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红楼之史家公子 作者:太极鱼
正文 第17节
红楼之史家公子 作者:太极鱼
第17节
是日,正是二十六,黄历上宜祭祀、移迁。
保龄侯府和荣国府,史氏与贾氏两个家族不约而同地的请出了族长,主持祭祀之仪。
小祠堂在族中地位特殊,是以贾珍亲自带着贾环进去祭拜祷告,其余等男丁只能候在外面。史家亦是如此,史墨跟在史鼐身后步入这神秘的小祠堂。
贾珍在贾环前面跪了,朗声道,“……代子孙贾环者中二甲第三十一,特来上禀祖先……”
贾环跟着他行三叩九拜的最敬礼,一面抬眼四处打量,一面心下急转,思虑着如何能单独在这斗室中待上片刻。
一列仪式作尽,贾珍已额角微汗,他站起身,回头看贾环,却见贾环以头贴地,嘴里小声念着什么,饶是贾珍素来混账,此时心下也软上一软,只觉贾环挣出头来可不容易,身为庶子,头顶上压着宝玉那个嫡出的哥哥,偏宝玉又是老太太、二太太和宫里贵妃的心头肉!
想起宫里头他们贾家的那个贵妃,贾珍眼睛突地阴沉下来,若不是那个女人,可卿怎会早早病亡?可怜他如今还得为了那个女人的儿子奔波,提着脑袋做事,真叫他心有不甘!
贾环似乎听到动静,抬起头正巧对上贾珍的目光,不好意思的笑笑。他眼眶微红,真挚道:“珍大哥哥,你为弟弟做的,弟弟铭记在心!”
贾珍心中一动,就知道贾环说的是他劝老太太开小祠堂祭拜的事情,有心交好,因笑道:“不值什么。你是个出息的,日后若有用得上哥哥的千万别客气!”
又指着嵌在墙上的那一格格四方洞,正色道:“你虽非承嗣,却有造化,日后百年亦能供入这祠堂来!”
贾环方举目去看,那一格格中供奉的皆是荣宁二府继承爵位府邸者与其妻的灵位。
贾珍若有所指道:“这等荣耀,就是你父亲也并不能有。”更别提宝玉了。
贾珍说这话是认为贾环心中对宝玉定有芥蒂妒忌,以此来博贾环的喜欢罢了。
贾环果真露出个骄傲解气的笑来,贾珍一喜,由得他细细仰望殿中。
这小祠堂修的甚为气派,虽占地不大,房顶却极高,且都是上好的文石建造,与荣国府一贯的奢华不同,这里并无繁杂的装饰,简简单单,但以贾环的眼光,自然能瞧出那嵌在墙里置放灵位的木架子是用千年不腐的阴沉木所制。
环顾四下,要在这里藏东西可真不容易,一眼望去,一目了然的——谁还能抠得开石头和阴沉木去藏?
贾环相信小舅舅的消息不会有错,那半部药方定然藏在此处,而且以老太太的精明谨慎,她不会相信任何人,那药房定是她亲手所藏。
据贾环所知,老太太作为女眷,除了她死后的灵位安放进这小祠堂来之外,她本身能入这小祠堂也唯有当年国公爷的灵位供奉入小祠堂那一次,也正因那回,老太太才能妻代夫权,替国公爷行使家长职权,她才能在贾氏宗族中高高在上,使得贾珍这个族长行事之前还要请教她的意见。
思及此,贾环把目光移向那个中心偏右的格子里,正是他爷爷贾代善的神位。细细分看,果真发现在那端厚肃穆的灵位底座下,隐隐约约的似有一方扁匣。
……贾珍正望向左侧,那里有他爹娘的神位。小祠堂的这面墙上,最中心的是宁国公贾演和荣国公贾源的神位所在,然后从当间儿分开,左侧份数宁国公一脉,右侧是荣国公一脉所在。贾珍正出神,冷不丁听贾环一句,心神皆震。
只听贾环疑道:“怎无蓉哥儿媳妇的神位?”贾蓉是宁国府嫡孙,亦是族长贾珍唯一的子嗣,日后自然要承继宁国府,他的发妻灵位自然也需安置在这小祠堂内,便是贾蓉续娶的那位小胡氏,非是原配嫡妻,身份上也不够格入这里,只能在外头的大祠堂受供奉。
贾珍咬牙,片刻才僵笑道:“蓉儿媳妇去的早,却是要等日后随蓉儿一同被供奉进来。”
贾环点头,犹疑的瞄了眼侧边孟氏的牌位,按下不在深问不提。
贾珍从牙缝里挤出这一句,分明瞧见贾环的动作,心内苦涩悲痛却不能表示出来——可不是么,他的原配,蓉儿他娘孟氏的灵位正稳当当的供在这里呢,何来等着他百年一说?!
“环儿,我去后边换口气,你再给祖宗们上柱香。”贾珍吩咐一句,便赶忙转去了小祠堂后院,生怕晚走一步叫贾环瞅见了他通红的眼眶子。
贾环松口气儿,幸好这话戳到他的痛处,好叫自己能独处一会,要不然,万不得已的时候他真得把这珍大哥哥捶晕,反正那药方,他必须得拿到。
说是后院,其实也不过是方寸之地罢了,专门摆了几个半人多高的大缸,里头养上了莲花。因着这小祠堂院墙极高,这后院又小,显得阴森森的,这里又不准下人来往,那几缸子莲花无人打理,十分颓败。贾珍望着这景象愈发觉得凄凉苦闷,头一低,豆大的泪珠子落在手上滚烫。
他是真喜欢秦氏,以往秦氏在时,他何曾像如今这么荒唐过?就是尤氏抬举的那些颜色好的姨娘丫头,他也入不得眼更入不得心,十日里有一日歇过去就算好的了。
可卿是他的儿媳妇,他求不得公明正大,却也想着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蓉儿贪花爱色,他便纵着他,银钱丫头的随他作去,蓉儿果然欢喜,就算隐隐约约知道他与秦氏的首尾,只是不进可卿的房却不曾说甚,他心里还欢喜,觉着这样也算守着可卿度日子了。尤氏一贯是个锯嘴的葫芦,他瞧不上眼,知道她不敢说甚。
可谁知道呢,就是这个锯了嘴的葫芦,不声不响的下手把他的可卿害了,可怜可卿明知道那些汤药是催命的毒,却笑着谢着一碗碗灌进去,身子越来越破败。他却被蒙在鼓里,上天入地的寻求名医,直到可卿年轻早夭,命丧天香楼,她的丫头瑞珠触柱死前告诉他,他才知道!
他才知道!知道荣国府的大姑娘贾元春为何突然被封妃;为何那时老太太频繁招他过去说话,说话的时辰常常是可卿进药的时辰;为何焦大那个拧种敢当众骂“爬灰的爬灰”这样的话!原来宫里的贵妃娘娘是举报有功,卖了侄媳妇的身世才换来了荣华富贵;原来老太太下的令给的药,要弄死他的可卿;那焦大亦是得了尤氏的吩咐,连清清白白死去的名誉也不肯给可卿!
尤氏仗着老太太的势,仗着宫里娘娘的势,生生毒死了他的可卿,想来快意的很罢?贾珍嘴角冷笑,他暂时治不了那几位,难道区区一个尤氏他还弄不了?就为这他才下手弄黄了尤家,使得尤老娘不得不来投奔,那尤二姐和尤三姐生的好,他便引着她们见了这滔天的富贵享受,引着这姐妹俩欲罢不能,舍下名声与浪荡公子哥纠缠,尤氏不是让可卿死都没个好名声么,那她活着的这两个妹妹就活该比妓子还要下贱!
只可惜,琏儿不知道为何收了脾性,要不然把这姐妹俩的一个给他作了外室,凭他家那母老虎王熙凤的本事,定能让尤家的女人悲惨活到死的那天!贾珍想到这儿,狰狞扭曲了一张脸:没事儿,没有贾琏,还有王琏、张琏,他定会给这两个‘小姨’个好归宿!叫尤氏眼睁睁看着,叫她每一天都活在不安惊惶里头,等结果了尤二姐尤三姐,等尤氏提心吊胆够了,他再让她去下头给可卿赔罪!
