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室友人格分裂怎么办? 作者:谷肆
正文 第4节
室友人格分裂怎么办? 作者:谷肆
第4节
没想到他手还没伸过去,坐着的人就先动了下。
比起普通地动了动,李冬行更像是打了个激灵,脑袋到胳膊都抖了一阵。
“李冬行?”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浮了起来,程言扶住面前之人的肩膀,“你没事吧?”
李冬行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无奈中又带着点忧惧的笑容,冲着他喊了声:“程老师。”
☆、四个人格(十)
那一声又把程言叫懵了。
鬼使神差的,他冲着跟前那人唤了声:“李冬行?”
这一声和平时叫法不大一样,更像是带着试探的意思。程言心里这几天一直装着个模模糊糊的可能性,今天终于正式浮了上来,只是还没得到证实,就先让他自己给砸得有点晕。
这事该不会真就那么巧吧?
程言自己学神经科学的,专业多少和精神病学有点瓜葛,这些年跟着徐墨文,形形色色的病人也见过不少,可要把眼前好好的一个人和那种极为罕见的毛病联系起来,仍是有些艰难。
虽然理智告诉他,李冬行这段日子无意中流露出来的某些表现,的确距离“好好的”普通人有一点远。
那一声李冬行没答应,他整个人缩在桌子后头,两只手在桌上搁了会,又放到膝盖上,显得颇有些不知所措。
“程老师,你那么说他,他真的蛮难过的。”他迟疑了会才开口,“他确实很需要钱,又没法子,才只好去工地。那个工地很黑心,干不满两个月,就不肯给工资。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他本来也不想去,后来想想不能白干这两个月,才咬咬牙又去了。”
程言反应了会,才理解了这句话里说的“他”是指李冬行。
看来他最初想得没错,眼前这情况,李冬行还真跟被附体了差不多。
听一个人用第三人称谈论自己,实在有点别扭。但程言还是很快接受了,尽量若无其事地配合着开口:“就算再急着用钱,他也不能这么折腾身体。”
“李冬行”哀怨地看了他一眼,低低地说:“不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呢?他想上学,可又不能牵累他舅,读个研究生开销不小,光助研给的那点工资哪里够啊。”
程言一愣,没想到李冬行去工地打工是存了给自己攒学费的心。难怪“李冬行”会说,他刚刚那通指责太打击人了。
这会不是想着道歉的时候,反正李冬行看样子也听不见,他皱了下眉,就事论事说:“真有困难的话,除了学校可以资助一部分,我和老师也……”
“徐老师也这么说过。”“李冬行”抢着打断了他,“徐老师说,他想上学只管上,不用考虑学费和生活费。但就算能上得了学,他舅的身体怎么办呢?不还是要钱?那女人就知道哭,骂他扫把星,讨债的小鬼,克死了爹娘不算,谁养克谁,现在要克死她男人了……”
他嘴里吐出一连串骂人话,带上了江城本地口音,把中年女人的尖酸刻薄学得活灵活现,连表情也变了,长长的眉毛拧巴着,抬起下巴斜着眼,活脱脱一个市井泼妇的模样。
也不知这样的话,他从小到大究竟听过几遍。
等一口气骂完,“李冬行”又垂下了脑袋,恢复了刚刚的愁眉苦脸。
程言噎了会,问:“骂你的是你舅妈?”
“李冬行”耷拉着眉毛,苦闷地说:“那女人不让他叫舅妈。”
程言料得到李冬行成长环境差,没想到真能差成这样,听描述他舅妈这么恨他,真做出点什么虐待的事也不奇怪,说不定李冬行这毛病也是这么给逼出来的。
他之前给李冬行上药的时候见过那双手,一看就知道不是从小娇生惯养过来的,指头上不该长的地方长满了老茧,手背上仔细一看还有好多细细的疤,也不知是小时候受虐待留下的,还是后来拼命打工伤到的。
联系前后一想,这小子以前过得都是些什么日子啊?
