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室友人格分裂怎么办? 作者:谷肆
正文 第13节
室友人格分裂怎么办? 作者:谷肆
第13节
武晓菁直勾勾盯着他:“真的么?”
程言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掏出手机,在指间转了圈:“的确是有点意思的游戏。”
虽说游戏美术风格和标题都挺少女的,剧情却走的是科幻悬疑系,女主人公为了救失踪好友误入多重空间,故事情节随着层层嵌套的空间关系而推进,逻辑在程言眼里都说得上缜密。他玩了一夜游戏,当然不可能只是为了刷个高分气下穆木这么幼稚的理由。
武晓菁眉头轻轻一紧,嘴角却还是勾着的,有些像哭又有些像笑,过了半晌才挤出一句:“谢谢。”
这实在不太像心血之作被夸奖后该有的骄傲表情。
程言注意到,她双手搁在膝上,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又在不住地摩擦。这个动作很是眼熟。他在脑子里仔细搜索了下,想起来武晓菁第一天去小红楼找他们,说到孟敏是她的好友、她一点不怕梦见对方的时候,她也在做同一个动作。
人在紧张的时候,常常会无意识做出一些强迫的行为。比如有人会在演讲的时候频频扶眼镜,或者反复地撩拨头发。他们自己往往注意不到这些小动作,或者注意到了也难以控制。而这些细节正泄露出了他们极力掩藏的内心。
就像李冬行说,他能感觉到,那时候武晓菁在撒谎。
她可能可以用娴熟的职场技巧来伪装自己,说话做事毫无破绽,却到底没法骗过两个研究者的眼睛。
“武小姐,如你所见,噩梦的问题其实已经解决了。”程言深知武晓菁还有事隐瞒,若要让她自己说出来,他们必须以退为进,“假如您不想再梦见孟敏,只要回去之后,把那串挂在窗户边上的风铃取下来就行。”
武晓菁转了转眼珠,盯着那赝品风铃看,讷讷地重复:“取下来……吗?”
李冬行插了句嘴:“武小姐,那串风铃是不是孟小姐的遗物?”
武晓菁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指尖说:“对。”
李冬行柔声问:“你是不是不想把它取下来?”
程言偏头看他一眼,扬扬眉。
这都能瞧出来?
武晓菁的反应说明李冬行的想法完全正确。
“恩。”她肩膀起伏了下,缓缓出了口气,“风铃是阿敏的,她喜欢旅游,那串风铃是她去年从云南一个少数民族部落聚居地买回来的,她说这是手工制作,声音尤其动听,而且还能助眠。我……我之前为了项目焦头烂额,睡眠不大好。阿敏知道了这件事,就把风铃借给了我。我一直没怎么当回事,直到她走了……我就把那串风铃取了出来,挂在了公司休息室里。这么一想,逼着他们做噩梦的罪魁祸首,原来还是我自己。呵,这样倒挺好。”
李冬行听出点异样,微微睁大了眼:“孟小姐,你是想惩罚自己?”
武晓菁直起腰来,用近乎释然的语气轻轻说:“惩罚?说不定就是这样。他们——还有我,我们凭什么不该做噩梦?如果阿敏要来找我们,这也是应该的。”
程言在那一瞬间有点明白过来。
某种程度上,他错怪了武晓菁。武晓菁是不相信他和李冬行能帮她解决问题,但她可能也没打算寄托迷信。她的同事想在办公室里贴八卦阵、想给孟敏举行法事,统统被她拒绝了。她拿科学作为幌子,不仅是作为安抚的手段,更像是不让他们阻止孟敏去找他们。就像那串风铃,即便武晓菁不可能知道它会引起他们集体做噩梦,但有意无意地,她的确亲手在孟敏死后,把那风铃挂到了公司里。休息室是公用的,哪怕没有那些梦,只要躺在沙发床上一抬头,所有人都会想起孟敏。
原来这并非是出于纪念,更是为了惩戒。
李冬行直接下了结论:“你觉得自己对不起孟小姐。”
程言原以为武晓菁不可能承认,毕竟她一直以来都避重就轻。而后他意识到,他该信任李冬行的判断。如果李冬行对时机没有十足把握,就不会这么说。
武晓菁当真点了点头。这大约是第一次,程言从她的眼神就能看出来,她选择了坦陈。
“我们每个人都对不起阿敏。”她坚决地说,嘴唇颤动着,甚至显得有些凶狠,“他们不喜欢她。当然,她也不喜欢他们。阿敏是个特别聪明的人,聪明到和大多数人格格不入。她曾经对我说,她觉得我们公司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很蠢,只知道庸庸碌碌地跟在老板屁股后面走,指到哪里走到哪里,捡到点被啃剩下的食物,就欢天喜地地拿回去养孩子,活像只晓得吃和繁殖的蚂蚁。”
程言挑挑眉,如果不是武晓菁太严肃,他几乎觉得这是个笑话。更要命的是,他心底有那么一部分保留着十几岁时候的愤世嫉俗,还挺赞同孟敏的想法。
“那她还挺欣赏你的?”要得这样眼高于顶的人的青眼,武晓菁也够厉害了。
“大概吧。”武晓菁并没多少得色,“我们大学时候就认识彼此,阿敏和我算是走得挺近,然而也并不常常对我敞开心扉。她就算没把我当成蚂蚁,但在心底里,她可能依然觉得我们不是一路人。这家公司是我介绍阿敏来的。她本来想自己开个工作室,可钱和经验积累得还不够,我们公司正好缺人,我就把她拉了进来。当时我想,一份稳定的工作,说不定能让她放平心态,更投入到现实生活中一些吧。”
程言耸肩:“这可不容易。”
对有些人来说,他们享受孤高,并不乐意身染人间烟火。
武晓菁仰了仰脖子,似乎也很疲惫。“是,不容易。我后来想想,我的想法可能本来就是错的。每个人只能从自己的视角看世界。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阿敏要的和我们都不一样。我反复地劝她和同事搞好关系,融入集体,她面上是答应了,实际上并不情愿吧。她曾经很努力地不得罪任何一个人。但事情仍然并不顺利,不管阿敏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许多人只要一见到阿敏,就不喜欢她。‘你看看那姑娘,眼睛都插在头顶上了。她眼里还有咱们吗?’‘那新来的孟敏一看就不是个好相处的,我都不敢和她讲话。每次只要我一开口,她那眼神,就像在叫我白痴。’我那些同事,背地里都是这么说阿敏的。我也不能怪他们。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们总是会排挤不合群的人,尤其那个人还比我们所有人都优秀。人们看见阿敏,就会产生一种危机感。阿敏在他们眼里是毒蛇,哪怕不吐信子,都像是个莫大的威胁。为了自卫,他们选择攻击,用加倍的冷漠和敌意来对待阿敏。”
程言一边听一边皱起了眉:“那孟敏呢?她怎么想?”