“珍大哥哥?”见贾珍迟迟不归,贾环主动过来寻,正巧看见贾珍猩红着一双眼,扭曲的模样。
“恩,嗯?环儿,”贾珍瞬时回过神,稍稍不自在的笑道,“可是进完香了?既如此,咱们退出去罢。”
贾环看他掩饰的神色,眼神微动。
……这日下晌午,史墨却是来这荣国府来了。
去上房拜见了贾母,贾母因笑道:“嗳哟,看墨哥儿,越发精神了,来来,叫姑祖母仔细看看……哎,大了越发有你爷爷老侯爷的神采,好好,好!”
史墨久不登府,少不得叙阔一番。末了,贾母才道:“好孩子,可有什么事来?”
史墨笑道:“因同科老父回京,特特宴请我们。因他老父在京城待不几日,递拜帖却是怕迟了,知道我与这府里极熟的,便遣我来请环儿同去。”
贾母听说是请贾环,一连声儿的叫去叫贾环来,又吩咐“把姑娘们也请来,今日不必去学里了。”
回头来,笑眯眯的打量史墨,笑道:“你与你表姐妹也久不相见了,正好,今日见见罢。”
史墨被打量的浑身不舒坦,有心不见,却没法子。总不能叫他直说‘啊,男女授受不亲,我们都大了,需得避嫌——你也甭打什么歪主意,我不会娶你们贾家的姑娘滴!’
史墨笑笑,一手摸摸下巴,暗地里想,若是贾家的小儿郎,他还是不介意娶得的。
——“老太太!咦,这是?”
一身大红衣裳的贾宝玉把脸伸到史墨脸前头去,细细打量。
史墨当下脸便黑了,不着痕迹的避开,呸呸呸!他想娶得小儿郎,可不是这个花蝴蝶!
贾母把宝玉拉过来,搂在怀里,笑道:“看你这满头的汗珠子,仔细晾着!”又指着史墨道:“你墨表弟来,你这作哥哥的很该好好招待。”
贾宝玉盯着史墨,笑道:“正是,墨儿弟弟越发俊秀了,和小时候倒有些不像了,可见是出落的越发好了。”
出落?出落你妹!史墨腹诽,他一个大爷们儿,能用、敢用出落这词么!这贾宝玉,果然是个奇葩脑袋。瞅着那红红一大坨,史墨心道,这位自打他们小时候初见好像就没变过,大红的衣裳蠢真的话——说起来,自打他小时候来这府里不几日就与贾环‘勾搭’上了之后,他就对这位宝二爷敬而远之了,好像与他亲近些,便是背叛了环儿似得。史墨琢磨着自己那点儿小心思,有些不大自在的将其归咎于‘我远着贾宝玉,是、是看不上他那天真蠢白的思考回路…才不是怕环儿见了难受呢!’
贾宝玉极为热情,史墨不得已接着话,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看着还挺和谐。
贾环一进门就看见这场景,微微有些不是滋味,看贾宝玉那脸都恨不得贴到墨哥儿脸上去,心情更不好。
大步进来,“见过老太太,给老太太请安。”
贾母笑成了一尊弥勒佛,招手忙叫他起来。
史墨一边应付贾宝玉,一边冷眼瞧着贾母佯装慈爱的把他家贾小环搂进怀里去,又亲近又摩挲,忽然十分不悦,忿忿想,明明是他的人,却叫这老婆子又亲又摸的!心里竟泛出一口酸水来。
史墨走了神,贾宝玉却是看着‘墨表弟’的玉颜呆了眼:他原以为宝姐姐的肌骨就是天底下头一份了,没想到墨表弟一个男孩儿,那张面皮儿比宝姐姐的也不差,不同于宝姐姐的雪白,墨表弟是玉白,像是一块美玉似得,泛着健康的光泽。贾宝玉呆劲儿上来,就要伸手去摸。
史墨只出神,没瞧见禄山之爪近在眼前。
却是贾环,“二哥哥!”
一时间,贾母、贾宝玉、史墨都瞧他。
贾环神色不变,张嘴便扯出个谎来,“我方才来时,听老爷的小厮说老爷似要查哥哥的课业,方才二哥哥不在园子里,可是出门去了?”
这话胡诌出来,在场却无一人不信。
贾宝玉有些慌张,贾母因道:“快回去拿了你的课业给你老子看,不许糊弄,仔细你老子捶你!”贾环高中之后,贾政对贾宝玉的要求重新严苛起来,这一回贾母和王夫人倒不拦着了,都巴望着他后来居上呢。贾宝玉心里不愿,幸而宝钗是个有主意的,惯会哄人,哄得他安分读书不提。
“了不得,我还有一半不曾作出来!”贾宝玉告罪,“墨表弟,来日哥哥再找你说话,眼下却是失礼了。”
贾母大笑道:“你作正事,你表弟岂会怪你。你这猴儿,快去罢。”不等宝玉行礼退下,紧接着又对史墨道:“好孩子,你二哥哥常提你呢,你们兄弟却要亲近些才好!你方才说,同科老父进京,却不知他老人家名讳?”
史墨见贾母故意不让出话头来让贾宝玉告退,心下明了,淡笑道:“是同科刘广,其父是前京营节度使现陕甘总督刘大人。因刘广高中传胪,特特请旨全家回京来祭告祖宗的。”
贾母眼睛一亮,她可是知道这两个身份的贵重,且不说封疆大吏陕甘总督一职,那京营节度使的位子,遍寻亲族,也就是先宁公贾代化坐过这个位子,贾代化当年以世袭一等神威将军的爵位成为京营节度使,贾家何等风光,足见皇帝信任重用。
“哦?原是他们家,他们家老封君比我还要大些,可还硬朗?说起来咱们家与他们家祖上亦有交情,环儿和墨哥儿可要好好儿与人相交才不负你们同科的缘分。”贾母笑的愈发和蔼,“刘大人回京,咱们家也需得拜见一二才好,还有他们家老太太,很该去拜见一番。这却是巧宗儿,不若让你二哥哥随你们去罢,替我给他们家老太君问个好儿。”
史墨恶心的都要吐了,无奈人家功力太深,说不要脸是真不要,这就硬按着他们带上贾宝玉了?
贾环一派沉稳,并不着急,他可知道他这个二哥哥。
果然,贾宝玉急了,“我还有功课未做完,老爷那边还等着呢,老太太~”
贾母故作嗔怒,“你这猴儿,你老爷的功课先放着又有什么要紧,你没听你表弟说人家刘大人一家就在京城盘桓数日,你替咱们家给刘大人和他们家老封君磕个头,就是你孝敬我了,你老爷那儿也是愿意的!”
贾母这般说了,贾宝玉瞟一眼站在身边风姿秀逸的表弟,心下一动。
贾环此时,拱手道:“恐有不妥。”
贾母嘴角微沉,看向贾环。
贾环笑道:“二哥哥去拜见李大人和老夫人,本是极好,只是今日与会皆是同科,或有那一二不好相与的,人多嘴杂,恐冲撞了二哥哥。府里既与李大人家是旧识,何时去拜会使不得李大人一家在京虽短,三五日总是有的,不若我今儿与李广私底下说了,让二哥哥明日去罢?”
