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红楼之史家公子 作者:太极鱼
正文 第10节
红楼之史家公子 作者:太极鱼
第10节
他猛一动身,牵动了下面难言之处的撕裂伤,疼的他几乎又栽倒,薛蟠慌忙扶住他,讷讷的不知能说些什么。
史桂厉声喝道:“还不叫她住嘴,你想让她把全阁的人都招来不成?!”
薛蟠手忙脚乱的就要去拎花娘,可为时已晚,那花娘连滚带爬,还硬生生扯下了这青楼特有的薄纱做的帷帐遮在胸前。
“咚!——”
“嘭!——”
房门被猛地推开,楼里的嬷嬷、护院,并着史桂的小幺儿一并闯了进来,目瞪口呆的看房中衣不蔽体的花娘,赤果果白条条追着花娘要打的薛蟠,还有找遍了床上也寻不到被子遮蔽的史桂。
史桂脸色煞白,床上的被子都被薛蟠蹬到床底去了,他只能扯下另一半纱帐遮身,可那半透明的,要遮不遮的样子更是告诉别人发生了什么。
谁也没注意到,这屋子的窗子是大敞的,就在床帐的斜侧面,细纱帐子一去,床上种种也能窥探个五分。
那花娘额角有一大块青肿,躲在老鸨身后,抽抽噎噎,“奴家、奴家本是侍候着这薛大爷的,可昨晚薛大爷非要找史爷,奴家扶他前来,没成想进屋就被薛大爷推到床角撞晕过去……这、奴家来的时候,与薛大爷衣裳尚整……”
这花娘的话却是叫屋内诸人都沉默了,来的时候衣裳尚整……这……
史桂只觉还不如死了的好,他这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侮辱。
阴鸷的瞟了一眼那花娘,花娘瑟缩一下,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这间屋子,她明明记得自己昨晚伺候完薛家大爷后就被这个不解风情的蠢物气出去了,等回到屋子的时候薛蟠已是不见了,她还在骂干吃了老娘豆腐不给钱的忘八时,就被人弄晕了——但这话她是万万不敢说的,这明摆着是有人算计这二位,这二位定不会罢休,只怕会想从她这小小的花娘嘴里抠出点什么。甚至她刚才连声尖叫,也是存了引人来的心思,若是无人来,她瞅见这样的秘事,必定会被灭口,那史爷的神情可不是闹着玩的。为今之计,也只有拉着这屋内的人下水,把事情都推到薛家大爷身上去,反正昨晚这位薛大爷已经烂醉如泥,算计他的人也必定不会叫他清醒,这样或许她还能留下一条贱命。至于那句衣裳尚整,却是花娘故意的了,这花娘已瞧见门外探头探脑的客人,古来香艳之事才传的远,要不然恐怕他人会惧怕薛史两家的权势不敢浑说这两府公子的秘事,可加上她却截然不同了,恐怕就是再胆小的人都会忍不住想象乱说……说的人多了,别人动她时才要顾及一二,因此事传开她必定会大大出回艳名。
这花娘年岁已不小,却还是这锦云阁的红牌之一,手段见识都是不少的,这也是元澈选中她的原因。不错,把剩下的掺了药的酒液都换掉,把这花娘敲晕扔进房中都是元澈的手笔,他要的,就是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让人都发现这件丑事:即使这花娘不叫,她那房门大敞、乱作一团的厢房也会在适当的时候引起旁人注意,一声捉贼就能把人引去么,薛蟠没了踪影,这花楼的人必定会来禀报昨晚邀薛蟠同来的史桂,到时,事情依旧会如此发展。只不过,这花娘的应对却要比设想的要好上许许多。
事情还没完。
“关门!”史桂咬牙道,“把这锦云阁的门给我堵了,没有爷的允许今日这层的人都不许出去!”
薛蟠也不傻,他对史桂做出这样的事来,必不能善了,若是传将出去,恐怕更是难以收尾……这也是个傻大胆,此时竟然还敢上前去扶史桂。
只是……
“什么声音这般吵闹?咱们倒要看看,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吵扰爷的好梦!”说话间,还不等史桂的小厮把门关严了就被人一记窝心脚给踹到一边去了,几个没收拾立整的穿金戴玉的公子哥就闯了进来。
这一群人,全是京中有名的横少,仗着家中有财有势,横行无忌,当间儿那个正是颇受当今宠爱的周贵人的胞弟,年纪虽小,但性子骄狂,不将人放在眼里,乃是自封的“国舅爷”。
史桂自然与这些人有过面交,只不过史家和贾家站在一处儿,自然是力挺元妃娘娘的,和这位周公子自然算不上交好。
若说横,这里几位都是如此,但若说横起来不要命的当属呆霸王莫属。史桂死白的脸色让这个才占了人家便宜倒也有几分仗义的薛大爷当下心情不爽,从床尾地上捡起被子抖抖把人包上,自己就披了个显然不是他的外裳上前就把最显眼,穿的金光闪闪的周小公子一拳给打出去了。
自他姐姐入宫受宠,周家的独苗周小公子就日日被人捧在舌尖,何曾受过这样的打,卧在廊里,哇的一声吐出来一口血水并着两颗大门牙儿。
那薛蟠还叉腰大笑,“叫你在爷爷面前充好汉!”
史桂心知今日之事算是完了,看着挡在他身前光着两个大脚丫子的薛蟠,倒也有了一丝丝暖意,强撑着下床,把揉成一团的衣服扔给他,冷道:“快穿上!”
那周小公子疼的涕泪交流,嘴里还在乌鲁乌鲁的叫嚣,剩下几个溜须拍马的看到这里也胆寒了,毕竟侯府公子,娘娘兄弟,他们掺和里头却是找死。
但这位周小公子的小幺儿却并不是个省事的,竟有一个跑下楼去大声叫喊。
史桂抖着手,哆嗦着嘴唇,身上的衣裳穿的烂七八糟,几次都系不上衣带,那薛大呆子看到他如此,一时脑子里忽然记起昨晚这人白嫩的身子,脸上痛苦隐忍的表情,一时间正是莫道消魂,销魂如昨宵,零碎的片段却让这贪花好色的呆霸王红了脸,也不去管门外的事情了,期期艾艾凑上前来给他规整衣裳。
竟是奇了,那小厮的叫喊竟惊动了巡回都城的五城兵马司的人马,一队官靴带刀的军爷就直闯了进来,周小公子捂着嘴,指着屋内还光着脚板的薛蟠和衣裳遮不住暧昧痕迹的史桂,嘴里呜呜的嘶吼出的话不堪入耳,口水混着血水从他指缝里漏出来,间或还有几滴喷到他身边的人身上。
薛蟠身子一挡,把史桂整个人掩在了身后,大咧咧道:“嘴里嚼屎的小杂种,你说哪个呢?打掉你一双兔牙算轻的,再胡说就把你嘴里的牙全拔光!”
史桂神情呆木灰白,薛蟠的大嗓门倒把他吓了一跳,虽然这人坐下那等事,但到底……他也是怕这人把周家的得罪狠了牵扯到自己身上……拉拉薛蟠的衣衫,皱眉低声道:“他是周贵人的胞弟。”
薛蟠看到史桂的样子愣了一瞬,却并非怕了那姓周的身份,而是看见史桂荏弱的模样,很有些不是滋味。那周小公子见此,料想他们怕了,更是满嘴跑马,各色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薛蟠虎目一瞪,指着五城兵马司的人道:“你们还不堵了这小子的粪嘴?他姐姐是贵人就了不起了,我表姐还是宫里的贵妃娘娘呢!”
五城兵马司的人也是头疼的很,本来不该这时候巡道这边来的,偏生昨晚有消息说周家小公子来这锦云阁买乐子,这周家小公子是个能惹事的,但也因着这是个容易逢迎的主儿,他家老爷子也有几分手段,正巧这一队的领头是个副指挥使,他的顶头上司高升,正思量着顶了空缺做个正指挥使,无奈司中另有一人和他旗鼓相当,两人明争暗斗的厉害,昨夜里手底下的人奉上了这信儿,他心中一动,就派人守在锦云阁附近,今晨更是天不亮就赶过来,果不其然这周小公子又惹了事,姓曹的副指挥使急忙忙来给撑腰讨好了。
可谁想竟碰上了这样的糟心事,对面那两个一个是史侯府的小爷,一个是当朝元贵妃的嫡亲表弟,如今还正住在贵妃娘家,不仅如此,还有个颇得圣宠步步高升的亲舅舅王大人。偏生,这两人还发生了那样的丑事儿,若只是契兄弟私会也就罢了,竟在楼子里中间还夹着个花娘……唉,曹副指挥使哭丧着脸,无奈的做了这中间的人,把人都劝回去了事。
这曹副指挥使思量了思量,想喝住这锦云阁里的人让他们缄口以奉承史侯府和贾家,做出这个姿态来就算这事止不住传扬出去那两家也会念着他这点子好不与他为难。只是这曹副指挥使的动作太慢了点,在这楼里混迹的人有几个没有点花花肠子,早就瞧完热闹一哄而散了。
对面小阁楼里,史墨指着斜对面那出闹剧目瞪口呆,问贾环:“这、这是你算计的?”
