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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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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楼之史家公子 作者:太极鱼

    正文 第20节

    红楼之史家公子 作者:太极鱼

    第20节

    贾母不动声色的打探,笑问:“怎么这箍节儿要接探丫头呢,也罢,你是她一个肚子里爬出来的兄弟,你分府出去立了门户,合该让她去认认门来。”

    贾环不置可否,认门?恐怕是整个荣国府都想认他的府门罢,要是能把那座大宅院还有铺子田庄等产业都认回来才好。

    见贾环光笑不接话,贾母心里郁郁,这环小子忒精明,什么也打探不出来。

    ——不知怎地,贾母这些时日总觉着有些心惊肉跳,夜深人静的时候想一想,越发奇怪了,这荣国府也好,二太太也好,一向是顺风顺水的,就连林家,前些年也分外敬重岳家,往年哪年的节礼不值万两?还巴巴的把黛玉送过来,不就是存了把她嫁给宝玉的心思么?忽的有一天,这风水全变了,荣国府连连走霉运,林家也变了脸,二玉婚事的默契那林如海翻脸就不认人!

    贾母心里头沉甸甸的,总觉着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可细想来,偏又想不出,反倒把王夫人前些年说过的一句话放在了心上“环小子五行生克宝玉”,这般,贾母看贾环益发的厌恶,恨不能踩到脚底下才好——又怀疑是赵姨娘八字不好,先前国公府有太上皇的龙气庇护着,还不怎么样,可自打太上皇越发年老体弱后,这赵姨娘的煞气就涨了起来,连带着她生的贾环和探春也是个克星!

    把“源头”找了出来,将荣国府愈发凋零败落的原因归咎到别人身上,让贾母好受了许多。只贾母一时半会并不敢动赵姨娘,一来怕煞气反咬,二来又碍着贾环这个犟种;倒是探春,和赵姨娘、贾环都不亲近,赔上一副嫁妆配出去完了。

    本来贾母都有了人选,正要找个机会和贾政提一提呢,贾环就找过来说要接探春出府一日,这叫贾母的心思又活泛起来——荣国府入不敷出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本来还有凤姐儿的调度和嫁妆,偏王氏收了权给宝玉媳妇,这也没错,只那个薛宝钗却是个精明的,宁可东墙补西墙也不动她自己的私房。

    贾母只好又怂恿王氏再去放利子钱,不成想王氏不争气,弄出了那么多的事情,王氏是废了,薛宝钗可不像她母亲和姨母那么好啜哄,在用一个七品孺人的虚名得到薛家大半的家产之后,贾母几次三番的暗示薛宝钗去放利子钱,可都被她糊弄过去了,偏贾母又没有好法子,只得由她去。

    看环小子还在意探丫头,这就好!贾母马上打起了算盘,这环小子能在京城买下那么大的一处宅院,可见他手里的财力身后的靠山都不小,贾母虽打探不出来谁在后头支持他,但贾母只要知道有这样的势力做靠山,贾环手里的银钱就会源源不断就行了——国公府养了他那么大,他合该奉养国公府!

    叫来探春,贾母笑的益发慈爱,抚着她的发顶道:“你兄弟要接你出去松散松散,你快叫你奶妈子拾掇拾掇,好生玩上一日去。”

    探春微微皱眉,狐疑的望一眼贾环,乖巧的低头应下了贾母的话。只笑道:“何不叫上二姐姐和四妹妹同去?不然又要说老祖宗只疼我不疼她们了。”

    贾母点着她的脑袋大笑,眼角却注意着贾环的神色。

    她也想藉此只道贾环的目的,若是执意只接探丫头出去,那就得好生思量揣摩了……

    贾环见状,笑道:“这样正好,原我也是这意思,怕老太太不放心才没说将出来。”

    贾母道:“原是应该,只你二姐姐在大老爷处,你凤嫂子给弄来个老婆子说要教规矩,镇日家盯着二丫头,二丫头若跟你们出去了回来才有好受呢!四丫头年纪小,我不放心,再者你兄弟一个,恐照应不过来。待你去一日熟悉了,再叫她们同去岂不更好?”