武晓菁叹了口气。她又开始看风铃。
“阿敏没说什么,有一阵我以为她根本不在乎这些。”她小声说,“可是后来有一次,她和我们部门的直属领导吵了起来。当时我们在开会,我和她一起去的。领导说了下一年的工作计划,让我们部门做一款适应市场的游戏。他给了我们一个指示,要求我们参考当下最流行的几款剧情类手游,做一个近似的框架出来。阿敏当时就生气了,她一拉椅子站了起来,当着其他部门的同事说领导‘目光短浅’‘既不尊重同行创作者,也不尊重市场,就想着糊弄玩家。’她吼完就出去了,我震惊不已,只得留下安抚领导,说她不是想攻击领导,她只是太喜爱自己的工作,她想真的做出点成绩来。领导明显十分愤怒,但当着其他员工的面,他也要做出点大度容人的派头。他让我回去告诉主管,这个项目可以按照孟敏的想法来,但同时也是我们部门的背水一战,如果最后做出来的东西不上道,就全部门一起滚蛋。我听完有些慌,又出去劝阿敏,让她要不然跟领导服个软。没想到阿敏说,她能忍这么久全是为了我,这回她再不想当缩头乌龟。她毫不犹豫地接了这军令状。当时我们的主管正在出差,他听说之后直接飞回公司,和阿敏大吵一架,对她说,要么她主动辞职,要么他自己辞职。阿敏倔劲上头,对主管说,连大领导都没让她走,她还就非留下不可了,要走就主管走。主管气歪了鼻子,第二天还真提了辞呈,带着我们部门的一半人去了另一家公司。剩下的人,除了我,都是些连跳槽都没人要的老弱病残。可就算这样,他们都很恨阿敏。他们觉得是阿敏连累了他们,成天怨天尤人,就好像饭碗必丢无疑了。”
程言:“但是最后游戏做出来了,而且很棒。”
武晓菁微微一笑,这会倒真露出了几分自豪来:“是阿敏的想法。原来她早就想做这个游戏了。她几乎是独自一人写完了整个策划。我们其他人能做的都不多,你知道,如果你也和阿敏这样的人一起合作过,你也会懂的。你根本跟不上一个天才的节奏,当你想对她的上一个点子作出回应的时候,她早就一个人跳到了下下步去了。对不起我忘了,程老师,你大概是属于阿敏一样的人。”
程言不置可否,一旁的李冬行倒是无声地笑起来。
“总之,阿敏做完了这个策划。”武晓菁说着,目光突然凝滞了。她的喉咙微微滚动了下,就好像有些畏缩地咽下了一些即将出口的话。可她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牙齿一咬下唇,接着说了下去。“部门同事开始时候觉得很开心,这是个连最没眼力见的庸才都知道一定会大火的绝妙提案,一旦上交,我们不仅不会丢工作,肯定还能得到褒奖。然而,欣喜过后,他们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故事既然没有好结局,那总会有个转折。
程言:“什么事?”
武晓菁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点沉甸甸的血色,那不是因为害羞,而是连程言都能辨认出来的深深羞愧。
她又一次抬起了手,遮住自己的双眼,哑着嗓子说:“主管辞职了,我们部门需要一个新的主管。在从来以绩效说话的我们这种私企,只要提案上交,部门就是阿敏的了。”
程言心里咯噔一下,想起现在的部门主管,是武晓菁。
“每一个人都不情愿。在这一刻,所有人都忘了这天才的企划案全是出自阿敏一个人之手,是她给我们部门带来了集体荣耀和无限希望。”她不再说‘他们’,“不会有人觉得阿敏适合当领导。她太偏激,自我中心,一不小心就会让别人替她的行为买单。那天,刘哥他们来找我——部门里剩下的所有人都到了,除了阿敏。他们给了我一份新的企划案。这案子保留了阿敏写的绝大部门内容,只除了,主企的名字变了。”
程言知道了答案:“是你。”
武晓菁放下了手,语速快了起来,嗓音变得干巴巴的,带着股破罐子破摔的直白。“对,是我。他们说,部门主管不可能是孟敏,更应该是我。我更有领导力也更讨人喜欢,对他们来说是个更好的选择。他们逼我把这企划案提前交上去。”
“然后你答应了。”程言心里浮起两个字,叛徒。
“我答应了。”武晓菁没什么表情,突然显得无比冷酷,“我为何不答应?阿敏是天才,可我更有领导才能,难道不是吗?这是我应得的。再说,本来就是我把阿敏介绍到公司来的,她根本就不想留在这里……现在她却要来抢本就属于我的东西。凭什么,凭什么她有天分,就可以盖过我的努力?”