贾环摸摸鼻子,朝着一旁玉树临风,擎着一盏茶赏景的元小舅舅努努嘴,“我哪有这样的本事,是舅舅算无遗策。”
算无遗策的俊美舅舅朝着挤在一个窗口看热闹的这六个师兄弟,咧嘴温文一下,六人齐齐打了个哆嗦,退后一步。
半晌,柴贯遮遮掩掩的小声道:“你舅舅什么时候知道的?早就知道?不可能呀!”
史墨无奈:“我昨天醉了,一直到今晨环儿叫我才醒。”
五人一齐看贾环。贾环侧身,小声道:“昨儿回府,小舅舅正等在厅里呢,看你没按时吃药膳还吃醉了酒……我看舅舅生气就想着祸水东引,便把遇到的这事跟舅舅说了,谁成想……”
“昨晚?你们回去得戌时末了罢?”江海咋舌,这动作也忒迅速了罢,看方才那么一出儿,完全不像仓惶布置的呀。
柴贯缩的更向后,大半个身子趴在杜考背上,伸出个头悄声说:“昨儿我回别院才睡下,就有下人来报说是墨师弟府上的人来回话儿,我以为是你两个有什么主意呢,就把人叫进来,那人也没说什么,只向我告罪说是要在锦云阁做点小手段,我也就允了,叫柴元宝跟他去,随他行事便是。那人却说无甚大事不必惊动上下,只是先给我告罪一番,我当时还想着你们府里的人忒多礼了,之后就抛到脑后一觉天明……今早出府就被马车接到这宅子来了。”
“你舅舅……真吓人……”江海道一声,也拱到晏经背后头去。
倒是晏经看元澈的眼神亮晶晶的,这为舅舅大人着实厉害呀,这样一出儿,说浅了那是既报了仇又让人想破脑袋也牵扯不到墨师弟身上来,说深了那可就关系到朝堂后宫的倾轧了,如今这史家、薛家连带着贾家却是要和周家明面上对立起来了,后宫里的两位贵人只怕也得牵扯进去呢。
杜考侧立着,脸色依旧是面无表情,但却由着柴贯巴在他身上,他想的也深——只怕前一阵子让那史桂几乎身败名裂惊动圣听的那事亦是这位舅舅的手笔罢?
瞟一眼史墨,墨师弟有他这舅舅和环师弟护着,就算身处那复杂阴晦的侯府宅院也会平安无事,大道通途;晏师弟自己就是个心有七窍的人物,不算计别人就算好了不怕他吃亏;杜考睨了一眼扒在自己肩上好奇又惧怕的直直看向元家舅舅的这人,无声叹气:这个笨蛋,就算是他那个表弟江师弟也懂得明哲保身,偏这家伙一副三姑六婆的癖性,还少筋缺弦的紧!
杜考的恨铁不成钢无人知晓,史墨已溜溜达达凑到他家英明神武的舅舅身边去了,讨好的给舅舅捏捏肩,史小墨眨巴着眼问“昨晚我和环儿回府的时候已快夜禁了罢?这么点时间儿,舅舅怎么安排的?”本朝虽比各朝各代宽待,但晚上也是有宵禁的,只是比之前朝一更三点就禁止出行,时间推迟到亥时半罢了。
元澈分外享受自家外甥的着意讨好,不动声色的瞥一眼贾环,把手上的茶盏托到外甥眼前,史小墨一见,忙忙接过去又奉上自己那盏还未动的热茶,只听舅舅大人惬意的抿一口清茶才淡然说道:“正巧知道些这周家小公子的事迹罢了,使人在他耳边吹嘘了几句锦云阁女子的才貌和难得,就是史侯府和荣国府的公子都趋之若鹜,如此云云而已。”
柴贯搓搓自己的手臂,怎么感觉有些冷呢。
观杜考和晏经两人,却是垂眸深思,哪里有这般轻描淡写:仅仅丁点时间就想出这样的手段,还能寻到合适的人选……这实在是令人惊心。
元澈抬眼看了一眼他们四人,淡笑道:“你们都是墨儿的好友,自然也是我的小辈,如他一般称我一声舅舅即可,若日后有什么事,也可寻舅舅来,舅舅不说万事能应承,办上一二却还使得。”又着意看一眼杜考,“说起来,登州杜家,与我还有些渊源,你大哥二哥三哥我早年倒是都见过,唯独没见过你这个备受宠爱的幺子罢了。”
杜考一凛,他出身登州杜家,这事却是个隐秘,因着一些旧事,家族经年来都十分低调,有些人早已经忘却了登州杜家的名声,这人却……元澈笑起来:“却都是还缺少些历练,不过一件小事儿,何至于此,你们洞主常日与我吹嘘杜、晏、柴、江如何如何,今日看起来还少那么点火候,安心,我定与你们洞主说道说道,务必出仕前把这份火候补上。”
晏经回过神,对着元澈讶道:“莫非舅舅就是老师平日所说的逸之先生?”
元澈笑着点头。晏经几人都又讶异又兴奋,他们几人可没少听洞主念叨这位满腹才华的好友,不过想起元澈的话,又苦恼起来,洞主本来就是个会折腾学生的,再有了元家舅舅这个狗头军师,以后的日子……
史墨却不管这些,他扯扯舅舅的衣袖,小心翼翼看了看舅舅的神色,才道:“舅舅,我瞧着史桂受得打击也不小了……嗯,不知怎的,看到他刚才那样儿我竟也有些不好受,说起来他小时候嚣张跋扈,可也没欺负我几天,后来长大了生辰的时候他还送过我礼物……我倒不是心软,他想那样对付我,我报复回去,两不相欠罢了,只是这日后他不来招惹我我也便不想为难他……当然,对着我那叔叔婶母,我自然不会心软,毕竟这件算计我的事还是戚氏一手炮制的呢。”
他这话是贴着元澈说的,离他们有四五步远的另外几人俱是听不到的。
元澈揉揉外甥的脑袋,没好气的白他一眼,刚刚就看就他脸上的不忍了。念着那史桂也是替外甥背了好些回灾,若老实些他也不会跟个小辈过不去,反正史家早晚要倒,一个没家族庇护的纨绔公子哥儿也用不着他费心,罢了,就当让外甥舒心了。
身后贾环目光灼灼的看那一双凑在一起说悄悄话的甥舅,眼睛炽热的能把某人的后背烧出一个洞来。
☆、50戚氏下场
50、
这日的早朝,果然出了事情,襄阳侯戚云被参贪污、圈地、收受贿赂洋洋洒洒等近十条罪状,满朝俱惊。
圣上初时并未表现出什么,还笑眯眯允许襄阳侯喊冤自辩,戚氏党派之人见状心忖当今性子一向绵柔,且太上皇老祖宗最是爱护老臣,一时气焰嚣张起来,在御座之下庙堂之中与御史言官几乎吵作一团。却不料忽然天颜变色,御史台严大夫当场呈上吏部并顺天府、大理寺暗访私查来的襄阳侯罪证。
当今以雷霆之势,强硬至极的手段削了戚家的爵位,戚云因年事已高,圣上悲仁饶的他性命,其余涉嫌重罪的官吏轻则流放重责秋后处决。好在戚家这两子并未牵扯其中,那戚云一力承担的罪名,他能保得一命也是他两个儿子并交好世家苦苦陈情之故,但戚氏嫡支皆被遣离所居官位,或降职或平调至无实权的闲职上。
戚云老迈,硬撑着下了朝,除去顶戴白身刚刚迈出宫门就一下栽倒在地。
这一事件后被看做是烈皇帝成宗收权的初始,也是自这一天起,成宗仁和温懦的表象渐去,开始露出属于天子的威势和强硬,成宗与太上皇显宗孝文帝皇权之争开始拉开帷幕……
只是这时,碍于今上一贯温文有余威严不足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不少大臣观望一阵,纷纷断言今上此举为“偶然为之”、“戚侯太过才惹得龙颜大怒”,转而竟夸赞宣扬起圣上贤明仁德起来,纷纷说甚“圣上宽仁,不曾动摇戚氏根基,只发落了首恶,素日与戚家交好或是他家一派的官员牵扯其中的并不多,保有官职的更是大有人在”云云。
当今与其皇六子肃郡王朱斌说起此事时颇为自得,究其缘由不过是一个“权”字,既然皇帝已经把能借此事收到手中的实权官位全部收拢,放过无关紧要的小鱼小虾又何乐不为?戚家吃了个大大的哑巴亏,位高无权成了这个家族最真实的写照,这事之中,除了挑起事端的严御史等人,戚家最恨的恐怕就是他们的好女婿保龄侯史鼐了。
原来那日圣上曾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逼问保龄侯如何发落,彼时天颜盛怒,已是捋了戚氏一派一位三品大员的官帽,还将戚云长子户部侍郎戚源重责了二十大板,这保龄侯见势不妙,一个字都未为老泰山求情,反倒大义凛然怒斥襄阳侯辜负圣恩应当严惩,当今注视他良久,才不咸不淡赞了句“大义灭亲”就命他退下。
史鼐此举本为剑走偏锋,附和当今以求赞赏,毕竟朝中权力倾轧根本不会有永远的盟友,如若圣上收了他的“投名状”,作势夸赞赏赐一番,不愁朝堂诸人效仿,他不仅能立于不败之地,或许还可借此收拢戚家一部分势力呢。可谁知圣上竟如此轻描淡写,而且那句“大义灭亲”显然意味深远——史鼐当下冷汗就下来了,暗自悔恨不提:他怎么因急于表明态度就忘了当今是有名的孝顺了呢,他这一举动非但没有博得圣心,反倒可能在圣上眼中流下一个凉薄的印象呐!