    探春忙道:“还是老太太想的周全……”贾环却在心里哂笑,不叫二姐姐和四妹妹同去,不过是怕二姐姐木讷,四妹妹冷僻,会坏了事罢。

    好不容易歪缠过,等探春提着裙子上去贾环带来的马车时,日头已将至中天。

    拙复园的马车又宽敞又亮堂,因着史墨惯来不耐颠簸,家里的马车都特特按他说的改造过,坐在里头十分的舒适。

    跟在探春身边的除了她的奶妈子和两个大丫头侍书、翠墨,还有一个穿着体面,言笑晏晏的人,正是鸳鸯无疑。

    因着鸳鸯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探春也得尊声“鸳鸯姐姐”,是以前面那辆马车只她陪着探春坐,丫头婆子都挤在后一辆蓝围的马车上。

    探春见老太太把鸳鸯派来陪她一起,心里虽猜出点什么来,可更多的还是受宠若惊——一路上都在与鸳鸯闲话,探问老太太进来喜欢的事物。

    鸳鸯面上笑着,手心里却汗津津的,不为别的,只因老太太特特嘱咐了她两句话:

    “我老啦,孙子的宅院也看不动了,鸳鸯倒替我好好看一番,不拘格局摆设、家俱吃食,回来与我说,叫我高兴高兴。”

    “探丫头自己出去,我不放心,你好生跟着她,别叫她错了动作才好,况且环小子年轻,怕不知轻重,你且与他屋里丫头闲聊些,也好让我知道他惯常与什么人来往——老婆子只这么一个出息的孙子,可不能叫人带坏了去。”

    看老太太平日对环三爷那样,这话说出来恁是个傻子,也知道里头的深意呐。这是要打探出来环三爷的家底子和朋友靠山呢,鸳鸯心里有鬼,哪儿会不紧张。

    “怎地还不到?”鸳鸯捏着帕子,笑问。

    探春也觉着走的时辰长了些,况且外头也忒吵杂了些,便将窗帘子拈起一条缝,边冲外头看边扬声问:“到哪儿啦?还有多长路?”

    这一看,“停车!”探春气冲冲的喝道。

    “怎么了?”鸳鸯心里一急,忙问。

    探春摔下帘儿,弓腰站起来,冷道:“便是我不常出府去,也知道这府邸不会建在闹市里!”说着作势要出去质问贾环。

    鸳鸯忙拉住她,劝道:“兴许是路过此处呢,姑娘先别急,”冲着外头道:“走的那条街,怎么到这里来了?”

    却不料外头回应的不是压车的婆子,而是一个低沉的男声:“姑娘们稍安勿躁,爷请姑娘看戏,自然是这条路。”

    随机,一个低哑的嬷嬷声音传来:“三姑娘暂且担待,这集市里,姑娘切勿大声儿,旁人听见了,唯恐坏了姑娘的清名。”

    探春听说,只气的脸色青白,冷笑道:“清名?他这是劫了亲姐姐要去作什么!看戏,我不看戏,掉头!我要回府!”

    外面的婆子皱皱眉头,颇为不屑的耷拉下嘴角。她是环爷身边积年的婆子,因她知道自己笨嘴拙舌不会来事,也从不攀高踩低,守着个小孙子在环三爷院里安分守己的作个粗使的婆子,正是好心有好报,她看不惯环爷的奶|子趴着二太太的样子,时常暗地里帮扶环爷一把,等到环爷出府时把她们孤寡祖孙俩给带出来了,如今小孙孙也在外书房做事,老婆子她感激的很,只一心一意和她小孙孙认这个主子。

    见外头没声音儿,探春愈发不依不饶的,连声质问,还道:“让环儿自己来与我说!”

    婆子深吸两口气,还是旁边赶车的车夫拉了她一下,才叫她把要出口的话咽了下去,毕竟那是爷的姐姐,她一个奴才不能给主子丢人不是!这婆子分外不屑,她经得多,比旁人更知道这位三姑娘,看着精明果断、胸襟开阔,这三姑娘可心狠着呢!

    看现在还对他们爷颐指气使的,难道他们爷合该受她这气?怎么不见她对旁人这般?连那位宝二爷屋里的丫头都客客气气的,唯独踩惯了赵姨娘和他们爷,养出来的气性罢?

    见探春只顾摆出姐姐的谱儿,鸳鸯悄悄掀起车厢后的帘儿向外瞅了一眼,只一眼,鸳鸯的脸就白了——后头跟着那两辆马车都不见了!

    鸳鸯心里越发忐忑,不知道环三爷要带三姑娘去什么地方,作什么?三姑娘是环三爷的亲姐姐,自然是无虞的,可她一个丫头,见着什么不该见的,听到什么不该听的,死了也白死!难不成老太太会为了她大动干戈?纵使老太太想要借机发作,她一个侍候人的丫头死了又能当成什么籍口?左不过让环三爷陪个不是罢了。

    幸而马车很快就停了,不是什么偏僻的荒郊野外,能听见外头热闹的人声儿,好歹让鸳鸯心里踏实了些。

    沉着脸下了马车,探春压不住火气,冷笑道:“我没读过圣贤书,倒是没有这样的见识!像强盗似得截了姐姐来看戏?什么戏这样好看,让咱们环三爷大费周章,我可得看好了,好日后请回去给老太太也看看!”

