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室友人格分裂怎么办? 作者:谷肆
正文 第16节
室友人格分裂怎么办? 作者:谷肆
第16节
老马把手里东西搁在了矮柜顶上,搓了搓手说:“关啥,透透气。”
作为一间车库,这屋里连个窗都没有。
眼前这男人在江城干了六年,建了不知多少高楼,这座城市却都没法给他一扇窗。
程言看着男人,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一点不平来。
然而没有。
男人和老于一样,他们多数人都不贪心,也许他正是觉得在城里赚来的钱能给家中妻小过上好一些的生活,才愈发能忍受自己在此处的家徒四壁。
家里唯二的椅子给客人坐了,老马就在床沿坐下,手里拆了李冬行刚送上来的香烟,但没抽,就用指头夹着,放在鼻尖闻了闻。他半眯着眼,像是闻满意了,问李冬行:“说吧,啥事儿?”
李冬行开门见山:“马大哥认不认识一个叫傅松的人?”
老马睁开了眼。
李冬行见人不说话,又说:“他挺年轻的,也是六年前从你们县里出来,那会儿才二十四岁吧,个子据说挺高,可能有一米九……”
他正比划着,老马就打断了说:“我知道,我还记得他。傅长脚嘛。”
程言一愣:“长脚?”
老马又眯起了眼,像是陷入了回忆,轻呵了声,说:“他那么大个,站我们人堆里都能冒出个头来,我们就都叫他长脚。”
这话里有戏,来找人的两人一下升起了希望。
李冬行:“他是不是有个妹妹?”
老马:“不记得,好像是。我们这群人,谁家里没个弟弟妹妹的。要不是有弟妹,这年纪轻轻的又没娶老婆,干啥非要跑这么远讨生活?”
就算没能确定老马口中的人和傅霖的关系,李冬行还是决定接着问下去:“他当时和你在一个装修队?”
老马好一阵没动弹。过了起码一分钟,他才说:“有半年吧。”
李冬行赶紧问:“后来呢?”
老马又不说话了。
他暗色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低着头□□那根香烟,半晌蹦出几个字:“不知道。”
李冬行身体微微前倾,加快语速说:“马大哥,您再好好想想?这位傅大哥是我一个朋友的亲哥哥,他妹子找了他好多好多年,为此一个人来到江城,吃了许多苦。您说了,大家家中都有弟妹亲人,要是您哪天和他们断了联系,六年音讯全无,他们也一定很着急吧?”
老马嘴唇动了动,眼里稍有动容。
“那个女娃,我好像知道。”他垂着眼说,“两年前,她好像去找了我们工头。唉,谁会睬她呢?这每年出事的人多了去了……”
程言立刻抓住话头:“出事?傅松当年出事了?”
老马自知失言,闭上了嘴,又像在说他不知道。
程言往后坐了坐,足尖故意点了下地面,语气随意地说:“你们那会有个老板姓王吧?不瞒你说,这回委托我们上门调查的就是这位王总的亲儿子,小王公子。”
李冬行听程言叫王沙沙王公子,脸上差点没露出点惊异来,而后瞄了眼明显坐直了的老马,赶紧绷紧了脸,重重点头。
程言继续说:“那傅松的妹妹吧,就是小王公子的朋友。你也知道的,年轻男人嘛,为了心仪的姑娘,总是什么事都肯干的。王公子也跟他爸说过了,这事是不光彩,可人家女孩也不是来闹,就是要个答案,知道后好好哄哄,反正大家都是朋友,没什么事解不开。”
这通话春秋笔法,一句没错,却像是把王沙沙为了追穆木打探消息的事移花接木到了傅霖身上,听着简直像是他为了解开女友心结而追根寻底。
李冬行再次对程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叹为观止。
无论当年发生何事,从王沙沙那儿听来的他老爹的反应,还有从眼前这老马的话里来看,这些知情人很可能都被下了封口令。
但这封口令只对外人,对老板公子的女朋友来说,应当就不用死守了。
老马把手里捏皱了的烟往床边一放,总算开了口:“当年出了事故。上工的时候,上头一个运货的滑轮坏了,有个大桶掉了下来。里面装的材料很毒,当时站在下边的有两三个工人……里面就有长脚。”
程言心里一紧,问:“傅松怎么了?”
老马指了指自己眼眶,说:“他最惨,眼睛坏了。其他两个还好,就是脸有点毁,留了疤。”
一部分事实已摆在眼前。被有毒材料浇到脸上的傅松,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六年内变成相貌英俊的江一酉。
“这事当时还闹得挺大,因为有人爆料说,是有老板偷工减料,才弄了质量很差的支架到工地来。”老马长长叹了口气,像是自己也憋久了,才等来一个机会把这些陈年旧事竹筒倒豆子似的倒出来,“有记者想报道这事,老板们才急哄哄地来找长脚他们,据说想用很大一笔钱私了。长脚他们应该答应了吧,领到钱的当天,那俩毁容的都挺高兴的。长脚眼睛拖得久了,已经连光都见不着,我们当时都劝他,正好拿这些钱去治眼睛,城里医院那么大,能救回来点是一点。长脚不愿意。他说,救回来一点又有什么用?就算能走路,那还能干活么?他是个废人了。他硬是托了个平时处得最好的弟兄,把这些用眼睛换来的钱原封不动地寄回了老家。我们见他一点没给自己留,就猜他说不定要做傻事。那几天弟兄们都轮流不上工,在宿舍里陪长脚。谁知道他还是……唉。”
这一声叹息太过不详,程言急问:“他怎么了?”
老马双目定定地说:“他走了。”
程言:“然后呢?走去哪里?”