铁石心肠如程言,也忍不住有那么点心酸,开口说:“人家对你不好,你就别傻兮兮地要回报了,先管好你自己吧。”
他本意是安慰下“李冬行”,没想到对面的人一听这话,就睁大了眼睛,连连摇了好几下脑袋。
那双眼睛里,慢慢泛起点水光,里面是实实在在的惊恐和自责。
“不是这样的,那女人虽然凶了点,但她没说错什么……”“李冬行”垂着脑袋嗫嚅着说,下巴几乎压在了胸口上,“我们是扫把星,白眼狼,害人精,谁对我们好,谁都要倒霉……程老师,你和徐老师都是好人……我们不想连累你们……”
他突然改口成了“我们”,不停说自己害人,反反复复,前言不搭后语,越说越激动,声音里都带了点哭腔。
这哭声和之前那晚上程言听见的很不一样,是那种压抑不住的悲泣,几乎不带什么声响,就是两道孤零零的水渍顺着李冬行清瘦的脸颊滚下来,怎么抹都来不及,一滴滴重重砸在桌面上。
这回他哭得那么安静,只有肩膀在轻轻耸动,程言愣愣地看着,几乎以为在哭的人就是李冬行。
程言能感觉得到,这是一个被生活压垮了的成年男人走投无路之下的无力痛哭。他忽然有些不忍心再看下去,默默垂下了视线,结果发现了另一个很不对劲的状况。
桌上还放着刚刚多出来的几块纱布,上头被泪水滴到,有几点成了粉红色。
他赶紧抬头去看李冬行,只见他脸上沾了好几道暗赤色,抬起来抹泪的那只手上,也都是血。
“你在干什么?”程言低低咆哮了声,猛地站起来,去握住李冬行垂在身侧的那只受伤的手,硬拉起来。
刚刚包好的纱布又被扯得一团乱,伤口全裂开了,鲜血直冒,看起来比刚回来那会还要触目惊心。
程言一眼瞥见李冬行手边的椅子腿,见上面不仅有血,还缠着几缕碎纱布,立刻明白过来。
眼前之人说话的时候,竟在一下下地用受伤的手撞椅子腿,而且看样子使的力道绝对不轻。
程言被气到无语:“你这手不想要了?”
“李冬行”想把手抽回去,没抽动,盯着墙壁怔怔地说了一句:“我死了算了。”
这几个字里带着的沉沉死气,不像是假的。
程言掐住他胳膊,抬高声音:“胡说八道!”
被他吼了一句,“李冬行”有点被吓到了,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敢再乱动。
程言眉头皱得死紧,厉声说:“你听着,我不知道你是谁……”
“李冬行”小声说:“郑和平。”
程言愣了会,意识到这是个名字,接着说道:“好,郑和平。先不说你为何有这念头,我就问你一句话。是你想死,还是你们都想死?”
郑和平没话说了。
程言知道自己说到了点子上,又加了码:“你刚开始还说我让李冬行难过了。你不是也挺心疼他的么?那你看看,你现在都做了些什么!手是李冬行的,命也是李冬行的,你凭什么替他决定要不要活、又该怎么活?”
他看得出那人在挣扎,也许他猜得不错,这个自称郑和平的人格,好像上了点年纪,就算有严重的自残倾向,可对李冬行还有点责任意识。
果然,郑和平沉默了会,虚弱地说:“程老师,你说得对。冬行他很坚强,比我们都要坚强。我不能对不起他。”
他说着抬起袖子,抹了把脸,遮住了一声未出口的深深叹息。
程言跌回桌前,坐了会,又去找了点新的纱布出来。
李冬行,或者说郑和平不肯半夜跟着他出去挂急诊,他只好认命地再把那多灾多难的伤口裹了一次,这回他故意多缠了几圈纱布,等半卷纱布用完,李冬行的右手也已经裹得和木乃伊差不多,基本没法再动弹了。
“去睡觉。”程言指了指房间,自己也有点疲倦,“等明天再去医院。”
这一晚上提心吊胆,过得可真够长的。
郑和平抱着右手站起来,他看得出来,程言不是很想再和他说话,甚至对他露了点不加掩饰的敌意。所以他没再啰嗦什么,直接听话地进了屋。
关门之前,他回头看了程言一眼,说:“程老师,谢谢你。”
程言冲他挥了挥手,没乐意抬头。
躺到床上,程言想了大半夜,还是没能睡着,一转身爬起来,给徐墨文发邮件。
他先打了一大段,把这段时间李冬行身上发生的事都说了说,连带着自己的猜想。写完之后,程言读了两遍,跳起来把窗户打开,吹了一刻钟凉风,转身回去把字都删得干干净净。
最后他只写了一行字。
“老师认识郑和平么?”
