我爹长叹:“时也命也,仲光,这非你之过。”
我二哥说:“父亲您常说,君子言而成文,动则成德,如今我不文不德,还连累父亲和兄弟,若是宋家有什么闪失,我真不知道有何脸面去面对列祖列宗。”
我爹说:“可惜你一身才学,从此再无施展余地,你可恨为父?”
我二哥说:“但凭父亲安排。”
我娘红着眼眶出来扶他,说:“好了好了,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轩儿,一路车马劳顿,快回屋去歇一会儿吧。”
我娘没说完,张管事突然跑来前厅附在我爹耳边说了什么,我爹脸色一变,跟我娘说:“皇上来了。”
“什么?”我娘大惊,赶紧赶我二哥二嫂回去梳洗好面圣,拉着我一路拎回屋子把我塞进被窝里。
我捂着被子说:“我不捯饬捯饬好见皇上?”
我娘一点我的额头,说:“你傻啊,你是称病在家卧床,如果让皇上看见你活蹦乱跳的,皇上怎么想?”
原来我娘也知道我装病的事情。
我“哦”了一声,乖乖拉上被子躺好,心如死灰想,如果昨天我去亡命天涯就好了。
第34章
我捂着被子静静听窗外的风吹草动,阿毓这次悄声地来,恐怕也没有什么阵仗,老半天,什么声音也没有。
下一刻,门被轻轻推开了。我看见地面上摇摇晃晃的影子,本来想要装睡,不知怎么此刻却只会愣愣地瞪着眼睛。
许是阿毓屏退了众人,进来的只有他一个人,见我坐在榻上直直地看他,抿了抿唇走到里间站着,和我隔着老远,也不近我的床边。
我说:“皇上。”
阿毓眼睛瞬间红了一圈,清咳了一声,说:“你身体怎么样了?”
我仓皇地舌头打结,说:“我,我好多了。”我也跟着眼眶发烫,舌尖那个字转了许久,磨得喉咙生疼,说,“阿毓。”
阿毓眼睛亮了亮。“衡之。”阿毓快步走了过来,蹲在我的床前,说,“你为什么不进宫?”
他此时才真正放下戒心凑到我跟前,像个小动物似的,小心翼翼窥探着我的心意。
他被我忽冷忽热的态度搞糊涂了。
我看着他自矜又热切的眼神,心里淌成一滩水,嗫嚅道:“你,你怎么来了?”
阿毓冷着脸说:“你不去找我,我就不能来找你吗?”
我说:“我没这个意思……”
阿毓还是冷若冰霜,道:“那你是装病,还是真病?”
这和问我我是装傻还是真傻也没什么区别了,事到如今,我敢说自己装病吗?我一口咬定:“我是真病了。”还犹嫌不足咳了几声给他听。
阿毓一下慌了,把我的手塞回被子里,说:“那你快躺下,好好休息。”
我心虚地躺下了,说:“……你来,是来看我的吗?”
阿毓点头,说:“不然我还能来看谁呢?”他倚着我的床边,手搭在榻上,仰头看着我,“宋轻,你知道我从小一个人惯了,不懂得怎么同人好好说话,难免骄纵了些……若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让你恼了,你告诉我好不好?”
我的心现在何止是一滩水,简直就是一锅煮沸的汤,又是刺痛又是滚烫,还搅得稀里糊涂。我一把抱住阿毓,说:“阿毓没有错。”
错的是我。
他们谁都无辜,错的只有我。
是我一个人荒唐入梦。
他见不到我的人,不懂为什么我下了床就跑了,也不懂为什么我这么多天想着法儿不去见他。他想必日日在宫中备受煎熬,反反复复猜度我的心思,自省审视自己的每一个细节和表情,才敢来问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是不是我恼了他。
我能躲在自己的安乐窝不问炎凉,阿毓要往哪里躲呢?偌大的皇宫,他能躲到哪里去呢?
阿毓虽说是个男子,也断没有下了床就被晾着的道理。
我成什么人了?
阿毓愣愣地被我抱住,踟蹰了一下,才用手指颤颤巍巍扶住我的肩膀,色厉内荏道:“那是……你嫌和我做不舒服?”