老马又说了一次:“我不知道。”
李冬行忽然说:“你知道。”
老马转过脑袋,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低低地说:“我知道又有什么用呢?长脚走了,他一个瞎子,最后连吃饭的钱都没了,饿得像个皮包骨。弟兄们还是不舍得,一块出去找了几天,一个礼拜后有人说,刚建起来的立交桥下边有个流浪汉被车撞死了……那人好像看不见路。然后呢?我们没一个人敢再打听。每年死在江城的流浪汉多得去了,没人会知道他们的名字。‘长脚回家了。’大家后来都这么说。我们为啥不能相信,他是真的回家去了呢?”
他说完抹了把脸。
程言还以为他哭了,抬头看去,那张黝黑的长满皱纹的脸依旧干巴巴的,就像一块早早枯死的田。
☆、哥哥去哪儿(十)
这世上不会有那么多奇迹发生,傅松应当就是死了。
老马说完这句话就是长久地沉默,他从床头柜的底层摸出打火机,打了两三次火,才跟下定决心似的,把手里那根翻来覆去不舍得抽的烟点了。他夹烟,一边猛吸了口,一边闭上眼,就好像能方便自己想事,又仿佛是为了什么都不必想。
程言和李冬行向他告辞,他也没多大反应。两人离开车库,又想着是不是顺道拜访下老于,便拐去了没几步远的地下室。属于老于家那隔间的门口放了块木板,把那条牡丹花帘子挡在后头,大约是里面没人的意思。
这会天色已暗,按理说,就算老于和他媳妇还没下工,柱子也该回来了。
程言低低说了句:“该不会搬家了吧?”
也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他说的话,隔壁那屋有人探出头,说:“老于头这些天都不在家,在外面跑来跑去,想给他儿子治病哩。”
程言心想,莫非老于发现柱子可能有多动症?
看那邻居的模样,想必也不会知道多动症是什么,他们就也没多问。李冬行把本来给老于带的水果放进木板后头,又在袋子里夹了张纸条,让老于有空联系他,一块去好吃家常菜聚聚,然后离开了那小区。
傅松的事,总还是得想办法同傅霖开口。隔天傍晚,程言叫上李冬行,去了江一酉的酒吧。
因为是工作日,还没到酒吧街最热闹的时候,酒吧里也没几个客人。傅霖和江一酉恰好都在,傅霖站在吧台后面,江一酉坐在她面前,似乎正在教她调酒。江一酉先自己示范了下,然后再教傅霖如何以最合理的角度和力度晃动手腕,说着说着,手便握住了傅霖的手腕。傅霖学得格外认真,很快拿起调酒器已有了几分像模像样的架势。江一酉抬头看着她,随口夸了几句,握着她手腕的五指却没放。傅霖也不介意,伸出另一只手去取腌过的橄榄,本想自己尝尝,结果被江一酉凑过来用嘴巴中途劫走。青橄榄还带点涩,江一酉龇了龇牙,傅霖说了他一句,随手抽了张纸巾替他擦了擦嘴角,眉眼里全是笑。
程言和李冬行站在门口,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他低下头,甚至没忍住咳嗽了声,来提醒那两人他们的存在。
江一酉立刻松开了傅霖。
“冬行,程言哥!”傅霖开心地叫了声,擦了擦手,从吧台后头跑出来,“要喝点什么吗?”
女孩穿了件簇新的深蓝毛衣,几天没见脸都圆了些,气色相当好。
李冬行刚想说话,程言就抢着摆摆手:“不用了,我们就是路过,你先忙你的。”
本来准备好要说的话,真见到了人,却依然觉得很难说出口。
傅霖没察觉到气氛有异,转过身去接着收拾吧台,程言趁她不注意,走到江一酉身边,压低声音说“我们聊聊”。
江一酉明白过来,抬头冲着傅霖说:“阿霖,刚刚那橄榄味道太酸,去找吴老板买两斤新的。对他说,一定要之前那批一样的,不然我们的酒没法调。”
傅霖脆生生地应了声:“哎哥,我马上去。”
她放下手里正在擦的酒瓶子,一推门就往门外走。
江一酉提醒她:“外套!”
傅霖连忙退回来,冲江一酉吐了下舌头,把衣帽架上的厚夹克拿上,一边往身上套一边出门去。
“阿霖好像变化挺大。”李冬行收回视线,“刚认识她的时候,她显得稳重不少。”
江一酉已经背过了身,抬手揭着墙上的旧海报,没说话。
程言走到吧台那边,弹了弹那装橄榄的玻璃瓶子,随口说:“她以为自己找回了大哥,当然也就找回了当年的小女孩气。”
江一酉倏地扭头,看了眼李冬行。
“他也知道你是假的了。”程言捡了颗橄榄塞进嘴里,“我们去找了傅松。”
江一酉一愣:“找到了?”
他问得太急,声音都带了点抖,既像期待又像在害怕。
程言缓慢地嚼了嚼那颗橄榄,果然和江一酉说的那样,又酸又涩。他咽下橄榄,平静地说:“傅松不在了。”
“死了?”江一酉神色大变,一声脆响,手里的海报都被扯成了两半,“那……那阿霖知道了么?”
程言摇摇头。
江一酉捏紧了海报,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低声说:“她要是知道,该多难过?她会崩溃的。她已经觉得很对不起她哥了,要是知道她哥已经……不,不能告诉她,绝对不能告诉她。”
程言皱眉:“你还想继续骗她?”