程言看着她,说不出心里是同情还是嫌恶:“你就没问过孟敏,她是不是真的想跟你争过这玩意儿?”
武晓菁恍惚了瞬,刚刚冒出来的气势都迅速地干瘪了下去,就如同被风吹垮的帐篷。
“没用了……说什么都晚了。是我鬼迷心窍,我害了阿敏……都是我的错……”她呆呆地说着,眼眶红了,“阿敏很快知道这件事,一句话都没跟我说,收拾好东西就离开了公司。她独自一人去了青海旅游,本来说好下半年有了年假,我们一起去的……然后,她就出了事。”
她哽咽了下,李冬行拿了更多纸巾过来,被她摇头拒绝。
“阿敏出事的消息传到公司,我看得出来,部门里所有人都很害怕。后来不知是谁开始传,阿敏……她是自杀。自杀的原因是什么,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明晃晃的,根本想不出第二个可能。”武晓菁顿了顿,脸上浮起一层绝望的灰色,“是我们逼死了她……是我……我亲手……我对不起她,她一定恨死我了……”
她抱着双肩的双手不住颤抖,在熨烫服帖的套装上抓出一道道褶皱。
程言走到她面前,掏出自己的手机,伸到她面前。
“你自己玩过孟敏策划的这个游戏么?”他打开游戏截图。
武晓菁茫然地摇摇头,不知他要她看什么。
程言一张张点着游戏截图,说:“我想你太忙着当主管,可能都没太仔细琢磨过孟敏写的每一个细节。这游戏有个隐藏结局,如果通关时候同时符合几个很难的条件,就能解锁出来。你自己再看看吧。”
他把手机直接递给了武晓菁。
到游戏结尾,作为主人公的小女孩已经发现了她的好友的秘密,他们其实处在这片宇宙的不同维度里,一生只有一次机会短暂交集。而画面上,女孩站在一片奇形怪状的废墟里,伸手握住了面前阳光里隐隐约约探出来的另一只手。
“到了最后,她才发现,友谊是可以跨越维度的唯一存在。”图案下方,作为旁白的结束语这样写道。
程言:“我想,当初能写出这样的句子,孟敏她应该不会恨你。”
一滴水落在屏幕上,模糊了那一双紧紧交握的手。
武晓菁握着程言的手机,含含混混叫了一声“阿敏”,终于泣不成声。
☆、诡梦(十二)
送走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武晓菁,程言觉得满身疲惫都回来了,坐在椅子上直按太阳穴。
“你对她还真温柔。”余光瞥见送人下楼的李冬行进屋,程言低低嘟囔了句。
刚刚见武晓菁哭得这么狠,李冬行说了好些安慰的话,甚至还告诉她,他那个警察朋友特地调查过孟敏的死因,找不出任何不是意外的证据,应当不会是自杀,叫武晓菁宽心些。也不知是不是他的话起到作用,武晓菁逐渐相信了孟敏不是自杀,这才终于好过了些,没把这间生物楼实验室给淹了。
程言在旁冷眼瞧着,心里止不住嘀咕,当初是谁在他跟前说,大部分自杀都是一时冲动,没有找到遗书不足为证的。如今为了安慰人家姑娘,换个说法都不带犹豫,他又要对师弟刮目相看了。
再说了,不管武晓菁如何表现出愧疚,她都做出了背后插朋友刀的可耻行径。对之后她因为被良心折磨而感受到的痛苦,程言认为全是活该,并不值得同情。
然而李冬行不像程言那么铁面无私。他不仅安慰了武晓菁,还给她留了精神健康中心的预约电话,让她有空的话过来做几次专业的咨询,来平复内心的创伤。
“师兄,你是不是觉得武小姐罪有应得?”他听见那句话,一下子明白程言在抱怨,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我也不想为她开脱。只是,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错事,而且早就已经后悔了。”
程言哼了声,手指拨了下那串取下来搁在桌上的风铃:“就因为那花还有这个?”
这在他眼里充其量不过惺惺作态。
李冬行摇摇头,略有几分惊讶:“所以师兄,你昨天玩游戏时候没发现?”
程言想了圈,没觉得自己漏了啥,皱皱鼻子问:“发现什么?”
李冬行把桌上自己的电脑转了个角度,给程言看:“那个游戏通关之后会出现工作人员名单,我查了下就找到了这个。”
那大约是一张从网上找来的游戏画面截图,粉底白字,在列表最上方,赫然写着“特别企划:孟敏”。
这次换程言吃了一惊。
“不知是武小姐,还是他们部门所有人一起做出的决定,在孟小姐去世之后,正式发行的游戏中都是这么写的。”李冬行叹了口气,“我想,他们已经尽可能说了实话,算是还了孟小姐一个公道,再加上他们被噩梦的事吓得够呛,也算是一种惩罚了。至于武小姐,我觉得她也需要帮助,她受了好长时间刺激,精神已经高度不稳定,如果不及时疏导,她说不定会……”
程言鼓起腮帮子,长出一口气,把胸腔里那点不满都呼了出来,说:“也对,你的做法是更妥当。”
与他时不时冒出来的阴暗偏激相比,李冬行的温柔胸怀,的确更适合当个医者。这一点徐墨文当真没看走眼。
李冬行两眼定定地看着程言搁在桌上的胳膊,忽然小声说:“师兄,你还疼不疼?”