当今如何看待史鼐尚且耐人寻味,只不过朝中同僚眼色却都变了,诸如凉薄、小人之语已毫不客气的挂在了保龄侯的脑袋上——朝堂就这么现实,若史鼐得了当今欢心,必定有数不尽的墙头草巴结上来,说道的也只会是“威严中正”“大义灭亲”了。
福无双来,祸不单至。
这天散衙的时候,比史鼐还要矮半级的一位大人就对着他似笑非笑,笑的极为意味深长:“史侯果然虎父无犬子,史大人刚正不阿,令公子爷不枉多让,实在是敢作敢为呀!”
史鼐黑着一张脸,路遇数位同僚,众人皆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偏还冲他的笑的极为暧昧,窃窃私语。
史鼐顿时感觉不好,轿子也不坐了,快马加鞭赶回府里去。
话说戚夫人,昨日终于连吓带唬的说动了小儿子按计行事,与了他两千两叫他务必使那薛蟠落套,见史桂没回府也不当回事儿,一夜里只觉事情将成,终是能拔了那史墨这根心头刺!
戚夫人自揣这么多年来唯一令她深悔的事就是没趁早除了史墨那小崽子,一时不察倒让他成了气候。戚夫人一时思虑下了那么久的药怎么就没弄死那小子,一时又疑起贾母曾经给的药方是假,一时是即将得偿心愿的畅快,一时想弄臭了那小崽子后等一两年事情淡了就送他去见他那短命的爹娘……真真儿翻来覆去,不得安眠。
等早晨喝了一盅儿参汤,香雪香月争着给按揉了半个时辰的太阳穴才好些。
“太太!太太,二爷他……”杜妈妈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看见香雪香月两婢在,忙住了嘴,颇有些有口难言的态势。
香雪从史墨的小西跨院好不容易回到正院太太身边来,着意奉承才叫戚夫人又看重了她,这几日戚夫人正想着给她开了脸送去史桂房里做个通房呢,省的那个碧喜霸占了儿子的心思,越发纵的不成样子。香雪此时已是把自己当成了半个主子,看杜妈妈这副有意隐瞒防着她的做派心里自然是不喜的,便笑道:“杜妈妈,对着太太怎好这样大呼小叫,妈妈素日的威严都去了那里?”
杜妈妈暗骂一声小蹄子拿大作死,面上却仍是紧闭着嘴不敢当着这两个人的面说出来。
戚夫人自己揉揉眉心,懒懒道:“桂哥没把事情办妥,还是他又看上了什么人?杜妈妈,别吞吞吐吐,这里并无外人,香雪香月迟早都要去侍候桂哥儿的,叫她们听听也好长长脑子,别像那个碧喜似的上不得台面,哼,若不是桂哥喜欢她肚子里那块肉,我……”戚氏警觉自己说多了些,却也不在意,只催促杜妈妈快说。
香雪嫉恨的瞪一眼香月,这骚蹄子竟然也让夫人动了开脸的念头?怪道几次三番的求着其他的姐妹要换值上夜伺候太太呢!
杜妈妈一咬牙,上前几步凑到戚夫人跟前儿,把史桂与薛蟠之事遮掩着述来,戚夫人猛地站起身来,脸色惊得煞白,张了几张嘴才揪住杜妈妈的衣襟喝问。
香雪站得近,杜妈妈又急又怕,声音难免不稳,她也听了个七七八八,这事双腿打颤面如金纸,惊疑的看了看怔住的香月,悄悄后退,竟是贴着墙根跑了出去。
戚夫人的眼前阵阵发黑,咬牙切齿道:“还愣着干嘛!威逼也好,舍银子也罢,务必使知道此事的人闭嘴!”随即阴鸷的盯着杜妈妈,低着声音道:“那在房里伺候的贱女,并上桂哥的小幺儿一并处理了罢!”
杜妈妈浑身跟刚从冰窟里上来似的,打着颤,泪道:“太太,晚、晚了!不知怎的,竟被周家的人闯了进去,现在,现在……”
“周家?周贵人的母家?”戚夫人的音调猛地拔高,结尾已破了音儿。
杜妈妈跪下不敢抬头,“周家的小子带人闯进房去,还、还惊动了五城兵马司的人。”
戚夫人倒退两步,跌坐在太师椅上,失魂落魄的喃喃道:“完了,完了!桂哥完了!”
竟是一番白眼要晕。
杜妈妈此时已顾不得主仆之情,要知道纸包不住火,侯爷回来一准知道此事,若是太太晕了,那侯爷发落起来,她这个镇日内宅最得力的嬷嬷首当其冲,绝对逃不了好去,当下冲上前去用指甲狠命掐戚夫人的人中。戚夫人难耐疼痛,又醒了过来。
一耳光把杜妈妈打出去,戚夫人狠道:“老货!……”
不等戚夫人喝骂,杜妈妈涕泪交流连连磕头:“五城兵马司的人把二爷送回府,此时恐怕已经入了他的院子,太太,二爷看着恐怕不好,您……?”
戚夫人一听,站起身就要去看史桂,可行至门前又转了回来,在花厅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遭儿,忽然下定决心道:“派几个人去请大夫到桂哥院落去,你也跟去看顾着!”
说罢立即又喊人进来,“立即去国子监请大爷回府,就说是我头疼犯了,马上就要见他!再派人把三姑娘请过来说话,有的没的别乱嚼舌根,污了姑娘的耳朵仔细你们的皮!”
狠厉的一瞪杜妈妈,喝道:“还不快去照料二爷?!”
杜妈妈浑身冰凉,她跟在戚夫人身边大半辈子,可以说是最了解戚夫人的人了,如今太太这言行,竟是要放弃桂二爷的样子了?!
杜妈妈蹒跚的走出正院,背影无比凄凉。
说起来这戚氏果然狠,也果断的紧,此时竟已是慢慢镇定下来,扫视了屋内地下立着的自己的心腹,微微颤抖的灌了一盏凉茶,才道:“都给我镇住了!纵使二少爷出了事情,但保龄侯府日后继承爵位的人是大少爷!只要坤儿还在,任桂哥儿胡闹不肖也是不着紧的!看好各院,尤其是姨娘们的小跨院,侯爷如今事多,别叫我知道有哪个不长眼的到侯爷跟前作堵!”
少时,妆容精致的三姑娘湘芷进来了,笑道:“母亲怎么有闲心与女儿闲话了?”
戚氏拉她坐在身边儿,慈爱的摸了摸她的鬓发,笑道:“我儿出落的越发的好,北静太妃和王妃已是跟娘说过几次了,只待互换了庚帖就……”
“母亲!”史湘芷满脸绯红,想起那俊俏的北静王爷,把母亲微微的不自然抛到了脑后。
戚夫人嗔怪的瞥她一眼,笑说:“这有什么?我儿是有大造化的,虽说以位份上是侧妃,但那也是上玉牒的正经主子,北静王妃久无消息,如今王府里只有两个奴婢养的上不得台面的庶子,我儿要是……”说着就笑起来,史湘芷扭着身子,羞红着脸就要走。
戚夫人忙拉住,顿一顿,才缓声道:“寺庙里的仙师说你是富贵双全的命,你好了我也便好了,就是立时去了也是心安的。”这话却是暖心的很,史湘芷握着母亲的手,撒娇道:“母亲说什么呐!”