发完邮件,程言又躺回床上,睁着眼看了两小时天花板,然后等来了徐墨文的回邮。
“认识。”
十秒之后是又一封。
“穆木不知道这件事。”
好,连穆木都不知道,那说明整个精神健康中心就只有徐墨文知道,如今再加上程言,也就是两个人。其他人眼里,李冬行就是个普通人,好学生,好老师。
本身患有精神疾病的人未必不能正常工作学习,江城大学绝对没有歧视病人的意思,李冬行就算真有那毛病,也不会影响他将来入学。但相处了这阵,程言多多少少了解点李冬行的性子,知道他肯定不愿意活在别人异样的眼光里。
直到这一刻,程言才把前前后后的事都串了起来,一通梳理,原本的蹊跷之处都有了答案。
李冬行活得这般小心谨慎,刻意和大多数人保持距离,都是为了掩盖这点秘密。他的努力卓有成效,若非程言当时主动提出来要李冬行过来和他一起住,估计也不会这么容易就发现蛛丝马迹。
得知李冬行把这么大的事瞒着他,程言倒不觉得有气,反而对撞破此事感到有些过意不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展露于人前的一面,他凭什么自说自话越过那道线?
因此,他左思右想,还是没跟徐墨文讨论这件事。
李冬行到底是不是生病,程言会去问他自己,如若他不愿明说,程言也没打算强求,以后相处起来再多留意下就完了。
程言盘算得差不多了,总算放心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过来,他起床后发现李冬行已经不在,手机上多了条未读短信。
“师兄,我走了,你放心,我会自己去医院的。”
这看起来肯定是李冬行的语气,程言略微放心,自己去了学校。
上午做完实验,程言去小红楼张望了下,李冬行不在。他想着可能是医院人多耽搁,没往心里去,又晃悠回了生物楼。
直到傍晚程言准备回去的时候,依然没找着李冬行。
他感到情况不妙,连忙问穆木:“冬行呢?”
穆木最近在赶论文,人也有点稀里糊涂:“好像没见着啊。”
程言紧张起来:“他一天都没来?”
穆木想了半天点点头,回头望了眼李冬行的桌子,困惑地说:“怎么东西都变少了……”
那张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书都还在,按大小顺序排成一排,就是少了平时放在右手边的几本笔记。
程言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穆木在后边喊:“怎么回事啊,你们吵架了啊?”
程言没功夫回答,一路小跑着往家里冲。
推开李冬行那间屋子的门,他扫了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餐桌上放着一串钥匙,应该从早上就在那里,可惜程言当时急着出门,压根没看见。
程言握着那串家门的钥匙,脑子里空空的,闪过一个念头。
这下麻烦大了。
☆、四个人格(十一)
程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李冬行打电话。
并不意外,电话关机了。
他放下手机,去厨房里给自己倒了杯凉水,一口喝干,脑子里也冷静了下来。程言告诉自己,首先,这事还没那么糟,就算知道李冬行可能有点毛病,但也不意味着他不具备完全刑事责任能力。其次,从早上那条短信来看,至少从这间屋子里走出去的人还是很正常的,应该就是李冬行自己。
但他还是忍不住去想,万一呢?万一李冬行出门之后,一个人走着走着,突然之间那个叫郑和平的人格又冒了出来,觉得程言昨天说的话没什么道理,还是一门心思想着去死,那怎么办?
李冬行的命只有一条,这事可万一不得。
程言把水杯一搁,冲到楼下就打了辆车。
人丢了是他的责任,要不是昨晚他教训的那一通,郑和平未必就会受到刺激。因此,他必须把人给找回来,有什么话都说说清楚,否则真出了什么事,他一辈子都没法心安。
这事先不能和徐墨文说,也不能告诉穆木,程言坐到了出租车里,想了想,自己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他又到了昨天那工地里。
这会正好是换班的点,工地里只有稀稀拉拉十几个人,大多都在收拾东西。程言一走近,就有人冲他挥手,不让他进去。
“喂,那个谁,没瞧见这里是工地?”那人喊完瞅了瞅程言,愣了下,“妈的,咋又是你?”
晚上光线暗,程言靠声音认了出来,喊话的就是昨天那工头。
他跨过一地砖块走过去,问:“见到李冬行了么?”
工头不迭摆手:“没没没,人你都带走了,我们哪里敢再收?工资算好了,你弟弟哪天过来哪天结,这活是不会再劳他干了。”
他这反应也不奇怪。一见程言穿着举止,就知道条件不错,无论如何都不像会有个要出来搬砖讨生活的弟弟。工头准是怕李冬行是想着出来体验生活的大学生,或者更麻烦,是打算来深入报导工地环境的记者,无论哪种他们都避之不得,经过昨天那一出后,一定只想痛痛快快地甩了这烫手山芋。
程言本来也没抱着会在这里找到人的希望,就是想死马当活马医,再多套套话,又问了句:“那你知道他可能去了哪里么?”
