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室友人格分裂怎么办? 作者:谷肆
正文 第17节
室友人格分裂怎么办? 作者:谷肆
第17节
“对不起。”李冬行忽然又道了句歉,他站在楼门口看了看脚尖,“我本来没想让你看这些。”
也许是因为他舅快不行了,他想让程言见一见世上唯一的亲人。亦有可能只是因为,他想带着程言找一个近似于家的地方过一个年。
程言知道师弟绝非想向他卖惨。
这筒子楼是阴暗的,那间屋子是逼仄的,可从那样一个环境里走出来的李冬行,却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光明。
一个从小生活幸福的人,可能会拥有许多富余的爱,去分给别人。而一个从小缺爱的少年,因为那点毛病,受尽白眼,尝遍冷暖,却从未怨恨命运,依然在努力做一个热爱生活的好人,这又有多难?
可能程言永远没法向李冬行承认,比起他给予李冬行的,李冬行带给他的其实要多得多。
他只好拍了下师弟的背,从兜里挖出一个橘子,说:“你舅也塞了我一个。吃么?”
别说,还挺甜。
两人走出筒子楼,到了街上,路过一家紧闭着门的小卖部。
李冬行忽地站住了脚步,说:“这里以前的店主人姓郑。”
程言反应过来,问:“郑和平?”
李冬行点点头又摇摇头,轻笑了下,说:“我其实不知道郑大叔叫什么。他人挺好的,有时候见我饿,还会主动给我塞些吃的。而且他很能说,有一次我舅妈非要说他卖的盐短了斤两,他说是我舅妈贪小便宜,两人狠吵了一架,最后居然是我舅妈认输,回家气得三四天没吃好饭。小时候我觉得,他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了。”
程言想起那个婆婆妈妈的郑和平,心中莞尔,有些想问李冬行,现在还觉不觉得郑和平厉害。转念一想,对当时的李冬行来说,舅妈就是宿敌,那敌人的敌人,可不就是一个孩子心中的盖世英雄。
也难怪李冬行会分裂出郑和平,让他作为年长者保护其他更小更脆弱的人格。
“除了郑大叔,那时候还有一个人,对我特别好。”李冬行捻起小卖部窗台上的一张上了年头的糖纸,回头望了望街道另一头的方向,“他住我家楼上,每天都会陪我玩,陪我上下学,教我写字,还不让别的孩子欺负我。每次阿霖说起她大哥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他,想起我以前也有个哥哥。”
程言被勾起了一丝好奇,问:“他现在在哪?”
李冬行微怔了下,脸上略过一点黯然:“也不在了。”
程言不知该怎么理解“不在了”的意思,是说和傅松一样,还是只是搬家了?看着李冬行的表情,他没忍心接着问,心里掠过一个念头,小未那么依赖他,是不是因为把他当成了邻居家的大哥哥?
这想法莫名得让他有些不快,他脱口而出:“那也没什么,你要是缺哥哥,这不是有现成的?”
李冬行转过身来,瞧着他,突然伸出了手。
程言差点以为李冬行要碰他脸颊,愣了下却没让开,直到李冬行的手落了下去,拂掉黏在他领子上刚沾到的一点落灰。
“师兄,就是师兄。”李冬行垂着眼低低地说完,就又转过了脑袋,没让程言看见他的表情。
程言的大衣穿在他身上,更修身了些,衬得他宽肩窄腰,倒脱去了一些青涩学生气。
刚刚那句话余音未散,程言看了李冬行一眼,脑子里不知怎地,也冒出了一句话。
师弟就是师弟,不是小未,不是梨梨,不是郑和平。
他就是李冬行。
☆、神之眼(一)
到了快开学的时候,校园里又渐渐热闹起来。精神健康中心新进了一批医疗器材,都放在小红楼三楼的空诊疗室里。那里原本堆了一些杂物,离得最近的程言和李冬行主动负责清理。
清出来的几本书看着像是程言中学时候用的课本,除此之外还有一沓装订起来的草稿纸。李冬行把这些旧纸张从桌肚里翻出来的时候,程言脸色一下就变了,上前去把那些本子抢到手里,攥得还挺紧。
李冬行看出那上面都是程言的笔迹,顶上还有日期,半开玩笑问:“师兄以前也写日记?”
程言扯扯嘴角,故作轻松地说:“都是被逼的。”
他捏着那一沓日记走出门,路过屋外的垃圾桶,作势欲扔,悬了几秒还是把胳膊收了回来,回办公室里翻出不大常用的书包,一股脑全丢进去。
到回家的时候,他顺手拿上那书包,一抬头见李冬行倚在门口,自然而然地把他那书包接到手里。
程言疑惑地看了师弟一眼:“嗯?”
李冬行:“刚刚听见师兄抱怨肩疼了。”
程言想了想,他方才清理空屋的时候抬了几张桌子,有阵子没运动了,肩膀的确被压得够呛。他仿佛是随口说了句自己年老力衰老胳膊老腿不经用,没想到又给李冬行听了进去。
最近这阵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李冬行的态度又起了些变化。最初有事相瞒时候缩手缩脚,后来事摊开了人也放开了,慢慢恢复了点本性。程言早就知道师弟温柔体贴爱照顾人,可这些日子李冬行简直变本加厉。在家的时候,李冬行本就包揽了扫地擦桌之类的全部家务,外加郑和平时不时出来做顿饭。程言原先想着可能是师弟觉得欠他房租不自在,便也没阻止李冬行积极表现,直到前天傍晚,他洗完澡看了会书,才半个小时功夫,他就发现自己刚换下来的衣服被人洗了。
李冬行挽着个袖子站在阳台上晾程言的衣服,身上还系着郑和平做饭时候穿上去的围裙,腰勒得细细的,从背影来看,几乎就像个贤惠的小媳妇。
程言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这会倒不像刚认识的时候,他想和李冬行划清界限,不愿意接受对方无缘无故的好。在这一点上程言已经放弃,举手投降,做了那糖衣炮弹的俘虏。而一旦跨越了精神上的那道坎,他反而对物理距离并不那么在意。连穆木都开始笑话他和李冬行,有一回他们仨约好一块去吃涮锅,一顿饭就见着李冬行不停在帮程言夹菜,吃到一半穆木托着下巴长吁短叹起来,说李冬行对程言真是比一般人对女朋友都好,程大灰狼福气不浅,可真真羡煞她这种形单影只的旁人。
穆木同程言说话向来无遮无拦,程言只当她开玩笑酸他,压根没往心里去。等见着阳台上那一幕,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丝丝别扭。
眼看李冬行又替他背了书包,还在前头开了门等他,程言斟酌半天,总算说了出来:“咳,冬行啊,你以后要不然,别对我这么好?”
