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红楼之史家公子 作者:太极鱼
正文 第2节
红楼之史家公子 作者:太极鱼
第2节
想了想又决定把贾家家学的情况透露给奶娘一二,省的她日后从别人嘴里听说更担心:“况且荣国府又不远,稍闲时我就回来看奶娘便是,听说那贾家家学司塾是位耄耋老儒,身体并不康健,恐怕管教并不严谨,奶娘很不必这般。”
杨氏虽被那句‘儿行千里母担忧’暖的眼眶微润,可听了后话却不喜反忧,搂着史墨问:“那位司塾是位年高体弱之人,这话可当真?那家学的门风……哥儿是听谁说来?”
杨氏最是知道但凡世家大族,人口一多,总有不肖纨绔,这贾家家学若是真真管教不严,那里头的风气恐怕比起市井都有不及,怪不得这回二老爷怎这般好心告了亲戚让墨哥儿去那里读书!杨氏只恨自己愚钝,以为二老爷不愿落人口实才勉强这般,早知道……
史墨却不答这话,只道:“奶娘,再不必忧心,那里总有人教,只要我管住自己,还能有人强拉着不让我上进不成?况且没了那么些眼线,我松快些,咱们行事也方便些不是……”
再三安慰,总算杨氏念着他一贯稳妥上进才放下半颗心来,但史墨这番显得十分老成的话也叫杨氏动了些其他心思。
杨氏犹豫了一下,就拉着史墨给里屋藏着的大老爷、太太的牌位磕过头,让他保证必然勤奋读书,末了,杨氏用黑缎子的包袱皮把两方昔日偷置的牌位重新搁好,拉了史墨坐下,严肃道:“哥儿,奶娘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如今又要入塾读书,有些事情也该知道了。”
她顿了顿,史墨有些紧张,恍惚猜到奶娘要说什么。
“你从前问我你外祖家事情,我只觉你太小,恐你听了难过俱都搪塞过去。……你嫡亲外祖父元老大人曾位列三公,且早年有从龙之功,深的今日的上皇宠信。元家十多年前也是都中高庭,小姐是元家嫡长女,身份尊贵,当年史老侯爷亲自上门为子求娶,你外祖念其心诚,且大老爷在都中名声甚好,文采人物都可称一时,你外祖心喜之下才把小姐下嫁,只是好景不长,一年雪天大人忽然从马上摔下来,没等小姐赶回去便咽气了,小姐的头一胎也是在那个时候因悲伤过度才没保住。老爷猝死,好在你两个舅舅都是有能之人,史家这边儿虽为大老爷觅了两个通房,但对小姐还是不敢怠慢的,只是……”
之后的事情史墨猜都猜的到,元老爷子死的太快,恐怕手里的谋划暗招都来不及告诉儿子……果然,奶娘的话里就说,没几年,他那位算计远不如外祖的大舅舅就着了人家的道儿被革职严办,在牢里还不等查明原委就病死了,圣上虽下旨厚葬了他,这事却也不明不白的揭过了。只有小舅舅逃过一劫,被远远打发到苦寒之地任官。而他母亲,失了娘家依仗,这日子会怎样自然不用说,恐怕史老侯爷不等自己降生就急急请奏二子袭爵也是看着自己外祖家败落了吧。
史墨敲敲桌子,觉着元家和原着里的林家十分相像,都是子息不旺,虽是累世书香传家,只是无奈没有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共同体,一旦顶梁柱没了,整个家族就轰然倒塌。
要不然,自己母亲和林家的林黛玉也不会空受了这么些委屈却无人撑腰了。而当年,外祖同意和史家联姻,未必不是存了一个交好共同扶持的心意在,只可惜他死的太快,这密切的利益还未建立,就因为他的死被打破了。
而且听奶娘说自己便宜父亲身体一直不好,二房的嫡子史坤都到了延师正经读书的年纪了,母亲才生下了大房当时的独苗,也就是自己的姐姐史湘云,以史老侯爷的精明,对于自己外家即便不会落井下石,也只会站在旁边观望。到后来便宜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弱,朝廷局势不稳,相反的二房戚夫人的娘家襄阳侯府却是蒸蒸日上,之后……
史墨暗自叹口气,想不到自己的外祖家还有这般狗血的遭遇,依他这前世里被大姐和妈妈抢拉着陪看无数“斗剧”而洗礼过的思维,直觉就连外祖父的死都蹊跷的很,恐怕从外祖的死到元家衰落都是一个计划周密的套子罢,只是不知道自己那位便宜爷爷在里边担当个什么角色?
在心里算了算,自己出生后两年不正是今上登基的年岁么?恐怕元家出事的那几年正是局势最乱的几年。
……
杨氏握紧他的手,红着眼眶道:“小姐直到死还念着二爷,可后来发生了那些事,你小舅舅没了音讯,我们在深宅恍惚听说是到了北边十分偏远苦寒的地方任职,当时我们在这里的日子不好过,又发现怀了你……之后,咱们又被打发到了南边金陵,二老爷手紧的很,这么多年我都没打听到你舅舅的消息,墨哥儿,如今你是个大人了,在外边走动时打听着你舅舅的音信才好。”
说着,杨氏的泪就掉了下来:“太太在家时,和两个兄弟的感情十分之好,就是你外祖死后,大爷为了不教她委屈,每年里往这侯府里流水一样送礼,二爷被远派时还特意来过侯府辞行,但这侯府里天杀的却瞒着我们,你母亲正病着,等二爷走了多半个月我们才听到风声!但凡二爷在,也不能叫你受这么些委屈!”
此时屋外头还剩下的几只秋蝉嘶哑鸣叫,初入秋正午的日头还晒得很,西跨院的婆子丫头们不是贪懒困鼾去了,就是嘻嘻哈哈去顽儿了,众人皆知不日这院里的墨哥儿就要去荣府读书了,就是太太这些天都没有什么话吩咐下来。杨氏谨慎,也不关门图惹人怀疑,敞着窗,院里头情景一眼就可以瞅全了,她和史墨只坐到凉榻上,别人就难看见他们的动作。
杨氏低低呜咽,哭的悲切,史墨的眼圈也红了,却见杨氏抹一把眼泪,从箱底层层衣服被褥之中舀出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小匣子,从怀里摸出一把黄铜不起眼的钥匙来,打开匣子,史墨只见满满一匣子物件儿,险些被搁在最上边的首饰闪了眼睛。
怀念的摸摸那些珠光宝气的首饰,杨氏勉强一笑:“这是你母亲当年最喜欢的首饰,这只鸽血石的戒指本是一整套首饰,只是当时你母亲新丧,二房那位日后以给大姑娘作嫁妆为名,把好些都给拿去了,这府里咱们没了依靠,我又只是个下人,……幸好太太早有预料,早早就备下了这些,让我藏着,这戒指当时被我趁乱收了起来,后来就搁在了这匣子里。”
史墨看着那些首饰,样式和宝石都是上好的,单说搁了这么些年宝光依旧不减就知道恐怕是极难得的,一边叹息外祖家富庶,一边惊讶自己这世的母亲如此深谋远虑。
杨氏怕有外人来,感伤了数句就止住了,小心翼翼地从匣子底部抽出一个油纸包来,打开了竟是一沓已经泛黄的契书和几张银票!
“这……”史墨难得迟疑了,他知道奶娘手里藏着一部分母亲的私房,可是这么多……
杨氏哪看不出史墨的意思来,咬牙恨恨道:“小姐的嫁妆当年岂止只有这些,更不提后来大爷二爷送来的,只是明面上的大都被二房贪墨了,这些庄子、店铺还是你外祖生前私底下给你母亲留作后手的,老爷子还在世时就被租赁出去了,租子年年都兑成银子存到本朝最大的钱庄通宝钱庄里,契根就在这里,等到你有了功名出了这侯府咱们就把它取出来给你成家立业用。”
从那几张银票中取出一张百两的来,杨氏叹道:“这府里那二老爷是个眼利的,咱们又没办法出府,所以纵使月钱不够使,我也没生过动这些银票的心思,只是这次你去荣国府,倘或要和同窗往来,还有那些丫头婆子小厮的,少不得要用银钱,这银票你拿着,只是用时小心,寻机换了碎银子才好。”心里担忧史墨不知轻重,银票是小事,万一被人盯上或者因此惹上麻烦就坏了,说不得得细细叮嘱几句,只恨不得自个儿出府给他办妥了。
史墨把银票收进荷包里,贴身放了。他见杨氏把匣子重新收好,只余了一张地契,就知有后事等着。
果然,杨氏把那地契细细抚平了,郑重道:“墨哥儿,这是都城五里外的一个小庄子,就是奶娘曾经跟你说过的巧庄!”