一席话合情入理,贾母也反驳不得,贾宝玉见这会儿不能与玉人表弟一道儿了,早就撒腿跑去作功课了。
贾宝玉借不到这东风,贾母心情不好,又草草对付了几句,就叫史墨和贾环自行忙去。
鸳鸯进来,见贾母面色不好,笑着说话逗趣儿。
贾母瞟她一眼,叹气道:“我身边儿,也就是你最贴心。他们一个两个的,我白费了那半辈子心去……”
☆、80运筹帷幄
进士一甲三人,早在殿试后就被授予了“翰林院修撰”、“翰林院编修”的官职,二三甲进士却还需在保和殿再次经过朝考,综合前后的成绩,择优选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其余分入各部任主事或赴外地为知县、散州知州。
贾环和史墨如愿以偿进了翰林院作庶吉士,庶吉士三年为一期,此科庶吉士多达56人,为历年之最,史墨和贾环这两个年纪轻轻就中了的进士在其中,反倒不算引人注目了。
众人都悄悄议论圣上怕是有大动静儿,这翰林院庶吉士惯例是作为朝廷官员储备之用的,今年圣上点了这么多,不是有大动作是为什么,就连元小舅也这么说。对元小舅而言,两个小子年纪尚小便中了进士,实在打眼了些,能在翰林院待上三年,隐于人后,对他们二人是最好的选择,三年后,皇上收拾的那些人收拾的也差不多了,正是朝廷需要人才,官职空虚的时候,两个小子赶得正巧儿——皇上势必提拔一群年轻的血液充入朝堂,史墨和贾环两个小虾米夹入其中是一丁点儿不打眼。
“舅舅,这方子对罢?”史墨瞅着那两张丝绢,实在没瞧出来这是一张毒药方子。
元澈托着对在一起的两张丝绢,眼眶微红,力持平静道:“就是这一张方子。”断送了他老父的命,断送了他元家满门。
朱永安环住小舅舅微微颤抖的臂膀,一手把方子从他手里拎出来,大掌轻轻拍拍这人绷直的后辈,分神向外甥们解释:“前朝传下来的秘方都是用这等谜字写成,往往一个字就代表固定的好几个字,宫里的藏书阁有这种谜字的本子,只需对着就能还原了这方子。”
元澈冷冷道:“此方名为归泉,意为送归黄泉,无色无味,只需六个时辰便可让人死去,生前无恙,死后三刻便再难寻踪迹,在前朝厉宗年间是大大的有名,只是前朝仁宗即位,感其阴毒,命人销毁,这才渐渐销声匿迹。谁能想到贾家的老太太能在宫中找出这失传百多年的毒方呢?谁能想到我爹和几位叔叔猝死是因中了这毒所致?那史家毒妇自以为天衣无缝,可却小看了我大哥,大哥他善读书,不拘经史子集天文地理,便是旁人眼中上不得台面的医卜游记的书他也看,父亲叔叔们死后他便怀疑,直到他自己也中了此毒!”
元小舅的眸子极冷,满是痛苦愤恨:“此毒诡诈,唯与一味最常见的生姜有反应,中此毒者再食生姜便会腹痛如绞,血变作粉色,痛足六时辰方死!”说着,便从贴身处抽出一条污迹斑斑的布块,哆嗦着手展开,那像是从中衣上撕下来的破布上,用血写了三个大字:两个小的是‘归泉’二字,另有一个斗大的“冤”!
朱斌瞳孔一缩,这块布,就是他也不知道,怪不得逸之会咬定了那毒是归泉,原来当年元大哥死前给他留了信。
只是那血字明显浅上很多,细看来竟是粉色的。史墨和贾环震惊到木楞,只听小舅舅道:“自从你外祖父和叔祖亡故,你大舅舅每餐必定食姜,身上也贴身带着一块生姜,我悲恸之余从没去注意,这些便是你大舅母想方设法把这块留书传递与我时我才知晓,彼时你大舅母已随夫自缢。”
史墨默然,他从小舅舅口中听到过这位大舅母,这位大舅母出身宗室,乃是千金之体、郡王之女,有郡主的诰封,元家出事大舅舅被冤屈时就被郡王府接回去,大舅母百般疏通求情不得,后竟只一心一意的要把小叔子和姑姐送出京去,无奈时局太乱,郡王府无力,这位大舅母和他史墨的母亲拼死才将小舅舅送出城去。随后,在大舅舅猝死之时,大舅母一根绳子也随着去了,再然后,他母亲——史侯府的长媳生下他之后也血崩而亡,小舅舅孤零零一个人背负血海深仇,踽踽天涯。
元澈眼睛通红像要留出血来,朱斌不敢去看,唯恐在那双他平生最爱的眼眸中看到仇恨,却也不肯松开手,一只大掌执意的牢牢地握住那人的手。这仿佛是朱斌最恐惧梦境的重现,他深怕像梦中一样,下一瞬元澈就与他反目相向,让他再求不得……
当年之事,元家是因他父皇而亡,可偏偏因种种桎梏,他父皇不仅没能保住元家仅剩的元初霖,还这么多年没能为元家正名……元澈恨他,也是理所应当。 (还记得么,小舅舅的产业就叫‘初霖楼’,这是史小墨他母亲的闺名…)
好半晌,元小舅才平复下心绪,拍掉某人出汗的手,淡淡道:“你们做的很好。只是,环小子,你是什么打算?还在荣国府那烂泥塘子里对你没好处。”
贾环这才放开安慰史墨的手,又从荷包里取出一张绢纸来,道:“这是我在同一个锦匣里找到的,那张原是放在匣子夹层之中,这张却是在上头,我料想有用,便也拿了来。”
元澈听闻,拿过来一看,却笑了:“这张是副本,也是个害人的物件儿,名为‘腐心丸’,这方子我倒是见过,怕是荣府里还有不少人还用过。”把方子还给贾环,哂笑道:“你姑妈,还有你大伯娘,嗯,还得加上东府那位蓉大奶奶,都是败在这张方子上的。兴许,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
贾环看着那绢纸,呆呆道:“姑母、大伯娘、蓉儿媳妇……”
史墨诧道:“林姐姐的娘亲,原不是体虚而亡?她不是贾家那位最疼爱的女儿么?”
元澈嗤笑:“是疼爱,可挨不住她有个好儿媳么,这腐心丸,致人虚弱,药量小些能拖个十来年,药量稍大,便是几个月就去了。偏生寻常大夫又查不出什么,只能说体虚,体虚需补,孰料这补药给中了毒的人来说却是催命的阎罗,补得越狠,去的越快;反倒是镇日粗茶淡饭糠咽菜的吃着,会渐渐把毒给排出去。你那林姐姐的娘,便是陪嫁的木料叫人做了手脚,她一个妇道人家,本就日日常卧坐在那处,偏偏还有那泡了药的人参灵芝什么的每年里从荣国府给送去,能活那么就也是侥幸林家的口味清淡喜素食罢了。”
贾环怔怔道:“琏二哥哥的母亲,也是二太太的手笔?”他是听过去了的那位大太太的事迹的,那位大太太在时,阖府里清清爽爽的,大老爷也没后来那样荒唐,琏二哥哥开蒙读书也是极好的,都说清贵翰林家的女儿就是不一般。原来那位伯娘,却不是命薄,而是被人害了么?
“贾家那位大夫人可是个伶俐人,说起来和你母亲还有些交情在呢,”只两个都没得到好下场。元小舅舅对着史墨道,“凭二太太那脑子轻易可害不了这位去,说白了还不是那位老太太在后头动的手,却想不到她自己先对儿媳下了手,紧接着儿媳就给亲闺女做了手脚,后来为了贾家女上位,又同样弄死了重孙媳妇,果真是狠辣手段。”
瞟了一眼那药方,元澈漫不经心道:“拓下来给林如海送一份去罢,他也该知道发妻是如何夭亡的了。”
贾环握紧那方子,只后怕,他姨娘、姐姐幸而没夭亡到这上头去。
似是看出他所想,元澈道:“这腐心丸可不比那归泉用的都是顶好稀有的药材,这腐心丸,只要有方子,纵使需要的药材多点儿也不过是费些周折罢了。怕不是没给你姨娘下过,而是那下了料的好东西没到你姨娘嘴里罢。就是你,只怕也吃到过不干净的,若想作个贤德名儿,只留你姐姐养在跟前就够了。”
贾环稍一想,便也明白了,他姨娘早些年粗鄙不讨喜,连着他也是,丫鬟婆子也欺负他娘俩儿,就算上头赏点好吃食,多也叫体面些的婆子偷吃了,哪里到得了他们的嘴?这么说,反倒躲过了一劫。直至与他的墨哥儿交好,两人吃住多是在墨哥儿处,墨哥儿的管事大嬷嬷邬婆子是个有本事的人,一丁点脏东西也别想进了墨哥儿的院子——墨哥儿果真是他的福星!