    贾环拧起眉角,这是拿老太太来威胁他?

    鸳鸯见外头人声鼎沸的,这院里头却清净的很,仅有的丫头小厮也规规矩矩的垂手而立,半点不敢抬头,心知这定是环三爷的地方或者是被他包下来的,悄悄拉拉探春的衣袖——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探春知道自己有些过头儿,可每每瞧见环儿或者赵姨娘,她总是压不下火气,她和这两人真是前世的冤家!尤其是贾环,巴巴把她弄到这地方来,要是老太太知道了……这不是在害她么?

    贾环并不愿在这里多说,只道:“上楼罢,请你听出戏罢了,申时便送三姑娘回国公府去!”

    显然也有些怒意。

    这后院果然别有洞天,她们顺着一条楼梯上去,分明是两层的这么大的建筑,那楼梯尽头却只有一间屋子。

    听见动静,镂花门从里面打开,露出笑吟吟的珊瑚。妇人打扮的珊瑚朝贾环和探春福一福身,伸手拉住鸳鸯,笑道:“好些时候不见,从前我在老太太跟前时常蒙你照拂,今儿咱们好好儿说会子话才不负咱们的情谊。”

    鸳鸯苦笑,这分明是场鸿门宴,随着珊瑚走进去才发现,这间屋子大的紧,东西两侧墙上各有一扇小门,珊瑚拉着她的手推开西墙上的小门儿走进去,是一间小室,点心茶水已经热腾腾的摆在桌上了。

    鸳鸯转身时偷瞄一眼,果见环三爷带着三姑娘进了对面那扇门儿,似乎那边的屋子要深很多。

    “说罢,什么事儿!”探春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搭着小几,冷冷道。——原以为中了进士已是好了,不成想还和从前那样没分寸!把她截到这里来,不过就为着那么几样儿!

    贾环稍一沉默,直言问道:“前几日舅舅没了,你……”

    探春一拍茶几,气的脸通红,“我就知道!必然是为着这事儿!舅舅?什么舅舅!我舅舅还在回京受嘉奖的路上,他算哪门子的舅舅!我按着规矩行事,想来是碍了她的眼了?自己不找来闹,我还打量转了性子呢,却不想在这里等着我呐!”

    随机又冷笑:“我若是作的不好,贾大人只管告诉老太太、老爷去,何必与我费什么口舌?我是真没料到那几两银子还能被新科进士看在眼里,巴巴找来!”

    贾环背在身后的手攥成拳头,半晌,才冷笑道:“何必这样急赤白脸,不为那几两银子,为的是你的心!”

    探春一噎,忽然红了眼圈,道:“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以前便是,三两个月寻由头闹腾一番,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如今好容易消停了,你又有出息了,她原该知足,何必又借着这巴巴生事?不过是看着太太走了霉,你们心里舒坦了,站出来显摆显摆——你且劝她安安生生的,这府里老爷老太太都是规矩的人,出了事,还不是她没脸,你和我也跟着没脸!”

    听说这话,贾环一腔为她打算消除隔阂的热血被冻成了冰,眼神也变得冷厉:“你便是这样想的?觉着太太倒了,我们幸灾乐祸儿……这会是小人得志?!给你丢人了?”

    许是贾环的目光太冷,又或者他说出口的话太直白,一针见血戳到探春的心眼里,探春却是真哭起来:“府里自来规矩重,你出息了,我好不容易也活出个人样儿来——环儿,你说,我是求过她帮忙呢,还是求过你呢——一直这么着,忽然就关心起我来了!把我接出来,与我说这些,还不是她见太太倒了,老太太看重我叫我照管了家务,也想要趁着这会儿过一过主子奶奶的瘾么?”

    贾环已经不愿意跟她争辩什么了,只淡淡道:“你便觉着荣国府怎么怎么好,是第一等的人家罢?我费心思接你出来,原是为你的前程计较,怕那府里把你错配了。也让你知道知道那府里是个什么名声而!我和姨娘商量过,想给你寻户殷实上进的人家,不叫那府里拖累了你,也算全了姨娘和你的缘分!”

    贾环将目的说出来,没有耐性再打转儿,直截了当也不管在姑娘面前忌口什么的。他忽然觉的空牢牢的,白给人家费了那么些心思,何必呢?