他拉开我和他之间紧贴的距离,盯着我的眼睛,说:“我是初次,万事都没有经验,我们再做几次,一定会好的,你不要和别人做。”他说罢竟然爬到我身上骑在我的小腹,就要宽衣解带。我吓得目瞪口呆,哪敢真的和他在这里行那事儿,这里人多口杂,一会儿还有仆妇进来服侍,我暴露了事小,阿毓的皇帝还要不要做了。我连忙按住他,说:“阿毓,别,别,外边有人呢。”
阿毓想了想,顿了一下,脸腾地红了,从我身上爬下来,说:“也是,你在病中,还是好生休息吧。”
我欲推还迎,又怕他,又想他。
我不知这样的好日子还能有多少。
阿毓笑得我心头发酸,好像眼泪吞回肚子里五脏六腑都泡得鼓胀起来:“我要是早点遇见阿毓就好了。”
阿毓柔声说:“你不记得我,我不怪你。”
我踟蹰着说:“如果我一辈子都不记得你,你要怎么办呢?”
阿毓说:“那就当你脑子被驴踩了。”
我心里怦怦直跳,嘴里发干,说:“那,那要是,当初你小时候没有那段,你还会不会……其实……”我挠乱了头发,咬咬牙,说,“其实我……我不是……”
阿毓说:“你胡说些什么,你对我的好,我一辈子都不会忘。”阿毓蹭过来吻我的嘴角,“你不知道你刚来的时候,看我就像个陌生人,我心里多难受,宋轻,我受不了你什么都不懂的样子,你不要再忘了我。”
我僵着不动,感觉半边身子都是冷的。
阿毓不会忘的不是我。
只是多年前那一缕陌生人递来的温柔,暖过了他凄风苦雨的年少,又暖了他山重水复的前路。
试问如果阿毓当年遇见的是我,我会和我二哥做同样的事情吗?我不恨我二哥,反而感激他——因为我自知我不会。
如果阿毓当年遇见的是我,我们如今也不过是一对知面不知心的普通君臣。
我不甘心和阿毓只做一对普通君臣。
我咽了咽唾沫,说:“阿毓,我问你一件事,你是如何知道那日,是我的?”
阿毓看着我,说:“二叔请我们过去,我听到家仆叫你宋小公子……”他脸红了红,“京城中姓宋又能出入王府的没有几家,我之后仔细问问,便得知了。”
阿毓问了什么人?
我茫茫然想,得那蹴鞠之后不久,我二哥也上了国子监,后来又跟着先生到离京城十多里路的青鹿山书院里潜心读书,是以再也没在京城露过几次面。阿毓是小太子,出宫的时机本来就不多,这十数年,阿毓再也没见过他。我和我二哥岁数相差不大,和阿毓初次见面,我记得是我十来岁的一年中秋,小孩子一年一个样,阿毓那时,一定是分不清了。
我二哥玩那只蹴鞠,也不过几次,倒是我,爱不释手,时时带在身边。
之后我二哥考取进士,留京,放出去山西当官,那都是皇上朱笔批的。他明明,有许多次和我二哥相认的机会,终究见面不识。
然而我二哥现在已有妻室,马上就要有孩子了。
阿毓按了按我的手,说:“你不记得了不要紧,我记着就行,我们还来日方长。”
我只感觉指尖发凉,来日,不长了。
第35章
阿毓恳切地望着我,眼中烧着一泓光,说:“你明天进宫吗?”