巧庄?!史墨瞪大了眼睛,这个庄子他几次听奶娘提起过,即便是进京前夕,奶娘命这些年在金陵老家暗中收服的忠仆投奔的地方,就是这巧庄!
杨氏点点头,道:“你外祖父一生最是筹谋深远,太太是长女,小时跟着学了不少,若非大老爷身体不争气,太太又因为你外家的事伤了底子,也不会让你们姊弟落到今日这地步。太太最后身体日弱,便把这座不打眼的小庄子挑了出来,暗暗把身边忠心的陪嫁给弄去了这庄子。她早料到若是她不在了恐怕你和大姑娘身边难存住她的人,故而只留了七八个跟在你和大姑娘身边儿,其他人便可在外头帮扶着,也趁机寻你舅舅的下落。这么些年下来,大姑娘身边的人早就被二房的发卖了,咱们这儿也只剩下了我和邬婆子两个,不过好在我是知道这巧庄的,巧庄也一直跟咱们联系着,这些年你身边儿被二老爷打发的都几经周折去了这庄子……”
史墨惊道:“邬婆子?那个眼睛都昏花了的刻薄老婆子?”
史墨扶额,在金陵老家时,若说他最烦哪个下人,非这邬婆子莫属,不想人家那样子却是演的,而且还和他奶娘一样是母亲身边的老人儿。自己当初仗着内里是个现代人的芯子,施恩施威的暗中收服了两三个下人,得意不已之时还打着算盘什么时候能把这老婆子撵走好换上自己的人,现在想想只觉丢脸,怪不得收服那几个下人后来那样顺利,感情不是自己能耐,而是身家性命都握在邬婆子这个内院管事的手里呢。
瞅见他这惊讶的小模样,把杨氏的惆怅之情扫去不少,忍笑的点点头:“这庄子原本没有名字,只你母亲小名称作巧娘,故而我们这些陪嫁的老人儿就把这庄子唤作巧庄了。”
叹口气,史墨又忍不住高兴起来,当时进京时,奶娘挑了素日里不大亲近的几个跟着,他还不同意,奶娘给他透露了一些巧庄的事情他才勉强认同了。进侯府之后发现除了奶娘,他们带来的人都被戚夫人借口另派了差事打发了,他才感叹姜是老的辣。
到现在,他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母亲等人的深谋远虑实在不是他这个没经历过大家后院的现代灵魂能比的。
不过——
这样一来,他身边儿就能有可信可用的人了!等他能光明正大出去不被人怀疑时候他……史墨小小的胸膛里迸发出一蓬“穿越就要走王霸之路”的火花来。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史小墨(迅雷之势):啵~某受(?!):你,你……史小墨(得意):看什么,告诉你,爷有个成熟的芯子,那十几年告诉爷,‘养成’这回事最不需要脸皮~嘿嘿,嘿嘿嘿嘿某受(沉默的):好吧,窸窸窣窣……史小墨(全身爆红):你,你,你你……作什么!某受(微笑):不要脸皮~……这真的素受么,真的么?
☆、初进荣国府
7、初进荣国府
这日,天色晴好,保龄侯府的偏门里,驶出三辆蓝围黑顶大马车来,正是送史墨去往荣国府的车驾。
这回跟车的是个穿灰黄色上裳的老婆子,也是戚夫人跟前得用的人,丫头小子见了都要称呼一声“张妈妈”,她同史墨坐在最前面的车里,车内还有两个杏黄色衣裳面生的小丫头,史墨院里的侍候的一个都没有跟来,那大丫头香雪更只是挂个名儿,这些天听说正在戚夫人房里献勤儿呢,今日史墨走,也没见着她的面。
中间一辆车装的是给荣国府送的礼儿,礼单子被张婆子揣在袖子里,一眼都没让史墨瞅见。
最后面一辆车里坐着四个半大小子,都是给史墨新选的书童,倒是一个年岁大些得用的长随都没有,史墨见了也不在意,越是不中用才好呢。
马车周围骑马跟着四个门房里压车的男人。
史墨来都城年余,这倒是头一回有机会正经看看街市,都中果然繁华,人烟阜盛,史墨从纱窗子向外瞧得认真,脑海中不断寻思着什么。
张婆子见状不屑的扭过头去,兀自闭目养神,两个小丫头不敢出声儿,车里一时静寂的很,越发显得外头繁华引人。
及到宁荣大街时,不过多半个时辰,荣国府建造十分雄伟,三间兽头大门,外面蹲着两个大石狮子,门前列坐着十来个穿着打扮皆不俗的门人,真真是豪奢之家。
从角门里进了荣府,小厮和丫头下了车来,独独张妈妈带着史墨进去垂花门,由众嬷嬷引着,穿过东西的穿堂,从前廊经过一处南北夹道,在一处立着粉油大影壁的地方儿停下了,引路的婆子笑道:“琏二奶奶可在?”
一个身着松绿翠纹裙的秀丽姑娘迎出来,笑道:“可是表少爷到了?”
史墨认真打量她一眼,见遍身绫罗,插金戴银,就知这位就是那位凤辣子的心腹通房大丫头平儿了,这也是个有手段的人儿,连忙端起小脸冲着正看他的姑娘给了个笑脸儿。
平儿果然喜欢,亲自打起帘子请他们进去,慌得几个婆子丫头争相来帮忙。
一身大红镂金百蝶穿花衣裳的凤姐儿正斜靠在椅上听地下婆子禀事,见着史墨进来忙忙站起来,笑着埋怨平儿:“你这小蹄子,表弟到了也不叫我,快快,让我好好看看!”
那张婆子这时倒有话的紧,端着张笑脸殷勤回话,凤姐笑了几回,说过几句才命婆子们带出去好生招待着:“妈妈一路也辛苦了,暂且去歇歇,一会子还得请妈妈一起去太太那里回话呢。”
张婆子有些不愿,却也没法,早上来几个婆子,挽她的手道:“老姐姐,和我们去偏房吃些差歇歇不迟。”
凤姐这才细细打量这小后生,见生的眉清目秀,形容精致,未语先笑,举止自然,心里便有了一分喜欢。
史墨也不扭捏,又向着凤姐作揖问好,凤姐看他声音清脆,动作利落,颇合她的脾性,便探身一把携了他的手,拉他在身傍作了,喜道:“表弟真真好相貌,我瞅着,云丫头都是不及的。”又问他,几岁了,读什么书……
史墨一一应了,言语流利,不卑不怯,一张玉雪可爱的笑脸就叫人心头软上三分。
凤姐度着史墨这般形容,又是老太太的侄孙,必得她老人家欢心,有心卖好,竟放下手中事务,带他一同去拜见。
上房此时正热闹着,三春姊妹并宝玉、黛玉陪着贾母说笑逗乐,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凤姐并史墨进去,笑说:“老太太,可看这是谁来了?您前日里还惦记着呢。”
小辈等皆起身接见。
史墨忙过去拜见姑祖母。
又有凤姐在一旁给他指认众人,互相厮见过,才归了座。宝玉向下让出一个座来,贾母招手让史墨在身边坐下,搂了他入怀,笑道:“好孩子,早就想见你一见,只是听你叔父婶母道你入京来水土不服,身子骨荏弱,才搁下了。如今可是好了,你身子大好,又在咱们家读书,这日后亲近的时候长着呢。”
下面一个削肩细腰、俊眉修眼的姑娘笑道:“老太太素来最爱云妹妹的,这弟弟却是更可爱,只怕老太太呀,都要喜欢不过来了呢。”
众人纷纷赞叹,凤姐更是妙语如珠,和探春一唱一和,引得贾母十分欢喜。
史墨笑眉笑颜,问话俱认真应了,旁人说笑时他就在一边儿听着,十分得人喜欢。只是别人却不知他这会儿心里头正不自在呢,不说被一个刚见头一回的老太太搂在怀里,就是他下首贾宝玉的目光就教他有些吃不消。
却说这贾宝玉,见了史墨形容出众,竟是意料外大喜,虽听说云妹妹的弟弟要来府里读书,却不见湘云曾有提及,这些个素日与湘云玩在一块儿的姊姊妹妹,便有些不大在意,只道这云妹妹的弟弟是个什么惫懒人物呢,今日一见,却叫人大吃一惊。宝玉心中喜悦,转眼又起了痴意,呆呆看着史墨不动。
史墨可不关心这位心里头想什么,他只怕这位呆爷又起了什么癔症,惹的贾母对他不喜就不好了。史墨虽打定主意在荣府低调做人,可这府里上下都有双跟红顶白的势利眼睛,他要想在此处过下去,并且能把自己和奶娘那些打算施展出来,在贾母跟前的时候就得让她喜欢,至少得表现的喜欢。
思及此,史墨忙端着笑脸想对这宝玉说点什么,却不料意外接触到一缕目光,那目光柔和洇润,却是这满屋子中最真心的。史墨心里头诧异,顺着看过去,不是灵秀非凡的林黛玉又是哪个。
黛玉却移开目光,对着贾宝玉笑道:“又痴了,可是想问‘这神仙一般的弟弟,可也有玉没有?’”