    贾环这话说的越礼,惯来最重规矩的三姑娘哪儿能受的了,用帕子抹抹泪,就正色要求回府。

    贾环也不理她,自顾自一推西墙上挂着的木雕装饰。

    原来那竟是一扇活动的窗户。

    窗户里边也是一间屋子,空无一人,探春惊了一刹,不知环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却在下一瞬听到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声音。没开那扇窗时,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只推开了一扇窗,却好像换了一处地方似得。

    “……忠顺亲王最近得意的那个小戏子、你们瞧见过没有,那模样,要是我,我也舍不得离一离!”

    “嘁,就你这黑漆漆的德行,快回家抱着你那母老虎作梦去罢!”

    “怎地!怎么就看不上我啦!啊?那个叫琪官的就、就是个下贱唱曲儿的,当他是什么贞洁烈女呐!哼,他能看的上那姓贾的小子,老爷不比那外强中干的好?老子有的是钱!哼,那贾家的,前头有个什么蓉大爷和老子抢女人,这回又出来个更软趴趴的……瞧他那样,也不过是……”

    “行啦,小心隔墙有耳,你一个下九流的商户,说人家国公府去了,真是……”

    另外几人嗤笑,七嘴八舌“那府里早就臭大街了,臭不可闻,谁不能说!”“钱安兄,前儿就你骂的最凶,怎么,今儿要给他们立牌坊啦,啊?”“哈哈哈……”

    “呸!谁给他们立牌坊,配么!谁不知道那家子除了门口那俩狮子干净,都他奶奶的是脏的!”

    “哎哎,那你老钱是怎么回事儿?”

    “哼!还不是他们府里那个叫宝玉的,听说和北静王好上了,我、我这不是怕得罪那位么,北静王在户部里有名声,得罪他我的生意可就难做了!”

    “嘁,谁会为个兔儿爷整治你呀!钱安兄你就是想得太多,若真这么着,最先动手的可不是那位,就该是这位了”那人朝天拱拱手,“谁不知他家的闺女生了个龙种……你看前些时日得意成什么样了!我呸!那府里的一个下人都敢去我铺子里白拿!还说什么是孝敬给他们家娘娘的!”

    ……“可不是!哼!如今怎地,一个屁都放不响,连皇子都被抱到别处养去了,我就说当今的几位殿下都是那威风能干的人物,最小的这个能毁到一个妇人手里?”

    “嘁,仗着那名头,那府里从我这商号白得了多少好处去,谁能有他们家张狂!足足几千两银那!”一个说出来,乱糟糟的都附和着,显然民愤极大。

    忽然,一个猥琐的笑声传来:“诶,都知道这贾宝玉是跟着姊姊妹妹一个屋子睡一个屋子吃,长大的,你们说,宫里那位也是这么的长起来的?嘿嘿,这是蒙蔽宫廷呢,要是宫里头知道了……嘿嘿,那位主子娘娘可就不是个禁足能了事的了!”

    “嘿,那是,那是!诶,老张,你干爹不就是采买的公公么,怎么的,给你干爹传个话去?也出出咱们这口恶气!”

    “别,别!你可别害我干爹!我虽说依着干爹的势,可真是拿他当爹,以后要给他养老送终的!再说,要不是我干爹,贾家的下人就能把你们榨干了!宫里管的严,咱们借着他老人家走些进上的买卖,可从没有过以次充好的事儿在,你们别瞎嚷嚷,让人以为咱们相勾结着坑内务府呢,这可不是只断买卖的事儿,弄不好要下大狱的!”那人显然十分有威信,他一开口,那些叫嚷的人都消停下来。

    只听他又道:“这贾妃不知道掺和进什么事了,上头只说禁足,可我干爹瞧着里头不简单!我可跟你们说,先把靠着宁荣大街的铺子收拾收拾,贾家人占其便宜来没完,到时候要叫旁人家以为是咱们巴结他们特特儿上供给他们的,这可就不好了!”

    他这话听着声音挺低,却不知为何贾环和探春这边儿能听得清清楚楚。

    ……“老张,这是为何?快说说!”

    “去!我哪儿知道那么清楚!只不过我干爹他老人家说了,千万别沾上贾妃,谁沾上谁死!越是摆明了和他们站对头,越好!”

    一席人沉默片刻,忽然又喧哗起来!

    那声音大的,都是说贾家历来的事情,什么老太太不慈啦,什么有个恶毒的二太太呀,什么扒灰,什么养小叔子,还有聚众秽乱……哦,还有宝二爷色中饿狼,叫丫头掏空了身子,不能生孩子的事情,说的天花乱坠,声音之大,显然把“站对头”诠释的很完全。

    一会儿就听着那边包厢的门吱呀响,又进来一堆人,醉醺醺的说‘荣宁国府三两事’‘荣宁艳情录’‘荣国府二房最有料’……端的是热火朝天,一群人喝喝嚷嚷,几拨不认识的人竟然称兄道弟起来……

    “嗨!你那都是早八百年过时气的事了——现在说的是‘菩萨座下的主母’!嘿嘿嘿……”

    “诶,不是说那府里还有几个未出阁的女孩儿么?想想那年纪,怎地没点议亲的风声,不正常啊,难不成还想攀高枝呢?”

