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室友人格分裂怎么办? 作者:谷肆
正文 第2节
室友人格分裂怎么办? 作者:谷肆
第2节
莫非都在办公室睡沙发?
李冬行像是明白他在想什么,连忙解释:“我之前租了房子,就是昨天……出了点意外,不太方便接着给房东添麻烦,就只好先回了办公室。”
程言一拧眉:“你是昨天大半夜被房东赶了出来?”
李冬行垂着脑袋说:“……我自己决定走的。”
看他那样子,大晚上说不定还淋了雨。
程言起身倒了杯热水给李冬行,说:“你不是有我的手机号么?以后要是有什么麻烦,都可以找师兄师姐帮忙解决。”
李冬行捂着杯子抬起头,明显感动到了,哑着嗓子说了句“好”。
程言叹口气:“但你不能住这里。就算是三楼办公室,也会有别的老师甚至病人来来往往。大办公室外墙又是玻璃的,被人瞧见你在沙发上睡觉,总是不大合适。”
李冬行脸上的愧疚又浮了起来,连连点头,立刻就想站起来:“恩,我马上就找别的地方……”
程言突然开口:“算了。你要不然过来,和我一起住?”
李冬行睁大了眼,好一会没反应过来。
程言微笑着说:“我就住在学校对面,家里有间空房。”过会又补充一句:“租金的事以后再说,别嫌地方太旧就行。”
李冬行直愣愣地盯着程言,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低低说:“师兄,你真是个好人。”
☆、四个人格(四)
程言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好人卡。
可这一张卡来得实在有点太突然,咣当一下就把他给砸清醒了。
他不由得反思了下,自己是不是装热心师兄装得过了头,居然准备把刚认识一天的人带回家当室友。毕竟程言从不住校,对他来说,与别人同住可是破天荒头一回。
然而话已出口,李冬行现在看着他的眼神充满感动,他总不能出尔反尔,再由着对方睡办公室或者露宿街头。徐墨文不在,让别人看见李冬行睡沙发,丢的可是他和穆木的脸。反正想想他也没啥特别见不得人的习惯,李冬行瞧着也是个好相处的人,住同一个屋檐和待在同一间办公室大概没什么太大两样,不至于会有什么麻烦事。
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李冬行回了趟原本的住处,把家当都挪了过来,程言一看,东西居然比他自己的还要少,总共也就一套被褥、没几件衣服。就李冬行那样子,比起搬家简直更像是来程言家借个沙发。
到了程言家里,李冬行还真就站在沙发前头不走了。
程言:“你房间在那。”
李冬行盯着沙发:“这里就够大了。”
程言很是无语,笑笑说:“你难不成还睡沙发成了瘾?给我老实睡床去,沙发我平时还想坐呢。”
李冬行只好抱着被子进了空着的卧室,在里面转了圈,又站回程言面前。
他下定决心说:“师兄,我会给你租金的。”
程言盯着电脑没抬头:“知道了,等你有钱再说。”
李冬行看着总算松了口气,没再坚持睡沙发。
程言想起来,找来几块干净抹布,对李冬行说:“你那屋里就没怎么睡过人,好好擦擦。”
李冬行抱着抹布,又跟抱着宝贝一样,感激地看向程言。
程言被看得心里一突,这小子长相清冷,偏偏眼睛太大,黑白分明水汪汪的,每次这么一盯人,就像款款深情中藏着一万句欲语还休似的。他本说不上太大好心,哪能消受得起这等谢意,只觉头皮一麻,赶紧挥手把人赶回屋。
李冬行的确是个不错的室友,体现在他极少打扰程言。开学之后,程言也忙了起来,他虽然不需要给学生上课,但科研任务不轻,实验一张罗起来,经常晚上十点还留在实验室。等他从生物楼出来,回到小红楼的办公室,李冬行通常还在,回家回得比他还晚。这一天下来,两人也没多少打照面的机会。即使一块在家的时候,李冬行依然安静得很,时常令程言觉得,这屋子里好像压根没有多出一个人。
相安无事的日子持续到了第一周周末。
这周一连几天程言都忙得很。这趟回国他换了点方向,打算尝试一些新技术继续以前的课题。他博士阶段做的所有工作都与记忆有关,大部分是大鼠和猴子的电生理实验,眼下新买的猴子还没到,他又不能无所事事,王永春便问他愿不愿意尝试神经成像,正好能和系里其他几个做人类大脑功能性研究的老师多多合作。
程言本就在考虑这件事,自然答应了下来。
听说此事,穆木表示:“哟,程大科学家,不再折磨猴子了?”