戚夫人给女儿理理云鬓,眼睛不错珠儿的看着,小心刺探道:“你和你大哥都是好孩子,独你二哥最不让我省心,你老爷也是日渐的厌弃他,娘真怕……唉,若是芷儿日后有余力,就帮扶你二哥一把罢,娘这里是没法子了……”
史湘芷看她如此伤感,一边安慰“二哥何以至此,不过是少年心性不定罢了”,一边又保证“待日后……毕竟求王爷给二哥一份体面的差事”。
戚夫人听了女儿的保证,自觉已是为昔日百般疼宠的幺子尽了最大的心力,心神一松,又与女儿闲叙几句,就开箱笼赏了她一整套的宝石头面把人哄了回去。等史湘芷出了正院,立即就吩咐下人,必不能让二爷之事传扬到三姑娘耳朵里。对自己这个女儿,戚夫人还是了解一二的,比史桂这个男丁还要心硬些,若是让她知晓了,恐怕一个字都不会为她二哥说。
“去!拿了老爷的名帖备一等的礼去北静王府求见太妃娘娘,就说普济寺的大师言三姑娘的命格虽与三月后的吉日相合,但下月初的吉日更利子嗣……”
吩咐完种种,房中清静下来,戚夫人想着史桂,一时又心痛起来,只是想想侯爷的性子,此次必定不能饶了他,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近月来娘家那边儿父亲和兄长也颇为冷淡,这时候她是万万不敢再硬保史桂的。
更何况,纵使戚氏不承认,这一两年来她因着史桂频频犯错而受到不少史鼐的挂落和埋怨斥责,她那妯娌谢氏又常用这个刺她,常让她在众夫人太太面前好一顿没脸,对史桂的不满已是积累良多,如今又犯上了这一出,办事不利图惹一身臊,戚氏已然不喜,心生“弃车保帅”之情——戚氏算盘打得好,有个强劲的娘家,仗着长子史坤聪颖上进,女儿湘芷不日又会嫁进北静王府,不管史桂如何不争气,也是动摇不了她的地位的——况且,她自然不会丢着幼子不管,方才她不是已经跟女儿要了个保证他前途的话了么?
戚氏思索一番,竟是又叫了人来,吩咐:“备车,把二爷送去京郊的庄子养身子罢!告诉他有我在,自是不必担心的,他老子消了气就接他回府,你们好生伺候着,必使二少爷宽心休养才好!”
话说的百般好,可竟然连去送一下都无,史桂趴在床上,俨然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听闻此话,一语不发的当即走了。
一月后,薛蟠好不容易打探道他的下落,看到就是往常跋扈嚣张的史二公子抱着一个瘦巴巴的襁褓,父子俩喝着一碗可以见底的粥……
送走了史桂,戚氏还未松上一口气,就有几个陪房哭嚎着进来:“不好了,不好了,太太!老侯爷被削了爵,二位舅老爷也受了牵连,抄家的官兵已把襄阳侯府围了起来!……”
戚夫人终是没禁住,白眼一翻晕死过去。
次日,保龄侯史鼐开了祠堂,把不肖子孙玷污门楣的史桂逐出了家门,族谱上的名字也划去了——一时之间倒有人说史侯爷果真刚正……
保龄侯夫人戚氏因为连受打击,身体不支,只好隐于后宅静养,旬月不好……保龄侯夫妻情深,遍请名医诊治,无奈恶疾难消,戚氏仍旧不能起身理事,保龄侯无奈之下,半年后将理国公柳彪的庶侄女聘进了门,阖府称“二夫人”……
☆、番外:所谓折桂
51、番外:所谓折桂
彼时荣华富贵、权势高位俱已烟消云散,曾经显赫嚣张一时的四王八公也已被人忘却。
薛蟠有时候想起来,都觉得好笑,他们这一家子,汲汲营营数十载,到头来倒真的是各自达成了心愿——
母亲因被嫁作商妇耿耿于怀一辈子,做梦都想压过亲姐一头去,使尽了手段耗尽了心思,终于在姨妈贾王氏获罪后,她这个荣国府宝二爷的岳母被史老太太骗去了薛家近半的家底子,因着那些金山银海得了个七品孺人的品级,却是没风光一月便被失了心智的姨妈一剂药害死。
而妹妹,雍容华贵、才貌双全的妹妹,亦是走了母亲的老路,不知为何一定要与那林家的女孩儿比高低,薛蟠从不认为妹妹真心欢喜和她一起长大的宝玉,要不然也不会做出遗帕给林妹夫的事了,可薛家这两个女子偏偏被荣府的门第迷花了眼,到头来妹妹也得偿所愿成了荣国府宝二奶奶,可这又能怎样呢,新人初进门就对着四五个内定的姨娘,不过是又一则深宅后院的阴私争斗罢了,不过是眼睁睁看着昔日那样美好的女孩儿消磨光了诗情画意,变作宝玉嘴里的死鱼眼睛。
薛蟠自己呢,不复当年意气,跋扈更是全无,守着一个小庄子平淡度日罢了,不过这也是合了当年的愿想——终是摆脱了令人头晕烦躁的生意,摆脱了母亲妹妹的恨铁不成钢,真真正正承担起一个家,堂堂正正做了一回男人。
“又傻笑什么?泪花都出来了!租子收了么?”一个干净的男音传进耳朵里,薛蟠连忙抹了抹发红的眼角,拍拍布搭子,笑道:“收了,今年老天爷脾气好,比去年要多半层呢!”
那男子把包袱和布搭子从他身上解下来,往他手里塞了一茶碗温热正好的水,又去院落对面厨房里给他端饭:“盆里有水,你先抹把脸,吃了饭咱们再说。”
薛蟠笑眯了眼,看着他的背影,一口喝尽了白瓷碗里的白水,把碗搁到桌上,捋起袖子伸手进架子上的铜盆里,嘿,他就知道这水热热的正正好!
吃罢饭,薛蟠一抹嘴,就往那男子身边粘,男子推了他一把,倒叫他把手握在掌心里了。
“怎的这么凉,现下还未入冬就这样儿!今年听我的,咱买上些好炭,在屋里拢个炭盆子,又不缺那两个银钱。”薛蟠搓搓男子冰冰凉的手,劝道。
那男子面白无须,身形清瘦,看着就像个文弱的读书人,连一双修长白细的手都要比薛蟠的小一号。
“收了那么些柴禾,还是烧火炕罢。费那银钱作甚,我这身子一贯是这样,又不是病,也并不觉得冷。虽说今年收成好,但咱们还是省着些,昼哥在书院里读的好,日后用钱的去处多着呢,现在攒着,日后也不为难么。”男子说起上进的儿子,脸上绽出一大朵笑来,看的薛蟠颇有些吃味。
那人捏了捏薛蟠的手指,低声又道:“妹妹的日子也不好过,桂儿还小,宝玉又是那个样子,咱们能帮得就帮些罢。”
宝钗好不容易得了一子,取名为桂,倒是和这人名讳重了。
听闻这个,薛蟠一只手臂把人圈在怀里,史桂只觉肩膀被箍的有些疼,却也不动,他心里知道这个呆子是心里难受了。
好半晌,薛蟠才嘶哑着道,“难为你还想着她们,当年她害的你险些……”
史桂用手肘一捅薛蟠肚子,故意翻个白眼哼道:“行了,我是那么小气的人么,都发了霉的事儿了,谁还老记得?再说,若不是她,我也不会阴差阳错的救了文殊,也不会有咱们今天了。”
两人想起当年那场纠葛、误会、争吵、离别还有大厦倾颓的凄景,一时都有些唏嘘。
倒是薛蟠反应快,虎着个脸,瞪向史桂:“文殊?作甚叫这么亲热?!史墨就史墨,叫个那样文绉绉的字号让人不得劲的紧!”
史桂斜眼瞥他,冷哼一声,并不应声,不过心里边反倒舒畅了,果然还是这样傻乎乎的呆样子顺眼。
拍掉身上那支干燥热乎的大掌,丢下句“就这样说定了,入冬那天你去看看妹妹她们去”,就捧起托盘出了门,薛蟠在他身后边大声嘱咐:“别沾水,等李婶子饭后回来收拾!”
史桂连头也没回,薛蟠隐隐听见秋风里一声“知道了!”