众人皆掩嘴而笑,都想起当日黛玉进府时闹的那一遭儿。
宝玉脸红,原是当日年纪小么,听说后来还闹得林妹妹哭了一场。
众人更是大笑,史墨却暗暗松了一口气,不管目下无尘、多愁善感的‘林妹妹’为何这般,但这位林姑娘确实帮了他,史墨顺着说了两句话儿给贾宝玉台阶下,把对黛玉目光的疑惑压下心头去,认真应付眼前。
却闻凤姐指着他腰间,笑说:“怎的无玉?墨兄弟腰上可挂着一块好玉呢,我看呢,倒是衬得起墨兄弟这周身气质。”话里头,表弟已经变成了亲昵的墨兄弟。
贾母笑道:“我瞅瞅。”
待看时,却是大大夸赞一番。也的确,那玉翠□滴,天然雕琢,恍惚里面有碧水在流动一般。
史墨因笑道:“这是一日见客时,蒙长辈厚爱赐下的。”
等贾母闻及是南安王妃所赐,看史墨的眼神更柔和喜爱了些。
过了一会子,各个送上来表礼,不说姊妹兄弟,只看贾母、凤姐,便十分厚重。史墨也乖觉,竟是准备下了兄弟姊妹的见礼,虽并不金贵,但可见有礼。至于长辈等人,有保龄侯府那一车的东西,礼单子也在凤姐手中了,想来也十分不薄。
末了,贾母命跟前两个老嬷嬷带了史墨去见两个表叔去,凤姐闻言借口要去给二太太回话一一并出来了,只史墨要先去拜见大老爷,便分道自己携了他的手道:“你琏二哥哥出门子去了,等他回来,再叫他来见你。”
史墨连道不敢,凤姐笑说:“你也知道我那屋子了,少什么东西,有什么不顺心的,只管和我说就是了。”这才放手去了。
待出了一道黑漆的大门,乘车去往大房隔出来的院子,果然只见了邢夫人,大老爷却是道病没有出来。邢夫人也不似人言想象的那样抠涩,两个状元及第的金锞子,并一个荷包作了表礼。
而王夫人果然形容十分慈蔼,说出话来亦给人亲近之感,只是史墨可不敢小看了这位,细细品量她的话,果然听出来一丝不愿叫史墨多与贾宝玉亲近的意思来,虽然这位慈太太口口声声俱是赞史墨听话乖巧,言贾宝玉孽根祸胎,是家里头的‘混世魔王’。可史墨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只是面上不露罢了。
他暗想着,只怕自己的身份这位二太太瞧不上呢,若来的是史桂,那可得撵着贾宝玉叫与之一起读书顽儿了。
在外书房,却是实打实见着了贾政。
只是这政公没问上两句,便是一堆的教说之辞出来,话里多有赞他二叔保龄侯的之言,史墨面上应承的诚恳,心里头却是连翻白眼——
原着里比起胡作非为真小人的贾珍父子,他就更不待见这位仁义道德的‘君子’,想想刚才见到的荣禧堂的轩昂壮丽,四通八达,还有隔出去的大房那不甚鲜亮精致的房子,这是君子能干的事么,要知道现在大房可是已经袭了爵了。更不提这位最后抄家之时,一句“实在犯官不理家务,这些事全不知道”就推了,让侄子侄媳妇去顶缸,最后大房妻离子散好不凄凉,反倒是放贷盘剥最受益的二老爷二太太没有大事儿……
好不容易一个丫鬟来回说,老太太那里来传晚饭。史墨才脱了身。
至晚间,贾母却没听宝玉的,让史墨同他一道住在老太太的院里,而是分了一出小院子给史墨。
这可合了史墨的心意,连忙谢过了。之后见那院子虽小,却五脏俱全,虽偏些,但实在是更合意了。贾母叫了个二等的丫头珊瑚给史墨,史墨口称“珊瑚姐姐”。
至此,史墨算是在荣府暂时安顿下来了。
☆、初见
8、初见
暂时在荣国府安顿了下来,史墨便要开始入塾读书。因宝玉座师去岁家乡去了,是以宝玉见这么个让人欢喜的小表弟之后,便向贾母等人请求一同去家学读书。
贾母沉默片刻,搂着宝玉笑道:“你身子弱,才刚大好了,迟些日子再去不迟。”又道:“你林妹妹自入秋便不大好,我昨日又听她犯了咳症,你们兄妹历来亲近,你若有心,就该去看看,好她说说话,也免得她在屋子里闷得慌。”
宝玉先前还欲在磨上一磨,听得黛玉有恙,他生性本又不喜读书,便把与史墨作伴入塾的心思散了去。
其他姊妹只一笑而过,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只觉是宝玉三分热度的性子又犯了。独熙凤站在下首,听到贾母的话眼里闪过什么,转脸儿只做没听见,又和姊妹们说笑打诨哄老太太开心起来。
等晚上回屋歇了,凤姐儿推贾琏道:“我今儿瞅着,怎么老太太却似不大喜欢史家表弟的模样?”
贾琏下晌给王夫人办事,被人好灌了几口黄汤,此时有些不耐烦,模模糊糊道:“那个史表弟?老太太心里头只欢喜宝玉罢?”
凤姐听得,默了半刻,嘴动一动不说话了,贾琏翻个身鼾声重起来,凤姐却被他那句醉话搅得整宿都没睡踏实,也分不清心里头是个什么滋味,总之,清早起来看着自己这处在二太太正房后头角落里的屋子,心里复杂的很,沉甸甸的。
明日入塾,史墨想起贾家家学里那一处各色的猫儿狗儿就头疼的慌,索性用罢晚饭就早早歇了。
“珊瑚姐姐,墨少爷可是歇息了?”一个身着淡紫外裳月白罗裙十三四岁的女孩儿悄声儿问道。
史墨听见外面有人说话,便披衣起来,问道:“是哪位姐姐?”
外面一个温柔女声忙道:“我是林姑娘屋里头的紫鹃,我们姑娘遣我给表少爷送些小物件儿。”
史墨忙让:“姐姐请坐。”自己就要穿上外裳出去。
幸好头发未解,不用珊瑚等人进去侍候,便整理好衣裳出了内室。
却是黛玉遣紫鹃送来了一整套的湖笔徽墨,还有几沓上好的宣纸。
等亲自送了紫鹃出小院,又命扫洒的粗使婆子跟去持灯,史墨把东西搁在书案上,心里狐疑纷纷。路上的紫鹃也纳罕的紧,林姑娘是什么性子,自己侍候她两年了还不知道,那真真就是个玲珑心肝的人,从不多行一步,除了老太太,就连太太、大太太也不轻易奉承的,即便是宝玉,倘若一句话冒犯了她也是不饶的。绝勿论像今日这般对个才来没几日的小孩子这样上心。
紫鹃把疑惑压在心底,随口应付着引路婆子絮絮叨叨的讨好。一夜无话。
及第二日一大早,史墨穿戴好,便到上房去跟贾母请安,只是上房静悄悄的,还不等史墨发问,里头琥珀便打帘出来了,一边道:“表少爷快请进。”一边跟进来掩嘴小声笑道:“表少爷不知,宝二爷前些日子病了些时候,这几日才好起来,宝二爷素有孝心,老太太怕怏症反复,遂命请安晚上一个时辰。”
史墨听在耳中,心里只咋舌,在保龄侯府这一年许,戚夫人如此溺爱史桂,史桂请安也不敢晚了时辰,这荣国府倒好,因着这贾宝玉爱睡晚觉,便生生让一个府里请安晚上一个时辰,传出去可真是惹人笑话,须知这时代就是凤子龙孙,那也是卯时就晨起读书的。
琥珀说因着身子不康健,史墨半点都不信,这贾宝玉虽然比女孩子还要娇贵许多,可他这身体却是好的很,要不然能在十一二岁就和他房里那大丫鬟袭人成了好事?能被贾政打了那么重的板子还有心思享受被姊妹们围着的感觉?
