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香君 作者:沦陷
正文 第2节
香君 作者:沦陷
第2节
沈湛吃惊地看着端午。
端午一见沈湛这副表情,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连忙道:“师父,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记着你说的话,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沈湛“嗯”了一声,面色严肃地告诉他:“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端午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一样。
沈湛见端午这样听话,摸了摸他的头,安抚道:“别担心,这道坎也会过去的,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有转机。”
这句话乃是沈湛的经验之谈,从前他登台唱戏的时候,遇见的风浪可不比如今小。有一回得罪了上海滩的大佬,对方将他绑架后关在一幢三层的别墅中,誓要磨磨他的性子。沈湛硬是扯破了房里的窗帘,从三楼的窗口爬了下去,中途的时候绳结松了,如不是下面恰好有人接住了,如今的他指不定缺胳膊断腿。再后来,他因为不肯唱戏,摔碎了茶杯,将碎渣往嘴里吞,吞得满嘴鲜血划破了喉咙,险些再也唱不了戏。这样的风浪都挺过来了,还能折在一个黑三手中?
沈湛觉得什么坎都是能过去的,但坐以待毙肯定是不行的。
黑三铁了心要让他做压寨夫人,倘若此时泄露了他是男儿身的事,黑三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如今的他,连这土匪窝里有多少土匪,地形如何都不知道,跑肯定是跑不掉的,只能拖一时算一时。
翌日,黑风寨为了大当家的喜事忙活开了,沈湛住的屋子被人贴满了喜字。
由于婚事匆忙,未来得及给沈湛做嫁衣,寨子里的人就将前任压寨夫人成亲时的压箱底翻了出来。前任压寨夫人体态丰腴,嫁衣颇大,沈湛虽然个高,但是体态匀称,长腿细腰,倒是能凑活。主要看脸,沈湛盘靓条顺,自然穿什么都好看,就是胸平了点,还有这脚……
哎哟喂,压寨夫人的脚怎么那么大?
寨里的女眷折腾的时候,沈湛就配合地任由她们弄。从这些女眷的口中,他得知了这山上总共有六百多号人,今日大当家的喜事,除了守山门的都会来喝杯喜酒。
话套得差不多了,沈湛就悄悄将端午剥的一颗花生丢进了嘴里,过不了多时,他整个人都不对劲了。身上和脸上都泛起了红疙瘩,呼吸急促,额头烧了起来,女眷们一见情况不对,赶紧把山寨里平时替人看病的土匪叫来了。
这土匪并不是真正的大夫,平日里看点头疼脑热,处理处理伤口还行,真要有点什么,他就瞎子摸象了。他唯恐沈湛出什么事,黑三怪罪,就赶紧将事情报告给黑三,叫他下山请大夫。
黑三一听,没法子啊,只能下山找大夫。
大夫来了,望闻关切一番,认定是吃坏了东西,开了几帖药。完事了背起药箱准备走人,端午冒出来道:“大夫,我这几天肠子不通,几天没有大解了,你替我开点通肠子的药吧。”
大夫闻言就开了。
下山的时候,黑三让人警告大夫,今日的事不能说出去,否则就会惹上麻烦。
大夫当时应下了,打定了主意不告诉外人。可他夫人是外人么?当然不是了。大夫憋不住,回去以后将山上的事跟他夫人一讲,什么黑风寨的土匪抓了个美貌的大姑娘,那姑娘美得像朵花,即使脸上长了红疙瘩都漂亮。
他夫人是个醋坛子,听大夫这样形容别的女人,夫妻俩当场就吵起来了,这一闹闹出的动静不小,左邻右舍都听见了。
沈湛突发疾病,满脸红疙瘩,黑三就把婚事暂时搁了一下。
好在这病来得急去得也快,喝了药第二日,沈湛的烧就退了,脸上的红疙瘩也消了。黑三一高兴,把婚事重新提了上来。
其实沈湛是故意生病,想从大夫手里弄点东西。大婚之日是山寨防守是最弱的的时候,他决定在合卺酒里下泻药,趁着黑三蹲茅坑的时候将他砸晕,换成男装带端午逃之夭夭。
说起来简单,真要操作起来,难点重重,一切都要随机应变,一个不慎就要遭殃。
干,可能会遭殃,不干,肯定会遭殃,沈湛自然是要干的!
婚礼当日,他被山寨里的女眷换上嫁衣,带上头冠,画好妆容,领去大厅拜堂。
山寨里的土匪见了沈湛的容貌,起哄声冲破房顶,快要冲上云霄,将黑三乐得合不拢嘴。沈湛和黑三每人牵着大红绣球的一头,一拜天地,二拜关公,眼见就要“夫妻对拜”,突然“轰”地一声,地动山摇,大片的灰从屋顶上“嗦嗦”地落下回来,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另一震地动山摇就紧随而来。
大厅内顿时大乱,有人喊:“地震了!”一群人就往大厅外的空地上跑。
黑三气急败坏地叫道:“地震个屁!他娘的是大炮炸了!冯四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冯四立刻去了,在他出去的时间里,分别又有两枚炮弹落下,一枚落在东边,一枚落在西边,距离山寨都有些位置。半小时后,冯四回来了,面色焦急地道:“大当家的,是新来的那个陆参谋长和第八师的谢长兴带着一个营的人在山下搞军事演习,还带了两枚山炮!”