跑了大半天,薛蟠的确也累了,脱掉外裳瘫在榻上,嘴里还嘟囔着“说定什么啦,今年定是要买些木炭回来,就会逞强……”
薛蟠迷迷糊糊地竟睡着了,醒来时日头已经落山了,身上盖着他们俩的那床兰青布面的大棉被,暖哄哄的,薛蟠伸个懒腰,侧耳倾听,果然听到外面史桂和李婶小声说话的声音,还有麻袋摩擦土地的声儿,这是那两人在往库房里规整佃户送来的柴粮呢。
李婶是给他们家帮佣的乡邻,算是在家里打个半工,李婶子黑黑胖胖的,有一把好力气,年岁又大,孙子都和他们家昼哥儿差不多年纪,倒是省的别人说闲话嚼是非了,也省了他们自己的事儿了——他们两个大男人,又是一条心要好好过日子的,要是贸然买丫头回来,便是心性好的瞧着也不自在,若是个藏奸的,更是平白的糟心,是以两个人一合计,就近请大妈大婶子的来做活,又容易又不生事,反正他们家人少活计也不多,乡里的女人能干的很,倒比买来的丫头手脚更利落,平时忙活完就回家去,也不搅他们的日子,可是合算的很。
薛蟠起身,那些麻布袋可不轻,就那人小猫的劲道,恐怕今晚上睡一觉明天就酸疼的起不了身了。一扭头,薛蟠就瞧见矮榻边的小几上搁着一个青瓷大碗,上边还扣着个瓷盆儿,咧嘴一笑,揭开,果然是一大碗热茶水,薛蟠吱溜一口,咂巴咂巴嘴,有点儿甜香味,果然又给他偷加了蜂蜜。
摇摇头,薛蟠心里埋怨史桂把那好不容易寻得蜜浪费在他身上,那蜜是给史桂自个补身子的,他五大三粗的,喝那个作甚?心里这样埋怨两句,可脸上却满满都是得意喜悦,也不顾那水还烫,咕噜咕噜就下了肚,顿时从头舒服到脚,浑身暖洋洋的。
正想搁下空碗时,薛蟠看着那普普通通的青瓷碗一瞬间怔住了,眼里也雾蒙蒙的陷入记忆里。
这样普通便宜的碗,他从前的时候见都没见过,用的不是金银器皿,就是琥珀玉石的碗碟,记得头一次把这样普通的青花大碗记在脑子里,还是……
当年他犯了酒浑,在锦云阁欺负了史桂后,连着数天没敢出门,史家二少在都中横行跋扈的名声不比他薛霸王小,身份又比他贵重,薛蟠犯了怂,生怕史桂逮着他,打一顿出气还能忍得,若是史桂要以眼还眼的还回来薛蟠就怕了,索性闷头窝在家里,把事情抛到脑后,有闲情时还与他屋里伺候的丫头调笑玩耍一番。等憋不住狠心出了门之后,薛蟠才知道这事竟然闹的那样大,连累史桂被史侯爷逐出了家门,连族谱上都去了名儿!
薛蟠头都懵了,他也是世家子,自然知道被逐出宗族是个什么下场,悔青了肠子,呆霸王数次闯进保龄侯府去,想给史桂求情还想知道他的下落,可那时他才知道自己实在算不得什么,没有姨爹的帖子他连史侯府的门都进不去,几次下去别说史侯爷,就连侯府大管事都不曾见到,最后还是费了好大得劲才从侯府下人嘴里买到史桂的下落。
薛蟠现在想起保龄侯府的做派,骨头里还泛凉,也忒凉薄了,娇养大的少爷,那府里上下竟然一致的口气,咬死了没有这个人!
等他寻遍了京郊,才找到那座史家连同儿子一并舍了的小庄子,精致不错房屋齐整的小庄子上空荡荡的,竟是一个下人佃户都无,史桂自己坐在房前的青黄石桌边,正小心翼翼往给怀里瘦瘦小小的襁褓喂汁水,不远角落里的似是厨下的屋子还往外冒着黑烟,他抬起头来,脸上一道道的都是黑灰……薛蟠走近前,看着父子俩跟前那碗都能见底的米粥,忽然就酸涩的说不出话来。
当时史桂说了句什么来着,对,当时那人尴尬的摸摸鼻子,还有余力笑出来,他说:“差点烧了屋子,耗空了米缸,才弄出这一回粥来,谁还加多了。”
那时,他用的就是这样普普通通的青瓷大碗。
那一次,薛蟠头回这样仔细的端详那种低劣的碗,就怕抬头看见那人的笑自己忍不住流下眼泪去。
他那时候下定了决心要对这人好,可……第二次仔仔细细去瞧这普通的青瓷海碗,薛蟠把这碗刻进了骨头里。
那时多蠢呀。
开始因着愧疚,对史桂是百般的好,捧着山一样的金银眼都不眨的花出去就为了讨好那人,那时他知道自个是欢喜史桂的。可日子一久,人又犯浑了,心想着为愧疚已是补偿这人许多了,那人也就不该那样贪心,他都有儿子了难不成还想让自己不娶妻生子的和个男人过一辈子?便忘了心中的情谊,外面温顺、新鲜的美人有多少呀,对他薛大爷投怀送抱自荐枕席的多不胜数,他都这样对史桂了,史桂也该知足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着他连累他被赶出家族的事,他会让他们父子安享荣华一辈子的,其余的,史桂就别得寸进尺了。
这样想着,他把人安排到外面的庄子上,想着好吃好喝供着就是了,想起来时就去看看他们父子,自觉他薛大爷多仗义呀!可他想不到,一个被除了名的大家子,一个连他这个依靠都没了的人,寄人篱下在别人的庄子上,会受多少刁难多少挤兑,那些不得意才被安排到庄子上的下人仆从对着个没了爪牙的大家公子,落井下石,欺辱起来更是变本加厉。
他也忘了这人曾经地位显赫,是堂堂侯府的嫡子,就算年少,历经打击,骨子里的傲气和尊严仍是难以消磨的。
于是,他踏进久不至的别院时,看见的就是床上形销骨立几乎病死的那人和他怀里安安静静睡着的小娃娃。
救回来之后,薛蟠即便再怎样后悔,怎样诱哄,史桂也没再开口理过他一回,薛蟠巴巴陪着捧着半年之久,就在他怒急又发落了一群下仆时,窥着别院缺人的情形下,史桂抱着昼哥儿悄悄走了。
可薛蟠一颗心挂在个男人身上也着实惹恼了薛姨妈,不知怎的她们竟认为史桂是卷了薛家的、薛蟠的银钱财物偷跑的,不仅瞒下了史桂的行踪下落,还派了店铺里的伙计截住史桂‘夺回’了薛家财银——史桂身上唯一的一笔银钱——卖了史家那个小庄子的银钱都没了。薛蟠后来都不敢想他带着个娃娃是怎么活下去的,也不敢想当年别院里那些下人如此大胆欺辱史桂父子俩,这背后有多少是母亲和妹妹的意思……
薛蟠只知道那时他那颗被猪油蒙了的心才敞亮了,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薛蟠揣着那只留在薛家别院,从那个小庄子拿过去的,史桂用了好些时候的青瓷碗,从南到北一点点去找人……
最后也的确是那只青瓷碗才让史桂心软了些,才让他愿意再看他一眼……
再之后,薛蟠都打算着死托着薛姨妈娶妻的意思,过一日是一日的时候:妹妹嫁进了荣府;父亲被按了个名头,母亲得了个七品的诰命;忽一日,姨妈害死了母亲;忽一日,史家、贾家倒了……薛家也家财散尽,可悲痛过后,他的心却突地安稳了下来。
薛蟠想,就这样罢,守着史桂和昼哥儿,稳稳当当的快活一辈子也就尽够本了,至于儿子,薛家的传承,不是还有薛蝌呢么,他无嗣,也算是打死冯渊的报应罢。
“傻子,想什么呐?”史桂揉着胳膊进屋来,就看见薛蟠双手捧着个碗在出神,不由的笑道。
薛蟠回神,贱脾气又上来,嘻嘻笑着凑近前来,一边连摸带按的给史桂松快筋骨,一面嘿嘿道:“可不是想起来那时因着旧年的官司,衙门虽饶了我的命可也狠劲打了四十大板的时候,你一双眼睛就跟兔子似的,伺候的我别提多细心了,嗳,我说什么你都答应……”
薛蟠砸吧着嘴,像是想到什么好事儿,脸色猥琐起来,惹得史桂黑手掐在腰眼上,疼痒的嗷嗷直叫……
屋里笑声求饶声不断,小村落炊烟袅袅……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52防盗
52、□傻姐
史家之事闹的沸沸扬扬,成为都城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一时间倒是掩盖了不少暗波汹涌。
这一日,天色晴好,绿树红花,正是出游赏景的大好时候。
但贾环的脸色却是阴的能滴下水来,跨大步径直向前走去,平安、如意两个小厮低头跟在他身后,大气不敢出。
“嘭!”史墨抬首,微微有些惊讶,“环儿,什么事这么慌张?”