程言一愣:“什么?”
李冬行伸出手来,指尖轻触了触程言的小臂。
“嘶——”一阵刺痛,程言抽了口气,赶紧把袖扣解了,和毛衣一起挽上去。
小臂上赫然几道紫红色抓痕,好几处破了皮,左右两边都有。
他这才想起来,这是一开始武晓菁从噩梦中惊醒时候,一边冲他崩溃咆哮一边动手抓的。
李冬行去找来了双氧水,给程言消毒。
“师兄,你以后别再……呃,最好多一些戒心。”他握着程言的手腕,另一只手拿着棉签,轻轻涂抹伤口,“上次也是,我那个人格跑出来打医闹者那会,你其实早就瞧出我不对劲了吧?可你还是……还是一点不怕地冲上来拦我。我们这些精神上有病的人,其实就像□□……”
程言不乐意地一皱眉:“别动不动说自己有病。”
李冬行无奈地抬眼瞥他,松口说:“好吧,我不说。但,这还是太危险了。”
程言抽回胳膊,胡乱把衬衫毛衣的袖子都放下来,遮住小臂上的伤口,说:“这点伤算什么,猫挠得都比这重。”
李冬行蹲着不动,不依不饶地看着他。
“好吧好吧。”程言投降了,“我会小心的。你放心,我不是那种没脑子不要命的人。只不过有时候我真看不出来……比如武晓菁,她平时文文弱弱的,做事都特有分寸,谁知道会突然那么大反应?这还真是幸好有你。”
如果不是李冬行三言两语地把武晓菁从歇斯底里的状态中劝出来,程言还真毫无把握能让她好好说话。说到底,他的确低估了这件事的难度,只把这当成个科学上的难题来解,一发现最有可能的答案就得意忘形,以为理顺了前因后果,这事已经解决了。他自以为第一次见面就摸清了武晓菁的底细,却忘了人不是大白鼠,并不能用几斤几两出生多久来标记清楚。
人心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他也许了解大脑,但丝毫不懂人心。
多亏李冬行比他细心得多。
被程言一夸,李冬行很难再绷着脸,赧然说:“还是要多谢师兄,否则谁想得到风铃和噩梦相关?武小姐也不可能说出实话,直面内心的问题。只可惜……孟小姐再没有机会与她真的解开心结了。”
他的语气很是为孟敏难过。
“可能我们每个人都是蚂蚁,爬得有高有低罢了,心眼就那么大,谁又能真的看到谁眼里的天地。”程言边说边把风铃拨地哗哗作响,“旁人排挤孟敏,武晓菁也未必明白孟敏,孟敏就又真的理解武晓菁了么?这件事告诉我们两件事。首先,薛湛之流说的话你尽管当空气,你再怎么试图共情,都没法共到让跨物种地让人完全理解你、包容你。生物学上有生殖隔离,人心说不定也有,恩,精神隔离。其次,关系再好也没法事事心有灵犀,人家是你的朋友不是你的神经元,人类能进化到这个地步全靠语言,有事千万要说,别到没机会了追悔莫及。”
像此事已了的信号般,他说完最后敲了记风铃,发出一声脆响。
李冬行心头震了下,定了定神,说服自己别再多想,师兄应该就是有感而发,并非看穿了他的小秘密。
程言说这些话,确实就是随口一说,主要目的还是安抚李冬行。毕竟那天师弟看着薛湛黯然神伤的小表情看着太让人心抽了。他胡说一气炖完了一通鸡汤,揉揉脑门,拿着杯子站起来就想再泡点茶喝。
李冬行一把拉住他:“不能再喝了。”
程言只好去倒了杯白开水,横着眼瞥了瞥李冬行,觉得他这师弟的老妈子程度快和郑和平合体了。
李冬行不负所望,收拾完实验室又开始催着程言早点回去吃饭睡觉。他甚至还警惕地确认了下程言手机里没再装任何游戏,在程言再三发誓自己真的没有任何沉迷手游的倾向,不信的话可以上缴手机之后,才放心地把程言赶进了卧室,还顺便拿走了枕头边上的一沓文献。
等看着程言屋子里熄了灯,李冬行也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照例拿出日记本,把几个人格放放风,让他们畅所欲言。
第一个出来的还是郑和平。
他握着笔握了好一会,在纸上写了一行字,写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慎重都要慢。
他写的是:“真的不告诉程老师么?”
笔停了停,换了种字体。
梨梨:“真的不告诉程大叔么?”
十分钟后,李冬行感觉笔不动了,定睛一看,这两行字在本子上交替出现,写满了整整四页纸。
李冬行:“……”
这一个个的,都是要造反了不成?
小未这时突然冒出来,给了他致命一击。
八岁的小孩左手抓着笔,执着地一笔一划写道:“言哥哥,小未想要。高兴。”
李冬行看完扶额,整个哭笑不得。他提起笔,差点就想对小未说,你知道什么叫“想要”么?你把程言当哥哥,却不知道我想……我想……
他甩甩脑袋不敢再想,兀自红了脸,觉得自己这满脑子糟粕简直是在荼毒未成年,手里的笔更是一个字都写不下去。
过了几分钟,他清空了思绪,在纸上写了个干脆的“不”字,“啪”一声阖上本子。
李冬行躺在床上,面前恰好是程言送他的台灯。
灯罩是银色的,师兄的眼镜边也是。灯光偏冷,是适合阅读的那款,但靠近了还是能感觉到热度,恩,就像师兄的眼神。
李冬行抱着被子凝视那灯,不知不觉就开始傻笑。
他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拍拍脸颊,重重翻了个身,把发烫的大半张脸压在枕头上。
说不定他该把这台灯给收了。
他想起程言的理论。人的梦境会被一些外部因素启动。那是不是意味着,他每天躺在床上,老感受着咫尺外这台灯的余热,所以才会做那样的梦呢?