我愣了一下,说:“进的。”
阿毓起身,点头,说:“好,我等你。”
他不能待太久,我家一家老小都在外边候着听风声,待太久,任谁都要起疑。
我起身送阿毓,阿毓回头,说:“你回去休息吧。”外边立刻有宫人鱼贯而入,挤满了一个外间。
我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隔在了浩浩荡荡的侍从之外,他的身影一点一点没在一片锦绣里。虽然明天就能再见到他,可是我心中沉重得,就像是一辈子也见不到他一样。
皇宫就在那里,站在高一点的楼台上,都能看到它隐约的华丽檐角和雕梁画栋,看到背后紫气腾云霞光万丈,看到满朝文武三拜九叩。一个王朝不会一夜之间覆亡,只要王朝不灭,我走进去,阿毓就在那里。
可是我没由来的仓皇仿佛明天不会到来了。
我听到窗外有人说话的声音,我那窗子前面正好是一丛瘦竹,没人打理,稀稀拉拉的乱长,我透过影影绰绰的竹叶看见我二哥走了进来。
我心头一紧,起身想追过去,然而我都不知道我追过去是为了做什么,我能在人前喊他一声“阿毓”吗,能不让他和我二哥见面吗?我颓然地坐在榻上,眼睛却离不开,感觉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万般不能移。
我二哥在阿毓面前跪了下去,阿毓大概是让他起来,神情是和煦的,侧脸那样温柔。
我虽知道阿毓对臣子不算严苛,况且我爹这档子事情一出,他难免对我家要怀柔一些,我虽知道如此,还是怕,怕他那笑里藏着别的意思,怕他见一面就想起了当年的事情,当年阿毓只因一面之缘就对我二哥心心念念,如今我二哥才貌双全,他会不会兜兜转转还是喜欢上我二哥?
阿毓相信那是命运的安排,我却怕命运的安排。
我怕,怕得要死。
“草民愧对皇上。”我听见我二哥说。
我遍体生寒,听不清楚他们接下来说了什么,脑子嗡嗡火星子乱窜,不管不顾地直接走了过去。
阿毓抬眼见我来了,愣了愣,说:“你怎么来了?”他低头清咳了一下,才说,“爱卿身体不适,就不必相送了。”
我一把在阿毓面前跪下,埋头说:“微臣方才才想起有一件要事要启奏皇上……”
我没有什么要事,我只是不顾一切想要把他们两个隔开。
我悲哀地发觉自己竟然变得这样残忍自私,阿毓的爱慕,我二哥的平安,都变成了轻飘飘的一缕烟云,一阵雨,落了就落了。我只想要把不属于我的一缕光偷过来,拢于掌间,牢牢抓在手里。
我二哥没抬头,说:“那草民就先告退了……”
我觉得自己残忍,在这个瞬间又打心底,松了一口气。
阿毓随我到了书房,门刚合上,我就迫不及待把他推到帐边把他顶在墙上吻他。阿毓刚开始惊慌失措地推我,只轻微地挣扎了一小下,就彻底忘情,软了下来,和我一啄一啄地亲着。
他喘着气拉着我的衣服,问:“突然间怎么了?”
我扳着他的肩膀,着了魔似的对他说:“阿毓,你是我的。”
阿毓仰着脖子吻我,气息暖热,说:“对……我是你的……”
我把阿毓搂到书桌上放下,他柔软的头发垂在我的脸上,被我一把拂开。我红着眼睛胡乱地解着阿毓的腰带,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手抖得厉害,怎么解都解不开。阿毓按下我的手,自己把腰带脱了,丢到一边。
我隔着贴身的衣衫把他的身子摸了一遍,阿毓浅哼了一声,拿着我的手往他赤裸的身上贴。还有些春寒,阿毓的身子却滚烫,烫得像是连同我的手都要融化。
阿毓弯下身子额头贴住我的额头,说:“这里会不会被人发现?”
我说:“不会的,他们不敢靠近的。”我凑过去亲他的脖子,带着一点咬噬的意味,阿毓突然在我身下一阵猛颤,我曾听说,人也是一种兽,不知道阿毓在这个动作下,激起了怎样的感受。他的血管在我尖锐的牙齿下突突地跳,他也许是感觉到危险,也许是迫不及待,颤抖不止。
我像是山里某种杀红了眼的兽,叼着一只雪白的天鹅,那脆弱的生命尽在我的掌控之中。
可是我知道,阿毓到底不是天鹅,阿毓是这个世界上最尊贵的人,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想要谁生,谁就生,想要谁死,谁就死。
我仿佛要一口一口把他吞下肚里去一样,从他的锁骨吃起,他那样柔软洁白,还很暖。
阿毓轻轻地推了推我,抖着声音说:“别,留下印子别人看见。”
我抬起头:“阿毓怕被别人看见吗?”
阿毓说:“要想长长久久,就必藏于人后。”
我无言,仰头看他。
阿毓拢着我的脸,说:“如果你是女子,我就封你做皇后。”
我笑他这个“如果”如果得荒唐,戏谑着说:“我可不能给你生小太子。倒是我们家不讲究这些,不如阿毓嫁进我们宋府如何?”