听见程言这句话,李冬行脸色蓦地一僵,顿了顿,小声问:“师兄,你……你生气了?”
程言觉出他在紧张,又觉得是自己多事,这世上怎么还有人会嫌弃别人对自己太好的?这仿佛就像得了便宜卖乖,着实无理取闹。他分析了下,觉得可能还是由于他平日里压榨李冬行太过,把师弟的闲暇时间都给挤占了,以至于李冬行不得不把注意力都放在了他身上,一腔温柔无他处可去。
于是他努力摆出一副师兄该有的大度的姿态,用上最为关怀的语气,对李冬行说:“要不然下学期我多给你放放假吧。”
李冬行看样子是真切地被吓到了。
“师兄……你是烦我了?”他注视着程言,眉头微微蹙着,“你不想再常常见到我?”
程言连忙解释:“没,怎么会,我是觉得让你太忙不好,你看,你连找女朋友的时间都没有。”
李冬行看着他说:“师兄也没有女朋友。”
程言没想到话题怎么就转到了自己身上,略微尴尬地说:“呃,我志不在此。”
李冬行一愣,下意识说:“师兄难道喜欢男人?”
程言眼皮一跳,不假思索地否认:“怎么可能?你小子什么脑回路,跟穆木学的,都调侃起你师兄来了?”
他不过是想说他暂时只关心工作。
李冬行转过脑袋,脸上竟闪过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如同受到了重大打击似的,说了声“哦”,而后又低低说:“师兄要是不想让我跟着,我会记住的。”
程言恍惚间仿佛见到了一条被主人赶出家门的流浪犬。
他想是不是自己话说重了,正打算补救,就见李冬行皱了下眉,抬手按了按脑袋。
“怎么了?”程言赶忙问。
“没事。”李冬行摇摇头,“一点点头疼。”
明明脸色都白了,程言不禁埋怨自己粗心,从李冬行鼻尖凝着的汗水来看,一定已经忍了挺久。
他按住李冬行肩膀,问:“生病?还是累着了?”
李冬行扶着额头说:“可能是上午去韩老师那里试用了下新仪器,有些不适应。”
程言吃了一惊:“新仪器?韩征给你做咨询,为什么还要用到仪器?”
李冬行解释:“就是中心新买的那批经颅磁刺激,韩老师说试试用在咨询里,可能会有帮助。”
经颅磁刺激是直接对人的脑部施加微弱的磁场刺激,来改变大脑活动模式的一种实验设备。程言对用这设备治疗抑郁症等精神疾病有所耳闻,却不知韩征具体对李冬行做了什么操作。
理论上磁场对人体并无害处,可人体对外部刺激的承受力因人而异,如果出现头疼的副作用,总不是好事。
程言略微不满:“我去和韩征说说,你有副作用,以后别胡来。”
李冬行握住他手腕,说:“韩老师也很努力,师兄,这阵子我真的好多了。”
他这般恳切地为韩征说话,程言不好再插手,只是拽了拽李冬行肩上的书包带子,说:“书包拿来,你回去就好好休息,不准再干活。”
李冬行拉着书包带子不肯放。
程言无语,嘲笑了句:“你就这么喜欢这破书包?”
大约是头真疼得有些犯晕,李冬行居然撅了撅嘴,近乎执拗地把包带子往后扯了扯,说:“上次说好的,我帮师兄背包。”
程言满心莫名,什么时候说好的?努力一想,好像是有一回在办公室里,有人说以后要帮他背书包。但那时候同他说话的,不是小未么?从何时开始,李冬行已经能记得小未说过的话了?
他心中一惊,见李冬行依然很难受,便忍着没有细问,只陪着师弟先回家去。
随后几天,程言小心留意着,确定李冬行头疼没有再犯,稍稍吁了口气。与此同时,他也发现,李冬行说的病情有好转,似乎并非虚言。
以前几乎每一天,李冬行的其他人格都至少会冒出来一次,多数时间是郑和平或者梨梨,偶尔是小未,或者是阿东。有这些人格在,程言总觉得家里住了不止两个人。而这些天他忽然意识到,他已经有段时间没见到其他人了。
这变化应当是好事。他第二天就翻了许多文献,虽然没找到用经颅磁刺激成功治疗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的先例,但搜到了好些韩征这些年发表在大小期刊上的方法论文献。从理论上看,这方法确实存在行得通的可能性;退一万步来说,至少不会有什么副作用。
为了确保自己这个外行没有理解错文章的意思,程言还特意去请教了穆木。穆木一看文章标题,就笑他又针对韩征,回答问题之余,还嘲笑了程言一通,说他放一百个心,师弟再怎么信任韩老师,都不会跟人跑了,他没必要老这么爱喝醋。
程言对此颇为不屑,他喝什么醋?难道为了韩征长得帅?