    “谁说不是呢!”“诶,有几个姑娘?我倒没听说过!”

    “嗨,要我说这些姑娘才是好白菜让猪拱了呢,就凭她们与她们那个兄弟一地吃一地睡,哪家敢要这样的媳妇?”

    “呵呵,别这么说,我就敢要!”

    “我呸!你都能做人家爷爷了,回去抱你的五姨娘去罢!”“滚蛋!什么五姨娘,不过是画舫里赎出来的玩意儿,凭她也敢乱了老爷的后院儿,你若喜欢,送你便是!”

    “说起这几位姑娘来,旁的我不知,只里头有个三姑娘,诨名玫瑰花的,嗳哟,又娇艳又有才,那诗做的……”

    “老潘,给你个台阶儿看把你张狂的,人家那诗你能知道啥意思不,老不休!”

    “嘿!嘿!我说别看不起人啊,我念一句给你们听听‘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听听多好!——芳心娇无力!嗳哟!啧啧!”

    “我说老潘,这真是那玫瑰花作的?”

    “这还有假!是她那兄弟…恩,叫宝玉的那个,在宴席上吟出来的,还有个册子,听说字也极好……嘿嘿,我就记着这么一句……”

    ……

    探春的脸煞白,用帕子死死捂住嘴,不敢苦处声来,羞窘的有根绳子直接吊了脖子才好。

    贾环拧着眉角把那窗子关了,这是他的酒楼,那个包厢里是宁荣大街附近的商家,受了荣国府上下不少的压榨,十分有怨气,惯爱说那些传扬,看到荣宁两府有一点倒霉都要约出来大说特说——本来他们还没这么大胆,只是贾环命掌柜的故意露出了些吃过荣国府亏,与他们是冤家的做派话头来,引得这些人放了心,有时酒吃多了便会口无遮拦。结果在这里说过两回过头的话,见掌柜的义愤填膺的附和,便越发把这里当成发泄的地方了。

    实际上,酒楼与荣宁二府不对头的话已经慢慢传出去了,客人见这酒楼从来都是好好地,反倒越发红火,便自发猜测是后头的势力与宁荣国公府有龌龊。渐渐的,受过那两府盘剥欺压的人都爱往这里来,这里也的确安全,甭管他们说了什么,从没被人打上来过——至于出了门,他们才不会承认自己说过什么呢。

    贾环便挑了这一拨人,特特让人把他们安排到那个特殊的包厢里去,想让探春听听外头怎么传言荣国府的……谁知,那些人喝过了头,竟把女孩儿也拿出来说。

    贾环想着,倒是该管上一管了。

    探春羞气的要命,那的的确确是她作的诗,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家,竟被些臭男人拿来挂在嘴上,简直是……死了算了!

    见贾环关上窗子,脸上却一派平静,探春只觉气的肺都要炸了——你姐姐、还有荣国府受了这样的侮辱,你都无动于衷么?

    窗子一关,立刻静下来,只闻探春的抽泣粗喘声音。

    贾环看着探春干涩道:“你知道了罢……你放心,有我在,再不让他们传扬你的话……我有个同年,人品端方……”

    探春猛地站起来,把三才碗掷到地上摔的粉碎,指着贾环的手都发颤。

    “是你!是你对不对!哼!若不是你特特儿鼓捣了这么一出戏码,他们怎么敢浑说府里,还有大姐姐是贵妃娘娘,他们那样,难道不怕掉脑袋么!”

    “呜呜,环儿,我怎的得罪你们了!要弄出这样的事儿来羞辱我!什么攀高枝儿,什么坏名声!”探春呜呜的哭道,“那些事情都是府里的,如果不是你交给他们,他们怎么会知道!”

    “为我的前程?你分明是想拿我作好人儿,巴结你的同年罢!”

    探春受的刺激大了些,又哭又嚷,仪态全无。

    这边儿探春抽抽噎噎的要寻老太太、老爷做主,那边儿贾环猛地一闭眼,伸手把桌上的茶具点心都挥了下去。

    嘶声道:“我们在你眼里,就这么低劣?巴巴演戏来,就因为看不得你好?”

    贾环点头,气极反笑:“好好!原本你也说姨娘是‘阴微鄙贱的见识’、‘只管认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一概不管’!原是我多事儿,只不该管你,挡了你三姑娘的青云路!”