幸而贾母却是年老觉少早醒了的,见史墨早早来给她请安,少不得拉着亲热说了一通,末了,才道:“你小人儿家家的,并不必如此,咱们家没那么些繁规缛节。”
当今圣上最重孝名儿,贾母说的这话史墨是不敢信的,他如今出了保龄侯府,在荣国府读书,多少眼睛都看着呢,这才是真正开始入学攻书,这些请安问礼的小事儿忍忍就过去了,倘若真信了不来,日后随便一个“不尊长辈,客居姑祖府上却惫懒任性,日常请安都不履”大帽子就可能让他翻不过身来。这与保龄侯府上戚夫人诬陷不同,那样的事儿已经被闹的各家心里都有了数,史桂的风评有不好,想拿出来攻讦他都得好好掂量掂量,而请安这回事责任却全在他自己。
而且,史墨乐得把自己孝顺有礼的名声传扬出去。
都暂时离开保龄侯府了,好名声,就从现在开始!
等到卯时末,史墨已经领着几个小幺儿进了家学,将书笔文物搁在最后一个空座上,便去后头给先生磕头。他前几日已经由贾政的一位素为心腹的清客带着来拜过贾代儒了,但今日头一日进学,该有的礼节规矩还是要尊的。
贾代儒年岁已高,除了对他那独孙贾瑞,对书塾里的这些年轻小子们并不上心,咳嗽着随口勉励几句就让史墨出去了。史墨回转到前面,此时学里的人物已经来了一半儿,几个聚在一起嬉闹说笑,见他进来,却静了一下。
一个天生一双上翘勾魂眼的十一、二岁光景的小子见史墨生的不凡,周身亦有些气度,便上前来说话:“我是贾蔷,你是哪个?今日刚入学来的,可是宝叔家亲戚?”
史墨愣了一下才想起这个贾蔷是谁,说起来他们的身世还挺像,这贾蔷原也是宁国府里的正经玄孙,若非父母早亡,这宁国府合该他继承,不过这贾蔷跟着贾珍过活,却是备受宠爱,和贾蓉十分亲厚,如此,这性子,也随了贾珍父子俩,赏花玩柳、斗鸡走狗。
这小小的贾家族学里却是风流事多,日后还有那争风吃醋的呢,史墨知道自己样貌的,若非还有一双细直剑眉,那可真是比女孩儿家还要精致,如今不端着架子,只怕日后有一番好纠缠呢。
故而,也只是冷淡道:“史墨。”
这贾史王薛,贾母又是出身史家,故而史墨名字一出口这房中人就有了底了。
贾蔷本是惊艳史墨的相貌,有心交好,却见史墨冷冷淡淡,心里边就有些恼怒,但也只当他性子如此,心里想着来日方长,又因史墨的出身,当下也不敢为难,只好让史墨从身边走过去。
史墨坐下来,并不理那些隐隐或者直白的打量目光,抽出一本书来默诵,他可没时间和这些小纨绔消磨。只是他身边一个穿着一身淡青色绣兰竹外衫的小孩儿惹他看了好几眼,满屋子里俱是打闹的人,这小孩却端端正正的在读书,读书上进不奇怪,能进这贾家族学的大抵都是家族人丁和外姓亲戚的子弟,多少也有真心上进的,可奇怪的是这小孩读的认真,却没有人过来打扰。
刚刚进来时,史墨可是亲眼见前头有几个小子掀了人家的书,不让人家温书的。
“我是史墨,今日才来学里,你是?”史墨看了看,这会儿又闹开了,倒少有人注意他们这个角落里,便道。
小孩抬起头,气质十分温文,有些腼腆道:“墨表叔,我是贾兰。”
史墨这才明了,怪不得没人敢来扰,这贾兰纵使不得宠又没了父亲,那也是二房贾政堂堂正正的嫡长孙。不过,这小孩看着才五六岁,就入学攻书了,那二房那个庶子贾环呢,他应该和自己是一年的罢?
环顾一下,史墨确实没看见形容猥琐的人在。倒是这贾兰,在贾府里各色主子大都是美男子的情况下,容貌还真有些平常,不过,气质美如兰,却是说的上的,只是,却不知为何这么不入那王夫人的眼,他来了几天了,就没听人提过贾兰一句。史墨叹口气,比起来,还不如自己这孤家寡人呢,至少自由些,比不得贾兰还要处处受钳制,有个偏心到骨头里的长辈更糟心呀。
上了多半日,下晌日头将将西斜就散了学,史墨算是知道一山还有一山高了,这贾代儒老先生比起陈夫子来还不如,他哪是给众学生上课呀,是专门教导他孙子来的吧,初上课时,贾瑞起来背诵昨日所讲,课中,老先生讲完一段,必要他这孙子复背,等放众人各自诵读后,老先生依旧叫贾瑞起来检查,总之,……贾瑞……贾瑞……就这样过来了,全不管各子弟进度程度不同。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老先生够老,积累是有的,讲解起来还算明白,引经据典,比陈夫子底子厚实些。
史墨身后跟着两个戚夫人给他带出来的小厮和荣国府配给的两个年级大些的长随,别过了贾兰,慢慢悠悠的往荣国府里去,暂住荣国府该见的人该做的事儿已经差不多了,他得好好思量下接下来的路,也该早作谋划了。
“呜,呜~~”史墨转进一条偏僻些的小道便听见抽抽噎噎的呜咽声。
本来史墨不打算多管闲事,却听闻那声音虽然清脆却是个男孩子的声音,这可就有些奇了,躲在园子里哭的不大多是些小丫头么,哭的巧了还能得到宝二爷犯痴的怜惜。
摆摆手,示意后面四人站住脚。史墨的动作太自然太天经地义,那四个本来不大看得起他的小厮们竟然真的站住了脚。
史墨剥开花叶走进山石后面,一打眼便撞进了一双被泪水泡的剔亮的眸子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史小墨(得意):我头一次遇到某人的时候,某人偷着哭鼻子掉金豆呢,那样子~唉,真是……某人(淡定):那一次我抬头,还以为是天上来的小仙女……觉得真好。史小墨(羡慕妒忌恨看一眼某人厚实宽阔的胸膛):嘁,掉金豆子的某人站起来,原来是个矮冬瓜!某人(把史小墨的手放在自己腹肌上):……史小墨(脸红):你,你……某人(把身体伏下来正好包住史小墨):…………史小墨怒:【背着我吃什么了?!混蛋,长这么高做什么!上面的空气不新鲜懂不懂!】
☆、小孩儿贾环
9、
史墨看着眼前这个蹲在草丛里,抱着双膝,小脸儿通红,一双大眼被泪水冲刷的亮晶晶的小孩,愣了足有几瞬,心道,这是哪个,他怎么没见过,小孩儿还挺可爱的。
“你、你是谁?我,小爷不用你们管!”回过神来那小孩边胡乱用袖子擦脸,一面道。
史墨一见小孩儿的动作把小脸儿都弄红了,忙忙拉住他的手,摸摸那处,直接用手把泪痕给他擦净了,道:“我是保龄侯家的侄子史墨,因读书暂住在荣府里。”
贾环的脸儿被泪水浸过,用袖子一擦火辣辣的疼,他不是那娇贵的,这疼一晃也就被他抛到脑后去了,不成想却被一双软乎乎的手柔柔的擦掉,他从来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小时候或许姨娘会给他这样擦,可自从老爷越来越嫌他“不争气”“举止粗糙”连带着来看他姨娘的时候也少了之后,姨娘就越发咆燥起来,不是打骂小丫头,就是骂他“下流种子没刚性儿”,他连哭都不敢在姨娘跟前哭了,他越哭姨娘闹腾的越厉害,那些大丫鬟小丫头们看他们母子的眼神越跟刀子似的,尤其是老太太屋里的,他接触到那样的目光比人直接唾脸上还要难受。
木愣愣的任那双手给他擦,听见史墨的话贾环才回过神来,小孩儿听见史墨的话心里猛地一难受挣开他的手,愤愤道:“原来是你,快去找宝玉顽儿罢!我们可攀不起这高枝儿!”
话一出口,小孩儿就后悔了,脸涨得通红,史墨听见,也是愣住了。
却原来今日里他的生母赵姨娘在王夫人那里立规矩之时被敲打了,好一阵没脸,回去厢房时正看见小丫头奚落贾环,赵姨娘那性子,当场就撕扯着和小丫头婆子对骂起来,又推攮了贾环好几把,在他面前含酸带恨的嘀咕宝玉如何如何,又嫌他不去老太太那里露脸,连带着提起史墨,说“给太太那里送了好几车的礼,姊妹兄弟都有,就连兰儿都送到大奶奶那里,你好歹也是个爷,但凡你出息点,人家也不会当没有你这个人!”却又颠三倒四骂贾环“即攀不起这高枝儿,你也别去!下流没脸的东西!”