他只是不太喜欢这个人罢了。
程言也试过找一个自己不喜欢韩征的理由。韩征为人并无可指摘之处,中心全体师生都挺喜欢他,就连程言这个老对他不冷不热一看就心存芥蒂的人,他都总是笑脸相迎。
程言想了想,可能就是因为这人看起来心术太正了。
这世上不是没有好人。程言身边少说就有两个。然而徐墨文清正不阿,对旁人却稍显冷淡;李冬行温柔心善,却因为那点毛病而对外人谨慎疏离。
有什么人是真正表里同一毫无瑕疵的?
只有假人。
他对穆木说了,穆木骂他自己是个愤世嫉俗的混蛋,非得证明每个人都和他一样,有点小毛小病才高兴。
程言并不以为意,他没兴趣去证明韩征身上的毛病,他这人就是个自私的混蛋,只要韩征不来惹他和他在乎的人,就算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他都未必关心。
只是他不喜欢一个人,就有对其敬而远之、顺便提防些的权利。
当然,假如韩征真的能帮到李冬行,他这点心里的不舒坦,定然都会变得微不足道,甚至可能从此刮目相看也说不定。
随着李冬行一天天好转,其他人格有了些许反应。
有一天在厨房里,程言撞见了郑和平,郑和平把煮好的饭菜端出来,难得有些沉默,只在程言吃完饭,照例谢过他之后,边收拾碗筷边抹了抹眼,嘟囔一句:“以后得多教教冬行。”
梨梨还好,少女没那么多烦恼,只稍微抱怨了几句李冬行,说上回新买的裙子她都没什么机会穿,就又若无其事地看起了电视剧,就是看着看着突然惆怅地说:“时间越来越少,什么时候能看到这剧完结啊?”
只有小未的反应最大。
那天晚上,程言已经睡着了,隐隐约约好像感觉到床铺颤了颤,一转头,就见自己床上多了一个人。
大冬天的那人就躺在被子外头,蜷着手脚,脑袋埋在程言背后。
程言一看就知道那是小未,小未最喜欢在半夜出来,所以他才习惯性地不锁门。他翻了个身,先把被子拉起来给小未盖上,免得第二天李冬行感冒,然后摸了摸小未脑袋,问他怎么了。
小未低低地说他害怕。
程言:“是不是怕黑?”他打算起来开灯。
小未摇头,轻手轻脚地抱住了他,哽咽着说:“小未怕以后再也见不到言哥哥。”
程言惊呆了。
他光顾着为李冬行的好转欢欣鼓舞,却忘了这对其他人格意味着什么。
假如李冬行的多重人格症状真的会痊愈,那是不是以后他都见不到郑和平、梨梨,尤其是这个会蜷在他怀里,全心全意依赖着他的小男孩了?
黑暗之中,程言的心口像是被轻锤了下,他搂着小未肩膀的手更紧了些。
“不会的小未,言哥哥一直在这,你想见随时可以见。”他轻言细语道。
“骗人。言哥哥会丢下我,到处黑黑的,只有小未一个人。”小未揪着程言睡衣领口,几乎把那扣子拽了下来,嘴里很轻很轻地念叨着,“……小未会不会死?”
程言心里揪得更难受了。他慢慢用手指梳着小未脑后柔软的头发,将他揽进怀里,说:“不会的,别怕,小未只是生了病,等病好了,就能好好长大照顾言哥哥,以后再也不会难受了。”
男孩信他的每一句话,渐渐安心下来,平缓呼吸不再颤抖。
程言抱着怀里的人,几乎忘了那是师弟的身体,也忘了李冬行可能会记得他今晚上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他用下巴轻轻蹭了下男孩的发心,许久未动,然后翻身下床,披上外衣去了客厅。
那一晚他彻夜未眠。
☆、神之眼(二)
李冬行不到五点就醒了。
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是在程言房里,而且稍一回想,就记起来昨天晚上小未是怎么偷偷摸摸地爬上了程言的床。
小未出来的时候,他依然没法掌控自己的身体,但他的意识已不再像从前一样,在切换的那一刻就被迫陷入无知无觉的沉眠。他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话,就跟灵魂出窍了一样。比如现在,他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抱住程言,程言又是怎么摸着他的后脑勺安抚他的。
师兄对小未总是特别温柔,有时候甚至像是变了一个人,仿佛在那个单纯乖巧的男孩面前,他可以更没顾忌些,放下平时端着的架子,稍稍跨过那条总是拦在自己和旁人之间的无形的线。
李冬行有时候都会难以遏制地嫉妒起小未。他不是小未,小未能做的事他不能做,小未能从师兄那里得到的,他也无法得到。
他胸中又酸又涨,转过脑袋闭上眼,觉得鼻尖全是程言身上的味道,忍不住亲了亲那个枕头。亲完又跟触了电一般,飞快地把脑袋收了回来,拉起汗衫下摆,擦了擦枕头上并不存在的口水印。把枕头依依不舍地放回原位,他又蹑手蹑脚地起来,把床单拉平整被子叠好,直到再看不出一丝被他人侵占过的痕迹,这才走出程言的房间。
和他想的一样,程言果然是在客厅里的椅子上坐了一夜。那张扶手椅是过年时候新买的,放在窗边,程言还挺喜欢坐在那看书晒太阳。李冬行放轻步子走过去,不远不近地看着程言。他感到愧疚。如果不是小未非要大半夜地去找程言,也不会害得房间的主人无处可睡,不得不出来枯坐。