听到他舅舅这样说话,史墨心中一惊,扯住贾环的袖子皱眉道:“你、你也经心些,哎,反正不管怎地,这一个月你还是多吃些糙米粗食罢!”
贾小环心头跟抹了蜜似得,也顾不得别的了,反手握住某人的手,笑眯眯的点头。莫说糙米粗食,就是糠咽菜,他也喜欢的不得了。
看着某人的爪子当着自己面儿就握上了小外甥的手,小舅舅本就因为归泉药方阴霾不已的心情更加不爽,拍开又坐过来的朱亲王,看着自家初长成的小外甥笑道:“听墨儿的话,却是挺喜欢你那林表姐的,林家与咱们家也是相应,林如海的闺女自然也差不了,林如海又欢喜你,你若喜欢,舅舅给你求来做媳妇儿可好?”
史墨身子一僵,贾小环如临大敌,眼珠子灼灼的看元小舅。
元小舅心中冷哼,若不是看着你小子陪伴在小外甥身边长大,早把你打出去了,哼!
“别别,”史小墨慌忙摆手,“林姐姐已是定了亲事的,说这个让人家听去坏了林姐姐的名声。”
“噢。”元小舅知机,“原来墨儿是顾忌这个,安心罢,舅舅自有办法解决,不说张家,林如海那里自然有更高兴的在,只要你们日后的孩儿有一个姓林的,还怕那老家伙不乐颠颠儿答应?嗯,有个姓林,再生个姓元,好!好好,实在是好!”
小舅舅说的跟真的似得,史墨腹诽,先不提这时代宗族之严,便是林氏宗族同意林姐姐家的次子承继林氏,那人家张家不会这么做呀,还能眼睁睁的看着相中的儿媳妇被抢去?
“我与林姐姐姐弟之义,舅舅切莫玩笑。说起来林姐姐都已定下了亲事,姐姐年纪也不小了,是否?舅舅可有什么章程?”史小墨慌忙否认外加转移话题,身边这只已经炸了毛了有木有,炸毛的贾小环又黑又酸,那酸溜溜的小心眼儿能害死他。
提起史湘云,元小舅笑意淡了一些,这个外甥女,当年可以说是在他伤口上又捅了两刀,帮着害死她父母的人设下陷阱来捉拿自己这个冒险前来接她的亲舅舅?
“她是史家的女孩儿,她的亲事,还用得着我来操心?”
史墨苦笑,他知道小舅舅和姐姐之间有解不开的结在,只是出嫁在这个时代是女孩儿的第二次投胎,就算与姐姐亲情淡薄,他也不能眼看着姐姐嫁错人,痛苦一辈子,更何况姐姐现在已大有长进。
“舅舅,姐姐以前年纪小不懂事儿,再有保龄侯原来那个戚夫人可不会教姐姐些好的,姐姐一个人在那样的地方也怪不容易的……现在姐姐大些也知道是非了,您瞧她日日窝在忠靖侯府不出来,三婶母虽然对她不错,可忠靖侯府还有两个跟她一般年纪的庶女,三婶母恐怕□乏术到她的亲事上去,要是指着保龄侯府,姐姐这辈子可就……”
“什么三婶母!”元小舅登时不乐意了,生怕自己小外甥被人抢了去。
回头想一想,对着自己这么一个素未蒙面的舅舅,就算自己安插的人说了种种厉害,对小湘云来说也太过突兀,当年作为就算是那史戚氏给教歪的罢。现在湘云也果真是深居简出,还时常给他们做些针线来。
元小舅似不经意间瞄了一眼脚上正可脚舒服的那双鞋,语气到底软了下来:“那是你亲姐姐,你上心些就是了!”说罢,就要拂袖而去。
只史墨分明听到他漫不经心的嘟囔“你同科那样多,还用得着你舅舅费心?”
史墨轻笑,舅舅就是嘴硬心软,回过头来笑问贾小环:“舅舅定是知道他脚上的那双鞋子是出自谁手了,不止是鞋子,还有身上挂的荷包。”
门外的小舅舅脚步微微一滞,随即步子更大了些,昂首挺胸,须臾就不见了人影。倒是他身后的肃亲王殿下,沉稳之余似乎心情好了些——有人正纳闷这鞋子、荷包出自哪个的手呢!咬牙切齿的要找出来。
“咦,你怎么不笑?”史墨回头瞅见贾小环一张端正严肃的脸,有些揣揣。
“嗯?我怎么不笑?墨哥儿你说呢?”贾环似笑非笑的靠上来,蹭着史墨玉白的脸颊问。
“我、我怎么知道?!”史小墨微微一顿脱口而出,心下泪牛,特么的被舅舅和某人宠了这几年,智商越来越告急!摔!想当年他的年少老成呢?运筹帷幄呢?肯定都叫贾小环给偷吃了!
死劲儿蹭蹭嫩豆腐,贾环那眼神跟长在人家嘴唇上似得。只瞅的史小墨寒毛倒竖,想想自己柳条一般小鸡子似得身材,再看这人比自己高出一头来有了成年男子宽厚的体格,危机感愈甚:舅舅喂,你在哪儿?早不走晚不走,偏得把人惹炸了毛您再走(﹏)~我的亲舅舅喂你是贾小环他亲舅罢?
总算在某人曾到嘴上前,史小墨急中生智:“既然拿到了东西,你要怎么分家出去,恐怕你现在正是好时候,贾家不愿意放你出来罢?还有你姨娘和姐姐,倒是怎么打算的?”
提过那糟心事,果然贾小环淡定下来不再进攻,只见这人还可惜的用视线频频流连那处,那意思——早晚的。
史小墨被他看得脸发红,恶狠狠的又问了一遍。
“安心罢。我越是好,越是碍了人的眼,尤其是又拜祭了荣国府小祠堂,那些人恨不得吃了我。你就等着罢,用不了半月,有人就按捺不住了。”
“这又是换院子,又是挑拣人,再来成日家支银子宴请同科!老太太,不是我这做嫡母的容不下,但凡他给宝玉这哥哥留些颜面,我是那不容人的人?”王夫人捏着帕子,在上房嘤嘤的哭。
贾母脸色铁青,这环小子打量着是翻了天去了?换院子挑下人且不说,他宴请人来非拉着他哥哥作什么!也不看看他那些狐群狗党的朋友是些个什么货色,中了第就能看不起她的宝玉来了?莫不是环小子怀恨在心故意给他哥哥难堪罢?
贾母这样想,王夫人更是往恶毒里揣测:“他这样儿,是看不得宝玉认真读书了,怕宝玉日后更出息罢?这样子叫他那些朋友作践宝玉……宝玉这几日的气色,唉,我可怜的宝玉呐!”
鸳鸯在一旁低眉顺眼的,瞅准了退出来叫小丫头捧了新茶进去,她却是急急往小厨房去端祛燥润肺老鸽汤来,既避开了火头,又显得她体贴。只是心下却门儿清,这环三爷宴请同科,本来是老太太、太太见状强命环三爷把宝二爷带去,想以此提高宝二爷的名声,也在士林里留下一笔,以备日后出仕;却不料那些进士老爷们席间闲聊作诗作文的,都是些正儿八经的学问,宝二爷虽有灵气,可日常里惯爱作那些花朵女儿家的诗赋,这样一来,岂会叫人瞧得上,也不过是受了些冷脸儿,听侍候的小厮说,环三爷都给圆过去了。就这,老太太和太太也不依不饶的,如今闹得心火上头。
自打看出贾母有把她给宝玉的势头之后,鸳鸯的心到底是有些背了老太太去,这心摆当间儿,看的愈分明,说的也愈公正。
这一日正逢翰林院五日一休沐,贾母冷着脸唤来贾环,噼头就让人跪下:“环儿,你有了出息就是这么孝悌的?任凭你那些‘好友’作践你嫡出兄长!你别忘了,纵使你作到天上去,宝玉还是你嫡出的兄长!你身为庶出,尊卑长幼不分,何以为官?!”