    探春涨红了脸,这分明是她与宝玉抱怨过的话,恼怒成羞,指着贾环骂道:“你也是读过书的,岂不知非礼勿听!偷听别人的话来,算什么英雄好汉!没得让我提你羞!”

    贾环握着拳头,点头道:“很不必如此,本就是你们非要站在大道上说,我走那条路还要先打听你们在不在说话不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些年你是怎么在太太、老太太跟前讨好的,真当我们都是糊涂蛋么?不过是这边儿你作践了你生身姨娘,讨了那边的喜欢,才让你出挑起来!你倒有底气,踩着生母兄弟往上爬!越发得意了!行!怨我多事儿,你的事自然有你的好太太做主,我们很不必碍事儿!”

    说罢,不等惊呆了的探春回神,哐当打开门,叫道“珊瑚!派人送她们回府!”

    珊瑚心里头一凛,知是谈崩了,忙答应着出来。

    鸳鸯也忙跟出来,贾环冷冽的瞥她一眼:“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听说老太太有意把你搁到宝玉屋里?”

    鸳鸯脸一白,忙行了一礼。她回去是半点不敢说的,老太太有意把她给宝玉,这除了老太太屋里的几个大丫头,谁也不知道,环三爷竟然这么清楚……鸳鸯白着脸,都不敢深想。

    贾环拂袖而去。

    珊瑚喊人来,安排的头头是道,笑着对木楞的探春道:“姑娘放心,您和鸳鸯只是在府里转了一遭儿,您累了就回了。”

    鸳鸯搀扶着探春上了马车,行着行着,鸳鸯掀起窗帘偷偷望一眼,不知什么时候后头竟和来时一样,坠着两辆马车……

    鸳鸯捂住胸口,深呼了几口气,拉住探春好歹串了一嘴——她俩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鸳鸯自然不敢说出事实来,因她根本一点不知道贾环与探春说了什么,探春更不能,暂且不论那是不是贾环让人演的戏,就那些话她说出来就该死了……

    ……

    贾环一个人走着,胸口又闷又疼。却也狠下了心:她既然不领情,那便陌路罢。

    ☆、90丧钟

    贾环回去整个人都是灰败的,史墨心知他去见了探春,甚至珊瑚还是他身边的管事媳妇,贾环压根就没想要瞒着他。可见他这个样子,史墨心疼的不得了,索性什么也不问——即便不问,心下也能猜出个七八分来。

    赶着他去泡了个热水澡,又端着饭碗喂饱了胃,紧接着又搁床上喂饱了人,给某人掖掖被角,史墨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不自觉的用手去扶腰,史小墨咬牙切齿,尼玛,这都成贤妻良母了都!

    只是看着那人眼底下的青黑,还有蜷缩着睡着没有安全感的姿势,史墨恶狠狠的……还是心软了……一面唾弃自个儿,一面出去命人招珊瑚前来回话。

    “在平阳街那个酒楼里?”史墨了然,自家环儿特特挑了那条街,想来是想把探春给惊醒罢,不指望她什么‘弃暗投明’的空头儿,只是想着与她合计着给她谋一个好前程。不想人家根本不领情,史墨皱眉,不领情便不领情罢,何必把兄弟的一腔心意往地上踩呢?

    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敲打着小几,桌上冒着香气的瓜片完全冷了下来,史墨眉宇见一片萧杀。

    珊瑚和那个压车的婆子站在地下,大气不敢吭一声儿,这拙复园里谁都知道,墨爷的脾气是好,镇日笑眯眯的,待下人宽和有度,寻常不生气,可…生气起来绝不寻常,小舅爷与环爷都远比不得,笑着就能让人生不如死——就像半年前那个叫浣烟的丫头,不仅胆大包天的想要爬上墨爷的床,为了得逞还给环爷的汤羹里下了迷药,结果墨爷也是脸上挂着笑,眼眨都不眨的叫人把浣烟送到京城临县的馆子里去了。

    ——“不是想攀高枝儿么,叫那里的嬷嬷调理调理,捧红了给送去高大户家!”

    这比死都不如!那个县城高大户的大名都传扬到京城里来了,那高大户是什么人?祖上三代都是猎户加屠夫,高大户一身横肉粗鲁无比,小妾通房一房一房的纳,高大户家的太太也是个厉害人,任高大户在床上那点子虐待人的癖好,把人折腾的半死高太太却每每都给弄活了,依着高太太的意思,她不愿意侍候高大户,可姨娘丫头都是花了银钱的,合该活着侍候高大户去!浣烟丫头在楼子里被捧红,那就是说是破了身的,身份低微,阖屋子的姨娘丫头都可以作践她,况且楼子里的姑娘都是喝过药的,高太太定是很愿意把个耐折腾又不会生的往高大户床上赶……活着生生受罪,偏在高太太手里又死不了……

    被拖走时浣烟撕心裂肺的求饶声,现在想起来珊瑚等人心里还哆嗦呢。

    “爷?”终还是珊瑚上前叫了一声,实在是史墨的脸色苍白苍白的。

    “嗯?”史墨看她,嘴边还挂着笑,“既然她愿意作国公府的小姐,那咱们也不当这个坏人。珊瑚!”