程言:“做猴子太麻烦。”
穆木乐了:“恩,想通了?对对对,还是做人好。”
程言边同她闲扯,边把穆木桌上的糖果盒子拿起来,举到她手边:“多吃点。”
穆木吃了几颗后惊觉:“你把我当猴?”
程言:“没,就是刚看见一研究,糖分摄入过量影响记忆力。还记得你门卡放哪了吗?”
穆木摸了摸口袋:“糟糕,真不见了。”
程言郑重其事地点头:“看来是真的。看,研究你比研究猴省力多了。”
这时李冬行恰好从外面走进来:“师姐,你门卡怎么掉地上了?”
“程!言!”穆木怒不可遏,“看见了你也不提醒我,你怎么不给我研究研究啊,反社会变态!”
李冬行不知前因后果,听得莫名其妙:“师姐,你怎么能骂程言师兄变态呢,他多好的人啊。”
穆木连他也瞪进去了:“好哇,没几天就胳膊肘往外拐,真是师弟大了不中留!”
被动站队的李冬行一头雾水,求助似的看程言。
程言笑起来,起身拍拍他肩膀,不知何故心情更好了些。
既然有了新项目,要做的事就更多了,他周六照常去了实验室。中午回办公室的时候,程言发现精神健康中心比生物楼空了不少,除了轮值的老师和护士,没什么学生在。这是他开学以来第一回没在办公室见到李冬行。
他本以为李冬行是有事外出,等十点回家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李冬行这一整天都留在了家里,把里里外外、他没有碰过的地方都打扫了一遍。
现在这间屋子,称得上是窗明几净。地板显然都被细心拖过一遍,墙上灰蒙蒙的瓷砖都亮堂起来,沙发上多了一个他没见过的靠垫。
然而这并不是重点。
程言盯着客厅角落里的红木书柜看了好一会。那里头本来乱糟糟堆满了书和杂物,可如今也并不例外地被理过一遍,一层层码放得整整齐齐。
他一步冲上前去,摸了摸光可鉴人的柜子,问:“本来放在柜子顶上的东西呢?”
他声音不大,但显得颇有些阴沉。这对平时的程言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李冬行也察觉到他的异样,连忙走过来,拉开柜门说:“都收在下面了。”
程言弯下腰,连肩膀差点就撞上了李冬行胳膊都没有发觉。
他的手有点抖,直到把躺在柜子里的那几样东西都拿了出来,一一确认它们还在,一颗心才像是定了下来。
第一样是一截火车,然后是几个奥特曼和变形金刚,最后是一架直升机模型,螺旋桨还摔裂了一块。
看着大概和以前还是一样的,一点没变,就是少了许多落灰。
他不声不响地把那些玩具都照原样放回了柜子顶上。
李冬行在边上怔怔地开口:“原来还有几张报纸盖在上面,我还没扔……”
程言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算了。”
他坐回沙发上,把脸埋在掌心里,好像打算把指尖散了的灰尘味记住,有好一阵没说话。
李冬行跟着挪过来,站在一边轻轻地说:“没事吧?”