我一边细细吻他,一边低声在他耳边絮絮低语:“我娘人很好的,她说了,我们老宋家娶新妇不看门第也不看才学,性子好就行了。”我的手探入他那处,隔着细腻的布料轻轻揉着,“阿毓这般可爱,肯定很讨我娘的喜欢。”
阿毓一边喘气一边意乱情迷地看我,不知道是被我的话撩动了心弦还是我着实弄得他舒服极了,他两手环住我的脖子:“你都和我做了这档子事,那你要娶我。”
我鼻子一酸,点头说:“好,我娶你。”
阿毓如果是个女子,我管他什么前尘往事,直接强抢了敲锣打鼓八抬大轿抬进门,一辈子就做我的妻子,就算他和我二哥有过什么,他也是我的人,一辈子都是。
我的如果岂不是更好笑。
第36章
阿毓走了,我趴在书桌上,看着描着彩云追月的绿纱窗外他的影子一格一格地移走,不敢起身去送他,我有愧于他。
过了好半天,院子寂静了下来。
阿毓真的已经离开了。
我的耳边响起一声一声细小的虫鸣,空荡荡的,藏在叶子下。春天就这样过去了。那些采过花,踏过水,暖融融的春日里懵懵懂懂的好时光就这样过去了。
我走出门外,院子里只留我二哥一人立在垂花门边上,他抬头细细看着墙角一株纷纷乱的棣棠。好似他还是那个京城里踌躇满志温良如玉的士子,笔下风雨可定乾坤。而我,不过是个吊儿郎当的二世祖,跳到他面前,撒娇耍赖让他帮我瞒着我爹好教我去定襄河放舟。
转眼间,颠三倒四。落花流水各西东。
我一下停住了,他看到我,转头笑道:“阿轻。”
我走过去,不知为何有些觉得委屈,皱着鼻子说:“二哥。”
我二哥伸出一只手,攀了一枝嫩黄的棣棠给我看,道:“花落尽了,勤哥儿的生辰就要到了。”
我内心酸酸的,闷闷地点头。
我二哥放开了那压低的枝条,拍了拍袖子上裹上的片片落英,道:“从前都不知道,我在山西,那边的人,也用它来治久咳,说有奇效。”
我强颜欢笑,心不在焉地答道:“是么,那可以告诉娘。”
我二哥回头看着我,笑了笑,道:“阿轻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我愣了愣,说:“二哥怎么这样说。”
我二哥走过来,伸出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说:“我见你对我,仿佛又没有从前亲近了,我自认没有什么惹你不高兴的地方,自然只有来问问你了。”
我背着手,指甲掐进手心了,开口:“二哥,你还记得,那年春初,我染了风寒,娘只带了你去亲王府作客的事情吗?”
我二哥愣了一下,扑哧一笑,道:“你莫不是现在还在记恨这件事吧?”
我摇摇头,深吸一口气,说:“那年院子里,你玩了什么,遇见了什么人,还记得吗?”
我二哥见我脸色不对,收敛了笑容,低头沉思了片刻,过来揽我的肩膀,安慰道:“都是些小孩子的事情,都过了十数年,我怎么还记得清?这些陈年旧事,不知道为何阿轻这样挂怀?”
不是我挂怀,是有一个人,因为那一面,因为你的信手温柔,惦记了你近乎十数年。
我几乎要落下泪来,仿佛舌底有一颗酸涩坚硬的果核。
阿毓他太苦了。
我二哥突然诧异地看着我,说:“阿轻,你眼睛怎么这么红?”