贾环此时的面色却是如常,看着史墨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温暖,“走的急了些,这天儿见热了,让人忍不住心生烦闷。”
史墨笑起来,起身用帕子给他擦干额角的汗,笑说:“你呀,不说自己性急走出来汗,倒怨起日头来了。现在只可说盎然春意,哪里就热了,你这话要是被今日去赴孔大人‘春英会’的才子文士听见,又得说你不解文雅侮辱斯文了。”
提起春英会,贾环的眸子沉了沉,修长有力的手指夹起书案角落随便搁置的一张素色描竹菊花鸟的帖子,打开瞧了瞧,抬眼望了下史墨,勾勾唇角,随手把那张颇风雅的帖子扔进一旁的白瓷青花缸里。
那缸看着精致,里面却是扔着些纸团、书页等物,却是书房里被史墨用作扔垃圾的筐篓子使,因元小舅自一开始就教导他们,书房物事,尤其是写了字的纸张,无论重要与否,都要收拢在一起,由信得过的小厮侍女每日都焚毁了去——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谨小慎微的习惯要从小养成,方能壮志四方。
书房内带着两个小丫头侍候的珊瑚见状,向前迈了一步,那帖子是舅老爷送来的,吩咐大爷有空就去看看,现在时辰尚早,倘若大爷改了主意要去,那……
珊瑚指尖微抬,正欲说话,却迎面对上了环爷那双冷漠肃杀的眼睛。贾环淡淡的瞟了她一眼,转过头正好去捧史墨递来的茶。
“喝口茶歇歇,”史墨端详着这人,皱眉道,“要不然你去换身衣裳罢,你这汗津津的,一会子出去吹了风,得风寒了就不好了。”
珊瑚手指都僵直了,一股冷意从脚底窜上后心,她嘴唇苍白,低下头倒退了一步。
“出去?”贾环似笑非笑,“今日都中年轻才俊俱会首孔府,你这是要去赴那春英会?”
史墨诧异去看他眼睛,“你不陪我一同去?”
听闻这句,贾环神色微缓,哼一声“你史大公子去卖弄相貌文才、博美人一笑!我去作甚?”
这话说的酸不溜丢的,史墨哭笑不得,“虽说今日孔府也宴请京中夫人和闺秀,可那些女眷们自然是在内宅,与咱们何干?”
贾环瞪大了眼睛,这人装傻呢罢!
“啧!虽不知道这孔府一年一度的春英会面目?说是赏春悦景以文会友,可实际上不过是孔府给那些才俊、佳人牵线拉媒的做作!”
“……”
见史墨张口无言,贾环更气,“那孔家好歹也是圣人后代子孙,官儿不好好做,学问不去钻研,倒和卖弄口舌的媒婆子抢起生意来了!不知所谓!”
“环儿!”史墨张口要斥责,待对上那双含着丝丝委屈的黑眸子,史大公子少不得英雄气短,把到嘴边儿的话咽下去,无奈拉着贾环的手坐下,“慎言!”
“孔家是清流砥柱,天下文人表率,这话可不能在外头去说,”史墨想想,觉得自家小孩说的话糙理不糙,倒是有几分道理,这孔家弄来这一出,的确有点儿抢人家走街串巷媒婆子生计的嫌疑,这一想,说出来的话就赤果果的偏向自家小孩了,“孔家怎样,私底下说几句就算了。反正不过是个摆设,圣上和朝堂端着捧着给天底下文人看的,偏今上精明,又把孔大人明升暗降弄到整理编纂典籍的崇文司,孔大人手里连一毫的实权都没有,就是真编出了什么书也得经过圣上御笔亲批才能推广,那地方偏僻,京中九成的官儿都不知道崇文司的门朝哪儿开呢。孔大人若不‘别出心裁’弄出个春英会,恐怕三五年过去孔家就在京中发霉长毛了,孔圣人之后的大名没人提起来亦是枉然哪。再说……”
顿了顿,史墨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小声道:“再说这文人推捧着孔家,可都城里十个里有一半是世家勋贵之后,平素哪个不是傲气的,有谁肯去推崇奉承个空壳子的孔家?这孔家不弄这春英会,延请闺秀贵女赴宴,怎能引着那些闲得发慌的才俊去呢?那些太太姑娘们亦是,若非能在这春英会中看到传进内院里的那些才俊们的文才表现,为那些待嫁觅婿的人家开阔一分眼界,谁又愿意去那里呢?况且这也是才子们比试文才,姑娘们争奇斗艳的时机,所谓一饮一啄么。”
史墨没说出口的是,这春英会是由孔家举行的,纵使在男女大防上有些微的逾越,可有先贤孔圣人的名头在,天下哪个敢说出个不是来?
闺阁女儿的交际本来就少又浅,借着春英会,却可能在都城大部分太太夫人面前展示才华仪表,博得个好名声,各家太太都是人精,这样不损闺誉的情况下,自然是何乐而不为的。而且,能接到这君子帖的才俊,可不是一般的空有才气的酸儒们,必得家世、功名至少占其一的才能有呢,岂不是给各家夫人一个寻女婿的机会?——要知道平日勋贵之家来往的莫不是有渊源的人家,少不得视角就窄了,但在春英会上就不同,除了都城里的,还能见到各省府里的世家大族的公子,若是真看上了,亦能请孔夫人从中周旋一下。
珊瑚低眉顺眼的站在角落里,心想幸亏刚刚看到环爷丢帖子的动作就叫小丫头下去了,这话听在她耳朵里都忍不住眼角抽搐呀:大爷呀!刚还说要环爷慎言,您这编排人家孔家更是、更是……唉!
贾环一双桃花眼却弯了起来,显然史墨说的话让某人心情大好。敲敲下巴,“那你还去?给人当牲口挑就那么好?哼,别以为我没听说,这孔家后院用帷幕屏风隔开,那些太太夫人们可是能在屏风后头瞧呢!”
牲口?史墨抽抽嘴角,这人嘴也太毒了。
“还是,你动春心了?怎么,想讨亲事了?”那双这些年愈显妍丽的桃花眼斜过来,一瞬间的风情竟然史墨微微失神。
“咳!说、说什么呢!”史墨没好气瞪他一眼,朝向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心的珊瑚,“珊瑚下去罢,叫人把奔霄、惊雷牵出来,一会儿我和环爷骑马出去。”
珊瑚红着脸,草草福了福身,飞快开门出门闭门。
说了这些,还是要出去?!贾环桃花眼几乎睨成了三角眼。
“小爷才多大,想这些早呢!”自己这身体如今才十三罢?这时候的亲事一般又都讲究个男大女小,一想起自己或许会被个□岁小女孩的母亲相中作女婿,史墨就不寒而栗,古人哪,实在太凶残!
生怕贾环再说出什么来,史墨赶紧把自己要去蹚春英会这一河浑水的缘由说出来,“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我这是去寻么个姐夫去呢!”
“姐夫?”贾环惊诧的站起来,“可舅舅说……”
“舅舅?”史墨拧起眉角,“舅舅说什么?这‘君子帖’是我向舅舅讨得,为的就是给大姐姐寻一门妥当合适的亲事!”