贾环虽小,还未定性儿,可在赵姨娘的影响下心里对宝玉也是又羡又妒,几番不是滋味儿,这会子见了史墨,一着急冷不丁就把他姨娘骂他的话给说出了口。
史墨楞一愣,忽然想到这是谁了,仔细端详了下眼前这小孩的容貌,仍旧有些迟疑:“你是环儿兄弟?”
贾环见他没生气,也没摔手走了,又臊又庆幸,闷闷点头。
史墨倒觉得有意思极了,记得原着里把这贾环描述成了一个“容貌鄙陋,举止粗糙,诡计多端,颇有小人之风”的人物,却不想这小孩现在长得却不赖。不过想想也是,赵姨娘初时还是贾母身边的丫头呢,没有几分美貌能教贾母指给贾政做姨娘?
后来那种样子大抵是“人既贱我,我亦自贱”,因而气质越发猥琐,才显得面目可憎起来。
脑子里一瞬间出来这些繁杂念头,倒让史墨觉得分外有趣起来,说起来这贾环也是个可怜人,要是小时候真像现在这摸样,原着里那可真就是被他那位生母赵姨娘给生生养折了!
遂不在意他刚刚无状,也不提他躲在这里哭泣的事情,笑道:“我还没见过环兄弟呢,说起来环儿生辰只比我小几个月,年龄可是相近,是我头一个年纪差不多的伙伴儿呢,日后咱们一块儿攻书玩耍才好。”史墨是个芝麻馅儿,几句话就拉进了他和小孩儿的距离,贾环哪里听过别人说他是“头一个”,这会儿脸真真是羞红了。
又听史墨说起他原来是养在金陵老家,才上京一年,贾环本来就被赵姨娘教的心思颇多,这会儿从史墨淡淡几句话里已经自发联想了一堆,越发觉得和史墨是同病相怜,心里头更亲近起来。
史墨从怀里掏出个小荷包,十分有诱哄小孩儿的大尾巴狼相,笑眯眯道:“环儿,来时婶母替我打点,我原也做不得主,恐怕对你和姨娘的礼数不周到了。”把荷包塞到小孩手里,说道:“这是你的,那日我见兄弟姊妹们,因你没去所以就先搁着了,今儿正好巧了……”
贾环捏着那做工精细的小荷包,呐呐的,然后慌忙从脖子上扯下块环佩来,塞到史墨手里,红着脸跑了。
史墨瞅着手里那块质地不怎么样的玉佩,心道,这也算是互换了表礼了。
其实这一回史墨见着贾环,固然惊讶他与原着形象差异颇大,又想的多些,觉得这小孩可怜,不由得心软了一下,可实际上却并不是对贾环另眼相待,也并非真心与他相交。
说到底,这里头,有一大部分原因是碍着他那生母赵姨娘,这赵姨娘可是个真正的破落户儿,口头无状,心思也歹毒,虽然人蠢碌的很,可这府里都是什么人,比传声筒还要“尽职”的下人们,要是和那赵姨娘有了嫌隙,她在底下说得几句,还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呢,他犯不着拿着自己的名声过不去不是。要知道日后那宝姐姐的名声如此好,在这府里的地位比正经小姐还高,固然有她是王夫人内侄女的缘故,可最终的还不是小恩小惠得来的好处?因而,史墨么,他花一点子心思弄这些,也不过就为了个名头罢了,想来今儿这一遭,就能暂时堵上赵姨娘那人的嘴了罢。
摩挲着手里的玉佩,史墨忽然想到这玉佩是从贾环脖子上摘下来的,顿住脚步,忽的心里有些怜悯酸涩:恐怕这小孩挂块玉在脖子里,是学着宝玉的吧?只是这玉的质地,孩子心肠……
回到院里,把玉佩放进自己荷包里,史墨就把这事抛到脑后去了,可一时的怜悯,怎知不会变作一生的?
心软和好奇,原就是某些事情的开端。
☆、林妹妹
10、林妹妹为何另眼相待
贾环回去他和赵姨娘的院子,却见院子里静悄悄的,原先和他姨娘争辩的丫头婆子们已经散去了,不由得悄悄松一口气。
却听见厢房里,赵姨娘没好气道:“跟野马似的,又去哪里撒疯了!”出来那一双桃花眼一扫就把贾环从上到下打量个遍,看见他脖子里空荡荡的,不由怒道:“早叫你别学人家,撒泡尿照照,就是挂上块玉难道太太们就能多看你一眼?那玉佩呢?”
贾环攥紧荷包,生怕他姨娘把荷包拿去了,不愿意说出来,又怕日后她从史家哥哥那里看见自己那块玉佩,无端闹起来,倒让今日那个唯一不低看自己的人也和自己生分了,只这短短一瞬,脑子里就闪出无数的念头,最终还是把手里汗津津的荷包拿出来给赵姨娘看,道:“姨娘,我在花园子里遇到史家哥哥了,原来他给我和哥哥姐姐们准备了一样的礼物儿,所、所以我把那块玉佩给他做了表礼。”
赵姨娘劈手夺过荷包,一瞅眉目便松些开来,这荷包绣工精致,还用了金丝银线,虽小但的确是上好的,打开荷包,里面竟然有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一个和两个如意梅花样式的银锞子,登时眉开眼笑道:“好,好,这史家的公子不愧是大家公子,待人是最有章法的……”
那金银锞子终是被赵姨娘收走了,只说怕他弄丢了,还好那金菊万福的荷包赵姨娘虑着让史墨看见高兴,给贾环挂在腰里了。
赵姨娘扭着腰身进去屋内,贾环在她身后撇撇嘴,两只眼睛跟灯笼似的,紧紧盯着看她把东西藏到哪里去,望着日后能偷出来。
等次日,史墨在家学里看见贾环时还吃了一惊,想想又明了了,他恍惚记得这贾环还给王夫人抄过佛经,也在中秋夜宴上做过诗,这样想来他必定也是上学攻书过的,遂也不说别的,摊开书本笔墨纸张,好好温书了。
贾环特地把位子挪到这角落里史墨的右侧,和贾兰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儿,还激动兴奋的来的挺早,这会儿见到史墨这番平静的样子,心里不免有些失落灰心,但见他对旁人也是如此,又打起精神来。这时候的贾环还小,并未破罐子破摔长成那副“人贱自也贱”的脾性,不欲让史墨看他不起,便也摊开书卷好好温习起来,这样一来,倒是抛开了往日那些愤懑妒忌的杂念,定下心读起书来。
等贾代儒进来,看这书房里东北角落在一通说笑玩耍的孩童里十分乍眼,缕缕长须点点头,课上除了他孙儿贾瑞外倒也分些心思给了这三人。
史墨毕竟心智头脑超过一般孩童,而且现代里学校总会教授些记忆法联想法之类,读背起来事半功倍不说,理解也是远超这些死记硬背的同窗的。代儒教习总是喜欢重复两遍后让贾瑞复诵,史墨听会了便把心思分出来想些别的。这一日的时间他看似十分认真却无时无刻不在暗中打量这学堂里的子弟,尤其是身边两位。
联对之时他便发现贾兰认真刻苦,对子中规中矩,无过也无甚突出,反倒是贾环,和他异母哥哥贾宝玉一样有几分灵性异才。史墨心里忽然生出一股他样的心思,年幼的贾环被养的心思敏感又机灵,而且还颇有赤子之心没有日后那般惹人厌,若是,若是,有人插手他的成长,引导、教养于他,或许,或许,这真正是一块璞玉……
“贾环,你来诵解这一段。”贾代儒的话打断了史墨的思绪,史墨无声苦笑,他现在自身难保,还如何能管他人?且贾环再不得重视,也还是贾家之人,换魂的史墨自然知道这贾史王薛可都是新帝心头的一根刺,尤其是四大家族之首的贾家,帝王心术,完全是捧杀!偌大的百年世家,因被捧的太高,一朝摔下来才分崩离析,死矣僵矣。
晌午用饭休息时分,史墨邀贾环和贾兰一起,贾环小脸儿红扑扑的,笑的开怀,话却少,很有几分腼腆。