江一酉攥着拳,跟自言自语似的说:“她不会发现的。她心里一点没有怀疑,真把我当她的大哥。现在真的傅松已经死了,那说明,那个男人不会再出现了,也不会来指出我是假的。在江城,还有谁知道我不是傅松?对了,我可以跟我所有朋友们解释解释,他们现在只当阿霖是我认的干妹妹,但要是知道原委,也肯定会帮我隐瞒……”
程言打断他:“那你妈呢?你妈就这么乐意把你这么大的儿子拱手让给人家当哥?”
江一酉仰着头,深吸口气,说:“我妈人很好,她会理解的。”
程言无法接受这男人破绽百出的计划。他甚至有点无法理解江一酉脑子里到底怎么想的,怎会突然如此疯狂。
“过去的事怎么办?你根本不知道那兄妹俩以前是如何相处的。避而不谈难道会是长久之计?傅霖现在都已经起疑了。”他不大客气地指出,“你还是清醒下,我理解你现在骑虎难下,但为了这点仗义,你就打算杀死江一酉,下半辈子都装作另一个人?”
江一酉低下了头。程言还以为他想通了,谁料他突然上前一步,双手握住程言肩膀,瞪着眼说:“失忆,我可以装失忆。程老师,你开始时候都不猜我是不是失忆的傅松?只要我说出了点事故失了忆,阿霖一定会相信的。程老师,你也会帮我的对不对?”
程言震惊不已,没想到这男人是真的想请他做共犯。
他还没说话,就听李冬行在一旁说:“江老板。你扪心自问,难道真的就只想当阿霖的哥哥?”
江一酉全身一震,说:“什么?”
李冬行慢慢说:“阿霖把你当哥哥,你是把她当妹妹么?”
程言觉得师弟的语气有点冷,抬头看过去,就见李冬行正死死盯着江一酉放在他肩上的手,像是担心江一酉突然发疯对他不利似的,脸上写满了戒备。
一向温和的师弟突然露出攻击性,就如一头温顺的牧羊犬龇了龇牙,程言看在眼里,居然觉得颇有几分可爱。
江一酉就如同被那两句话击中了一样,松开程言,跌坐到一旁椅子上。
“对,你说得对。”过了半晌,他苦笑了下,摸了瓶酒给自己倒上,“我他妈好像真的爱上了傅霖。”
程言心中微微一惊。
他在脑中回放了下刚才推门时看见的那一幕,难怪当时觉得别扭得紧,原来是因为,这般亲密对于坚信江一酉是亲大哥的傅霖来说,实属正当,对深知自己与对方并无血缘关系的江一酉来说,就有些逾越了。
他未曾细想,李冬行却能瞧出来。
江一酉那点小心思再无所遁形,他喝了一杯酒,又倒了一杯,像是打算把自己活活醉死。
程言走上前,按住他杯子,说:“既然你喜欢傅霖,那为何不说实话?你还想接着装下去,难道打算让外人看一场兄妹乱伦?”
江一酉闷声说:“我不会表现出来的。”
程言不解:“为什么?”
江一酉笑了下,甩了甩落到眼前的长发,抬头看程言:“程老师,你喜欢过一个人么?”
程言愈发不明所以。
江一酉眯了眯眼,喃喃说:“喜欢一个人,而且知道她永远不会喜欢你。那么绝望,又那么可悲。人是一种很蠢的生物,一旦动了心,就像陷入了泥沼,只要动一动就会陷得更深,连走都没法走。”
程言:“你……你为什么觉得傅霖不会喜欢你?”
江一酉只是摇头。
“因为她只把你当哥哥。”李冬行忽然接口,他微低着头,半张脸晦暗不明,“她对你所有的好,都是出于真心,然而那真心永远不会是你想要的。你一边渴求更多,一边又自责这贪心。你觉得……自己是在利用她这对你不设防的好。她对你越好,你越痛苦,但要拒绝,又做不到。这就像是一个走不出的死循环。”
江一酉后背靠在墙上,冲着李冬行举了举杯,说:“小兄弟,你倒是懂得不少?”
李冬行乍然惊醒,慌慌张张地瞄了眼程言。
程言没注意到,带着点淡淡自傲说:“我师弟在精神分析领域可是专业的。”
江一酉惨笑一声:“真厉害。他说得都对。我很清楚,阿霖她不可能对我产生爱情。哪怕她有一天明白过来,我不是她亲大哥……那又能怎样?我还是长着这张脸。你能相信谁会爱上一个和死去大哥长得很像的男人?”他说着摸了摸自己长着胡茬的脸颊,又嘟哝一句,“我他妈这辈子都没这么恨自己长这么帅过。”
程言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有几分道理。
他突然对江一酉心生了些许同情。这个男人,他本来可以光明正大地向喜欢的女孩表白,却因为这一场阴差阳错,能得到傅霖回应的概率微乎其微。
“放在以前,谁告诉我我江一酉会为了一个姑娘搞这么为难,我肯定说他喝糊涂了。我交过那么多女朋友,哪个不是想玩就玩想走就走?”江一酉苦闷地捋了把头发,咧了咧嘴,“这他妈全都是报应。我就栽在这女孩身上了。你说她有哪点好?穷山沟里来的,要身材没身材,要脸也就那样,干巴巴的都像个男生。大概是在……是在那天她非要站在凳子上帮我贴海报的时候。那凳子不稳,她摔了一次,居然连叫都没叫,又爬起来接着贴。我没忍住走过去,见她又要摔下来,就上去扶了一把。她可真瘦啊……但一点不像是我见惯的那种女孩子,那种硬憋出来的弱不禁风的痩。她很坚强,很能干,说不定都比我还要厉害。哈哈,我他妈也是给自己找罪受。除了给她当哥哥,我还能怎样?如果她知道了我不是她大哥,以后触景伤情,她大概连我的面都不想见了。我不舍得……何况我更见不得她伤心。”
因为江一酉的这番话,对傅霖开口变得更加艰难。
不同傅霖说,江一酉可能不是傅松,这还算容易;但要不同傅霖说,他亲哥哥其实已经死了,却不那么简单。
江一酉和傅霖依旧如亲兄妹一般相处,程言看得出来,傅霖是真心把江一酉当哥哥,越来越依赖他,两人也越来越亲密。
有时候程言会想,他帮忙隐瞒了傅松的死讯,这到底成全了谁呢?