贾环却是红了眼睛,跪在地上一字一顿道:“老太太,您这是要让环儿没立足之地了!我本是照您吩咐,带二哥哥去宴席上,席上大家伙作诗说赋,二哥哥作出一首诉说闺怨的来,旁人也没说甚!老太太若不信,只管叫来二哥哥和一众侍候的小厮们,看有人说出一句不好的话来没!老太太说环儿不分尊卑长幼,环儿就是立时死了也不能背着这不清不白的名声!尊卑长幼?咱们家族规,但凡凭借得中功名而祭拜小祠堂者,位尊同嗣子!除了不能承继家族,与嗣子无异!环儿从来没有不尊兄长,但老太太这尊卑不分却又如何说的!难道在老太太心里二哥哥比嗣子还尊贵不成?”
贾母一梗,气的脸色发白,偏贾环说的正气盎然,她还不占着理来,当下便要晕死过去给贾环按上一个不孝的名声。
却听贾环哭道:“老太太这般,可见二哥哥贵于族规,环儿也不敢多说,任凭老太太处置罢!是环儿说话直白了,还请老太太宽心,恐老太太有碍,还需先请了太医来候着,也好叫老太太有心里处置环儿!”
说罢,就扬声吩咐外面他的小幺儿:“听闻吕太医正在你们史大爷处作客,速速恭请他老人家来!”
贾母一噎,当日在林家吃了那么大的亏,她还不敢当着这位吕太医的面儿装晕,如今更是不能了。想到此,越发恨贾环小子狡诈,滑不溜手不听摆布!
外头一乱,却是贾政来了,贾政早已听了原委,进来就跪下道:“老太太消消气,先前那事儿委实不赖环儿,您是不知道宝玉那个孽种都做的是些什么稠艳诗赋!……”
不等贾政说完,贾母就唾骂道:“我原是知道了,可是你见了你这个儿子给你争了颜面了,越发糟践我的玉儿!今日老婆子才知道这父子间原来还有这么个眉眼高低的,罢罢,宝玉他娘,你也甭哭了,咱们娘们儿收拾收拾回南去!可不能碍了人家亲父子的眼去!”
贾母气狠了,这话说的愈发不像,贾政最要脸面,贾母一而再再而三的拿着孝道压他,贾政这个孝子心里头也不自在,更何况以往贾母这般说话总会带出些“想当年你父亲打你时,我……”这样诉旧情的软话,今次不仅没有,还说出眉眼高低这样的话来。
贾政脸如金纸,他自觉够孝顺,也够优待宝玉,却每每因宝玉之事被老太太打脸,实在是怒不能发。
偏生王夫人哭的越发厉害,贾政更怒了,今日这事他能知道,还是王氏借着先前那事狠罚病了赵姨娘,又打了四五个姨娘的耳刮子,园子里穿的纷纷扬扬的被他听到才知晓。
贾政怒气于心,又兼这些时日耽于女色,一口气上不来晕死过去。
贾母慌了,立马一连声儿叫请太医。
门外有人悄声纷传:“老太太偏心宝二爷,把宝二爷看的比族规,比宗族的嗣子还要金贵,生生气晕了二老爷。”
第二日,就有御史言官弹劾荣国府,虽奏章里没提贾母,却是说贾赦和贾政不能劝谏其亲长,贾氏德行有碍。
贾母当了半辈子的老封君,到底是忘了妇德妇规里还有“夫死从子”这一条儿。
又几日,王夫人请进宫探望元妃,获准。
☆、81终于分家啦
环儿出府
“娘娘,那小子奸猾,老爷被他气得病倒在床,老太太护着宝玉却被他指着说偏心,偏生叫他勾搭了族里一些子老人来,镇日拿着那劳什子的族规作依仗寻事挑错儿……”王夫人拿着帕子拭泪,在元春跟前哭红了眼,边哭边偷眼瞧元妃的神情。
贾元春心疼老太太和宝玉,也是知道她这个太太惯来有些左性儿,并不敢全信她的话,不说那些说头儿,就是贾环把老爷给气病了这事儿元春打心里就是不大信的,就她所知,她那个老爷对科举读书的执着已经有些入了魔障,要不然大哥哥贾珠英年早逝还不是被逼的太紧的缘故,环小子既然中了第,那老爷再不喜欢这个儿子,也会偏在他一边儿,依她看,贾环可不会笨到推倒自己靠山的地步。
不过,想起前几日周贵人、不,周贵嫔那个贱人在她跟前摸着肚子耀武扬威的话,她就对贾环这个不中用的迁怒的咬牙切齿。
那日她抱着小皇子巧遇皇上,皇上看在她的面子上夸赞了贾环一句,就叫周贵嫔听进了心里,谁都知道周家只有个烂泥糊不上墙的纨绔子,甭说考进士,就是书能顺顺当当念下来一本就是祖宗保佑了!可那贱女人不知如何狐媚了皇上,皇上竟然转眼给那个贱女人的弟弟弄了个正五品的闲职来,而她只是想讨皇上欢心提了一嘴家里中第的贾环,就被皇帝斥责“牝鸡司晨”“后宫干政”,若不是有小皇子恰巧病了,恐怕就不仅仅是几句斥责了,就是这几句话,不到半个时辰也飞一般的传遍了整个后宫,让她堂堂凤藻宫的元贵妃丢尽了脸面!
元妃揉了揉眉心,焦躁道:“今天怎么用的这个香!本宫果真太纵着你们这些奴才了不成!今日当值的,拉出去掌嘴二十!”
正殿外头当值的大宫女并两个小丫头脸上还隐隐有没消下去的指痕,闻言,扑腾跪下吓红了眼,却一声儿不敢求饶,越是求饶娘娘打的越狠,当间儿那个年岁最小的丫头护着脸眼泪早已扑簌簌留下来了。
“怎么了这是?”抱琴听到动静,从偏殿出来小声问把门的太监。
那小黄门跟了元妃几年了,也算是一号的心腹,在这凤藻宫作个总管儿,平日里也是个辣手的主儿,这会拉着抱琴皱眉道:“娘娘的脾性越来越暴躁易怒,画眉几个脸上印子还没消就又要掌嘴,再这么着,凤藻宫里哪还能寻出个全乎的人来?抱琴姑姑,您看,咱们娘娘这……要不请太医来给请平安脉来?”说着就往跪着的几个宫女脸上一努嘴。
那几个宫女看见抱琴,拼命磕头,无声的祈求,看着就可怜。
抱琴皱眉,示意上来行刑的小黄门等一等,那小黄门也机灵,一拱手静立在一旁等抱琴和总管说话儿。
“夏安,你可别自作主张,”抱琴压低了声音,“你还不知道咱们娘娘的忌讳?若是没头没脑的请了太医来,只怕你我也别想讨了好去!依我看,娘娘也是忧思竭虑的缘故,这才有些焦躁,等小皇子过段时间立下了,娘娘也就好了。咱们只管尽心侍候着,别叫旁的人钻了空子去就妥当了。”还有一句话大家心里都有数的话抱琴没说:要想娘娘还像以前那样温婉华贵、机智多谋,恐怕还得等到皇上踏进这凤藻宫来才行。
可皇上几个月就来了一次,还训斥了那样严重的话拂袖而去,娘娘想要复宠,谈何容易?
挥手叫小黄门并宫女们都远远避开去,抱琴整了整面容,用帕子掩住口悄悄在舌头底下压下个药丸子,才进去:“娘娘?”
元妃歪在鹅黄的软枕上,皱眉道:“这起子奴才越发的不像话!抱琴,那还苏香呢,还不点上!”