黑三骂道:“他娘的搞军事演习搞到老子的地盘上来?他们是不是算计好了要轰了老子的山头搞收编!”话音刚落,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地看向沈湛。
沈湛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可此时能往自己身上贴的金肯定得往身上贴,他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家爷就是这脾气,尽管心里气我恼我,但谁要动了我一根手指头,他保准跟人翻脸。”
第六章
大炮都轰到家门口了,沈湛说的话,黑三还能不信么?
黑三懊悔得肠子都青了,觍着脸道:“二太太,误会,这真是个天大的误会。我要知道您是陆参谋长的二太太,就是给我黑三十个胆,也不能干出这样的事啊!要怪就怪我这手下,不长眼睛!”说着,他将边上的冯四一把扯过来,往冯四的膝盖窝里踹了一脚,迫使他跪下,“今天我就把这人交给二太太处置了,您要杀要剐都行,我黑三绝对不说一个字!只要您能出气!”
冯四识相地跪在地上,自己扇自己嘴巴子:“二太太,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您有什么气就往我身上招呼,求您让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放过寨里的兄弟。”
沈湛对要杀要剐这种事一点兴趣都没有,道:“罢了,你们现在放我下山,我向爷求个情,让他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黑三一听,喜出望外,立马叫人准备轿子送沈湛下山。说是轿子,其实就是几根木棍绑在椅子上供人抬的,沈湛嫌轿子慢,就问黑三要了一匹马儿,由冯四护送着下山了。
到了山脚,一眼就见数百人的军队围在山下,两枚炮准备新一轮的发射。
冯四赶紧上前说明情况,领头的士兵听了黑三的话,看了眼沈湛就往队伍后跑去。过了一会,从后方开来两辆吉普车,前头的一辆车上下来两人,后头的车上下来一人。
沈湛骑马,端午就坐在他身后搂着他的腰,见了这阵仗,就跟沈湛讲:“师父,前头那辆车上下来的是赵副官和陆参谋长,后头那辆车上下来的是谢师长。”
沈湛点了点头,表示清楚了。
两辆车上的人下来后,沈湛和冯四一行也被放了行。冯四小跑到陆参谋长面前,诚惶诚恐地道:“陆参谋长,我把二太太给您送回来了。”
从沈湛出现在视野的那一刻起,陆正则的目光就未从他身上移开过,乍然听见这样的称呼,看向沈湛的目光露出几分讶异。
沈湛觉得,这场面就很尴尬了。
而跟在陆正则身边的赵副官则是觉得……背后一凉。
人后的时候,沈湛什么话都能说得出,真人往面前一站,他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陆长官。”
陆正则并未刨根究底,对赵副官吩咐了一句:“先带人去车上休息。”
赵副官道:“是。”
沈湛在山上用的是假声,又酥有糯,适才那句“陆参谋长”用了真声,嗓子清亮,虽然好听,但一听就是男人发出来的。
冯四闻言吃惊地盯着沈湛看,沈湛记着他那句“二太太”的仇,正愁找不到地方回报,见状走远了几步,朝冯四招了招手,将人招了过去。
冯四毕恭毕敬道:“二太太有什么吩咐?”
沈湛捏着好听的小嗓问他:“知道为什么你们差人送信给陆参谋长,陆参谋长却说没有二太太这个人么?”
冯四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沈湛粲然一笑,好心地用真声告诉他:“因为我是个男人。”说完,在冯四的目瞪口呆中,神清气爽地上了车。
沈湛上车后,见陆正则又跟冯四说了几句话,冯四就带着人上山了。陆正则回到车上,赵副官从原本的副驾驶换到驾驶座,一行人打道回府。
车上共坐了四人,没有人主动开口。
沈湛纠结了一会,主动开口道:“多谢陆长官出手相救,那封信……实在是事态紧急,望陆长官不要放在心上。”
陆正则不解道:“什么信?”
沈湛道:“陆长官不是看了信才知道我在黑风寨?”
陆正则道:“我不曾收到过信。”
沈湛问:“那您怎么知道我在黑风寨?”