傅松是为了傅霖和母亲而放弃了治伤,他的牺牲理应让傅霖知道。程言打听过了,这些年在江城去世的流浪汉,如果找不到亲属,会由政府出面火花,葬在一处公墓里。即便傅霖找不到傅松被葬哪了,她也该去祭奠祭奠。她如今对江一酉露出的微笑,明明都该是对傅松的。
可鸠占鹊巢的那个人,又开心了么?
程言一旦知晓江一酉对傅霖的心意,就能看见那笑容里的阴影。这一切分明并非是那人想要的。
离得越近,就忍得越苦。
江一酉像那只迎着利刺唱歌的夜莺。总有一天,他会被折磨得掉光心口最后一滴热血。
至于傅霖,她现在无疑是幸福的。然而没有谁的幸福该建立在谎言之上。她早晚会知道傅松已经死了的事实,到那时她不仅会伤心,更会因自己这么长时间认错人而感到愧疚。
而程言和李冬行,若要接着保守这个秘密,他们就也都成了骗子。
程言以为师弟不会接受这个做法。他比程言更有正义感。他居然也默许了江一酉装下去的决定,没立刻对傅霖说实话。
“暗恋太苦了。”梨梨替代李冬行对程言说,她眼眶红红的按了按心口,“好疼好疼啊,我们都能感受得到。”
于是程言把这理解成了李冬行为了照顾梨梨的多愁善感,才没有拆穿江一酉。
僵局持续到了又一个他们去狄俄尼索斯喝酒的晚上。
“冬行呢?还在忙?”穆木边嚼橄榄边推了推程言,“你也太折腾他了吧?不知收敛,老害他操劳过度。”
程言咬牙:“……注意措辞。”
确实,自从上次听完江一酉的剖白,李冬行就再没来过酒吧。其中原因只有程言知道。师弟是个实诚人,实在觉得没法面对傅霖。
他们俩谁都没把这事告诉穆木。以穆木和傅霖的关系,她绝对不会体谅江一酉,说不定还会认为他是借机蹭傅霖便宜,再次大闹一场。
今天江一酉在教傅霖弹吉他。虽说仍是手把手,江一酉却好像刻意保持了一些距离。傅霖本来穿着厚衬衫,因为拨弦不便,就把衬衫脱了放在一边。一刻钟后她起身上洗手间,江一酉把凳子上的衬衫拿起来,无意中把她放在前兜里的钱包碰到了地上。
江一酉捡起钱包,走到程言他们桌前,嘴里叹着气:“她不肯要工资。”
穆木并不觉得哪里奇怪:“你是她亲哥,她觉得她的就是你的,给你帮忙是应该的啊。”
江一酉瞥了眼程言,着实有苦说不出。
程言突然看着钱包问:“这是什么?”
有一张留着白边的纸片露在钱包外头,看着仿佛是张老相片。
鬼使神差一般,江一酉把钱包打开了。
程言没料错,那的确是一张相片。
他与江一酉皆是一愣。
“嘿你们俩,看别人的东西那么起劲,赶紧的收好!”穆木瞪过来,作势要抢钱包。
“好啦不看了,没什么好看的。”程言抢着把傅霖的钱包合起来,压在桌上,“但不是你说的嘛,傅霖的就是她哥的,她哥看一眼,不也没什么。”
话虽如此,他压着钱包的手掌,却在不断往外冒汗。
只因为那张相片是两个人的合影,相片上,那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一看就和如今的傅霖有七八分相似;另一个搂着女孩肩膀的瘦高少年,却和他身边的江一酉看起来距离甚远。
☆、哥哥去哪儿(十一)
相片上的少年脸型狭长,长相清秀,还有一双和傅霖如出一辙的丹凤眼。江一酉长着典型的国字脸,浓眉大眼,轮廓甚至带了点西方人的深邃,并不是太大众的长相。凭任何人看一眼相片,都不会认为那少年与江一酉是同一个人。容貌很大程度上是由基因决定,哪怕时间流逝,只要没有外力作用,都不会让一个人彻彻底底地变成另一个人。
那相片上的少年正是傅松,而傅松绝不是江一酉。只消一眼,程言就能确定。他看了眼正在说笑的江一酉与傅霖,只觉那两人越看越不像。原本他们对江一酉长相酷似傅松深信不疑,如今一看,除了超出常人的身高之外,他与傅家兄妹便没什么共同点了。那傅霖究竟是为何会一眼确信江一酉就是傅松的?尤其她身上明明还携带着亲哥哥的相片。
猛然间,程言想起傅霖室友说过的话。傅霖之前也错认过一次哥哥,那个男人也有一项共同特征。高,他也很高。超过一米九的男人并不是在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会不会傅霖来了江城之后,就只见过两个?