史墨把妥当合适说的极重,他也是恼了,真不明白湘云是怎么想的,怎么就对着那块贾石头念念不忘呢?就凭着那忠靖侯夫人小谢氏的几番挑拨,对贾宝玉的心思就死灰复燃了?他们那三婶可不是什么良善的长辈,为着当年初来京城的时候她表现出来的善意,史墨自认这些年年年贵重的礼单子已经尽数回报了,况且从那礼单上也能让她知道自己身家不菲,亦是刻意表示了对夺史家家产这事儿的不掺和……可这三叔三婶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湘云的头上,拐着弯儿要把自己推出去当枪使呢。
“要不是那年发生了史桂那事,史家风声鹤唳,一下子严苛起来,恐怕那时大姐姐就得来劝我随三叔一起,讨回应得的史家家产呢。”史墨撇撇嘴,抱怨道:“真不知道宝玉有什么好的,我姐姐那样一个英气大度的女孩儿,就摔在这烂泥澡子里了,没得让人膈应。”
贾环一向对史湘云没甚好印象,听史墨忽然提起这事来就知道肯定是史湘云被那小谢氏蹿蹈着又弄出幺蛾子来烦这人了,不由的更加厌烦,见这人还得为他那姐姐周旋奔波,只得耐着性子道:“她若是真喜欢宝玉,你就遂了她的心又如何?老太太可是对她愈加好了呢,比起先前林姐姐在荣府里时也不枉多让呢。”
听到老太太,史墨就厌恶的慌,那个老夫人,这样大的年纪了还兴风作浪,实在碍眼。
“快别提你家那老太太,”史墨冷笑,“她能安什么好心呢,不过是把大姐姐做她和王氏博弈的枪头子罢了。先前那出金姨娘的好戏烧到了宝玉身上,你家老爷对宝玉绝了心,那时王氏就大有成就宝玉和薛家的亲事,却被史老太太明里暗里阻拦,耽搁到如今那薛家大姑娘都过了及笄。哼!倒是生出的好心思,这一年又把我姐姐推到前头当靶子来,你等着罢,宫里那消息传出来,只怕立时瞧不上我姐姐了——况且,就算大姐姐糊涂,我也断不会给自己招来个那样的姐夫,你若是看着你宝二哥好,就赶紧回家去伴着他罢,快去快去!”
贾环一听,就知道这人恼了。史墨这人,心里一道线划得明白着呢,远近亲疏都有位置,平日最是护短,虽然和史湘云不亲,可比起贾宝玉那起子糟心人来,自然是向着他家姊姊的,贾环也知道,若是这事落到自己和史湘云身上,史墨必定会毫不犹豫的站在自己身边。
……落到自己身上?贾环忽的一愣,随即打了个寒战,这种没脸皮的事儿,荣府那位老太太和二太太不是做不出来,自己还是防着点罢。
史墨不知道贾环在想什么,看他突然打了个寒战,还在疑惑呢。
“唉,你莫急么,”贾环顺毛,“老这么拎不清,连累你,我这不是气话么。”
“我说史大少爷,你要找个什么样的‘姐夫’?舅舅怎么说?这事又怎么会落在你身上?忠靖侯府那边怎么个章程?”
史墨被一连几个问题逗笑了,起身拂拂衣袖,一一笑说:“门户不必高了,只要家境殷实,不在京都,人老实本分的就好。舅舅那里叫我先去看看那些英才俊秀,瞧好了跟他说,自然会有人查探清楚,到时候再议就是,反正大姐姐的嫁妆一早我就给她存进钱庄里去了,母亲留下的私房分出一半去,舅舅手里还有母亲的嫁妆单子,舅舅早晚是要从保龄侯府库里讨回来的,里面自然亦有一半是大姐姐的。我瞧着舅舅和大姐姐之间倘或有些嫌隙,舅舅并不爱管她的事,想来是大姐姐从前打着小算盘对小舅舅不住了罢,舅舅不爱管就不管了呗,横竖她对宝玉的那拧心思,我也不存着掰回来的心了,索性定下亲事教她死心了罢。”
贾环扯住他的袖子,和他一起起身出门去,插言笑道:“倒不必担心保龄侯府不乐意了,那新进门的二夫人不是什么善茬,若非没人上门提亲,要不然他家那几个女孩儿早就被清出府去了,若是有人为大姐姐提亲,定是喜出望外的定下来呢。”
保龄侯府内宅如今乱的很,那进门的二夫人不是善茬,‘卧病在床’的戚夫人在侯府更是根深蒂固,戚氏纵然被拘在佛堂里,可到底那二夫人不是正妻,名不正言不顺,更何况偌大的府里多曾经是戚夫人的亲信近人,那两个斗得才叫精彩,史鼐一心想借着新夫人娘家的势,却引火烧身,如今祸起萧墙也怨不得别人。
“至于那忠靖侯府……”史墨抬起脸,黑黝黝的眼眸灼灼生辉,“既然我那三叔三婶这么眼巴巴盯着史家的家财,定是看不上我送去的节礼了,那四时八节的礼却是不用再送了。看中了人就把大姐姐接到咱们府里来,也该叫嬷嬷好好儿教姐姐些掌家手段了。”
初闻史墨促狭的话,贾环还笑:安插到忠靖侯家的人早就回说因着史鼎在朝中活跃,摆排场、送礼交人情的事越发多起来,忠靖侯家已到了寅吃卯粮的境地,那小谢氏是定城侯幼女,本就没想着作为当家奶奶来养的,故而对经营私产的事实在不精通,偏史鼎虽屡遭圣上夸赞,可所在的职位却是油水不多,忠靖侯到底根基浅,又贪功冒进,到手的银钱不几日就散出去了。是以每年这人送去的重礼,可解了忠靖侯府一时的困窘呢,如今断了这财物,想来忠靖侯再也不能隐在后头挑唆侄女侄子出头了,得急巴巴的跳出去跟兄长争祖产呢——谁不知道忠靖侯好客阔气,想来是丢不起这个人的……
☆、春英会
53、春英会
万树江边杏,新开一夜风。满园深浅色,照在绿波中。
孔家的春英会远近驰名,尤其在世家之中盛名不衰。
今上温文纯孝,是个地道的文皇帝,却是最喜爱飒爽英武的儿郎,如今最得他宠爱的皇六子肃郡王就是这么一位允文允武,并且在沙场驰骋数年的武皇子。
上行而下效,比之数年前乃至十数年前,太上皇皇权在握之时,欢喜儒雅的文臣,如今天下的年轻人又兴起一阵硬朗威武的风气,故而此次赴孔家春英会的俊才们十有□是骑着高头大马而来的。
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个个儿郎风一般驰骋到孔府大门外的孔街口,潇洒跃马而下,将马鞭绳索随手抛给打扮利索的小厮,抬头挺胸的走过这一段孔街。史墨和贾环来到,看见这一幕时,史墨恍然有种时空交错之感,这一个个昂首挺胸、打扮细致的公子哥儿,倒有种后世走红地毯时争奇斗艳的感觉……孔街所在位置十分僻静,可就因为孔家的春英会,硬生生引来无数的人来,有贩夫走卒,摆着茶水摊儿,赚点看热闹人的茶水钱;亦有落魄的文人,聚在孔街口那座酒楼里,春英会所作的好的诗赋文章会有专门的小厮传诵出来供人品评;最添色的还是平日见不着的小家碧玉们,也随着爹娘出来,或帮忙摆摊儿,或几个小姐妹一起顽笑闲话,这些女孩儿一般都藏在路边的摊子之后,往往几匹骏马在大路正中奔驰而过的时候,就会听见银铃般的笑声或是半张红扑扑的小脸儿。
这些人都停留在孔府所在孔街外的大路上,并不曾踏入比较狭窄的孔街,大路热闹非凡孔街平静有制,一动一静,像极了皇家对待孔家的方式——超然物外,高高捧起,却也被隔离在世俗之外,既然不属世俗,自然世俗的钱财和权势就与孔家无关了——怪不得孔家这一代煞费苦心的弄出这一个春英会来,要不然再等些年岁,恐怕孔家就无声消泯于世外了。
“好一双神骏宝驹!”给安排贵客们坐骑的孔府马倌赞叹道。
石砚同情的瞟了眼即将与奔霄和惊雷同处一个马厩的良马们,忍了半晌终于还是对马倌赔笑道:“这位大哥,我家二位的爷的这两匹马性烈,是否能单独安排间马厩,纵使差些也没关系。”
那马倌奇怪的扫一眼石砚,摆摆手道:“这一双的确是良驹,可其他的也是难得一见的骏马,况且还有我等看着,并不怕它们发性子。”说着就想伸手拍一拍奔霄的马背,石砚头皮一紧,惊恐去瞧环爷的这匹祖宗。
幸好出门前许诺的无数鲜美牧草和豆饼多少安抚了这位祖宗的脾气,也幸好惊雷就在它身边儿,奔霄只打了个响鼻,不屑的加快了步子,挨挨蹭蹭着惊雷自己小跑进马厩里。
马倌的手落了空,脸上也带了些许诧异,看着奔霄的动作,又赞叹一声神骏!
石砚摸摸鼻子,嘴里笑道:“咱们这对儿宝马性子不好,还请大哥多看顾着点,千万别叫别的马靠太近了,尤其是这匹玉狮子,万望大哥看着别让其他的马靠近。”
马倌儿看一眼站在马厩里十分沉静温顺的惊雷,挑挑眉,爱理不理的答应了一句,心说这小厮果真没见识,比起这混种的照夜玉狮子来,那匹枣红的大马才更暴躁罢更得上心罢?