此时,一直在驾驶座默默开车的赵副官自首了:“师长,那封信被我扔了……”
赵副官讲了自己扔信的前因后果,沈湛终于知道了为何陆正则不曾收到信,依然带人来黑风寨了。
原来,替沈湛看病的大夫回家以后同夫人大吵一架,街坊邻居都知道了黑风寨的土匪抢了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上山做压寨夫人的事。赵副官得到这消息,觉得被绑的这姑娘十有八九就是沈湛,就将事情报告给了陆正则,这才有陆参谋长带着第八师上黑风寨军事演习的事。
事情的前因后果一讲,原本不清楚“二姨太”这桩事的陆正则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沈湛觉得自己刨了个坑往下跳,面上挂不住,佯装若无其事地看窗外。陆正则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目光落在沈湛身上迟迟不离开。
此时的沈湛仍然是一袭嫁衣,大红色的上衣和褂裙,头戴凤冠,面上施了胭脂水粉,点了朱唇,好比一朵娇艳欲滴的海棠花,散发出香甜的气息。
沈湛按捺了一会,见陆正则没有收回目光的意思,忍不住将目光对上去告诫。谁知两道目光撞在一起后,对方非但没有露出慌乱或赧然的表情,反而坦然地回视,目光清明,令人说不出其他话来。
沈湛暗道,陆参谋长是自己的恩人,是自己先开了“二姨太”的玩笑,叫人看两眼也不吃亏。可这样一直盯着人看实在是无礼,沈湛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想叫他明白自己的行为有多无礼。谁知对方的嘴角竟然扬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随后才如沈湛所愿,移开了目光。
车一路开到陆正则的住处,陆正则命人取了件自己的衣服,让沈湛换下身上的喜服。赵副官则是忙着让下属把昨日丢的废纸全都找回来,片刻后,陆正则的手里多了一封皱成咸菜干一样的信。
赵副官立刻收获长官的冷眼一枚。
好在等参谋长看完信,面色就全然缓和了下来。
沈湛进屋后折腾了好些时候,他脸上带妆,除了换衣服还得卸妆。陆正则借他的是一件藏蓝的长袍,还是簇新的,不曾穿过,他跟陆正则身形相差无几,大小刚好合身。
沈湛换完衣服出去的时候,客厅里就坐着一个人,衬衫西裤,并无明显特征,沈湛唯恐再犯蠢,走近后就没有说话,对方主动开口道:“坐。”
是陆正则的声音。
沈湛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陆正则斟了一杯茶递到沈湛面前,道:“沈先生今后有何打算?”
沈湛如实道:“我还没想好。”
陆正则道:“再过几日我就会回省城,沈先生既然没有打算,不如同我一道回去,我替沈先生在省城找个落脚的地方。”
这句话是要罩沈湛的意思了。
虽然沈湛才被陆正则从土匪手里救出来,但他仍不能相信陆正则是个好人。
沈湛在上海唱戏的时候,认识一名法国人,那名法国人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人人都称他是绅士。可法国人却告诉沈湛,男人都是狼,绅士,只是有耐心的狼。
沈湛觉得法国人口中的绅士,跟中国人心中的君子是一样的,世上有伪君子,也有真君子,真正的君子是不能跟狼相提并论的。
只是面前的这位参谋长究竟是真君子,还是有耐心的狼,沈湛尚不能确定。
陆正则见沈湛不说话,道:“沈先生似乎对我有些误会。”
沈湛不解地看着他。
陆正则凝视着沈湛,正色道:“陆某有惜花之情,断无采撷之意。”
沈湛:“……”
他觉得自从认识了这位陆参谋长,自己的脸就一直在疼。
第七章
陆正则如此直白地挑明了自己的意思,沈湛再拒绝,就显得不识抬举了。更何况天气渐凉,他确实需要一个地方安稳地过冬。
沈湛道:“陆长官如此照顾,我该如何报答呢?”不待陆正则回答,他就自个出了个主意,“我可以照顾陆长官的起居,洗衣做饭都可以。”
陆正则道:“这些事勤务兵会负责。”
沈湛有些为难道:“我会的,您的兵都会给您做,他们唯一不会的,大概就是唱曲了,我可以唱曲给您解闷么?”
陆正则突然道:“你可以叫我慎初。”
沈湛:“……”
以他们现在的关系,直呼表字太过亲近了,可陆正则既已开口,沈湛也不好拒绝,只能道:“我表字信芳。”意思是你也可以直呼我的表字。
两人谈了几句,就到了晚餐时间,结束话题的时候,陆正则突然从怀中取出一块金色的怀表,道:“这块怀表是母亲赠我的遗物,我一直带在身上。”
沈湛茫然地看着对方,不明白他为何会提起这个,而陆正则也没有解释。
晚餐是陆正则和沈湛、端午一起吃的,很朴素的四菜一汤,味道也一般,沈湛却吃得很开心,因为他觉得天生我材必有用!
晚上沈湛就在小楼住下了,陆正则让赵副官替沈湛和端午各自收拾了一间屋子,可端午对陌生的环境不熟悉,晚上跑到沈湛的屋子跟他一起睡了。
翌日一早,沈湛就带着端午在院子里练功,即使他们现在不唱戏,基本功也不得荒废。顾及到时辰尚早,陆正则可能尚在睡梦中,两人就没有吊嗓子,直接练身段“下桥”。沈湛将长发盘在脑后,上身后仰,头朝地,双手握住自己的小腿,身体呈拱桥状。端午的功底没有沈湛深厚,但双手撑地还是能办到的。
两人练了不到五分钟,就有一道脚步声从台阶上传来,紧接着沈湛的面前就出现一双军靴,沈湛慢慢地直起腰,对方的身形一点点展现。
黑亮的长靴、笔挺的军裤,干净的衬衫,金色的怀表链……
咦?
等沈湛站直身体,不用看对方的面孔,他就已经知道站在面前的是谁了。
“陆长官早。”
陆正则道:“信芳早。”
沈湛佯装听不懂的样子:“吃早餐吧,等我一会,马上就好。”说完,就进了小楼内的厨房,将一早包好的小馄饨丢进滚开的水中。
不多时,一个个皮薄馅多,晶莹剔透的馄饨就浮了上来,沈湛用笊篱将小馄饨捞起放在已经搁好的汤里,撒上葱花和蛋丝,一碗香喷喷的小馄饨就出炉了。
他捧着热乎乎的小馄饨来到陆正则面前道:“尝尝我的手艺。”
陆正则舀起一只小馄饨放在嘴边吹了吹,送进了口中。沈湛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问:“味道如何?”