程言心里有了一个假设。
得知傅松长得与自己并不肖似,江一酉也同样困惑。他不再坚持要装作傅松。
“如果傅霖真的有我猜测的问题,那这也是一种疾病,她需要得到及时治疗。”程言私下同他说,“是时候让她知道真相了,这对你俩都好。”
江一酉同意了。
第二天,程言把傅霖叫到了实验室。他需要先验证自己的猜想,也好让傅霖理解她自己的状况,接受接下来被告知的事实。他并未明说找傅霖来的目的,只说有个实验想让傅霖配合一下。傅霖自然挺乐意帮忙,对程言的话毫不起疑,乖乖换好了衣服躺进了磁共振扫描仪。
程言坐在屏蔽室外,看着面前的一排显示器。傅霖躺在扫描仪里的任务很简单,他只是给她看了一组不同人脸的图片。那些图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各不相同。有一台显示器上呈现着傅霖的脑部成像。那图像是在不停变换的,实时传输至另一台电脑里。程言连夜写好了分析数据用的程序,好同步解码傅霖观看人脸时候的大脑活动。
实验持续了大约一个小时。
傅霖是个做事认真又善于忍耐的人,她表现得比程言找来许多被试都要好,头动微乎其微,数据质量极高。实验完成,程言结束扫描,把傅霖从核磁共振仪里放出来。
傅霖从小床上爬起,晃了晃脖子,对程言笑嘻嘻地说:“程言哥,我还成吧?”
“很好。”程言点点头,“快去换衣服吧。”
傅霖换回自己的衣服,走到程言边上,自然而然地被屏幕上的大脑扫描图吸引了。
“这是我的脑子吗?”她和所有人一样,乍一眼看见自己的大脑出现在屏幕上,都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她盯着那三视图,不由自主地摸了下自己的后脑勺,喃喃说:“真的是唉,我后脑勺是尖的呢,我娘说是我出生的时候被挤出来的。哈哈小时候大哥抱我,还老爱揉我脑袋,说尖尖的真丑,害得我好长一段时间都非要扎辫子挡着。”
“如果你喜欢的话,一会可以给你打印一份带回家,当做纪念。现在3d打印技术都在普及了,每个人都能收藏自己大脑的模型。”程言边说边把一旁的椅子拉近了些,招呼傅霖坐下,“看,其实刚刚你大脑的每一部分都被扫描下来了。从这些成像里,你可以看见自己大脑的不同区域。”程言移动着鼠标改变扫描图的坐标,示意傅霖看。“这是枕叶,负责视觉加工。你刚刚在看东西,所以这块也一直在活跃。”
傅霖看着那块被标记成橘红色的脑区,有些激动地问:“程言哥,这个,是不是你在外面,就能看出来我刚刚在里面想啥?”
程言抬头看着那块负责数据处理的屏幕,说:“没那么神奇,但现有的技术的确可以做到一部分所谓的读心。比如说,你在里面看图片,每看见一张不同的图片,你的大脑都会有一个不同的反应。通过这种外部刺激与内部活动的一一对应关系,我们可以找到一个大概的分类器,相当于掌握了你的大脑的某块区域的反应模式。再然后,我们就能根据记录到的你的大脑反应,反向推断出你刚刚大致看见了什么,是一个字母x,还是一个字母y。”
傅霖听得似懂非懂,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哇”。
程言也并未希望她能完全理解。他说这些,充其量只是想让傅霖明白,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意味着什么。
电脑发出轻轻的“叮”一声,提醒分析数据的程序已经跑完了。程言扫了眼结果,意识到自己的才想完全正确。
也许是头一回,他并不因为实验做出了预期结果而感到欢欣。
“阿霖。”他拿着打印出来的结果图转向傅霖,“你是不是老觉得分辩不清别人的脸?尤其是……年轻男人的脸?”
傅霖愣了愣。她把目光从那些新奇的大脑成像上收回来,双手绞在一块,放在膝盖上。过了几秒,她小声问:“程言哥,这是什么意思?”
程言先把其中一张图交给傅霖,指了指大脑上的一处亮块,说:“这是你的左侧梭状回。就像我刚刚说的,大脑的各个区域都有分工,这一部分是专门对人脸反应的区域。你的反应比一般人弱一些,但并不是没有。只是……”
他把第二张图交给傅霖。
傅霖接过图,看着那些起起伏伏的柱状图,毫无头绪。
“这是你在看人脸图片时候的解码结果。”程言指了指其中几条柱状图对比,“对女性,你的解码情况基本正常。也就是说,你能分辩出两个女人长得不同。但这里……对男人,尤其是年轻男人,你几乎无法解码不同的面部特征。阿霖,光看人脸,你认不出两个年轻男人谁是谁。”
傅霖抓紧了那两张纸,脸上现出一抹仓皇,说:“不,这怎么可能呢?程言哥,你是不是弄错了?我很正常,我的脑子没有问题,我不可能认不出……认不出……”
她抓了把自己的脑后的头发,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从她眼里的不安来看,她已经隐约猜到了程言说这些的目的。
程言像是料到了她会否认,叹口气,拿起接下来的三张纸。
“你先看这张图。”他手里拿的是一张打印出来的年轻男人的脸,没有须发,也没有衣饰等其他特征,“你看清楚了?”
傅霖瞪大了眼,点了下头。
程言放下那张纸,又同时拿出两张,一左一右举到傅霖面前,问:“你刚刚见到的是哪一张脸?”