程言此刻是闭着眼的。眼镜还架在鼻梁上,稍稍滑下了一点点,从金属框上方仿佛能看清楚每一根眼睫。他身上披着大衣,里面的当作睡衣的旧衬衫松松垮垮,露着大片脖颈和一小块锁骨。他像是觉得有些冷,一只手还抓着大衣的前襟,肩膀微微瑟缩着,另一只手里本来捏着本书,这会手指松开了些,书本有一半滑到了地上。
李冬行走近了些,先把书捡起来,犹豫着是否该叫醒程言。他们上午没什么安排,程言现在回房去的话,还能再睡两个小时。可他一抬头,就有些动弹不了。
睡着的程言和平时不大一样。
李冬行偷偷分析过,师兄属于那种防备心极强的人,一刻都不会松懈,绝不肯对旁人有一丝丝示弱。程言情商很高,在不熟悉的人面前装得脾气绝好,范明帆这些师长对他都是赞不绝口。可稍稍走近些就会发现,他并不喜欢亲近人,宁可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就跟个穴居刺猬似的,旁人若是想多靠近一点,都会触发他的警报,被冷言冷语或者毫不耐烦的臭脾气逼到放弃。像穆木就老抱怨程言爱装,累死累活都要绷着那张脸皮,小气到让人一点真心都摸不着,活该没朋友。
那都是因为他们没仔细看。
李冬行在心里为程言打着抱不平。
如果此时多看一眼,他们就会发现,师兄不在故意冷眼蹙眉的时候,眉眼明明很温柔。而且程言也并不是不会觉得孤单。没了那层要强的外壳,程言也就是个普通人,会头疼,会生病,会烦躁,会难过。
此刻他离程言那么近,近到只要一伸手,就能把那个清瘦的身体结结实实地搂进怀里。
李冬行觉得心里越来越满的情绪正在鼓胀开来,蠢蠢欲发,即将爆裂。爱这种东西,若是不发现它,它也就在那里安静地酝酿蛰伏;可一旦它已经显出了头角,便一发不可收,在心里每一处热烈地奔流,就像随时随地都要冲破堤防的山洪。
他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他原本以为,自己最擅长的就是隐忍。舅妈打他的时候,他有多少次想站起来回骂那个女人?但他知道这行不通,他不能让心里的那头怪兽占据上风,不能让仇恨和怒火吞噬他,不能变成面目可憎的怪物。这么多年来,他正是用这种顽强的意志力强迫自己,去做一个处处忍让的好人。可是为什么,要忍住爱意,会比忍住恨意还要难?
他想伸手抱住面前那个人,以李冬行的身份,而不是小未的。他要用尽自己体内的力气,用双手去感受那个人肌骨的形状,乃至将对方揉碎在自己怀里,好让他们合二为一。
这个念头一窜出来,李冬行就被自己吓到了。他往后退了一小步,带了点慌乱,看了眼自己的手。
为什么?为什么爱比恨还要可怖,会让他产生想要占有并伤害所爱之人的念头?
他仿佛又变成了那头怪物。
韩征说,他的每一个人格,其实都是他自己内心的投射。这是不是意味着,他随时都有可能做出那个暴力人格做的事,去强迫程言接受他自己?
也许师兄能制服他。但如果他不用暴力,而是用另一种方式去胁迫呢?
比如小未。程言从不会拒绝小未的亲近。如果程言认为拒绝会给小未或者李冬行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以师兄对自己的保护和纵容,是不是也会勉为其难地接受?
李冬行觉得自己已经有意无意地在这么做了。
他正在利用自己的其他人格,一次次地试探程言的底线,让师兄习惯自己的亲近,甚或全盘接受自己最隐秘的渴望。
原来他竟如此卑鄙。
是时候该适可而止了。他并不想做一个令人厌恶之人,更不愿意伤害这世上最关心他的人。
程言睁开眼的时候,正看见李冬行低着头跪坐在自己手边。
迷迷糊糊的,他还以为那是小未,抬手就揉了把那家伙的后颈,意外地发现摸了一手冷汗。
“怎么了?”程言赶紧抬起身,见眼前人大冬天穿着短袖单裤光脚跪在地上,深深蹙眉,“回床上去好不好?言哥哥陪你。”
“师兄,是我。”李冬行侧过脑袋避开程言的手,默默爬起来。
程言讪讪缩回手,埋怨了句自己眼拙,居然没认出师弟回来了。他也跟着站起来,捶了下有点酸疼的腰,说:“哦,那一块吃个早饭,待会去学校。”
李冬行把书放回桌上,背对着程言,说:“师兄,我想过阵子就搬出去。”
程言愣住,半晌慢慢地问:“又怎么了?”
李冬行:“我病快好了,没必要老让师兄这么费心顾着。”
程言默然。他想起来,当初说服李冬行在这住下的原因之一,正是他说自己对多重人格好奇。那会他可没料到会有个能耐不小的韩征,真把这几乎没法治的毛病给治出点成效来。
要是李冬行病真好了,他还有啥理由非得逼着人天天待在他眼皮子底下不可?
程言看了眼李冬行,心里怎么想怎么烦闷。这情形,好似自己亲手拉扯大的娃翅膀硬了就想和他闹分家。他不知跟谁生着气,面上还要装作若无其事,一边去给李冬行热粥,一边叫他别东想西想该干的活都要干,搬家的事等真好了再说。
上午的时候李冬行又去找韩征,程言满心郁结,不想独自待在办公室,于是下楼去溜达。他在一楼撞见田竹君,田竹君刚好说有事想找他聊聊,一个人的溜达就变成了两个人绕着小红楼转圈。
转到第三圈,程言受不了了,问田竹君什么事。
田竹君吞吞吐吐地说:“小鱼她,呃,她前两天跟我说,她有点喜欢我。”
程言一听有点乐,拍了拍田竹君肩膀,说:“恭喜?”
田竹君笑笑,不知为何颇有些忧虑,探了探脖子,问程言:“程老师,真的可以么?”