工头莫名其妙:“你是他哥,你不知道他去哪里,我哪会知道?他就在这干了没几天,我们是干活,不是在谈心。走走走,给我走,别杵在这,碍事。”
他说着推了程言一把,在灰衬衫上留了几个黑乎乎的指头印。程言皱了下眉,没说什么话,转身走出工地,在附近小卖部买了两包软壳中华,又走回了工地。
工头正在指挥人调脚手架,一转头看见程言,往地上啐了口:“他娘的,咋的阴魂不散了就?”
程言跟没瞧见似的迎了上去,脸上堆起点讨好又谦逊的笑容:“大哥,我也是没办法,你看我弟和我闹情绪,非要玩什么离家出走,这会找不到人,家里都急疯了。您看看,他这两个月在您这儿干活,总有点说得上话的朋友吧?不知能不能出出主意,帮帮我这个忙?”
还没等工头开口,他先把手里的烟塞到了人家手里。
工头摸到了中华,嘴里说着:“拿回去,这里规定不许抽烟。”手指却捏了好一会,像是确定了牌子,这才作势往程言手里推。
程言心领神会地凑过去,把两包烟塞进工头外套兜里,小声赔笑说:“工地里不能抽,可您总有回家的时候。”
工头砸了咂嘴,斜了程言一眼:“看不出来,还挺上道啊。”
程言继续堆笑:“我弟之前全赖您照顾。”
话都捧得这么高了,工头再不表现表现大约也过意不去,他一边把那两包烟往兜里揣得更严实了些,一边扭头过去高喊了声:“老于,过来下!”
头顶半空中有个人应了声,慢慢地从脚手架上下来,一瘸一拐地走到两人跟前。
工头一指程言:“这人是那姓李的小孩的大哥,想打听点事,那小孩之前不是跟着你干的么,有什么知道的都跟他说说。”
说完他就先走了,走之前还冲程言咧了咧嘴,哥俩好似的搭了下程言肩膀,又留了个灰扑扑的手印。
程言面不改色,冲那叫老于的工人喊了声:“于哥。”
老于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听程言一叫,脸上浮起点不好意思,说:“还是就叫咱老于吧。你真是冬子的大哥?”
程言毫不露馅地点点头。
老于有点好奇地打量了他一下,像是恍然大悟了似的,憨憨地笑起来:“咱就说嘛,冬子看着就像个大学生,跟咱很不一样,这不还有个这么俊的大哥,一看就也是文化人。”
一听他叫李冬行小名,程言就觉得这事有戏,赶忙说:“于哥知道冬行一般有什么常去的地方么?”
“咱想想,想想啊。”老于皱起眉头来,一边嘴里絮絮叨叨着,“冬子真跟你闹别扭了啊?他看着真挺乖的。不过也是,都没怎么听他提过家里的事。”
程言随口说:“一点小矛盾,孩子大了,总有自己想法。”
他面上镇定,心里打鼓。幸亏听郑和平的意思,李冬行和舅舅一家关系一般,估摸着也不会同旁人聊起家中情况,不然他这西贝大哥怕是要穿帮。
老于果然没瞧出来他的破绽,一拍脑袋说:“我想起来了,他在咱们这一周干四天,另外还有一天会去餐馆洗碗。他跟那老板关系不错,不回家的话,说不定会去那待着。”
程言赶紧问:“那餐馆在哪里?”
“路不大好找。”老于比划了阵还是放弃了,“反正下班了,要不咱带你去?”
老于这般热情,程言倒是有点过意不去,路过工地外的小卖部时,又想给他买包烟,结果被拒绝了。
他意志很是坚定:“咱不抽这玩意儿,费钱,还讨媳妇儿的嫌。”
说完他又拒绝了程言打车的建议,找出了自己的坐骑,一辆褪了一半色的深红色电动车。
程言不得不坐上了这头上了年纪的小毛驴的后座,一路颠着走街串巷。
老于说话虽然慢了点,但其实挺能聊的,没几分钟,程言就知道了他结过两次婚,头一个媳妇因为嫌他断腿又没钱,扔下两岁娃跑了,现在这个媳妇比他还大了五岁,就是人特别好,肯跟他吃苦。
至于他那条腿,是二十来岁时候刚出来打工,在工地里被掉下来的钢板砸的。
“咱算是命好的,当年村里头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伙,跟咱一块出来闯生活,没过几年在干活时摔下来,听说当场脑袋都开了。”老于说着捶了下自己那条伤腿,哑着嗓子笑了几声,“咱还是命好,命好。”
他那两声命好,听在程言耳朵里,简直像莫大的讽刺。
只是因为别人丢了一条命,他只丢了一条腿,就能知足了么?