纸上还是两个光头无须的年轻男人的脸。
傅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些,眉头轻轻皱起来:“我,我……”她咬了下嘴唇,手指似蜷非蜷,十秒后才犹犹豫豫地指了指程言左手举着的那张。
程言放下手里的纸,轻轻说:“错了。”
傅霖呆了呆,突然站起来,想去拿那两张纸,嘴里说着:“我刚刚看错了,再让我选一次……”
程言按住她的小臂,摇摇头。他看向门口,抬高声音说了句:“可以进来了。”
门被推开了。
李冬行带着一个男人站在外面。那个男人身材高大,留了一头中长发,穿着牛仔外套。
“哥!”傅霖喊了声就想跑过去,跑到一半,仿佛意识到什么,硬生生止住脚步,别过脑袋看了眼程言。
程言背着双手站起来,面对阖着门的休息室方向开口:“你也出来吧。”
休息室的门跟着打开了,里面也走出一个男人,身高、发型还有衣饰,都和李冬行身后的男人极为相像。
江一酉神情复杂地看着傅霖,唤了声:“阿霖……”
傅霖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门口那个人,已有些明白,慢慢低下了头。
站在门口那人摘下了假发和外套,往李冬行手上一扔,说:“李师兄,没我的事了吧?我下午约了人打球,先走了啊。”
他的声音和江一酉截然不同,一听就是个二十左右的年轻男生,方脸上长了一层显眼的青春痘,即便故意往江一酉平时的样子打扮了,常人也该一眼瞧出是另一个人,况且傅霖与江一酉已那般熟悉。
那个男生是李冬行花了一上午时间找来的。程言昨天从酒吧回来,便把傅霖钱夹里的相片一事告诉了李冬行。李冬行理解了程言想做什么,今天一早就开始托班上的学生去找篮球队的同学,从中选了一个身材与江一酉最接近的,把准备好的假发和外套给他,带着他等在实验室门口。
这是程言实验的最后一步。
事到如今,傅霖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她认不出哥哥的脸。而程言大费周章地试图向她证明这一点,又只可能是因为一件事。
“阿霖,对不起……我骗了你。”按照约定,江一酉会自己把真相说出来,“我不是傅松,不是你的大哥。”
傅霖的肩膀晃了晃。
她依旧低着头,没人能看见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从脖颈到肩胛,一直在发抖。
“我大哥他……是不是已经不在了?”过了好久,她很轻很轻地说。
没人料到她自己说了出来。
程言看了眼李冬行,李冬行说:“阿霖,我和师兄前几天去打听过你大哥的消息。他是在六年前失踪了。”
傅霖说:“我知道的,他不在了。”
她的声音既哑又空,就像风刮过山谷里粗粝的裸岩。
“江城就那么大,我三年前就跑遍了,怎么可能一直找不到?”她慢慢自言自语,“有一天我跑完了最后一条街道,天已经黑了,我又累又饿,坐到了地上,终于崩溃地大哭了场。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我哥他不在了。他要是还在,他会一直不理我,看我这样都不理我么?以前我只要掉一滴泪,他就会很心疼,宁可自己受苦受累,也不愿看我受到丁点伤害。如果大哥没办法来见我,那他一定是已经不在了。我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突然觉得,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我仰头看着这些陌生的街道,心想,这城市里没有大哥,我要走,我不想念书了。我就站起来,走啊走,快到立交桥的时候,我看见好多好多车,但我不想停下,我还在往前走。然后有人拉了我一把。我不知道是谁拉的,我转过头去,只看到人堆里的一个影子。那人很高,就和大哥一样。我想那就是我大哥,我大哥他还在这里!我跑过去,想追他,我跑出了几条街,依然没有追到他。但我决心留下了,我要接着找大哥。”
立交桥?那不是傅松最后消失的地方么?
程言想起来,心里突地一跳,他不信鬼神之说,却还是被这冥冥之中的巧合震慑。
“其实我知道的……我知道我这些年找的大哥只是一个影子。我就是不想相信……不肯相信……”傅霖颤声说完,不停地抬手擦眼睛,她还是站着不动,可能自从那天她决心站起来之后,她就再不会随随便便倒下了。
江一酉默默走过去,想和往常一样搂住傅霖,却又不敢,手伸了一半又垂下来,只涩声说:“阿霖,我还是在的。”
傅霖没抬头,可她听见了这句话,转过身去,和刚见面时候一样,抱住了江一酉,将脑袋埋在了他胸口。
☆、哥哥去哪儿(十二)
傅霖的症状与一般的面孔失认类似,却并不完全相同。她的左侧梭状回功能几乎是完好无损的。她认得出其他所有人的面孔,唯独对年轻男人的脸无法区分。
事后穆木得知真相,先把程言骂了个狗血淋头,责怪他上骗师姐下拐师弟,实在罪大恶极。过后她又摸着脸感慨了句:“唉还好阿霖还认得清我的脸,不然她夸我漂亮的那些话,岂不是全都当不得真?”
梨梨跟着唉声叹气:“可惜,傅霖姐注定欣赏不到我的美貌。”
程言忍了忍,没揭穿她连自己的脸都没有,到底哪来的美貌。
结构性扫描显示傅霖并无脑损伤,那她的毛病极有可能是心因性的。李冬行认为可能是因为她潜意识里知道傅松出事,主观上又无法接受,强迫她继续找哥哥,因而抑制了低级感知觉皮层的活动。错把江一酉的脸认成傅松的脸,可能也是幻觉的一种。如果她能经过一定时间的专业精神病医师的诊疗,应当就能有所好转,真正看清楚江一酉是江一酉,不是傅松。
傅霖接受了这个意见。在去公墓祭拜过傅松之后,她说她很乐意到精神健康中心挂个号。
转眼年关将近,江城大学放了寒假,程言他们都清闲了不少。
穆木一放假就回了老家,据她所说,王沙沙还没死心,一连半个月都在学校附近晃悠,拼命制造各种偶遇。一打听到穆木快放暑假,他更是三天两头地给穆木发短信,今天约她看电影,明天约她去郊区采风,一日不肯消停。穆木再受不了,为了躲避警官骚扰,她丝毫不敢耽搁地买了高铁票,而且宣称她陪母上逛街的冲动从未如此迫切过。
他们暂时也没法再去酒吧消遣了。傅霖带着江一酉回了家,据说票是一个月前就买好的,不过真到了回家的时候,江一酉的身份已经不再是久别重逢的大哥。程言问过他,是不是已经心愿达成荣升男友?江一酉难得地居然有些赧然,只说走一步算一步,傅霖能不介意他隐瞒这么久,还愿意做朋友,他已经挺开心了。这次陪傅霖回家是他强烈要求来的,他想如果老人家见到女儿有人照顾,可能会对儿子出事更容易接受些。
程言对假期向来没什么计划,每天照例去小红楼或者实验室待着,跑跑数据看看书,放假和没放假一个样。
李冬行有一回问他,打算在哪过年。
程言一边翻书一边回答:“还能在哪?我家不就在这。”
李冬行问:“伯父伯母呢?”