程言觉得脑子里有一团火越窜越高,他没法也不打算压下去,冷冷地说:“以后记得别乱动别人的东西。”
李冬行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平日里程言多数时候都挺和善的,虽说不大热络,却挺会关心人,和徐墨文给人感觉很像;或者偶尔和穆木谈笑的时候,程言脸上笑意会蕴着几分讥诮,可也鲜少显山露水。可这会程言坐在那里,嘴唇紧抿,一言不发,整个人就像座被捅破了冰壳子的活火山,要不是镜片挡着,那瞪着人的眼睛里几乎就要溅出火星来。
而那在冰上捅了道口子的人,就是他李冬行。
就好像他刚刚揭掉的不是一层旧报纸,而是程言心口一层肉似的。
他轻轻挪了步,离程言更近了些,说:“对不起。”
程言瞥他一眼,毫不意外地又见到了那副小媳妇做错事被大吼大叫训过一顿后的委屈样,只觉得又气又笑,他怎么又像是成了欺负人的那个了?转念一想,他怎么不是欺负人了。人家是出于好心才给他打扫屋子,他把人带回家的时候,也没跟人约法三章过,怎么这会倒自说自话发起了脾气。
要知道这灰积了可不止五年,打扫起来也不是件容易事。
程言越是不说话,李冬行就越紧张,本来脸颊上就有点汗,不知不觉抬起袖子擦了好几回,那袖子本就不干净,这一抹,原本白净的脸上都多了一道道灰印子,配上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这下看着不仅仅是小媳妇了,简直像吃了增高剂的灰姑娘。
……程言还没兴趣做人家后娘。
在李冬行可怜兮兮的注视下,程言脑子里越涨越大的那团火竟啪一下给拍灭了,缓和了口气:“没事,也不是你的问题。累着你给我打扫屋子了,还有这靠垫挺舒服的,多谢啊。”
说完他就起身回了自己房间。
程言这晚上睡得不大踏实,眼前来来去去的都是玩具火车变形金刚和螺旋桨,到了半夜突然惊醒过来,脑袋疼得像真被火车碾过,差点让他跑出去吐一场。
他摸索着开了房里的灯,打算去厨房接杯水喝,没想到刚走进客厅,就听到沙发那边传出了点奇怪的声音。
那声音很轻,断断续续,就好像小孩子在哭,可又没那么尖细。
程言被自己的念头刺激得哆嗦了下,饶是他这样的无神论者,也被这半夜哭声吓得汗毛微竖心里发毛。
他深吸了口气,做好了看见任何东西的心理准备,往沙发那边走近。
客厅窗帘没全拉上,借着点稀稀拉拉透到地上的月光,勉强能视物。
有一团影子蜷在沙发下的地板上,那呜呜咽咽的声音正是从那影子嘴里传出来。
程言:“怎么又是你?!”
地上躺着的正是他室友,长手长脚缩成一团,怀里还死死搂着刚买给程言的靠垫。
见程言走近,李冬行头都没抬起来,反而在沙发脚下蜷得更紧了,就像拼了命地想把自己挤成个球。
程言本以为他还没醒,可仔细一瞧,那家伙双眼明明是睁着的,脸颊上还挂着两行泪水,连鼻子都哭红了,眼泪鼻涕都糊上了他怀里的靠垫。
“难道是梦游?”从没见过一个成年男人哭得这么伤心,程言都愣住了,弯腰碰了碰李冬行的肩膀,又有点不知该拿他怎么办。
没想到被他的手一碰,李冬行哭得更起劲了,边哭边小声说:“不要……不要赶我走……我很乖的,很乖很乖……”
程言颇有些尴尬,心想莫非是他刚刚话说太重,让李冬行担心成这样?他纠结半晌,还是道了个歉:“不好意思,我刚才有点失态。那些东西……对我还蛮重要的,十五年了都没人动过。不过你放心,我说了让你住在这,肯定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反悔。我哪有那么小心眼?”
李冬行抬起头,小心地看了他一眼:“真的?”
程言无奈地说:“当然是真的。”
李冬行伸出一只手:“拉钩。”
程言:“……啥?”
李冬行眨了眨眼,又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
完了,可千万别再哭。程言心一横,也把小指伸出去,勾住了李冬行的手。
两个大男人大半夜在月光下玩拉钩游戏,要是穆木知道了,估计得把隐形眼镜笑到地上。
让他更崩溃的事还在后头,拉完了钩,李冬行还不满足,居然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把他扯得站立不稳,不得不也在地板上坐下。
李冬行总算不死死抱着那靠垫了。他找上了程言。
程言冷不防被人搂住了腰,想站也站不起来,只能老老实实坐在李冬行身边。
李冬行仍觉得不够,把脑袋靠过来,蹭了蹭他肩膀,带着哭音说:“我害怕。”
程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都怎么回事,一个比他还高一点的成年男人在对他撒娇?