史墨心中一动,真心觉得这小孩儿可怜,不免行动间亲近两分,给他夹了两筷子菜,心道,罢了,就当儿时玩伴,能的时候对他好些又何妨,左不过几年时间,等他有些底气离了这族学去外头书院读书,谁也不能拿他的总角之交来作文章,贾家诸事与他还是没有半分干系。
到未时末散学,史墨同贾环贾兰叔侄一同回荣府去,及至分别岔路,贾环仍是依依不舍,史墨顿了顿,还是没有邀他去自己的院里,贾环有些失望,但是仍旧鼓起勇气邀他明日一同去学里。
史墨看着眼前有些相像的两个小孩儿亮晶晶的眼神,心一软道:“明日卯时三刻,咱们在二门前汇合罢。”
等回到院子,史墨让准备了两份薄礼,命珊瑚亲自送去李纨和赵姨娘处,俱是前时来的时候戚夫人做面子的上好宣纸笔墨,还有两本书局出的新书。
“爷,林姑娘屋里的紫鹃姑娘来了。”
史墨执笔的手一顿,把用简体字写的下段日子要行之事的宣纸团团,扔到篓里,口中道:“请紫鹃姐姐进来坐,上茶。”
等他出了半月隔断,在里头侍候的小丫头——亦是史墨从保龄侯府带出来的两个小丫头之一,利落的拔出那纸团,摊开来看——原来这小丫头竟是识字的。
“黄鹂,小丫头又去哪里了?”里屋的小丫头听见人叫,忙把那胡写了一张不知所谓字迹的纸团起来仍旧扔进篓里,出来应道:“哎!珊瑚姐姐,方才爷在写字,我给收拾下……”
“快去厨上拎桶滚水来,今儿她们送晚了,我这里急用。”
…………
送走紫鹃,史墨捧着她送来的两册书本,仍旧往隔断里面去。扫一眼红木高桌前精致藤编的竹篓,里面果然和自己记得的不同,方才扔掉的纸张微微散开来,可不是自己团实的模样,暗自笑笑,史墨心道,果然这个貌不惊人的黄鹂才是好婶母的心腹,小小年纪连字都识得,和她一起的那个貌美性傲,惯常在他跟前表现、掐尖拔头名的白鹭却是个遮眼的。
要是自己真是七岁小儿,怎么会想到那个锯嘴葫芦一样,不往他跟前凑,听话懦弱的小丫头才是包藏祸心的那个钉子。
摇摇头,史墨觉得这小丫头真心聪明,没有吩咐时她根本不出现在他跟前,却实实在在的把握住了书房,戚夫人担心什么呀,不就是担心他读书上进有了出息么?这小丫头看住了书房,自然他读书怎样也就瞒不住了,可不比那招人眼的白鹭要讨巧得惠的多。
坐上方正的太师椅,史墨打开刚刚紫鹃送来的书本儿,只见一册千家诗、一册日后才能学到的论语,两册书里俱有用红墨书就的随解,那一手秀丽的小楷一看就出自女子之手。
这一看,史墨却是心惊起来,送几本书不奇怪,这半月他上学后三春姐妹并刑、王两位夫人都送来些书本笔砚什么的,只是些礼数,并没什么打紧的,可这两本一想就是被林黛玉注解过的书册却不同那些,看过红楼的人都知道这位林妹妹对自己用过的东西那是宁愿烧了毁了也不让他人碰的,更何况是她看重的书?
史墨又纳罕又心惊,不知怎会得这位‘林妹妹’的另眼相看。
那边儿紫鹃心里边也嘀咕呢,紫鹃是个知书达理、最心细的人,她被老太太给了林姑娘做大丫头之后,一门心思侍候林黛玉,事事都为她着想,林黛玉待她也是不同,比她从扬州家里带来的雪雁还要亲近许多。紫鹃尽心尽力的服侍黛玉,也是真心相待,但她心里头还是不愿意离了荣府的,她是家生子,父母兄弟都在这里,为着这初跟了林姑娘时她心里也曾暗自伤怀,可后来见老太太和宝玉待姑娘十分不同,让她揣测了老太太的心思,才心下大安,更是尽力让黛玉和宝玉亲近,心想这样对姑娘好,自个儿日后的去处也是不愁了,可不是两下里欢喜……但自从这史家少爷来之后,林姑娘虽对宝玉并不不同,但对这表少爷未免太好了些,姑娘的性子她是知道的……
紫鹃为着自己的猜测心头一惊,又马上摇摇头,史家少爷比姑娘还小上一岁有余,虽行事大方但还是个小孩子呢。紫鹃脚下的步子快了许多,心想得想个法子分散了姑娘的注意才好……只是这丫头却没想到,史墨年幼,那黛玉何尝不是,她幼年离家,因着宝玉待她亲近,不管日后如何,现在也只是拿他作个亲近的哥哥罢了,哪里有那么些心思?
原不过是紫鹃这丫头自己心深虑重,年岁大些想的多罢了。
紫鹃走的急,进了贾母上房黛玉所居的暖阁时,听见黛玉的乳母王嬷嬷道:“姑娘,这史家的墨哥儿毕竟是远亲,咱们礼数到了就是,何至于要把你的书送过去?前些时宝玉来要,你也没给……”
紫鹃连忙屏气凝神,止住脚步躲在窗下仔细听。
“他来要我就给么,只他是王孙公子,我就是那贫户柴扉里的丫头?奶娘说的这是什么话,我的书愿意给谁就给谁!”
紫鹃一听,就知道林姑娘定是又与宝玉闹了口角,这会子说气话呢。
王嬷嬷也不分辨,仍旧慢悠悠的劝了几句。
黛玉的气消了几分,忽然低声道:“我见了那位史家弟弟,便觉得他像一个人……”
王嬷嬷一惊,像是想起什么来,眼睛里竟然沁出泪花来。
黛玉道:“奶娘也想到了罢,眉眼、年纪与琅儿都有几分相像,若是琅儿还在,母亲也不会哀思过重一病不起,父亲和我……”说着这话眼中已是落下泪来,她还记得那个瘦瘦小小乖巧的弟弟,再苦的药也是听话的喝完,还会软软的叫她姐姐,却只到三岁就没了,又一年母亲伤心过度,也丢下她去了,都中外祖母催的急,她只好孤单单的抛下老父进京来……
王嬷嬷想起史墨的脸,真有几分相似,都是瘦瘦小小的脸盘十分精致,就连年纪也接近,不由叹道:“若是琅哥儿还在,那也是这个年纪……”看黛玉泪掉的愈发急起来,忙收住口,把她搂在怀里细细劝慰。
窗子外头的紫鹃却是吁出一口气,怜惜黛玉之余却是放下心了。
☆、薛家进京【捉虫】
11、薛家进京
之后半年,史墨常与贾环、贾兰一处儿,因他的小院里有戚夫人派来的眼睛以及荣府中其他不便之处,所以在史墨润物细无声的引导下,贾环和贾兰也习惯于每日散了学之后留在家学里温书到傍晚才回去。三人互相切磋,取人之长补积之短,课业倒更加长进起来,可是应了论语那句“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的话了。
史墨心思多,时常打赏了三人的小厮随从,放他们出去玩耍,三个人都是那不受重视的,连个像样的年纪大些的长随都没有,那些小幺儿都是好玩好动的年纪,本来就常偷懒耍滑溜出去,现在有了爷儿的话,怎能不奉若圣旨,像放飞的鸟儿一样奔出去?
史墨身边那个取自“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小丫头黄鹂虽然不是简单角色,得戚夫人信任私底下就连从侯府带来的管事嬷嬷也要听她的,但毕竟只是个不能出内院的丫鬟罢了,初时跟在史墨身边的小幺儿还细细向她禀报史墨的行迹动作,到后来那两三个半大小子都被族学里爱玩会玩的那些小厮们带野了,史墨又长打赏他些大钱,越发在书院里呆不住,却上哪里知道史墨的动静去?
只是拿话搪塞黄鹂,到后来见黄鹂听见墨哥儿玩耍、胡闹的消息便有笑模样,听到读书习字的事件儿便板起一张脸,小幺儿们更是滑头起来,专拣黄鹂爱听的瞎掰,三个人你一嘴我一嘴把史墨说的不学无术,荒唐极了。黄鹂虽然面上会说喝几声儿,但那提起的嘴角是掩不住的,有时候她高兴了小幺儿还能得些赏钱,这样的好事上哪儿找去?