陆正则道:“能再添么?”
沈湛目光一亮:“当然。”
昨晚他特地向赵副官打听了,确认陆正则没有忌口,今早才敢自作主张准备早餐。虽然陆正则的起居饮食都有专人负责,可是他们提供的伙食并不好啊!不是沈湛自夸,他最拿手的除了唱戏,就是厨艺了。
他得了陆正则的肯定,还觉得厨艺没有完全发挥,喋喋道:“下次我熬点猪油,再配上紫菜味道就更好了。”
沈湛在小楼住的几日,也给陆正则唱过戏,当他问起陆正则想听什么曲子的时候,对方却道:“夜奔。”
沈湛工的是旦角,陆正则点的却一则武生戏,讲的是林冲受高俅迫害后,逃亡梁山途中的经历。此曲边唱边跳,每个字都有身段,难度极大,昆曲界向来有“男怕夜奔,女怕思凡”一说。
沈湛虽然从小耳濡目染,但他并不擅长生角,陆正则点这则戏,倒像是故意刁难他。他不肯拿不成熟的戏糊弄人,就改成了小尼姑色空的《思凡》。
沈湛在小楼住了几日,陆正则就带着他回了省城。沈湛以为陆正则会给他安排一个偏僻的住所,只要能落脚就行,谁知对方带着他来到一幢三层楼的小别墅。
沈湛看着面前的小别墅,为难道:“这房子太大了,我付不起租金。”
陆正则道:“此处是我的别宅,你可安心住下,无需租金。”
沈湛仍然是拒绝的。
陆正则就道:“这栋别墅常年空置,搁着也是积灰,不如住两个人添些人气。”
沈湛盛情难却,就带着端午在别墅住下了。
他原想努力唱戏,努力做饭,努力干家务来报答陆正则的收留之恩,然而事实是陆正则并不常来。他现任陆军整理处参谋长一职,人时常不在省城,就是回省城也大都回家报道。沈湛在别墅住了近一个月,就见了陆正则两回。
沈湛知道现在省内时局紧张,学生忙着上街游行,国军忙着剿共,近日日军又有一位大人物要来访晤陆总司令。
日本人欲壑难填,侵略的步伐绝不会就此止住,陆正则忙于整顿陆军,各一线门户都开始修筑国防工事,种种迹象表明,这地方可能也太平不了多久。
陆正则公事繁忙,人倒是没忘了沈湛,别墅外每天都派卫兵守着,天凉了还会找裁缝上门裁制新衣。
沈湛小时候落下了病根,身子骨弱,稍微受点风就会头疼脑热。
前几年冬天,他都会带着端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整个冬天不出门。今年住了小别墅,条件比往年不知好了几许,他就窝在房间的小客厅里,膝上盖张毯子,怀里抱个暖手炉,带着端午一起剪红纸。
沈湛手巧,剪出的红纸每张花样都不一样,一个简单的“福”字就有花有鱼。等他剪够了一定数量,就让端午拿到店铺里去卖,价钱虽然压得低了些,但胜在不用摆摊风吹雨淋。
这几日他都忙着剪小人,剪的都是戏里的人物,有《桃花扇》中的侯方域与秦淮艳姬李香君,有《牡丹亭》中的柳梦梅和杜丽娘,也有《长生殿》中的唐明皇和杨贵妃。因为人物繁复,所以沈湛都是画好了图纸再剪,有时一天就剪出一位人物。
这日下午,他正带着端午剪红纸,陆正则突然回来了。沈湛不知什么原因,居然着急地把剪好的红纸一股脑地往毯子里塞。
陆正则进屋时恰好看见了,却没有开口询问,他跟沈湛聊了几句就出去跟赵副官交代事情。端午从厨房倒好热茶回来,见沈湛一个人在收拾红纸,就将茶壶往茶几上一放,上前帮沈湛一同收拾。
他不解地问:“师父,为什么我们剪这些小人要躲着陆长官?”
沈湛悄悄在他耳边道:“因为我剪这些,就是要送给陆长官的。”
端午有些惊讶。
沈湛解释道:“我们不能白白住在陆长官家里啊,倘若要付房租,我们肯定付不起,就是给了,人还不一定稀罕这几个钱,我想来想去,只能送些力所能及的东西聊表心意。”
端午就问:“那你准备什么时候送给陆长官?”
沈湛道:“等冬天过了,我们搬出去的时候,再拿给陆长官。”
端午听见这话,小脸就垮了:“冬天一过,我们又要走了么?”
沈湛反问:“那你还想住到什么时候,一辈子都住在这里么?即使我们留在省内,也不可能一直住在陆长官家的。”
端午知道沈湛说得都是实话,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安稳日子过上了,就不想再四处流浪了。他帮沈湛将红纸整理好,准备拿到抽屉里收好,谁知他方才倒完水放茶几上的时候离桌沿太近,冬天穿的衣服又多,一不小心就碰上了。
滚烫的茶水瞬间倒在桌面上,卷着热气往漂亮的地毯上落。端午连忙将打翻的茶壶摆正,用手想要堵住下流的水。沈湛见状掀开毯子就要上前就要帮忙,房门突然被人打开,陆正则一把拉住准备救场的沈湛,随后将端午扯离茶几,道:“去厨房拿擦布。”
端午把烫得有些红的手收回来,听话地跑去厨房拿擦布了。
一通折腾后,一壶热腾腾的茶重新回到桌面,沈湛和陆正则分别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
沈湛不知道方才那番话被听去了多少,转移话题道:“要听曲么?”