他一咬牙,僵硬地抬起没被搂住的那边胳膊,在肩上那颗脑袋上轻拍了拍:“别怕,真的不赶你走。”
李冬行瘪瘪嘴:“我怕黑。”
程言憋了会,豁出去了说:“我陪。”
反正他不想陪也得陪了,别看这家伙突然成了个黏人棉花糖,光看手劲,那可是五零二级别的黏啊。
李冬行靠着他,一开始还在抽噎,后来呼吸声总算慢慢平静下来。
程言以为这家伙总算睡着了,稍稍松了口气。
结果他刚一动,李冬行就又缠了上来,嘴里还半梦半醒地嘟囔了句:“……你真好。”
程言欲哭无泪:“我知道了,谢谢,卡不用发第二遍。”
让他去睡觉好吗?他已经被刺激得连头都顾不上不疼了。
万万没想到,李冬行还能砸一句更惊悚的过来:“我好喜欢你。”
程言眼前一黑。
他想,李冬行没有梦游。在梦游的一定是他。
☆、四个人格(五)
第二天清早,程言是在沙发上醒过来的。
身上盖了条深蓝色的毯子,是没见过的款式,应该是李冬行带来的。脑袋底下还枕着个软绵绵的物什,他爬起来一看,可不正是那居功至伟的靠垫。
一想到昨晚上这靠垫遭受了何等待遇,程言就觉得后颈一麻,决定一会就把这玩意儿扔干洗店去。
屋子里显然只剩他一个人了。程言搓着脖子想了想,这样挺好,否则他也拿不准该对李冬行说什么。难道要说,嗨虽然昨天是我不好先说了点重话但大半夜把人当抱枕搂着不撒手这样的事最好还是别再发生了好不好?
万一他说完李冬行觉得更委屈了又哭鼻子咋办?
程言被这个可能性吓得生生打了个寒颤。
周日他原本和另一位生物系的副教授约好了面谈,去学校聊了有半小时,可程言怎么都不在状态,好几次把自己几个实验的结果都说串了。
“程老师,时差还没倒过来?”对方是个三十来岁的女老师,瞧出点端倪来,冲程言和气地笑笑。
“也不是,一点私事。”程言揉了揉太阳穴,脸上浮起满满歉意,“真不好意思啊钱老师,大周末的把您约出来,我这边却没准备好。”
大家都是同事,自不会为难彼此,听程言这么一说,人家也就懂了,与程言另约了个时间。程言请那老师喝了个下午茶,两人随意闲聊了几句工作无关的事,就其乐融融道了个别。
送走钱老师,程言手机铃响了。
程言接起来:“喂,您好。”
那边顿了下,冲他一阵嚷嚷:“办了电话卡,都不和我说声?”
程言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了些,等那边咆哮完了,才拿回来:“是李冬行把我的手机号给你的?”
穆木:“……你就把手机号给了他一个人?我说你俩关系什么时候这么……”
程言:“我现在和他一块住。”
穆木吓得挂了电话。
两分钟后,她冲进咖啡馆里,在程言对面坐下。
“本来是想八卦下你周末约女生喝咖啡的事。”她幽幽地开口,“没想到你交代了个更重磅的。”
程言低头喝了口茶:“他没地方住,我那正好有空屋,顺便帮师弟个忙罢了。”
穆木瞪大眼:“咱俩都认识快十年了,你一次都没请我进过你家门!现在你跟我说,你把刚认识没几天的陌生人捡回去当室友了?程言,你还是我认识那个反社会小青年么?没给人魂穿了吧?”
程言眉头一跳。说到魂穿,他还觉得昨天晚上另一个人才是被魂穿了呢。
一想起李冬行,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家伙眼泪汪汪在沙发脚边蜷成一团的样子。这事在他心里盘桓不去,害他连计划中的工作会议都泡了汤。
“你……你对这师弟熟么?”他不得不试探性地问了下穆木。
“你说冬行?”穆木招手要了个巧克力冰激凌,在那想了半天,含混地说了句“还行吧”。
程言:“他……性格怎样?”
穆木狐疑地看他:“怎么,你正儿八经相亲呢?”
程言:“随便了解下。”
穆木想了想说:“小朋友挺安静的,就是不大爱说话。人很好,特别温柔贴心那种,大家都挺喜欢他的。”
程言:“没了?”
穆木:“你不是和他住么?他人怎样你看不出来?”
看是看见了,就是觉得难以置信。
程言斟酌了下,还是觉得没法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告诉穆木,只好旁敲侧击:“他是不是有点……没安全感?”
穆木眼里疑虑越来越深:“咦程言,你今天真有点奇怪啊。你以前不是挺排斥我们精神分析那套的么?”
程言不置可否,见穆木手里的冰激凌吃得差不多了,又替她要了一份。
穆木对他的孝敬很是受用,一边挖冰激凌,一边自己把话接了下去:“冬行其实蛮内向的,虽然对每个人都挺好,但也没见他有什么关系特别好的朋友。还有我听老板说过,他父母应该蛮早就都不在了,家里情况似乎不大好。其实我和你说这些也不太合适,程言,你要是真想了解李冬行,你该去问他。”
程言点点头:“我会的。”
穆木突然抬头叫住了他:“程言。其实你愿意和冬行亲近,我既意外又高兴。我不仅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你。你看看你这些年,什么时候对任何人或者东西上心过。要是多个室友能让你多点人味,我还得好好谢谢冬行呢。”
穆木难得这么真情实感,程言听得一愣,都没下意识反驳自己哪里没人味,只是轻轻皱了下眉,又很快松开。
他递了张纸巾给穆木,指了指盛冰激凌的空碗:“还吃么?”