李冬行胳膊伸了一半,又笑自己发傻,轻柔地拍了下那纤尘不染的灯罩,关上灯,重新躺回被子里。
他不舍得。
既不舍得把师兄送他的礼物藏起来,又不舍得……不梦见师兄。
毕竟只有做梦的时候,他才能有一时片刻不被打扰的自由。
黑暗降临,李冬行阖上眼,暗暗祈祷着这一个夜晚,他依然能遇见心上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诡梦篇完。
☆、哥哥去哪儿(一)
一晃到了年末,气温蹭蹭地往下掉,清晨出门的时候如果不注意,随时都可能踩到路面上结的薄冰。江城的冬天依旧是湿气逼人的,寒意如水一个劲地往骨头里浸,加上妖风阵阵,零上的温度都叫人经受不住。
程言之前五年都待在美国西海岸,过惯了艳阳高照的暖冬,这一回来就不适应,刚入冬时候穿得太少,忘了江城大学各处都没暖气,还老是一件单衣到处晃,后果就是降温没几天就光荣地着了凉。他感冒感得头晕脑胀,李冬行不许他去实验室,把大小实验都包揽了,逼着他在家里好好休养。
一连好几天都没出太阳,天灰蒙蒙的像个锅子扣在头顶,憋着那点宝贝雨雪死活不肯下,看起来着实闷得慌。程言卧床不过两天,就觉得脑子里都塞满了天上的阴云,通身都是霉味,打定主意不肯再当病患,第三天就披了件最厚的羊绒大衣出了门。
谁知道他这几天没出现,小红楼里就翻了天。
办公室里,穆木正拿着条蓝黑色的蛋糕裙往另一个人身上比划,她自己穿了条桃粉缀金边的裙子,已经足够夸张,但还不是这间屋子里最吓人的。
程言站在门口,瞅着跟前瘦瘦高高,披着件深红呢绒斗篷的背影,开始时候还以为来了客人。
直到在穆木喊了声“程言”,那家伙转过了身,眨了眨一双黏了假睫毛的大眼睛,冲程言嫣然一笑。
程言眼前黑了黑,感到一阵晕眩。
要不是那尚没多大变化的五官,打死他都认不出那是李冬行。
“你干的好事?”他端着张比外头的天还要阴沉的脸,走到穆木跟前,捡起搭在李冬行椅子上的一顶金色长卷发,在手里掂了掂,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穆木一把抢过假发,嚷嚷起来:“老古董地球人,不懂别瞎喷,这是lo装。”
程言冷冷抬眼:“我对这没兴趣,你喜欢穿什么我也管不着,但你就这么把他当洋娃娃打扮?”
他看了眼站在一旁的李冬行,深深皱眉。
这句话责怪意味太浓,穆木愣了几秒,脸上就有点挂不住。她和程言是一贯打打闹闹,可程言从来没用这种上纲上线的语气对她说过话。
“程言,你倒是说说,我怎么他了?”穆木口气也冲了起来,“你这不分青红皂白的,是吃了枪药了?”
程言还想说话,被李冬行一把扯住。
青年眼里流露出一丝惊惶,另一只手捏着斗篷上的流苏,小声说:“是我喜欢。”
程言一眼就认了出来,蹙眉唤了声:“梨梨?”
梨梨惴惴地点头。
程言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显得和颜悦色一些:“是你想穿成这样?”
梨梨低着头,细声细气地说:“对。我看穆木姐穿的衣服特别好看,她就说也可以给我挑几条小裙子,过几天带我一起参加圣诞茶会。”
程言一听这话,刚没完全舒出去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没管梨梨,冲着穆木说:“你是认真的?你要他穿成这样,和你一起出门?”
穆木跟着冷笑一声,捏着手里的裙子,当着程言的面往梨梨手里一塞,说:“是啊,lo娘茶会,梨梨凭啥不能去?”
程言怒火中烧:“丢人现眼。”
穆木一翻白眼:“不可理喻。”
程言觉得这几天憋着的那股子躁郁之气全被点着了,他一言不发地盯了梨梨一会,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
梨梨一时不察被拉地踉跄了下,她回头着急地看了眼穆木,却不敢忤逆程言,只好小步跟着,被拽到了大办公室外面。
楼梯口对面的墙上嵌着一大块玻璃,几乎与人等高,明净亮堂,能照出人影,跟全身镜的效果差不多。
程言硬拉着梨梨站到玻璃跟前,沉声说:“你自己看。”
梨梨不自在地瑟缩了下,下意识低着脑袋:“看……看什么?”
程言堪称暴躁地按了下她的后颈,迫她抬头。要不是李冬行比他高,他兴许会动手抬她下巴。
“看看你是什么样子。”他的声音冰得吓人,“这是李冬行的身体,李冬行的脸,在所有人眼里,李冬行是个二十多岁的正常青年,不是什么十三岁的小姑娘。就算你觉得你是另外一个人,你难道就真的是么?”