陆正则难得道:“不了。”
沈湛见他眉宇间有些郁结之色,关心道:“公事不顺利?”
陆正则沉默了一会,才道:“许多事,你以为来日方长,实则时日无多。”
沈湛觉得这句话一定是在暗示什么,但陆正则说得这样隐晦,可能涉及军事机密,他不便深究。
当晚陆正则在别墅住下了,翌日吃过早餐就离开了。沈湛以为这回又得十天半个月不见人,谁知就在第三天晚上,陆正则回来了,他将一只黑色的盒子推到沈湛面前,道:“昨日得了件东西,想赠与你。”
平白无故,赠什么礼物?
沈湛想要拒却,可是看着陆正则的脸色,还是将盒子打开了。盒子里的礼物令他大吃一惊,里面装着一把手枪。
沈湛这辈子收过很多礼物,鲜花、信件,首饰、名表,甚至还有人想送他小汽车和别墅,可从未有人送过他手枪。他惊愕地看向陆正则,对方郑重地看着他道:“我希望你学会保护自己。”
第八章
那一刻,沈湛心中的感觉很复杂,如果说陆正则将他从土匪手中救出,安置在自己的别墅,是带着某种目的性的话,那他赠送手枪的举动,完全与他的目的相违背。
没有狼会教猎物如何擒住自己的咽喉,再耐心的狼都不会。
沈湛觉得,他必须重新认识陆正则这个人。
不是片面的,浅显的。
沈湛收下手枪后,陆正则就开始抽空教他射击。陆正则送他的是一把袖珍枪,长仅114,质量为350g,握在手中比手掌都短,隐蔽性极高,有三重保险机构,适合随身携带。
陆正则先是讲解了枪支的构造,随后是几种基本的射击方式。沈湛第一次握枪,许多姿势不得要领,陆正则就站在他身后,像老师教学生习字一样手把手地教他。
两人身高相仿,陆正则从身后环住沈湛,两个人就像是叠在一块,肩、手、眼的位置几乎在一条水平线上,陆正则抬臂的高度,恰好是沈湛射击时需要达到的高度。
陆正则教得认真,沈湛却忍不住分神了。这样的姿势太亲密了,除了演戏,他很少与人这样亲近,陆正则温热的手包裹着他冰凉的手,像是一只烫手的暖手炉,他忍不住悄悄往前挪了一些身子。可人刚一动,就被陆正则摁了回去:“别分神。”
沈湛只好尽量控制自己的心神,落在射击上头。
沈湛虽然从未开过枪,但掌握了基本的射击动作后,上手挺快。射击除了瞄准靶心,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手的稳定性,普通人举起手臂时,手会微微颤抖,真正射击时,哪怕是轻微的晃动,子弹出膛就已经失了准头。
沈湛有昆曲功底,听上去毫不相干,实则他不仅眼力准,手臂也能悬空许久而纹丝不动。然而扣下扳机后,手臂受到后坐力的冲击,臂力不过关的第二枪就失了准头。沈湛就属于这个范畴,他的当前任务就是提高臂力来延长射击的稳定期。而提高臂力的最好方法就是……做俯卧撑。
于是乎,每天穿得圆滚滚的沈湛放弃了剪红纸的活,开始做俯卧撑。
除了射击,陆正则还教他近身格斗,沈湛不是孔武有力形,陆正则就教他防御招式,以及攻击技巧。
陆正则每教一招,都会带着沈湛实际演练一番,等基本招式都教得差不多了,他就让沈湛主动攻击,他以化解的方式让沈湛明白自己招式的不足。
无论沈湛出什么招,陆正则都能轻易化解,哪怕陆正则让出一只手,沈湛都是输。
沈湛不耻下问:“如果我在外头遇到了你这样的对手,该怎么打败你?”