黄鹂喜欢听的,自然也是戚夫人和她身后边的史侯爷爱听的。史墨每隔半个月就会回保龄侯府三两天,时常故意透露出钱不够使的消息,还会买些乱七八糟的玩物带回来,戚夫人一次从他怀里看见一枚玉质的骰子之后,看他的脸色便愈发和缓了,并且着实大方起来,每月除了月钱之外还给二十两银做花用。
史墨乐呵的很。只是这样还不够,他最终的目的是想让史鼐学贾珍那样,以避嫌疑虑风闻为由,分给他房舍,让他搬出这保龄侯府,自去立门户过活。只不过史鼐老谋深算,在完全没弄清楚史墨没威胁前,是不会轻易把人弄出府去的,毕竟还有三弟忠靖侯在那里虎视眈眈这偌大的家业。
这里头的弯绕史墨和他奶娘杨嬷嬷能猜到七八分,史墨自是一肚子坏水,他也不管别的,只盯着戚夫人使劲儿,每每回来去戚夫人处请安的时候总要说些“和学堂里的小学生赌玩儿,欠了多少银两”或者“和人一同看重了街上的某物,要出价多少买回来”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出来。
戚夫人既然立意要“捧杀”这个侄儿,听到这些,哪里会去教诲训导,只得用银子去填,嘴里嗔怪几句“小儿贪玩”便过去了。只小半年功夫,史墨就从她手里抠出来近八百两银子,可是一笔巨款。
戚夫人不是没怀疑,但黄鹂丫头说史墨日常都在外头玩上许久才回去,回到荣府也只是看些闲书罢了;史墨身边的小幺儿更是信誓旦旦的把族学子弟的纨绔行为添油加醋的按到史墨身上说出来;戚夫人着人去打听,但贾家族学的规矩不严在世家大族里都是皆知的,又听闻史墨与政公的庶子名环儿的小哥儿关系最好,这贾环她是知道的,去荣府里做客还见过他生母赵姨娘,那是个万分上不得台面奴才秧子,贾环也不得政公重视,和他在一起能有个什么好……种种加在一起,让戚夫人对史墨放了□分的心。
这一放心,不免肉疼那些花在他身上的白花花的银钱,戚夫人待史墨就不那么热络了,他回来时时常以身子不舒服为由推了他的请安。史墨从戚夫人那里拿不到银钱,便把往日戚夫人送来的一些名贵玩物带出去当掉换成银钱,这样一来,戚夫人对他“学坏”的事情更加深信不疑。
内宅的事情毕竟是戚夫人管治的,同样史墨的事情也握在她手里,纵使史鼐心机深沉也多是吩咐戚氏几句罢了,故而戚夫人这边一放松了,那底下的下人的风向也就变了,尤其是在戚夫人两个月没有招来黄鹂白鹭和史墨的小厮来问话的情况下。下人们见回禀墨哥儿的事情不能讨得太太欢心,便也不再去关注打探那位的动静了。半年下来,史墨和他的西跨院在保龄侯府里渐渐变成了无人问之的隐形院落。
这一回史墨回来,西跨院静悄悄的,除了奶娘杨氏晒着日阳儿做活计之外,既不见了那无事忙只蹲在院子里的老婆子们,也看不见探头探脑在西跨院周围走动的小丫头们,奶母子两个相视一笑,眼底灼灼生辉,忍了这样长时间,他们娘俩儿的那些小秘密是时候有动作了。
依旧没见着戚夫人,倒是遇到了越发胖宽的搅屎棍史桂,史墨身后跟着的小幺儿立住打千儿问安,史墨也随意拱拱手,却不知哪儿得罪了这位,史桂重重哼了声,眼刀子狠剜了几下史墨故意撞开他,趾高气昂的走了。
史墨眨眨眼睛,他没看错罢,这小子眼里怎么有股子羡慕妒忌的意味在?
回到西跨院,史墨纳罕的问杨氏。
杨氏抿嘴一笑。
她是个有手段的妇人,自从史墨去了荣府,戚夫人就不把她瞧在眼皮子下了,派人来敲打了几回,就任她自生自灭,这正好如了她的意,便时常和些不得意的婆子丫头们说说话,约她们来这院里做活计,史墨又给她兑了满满一罐子大钱,奶母子两个都深谙“小惠小利”之道,仅仅一些低劣的水酒零嘴儿就让许多最底层做粗活的丫头婆子们闲暇时爱往西跨院里来,恰恰是这些人消息最灵通嘴又碎,久而久之,杨氏虽鲜少出院子,但这侯府里的事情大到哪个姨娘得了侯爷的青眼,小到哪个小丫头被嬷嬷打骂了,她都门儿清。
“可不是你惹得么?”杨氏笑道,眼睛褶起淡淡的纹路。“我听说是那桂哥儿艳羡你去贾家家学逍遥自在,已经跟二太太闹了好几回了,说要辞了西席,同往那里去。”
史墨一回忆,想起前几个月他从荣府回来给戚夫人胡诌那些稀奇古怪的见闻,拿回来那些玩物时,史桂听得入神的样子来,不由的笑道:“可真是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
杨氏不愿多提那母子,只是细细嘱咐史墨,必要勤奋向上,克己守规。史墨一一答应了。
午后的阳光照在娘俩儿身上,暖融融的。
却说那史桂看到史墨后又生了一肚子气,怒冲冲的向戚夫人那里,又百般撒娇耍赖要到贾家族学去。莫说戚夫人厌恶贾家族学里乌烟瘴气,就算那族学十分好,她也不会让儿子去,保龄侯嫡子去亲戚府里读书,可丢不起这人。这些话却不能说出来,只得哄了半天儿又许了不少好东西才把史桂送回去。
只不过史桂满心向往史墨“过的日子”,就算陈夫子再认真,他也听不进去——原来是戚夫人最宠他,正房里谁都不敢拦,有一回戚夫人召来史墨的丫头小厮的时候,他听了个正着,真正艳羡妒忌小厮嘴里那“丰富多彩”的生活,后来几次,只要史墨回府,他必到戚夫人那里去,躺在内室装睡,听小幺儿讲述那些在他看来极美好的经历——这也算是报应不爽,史墨那边儿还没怎样呢,戚夫人的亲儿子史桂心里头就长草了,现在这小子不打小厮骂丫头了,却是在史墨小幺儿胡诌瞎扯的话里更学坏了十筹!
“奶娘,我带来的药你按方子先吃着,等……那边的事接上茬了,我就请人来给您当面诊治,奶娘为了我,也得好好保重身体!”
杨氏欣慰点点头,看看天不早了,就催他早回去,省的耽搁了明日的上学。
直到看不见史墨小小的背影了,杨氏才摸着胸口回院子去,坐在榻上想着墨哥儿便笑出来,她的哥儿真真是个好的,上进又孝顺。杨氏只是想着身上便有了使不完的劲儿,把药包拿出来,按着固本培元的方子熬好,也不管苦臭涩嘴儿,一气儿灌了下去,为了墨哥儿,她得好好保重。自己的哥儿说的没错,她们娘俩的福气在后头呢。
回到荣府,见贾环和贾兰叔侄两个果然在自己的保古斋里喝茶说话儿,不由得发自内心的笑出来,快步走过去。
和贾兰点点头,又摸了摸贾环的脑袋,史墨才坐下。
他也没发现自己待这两人有些微的差别,与贾兰更像朋友,和贾环却更显亲昵些,也不怪戚夫人派去打探的人回来说他与政公庶子贾环最亲近。史墨心里面还只觉得他对两人并无不同,因偶然发现贾环喜欢他亲昵的小动作,才会这样罢了。
贾兰瞅见史墨的动作,眼底飞快闪过一丝羡慕,只不过李纨教养他甚严,他惯常规规矩矩的,就算心里想让墨叔也这般抚自己的头顶,也只是心里想罢了,并不会说出来,偏偏一向细心的史墨却没发现,只是看到贾环开怀的样子笑眯了眼睛。
三人笑闹一会子,贾环二人指着小院里新挂的牌匾“保古斋”又学大人的样子玩赏了会子。
等时辰不早了,贾环才黯淡下神色,淡淡道:“听说太太的亲戚薛家姨母一家要上京来了,今儿来本就是要知会你这个,我们不拘什么,但你……”
史墨心中一动,心道“这宝姐姐一家要来了么”。听到贾环未尽的话,心中一暖,知道这小孩是要他早点准备些礼物儿,省的到时候不好看。
拍拍他的肩,笑道:“我知晓了,多谢你们两个。”
贾环脸一红,扭头哼道:“谁要你谢了,咱们三个还这样多礼,平白生分了!”
史墨笑着应了,送他们出了院门看着走远了才回头。
薛家要来,可不是正好么,正好给他当幌子遮掩些……
☆、教育贾小环!