玻璃上映着一张清秀干净的脸,表情既迷茫又不安,黑眼睛湿漉漉地不知该往哪里看,但千真万确是属于男人的脸。
梨梨像是被吓到了,后退了一小步。
“我,我不是……”她抬起手捂住脸,紧紧拽着斗篷的边,像是怕程言把它从她手里夺走似的,“那不是我……”
程言步步紧逼:“对,那不是你。所以你有什么权利让他替你承受别人非议?”
梨梨脸色白了白,薄薄的嘴唇颤巍巍抿了起来,看起来快哭了:“我……”
“程言,你在这发什么疯呢到底?”穆木追了过来,再看不下去,拉住梨梨的手让她站到自己身后,“你听听你自己说的都是些什么狗屁不通的话?”
程言红着一双眼,根本不为所动:“房客还知道不能乱搞装修破坏房子,你就这么让她出去丢人?”
穆木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跟见鬼似的看着程言:“丢人?丢谁的人?程言,你是觉得梨梨穿成这样,万一被这栋楼里其他人看见,会让你颜面无光吧?真是不知哪个年代来的陈腐思想,别说梨梨是个独立人格,她作为一个女孩子,有权决定自己喜欢什么怎么穿衣服,就算是冬行,他想穿裙子,你又凭什么拦着?”
程言瞪回去,想也不想地说:“她又不是冬行,她根本不是个独立的人。”
他这话一出口,就听见边上传来“噗”一声轻响,梨梨身上的斗篷掉到了地上,她也没捡,头也不抬地跑回了办公室。
“我真没想到啊,程言,你居然这么冷血……简直像个封建大家长。”穆木吸了口气,蹲下把斗篷捡起来,跟着进屋之前,失望透顶地看了眼程言,“你说梨梨不能对冬行的身体做主,那你又是谁,有什么资格对她指手画脚?冬行是你师弟,又不是你的所有物。你这个自私鬼,到底懂不懂尊重别人?”
她说完就转身走了。
程言站在原地,一手按墙,缓缓把额头贴在玻璃上。
那股凉意倒是让他清醒了些,噗呲噗呲往外冒的火气终于熄了大半,他想起刚刚梨梨倍受打击的样子,心里浮起了一点后悔。
是啊,他又是谁,凭什么管那么多?
程言无声地笑笑,一口白气糊上眼前的玻璃。
不知不觉,他又越界了。
程言在楼梯口吹了一阵冷风,还是进了办公室,打算承认下错误。
他刚进屋,就见李冬行坐在沙发上,身上换好了平时穿的毛衣,手里拿着张纸巾,睫毛膏也卸了大半,剩下一下半黏在眼眶上,配上那略显焦急的表情,居然比刚刚穿着女装时候还多了几分楚楚动人。
“师兄,我不知道……”他站起来就想解释,“梨梨没跟我说她喜欢这些……”
程言阻止了他:“是我的错。”
穆木原本站在李冬行跟前,这会冷哼了声,看也不看程言,扭头就想走。
“好了别气了。”程言拉住她胳膊,压低声音说,“对不起啊。”
穆木:“哟,六月飞雪,总有理的程老师还会道歉了?”
程言噎了下。
李冬行央求似的唤了句:“师姐……”
穆木总算松了口:“好吧好吧。程言,你跟我道歉没用,你刚刚伤害的是梨梨,你该跟她道歉。”
程言深知自己口不择言,说出来的话的确过分,认罪态度良好地连连点头,看向李冬行:“那个,梨梨还在吗?”
李冬行沉默了会,像在努力和梨梨沟通,稍后无奈笑笑:“抱歉师兄,她躲起来了,暂时不想出来。”
穆木摊了摊手,像在说“你看吧这下好了”。
道歉的事还能先搁一边,眼前的争议仍需解决。
程言在沙发上坐下,活动了下肩关节,清了清嗓子,说:“我想过了,这件事我的确没有发言权。我没有资格阻止梨梨穿任何衣服,但是,我认为冬行可以。所以,冬行你说说,你想穿裙子出门吗?”
李冬行举起双手,毫不犹豫地说:“当然不。”
好歹他是个没有特殊爱好的货真价实的男人。
程言感到一阵轻松:“那就结了。”
穆木仍不服气:“怎么就结了?就像我说的,梨梨是个确实存在的人格,她有自己的喜好,你们男人怎么都不尊重下她的意见?程言,你可别跟我玩双标啊。小未喜欢的玩具,你都毫不犹豫往家里买,小未喜欢吃甜的,你就买了好多好多糖,你那会儿怎么就不问问冬行爱不爱吃甜,他怕不怕蛀牙了呢?”
李冬行略微尴尬地抬了抬脑袋:“呃……”
穆木没让他发言,就好像这场仗是发生在她和程言之间一样,继续气势汹汹地说下去:“就连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暴力人格,你都为了他报网球班,煞费苦心地哄他,对梨梨怎么就不见你那般上心?你还当着她的面说她不是独立的人,‘只是个租客’……啧啧,程言啊,难不成你还性别歧视?”
眼见自己再不分辩,这一口大帽子就扣严实了,程言苦笑了下:“师姐,我有歧视过你么?”
穆木回了他一个“呵呵你敢”的眼神。
程言努力夺回阵地,平心静气地说起道理:“我并不是双标。只是,事情也分轻重缓急。我刚刚的确说错了话,伤害了梨梨。我承认她是个独立的人,这和小未他们一样。可无论哪个人格,都和冬行不一样。冬行是唯一的主人格。假如说冬行和其他四个人格是一个团队,他们每个人都可以有发言权,但遇到一些关键大事的时候,只有冬行才能对他的身体做主。今天这件事,冬行如果真的遂了梨梨的意,穿裙子出门,放在旁人眼里,他就是异装癖。他会为此承受许多不必要的异样目光。冬行本就不想引人注意,你难道认为他该受这委屈?”