    “诶。”珊瑚忙应道。“去库里拾掇些金银首饰来给那府里的三姑娘送去,赤金的宝石的,越沉越好,越大越好,往打眼的首饰上收拾。”

    史墨笑的吓人,既然这么看重那身份名头,那他就让贾老太看到她的价值。毕竟站的高了,摔下来才哭的越狠么。

    “以你们环爷的名头送去,多带几个人。”珊瑚知机,挑的都是那些沉甸甸的赤金首饰,还有镶了闪眼的红宝石的物件儿,用红绸布衬的就信趟腿チ巳俟谌俟宦繁鹛岫嗾幸x恕?

    探春脸上淡淡的,只让丫头出来说,“替我谢谢你们爷。”

    珊瑚笑吟吟的,和往日相熟的丫头婆子招呼了声儿才走,心里却不屑探春摆出的这高高在上的架子。

    “环小子给探丫头送去了很多首饰?”贾母看地下的婆子问。

    那婆子一脸谄媚,双手比划,一个劲儿赞叹那首饰都贵重,那红宝石多大个——荣国府的下人能有什么见识,不过是觉着那金子越沉越好,宝石越大越好罢了,可怜贾母总不能让人把孙女的礼截来看,听下人这般说还以为是多么价值连城的宝贝呢。

    贾母满意,挥退了婆子,对鸳鸯笑道:“环小子还是在意他这个姐姐的。”在意就好,越在意越好,她手里握着探春和赵姨娘,环小子自立门户又如何?还不是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儿。

    鸳鸯想起昨日里贾环冷冰冰的眼神,心上打颤,笑道:“就没给赵姨娘那边送?果见环三爷更看重三姑娘罢?”

    贾母笑着点头,鸳鸯这丫头说话就是能说到点子上去,在她心里,一个姑娘自然比个出身低贱的姨娘更有大用——况且儿子因着王氏和宝玉的事已经和她生疏许多,她轻易不能再动儿子屋里的姨娘,可府中的姑娘却不一样,王氏不中用了,姑娘的前程不就全握在她这个老祖宗手里了么?

    这时候外书房的贾政还兀自纳罕呢。先前环儿说有事要与他谈,他空等了一晌午都没见着人影,方才却有人来报说是病了。贾政老大不高兴,虎着脸就让人下去了,也不曾想派个人探望探望儿子,转身就寻了丫头来红袖添香去了。

    ——却是贾环原本打算好要给贾政谋个空缺儿,以此来交换探春的嫁娶。自从贾政被撸了官职可一直心心念念着不甘心呢,贾环祠堂偷药房在皇上面前立了一功,便想着请肃亲王在皇上面前求个恩典,随便给贾政个官衔儿,以此把探春的前程给定了。只要贾政愿意,拿着探春的庚帖和贾环看好的人家合了八字,那就是先斩后奏、木已成舟,贾母想使坏也不成了。

    贾环前前后后都打算好了,煞费了苦心,忙里忙外几个月,结果被探春一番狂风骤雨的无情喝骂弄凉了心思。史墨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贾探春再怎么也是环儿的亲姐姐,他自然不会去对付她,但敲敲边鼓、扇扇风还是很行的!

    “把三姑娘记在二太太名下?”鸳鸯吃了一惊,瞧贾母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可太太的名声?”

    “记在宝玉他娘名下,三丫头就是嫡出了!王氏的名声与三丫头何干?”贾母不耐的道。

    鸳鸯不敢回嘴,忙亲自去与东府珍大爷说去,心里拔凉拔凉的,三姑娘在老太太跟前养了这么些年,便是个畜生死物都得有些感情了罢?可老太太眼都不眨的就毁了三姑娘一辈子——二太太的名声就是她女儿的名声,什么不相干?!原先只是嫡母还好些,只说从小养在老太太跟前并不与嫡母亲近,这样说亲的时候儿许是还能留一两分的面子,可要真成了二太太的‘亲生的’……大家规矩这样的女孩儿浸猪笼都差不多了!