陆正则难得沉默了一会,才道:“但愿别遇见我。”
沈湛仿佛听见了他未完的话:“你不可能打败我。”
沈湛叫这句话激得心气上来了,觉得自己非赢陆正则一回不可。他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在某次对练的时候突袭陆正则的下三路,打的是出其不意的主意,谁知陆正则早有防备,抓住他的脚裸向后一扯,沈湛的双腿顿时成了大大的一字马,动弹不得了。
沈湛不肯认输,仗着自己身手灵巧,硬是用手勾住陆正则的脖子,借力腾空而起,左脚继续向陆正则的下三路进攻。
陆正则提膝顶入沈湛的双腿中,轻易就将招式化开了。
胜负已分。
沈湛整个人都挂在陆正则身上,连身形都稳不住,还是陆正则伸手搂住他的腰,放开了那只钳制住的腿,才让沈湛落地了。
沈湛使了如此不入流的招式,依然是一败涂地,心中正觉惭愧,就听陆正则面不改色地提点:“出腿必须快狠准,一招制敌,一旦对手有了防备,你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沈湛:“……”
时光转逝,眨眼就到了旧历的年关,虽然政府明令废除旧历,普用新历,但老百姓还是喜欢按照旧的年历过。年前的时候,沈湛带着端午出门置办年货,恰好那天陆正则得空,就跟着一道出门了。
因为是出门购置年货,所以陆正则脱下了戎装,换成了一套西装,外面加一件呢大衣。沈湛穿得就多了,一件棉袍外加披风,挡住半张脸,再戴一顶帽子,将额头掩得结结实实,连手都塞进了手笼里,就露出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路。
几人先是采购了一些年货,随后进了一家蛋糕店。蛋糕店的柜里放着一款款精致的小蛋糕,沈湛看看这款也好,那款也馋,内心纠结不已。
陆正则一言不发地看着沈湛纠结了一会,对着店员道:“每款蛋糕包两块。”
沈湛:“……”
他十分不坚定地拒绝了这个提议,跟端午一人点了一块,又帮陆正则挑了一款花式特别漂亮的。
挑完蛋糕,陆正则提起他四妹快过生日的事,沈湛就到百货商店帮忙挑一款珠宝作为礼物。他估摸着女孩子的喜好,挑了一款玉兰花式样的胸针。
等买完东西,一行人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商店外的人群突然骚乱起来。惊恐的人群尖叫着四处逃窜,枪声与爆炸声同时在耳边响起。未等商店内的人弄清楚怎么回事,百货商店两侧的玻璃就被人砸碎了,从玻璃外扔进来两颗手炸弹,只听“轰隆”两声巨响,商店内部就炸开了。
同样的尖叫和动乱瞬间发生在商店内部。
意外发生得太突然,沈湛只感觉到自己被陆正则扑倒在地,紧接着滚滚浓烟携着炙热的气浪向他涌来。等爆炸的余威散去一些后,陆正则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方才还欢乐祥和的商店已经成了人间地狱,满眼的血迹,商店内部火光冲天,有人被炸得血肉模糊,有人被烧成了一个火人,四处奔跑。
尖叫声不绝于耳,侥幸逃过一劫的人们乱作一团,争先恐后地朝出口跑去。一旦有人摔倒,后面的人就会从他身上他踏过去,让他再也爬不起来。
陆正则此次出门就带了两名卫兵,他命令两名卫兵负责端午的安全,自己带着沈湛往门外跑。
沈湛一瞬间以为是日本人入侵省垣了,然而等他跑出商店,看到的是一群中国人,持着枪械,肆意的枪杀无辜群众。
陆正则紧紧握住沈湛的手,一边带着他往来时的方向跑,一边拔出腰间的配枪向暴徒射击。
这伙暴徒的数量太庞大了,不止是数十,而是上百!
这不是在靶场打靶,而是真正的枪战,没有时间让陆正则精确地瞄准目标,也没有时间来回调整射击的位置。他必须同时使用双眼,将四周的情况收入眼底。他必须凭着身体的记忆,准确地将手枪对上需要射击的目标,他每一次移动枪支,都必须命中一个目标!
第九章
即使是高精准的射击率,依然改变不了两人危险的处境。
陆正则的手枪容弹量是八发,八发子弹打完,他就必须重新上弹,这时就形成了防卫空缺。加上此次出门的目的是采购年货,他所携带的子弹不过更换三次弹匣的量,子弹很快就要告罄。
陆正则带着沈湛边打边退,打算回到来时的地方,开着汽车迅速驶离暴乱地点,然而等待他们的是一辆燃烧着熊熊烈火的汽车。
陆正则的枪内只剩下最后一发子弹,他用后背护住沈湛,用最后一颗子弹抵御正面的攻击,果断地对着沈湛道:“拔出你的枪,子弹上膛!”
意外发生得太突然,沈湛从未应付过这样的局面,此时他唯一能信任的就是陆正则,陆正则叫他做什么,他就跟着照做。他从袖中掏出自己的袖珍枪,打开三重保险,子弹上膛,作出射击的姿势。
陆正则并没有叫他立刻射击,而是带着他往人流少的地方走,虽然两人尽量不引人注目,但暴徒的数量实在太多了,一个正在四处扫射的暴徒看到了他们,黑色的枪洞指向他们。
陆正则的枪支迅速瞄准目标,同时命令沈湛:“前方65°,射击!”
沈湛没有任何迟疑,手先大脑一步,向着陆正则所说的地方扣动了扳机。他已经打过三百多发的实弹,每次都是对着靶子,这是他第一次对着真人开枪,整个人都崩成了一根弦,没有时间瞄准目标,在对方扣下扳机的那一刻,他就扣下了扳机。
“砰!”
“砰!”
两声枪声响起,敌我双方站在原地,各无损伤。
双方隔着十几米,如果不是精确瞄准,很难击中对方。
暴徒见一枪不中,紧接着就要扣下第二枪,然而沈湛手中的枪声并没有停止,“砰!砰!砰!”,三发子弹连续从他的枪膛射出。
陆正则送他的是一把自动手枪,虽然射程短,但能自动装填枪弹,只要扣住扳机不放,子弹就会连发,直到弹匣空了为止。沈湛清楚地知道,此时耽误的每一秒都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他必须提前射中对方,不然倒下的就会是自己,因此他扣下扳机后没有松开手指,而是选择了自动射击。
沈湛的手枪容弹量为六发,他打算拼尽弹匣中的子弹,总有一枪能射中暴徒。然而四颗子弹射出,他的手臂已经被子弹出膛的后坐力震得发麻,敌人却没有丝毫中弹的迹象,眼见第五颗子弹已经出膛,最后一刻子弹即将射出,一直站在边上的陆正则突然用力撞上了他的手臂。
射击时,手的稳定性尤为重要,沈湛的手指紧扣扳机,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手臂上,可是陆正则的这一撞,硬是改变了他射击的方向。
只听“砰”地一声枪响,沈湛枪中的最后一发子弹从枪膛射出,从暴徒的喉咙穿过,鲜血四溅,暴徒当场死亡。
击毙一名暴徒后,陆正则不给沈湛任何缓冲的时间,拽紧他的手进了一条胡同。胡同的尽头是一面墙,陆正则道:“你越过这道墙,在墙内等我。”
沈湛听出了这句话中的另一层意思:“你还要回去?”