穆木:“你当我是猪啊!”
程言:“我请客。”
穆木:“……来。”
从咖啡馆出来,程言无所事事地在学校转了圈,最后拐去了超市。
听穆木口气,李冬行俨然是个踏实能干的大好青年,和昨天晚上那个抱着他大哭的家伙判若两人。那可能性只有两个,要么是他昨晚头太疼以至于真的出现了幻觉,要么就是他确实说错了话。
穆木没详细说,但程言也想象得出来,一个父母早亡的孩子,过得会是什么样的生活。如果不是去了孤儿院,就是被亲戚收养,李冬行小时候大约过惯了寄人篱下的日子,说不定经常被长辈威胁,要是做错了事就把他赶出家门。
所以昨天一见程言发火,李冬行才会那般战战兢兢,唯恐程言也会让他搬走,甚至害怕到崩溃大哭的境地。
虽说这通解释还是有点匪夷所思,可程言还是认真反省了下,觉得错都在自己。
恰好路过学校外面的饭馆,程言给李冬行打了个电话。
过了好一阵电话才接通,李冬行那边听着环境有些吵闹,不过声音如常:“师兄,有事么?”
程言反倒有几分尴尬,清了清嗓子,问:“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
李冬行犹豫了下,说:“我回去很晚……”
程言:“我买外卖,等你一起。”
李冬行好像问了句旁边的人,才回道:“好的师兄,我九点前一定回来。”
他到家的时候是八点五十五分。
程言费了好大劲才从厨房里拾掇出两套餐具,但仍然未能使五年没开过火的炉灶恢复工作,于是两人只能面对面坐着,吃一堆已经凉了的炒菜。
为了赶在九点前回来,李冬行大概还走得挺急的,额头上挂着层汗珠。这么急匆匆回来,吃的都是冷菜,他却一点没有抱怨的意思,捧着饭碗安安静静坐在桌边,细嚼慢咽,吃相甚是文雅。
程言左看右看,还是没能把眼前这俊秀青年,和昨晚上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人联系在一起。
他纠结着坐了会,还是说:“昨天我说的话,别往心里去。”
李冬行抬起头,先把嘴里食物都咽了下去,才说:“师兄指的是?”
程言不确定他的态度,只好把想好的台词说了出来:“既然你住在这里,就把这当成家好了。我习惯了一个人住,这家里其实没什么家的感觉。你要是愿意,有空想拾掇拾掇,都没问题。”
这段话他酝酿了有好一阵,差不多把胸腔里天生就没长出多少的温情都挤了出来,生怕有一点点发挥不到位,让李冬行以为他不是真心在欢迎。
李冬行放下碗筷,认真想了想,像是恍然大悟一般,说:“好,我改天多买几个碗。”
程言看了看跟前那缺了个口的碗,颇有些丢脸地心想,他不是这个意思啊。
他这师弟不仅性格莫测,牛头不对马嘴的心领神会功夫也很强悍。
这顿饭吃得还算融洽,李冬行看着没有提起昨晚之事的打算,程言就也没再提。他想,作为一个成年男人,李冬行铁定并不乐意有人把自己大哭的样子看在眼里,更别说反复提起。
昨晚上怎么看都是个不大愉快的意外而已,他们不如默契地把它忘在脑后。
两人自然而然聊起研究方面的事,程言随口一问:“你为什么选了精神病学?”
李冬行思索了下,回答说:“老师说,研究精神病学,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人类,也理解自己。”
这答案中规中矩到能用到入学面试里了。
程言说:“人类意识这种玩意儿,看不清摸不着,哪有那么容易因为几套理论被人理解。”
徐墨文主要的方向是咨询,他却从来看不大上精神分析那套,那些东西太虚了,跟飘在风里的柳絮似的,根本抓不住。
程言以前也看过很多心理医生。一开始是被父母逼着,后来是被徐墨文带着,那些人对他说的话听起来不大一样,但落在程言心里,却都没什么区别。
就好像有人试图用小锤子在他脑子里凿啊凿啊,但凡凿出点细屑来,都像是挖到了宝贝,恨不能穿凿附会,铺展开来吹出个天花乱坠。
程言冲着那通说辞冷淡地心想,他一点不想要这些从他脑子里挖出来的破烂。他想要的,是早就不在自己脑子里的那一部分。
它们到底去了哪里?