“什么可以不可以?”程言觉得好笑极了,“你难道谈个恋爱还打算找老师批准?真要找人批准,你也该去问你奶奶啊。”
田竹君跟个小老头似的兜着双手,摇头晃脑地说:“唉,倒不是因为这个。奶奶可喜欢小鱼,前阵子还半开玩笑说,我什么时候能有出息些,古时候的人要是到了我这年级,也该成家立业了,她还想活到看见我给她抱重孙子。”
他说着说着脸就有点红,笑得有些傻。
程言轻笑一声,这老太太倒挺急,田竹君也就二十,余小鱼还是个未成年,就算这俩真看对眼,要他们给她抱重孙子,她真得好好精神矍铄地再等个十年。
不过田竹君显然有些烦恼未去,据他观察,这傻小子可喜欢余小鱼,即使未必真往那地方去想了,也不至于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要想着该怎么拒绝人家女孩。
“所以,你是在愁啥呢?”他问田竹君。
田竹君叹了口气,鼻尖皱出一团细细的纹路,犹犹豫豫地说:“小鱼她病还没好,会不会都不知道什么叫喜欢啊?”
程言瞪眼:“你这话可太不正确了,歧视病患呐?”
田竹君连连摆手:“没没程老师,我没怀疑小鱼脑子不清楚。我,我就是忍不住去想,小鱼她生着病,一直以来都是我在劝她接受治疗,她好像还挺依赖我的……她会不会是搞错了这种依赖和喜欢啊?那个,什么说法来着,冬行学长跟我说过的……对了,移情!就因为我对她好,她对我很信任,最开始是对我吐露的心声,然后就把对奶奶的依恋转移到了我身上,产生了这个喜欢的错觉。”
他说得有板有眼,俨然在精神健康中心耳濡目染太多,一副业余精神分析专家的架势。
程言稍稍无语,正了正色,说:“田竹君同学,我觉得,你可以对自己有些信心。”
田竹君一边蹲下把一只卡在灌木丛里的野猫救出来,一边说:“我知道的,我这人是容易自卑。我也想过,我这人身无长物,性格还懦弱,小鱼她到底能看上我什么?”他说着站在花坛沿上转过身,身高长了十公分,气势也更足了些,“后来想想,我不该这么怀疑自己,我就算一无是处,至少是真心对小鱼好。如果小鱼的确喜欢我,我一定不会辜负她。但要不辜负她,我首先就不能趁人之危。”
程言眉头一动,心想这小子迂是迂了点,人品是真没的说。
“那你是打算拒绝她?”这还怪可惜的。
“我对小鱼说,她还小,至少等她上了大学,到那时我会亲口问她,还喜不喜欢我。”田竹君皱了下眉又很快舒展开,“再过一年多,她的病就能有很大缓解了吧?如果她对我是一时移情,那会也该醒了。”
程言瞥他一眼:“你啊,这一年时间变数不小,万一她到时候移情别恋,岂不是可惜?”
田竹君老实地点点头:“可惜。”他别过脑袋,看着不远处的一汪水池,小声嘟哝着说,“我是真的很喜欢小鱼。我有时候会想,要是她就是个普通的女孩子,一点没病,那该多好呀?我肯定不会有这么多顾虑,最多就觉得不该早恋耽误她学业。”
程言刚想对他说,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好事,如果余小鱼不是有癔症的毛病,可能根本就不会去他宿舍楼下偷花。
话到嘴边还没出口,他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有一次他和李冬行一起待在实验室里,他忙得晕头转向,正想起身去泡杯绿茶,一摸杯子却发现里面的茶叶刚刚换过,水还是温的。他略略抬头,一眼就看见就站在他两米之外,正在整理实验器材的师弟。
李冬行原本正专注地干着活,可不知是不是背后长了眼睛,也适时回过头来,正对上程言目光,微微一笑。
程言端着杯子,没来由的感到心中一定。
不是什么激烈的心跳,就是很安心,好像暖流淌过四肢百骸,温热的茶水浸润肺腑,那一刹那全身疲惫尽去,他没头没尾地,想到了岁月静好四个庸俗无比的大字。
他这人天生心冷,旁人对他好,他要么视若无睹,要么拒之千里之外,可唯独那一个人,不知不觉已走得那么近,他不仅习惯了那生活里无处不在的好,甚至都开始渴望它。
这一幕再度浮现于眼前,他忍不住晃了晃神,想道,对了,要是师弟也没那毛病该多好啊?
要是没那毛病,他说不定就可以……就可以……
就可以干什么?
程言觉得自己被当头敲了一棒槌,整个人清醒了。
田竹君希望余小鱼没病,是因为这样的话他们就能顺利地在一起,他在想什么?李冬行要是没病,难不成就能和他岁月静好一辈子?
他一凝神,在心底大喝了声,程言啊程言,你这是异想天开,脑子进水,打算插翅上天呐?
就因为师弟对他温柔体贴又很依赖,他就胆子大到起了监守自盗的心?
程言从来没自诩过什么正人君子,但还是被自己的无耻程度震惊了。
昨天晚上他就已然意识到有些是不大对劲。
他安慰完了小未,去客厅里吹风,吹着吹着,那些刚刚被小未的不安勾起来的伤感就给吹散了,余下的全是丝丝欣喜,和一点点愧疚。
他可耻地骗了小未。人的意识仍是未解之谜,那孩子和李冬行目前是平行人格,如果李冬行有天真的痊愈了,其他人格都被一一吞并,那这个叫小未的八岁孩子自然也不复存在了。
这对小未来说,是不是意味着死亡?