可这就是有些人过日子的方式。如果再不往好的地方想想,可能这日子就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程言不仅不觉得这可悲,反而觉得这男人在笑的时候,干瘪的身躯都高大了些。
人活着,就是要活出个姿态,苦不苦,别人说了不算。
老于又扯了点别的,说到现在这份工,话里全是对那工头的感恩戴德。他说自己瘸了条腿,除了这工地,很多地方都不敢用他。这份工给的钱又挺多,能让他给儿子攒够明年上小学的钱。
程言忽然有点明白过来。对有些生活都成了问题的人来说,这工地安不安全,工头是不是个贪小便宜仗势欺人的混蛋,又都有多大关系呢?
毕竟这已经是他们能找到最好的解决问题的方式。
小毛驴载着他们左拐右拐,绕到一家农贸市场的后头,钻进一条窄巷子里。
这条路两边都是小吃店或者小饭馆,路上坑坑洼洼湿湿嗒嗒,一眼望去,有好几处地沟油和废水积成的水塘,在巷口刚爬起来的月光下闪闪发亮。
程言还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
老于走不快,但显然对地形挺熟的,边走边说:“前几个礼拜冬子还带我和另外几个一起上工的兄弟来过一次,说是老板人好,肯给我们打点折扣。”
说着他就停住不动了。
程言抬头一看,前面是一家饭馆,很小的门面,外头用红纸贴着“好吃家常菜”五个大字,也不知好吃算是店名,还是个形容词。店里统共四五张桌子,一眼望得到头,墙上挂着红彤彤的年画,乍一眼看过去还挺有些八十年代的特别风貌。
最让他无法忽视的一点是,店里此刻还在放歌,放的还就是那首《大约在冬季》。
不用老于说,程言就知道,李冬行一定是在这家店里打过工。
老于抬起那条不大好使的腿,迈过门槛,往里面张望了下:“老板娘,冬子在吗?”
老板娘是个五十多岁的胖胖的女人,这会正坐在门口,一边织毛衣一边嗑瓜子,根本看不清她的手和嘴是怎么动的,毛线球和瓜子壳以同样的节奏迅速运动着,而且还泾渭分明地占着不同的地盘,丝毫没有搅和到一起。
听见问话,她努了努嘴,好像没有余暇回答,但看口型,分明是肯定的答复。
程言心里难免有点激动。
老于已经跨了进去:“冬子,冬子你在吗?你快出来看看,你哥来找你呢!”
“于哥?”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后厨那边探出半张脸,略微有点困惑,“我……哥?”
程言跟着走到大堂里,清了清嗓子,说了声:“是我。”
厨房里好一阵乒乒乓乓,听起来有东西掉了。
老于在前头说:“冬子,你哥怪不容易的,还走到工地上来问,你们兄弟俩有什么事说说开,我就先走了啊,媳妇等我吃晚饭呢。”
说完他转过头来,朝程言笑笑,又和老板娘打了声招呼,就一拐一拐地出去了。
程言呼了口气,往后厨走去。
李冬行正弯着腰收拾东西,他暂时只有一只手方便,动作有点笨拙,不过好歹把那些碰掉的瓶瓶罐罐都捡了起来,放回原来的地方,回头擦了擦汗。
程言一眼瞥见他右手换了新的纱布,心想他还算听进去了点话,肯定去过医院,脸色就没那么紧绷了。
“师兄。”李冬行杵在原地,眼神左右飘忽了阵,“你……那个,怎么来了?”
程言差点就说,还能怎么,当然是在担心你小命。
不过他忍了下去,好歹李冬行目前看着还好端端的,没缺胳膊少腿,也没一哭二闹三上吊,似乎又完全恢复了正常。接着他瞅见李冬行站的地方后头的墙边放着个睡袋,里头露着挺眼熟的深蓝色毯子一角,边上搁着的小凳子上还放着几本笔记,看着可不正是这个人的全部家当。
“你就打算住在这里?”他指了指地上。
“恩。”李冬行承认了,“老板娘答应让我暂时借住下,也不会太久。”
程言扶了扶脑袋,捡了张椅子坐下。
过了会,他问:“助研不干了?”
李冬行皱了皱眉,说:“那天没控制住,怕时间长了出事,对学生和中心影响不好。”
程言有点无力:“书呢,书也不读了?”