他听见李冬行问:“师兄你呢,又为什么要研究神经科学?”
程言扯了扯嘴角,原封不动地把把刚刚那句答案扔了回去:“更好地理解人类,也理解自己。”
他也不图什么破解人类大脑黑匣子,可至少自己空了的那块,他至少可以知道它们曾经大致在哪里。
吃完饭,李冬行自动自觉地收拾起碗筷,动作麻利得都没给程言机会,一看就是以前做惯了家务活。
程言跟过去,看着洗碗池跟前忙忙碌碌的背影。
李冬行个子挺高,体型偏瘦,两片薄薄的肩胛骨顶着一层布料,随着洗碗的动作一抖一抖,莫名就多了几分嶙峋的滋味。
不知何故,程言眼里,那背影突然就变矮了许多,成了个小孩模样,个子还没洗碗池高,踮着脚刷着一手都捏不住的碗,整个人摇摇欲坠,溅满了泡沫的黑发软趴趴地贴在脑门上,看着还挺软乎。
这画面太过逼真,程言差点就想伸出手去,揉揉那小孩圆乎乎的后脑勺,幸好手刚动了动,李冬行就转过了脑袋。
程言惊醒过来,讪讪缩手,成了抱胸的姿势。
他看着李冬行到处找洗洁精,突然说道:“你不用非要做这些的。”
李冬行一脸茫然地回过头来:“什么?”
程言说:“我说过,不会赶你走。”
刚刚那一幕挥之不去,程言皱皱眉,心想他什么时候多了如此丰富的想象力,全赖穆木白天说的那番话,让他看见李冬行,就忍不住脑补出一段小白菜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当童工的悲惨岁月。
他不得不晃晃脑袋,把强迫灰姑娘洗碗拖地的恶后妈形象从自己脑子里甩掉。
李冬行看着颇有些困惑:“我知道,师兄,我从来没觉得你会赶我走。”
他说得一脸诚恳,仿佛全不记得昨晚上哭得稀里哗啦就差抱着程言腿求收留的人是谁。
罢了,程言默默心想,这小子真是个死要面子的。
虽说打定主意不再去想昨夜的事,可到了快十二点的时候,程言还是爬了起来,去隔壁敲了敲门。
东西都买了,没道理不送出去。
也没想过一个二十好几岁的人晚上睡觉怕黑究竟是正常还是不正常,程言本着一切以减少自己麻烦的终极目的,决定李冬行缺什么,他就给补什么,除了大晚上当人肉抱枕。
李冬行已经洗过澡了,来开门时手里还拿着本书,大概也正准备睡觉。
“我想起你屋里没有,就新买了一个。”程言把手里的银色床头灯递过去,“还有,我就在隔壁。”
有了灯,也知道有人在,总不至于还怕黑闹腾吧。
李冬行接过台灯,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就听到了哄孩子似的后半句,愣愣地看了眼程言,脸上写满了不明所以。
从对面那人的眼神来看,程言不禁怀疑自己刚刚又说了句奇怪的话。
谁能告诉他,到底为何过了一夜,举止奇特的人反而像是成了他?
☆、四个人格(六)
日子一旦步入正轨,就跟撒丫子往前狂奔似的,过得特别快。
转眼开学就已经有一个月了,程言天天在实验室泡得时间越来越久,好几次都是被穆木上门威逼利诱,才肯出去活动活动。
用穆木的话说,以前他非得躲在实验室里,美其名曰和猴子大鼠培养感情,以让实验更加顺利;那现在他改去研究人脑了,怎么就不需要和人多交流以增进感情了?