我笑着揉了揉眼睛,说:“我这眼睛,沾了花粉就会发红,不碍事。”
我二哥打掉我的手,说:“别揉了,越揉越红了。”他回头看了看那株开得天真烂漫的棣棠,道,“如果你不喜欢,让娘把这株移到我的院子里吧,柔芝也喜欢侍弄花花草草,不然真是可惜了这花开得怪热闹的。”
我连忙摆手,说:“不用那么麻烦了,这花……也没碍着我什么事儿……”
我二哥低头笑笑,说:“我知道的,阿轻一直是个惜花之人。”
我说:“二哥你就别取笑我了,我这个人,惯会糟蹋好东西。”
我二哥揉揉我的头发,说:“家里什么好东西不是你的?什么好东西配我们阿轻都不为过。”
我感觉自己又要哭了。“我何德何能……”
我二哥一头雾水,只能柔声顺着我的话说:“想起你那时多可爱,多机灵,如果我的小孩儿能像阿轻这样快活就好了。”
我吸吸鼻子,转头对他说:“一定的,我的小侄儿一定平平安安,快快活活的。”
我二哥颔首微笑。
我怕自己忍不住要像小时候一样,什么话都对他和盘托出,连忙转身往屋里走,说:“二哥,你先和二嫂好好歇息,我待会去趟雍王府,不必留我的饭。”
雍王府的大门被我拍得像鸣冤鼓,雍王亲自来迎门,喜气洋洋道:“衡之兄,多日不见啊!”
我不跟他废话,携着他的手就要往府里走。雍王见状赶紧挥挥手让一旁的小丫鬟去烹茶。“你这是怎么了?我听闻皇上夺了你爹的官?你别急,哪个没眼力见的看见你家失势就要欺辱你,告诉兄弟我,看我怎么好好教训他们!”雍王把胸膛拍得震天响。
我一屁股坐下来,伸手就把厅里随侍的仆从都打发出去了,我时常出入雍王府,雍王家就是我家似的,仆从个个有眼色,立刻退得一干二净了。
雍王见状一阵紧张,理了理袍袖拉近椅子,凑过来神秘兮兮地低声问:“怎么了?皇上要杀你?”
我说:“不是,但是以后可能是……如果事情办不好的话。”
雍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衡之兄,你有什么要兄弟帮忙的,尽管说。”
我咽了咽唾沫,说:“皇上是不是之前就认识我?”
雍王说:“嗨,你是宋阁老的儿子,他怎么能不认识你呢?”
我说:“不是!”我用指节敲了敲桌子,说,“这么跟你说吧,皇上是不是跟你打听过我?”
雍王恍然大悟,抬头回忆了一下,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我赶紧说:“是怎么一回事,你详细说说。”
雍王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说:“就是有一年吧,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来问我京城哪个宋家的子弟有特别小的蹴鞠。”
我心头一沉,说:“你说是我?”
雍王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说:“可不是,你跟那个蹴鞠,那可是形影不离不带撒手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雍王,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我起身要走,雍王赶紧拉住我,说:“诶,这就要走了?”
我理了理衣襟,说:“是啊,荣衍,叨扰了。”我对他一拱手。
雍王一脸迷惑:“你这么急是要去哪儿啊?”
我说:“进宫。”
第37章
我深夜入宫,还没走到史馆,半路就被一队提着灯笼匆匆赶来的小太监给拦下了。
我定睛一看,面孔都是熟面孔,是阿毓身边的人。我问:“是皇上找我有什么事吗?”
对方赔着笑:“没有没有,皇上听说您入了宫,特地遣了小的们过来问宋大人一声,身子好了没有,用过饭了吗?”
我说:“有劳公公了,我一切都好,谢谢皇上关心。公公大老远来,要不要进来坐一会儿,我让人给您上茶?”
“不了不了,皇上还等着我们回去回话才肯歇呢,多谢宋大人。”
许是他们也觉得兴师动众跑来史馆对一个小小的起居郎嘘寒问暖有点荒唐,噙着笑,道:“那便恭候宋大人了。”
一行人朝我一拜,便转身了。我在后头喊:“你们让皇上也早点歇了!”
对方笑着颔颔首,走了。
林文定从偏门转出来,拿着本诗卷,瞪大眼睛:“宋兄,你病好了?”他连忙神秘兮兮地拉着我的袖子,低声问,“你怎么好端端就病了,家里的事可还好?”
我干巴巴地笑着,说:“惭愧惭愧,回去得急,染了风寒,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林文定犹是不放心,道:“我听闻你家被皇上夺了官?宋老可还好?”
我说:“都好都好。”
林文定说:“你也不要太怨皇上,皇上励精图治,以守千里之堤,委屈你们也是无奈之举。虽夺了你家的官,但是皇上慧眼如炬,一定不会为难你家的。”
我说:“呵呵,文定兄真是一心向着皇上啊。”
林文定无辜地看着我:“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向着皇上不是应该的吗?”