李冬行脸色更暗淡了些:“等过几年赚够学费,我就考回去。”
程言:“你怕这个怕那个的,很多活都不敢干,白瞎了江城大学的本科文凭。就算你天天搬砖,打三四份工,不吃不睡,这钱要攒到几时?”
李冬行沉默了会,闷闷地说:“多久都攒。”
这性子倒真是个倔的。
程言揉着太阳穴,无奈地说:“我今天过来,其实不是想问你什么,也不是想硬把你劝回去。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昨天晚上我说那些话,是有那么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吃了很多苦,旁人想都不敢想。这条路对身体健康的人来说,都不好走,更何况你还……总之,是我错怪你了,我必须道歉。”
显然没有料到他一开口就说这些,李冬行怔了下,立刻说:“师兄,我才对不……”
“对不起来对不起去的,就没意思了。”程言没打算让他说下去,“我来还有别的目的。既然你还叫我一声师兄,我想问问你,你愿不愿意帮我点忙?”
李冬行一口答应:“师兄你尽管说。”
知道气氛铺垫得差不多,是时候出击了,程言一脸郑重地举起两根手指:“第一件事。老师他一直想再收个学生。他以前问了我很多次,我始终没肯答应。他现在很喜欢你,想让你早点跟他做研究,我也希望他能早日收到个学生,好让我安安心心做自己的事——这个忙,你肯不肯帮?”
李冬行愣了:“我……”
“至于第二件事。”程言咧嘴笑了下,“多重人格的室友,我还没遇见过。我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专业就是研究人的大脑。现在有这么一颗独特的、万里挑一的人脑摆在我眼前,我没道理会不产生兴趣。这么说其实挺过意不去的,但我还是想不要脸地问你一句,你——肯不肯再委屈下自己,多和我一块住一阵子,好让我观察观察?”
他一边说一边目不转睛盯着李冬行,用上了穆木口中他只有看猴脑时候才有的眼神,要多专注有多专注,要多深情有多深情。
李冬行果然松动了:“我……担心……”
程言趁热打铁:“担心什么?我和老师都是专业的,就算未必能帮你快点好,总能帮忙控制控制吧?”
李冬行还是皱眉:“师兄,有些事你还不清楚……之前我之所以被房东赶出来,就是因为我那个……那个人跑了出来打破了家里的水管,他有暴力倾向,我真的很怕……”
程言淡定地说:“哦,那个人我不是见过了嘛,他打不过我。”
李冬行:“……”
程言等不及了,一拍桌子:“说吧,你是点头还是说好!”
李冬行:“……”
程言终于再撑不住,刚刚动作大了点,他本来就疼得纠成一团的脑子又给震了震,彻底造了反,此刻天旋地转,他只来得及一把拍开李冬行,冲到洗碗池那里干呕起来。
他没来得及吃晚饭,吐了半天什么都没吐出来,胃里也跟着闹腾个起劲。
李冬行冲上来扶他:“师兄你怎么了?”
“头疼,老毛病了。”程言抹抹嘴,站直了,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你看看,咱俩都有病,还都身残志坚,你说老师的眼光是不是特别好?”
李冬行:“……”
这英雄程言是真的逞不下去了,他这个晚上先打了回车,又坐在小毛炉后面颠簸了半天,一进这巷子乱七八糟层次丰富的味道一个劲往他鼻子里钻,他的脑子负荷过重濒临爆炸危险,仿佛不停往外冒着一簇簇火花,炸得他脸色忽青忽白,身上冷汗涔涔。
此时他坐在椅子上,彻底偃旗息鼓,哪里还有刚才那唇枪舌剑逼问李冬行的神气劲儿。
李冬行站在一旁,又是帮程言找热水,又是焦虑地问他要不要去医院,俨然一副照顾者的模样,两人位置和昨天相比,彻底倒了个个。
程言缩在椅子里,虚弱地心想,真丢人。
就这么静坐了小半个钟头,他眼不花腿不抖了,呼吸也渐渐平稳,终于有力气站起来。
李冬行关心地问:“师兄,感觉怎样?”
程言:“……饿。”
两人就在厨房里,李冬行自然地问:“想吃什么,我可以马上做,虽然不一定有郑和平做得好吃……”
程言:“山药排骨汤。”
李冬行说了声“好”,就想起身。
程言一把拽住了他,抬了抬眼皮,小声说:“能不能回家做?”