12、跑偏了的教育
近日来荣国府里王夫人心情甚为如意,先是嫁进同为四大家族的薛家的妹妹来信说要上京来,一为送女待选,二为望亲,王夫人数年未见这妹妹,听到这信儿自然高兴;紧接着又一大喜,却是娘家亲兄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又奉旨出都查边,这可不是圣宠隆盛的兆头么。
一时间王夫人在荣府里的体面是水涨船高,不说别人,就是老太太和贾政待她也比往日不同。听说二老爷已经连续一月没有去姨娘屋里歇着了,不在外书房的时候就去正院;听说老太太又赞了二太太,还赏了一整套的宝石头面;听说……
这些跟史墨他们倒没什么干系,只是看着这府里的下人整日眉开眼笑,得意洋洋的,让人有些别扭罢了——倒好似这加官进爵的是荣府里自己的两位老爷似的。
王夫人得意,也乐得在这时候表现她的贤惠大度,不仅把积年的衣裳拿出来赏给有体面的丫头婆子们,就是贾政的几位姨娘那里也得了今日时新的好料子,闹的整个府里的气氛比得上过年一般喜庆。人人都赞二太太,甚至除了正房王夫人自己的丫头们,荣国府里许多下人也都改了称呼,直接称王夫人作“太太”,听得邢夫人堵心的很,却也只能强颜欢笑,不敢在这时候掐尖拈酸。
就算薛蟠的人命官司传了出来也没在这大宅里翻出多少浪花,有那做粗活的丫头婆子说嘴,也只道“那可是真正的富贵人家,有百万家财,如今人家母舅又升了官儿……这事儿就是不央别人,只看咱们府上,也没有不了的……”等等。
这话说的多了,叫史墨、贾环和贾兰听到耳里,面上虽笑这些愚妇蠢笨,但史墨却真是心惊。
他偷眼细观贾环和贾兰的神色,发觉这两个嗤笑之余,脸上隐隐也有那么一股子赞同倨傲之色,像是对这人命官司并不放在心上。
史墨皱起眉头,心说这荣国府真是从根子上烂了,怪不得日后百年世家一朝就灰飞烟灭了呢,只看这府里从上到下的做派,简直比龙子凤孙还要妄自尊大呢!古往今来仗势欺人、草菅人命的,但凡有点脑子谁不是把这等事捂得严严实实的,没脑子的譬如薛家譬如贾家,飞扬跋扈,这简直就是送把柄戳到人家鼻子底下,真是哭着喊着让别人收拾呢,败了也是活该!
他这边走了神,贾兰和贾环却被他不错眼珠儿盯着的做派给看的浑身发毛。
贾环见他的眉头皱的紧紧的,目光里没有以前那些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润,满是打量,还夹杂着一些些的不赞同和厌恶,心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似的,骤然升起一抹恐慌,连忙扯住他的袖子摇了摇,小心翼翼的问:“怎么了?”
史墨回过神来,见贾环小脸白白的透着惶恐,而贾兰却是单纯的好奇,不由得伸手揉了揉贾环的发顶,知道这孩子大小不受重视,赵姨娘又不像李纨一样全心的为了儿子,却是大半的把他当做争宠的“武器”,使得贾环心思敏感,对人情绪的细微之处也看的清楚,怕是误会他的神情了,他不过是厌恶这鲜花珠玉底下藏污秽的荣国府罢了。
正巧这时李纨房里的大丫头素云来叫,贾兰连忙随着回去了,只留下贾环眼巴巴的瞅着史墨。
史墨携了他的手,下定决心从现在给这两个他看着好的小孩儿把思想拧回来,至少是能拧多少拧多少,便走到僻静地方,说道:“环儿,你觉得薛蟠……嗯,是薛家大哥哥这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
贾环瞅着他的神色,怕说错了话惹他不高兴,但在史墨面前他从来说不出谎话来,犹豫一会儿,还是迟疑的点点头,又赶忙结结巴巴的补救道:“这些我不懂,但是听大老爷说过,咱们家随太祖打下江山,武将出身,打打杀杀的事情很平常……大老爷还教训说我们这些子弟在外头不能畏畏缩缩,坠了祖宗的名头……”
这是哪跟哪呀,史墨头疼,连忙追问,才知道这些话是有一年年节时宴席上贾赦对他说的醉话,他握了握手心里的小手,心头有些酸涩,小孩儿平常得被忽略到什么程度,才能把这醉话当做长辈教诲记在心里?
“大老爷那人,大概说的是醉话,环儿别太放在心上。”史墨只好自己细细分说,想要矫正贾环尚未被摧残到底的人生观价值观,“……环儿你看,但凡世家大族,虽然显贵,但相应的也乍眼,会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平时一点的小错处尚且会传的十分不堪,更何况这样的人命大事呢?别看现在鲜花着锦,风光的很,若是有一日落难了,那现在这不看在眼里的小错都能成催命符,更别说‘论罪当诛’的人命官司了。”
顿了顿,史墨话锋一转,说出来的话语却不是那么中听了,他说:“环儿,富贵转头空,若是有一日荣府败落了,不说别的,就我这些日子听到的那些事儿,就够这府里上上下下的男丁喝一壶的了,宝玉和别人尚且有舅舅亲戚帮扶,有老太太二太太等人使着大把的银钱打点,你呢?且不说有没有人拉你一把,恐怕到了那境地不推你出去顶缸就是万好的了!”
史墨想起前日在贾政书房里的事情来,少不得再说上句:“我知道你平素看着宝玉兀自厮混不读书不上进却被捧得跟眼珠子似的心里头起火,前日二老爷教训他时倒赞了你一句让你起了和他较高下的心思,可是你想想,若是万一出现了我说的那种情况,问罪荣府时,你和宝玉中间,二老爷会舍哪一个?会保下哪个?”
贾环的小脸儿煞白,史墨压下心疼,厉声道:“视人命官司为儿戏,宝玉使得,薛家大爷也使得,就是我叔叔家的两个嫡子都使得,独你使不得!”
“还有我,咱俩都使不得。不仅这种人命的大事,就是平常小事,像学里同窗之间的吃穿用度,像丫鬟婆子对别人谄媚,像长辈偏疼,像花用赏赐……便是亲姐妹之间的亲疏,咱们俩都争不得!旁人行错了没关系,可若是咱俩摆不正心,脚底下的路子就歪了,活该被人一辈子踩在脚底下!”这话却是给贾环打预防针了,这小孩现在还很重视他那个同母的姐姐三姑娘探春,时常会为了三姑娘对宝玉的好吃醋。史墨虽然本来对那位爽利能干的三姑娘没什么偏见,可人心生来就是偏的,他既然慢慢把贾环划进了自己人的范畴,自然对那位每每出刺总是刺向自己生母和亲弟心窝子的“刺玫瑰”不待见了。
贾环听他说前头的话,本以为他也和旁人一样看不起他庶出的身份,嘴里又苦又涩,狠命忍住才没让眼里的泪珠掉下来,就要摔开史墨的手跑出去,可是史墨抓的死紧。直到史墨说到后边儿,小孩儿脸色才好起来,他一贯最听得进史墨的话,这会儿细细品起来,觉得话虽然不好听可无一不是为了他考虑,又觉得那话里的“咱俩”最是可心,有种两个人一势儿的意思。
贾环低着头,想着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些掏心窝子的话,这一刻只觉得以前在意的长辈偏疼,姐姐姨娘不重视,下人不放在眼里的苦楚通通都不算什么了,他牵起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可眼里却掉出一大颗的泪珠儿。
史墨慌忙用衣袖给他抹脸,自悔话说的太重了,只是他和贾环相交以来越发喜欢这小孩,下意识就杜绝他往原着那个讨人嫌发展的一切苗头,才忘了贾环比他这身体生月还小,现在只是个七岁的小孩儿,今天一时激动就生生抠了人家的伤疤,伤了小孩的心。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在贾环心里他的地位已经与赵姨娘平齐了,远超出贾政等人,故而贾环才没有恼怒成羞,反倒是听见了他说的话。
史墨虽不知道这个,但看到小孩儿破涕为笑也松了口气,捏捏贾环的小脸,笑道:“这是作什么,又哭又笑的。”
贾环红着一双兔子眼,亮晶晶的,直勾勾的盯着史墨,重重点头,正色道:“你说的我都记下了!”
贾环郑重的模样倒叫史墨有些不好意思,捏捏小孩儿又自动放回他掌心里的手,拉着他,边走边道:“其实说这些也不是让你学那些酸儒呆子掐着规矩走,只不过是想着多个心眼罢了,有些事做得却说不得,自己捂严实了得利,说出去反倒有害了……就拿前日二老爷在书房说的话,幸好他教训宝玉不是一回两回,老太太不喜欢听这种事儿,才没什么人偷听说嘴,你想想,若是政老爷训斥宝玉把宝玉和你相比却赞了你一句的事情传到二太太耳朵里……你觉得单就政老爷那句话你能得到什么好,恐怕他转眼就忘了,可若是二太太心里头不舒服,甚至老太太也不爱听,那你和你姨娘……”
两个差不多高的身影渐渐的隐在重重花木中去,絮絮叨叨的话音儿也越来越模糊。但这一刻,无疑是贾环真正蜕变的开端,在日后无数个絮絮叨叨中,小孩儿的心性奇异的拐了一个弯,朝着史墨始料未及的方向如脱缰野马一般,一去不回头……
大概得等史墨被某人抱在怀里红霞遍身、恼羞成怒的时候,他才能知道这“谆谆教诲”不知什么时候早就奔岔了路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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