程言毫无把握。
作为一个研究者,他本来不该去说些没把握的事。
但在那一刻,比起对小未的同情,和可能面临离别的不舍,他的心完全被师弟痊愈的可能性占据了。他希望李冬行能好起来,哪怕他需要开口劝小未放弃独立意识,主动与李冬行融合,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程言也想过,假如他对师弟有些格外的关照,是不是因为心疼小未,又或者郑和平做饭手艺太好。可直到那一刻,他心里才一清二楚,再怎么口口声声说尊重其他人格,自己都始终明白,他最在乎的人只有一个。
他最希望能留在自己身边的,只有李冬行。
被田竹君一提醒,这念头盖棺定论得无比迅速,连掩耳盗铃的机会都没给留下。
程言合上眼,满腹无奈地心想,他这可是真的要完蛋。
☆、神之眼(三)
田竹君这小子长出了不少眼力见,瞧出程言魂不守舍,便自觉不再打扰,晃到第十圈停下了脚步,把程老师恭送回了小红楼里。
程言慢慢踱回办公室,一颗心还是七上八下的,都没瞧李冬行在不在办公室,一头扎进自己的小屋里,泡了杯茶灌进喉咙,把自己往椅子上一扔。
他这人一想起事来有个习惯,需要刨根究底的事一定会钻到最深处,自觉无关紧要的事则不会细想,就跟扔进池子的小石子似的,最多也就在脑子里晃上那么一圈,再不会有回音。
以前穆木笑他和李冬行过于亲密,他都一笑置之没当回事,如今那念头自己一起来,那小石子就不再是一击沉底的小石子,成了激起千层涟漪的大瓦片。
这些年里程言并不是从来没交往过女朋友。去美国的第二年,他在一次无聊的聚餐上认识了一个学法律的女孩,那女孩是个华裔,中文讲得挺一般,但比国内大部分姑娘都要主动些。她看上了程言,主动问他要了联系方式,也不知是不是从共同朋友打听来的程言为数不多的爱好,隔天就约他去打网球。程言当时觉得她挺不错,人漂亮话不多,喜欢运动学识丰富,回头也请她吃了几次饭,看了一场音乐剧。两人按部就班地约着会,平平淡淡地处了小半年,然后在圣诞节的晚上,那姑娘很平静地提了分手。
当时她说,程言并不爱她。
程言那会不是特别服气,他觉得他做到了大部分男朋友该做的一切,而且打心底里确实还挺喜欢那姑娘,怎么就不爱了。
姑娘就问了他一句,她提了分手,他有没有感到惊讶?
两人面对面坐着,什么情绪都逃不脱彼此的眼睛,程言说不了谎话。
姑娘说,如果程言真的爱她,一定会因为她的决定而震惊,并且极度不舍,拼命挽留。而她从来没走进过程言的生活,更没走进他的内心,现在她决定要走,程言自然也并不至于太不习惯。
于是她真的走了。
程言的心不是真铁打的,难免会有些失落,然而他不得不承认姑娘说得对,他的生活里少了一个女朋友,还是照样过。
他十三岁离开父母独自生活,这日子难道离了谁就不能行?
穆木说他有亲密关系建立障碍,用人话说,天煞孤星的类型。程言知道自己毛病在哪,他也不打算改变,更不想祸害别人。生命里的人来来去去,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互为过客,各不牵绊。他本以为这一辈子就这么继续下去了,没想到有一天,他生活里多了一个人,而且到了可能该分开的时候,还不想让那人走。
程言想起了他那间公寓。
在那人住进来之前,他只把它看成住所,有用的就是一张床,和宾馆里的也无甚区别。他都没兴致去打扫其他地方,任凭四处积灰,反正他平时用不到也碰不着。是那人来了以后,跟蚂蚁搬家似的,带来了锅碗瓢盆烟火气,一点点把那破房子折腾成了个像样的窝。慢慢地,房子就不仅仅只是房子,像个家了。
要是有了家,就如同漂泊不定的人有了根。若心被绊住了,七情六欲便也随之而来,再难忽略。
程言一手盖着眼,忍不住心想,若是那人真走了,家里该有多空啊。
可若他真不想让李冬行走,他总得找个理由。李冬行对他来说,又是什么人呢?
论熟悉程度,李冬行这半道上来的师弟还不如穆木和他相处得久,更比不上徐墨文。别说不舍得徐墨文,他十三岁的时候都没生出过一丝要答应跟老师住一块的念头。
难道说他还真对师弟起了点什么见不得人的歪心思?
程言一下坐直了,打开笔记本电脑。
他是个科研工作者,要验证一个问题,他就得先找点证据来。
这年头有色图片到处都是,程言本着科学精神,同性和异性类别一个都没放过。
无论男女,画面上的人全情投入汗水飞溅格外卖力,他坐得纹丝不动鼠标狂点镇定地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训练有素的大脑不受控制地分析起这些奇异动作下人类的肢体承受能力极限在哪里,以及不明液体的交换过程中可能会滋生多少有害细菌。
这导致程言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内心更是毫无波澜,仿佛他并不是在欣赏某些热辣的人体秀,而是在瞪着实验室里的大脑解剖现场。
在某种程度上,程言的确是个不世出的奇葩。
他百无聊赖地匆匆浏览而过,眼前掠过一张在沙发上的现场图,点鼠标的手突然顿住了。
不知怎的,程言想起了阿东跟他闹着玩的那个下午,他也像这样被师弟压在身下……脖子上明明早就褪干净了的咬痕又痒了起来,他抬手揉了揉脖子,只觉得当初没当回事的感觉全回来了,莫名地就有些口干舌燥。
就在这时候,边上有人敲了敲门。
程言不用看都知道是李冬行,连忙把图片窗口都给关了,抬头看见那张脸,只觉好一阵心虚。
不就是点有色图片么?师弟也是大男人,谁没点需求?