程言没啥反应:“他们连圣诞节都没飞回国,才不会有兴致回来找我。”
他总是怀疑,自己那对爹妈忙起来连生过一个儿子都忘了。
程言出国之前,过年往往都是和徐墨文一起过的。徐墨文这些年始终单身,又没什么亲属,也属于团圆佳节没处找人团圆的主儿。真到过年的时候,他就和留守儿童程言一块凑了个对,大年夜出去吃顿好的,年初一象征性地吃一顿饺子。他俩这种清汤寡水的过年方法持续到了穆木出现。
穆木成了徐墨文学生的头一年,大年初三上老师家里拜年,发现老师不在家。去小红楼一看,徐墨文果然在办公室,边上还跟着个一脸臭屁的高中生。大中午的,那一大一小就坐在办公室里,端着塑料饭盒,吃馄饨。至于为什么是吃馄饨,穆木从程言口中得知,是因为老师直到大年三十才想起来去超市买饺子,那会速冻饺子都卖光了,于是他只好买了几盒馄饨回来。
“反正长得差不多,吃起来也一个味道。”程言囫囵吞了个皱巴巴的速冻馄饨,扔下了一句客观评价。
穆木表示这也太寒碜了,根本看不下去,再说南方人过年压根不吃饺子。她家就住在江城邻省,打电话回家叫她母亲发了个加急快递来,给徐墨文和程言捎了一堆熏鱼蹄髈年糕圆子,外加一副春联,拿过来贴在实验室大门上。
等程言去了国外,熏鱼年糕是吃不到了,但还是会被穆木远程威逼,不得不也在寝室大门上贴春联。穆木甚至还考虑过强迫他和徐墨文大年三十和她一起看春晚视频。后来由于徐墨文和程言的表情太过冷漠,她只好放弃,任由那俩不识趣的男人一个去看文献,另一个做题去了。
今年穆木提前回家,还不忘了把准备好的春联和福字留下,千叮咛万嘱咐留下的两人,一定要贴在实验室门口。她还说,等贴好了,要程言带着李冬行一起站在福的两边拍个合影,到时候发给老师看看。想象了下自己和师弟一左一右围着个福字合影的傻样,程言只觉得一阵恶寒,当场毙了这提案,满心希望穆木在家大吃大喝的时候,能大发慈悲地把他们俩师弟给忘了。
当程言以为这个年可以就这么清静地过去的时候,小年夜那天,李冬行一大早突然不大好意思地问程言,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走走亲戚。
程言一想,李冬行的亲戚,除了那凶神恶煞的舅妈一家,还能有谁?他当即同意,一方面也想看看那跟格林童话里的后妈一样恶毒的女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另一方面,也存了给师弟撑腰的心思。
那天是个阴天,天格外冷。程言穿上外套裹好围巾,见李冬行又穿上了那件黑乌鸦羽绒服,皱了皱眉,从柜子里掏出件有阵子没穿的浅灰大衣,美其名曰大过年的穿黑色不好,叫李冬行换上。
李冬行拗不过程言,只好穿了他的衣服。
两人拎着李冬行买的年货,坐公交去了老城区一处筒子楼。
这筒子楼看着挺有些年头了,外头本来有个幼儿园,现在也早已搬空,就剩下几头掉漆的玩具木马,杂乱地堆在门前空地上,有几个穿得圆滚滚球一般的小孩正骑在上头玩耍。
程言在小道上站了会,问李冬行:“你以前也住在这?”
李冬行摇摇头:“本来住旁边的家属大院,后来拆迁了,那会我已经上中学住校,舅舅舅妈搬到了这里。”
程言皱了皱眉:“这么巧,我小时候好像也在附近住过。”
李冬行惊讶地说:“是吗?师兄原先住在哪一块?”