穆木卡壳了。
程言找准了点。诚然,她一向心疼李冬行,知道他为了活得像个普通人吃了太多苦。她再怎么想为梨梨说话,都觉得不能对不起李冬行。
程言趁热打铁:“也许你会说,穿裙子只是小事,那如果今天发生的是更严重的冲突呢?比如说,梨梨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她有一天突然喜欢上了一个男人,难道说你也要为她争下恋爱权,让她用冬行的身体跟那个男人亲热?”
李冬行一下囧了,红着脸说:“师师师师兄……”
程言拍拍他肩,安慰说:“放心啊,师兄一定站你这边,没人能逼你去跟男人亲热。”
李冬行:“……”
他现在能确定,程言必然对某些事情尚一无所知。
话已说到这份上,穆木不得不退让,丧气地拿着斗篷转身,打算把裙子都收回去。
“师姐。”李冬行跟着站起来,轻扯了扯穆木手里的衣物,“你……你还愿意把裙子借给梨梨么?她的确喜欢。”
程言惊了:“你改主意了?”
李冬行脸上红晕未褪,低头笑笑:“我觉得,就算我不想穿裙子出门,但在家里的时候……也可以稍微满足一下梨梨的愿望。”
☆、哥哥去哪儿(二)
这件事以双方各退一步作结,李冬行已经发话,程言自然也不会再多说什么。心里那通火来得快去得更快,他把这点举止失常归咎为感冒导致的脑子不清醒,事后总有些过意不去,甚至为此听话地回家去多躺了一天。
之后几天穆木说要带梨梨出去逛街,程言也都一句话没说。等他回家的时候,就见李冬行坐在桌前,手里摆弄着一根绀色蕾丝发带,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程言走过去,喊了句:“梨梨?”
李冬行手抖了下,扔下发带,抬起头对程言说:“师兄,是我。”
程言头一回对见到的是师弟本人感到一丝失望。他在李冬行面前坐下,把那根发带拿了起来。
乍一看就是简简单单一块布,细看之下却是花样百出,暗银色丝线绣出来的花纹上还缀着米粒大小的半透明珠子,足见做工巧致。程言对女孩子们的喜好毫无了解,可还是被这玩意儿的精细度震慑了下。
他觉得有必要表现出自己的欣赏,边把发带还过去边说:“很好看。”
“师姐的一个朋友送给梨梨的。”李冬行瞧出师兄有刻意讨好的意思,不禁有些想笑,但还是忍住了,把发带拿回来,收进属于梨梨的小匣子里。
程言还坐着不动,一手搭在椅背上,另一只手轻敲着桌面,目光在天花板和厨房各溜了一圈,最后用一种“今天天气不错”的语气开了口:“其实你穿裙子也不难看。”
李冬行的手指差点没被收纳匣的盖子夹到,赶紧扭头说:“师兄,喜欢那些裙子和发带的都是梨梨……”
“我知道。”程言停住敲击桌面的手,张了几次嘴,最后边挠眉毛边说,“我就是随便说句实话,你长得挺好,裙子穿在你身上,也不至于多违和。”
明明是句夸,落在李冬行耳朵里却怎么听怎么别扭。他颇有几分哭笑不得地为自己正名:“我真的没兴趣。”
程言又开始看桌角了:“十三岁的女孩都爱美。梨梨不像普通女孩子,她……也不容易。但,呃,我想起来,我在美国的时候有个老教授。”
李冬行一头雾水地听着,不大明白话题是怎么切换到程言的教授身上去的。
“她已经七十多岁了,而且因为身体原因长期服用激素,身材也很难保持。”程言说起别人就找回了平时的流利,“可她还是每天都喜欢穿粉红连衣裙,背影看起来比我们系里的本科生还要年轻。最初的时候,我们同学之间也有人多看了她几眼,她有次下课后,对全班同学说了一段话。她说,‘每个人都有做自己的权利,自己心里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所以无论多大,无论美丑,她都可以不在意他人眼光,打扮得像个骄傲的小姑娘。她是对的,而很多时候大部分人都会犯错,包括我自己。”
他说完了,总算转过了视线,看向李冬行。
李冬行忽然明白了,程言是想道歉。
这个歉迂回了十万八千里,可李冬行准确地抓到了程言的中心思想。他依然不认可梨梨枉顾李冬行意愿穿裙子出门,却想对那天气头上说出来的话道歉,告诉梨梨她就算只能委屈地待在一个男人身体里,她仍可以有爱美的权利。
李冬行感激地冲程言笑笑:“师兄,梨梨听见了。”
程言松了口气,目光里隐含期待:“恩?”