程言强迫自己忘了刚刚脑子里出现的替换过对象的沙发一幕,整了整毛衣下摆,摆出副大义凛然的面孔,对师弟说:“怎么了?”
李冬行站在门口没进来,保持着推门的姿势,说:“师兄,于哥来找我们。”
一看师弟脸色,程言心里就有些打鼓。年前他们顺路去拜访老于,没见着人,李冬行留的纸条也并无回应,他们本就心里没底,眼下见老于自己上门来,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
真出门见着了人,程言更是直觉出事了。
才几个月没见,老于脑袋上本来就没剩几根的头发白了大半,跛着的那条腿走路更不利索,连站都站得很是艰难。冬天还没过去,他就穿了件蓝色的工装外套,里头那件棉背心也不知多久没洗过,都快看不出颜色。
李冬行说他下楼之前,老于已经在楼下站了半个小时,脸和手都冻得发青,正在不自觉地抽搐。
程言赶紧让他坐下,他瞥了眼光洁的皮沙发,双手在粗布裤子上蹭了蹭,缓缓摇了摇头。
“咱就是来说个再见,不坐了吧。”老于咧了咧嘴,笑得有几分发僵。
李冬行吃惊不已,说:“于哥,你要去哪里?”
老于垂着眼,含混不清地说:“回老家。”
李冬行急忙问:“回去多久?”
老于沉默了半晌,颇为惨淡地叹着气说:“可能……以后都不会回来了吧。”
余下两人一听,都知道一定有事发生,原本老于三口之家挤在地下室里,条件不可说不艰苦,却也自有其乐融融处,怎么会突然说走就要走呢?
李冬行硬是拉着老于在自己座位上坐下,程言转身给他泡了杯茶,让他好好说说,到底怎么了。
老于在沙发上呆坐了一刻钟,才默默地说了前因后果。
程言和李冬行担心的没错,事情确实是出在他儿子柱子身上。
柱子有疑似多动症,学名注意力缺陷障碍,老于本来是不会发现的,直到元旦前,他工地里发了点小钱,夫妻俩想着儿子半年后就要上小学,城里孩子都从小上各式各样的补习班,柱子没那待遇,上学后怕是会跟不上。老于夫妇苦宁愿苦自己也不想对不住儿子,两人一合计,就拿出了那些余钱,给柱子报了个算术班。
这不上课不要紧,一上课,柱子的毛病就犯了。
老师一开始就以为这孩子太皮,怎么教训都说不听,老在课上搞小动作,坐都坐不住,还妨碍同学。那年轻女老师心肠也还不错,叫了家长过来,一看就知道老于家是个什么情况,便也不再多批评了,就把柱子从大班里提出来,也没让老于补交钱,自己做主给他开起了小灶。这又上了几次课,老师越上越不对劲,发觉孩子不是性格皮,就是没法听进去她说的话,别人一教就会的题目,教了十遍柱子都学不会,写个答案写一半都能走神玩鞋带去。
这么一来,她觉得不该再耽误彼此时间了,再一次通知了老于,让他把孩子领走,退了一半补习班的钱,顺道还暗示他带柱子去医院查查。
老于一听就紧张了,赶忙问老师他儿子是咋了。
那老师自己在这领域也是个半瓶水,不知道多动症,只说他儿子学算数怎么都学不会,可能脑子不大好。
老于登时急了。他年纪不小,统共就生了这么一个儿子,柱子可是他宝贝命根子。他们夫妻俩没什么文化,去了医院都不晓得挂哪个科,急得团团转,回头有个自称见多识广的邻居不知从哪介绍了个看相的过来,收了老于家几斤土鸡蛋,留下一句柱子不是有毛病,而是中邪了,叫老于想点办法驱驱邪的高论。
看相的高人说要想办法,老于就真想了起来,过年那阵一直在东奔西走,把能攒的钱都攒了,正想着去哪找门路,走在大街上就给人塞了张传单。
“什么传单?”程言皱了下眉,本能觉得是邪路。
“就是这个单子。”老于从兜里掏了张皱巴巴的纸出来,也不知是不是心中有恨,拳头攥得死紧,过了好一会才肯展平递给程言。
那张纸上被涂了个五彩斑斓,几道浓又粗的放射性彩条中央飘着一只人眼,黑少白多,占了半张纸大小,瞧着颇为瘆人。
程言翻到传单背后,就见那纸正中写了“神之眼”三个大字,底下附了一行地址。
“这什么玩意儿?”他嫌弃地甩了甩传单,递给李冬行看。
李冬行低头看着,低低说:“我知道这个。”
老于愣了愣,突然伸手抓住李冬行胳膊,一个劲摇头说:“冬子,你可别去,这信不得啊!骗子,都是骗子!”