我老怀甚慰,拍着林文定的肩膀,说:“我不在的日子,你多多留意皇上,你也知道,这世道,乱得很,我们身为近臣,断不可自毁长城。”
林文定哈哈一笑,揶揄道:“我们俩,到底谁是忠臣,谁是奸臣?”
我和他一同哈哈大笑,相携朝里走。
第二天天刚泛白,我同林文定到紫宸殿请安。我抬头望了望我们院子里那株瘦巴巴的石榴树,我刚来的时候,还半开玩笑想着秋天要打皇上家的果子吃吃,没想到如今它居然也挂花了,隐隐在墨绿的叶子里。一只只小灯笼似的,照着这晦暗宫闱。
我喃喃道:“欺君是什么罪?”
走在前头的林文定没听清,回头问我:“什么?”
我说:“文定兄,你是才子中的才子,我有一事,思前想后,不甚明白,特来请教——敢问,欺君之罪当如何?”
林文定想了想,道:“那要看是大事小事,明君昏君,好事坏事。所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如若礼崩乐坏,则无忠。若是为国为民,也算是瑕不掩瑜,如果是为了一己之私,其罪当诛。”
我笑笑,我偏要谋一己之私,图锥刃之利。管他后世如何评说。
我说:“是么。”
林文定瞪大眼睛,道:“宋兄何以问这样的事,莫非……”
我拍拍他的肩,说:“我是那种人吗?”
林文定摇头晃脑,“这区区倒说不准了,若是皇上日后派我修史,我一定第一个就把你记上佞幸传。”
我笑了。
走到紫宸殿前,我默默吐了一口气,数日不来,仿佛换了人间。人啊,心绪变换,看事物的眼光都不同,我从前看紫宸殿,先是畏惧,后来日子久了,来了多次,看着它,都感觉生出些许亲切,我和阿毓互诉衷肠后,难免有些亲狎之意,而如今,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了。
当时领略,如今断送,总负多情。
崔公公早早地在门口迎了,喜气洋洋跟我说:“宋大人,身子可还好?令尊可还好?皇上正等着你们呢。”
我说:“有劳崔公公挂心,皇上可还好?”
崔公公道:“一切都好。二位大人请进吧。”
昨日一别,于我也不过一日,不知他在宫中,又是多少煎熬。
阿毓应该早就起了,看到我想起身相迎,又没好意思,坐在椅子上不安稳似的等我们请了安,立刻站了起来,说要去上书房。
紫宸殿到底不是个叙话的地方,上书房还稳妥些。
我当是什么,我们进了上书房,没一会儿,就看到宫人端了满满一个大托盘的红彤彤的小珠子进来,华光璀璨,我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玉盘水灵灵的糖酪浇樱桃。
阿毓清咳了一声,道:“前些日子别人送的。”便不肯再多说。
樱桃可是稀罕之物,是难得的赏赐。我爹十几年前曾被赏过两盘,一路捧着带回家给我们兄弟仨尝鲜,就差再放两挂鞭炮了。我娘连里面的核都不许乱吐,命我们通通用手帕包起来,来年种在了我家后院里,这么些年了,也没见长出个什么来。可见这樱桃果真是天子之物,不易养活。
林文定也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打量着,道:“微臣听闻父兄说过此物,似宝珠如玛瑙,如今得见,果不其然。”
看样子他之前也没见过,阿毓说这是前些日子送进宫来的了,林文定之前却没见过,莫非是阿毓一直偷偷藏着巴巴等着我来。一想到这里,我心头又是一阵滚烫。
阿毓说:“还没到时令,下面有人贪功,急着送进宫,就赏给你们了,且再等等,再过一两个月,就有好的了。”
我看那樱桃通透饱满,红莹莹的,倒不像是不到季,看样子下面的人也颇费了一番心思。
林文定欢天喜地地道:“谢皇上。”
我也跟着:“谢皇上。”
阿毓轻声说:“樱桃调中顺气,但多食不益,爱卿可要注意了。”
平时阿毓贵为天子,待人难免倨傲疏离,这会儿一口一个爱卿的,搞得林文定一个劲地打量我。
我叹了口气,拈了个樱桃吃,入口酸甜,和儿时的味道别无二致。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