程言觉得这理由三百六十度长满了漏洞,可偏偏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无力感,于是只好时不时从生物楼踱去小红楼晃晃,以证明自己的确没烂在实验室。
精神健康中心的老师多数也是程言的熟人,甚至称得上是看着他从一个十几岁闷不吭声的问题少年长成如今人模人样的祖国栋梁。程言这趟回来,范明帆等几个老教授都显得喜出望外,第一时间领着程言在楼里转了几圈,把新来的教职工都介绍了个遍,激动跟自家孙子学成归来似的。
范明帆后来总算明白程言还是没继承徐墨文衣钵的意思,还特意去生物楼参观了下,完了拉着程言去边上八层教学楼的顶楼吹了吹风。
“程言啊,我们都老了。”他特别感慨地说,“以前还不觉得,看见你都回来当老师了,才觉得岁月不饶人。你们小年轻现在搞得那些科研技术,我其实都不大懂了。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回头和老徐说说,索性下学年退休吧。”
听完这话,程言觉得自己肩膀上被拍过的地方还挺沉。范明帆算是精神中心颇为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但学界发展的速度比任何领域都要快,再聪明的脑袋,也早晚有可能跟不上时代的时候。加上这些年神经科学的进展对传统精神病学带来的冲击特别大,徐墨文这样的中坚层还能换换方向与潮流接接轨,老一辈的恐怕就只能力不从心地倒在沙滩上。
人活着活着,总有一天会突然发现,站在这个位置一眼望过去,好像就能看见这辈子的尽头了。程言清楚自己也会有那一天,所以对范明帆的这通伤怀难得有些感同身受。
之后他就像真听进去了穆木的话,不仅每天定点回小红楼溜达,偶尔比较空闲的时候,下班后还会主动去找范明帆他们下下棋聊聊天,每次都记得叫上李冬行。
在那一晚上之后,李冬行再也没有过任何异常表现。对于怕麻烦的程言来说,李冬行简直是个完美的室友,因为他是个一点不麻烦的人,不仅不麻烦,他仿佛还很擅长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程言甚至有一阵挺怀疑,他是不是在故意躲着自己。可在学校的时候,至少每次程言拉李冬行一起去找范明帆下棋,他一次都没拒绝过,平时见程言待在小红楼,也依旧会给程言带饮料。
不过从第二次开始,他就再也没给程言带过咖啡。
程言看着桌上又一杯绿茶心想,这师弟心细如尘,放在外面,那可是多少姑娘梦寐以求的绝好男人啊。
放在以往,他的感慨也就到此为止了,可偏偏那天晚上的那一幕对程言的冲击过于巨大,他老是禁不住去想,李冬行是不是在用某种方式小心地讨好他。程言不习惯接受任何无缘无故的好,哪怕目前来看是李冬行欠着他租金,他也想让这种日常的好意显得更对等些。
这就体现在他只要人在小红楼,去找其他老师联络感情的时候,就一定会拉上李冬行。
刚得知两人住在一起,穆木还颇为担心李冬行能不能适应。
“冬行乖,你快告诉我,程言那家伙平时会不会做一些诡异的事?”她问得煞有介事,“比如说,偷偷在床底下藏尸体——”
程言就坐在旁边,听见这堂而皇之的怀疑,差点没呛了一口热茶。
李冬行一本正经地回答:“师姐,哪有的事。程言师兄家里很干净。”
未必是字面意义上的干净,而是接近于空空如也。
穆木:“真的没有?连大鼠或者猴子的尸体都没有?”
李冬行无奈:“没有。”
穆木居然有点遗憾:“好吧,那就算了。不过要是他敢欺负你,你可千万记得和师姐说,师姐罩你!”
言下之意,就好像程言要不是阴险狡诈反社会,就必然是欺男霸女臭流氓一样。
坐在一旁的人别开脑袋,反省了下这些年自己的所作所为,默默咽下一口老血。
这学期程言本没有教学任务,不过有一门系里给本科生上的基础课是讲座形式,到第五周的时候主讲人找上了程言,让他给学生们讲讲记忆的神经机制。
这门课是生物系的专业课,可也有不少别的院系的学生旁听,其中就包括好几个医学院的。程言在博士生阶段给本科生讲过几次课,就算多了百十来个人,对他来说也不成问题,隔天晚上整理了下以前讲稿,第二天就匆匆上了讲台。
直到上课前三分钟,他看见有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不声不响地在最后一排坐下。
接下来两个小时之内,程言不受控制地往那个方向看了三四次。
李冬行多数时间都在专注地记笔记,偶尔微微皱眉沉思,就算抬头也是看ppt,基本没有注意到程言在看他。
反倒是原本坐在他边上的五六个学生,本来大约打着睡觉或者偷偷摸摸干私事的主意才坐在最后一排,结果不幸被程言的目光频频扫到,一节课憋得坐立不安,在课间休息的时候纷纷迫不及待地挪了座位。
下课之后,程言按照惯例留着回答完学生问题,然后又看了看最后一排。
李冬行还没走,正站着整理笔记本。
程言径直走过去,笑了下问:“觉得怎样?”