他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带着点声嘶力竭。
李冬行安抚着说:“于哥放心,我就是听几个学生说过。这是家算命馆吧?有个自称‘玄子’的大师,号称有一双能看透人心、还能看见运势的眼睛。”
老于重重点了下头,哑声说:“对。我开始就想试试,带着柱子去了。那大师……他让柱子摸了摸一个水晶球,然后说他看到了一个小孩,断了脑袋,一大堆乌鸦在啄小孩的脑子……他还把那个图画了出来,给我看。护法在一边说,按照大师看见的,如果这小孩再不治,脑子就要被妖魔鬼怪全吃了,以后连神仙都没法救。我当时也是猪油蒙了心,居然觉得他说的太对,为了求大师给柱子治病,就……就回家把这些年全部积蓄都拿了出来,献给了大师……”
他一边说一边咬着牙,眼珠外凸,目光里写满了深深的恨意。只是这恨很快就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无尽懊悔。
“我是真的傻啊……那大师也给我看了,说我半生劳碌最近可能有大难……我以为他说柱子的病,一下就信了……现在想想,呸!咱就算有难,也是被他们骗的!”老于一声悲鸣,单手抹了把眼睛,“柱子被叫过去施了几次法,哪里有好?等我回过神来,钱都没了,连给柱子上学的钱都没剩下,家里那屋子的租约也到期了……我,我真没了法子,去问那大师要钱,另一个护法又说这钱就是诊疗费,他们有正规的执照,还能出具发票,就算我告到派出所去,都要不回我的钱。冬子啊……你说说看,这人坏起来,心怎么能这么狠呢?他们骗走了我的钱,都不给柱子一条活路啊……”
老于半张着嘴,哭也哭不出来,整张脸痛苦地纠成一团,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捶着那条断过的腿。
比起恨那些骗钱的神棍,他可能更恨轻信于人、亲手毁掉一家生活的自己。
☆、神之眼(四)
钱没了,房子也租不成了,老于一家在江城再待不下去,他说大不了就带柱子回老家,他们夫妻俩好好种地,还是会供柱子上学,至于能不能上成,全看柱子自己造化。
说这些话的时候,老于已经恢复了镇定。可程言知道这个男人和他当初在工地上认识的那个已经不大一样了。老于眼里的那一簇光灭了,断了的腿、跑了的媳妇,都没能磨去的他对生活的最后那点热望,如今还是被柱子的病和那群骗子扑灭了。
程言想起来,当初去老于那间地下室里,老于曾经搂着柱子说,儿子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好跟程言和李冬行一样,上大学,有出息。老于这辈子可能走不出那间地下室,但他还希望儿子可以。现在这个梦想还没张开翅膀就狠狠摔到了地上,摔得那么惨,也许再没有爬起来的可能。
老于和许多苦命人一样,他们艰难地跋涉在一地荆棘里,再怎么顽强,肩头只要多一根稻草,就能把他们彻底压趴下,扎得鲜血淋漓永无翻身之机。
今天这件事,就是那根看似轻飘飘、却如灭顶之灾的稻草。
在这么沉重的现实面前,再多安慰都太苍白无力。精神健康中心应当可以缓解柱子的病情,但中心不是慈善机构,老于也不会接受程言他们提供的物质资助。他们在工地上认识,老于从来只把冬子当成一个过得也很辛苦的小兄弟,哪怕后来认识了程言,他知道他们之间有差距,但友谊仍可以是平等的。他今天过来甚至都不是想诉苦,更不想要程言和李冬行的怜悯,只是想和以前的两位朋友道个别而已。面对命运,老于有他自己的姿态。就算他被打败了,不得不离开这伤心地,他也想保留最后的尊严,挺起脊背安静地走。
送走了老于,程言和李冬行都很沉默。
“是我的错。”李冬行站在门边上,看着老于一瘸一拐下楼去的背影,“我早就看出了柱子的病,我不该瞒着于哥,还让师兄也一起瞒着。”
程言看出他很难受,走上前去,把手放上师弟肩膀,说:“你那会也是出于好心,不想让于哥一家增加负担。”
李冬行摇摇头,慢慢说:“于哥把我当朋友,我却自以为比他有知识,直接居高临下地宣判了柱子的未来。他们本来有机会可以去正规医院试试的。如果我当时告诉于哥,让他带着柱子来中心看看,钱的事再想办法,今天的事根本不会发生。”
他说得平静,按在门框上的手却在发抖。
程言叹了口气,努力想做些疏导工作:“你也别想太多了,每个人能耐都是有限的,很多事我们没法提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做不了。”
李冬行有一会没说话。他在原地站了会,对程言笑笑,说他没事,先下楼去上个课。
师弟走了之后,程言在沙发上坐了会,心里依然觉得沉沉的,像被塞了一吨重的石头。
人各有命,要是放在以前,老于的事最多让他觉得可惜。但认识了李冬行之后,这个想法潜移默化地变了。一旦开始在乎一个人的痛苦,就好像没法对更多的苦难置之不理。
程言揉了把自己的心口,无奈地轻笑了下。半年前的自己想的太天真,李冬行这小子看起来不麻烦,实际上是个无穷无尽的□□烦,沾上了就意味着告别他以往的独善其身。
这算什么?爱屋及乌?
程言觉得自己一定是傻了,前半辈子的潇洒日子都葬送在一个人手里,不仅如此,还要为了他不断自找麻烦且乐此不疲。
傻归傻,程言的脑子还在工作,知道自己能干什么。瞅着下午没课,他直接出门去了趟警局。
王沙沙原本翘着个二郎腿坐在办公桌前,一见程言过来,立刻把腿给放了下来。
“程哥啊,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一看边上没别的同事,他瞬间收了人民警察的威严,换上点略微谄媚的笑脸,一边让程言坐下,一边颠颠地起来给他泡茶。
上回程言拿追穆木当由头让他查傅松的事,王沙沙卡在了他爹的坎上,自觉没办好事,之后但凡见到程言,总是客客气气一口一个程哥,活像当年在学校里呼风唤雨的小王哥转头当了程言小弟。
在王沙沙眼里,程言他们实验室的老大不在,程言虽说是穆木师弟,可平时看他和穆木的相处,分明占着上风,铁定是个能说得上话的,要是能搞好关系,相当于在通往心上人的道路上开了一重绿灯。而李冬行这个学生时代的宿敌,竟对程言毕恭毕敬,那更说明了程言的能耐。要知道李冬行可是积了那么多年的威,都快成王公子心理阴影了。能让一个十来岁就能单手拧断自行车轮圈的狠角色心服口服叫师兄,程言该有多厉害?更别提之前程言几句话就差点戳到他老爹的痛脚。王沙沙因此挨了一顿揍,非但不记恨,还更坚信程言深不可测。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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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7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