王夫人一边殷勤的上前给元妃拭汗,一边怀疑的盯着抱琴:“娘娘怎地出了这么些汗,你们这些奴才,侍候不周该当何罪!”
抱琴嘴角动一动,就没见过这么不懂规矩的太太夫人,她便是个下人奴才,那也是皇宫里的,是皇上的奴才!就是皇后的母亲岳郭夫人也不敢说一句的话,倒叫这二太太说出来了,还打量她抱琴是荣国府的家生子呢?
也的确,就算对着一个普通的小宫女小黄门,王夫人也未必敢这么说,只有抱琴跟前儿,她始终觉得她是正经主子,却不料这态度最是狠狠得罪抱琴。
抱琴一弯唇角,笑道:“太太吃茶。太太安心罢,奴婢是娘娘从国公府一手带来,只要娘娘安好奴婢万死不辞,不敢有半点不尽心。娘娘,那还苏香,可是要现在就进上?”
元妃皱眉点头,“快进上,也唯有这还苏香还有点用处,那些太医院送来的苦汁子……哼,等本宫大好了,叫这群狗奴才好看!”
王夫人见抱琴态度还像在家时一般谦卑,心里熨帖,愈发想在这金碧辉煌的凤藻宫逞一逞威风,不悦道:“娘娘不是吩咐掌嘴么,怎么还没动静儿?”
抱琴福□,诚惶诚恐:“太太一月里才能来这么一次,岂能让那些污了耳朵,奴婢特特命小黄门拉到后殿偏僻处……”
王夫人这才满意,轻轻嗅了嗅,“这是什么香,怪好闻的。果真有清脑安神的效用,我这么闻一闻,就觉得身上轻省好些。”
她乌鸦乌鸦的在耳旁那么多话,元妃早已燥郁不耐,这回又听她看上了那香,累月积下来的火气更是冒头儿,便也不客气的道:“这名还苏香,是宫里秘制的香料,先太后在时最是喜欢这香,这香不便给太太,抱琴,把那贡上来的南犀香赏了太太罢。”
王夫人脸上挂不住,元春独处时一贯以父母礼待她,这会儿却明晃晃的说“赏”。
抱琴闻言,跟没事儿似得,出去吩咐小黄门一会吧东西赏赐到荣国府去,直接给二太太可使不得,那是犯了宫规的大错儿。
“抱琴,这味道怎地这么淡?多放两颗进去!”元妃怒道。
抱琴转过脸儿却有些委屈道:“娘娘,咱们这还苏香不多了,新的香,内务府还没贡上……”
闻言,元妃大怒:“吴良材是死人么?吴贵妃都已经幽禁,若不是靠着王家舅舅,他还能呆在内务府大臣这个肥缺上头!哼,命人传话给他,若是他不想当这个差事,有的是人愿意,本宫的物件儿都敢短,反了他去?”
窗户下的凤藻宫总管夏安听见这话,默默叹息,这样张狂找死的话娘娘以前从来不说,自打生下来小殿下娘娘就好似变了一个人一样,说话做事越来越没成算,脾气越发暴躁,智谋比原来剩不下一层来——那太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看来是时候寻另外退路的时候了,他这大好的头颅,现在还不愿意跟着个犯了癔症的娘娘丢了命去。
只是,他心里只觉得那还苏香怪异,这宫里除了已薨了的太后娘娘,没听过那个贵人用过呀,这要放在娘娘以前受宠的时候他还不会疑心,可娘娘明摆着不受皇上待见了,就连生了小皇子也没能挽回皇上的心来,宫里这踩低捧高的地方儿,怎么会为了个失宠的妃子费这么大的劲儿,弄那千金难求的还苏香给她用?若果这还苏香有问题,那从不让旁人经手的抱琴姑姑……夏安只觉一股子凉气从脚底板渗上来,唬的不敢再深想。
抱琴又往前朝古物青花乳足炉里放了三四颗的还苏香,悉心闭了门窗,才小心退出来。殿里幽幽的香气瞬间浓郁了几倍,元春享受的深吸了口气,心透浮躁烦闷尽去。
王夫人看她那样子,觉得有些不妥,小心翼翼道:“娘娘,这香味似乎有些特别,我观娘娘似乎用了不少时候了?”
元妃睁眼,笑道:“我知太太心中所想,这香绝无问题,先太后最爱这香,用了不下五六年,我是闻过这味道的,也请放心的太医来瞧过。好了,不说这个了,时辰有限,环小子的事情太太是怎么打算的?”
说道贾环,王夫人瞅着元妃的神色,迟疑道:“毕竟是娘娘的弟弟,如今又出息了,只听娘娘的吩咐……?”
元妃哂笑:“什么弟弟,本宫只宝玉一个兄弟,太太也不必说什么出息,他一个进士连周家上不得台面的小子也比不上……”还叫本宫好生受了周贵嫔一番奚落!
“罢了,原是我想岔了,既然他不服管教,便索性把他分出去罢了。本宫倒要瞧瞧,没了国公府这棵大树,凭他一个如何出头!”元妃笑道,“舅舅要回京述职了,太太可要做好准备,舅舅这次,只怕要入阁了呢!”
王夫人听闻王子腾要升迁入内阁的大喜事,霎时大喜,忙问:“什么时候?嗳哟哟,我就知道……嗳哟!”
元妃脸上也有喜色,就是得到了王子腾要回京升迁的信儿,她才这么利落就敢放掉贾环这个备胎——有了位高权重的亲舅舅,还要个离心离德的婢生子来作甚!
“快了,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情,舅舅此番扬眉吐气,太太也不必担心府里弹压不住大房去。”国公府是她贾元春的根,她决不允许被隔了肚皮的大房得去,只能给宝玉承继才行!
说起大房,王夫人嘴里泛酸:“凤丫头倒是好运道,有了身孕,老太太捧着跟什么似得,倒比你兄弟的孩子还要金贵了。”
太太又犯浑了,凤丫头怀的是大房嫡子女,宝玉不过是庶生子罢了。元春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叮嘱:“凤丫头也是王家的姑娘,舅舅高升回来,太太可不要想左了才好,捧好了凤丫头才更跟舅舅亲近。”
王夫人讪讪的,她还真看着凤丫头的肚子不顺眼,忘了她也是王家的姑娘了,比起她这个嫁出去几十年的老姑奶奶,凤哥儿这个姑奶奶和王家更亲近。
“环小子的事情,太太只管把本宫说的话学给老太太听,她那里自然有章程,总归不会委屈了宝玉去。”元春看王夫人一眼,疑惑道:“太太跟前也不必藏着掖着,本宫久不在跟前,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环小子怎么就中了第了?”您的手段都是作假的不成?叫个贱皮子得了势去。
听闻,王夫人咬牙切齿道:“我何尝不想,只不知怎地这小子的运道好的古怪,早前弄下的不明不白就没了作用,后来再做些什么宝玉就三灾八难的,唬的我心惊肉跳,等给宝玉寻了替身供了长明灯,那小子就滑不溜手,镇日与那个史家的遗腹子一道儿,我拿也拿不住,且都说那克父克母的遗腹子最是命硬命凶,我怕耽搁了你兄弟的福泽……嗳……不想!原先算的果真没错儿,这环小子就是克宝玉的!”
“史家的遗腹子?先太后瞧过的、老太太的那侄孙子?”
“可不就是那个佞种,叫史墨,与环小子一唱一和,满肚子坏水儿。”王夫人不满道,“只恨没名头治他!”
元春思量片刻,忽然笑道:“怎么没名头?还是个一箭三雕的好事情!”
王夫人又惊又喜。
只听元妃道:“舅舅舅母不是为了王仁表弟的亲事作难么?太太要是给解了这难题,舅舅舅妈可不欢喜?此为一也;那史墨一个爷们儿您鞭长莫及奈何不得,可他不是有个同胞的长姐闺名的湘云么,听说还闹过太太的心,她的门第嫁妆,仁表弟岂不正好?此为二;再有,自老太太这一辈儿,史家就与外边人家联姻,有了这史湘云,还怕史家不襄助,还怕掣肘不了区区一个史墨,这史墨又与林姑父家交好,再怎么闹,哼,林姑父总归是咱们家的姑爷,还有姑妈的血脉林表妹在,把持住了史墨,不怕不能寻些把柄,林家乐意也好不乐意也罢,总之是得踏上咱们这条船!”