陆正则正色道:“我是一名军人,不能临阵逃脱。”他将手中装着唯一一颗子弹的手枪塞进沈湛的手中,用从未有过的严肃语气告诉他:“你必须记住,战争年代,枪就是你的生命,你方才射出的不是五颗子弹,是你五次死里逃生的机会。既然你不愿接受别人的保护,就必须学会保护自己。”说完这番话,他不给沈湛任何反驳的机会,就托着他的身体推过枪头,将他彻底推出了这片险境。
胡同的另一头是条清冷的街道,明明只是一墙之隔,却像是另一个世界。
暴徒们忙着向人群聚集的地方射杀,制造混乱,没人愿意跑到这么一条偏僻的街道,追杀一个无不足道的人物。可是沈湛的手中握着两把枪,一把是属于他自己,已经空弹的手枪,一把是属于陆正则,仅剩下最后一颗子弹的枪。
这些日子,沈湛一直在进行实弹练习,他是打着技多不压身的心思学的,他心里觉得,他又不当兵,又不做神枪手,用得着这样精准的射击方式?
可现实在他的脸上重重地打了一记耳光。
身逢乱世,谁都无法独善其身,敌人不会站在原地等你瞄准,只有你掌握足够的实力,才能令自己化险为夷。倘若此刻的他拥有足够的能力,他就不用成为陆正则的累赘,不需要他的保护,更不需要将自己的徒弟交给别人保护。
他的六颗子弹,应该颗颗打中敌人的脑袋,而不是将别人的生机握在手中。
一月的冬季寒风刺骨,昨晚上刚下过雪,地上还残留着化不去的白雪。沈湛的帽子在爆炸中掉了,披风在逃跑时散了,手笼在拔枪时丢了,被寒风一吹,就像被人摁进了冰冷的雪地里。
他蹲下身,用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身体,听着胡同地外头偶尔传来几声枪声,却不知道战况如何。
沈湛不知道自己在雪地里呆了多久,兴许是一个小时,兴许是几个小时,从不远处传来一串整齐有力的脚步声。他不知道来者是敌是友,用已经冻僵的手打开手枪的保险,紧紧扣住扳机,随时准备射击。
整齐的脚步声渐渐的近了,他看见了一群士兵,为首的男人一身戎装,胸前却突兀地挂着一条怀表链。
是陆正则。
沈湛提着的心放了下来,松开扣住扳机的手,蹲在地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他已经冻僵了,连睫毛都染上了霜。
陆正则见状,解下身上的披风,俯身将沈湛紧紧包裹进披风中,随即打横抱起。
沈湛:“……”
懵了。
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打横抱起,这委实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他从披风里探出半张脸,正准备向陆正则提出异议,突然看见了站在陆正则身后一排目瞪口呆的士兵。
这场面……就不止是一点尴尬了。
他果断把脸埋回陆正则怀里,不让别人看到他的长相。
陆正则将沈湛抱入一辆军车,留下两个班的人数,命赵副官护送回别墅后,带着其余的士兵协助警署镇压暴徒去了。
沈湛回到别墅的时候,端午已经被卫兵送回去了,除了受些惊吓,人安然无恙。沈湛在外头吹了几个小时的冷风,当晚上就发了高烧,一连烧了三日。期间陆正则回来了一趟,在床边问了情况坐了一会就离开了。
沈湛烧得迷迷糊糊,只记得陆正则摸了摸他的额头,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晓得。等沈湛再见到陆正则的时候,已经是四日后了,他的烧已经退了,就是重症感冒,说话都带着浓浓的鼻音。
从陆正则的口中,沈湛终于知道了前几日那桩暴动事件的真相。
日本人占领东北后,欲壑难填,从去年起就不时派武官或司令官到访省垣,劝说陆总司令脱离中央政府,实施地区自治。在遭到陆总司令的婉言拒绝后,入驻省垣的日本特务机构就收买汉奸、流氓,发动了四日前的“暴动事件”,企图制造出地区自治的民意。
第十章
纵然知道了“暴动事件”是日本人在背后主使,政府却无可奈何。
从日本人踏上中国的土地起,侵略的脚步就不曾停止过,面对日本人的侵略,中央政府实行的是委曲求全,不抵抗政策,他们忙于剿共,忙于维护自己的政权,而各路军阀关心的,也只是自己的利益。
沈湛这一病,直接在病里将年过了,不过经历的那样一场暴动,谁都没心情好好过个年了。
沈湛病好后,重新回到了靶场,这回他再开枪,心态就跟之前完全不同了。原本他射击都是瞄准了目标,直接开枪,一天能打掉三十枚左右的子弹。这一回他给自己定下了规矩,一天只能打六枚子弹,正好是弹匣一次的容弹量。每打出一颗子弹前,他都会重复数十次提枪射击的动作。
在战场上,每一颗子弹都是珍贵的,每一颗子弹都可能换回一条生命。如果他的手能像陆正则一样,对每一个射击高度产生记忆,他就不用再花时间瞄准,他抬起胳膊的高度,就是瞄准后需要射击的高度。
除了射击,沈湛同时还会训练拔枪速度,装弹速度,以及臂力。以他现在的程度,缺少的就是训练,不用人时刻在旁边提点,所以陆正则陪着的时间就少了,多数是卫兵在边上盯着,以防意外发生。
“暴动事件”后,陆正则陆军整理处的任务就重了,回别墅的时间也少了,但他提醒沈湛:“如有访客,一概不见。”
沈湛以为陆正则是在提醒他小心日本特务,直到某天,有人在别墅外大喊“二嫂。”
沈湛叫了一名卫兵进屋,问:“是谁在外头吵?”