程言:“忘了。”
他家以前住在这,都是他妈和徐墨文对他说的,他一点印象都没了。江城对他来说,唯一的家就是江城大学对面的那套公寓。
筒子楼里住户倒是不少本地人,大过年的都还留在江城,窄窄的楼道里满溢着饭菜香气。楼里连个电梯都没有,声控灯也就是摆设,加上天阴,楼道里乌漆墨黑,脚踩着楼梯都觉得滑腻腻的,不知脚下粘着菜帮子还是别的什么。程言跟着李冬行爬到六楼,悄悄在最后一阶楼梯上蹭了蹭鞋底,结果一转身,还差点撞上了墙角垂下来的一米来长的蜘蛛网。
看了眼一路上越来越沉默的李冬行,程言心里的道义感竟占了上风,那点洁癖难得没发作,一句抱怨都没有,就这么跟着师弟穿过坑坑洼洼的水泥走廊,小心着没让自己的衣角刮到阳台墙上泛黄瓷砖上积年累月的油垢。
李冬行在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屋门口停了下来。
他还没敲门,有个女人就走了出来,她手里端着一个水盆,里面盛着黑漆漆的药渣,正打算往外头倒,看见李冬行,整个人就是一愣。
“冬行?”她高兴地叫起来,抬起粗糙的手,抓住李冬行胳膊,“这不是咱们冬行吗,瞧瞧,大半年不见又神气了些。老李啊,冬行来看咱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热情洋溢地把李冬行往屋里拉,李冬行往里面走着,回头叫了声程言:“舅妈,我和我师兄一起过来的。”
舅妈探出脑袋,瞅见程言,一双小小的三角眼眯了起来,上上下下把程言打量了几圈,胖胖的圆脸上又撮出一个更灿烂的笑容,招手说:“他师兄啊,外面冷,你也快进来。”
程言看着面前那张满是风霜的寻常妇人的脸,发觉看不出太多尖酸刻薄的痕迹,很难与李冬行透露出来的那些累累恶行联系在一起。
屋里其实没比外头暖和到哪里去。老筒子楼里也是没地热的,更不会开空调,哪怕屋主人似乎试图通过用乱七八糟的杂物将空间填满来阻挡冷风流窜,都依然没啥效果。这屋子只有两间房,厨房兼了杂物间,走进门一眼就能望见卧室。窗帘是拉着的,昏沉沉地封锁了一屋子浓郁的药味。
卧室的方向传来了一点动静。有个男人沙着嗓子喊道:“冬行啊?冬行来了?”
李冬行推开虚掩的房门,走到床前弯下腰,喊了声:“舅。”
床上的男人压在好几床花花绿绿的被子底下,显得瘦小又干瘪。他枯黄的脸上勉强能看出一点李冬行样貌的影子,年轻时候应当也是个相貌英气的男人,可现在所有的优点都随着健康的摧毁而不复存在了。他伸出一只同样消瘦的手,抓住李冬行的胳膊,笑呵呵地说:“冬行啊,又瘦了。”
李冬行反过来握住他舅的手,低声说:“舅,我没瘦,我挺好的。我师兄和我一起来的,你看,他平时就很照顾我。”
舅舅看了眼程言,笑了笑,指指外头说:“坐,冬行,快让你师兄坐。吃不吃橘子?”
他从自己床头摸出一个干得和他的脸差不多的小橘子,抬起脖颈望了望门口,见李冬行舅妈没往这边看,飞快地塞进李冬行手里,嘴里轻轻“嘘”了一声,脸上还露出了个隐秘的微笑。
李冬行握紧了那橘子,低声说:“谢谢舅。”
“我没好东西给你啊。”舅舅长叹一声,一双浑浊的眼珠子紧紧盯着李冬行,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你不许再给家里汇钱了。”
李冬行:“舅,那钱给你治病的。”
床上的男人坚定地摇了摇头,抓着李冬行的手不肯放。
李冬行只好含混地答应了,又安抚了舅舅几句,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从房里出来。
“冬行,这就要走?不留下吃个饭了啊?”李冬行舅妈走出厨房问。
“不了,我们还有事。”李冬行带着程言往屋外走。
舅妈举着锅铲疾步追出来,到了门口,先带上了门,拉住李冬行的胳膊,小声说:“冬行啊,那个,要过年了,手头有点紧……”
李冬行无奈地说:“舅妈,我每个月的助研费大部分都已经寄给你了。”
女人一听没油水可捞,眉毛一竖,霎时换了个人:“小兔崽子,买得起新衣服,没钱给你舅治病?小没良心的,你以为你舅舅的病怎么来的?还不是为了养你累的。老李家也算是倒霉,运都给你败光了……”
李冬行垂着脑袋不说话,由着她骂。
她骂着骂着,注意到程言在看,总算歇了歇,抬手抚了抚李冬行的衣领,换了个语气说:“冬行啊,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不是你舅的病真的太耗钱了么?咱家什么都没了,我跟了老李大半辈子,真的不舍得…… 你大人有大量,舅妈以前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恨我也好,打我都行,求求你再帮你舅舅一把吧?”
她边说边抹起了眼泪,李冬行见了,也有些惊诧,怔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程言走上前,一声不吭,塞了个信封到那女人手里。
舅妈一捏那信封,登时明白过来,吸了吸鼻子,说:“多谢师兄,多谢师兄。”
“师兄?”李冬行急了,一扯程言胳膊,想让他把钱拿回来。
程言无动于衷,把手插回兜里,说:“我算小辈,给长辈拜年,送点礼钱是应该的。”
“哎呦,多会说话的年轻人呐。”舅妈拉起脏围裙抹了抹脸,拉拉李冬行的手,往程言身边一推,“我家冬行跟着师兄,我和老李都放心,都放心。”
程言懒得理会,冲女人点点头,拉着李冬行的手就走。
下楼的路上,李冬行急忙说:“师兄,那钱我下个月……”
程言:“不用还了。是我要给的。”
李冬行拧着眉:“不行。”
程言叹口气,拍拍他肩,像是要把那女人留下的油烟味都拍去似的,说:“那你记好,到时候和房租一起还,成吧?”
省得这小子嘀嘀咕咕觉得穿他的用他的住他的房子,跟被他包养似的。
李冬行说了句“好”,又说:“我看她的眼泪是真心的。还有些……可怜。”
那女人这些年,至少对他舅舅还算尽心。嘴是坏了点,但他舅舅重病,她也没闹什么幺蛾子,就勤勤恳恳在床前伺候着。
这大概也是他为何没有真的阻止程言给她钱。
程言明白他的感受。
那女人差不多是李冬行从小最大的敌人,如今这敌人一下子老了,变得脆弱不堪,甚至主动求饶,过往的那些畏惧与恨意,就如同成了唐吉可德的风车,变得有些不真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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