王夫人拍手连声‘阿弥陀佛’的念佛,喜滋滋的去了。
元妃也惊喜自个这灵活清醒的头脑,越发离不开还苏香,又叫着抱琴进了两三颗才罢,从此凡元妃在处必燃这还苏香。
抱琴笑意盈盈的元妃说什么她就作什么,凤藻宫里的掌事太监看着只觉得冷透了骨头——抱琴见他起疑后,特地明明白白的跟他叙说了这还苏香的好处:先太后临去前,日日被脑子里的长得阿物烦扰,食不安枕,痛苦不已,多亏了这特制的还苏香解除病痛呢。只可惜,这还苏香有千百好处,只一样不好:
——用了便离不开,离不开了便半步迈进了黄泉路,用香的时候缭绕在耳边的仙乐原来是阎王殿里的五更钟呢,要不然原本太后十几年的寿数怎地五六年便去了?唉,太后那时候是怕了那病痛,心知肚明这香的后果,可咱们这贵妃娘娘呢,却不知道呢。夏安,你要不要禀了娘娘去,这可是大功劳……
贾母算计了一辈子,元妃想到的她岂会想不到,先前也只是不舍得贾环这个有些用处的马前卒罢了。如今王子腾就要回来,她也应当断则断了。
且她心里早打好了算盘,不仅可以把湘云嫁给那个王仁作继室;还尽可以从探春、惜春里挑一个出来配给史墨,到底哪个更有用,她还得思量思量,惜春不谙世事,怕她不中用,探春么,倒是有些用处,但偏又是和环小子从一个肠子里爬出来的;就连贾环,她也给他相中了一门亲事,不是别人,正是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烟,邢家小门小户,家道贫寒,这般倒也不虞日后环小子越过宝玉去。
贾母这番打算,要是听到史墨、贾环耳朵里,不过是闲暇的玩笑罢了,他们早非昔日,还能任由人搓圆捏扁么?
那腐心丸的单子送去了林家,林如海便出手如霹雳,和元小舅一起,启用了以前密布下的暗笔——短短十来天,贾史王薛在金陵的祖业就被收拾的七七八八。
他们那些店铺、庄子这些年早就被欺下瞒上中饱私囊的奴才们经营的破破败败,元澈和林如海一出手立刻就黄了,被贾家喂得眼大心空的刁奴索性联合起来卖了田地铺面,卷款逃了;这金陵四大姓光盯着京城繁华地争权夺利,弄得留在金陵的分支怨声载道,族里的老人一去,眼红本宗奢华的族人们就盯上了那些肥沃又庞大的祭田,说起来还是贾母作的好人儿呢,说是把祭田分给几支分开来掌管,这可倒好,这公共的族田哪有自己荷包里的银子好,人人都这样想,罔顾着族规族法,把自己这一支掌管的族田偷偷卖了去,中间儿又给了金陵长史官多少好处,自不赘述,总之,抱着‘族田还有别支的那么些呢’的想法的四大姓族人,还不知道老底儿早已经叫人家抄翻了天呢。
当然,这当间儿,总有几个‘有见识’的耆老族人什么的,林如海和元澈也没客气,挑弄了一番儿,就叫那些人永远开不了口……
史墨还给他小舅舅拍马:“舅舅出马一个顶俩,这就断了四家的后路根源,妙!实在妙!”
没再起什么风波,贾环就这么安安生生的分了府出去,从此算是自立门户了。
贾环在元小舅舅宅院旁早买下的大宅,终于有了用处。提溜着史小墨,明公正道的住了进去。
这日,正逢初一,贾环鲜衣怒马的回府来‘请安’,身后跟着一溜儿八个小厮,另有四个年长的随从打理琐事。
“问老太太、太太安。”
贾环一身玄色长衣,行走间黑金线绣的暗纹华贵非常,梳的整整齐齐的头发上带着羊脂白玉的君子冠,压袍脚的祖母绿,贾环周身的装饰不多,可只这两件就越发衬得他长身玉立,风采翩然。
行走处,不少怀春的丫头看直了眼睛。
要知道,贾环分家时可是请了族长和户部的官员作了见证的,荣国府真真贻笑大方,给有了功名的子孙那么点儿产业银两,那贾王食还有脸面得意洋洋的,叫人不齿。许是因着同情贾环,那户部的官儿出了大力,一桩桩一件件写的极清楚,断了日后攀扯的根源。
本以为潦倒的环三爷出了府去,谁知道摇身一变竟然这么富贵,可教看笑话的人掉了一地的眼珠子——时人都说贾环不显山不露水,却是个有成算的。
王夫人看着贾环这一身的尊贵,心里头翻山倒海的,又恨又悔,有心想要仗着嫡母的名头霸占了来,却不想贾环一丝脸面都不跟他留,当面儿不吭不响的,回头就请了长公主的安去。
这位长公主不是别人,正是张家的老太太,张渁的亲祖母,当今圣上唯一的胞姐三长公主。长公主最爱张渁这个小孙子,张家父子进京任职,她便也回了京城,没住进今上给她休憩建造的豪奢公主府,依旧住的是张家在京城的大宅。长公主生性和善,素来待小辈甚好。
这不,贾环的事情,张渁在她跟前提了一嘴,因着贾环与张渁交好,张渁初来时帮了不少的忙来,长公主分外瞧不上贾家行事,王夫人这念头出来没几天,就叫长公主派的嬷嬷光明正大的打了脸,这可不是以往那些出得我口入得你耳的传言,传的再厉害谁也不会明着说,长公主的训斥明明白白的,王夫人不慈的招牌算是当众立下了。荣国府无德的暗示也尽在人心。
真是喜闻见乐。
自此,京城贵圈再无贾王氏立足之地,贾母便是舍了老脸也只能参加她那个岁数的人举办的宴会,荣国府的人脉圈子瞬间毁了一大半儿。
当然,这还只是个开始。后宅动了,朝堂上也要有些动静了。
对王夫人而言,雪上加霜的不仅是长公主的训诫,更重要的是宫里一个位份不高不显眼太妃的令喻。那么一个不受宠没地位的过了气的太妃,谁能想到这么得给王氏捅刀子呢?
再没地位,人家也是个太妃,那令喻明晃晃的,令贾王氏思过,又夸赞了三姑娘探春和……赵姨娘。
不,是赵姨太太。
在荣国府走了一遭儿,贾环哭笑不得,这一身光鲜亮丽不错,可也沉的紧,要不是为了家里那位祖宗,他才懒得特特儿过来给这些人添堵呢。
不过,想到吃到嘴的甜头,贾环对元小舅舅给史墨安排的亲事也不是那么抗拒了。
☆、82王夫人的悲惨报应!
王夫人的人丢大发不说,还连累宫里的元春也吃了挂落。贾母再看在宝玉和娘娘的面子上也姑息不得了,这长公主可是最和皇上一势儿的人物,就怕她老人家出这头有上头那位的意思。
这么一来,贾环等人的亲事也耽搁下来,不过贾母倒不怕贾环做翻了天去,自打一开始,贾环想把他姨娘接出去住,就叫她以“夫主在,婢妾安敢故离”一口回绝了,有他姨娘和姐姐在手里,难道他还能看着这个两个吃苦受罪不管?就是他不管,天下读书人的唾沫星子都要把他给淹了。
“怎么,看见嫡母也不会磕头请安了?你姨娘怎么教出你这样不肖的东西,合该拉出去打死!”王夫人在小佛堂里,一脸怨毒的看贾环狠道。
外头的阳光洒到贾环背上,影影绰绰看不清他的面孔,贾环站在佛堂门槛外,没去看王夫人那张扭曲的脸,抬着头像是在注视着上方悲天悯人的菩萨。
佛堂静谧,可人心却不。
“小畜生!你……”
“太太这样焦躁易怒可不好。”贾环的声音淡淡的,向前一步迈进小佛堂。
王夫人这才看清贾环的脸,那双眼睛高高在上怜悯的看她。
后宅如朝堂,王夫人起起落落这么多年没像今日这般憋屈难受过,一口老血堵在心口,让她暴戾的想要杀人——当初就不该忍下了,就该把赵姨娘那贱婢捉来,用到划开她的肚子,一点一点把血红的孽种从她肠子里抓出来,一点点剁碎了,给那贱婢吃下去!