卫兵回道:“是陆总司令家的二公子,师长的弟弟。”
沈湛道:“师长的弟弟来了,怎么不请进屋坐?这可是你们师长的房子。”
卫兵道:“师长吩咐过,不让见。”
沈湛想起陆正则之前的叮嘱,难不成他说的访客是指他弟弟?
沈湛不解道:“那他为什么在屋外喊二嫂?”
卫兵的脸顿时皱了起来,不肯回答。沈湛奇了怪了:“你怎么不说话?”
卫兵只好道:“二少是来拜访您的。”
沈湛:“……”
他突然想起自己上回被土匪绑去了,为了脱身谎称是陆正则二姨太的事,难不成被陆二少听去了,故意揶揄他?
沈湛记得陆正则的叮嘱,就任凭人在外头喊,没让卫兵放进屋。陆二少在外头喊了一会,大概觉得无趣,就离去了。
翌日,沈湛穿戴完毕,带着端午准备去靶场练枪,刚出别墅,就从边上冒出一名青年,笑呵呵地对着他叫了一声:“二嫂。”
沈湛看向来人,英俊的五官,穿着一件洋气的灰色格子大衣,没扣扣子,围巾也是挂在脖子上装饰,应该是在风里站了有一会儿了,鼻子都红了。
对方看见他,开心地道:“二嫂,大哥将你藏得实在太好了,做弟弟的想见一面都难。”
人都在这守着了,再不招呼一声就说不过去了。
沈湛将包得严严实实的围巾往下扯了些,露出大半张脸道:“陆二少,您好。”
谁知原本还笑呵呵的陆二少,看见沈湛露出的大半张脸后,整个人都怔住了,好半晌才吐出两个字:“……香君。”
咦?
是故人,还是从前的戏迷?
沈湛问:“二少认识我?”
陆二少痴痴地看着他,好半晌才道:“认识,当然认识。”
沈湛见状,放弃了出门练枪的计划,将陆二少请进屋,让端午奉了热茶。陆二少喝过一杯热茶,丢了的七魂六魄才慢慢归位。
他不敢相信的盯着沈湛问:“你怎么会在我大哥的别墅,我二嫂呢?”
沈湛一听,就知道陆正则未跟他提过二姨太的事,那是从哪冒出来的二嫂?他问:“这里就住了我和我徒弟两个人,哪里来的二嫂?”
陆二少听沈湛这样说,惊讶地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倒出来。
话说陆二少这两年都在法国留学,前几日刚回国,就从不少人那听说了他大哥的风流韵事。说是陆参谋长带人炮轰了了黑风寨,抢了个如花似玉的压寨夫人,在南郊买了一套别墅金屋藏娇。原本只是流言,直到暴动那天,众目睽睽之下,陆参谋长抱着一个紧裹在披风里的人进了自己的军车,众人才将留言坐实了。
陆二少一听这事,顿时来了兴趣,究竟是什么样的美人才能令他素来冷静自律的大哥打破准则,金屋藏娇?他非得见一见不可!
沈湛听完这番话,抓住了一个重点:“这套别墅不是你哥早就置下的产业?”
陆二少道:“大哥一直住在家里,这套别墅是前段时间新置的。”
沈湛觉得自己可能知道的太多了。
倘若陆正则真是为了他而置下这栋别墅,那也忒……
陆二少见沈湛不作声,追问:“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会在我大哥的别墅?”
沈湛如实道:“你大哥从黑风寨救下来的人,就是我。”
陆二少:“……”
目瞪口呆。
沈湛为了澄清流言,将他跟陆正则相遇的过程简单叙述了一遍,陆二少听完后,惊喜道:“一定是我给大哥看过你的照片,所以他认得你。”
沈湛觉得应当不止如此,那日他在谢师长府上唱戏,未曾露面,陆正则只是看过照片,怎么可能将他抓出来?
他正在思考,就听陆二少问:“这几年你去哪了?你离开上海后,我就再没有你的消息,我一直都很担心你。我有按照你说的,努力读书,做个对国家有用的人。我在法国修的是经济,我这次回国,就是为了报效国家的。”
陆二少说这些话的时候,沈湛就一副茫然的模样看着他,陆二少讲了一会,后知后觉地问:“你……不认得我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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