石砚自然看的出马倌眼里的不屑,也没说别的,临走又看一眼孔家建的高大宽敞的马厩,真可惜了,或许一会回来的时候就看不到了罢?回头吩咐随行的小幺儿们:“看好咱们爷的马,奔霄和惊雷都会乱吃东西,喂料什么的你们都不必往前凑,它俩闯祸了也不必管,奔霄虽然横,但也聪明的跟个妖怪似的不会弄出人、不,马命来。你们几个,只管看着一样,就是出了事别叫那些马倌小厮的上前去打它们就行!”
史墨和贾环的小厮们早就见识过这两匹马的神勇,一个个点头如捣蒜,崇拜的盯着那俩祖宗看,却一个也没有敢靠前的。
马倌儿到底对石砚的提醒略略上心,这一双宝驹也的确不寻常,故而这一边宽敞的马厩里,马倌儿就让安置了四匹马,马倌看着奔霄真不是个安稳的主儿,还特特将两外两匹安排在惊雷的另一侧,心想有这匹温顺的宝驹隔开,总归是出不了什么叉子了。
岂料他刚走,奔霄铮亮的马眼就不怀好意地瞅上了惊雷另一侧的那两匹马:长那个样子还敢往它家惊雷身边儿站,真碍眼!
初时奔霄还念着出门前许下的那堆美味,对着靠在马厩角落里的那两匹马勉强忍耐,和惊雷两个占了一大半的马厩,一会儿溜溜达达,一会儿去蹭亲亲惊雷,一会儿用马嘴将食槽里的草料拱的乱七八糟。可那另外的一双马也是好马,先时敬畏惊雷和奔霄,可挤在一个角落里实在难受的慌,又见惊雷脾气甚好,由得那匹和它一样的公马挨挨蹭蹭,便大着胆子从角落里挪出来些。又过一会,那两匹马中姜黄色的那匹略微娇小的母马大着胆子又靠近了些,惊雷仍旧没有反应,而这边的奔霄已经是戒备的在瞪了。
可——春天哪,的确是个好季节,尤其它还是一头刚长成的有优秀父母的母马,追逐更强大的血脉是马的天性。是以这匹姜黄色的母马竟然忽略了奔霄的不满,昏了头一眼就朝着惊雷蹭了上去……
“咴——!!”奔霄再也忍不住。
惊雷在那匹母马靠上来之前就躲开了,紧接着奔霄就撞过来,两匹马倒是配合的天衣无缝的。母马吃痛,也嘶鸣了起来,另一匹马亦不安的躁动起来。
……霹雳哐啷、咴——、啾——、当当当……在史墨拉着贾环的手兴致勃勃的“找呀找呀找姐夫”的时候,奔霄这一对祖宗利落的惊吓住了同马厩的两匹马及相邻马厩的几匹良驹,顺便把茅草搭的十分齐整的马厩给拉塌了——“嘿,奔霄真聪明,竟然直到马厩那根木柱子是钉在一起的,一拉就把马厩给拉塌了!”围在一起的贾环和史墨的小幺儿围在一起小声说。
史湘云也在孔府后院,今日不仅是她,史家未出阁的姑娘们都来了,当然,带着她们的长辈是忠靖侯夫人小谢氏。史鼐史鼎兄弟虽然势同水火,可明面上仍旧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史字的亲兄弟,史鼐家夫人病重,孔家这样的宴会自然是由婶母谢氏带着姑娘们来了。出自保龄侯府的只有史湘云和戚夫人嫡女史湘芷,保龄侯的另外两个庶女都在这两个月内定了亲,夫家的门第都不低,可一个是继妻,已逝嫡妻的长子都要比她大;一个倒是年岁差不多的公子,但却是个先天不足的药罐子,幸而是从正房的肚子爬出来的,倒也不被冷落。史湘芷原本要嫁入北静王府做侧福晋的消息之前只在都城内的小范围知晓,后来史家接连出事北静王府的口风就销声匿迹了,太妃和王妃再不提这一茬了,这事本来就是戚夫人同太妃、王妃的口头约定,文定等礼数全没走呢,所以史家也只有吃了这个哑巴亏,故而史湘芷才出现在了这孔府宴席上。
谢氏面上笑眯眯的,慈爱的紧,可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只顾着为自己的两个女儿引见,偶尔兼顾一下史湘云,史湘芷却是被彻底冷落在了一边。湘云和湘芷两个相看两厌,木头似的立在一边儿根本无话可说,偏南安太妃喜欢湘云,连带着她的小儿媳也对湘云另眼相待,握着湘云的手说起话来。湘芷看着着实碍眼,好不容易等着寒暄完了,众位小姐姑娘三三两两去赏春的时候,话都向小谢氏说一句,就出了花厅。谢氏漫不经心的瞟了一眼,笑的有些冷。
史湘云走走停停,分外无趣,她无母,戚夫人又不待见她,自然不会煞费苦心的带她拜访各府女眷,是以这些年相熟的姊妹除了史家的几个堂姊妹外,就只有贾家了。
“林姐姐?!”抬头看见被围在一群女孩儿中间的玉白色人影,史湘云睁大眼睛,惊喜唤道。
黛玉转过身来,笑道:“云儿!方才我随长辈去拜见你婶母,还道怎么不见你在呢,不想你倒自在,先出来游赏了。”一边向身边簇拥的姑娘们介绍史湘云。
湘云细看黛玉,只见黛玉虽身形仍是窈窕,却脸带红晕,眉间郁郁之色也尽皆隐去,配着身上那一身月白色明暗双绣的精致衣裳,和那一整套的金丝羊脂的头面首饰,整个人愈发的超凡脱俗,貌比神女。
又见她身边陪着的那几位姑娘,尽皆仪态从容,修饰矜贵,她虽不识得,却也心知这几位定不是小门户的姑娘,刹那间,湘云心里就有些不自在。
面上满是笑意,湘云举目四望,寻找了一遭儿,对黛玉笑道:“林姐姐家亲戚稀少,这一回难道是太太带姐姐来的?怎不见宝姐姐、二姐姐和三姐姐呢?”
与黛玉走在一起的几位闺秀听闻此话,都暗暗皱了皱眉头,这史家的女孩儿好生无礼,这可不就是说林家连一个像样的亲戚家的女眷都没有么?
黛玉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道:“倒不是二舅母之举,孔夫人派人送了帖子来,姑母听闻,便特特携我来……”
湘云笑容微敛,她们家不过是三婶收到了帖子,帖子上一笔带过史家姑娘罢了,三婶家的两个妹妹的确太小了些,来这儿也不过是玩耍罢了……可孔夫人竟然给林黛玉单个儿发了帖子!
不过……姑母,老太太不是说林家的人死绝了么,哪里出来个姑母来?这样一想,湘云便以为这位姑母身份上不得台面,想来也是借了黛玉的帖子陪她一块儿来罢了,心头略略一松,正待说话,却听闻——
——“玉儿!”
却是一个身着金银丝凤穿牡丹锦裳的贵夫人,提衣款步从一边的观景小阁上下来,黛玉嘴里喊着姑母,忙忙迎上去。
湘云脸色有些僵,不为别的,只为这位夫人身后是笑盈盈的孔夫人相陪。
能得主家陪客身边,又是这样一副奉承的模样,这位夫人的身份……
“我这侄女,不说样貌才情,只说这可人爱的好性儿,就叫我恨不得时时带在身边,一刻不离才好,我家老太太亦是满口的称赞,满心的疼爱,可恨我家尽是小子了,不得这样一个心肝宝贝!他父亲疼她似宝,好容易我带出来,又没有我家老太太抢人,我可得带在身边,娘俩儿好好亲近才行!要不然等今日回了府,我们家老太太定是要玉儿相陪的……”那夫人把黛玉拉在身边,摩挲着她的手,脸上眼里满是疼爱,孔夫人和另几个从小楼上下来的夫人太太,满口称赞不休。
那太太摸摸黛玉的手,她身后侍立的嬷嬷便向角落处轻轻招手,一件四喜如意云纹的白狐短披肩就送到手里,那太太亲自给黛玉系好,倒羞得黛玉无法,姑侄两个亲近非常。
“玉儿小时有不足之症,先时在南边儿宜人之地还好,咱们这里却是干燥枯冷许多,玉儿来京里时却没能好好保养,这不足之症就显出来了,幸而她父亲进了京,咱们又相认了,才能费劲周折调养好,那苦汁子可没少喝进去,幸而这孩子耐得那苦意。”那夫人对着孔夫人等笑道,“我家老太太请了太医院的医正给玉儿问脉,都说大好了呢……”
湘云立在人后,却是怔愣住了,这位夫人话里的意思——乃是明晃晃的指责荣国府待林黛玉不好呀……
☆、黛玉亲事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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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