王夫人状似疯癫,眼眶赤红。
叹了口气,贾环语带怜悯:“太太何必作这姿态,这处儿,除了我再无旁人,太太即便作出这失心疯的态势来也出不了院子,更何况我能来这处儿,老太太和老爷的意思——太太还不明白么?”
王夫人这才发现这佛堂里一个仆妇也无,登时破口大骂:“小畜生,你、你打什么主意!”
“我打什么主意,是太太打什么主意才是。太太丑态毕露,想是一来想借病出去这禁足的佛堂,二来也给我安个罪名罢?啧啧,太太果真是太太,蛇蝎心肠满腹算计。只是环儿如今这样光明正大的站在此处,太太真不明白?——老太太和老爷这是把作弃子了呢,给环儿出气用来着!”
王夫人怒道:“小畜生胡说!我有宝玉,我有娘娘!老太太又能奈我何!”
贾环笑着摇摇头,居高临下轻蔑道:“保龄侯府嫡夫人戚氏如今还在后院里瘫着,听墨哥儿提起,那形容实在可怜!太太大概不知道,想来这滋味太太很快也能尝到嘴了,等二老爷续娶了新夫人,太太就在佛堂里养心赎罪罢。”
说着,转身边行边道:“我今儿来看你,你这可怜卑下的样子,实在深得我心——太太满面尘灰又老又丑的模样也算是让环儿一乐,我便把这信儿说与你听。”
王夫人大怒扑上来抓打,贾环微动身形躲开来,毫不留情的一脚踹到王夫人肩胛处,王夫人顺着她扑上来的后劲儿倒在地上,哭嚎起来。
贾环看一眼外面的艳阳碧空,压在身上十多年让人窒息的桎梏烟消云散,他深吸一口气,大步离去。
走出这偏僻小院,早有心腹长随小厮围上来,看都不看一眼荣国府管事、婆子的一脸献媚讨好,冷着脸扬长而去。
这越是踩低捧高的奴才,越是贱皮子,眼见贾环这做派,越发的恭敬推捧,一群人贴着冷屁股,送出去那老远。
贾环走了,王夫人却日日挠心,贾环的不齿轻蔑、怜悯嘲笑,还有他说的话日日夜夜回荡在她耳畔,让她着了魔一般不得安宁,本来小佛堂里的吃用,半点也没苛待,也常有薛姨妈、宝钗以及又体面的管事婆子来陪她一起念佛诵经,可耐不住王夫人各种的疑心逼问,还有一而再再而三的摔打咒骂,慢慢的人烟稀少,用度渐薄。
偏贾宝玉大半的心思都用在疼宝钗主仆以及他那一屋子的‘姊妹’身上了,贾母又拿话哄住他,白日的时辰里还有贾政的严加管教,他跑来看过王夫人数次,每每都有贾母的得用婆子在,说不得几句就被劝回去了,后来习惯了来的愈发少了。王氏见不着儿子,心里更是深信贾环那话,大闹了数场,叫贾母更不愿轻易把她放出来。
“宝玉!宝玉——你这冤孽呀,我生你养你,你——唔唔唔、放开!唔唔!”
两个力壮的婆子堵上了王氏的嘴,把人往小佛堂正室里一推,哐当锁上了门儿。
王夫人拿下嘴里臭烘烘的破布团子,一时有些懵,这些婆子怎敢这么大胆?难不成……
死劲儿拍打着门窗,王夫人声音尖利刺耳,只是外头静悄悄的,连个应声的下人都没有,王氏的心一沉再沉。
“哟,行啦,二太太,您也别拍啦,这人都吃喜酒去啦,哪儿有人应你?高墙深院的,您呀,就是喊破了喉咙外头也听不见不是?”一个老婆子挨着门,慢慢的在门槛上坐了下来。
王氏如遭雷劈,当下就哭嚎起来:“贾存周你这个负心贼,贾史氏你个老不死的!我还没死呐,竟敢竟敢……你等着!我兄弟进了京高升入阁,看你如何解释!等我出去了,倒叫那没脸没臊的贱妇好看!有我王家一日,叫你贾家都跪下来求我!”
外头的婆子叹了口气,慢悠悠道:“晚啦晚啦,哪儿还有什么王家兄弟,啧啧,真惨呐,听说王家那位要入京的大人一家路遇山匪,王大人当场不治,他家夫人等一并女眷也没逃了强人的手去,官兵到时都被糟蹋了去,哎,就剩下个吓软了腿的小子,正是太太您的内侄,叫仁大爷的那个。”
王夫人不信,“不可能,你这老婆子作死,敢来哄我!”
“我哄你作甚,老婆子快入土的人啦,说的是人话办的是人事儿,不像太太你活人办鬼事,这都是报应!”那老婆子的声调高了一高,又低缓下来,“太太别不信,您这内侄子真真儿像您,王家败了,在咱们府里白吃白喝作威作福的,这不,看上了宝二爷屋里的丫头们,嘴上占便宜不说,还用那下三滥的法子享用了宝二爷的大丫头碧痕姑娘,这碧痕心气儿多高呀,一心攀高枝作姨娘的,倒叫个无赖污了身子,怂恿着宝二爷报仇,谁想宝二爷打狠了,王家大爷就没气了。嗳哟哟。”
王夫人瘫在门后头,只望这是一场噩梦。
半晌嘶哑道:“不可能!若王家出了事,那凤丫头,对!凤丫头!凤丫头怎地也该跟我道一声儿!”
那婆子嘶笑,声音跟老鸹似得:“琏二奶奶呀,二奶奶伤心过度,新生的小哥儿也不大好,和琏二爷买了处庄子住进庄子上养病去啦。那仁大爷和太太一样儿的势利眼,眼见着宝二爷房里富贵得势,自打来府里哪亲近过琏二奶奶呢,这不,仁大爷给打死了,老太太叫发埋了也就算了,命阖府里都说仁大爷出走了呢。”
这时,外头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远远传来。
那老婆子艳羡的舔了舔嘴,“唉,这好事老婆子也不能过去讨碗老酒吃,真是造孽。”
王氏哆哆嗦嗦道:“外头,外头?”
“唉,不怪太太不知道,是薛家太太的好事呢!薛家姨太太这是要敕封七品的孺人呢!”听闻是朝廷诰封,王夫人心松了一松,又喜道:“我也是五品的宜人,是了,一会子定会派人来请我出去,让我大妆了去谢恩去!”
“五品,嗨,太太您还作白日梦呢,背了您的挂,连二老爷都受斥责了呢,你的诰命早就被削去了,喏,您现在要见了大太太和薛家姨太太,都得磕头请安来!”那老婆子努努没牙的嘴,往日头晒到的地方儿挪了挪。
不管里头王夫人形状嘴里只管道:“太太您的下场还早呢,这才哪到哪儿呢,您看,这小佛堂院落里干干净净的,你吃的也是好米白面儿,不能算报应,得落到十八层地狱里,生生受着活罪,那才是您的下场。”
闻言,王夫人抖着手指头,喝问:“你!你是谁?”
那老婆子嘿嘿笑了几声儿,道:“太太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这死老婆子了?嗳哟,我是金钏儿和玉钏儿的娘啊,白老婆子。太太您看看,老婆子那两个苦命的闺女是不是在你身后头看着您呐?还有那个没能下地的小孙孙,是不是趴着您的裤腿儿叫‘太太’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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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7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