李冬行顿了几秒,无可奈何地说:“但她说她还是不想和你说话。”
程言:“……”
所以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被那小姑娘从黑名单里放出来?总不至于得去学做发带吧。
这几日出于补偿的心理,李冬行也常常让梨梨出来,让她和穆木一起聊天逛街看电影,为此还向程言请了好几次假。程言感冒没好,还不得不自己亲手做实验赶进度,守着空空荡荡的实验室,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内心顿生一股凄凉。这还不算什么,偶尔他回小红楼去,会发现大办公室的门被锁了,梨梨和穆木那俩在屋子里说说笑笑,就差在门口竖一块“程言免进”的告示。他若有急事敲开门,梨梨一见到他就会板起脸背过身去,再回头的时候就是心怀愧疚的李冬行。
都说女孩子的心思最是捉摸不透,程言伤感地发现,如果他再不做些什么,梨梨是打定主意要和他冷战到底了。
除了梨梨,李冬行和其他人格都是男性。程言不得不低声下气地去请教穆木,如何才能哄好女孩子。穆木和梨梨站了同一阵线,对程言冷嘲热讽了番,末了才来了句意味不明的“要让人看见诚意”。
程言暗自呕血,只觉心里空怀一万吨的诚意,却不知该如何让梨梨看见。
他秉持着一贯的要解决问题先搜集资料的科学精神,上网研究了大半夜“如何挽回十三岁少女心”,在获得了一大堆“楼主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艳羡留言之后,勉强挑拣出了寥寥几条有用的信息,决心逐一试试。
他连夜下好订单,第二天快递就来了。
程言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生物楼,等他匆匆赶到隔壁的时候,眼前场面险些叫他呕了更多血。
那快递小哥不知是否太过敬业,扛着硕大包裹,站在大厅里吆喝着:“程言程先生,您订的宝贝到了!”
要命的不是“宝贝”两个字,而是那包裹的包装纸上画满了爱心,还生怕别人瞧不出里面装着什么,好死不死写着一句“给你最爱的她”。
“哟,程言啊。”范明帆端着杯子靠在走廊墙上,一眼看见程言,连连招手,笑得满脸皱纹开了花,“你总算来啦。”
程言保持着推门的姿势,这冷不防被点了名,脸色一僵,发现自己连战略性撤退的机会都没了。
在十几双眼睛兴趣盎然的注视下,他只得黑着脸走过去,接了那比他还高的包裹。
范明帆继续慈爱地微笑,拍了他胳膊下:“不错嘛,都有女朋友了,什么时候带给老头子们见见?”
程言被拍得一哆嗦,差点没把包裹摔到地上,扭头看向范明帆,在对方倍感欣慰的关怀目光下放弃了解释,万念俱灰地恳求:“……别跟我老师说。”
“还搞地下工作啊。”范明帆很懂似地点点头,总算放过程言,没再盘问细节。
程言扛着那包裹,做贼似的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迎面还撞上了韩征和他的几个学生,韩征还一句话都没说,他就先挥手让他别问,低着头直上三楼,一口气冲进洗手间。
他费了好大力气把外包裹撕了,和附赠的一朵玫瑰干花一起冲进下水道,扛着里面的东西往办公室走。
不是他不想更低调,奈何这玩意比他想象中的大得多,原本有包裹压着还没那么夸张,一旦摆脱那层胶纸的束缚,瞬间膨胀成了双倍体积的庞然巨物。程言抱着它都快看不清路,只能艰难地一步一挪地进门去,配合上那铁青的不甘不愿的脸,活像个杀人搬尸的凶手。
“咦这哪来的熊?”不远处传来穆木一声惊叫,“都会走路了?”
程言正在艰难地推门,如果单手推的话,那大熊玩偶就很不给面子地下滑,如果用背去顶的话,该死的熊就堵着门进不来,他心一横,把熊整个抡起来扛在肩上,双手固定,抬腿踹门。
穆木看清了被压在一堆雪白绒毛下满头大汗的脸,愣了下就开始捂嘴大笑:“程言?”
程言用一个杀气腾腾的眼神叫她闭嘴,扛着熊挤进办公室,扫了一圈定位到了还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李冬行。
“给你的。”他都懒得说清楚是给梨梨的,跟扔烫手山芋一样,把那大熊甩到了李冬行怀里。
两米高的熊凌空一扑,张牙舞爪,把一脸状况外的青年劈头盖脸压了个正着。
李冬行奋力拼搏了一阵,把脑袋从熊爪子底下解救了出来,抱着那比他还宽了几圈的熊愣住了。
程言气喘吁吁地心想,幸好坐那的不是个真的只有十三岁的小姑娘,到底是谁想出来的馊主意,会觉得女孩子喜欢这种大到反科学的巨型玩偶?
然而收礼物那人的反应超出了他的预期。
李冬行呆呆坐了会,脸颊上浮起一层幸福的红光,几分钟后终于舍得松开紧搂着大熊的手,直勾勾地看向程言。
然后他把熊推到一边,刷地站了起来。
程言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被紧紧抱住了。
那家伙用跟刚刚搂大熊一模一样的姿势搂住了他,双手环住他的脖子,眉开眼笑地蹭过来,“吧唧”一口亲上了他的脸颊。
程言当机。
穆木在一旁“哇”地叫出了声。
李冬行失去了手脚控制权,懵了几秒,在心底大声抗议。
梨梨在意念里回他:“干嘛,别说你不想抱。”
李冬行:“……”
梨梨:“也别说你不想亲。”
李冬行:“……”
在程言挖空心思哄梨梨的时候,李冬行没少替程言说话,梨梨全记着呢,这会逮到机会刺激他们两个,竟比收到大熊还要开心。
李冬行无法反驳,只能任由梨梨用他的声音在程言耳边甜蜜地挤出一句“爱你”,明显感觉到怀里的人颤了颤。
原来程言紧张的时候,鼻尖也会冒汗。
他还是没敢动弹,喉结上下滑了滑,故作无所谓地开口:“这是说,肯原谅我了?”
李冬行:“梨梨说是。”
程言听出是师弟的语气,跟个被烤到尾巴的兔子似的弹开了。
李冬行也同一时间收了胳膊。
两人默契无比,各退了一小步。
还是程言先说话:“那就这么着吧。”
李冬行脸颊还在冒烟,眼观鼻鼻观心地点点头。
程言:“那个熊,待会你替梨梨抱回去。”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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