☆、四个人格(十二)
李冬行居然就真的乖乖跟着程言回家了。
程言在心里掂量了下,到底是他深思熟虑过后想出来的说服大计起了作用,还是最后那误打误撞的苦肉计生了效?无论哪种,他都觉得自己像是利用了李冬行的软肋。
他算是瞧出来了,那小子倔是倔,心气很高,可也心软,还特别经不住别人对自己好。要是他一上去就说一堆大道理,不仅没法把人劝回来,说不定还会起到反作用。倒不如就直截了当地提点要求出来,嘴上是个选项,实际算个要挟。
不是他们要帮李冬行,是要李冬行帮他们。他这师兄都开口请人了,这个忙李冬行要是不肯帮,那还对得起徐墨文和程言么?
看着李冬行的反应全如预料,一脸为难又无法拒绝的样子,程言觉得自己是无耻了些,对着看起来这么单纯的主人格耍心机,总有点欺负人的意思。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把计划贯彻到了底,哪怕走出饭馆的时候头疼就已经好转了不少,他一晚上都还是摆出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连上楼都由着李冬行扶了。
真头疼的时候程言觉得丢人,装病患的时候倒是理直气壮了些,他细心留意着李冬行的表情,发现这小子在照顾人的时候特别投入,总蹙着的眉头也舒展了,像是终于有那么一刻肯把重重顾虑抛在脑后。
程言收到了信号,适时地表现出自己的“需要”,进门之后就紧紧抱着李冬行送的靠垫躺倒在了沙发上,之后李冬行做好了排骨汤,他一边喝一边夸了好几次。
李冬行被夸得有点局促,两只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真的?”
程言只管往嘴里扒拉排骨,另拿了个勺往他手里一塞,含混地说:“不信你自个尝尝。”
李冬行喝了口汤,神色复杂地说:“好像忘记放盐了。”
程言呆了下,嘴里的一块啃干净的骨头掉了出来。他抽了张纸巾擦擦嘴,咳了一声,说:“我从小就爱喝淡的。”
其实他是饿得受不了了,脑袋也还有点晕,压根没能辨出味道。
李冬行捧着那只碗,默默地说:“其实我也是。”
程言嘴角抽了抽,有那么一瞬间感到了丝后悔。
万一李冬行真信了他的随口胡扯,日后再做饭的时候都决定不放盐了怎么办?
转念又一想,他难道还真打算让李冬行经常做饭不成?他是邀请师弟同住,不是想找帮忙家事的老妈子。
程言坚定了下自己内心,今天他是为了留人才示弱,以后不能这么不要脸地使唤李冬行。
喝完汤,程言又看着李冬行把家当重新搬进隔壁屋子,这才表示愿意回去休息。
第二天清早,程言五点不到就爬了起来,出门溜达了圈,准备好了要用的东西,坐在客厅里神清气爽地等人。
李冬行房里六点多的时候有了动静。
程言边看文献边想,还好这小子没再半夜开溜,要是想再一大早开溜,他也不会给这个机会。
等李冬行出来,桌上已经摆好了包子和清粥,还有一瓶刚开了瓶的豆腐乳。
程言头也不抬地说:“吃吧。”
李冬行吃完一顿早饭,程言也看完了剩下半篇文献。
他收拾了下桌子,拿出几张纸,放到李冬行跟前。
“租房合同,你自己看下,没什么问题就签个字。”程言说完,在纸上压了把钥匙,“记得别再丢了。”
李冬行收下钥匙,还真挺认真地看起了合同,几秒后惊讶地抬头:“租金三年交付?”
程言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屈起指节敲了下合同:“别忘了往下看,若是乙方在不打招呼的情况下提前走人,从这个月开始算起,五十倍违约金。”
李冬行结结实实地愣了。
五十倍租金,他搬一年砖都还不起。
写出这种霸王条款,程言依然毫不知耻,催促道:“快签。”
李冬行想了片刻,拿起钢笔,当真低头签了自己的名字。
程言又拿起另外几张纸,直接翻到最后一页,说:“把这个也签了。”
李冬行当然不可能真被哄着乱签字,仔仔细细地从头看了遍,比刚刚还震惊:“助研合同……而且还是生物系的?”