李冬行这才抬头,有些惊讶地说:“师兄,你看见我了啊。”
敢情他那么多眼是真白看了。
这小子总有种一脸无辜地把人噎住的能力。
程言把那一点点被无视的不满憋了回去,换上副和蔼可亲的笑脸,说:“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随时可以来问程老师。”
李冬行点点头,翻开笔记本,居然真问了好几个有点意思的问题,其中有一个明显涉及到了程言没在课上讲的部分实验结果。
程言边解释边和李冬行一起往小红楼走,走着走着他反应过来,问:“你看过我之前的文章?”
李冬行略微不好意思地笑笑:“徐老师和我说起过许多次师兄的事,我恰好也有些兴趣,就随便看看。其实有挺多不明白的。”
说着不明白,问的问题倒都快和审稿人差不多刁钻了。
程言对这小师弟的能耐有了新的认识,从另一个角度,李冬行这人也愈发成了一个谜团。
回头一想,这么多年李冬行都知道他,他却不知道李冬行,就好像站在单面镜的两端,他已经被人看了个遍,他却尚对对方一无所知。
这信息不对称的落差狠狠刺激了下程言,让他本着礼尚往来的精神,两天后硬挤出了点时间,去旁听了李冬行带的咨询指导课。
这课算不上正式课程,充其量算是个课外辅导。课是在一个小会议室里上的,课上总共也就十来个人,程言往角落一坐,好些学生的目光都好奇地看过来。
但其中并不包括李冬行的。
他只在上课前和程言打了个招呼,随后的课堂上,都没额外往程言坐的位置多看一眼。这课本来就是讨论课,学生们坐着,李冬行站着,在讨论问题的时候,李冬行偶尔会走得离学生更近些,可哪怕是他在程言跟前走过,都没有表现出知道那里多出了个人的意思。
李冬行上课的时候,和他平时的样子很像,自己说话的时候很简洁,听别人说话的时候很安静。只除了一点,他在站着讲课的时候,时不时会有背手的习惯,就算一只手里拿着笔,另一只手也会下意识地搁在后腰上。
这一点就跟徐墨文,还有程言自己如出一辙。
等到下课铃响的时候,程言蓦地惊醒,刚刚一堂课下来,比起好好听讲,他更多时候都在观察李冬行。
而且被观察的那个对象,还是一样浑然不觉。
程言心里不自觉地涌起了一丝挫败感,可又要做出毫不在意的样子,留在原地等人。
李冬行被好几个学生围着,他们问的问题,却不仅仅是课上内容相关。
刚刚课上发言最积极的女生之一正在说话:“冬行师兄,一会有空么,要不要一块吃晚饭?我还有好几个问题,想再问问师兄。”
女孩泛着不自然血色的脸上写满了醉翁之意不在酒。
李冬行却状若未觉,笑笑回道:“抱歉,我一会还有事,有问题的话随时可以给我发邮件。”
不光那女生,边上围着的另一些跃跃欲试的女生都露出了失望的眼神,不情不愿地走出教室。
程言旁观完毕,在心里又给李冬行扑朔迷离的形象添了一笔。
他原以为李冬行太内向所以才没有女朋友,万万没想到人家随便讲讲课就能招来一筐桃花。要知道连他当年做助教的时候,也没有过课下被学生搭讪的待遇啊。
这师弟,着实太不简单了。
学生们都散了,程言才走上前去,他刚在脑子里把课上内容勉强东拼西凑了阵,酝酿出了几个大约还有点价值的问题,打算有来有往和李冬行切磋切磋,就听见那人先开了口。
“师兄,我有事先走,一会见。”说完他还真就步履匆匆地推门而出了。
程言一个人留在空教室里,一口气提到胸口,好一会没下去。
走出教室,迎面正好撞见穆木。
“咦程言,你怎么从这里出来?”穆木也是有着戳程言痛脚的特异功能,“我好像记得刚刚是冬行给本科生小朋友上咨询课吧……”
平时就没见她记性这么好过。
程言:“有点兴趣,随便听听。”
穆木:“少装了,连老板当年的课你都没来听啊。说吧,你怎么就对冬行师弟这么上心了?”
程言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轻轻皱了下眉。难道他表现得有这么明显?
穆木端详着他的脸色,也是一惊:“居然被我说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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