程言双手抱胸,头头是道地说:“我刚回来,连个学生都没有,你见过老师自己做实验跑行政么?我这人要求挺高的,外面那些良莠不齐的我还看不太上,要找个助研真是麻烦。我看你不是挺闲的么?除了给中心那边整理整理资料上上课,每周再抽个十五个小时来我这里干活,就这么说定了。”
两份助研工作,要是这小子还能有闲心上外头兼职打工,他就该上天了。
而且程言开出来的助研薪水比精神健康中心给的还高,美其名曰生物系更有钱,他昨天留心同老于打听过了,算准了把数额定在了李冬行搬砖能挣到的金额往上一点点。
李冬行有些犹豫:“但我不是生物学专业……”
程言:“做些设计好的实验罢了,训练过的猴子都能做。”
李冬行没法表现得自己好像还不如猴,除了签下卖身契,似乎别无选择。
买定离手,程言不会给人反悔的机会,刷地把两份合同抽出来,收进抽屉里,“咔哒”上锁。
“还有你给老师发的那封辞职邮件,老师应该回你了,不准。”他悠然说完,像领导一样拍了拍李冬行的肩,语重心长地说,“以后你就有俩老板了,好好干。”
程老板给自己升级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和李冬行都放了一天假。
他先陪着李冬行去了趟工地,找那工头把钱都要了回来。
工头三天内第三次见程言,脸色倒是比头两回好了不少,一伸手又打算表现下哥俩好,被程言不着痕迹地躲开。
工头脸上一僵,知道今天恐怕没有中华可以拿了。
工地里结钱给的是现钞,装在破信封里,李冬行接过来就想收好,被程言抢着拿到了手里。
“少了一百。”程言点了点那钱,冲工头摊开手,“我弟最后一天还是来干了点活的,不能不算。”
工头瞪着程言就像瞪阶级敌人,表情又恢复了第一天的咬牙切齿。
程言讨来了那一百块钱,往李冬行口袋里一塞,去边上水池洗了洗手。
“劳动人民的血汗钱,不能便宜了这些剥削阶级。”他一脸严肃地教训李冬行,俨然忘了是谁刚刚自封老板,逼李冬行签了份卖身合同。
今天老于没上工,他们在工地里没见着人,李冬行找了个和老于同乡的建筑工问了问,问到了老于家的住处,两人决定既然有空就去拜访下,免得以后没机会再见面。
去之前,程言先拐去了超市,买了一箱牛奶和几样水果。
结账时候李冬行想掏钱,被程言瞪了回去。
程言:“是我欠的人情,你抢什么抢。”
李冬行只好把那一百块钱又放回了兜里,也没说穿这人情之所以会欠,不还是为了找他。
老于家住得离工地不远,是这一带好多外来务工人员最爱住的地方——正规小区的地下室。
他们一家三口人和另外两家人分享了一间不到三十平米的屋子,不同人家的地盘靠薄薄的木板墙简陋地隔开,程言和李冬行花了好一会,才确定了老于家是住在哪一个隔间里。
到了地方,程言还想着敲门,头一抬发现这儿连门都没有。
面前就只有一条花布帘子,脏兮兮的,上头画着一丛鲜红的牡丹,随着气流微微摇摆着,瞅着倒是昨天那家小饭店里挂着的年画有种年代上的和谐感。
突然帘子晃了下,后头冒出个人,惊喜地叫起来:“哟,冬子,还有冬子他大哥!你们咋来了?”
程言庆幸了下他刚刚没真敲下去,否则必然会敲到老于不剩几根头发的脑袋。
两人被十分客气地请进了屋。
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屋子里内容十分丰富,包括床和一张桌子,角落里的一台旧电视机,还有占了半壁江山的各色瓶瓶罐罐。
老于满屋子找了一阵,都只找出了一张椅子,只好指了指唯一一张床铺:“你们坐。”
程言看了看,还是没好意思坐下,就是把牛奶和水果递了过去。
老于犹豫起来:“怎么还破费呢?”
程言笑笑:“给你家孩子的,多吃点,将来上学成绩好。”
孩子“成绩好”对老于来说仿佛是个莫大的诱惑,他勉强地接受了这份礼物,冲屋外喊了声:“柱子,过来下!”
一分钟后,有个小孩从外头钻了进来,脚下还来回踢着个半瘪的易拉罐,就是一抬头见屋子里杵着俩生人,一下子惊住不动了,脚下发出“铿”一声响,易拉罐被彻底踩瘪了。
老于一把将人硬扯过来,按到程言跟李冬行跟前,说:“快谢谢叔。”
小孩憋红了脸,黑漆漆的眼珠子钉在了地上,过了老半天才细若蚊呐地喊了声“叔”。
老于不干了,推了把儿子脑袋:“两个呢,都要喊。”
李冬行忙笑起来:“于哥,你别为难柱子了,来,让他吃个橘子。”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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