    鸳鸯白着脸,把话一五一十与贾珍和尤氏回了,她并不敢让人传话。贾珍拧起眉角,直说先考虑考虑。

    鸳鸯等着环三爷来救一救三姑娘,不料那头静悄悄的,三姑娘这边却先来谢老太太慈爱了。鸳鸯真不知道这个三姑娘到底是精明还是傻,等了三五日,那边府里还是没动静儿,鸳鸯心里明白这是那边不虞管三姑娘的事儿了。

    倒是珊瑚又来了一遭儿,送来好些鲜艳的布料。探春就如同没听见过荣国府那些不堪的名声似得,欢欢喜喜的做起来新衣裳,一心等着成嫡女的好日子来。

    鸳鸯有心要与珊瑚说些私心话,却苦无机会,倒是珊瑚拍着她的手一语双关:“三姑娘立起来了,我们爷心里头也放心不少,只求你费心‘照’顾着。”一个照字特地说重了,鸳鸯心明,忙答应着。

    见珊瑚走了远去,暗自道:“我便多照顾些赵姨娘,只求结下个善缘,日后能有个好下场。”鸳鸯心里沉甸甸的,她见了珊瑚着实羡慕的紧,想当初儿珊瑚在上房就是个不得眼的二等丫头罢了,要不然老太太也不会给了墨大爷去,谁知这竟是珊瑚的造化呢?看珊瑚的穿戴气色,俨然生活的舒畅快活,嫁的男人听说是环爷身边的管事,本分又有能耐,如今两口子已有了个大胖小子——再看看自个儿,自以为在老太太身边得眼,谁见了都奉承着,便是小主子都得称她一声‘姐姐’,可嘴甜心苦,老太太要把她给宝玉,宝玉一屋子丫头老婆,又有宝二奶奶那样精明的人,她去了能得个什么好儿?

    鸳鸯强打起精神在贾母身边伺候着,说起话来时常带着‘环三爷不看重赵姨娘,着实看重三姑娘’意思——潜移默化的,后来倒是救了赵姨娘一条命,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老太太,二太太那边又开始闹腾了……还、还咒骂三姑娘……您看,这?”贾母正与神清气爽的薛姨妈说话儿,心腹婆子凑到她耳边悄声回禀。

    贾母的脸上拧出十七八个褶子来,随即就平复下来,淡淡道:“随她闹。”要不是宫里头忽然就没有消息传出来了,她需要留着王氏以安娘娘的心,早就把这个祸家兴给收拾了!

    “蟠儿,还没有音信?”贾母关切的看薛姨妈。

    却见薛姨妈一改往常的愁眉,嘻嘻笑道:“在绍兴府呢,说是那边有买卖要谈,待些日子再回来,说要弄来多多的礼来,给赔罪呢!”

    薛姨妈脸上的喜色掩也掩不住,一身枣红色的衣裳衬得人都年轻了几岁。

    贾母自荣国府不顺伊始,心思越发古怪,许是她年纪大了,百般打扮也掩盖不了衰弱和颓坏,便越发的厌烦旁人穿的鲜亮。尤其是薛姨妈口口声声的还在絮叨她那七品孺人的敕封,让贾母像吃了一条蛆一般的恶心。

    “姨太太的日子是越过越红火,只是可怜宝玉她娘,唉!”贾母用帕子拭拭眼角,“她也是被人算计,王家的教养我是最深信的,怎么会出那样的事儿?也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了!她一进门就是诰命夫人作了几十年的太太,何曾受过这样的罪来?”

    薛姨妈收起笑,有些不自在,那日的王夫人的丑相她看在眼里,忌讳到心眼里去,又是嫌弃她不守妇道带累了宝钗的名声而,又是恨她一下子污了王家女儿的清誉。却还在心底有一股子隐秘的、不能表现出来的解恨!

    同样是王家嫡出的女孩儿,她就能嫁进国公府作诰命夫人,而自己却得贵女嫁贱门作个商家太太?

    贾母都这般作态了,薛姨妈少不得要去探看探看王夫人,毕竟名义上总是自己的亲姐姐不是么?就算为了宝钗好做人,她都得去看她。

    “嗳哟,姨太太,您怎么来了?”周瑞家的开了院门一看是薛姨妈,忙端起笑脸逢迎道。

    薛姨妈头扬的高高的,瞟了一眼周瑞家的,这周瑞家的从来都是会来事的,要不然当初她和姐姐都看重她们一家子作陪房,怎么周瑞家的眼巴巴去舔姐姐的鞋面子去了?

    “我来看看你们太太,你们太太好么?”薛姨妈径自问院中扫洒的粗使婆子。

    薛姨妈这般给周瑞家的没脸,下人们看在眼里,喜在心上。那婆子急忙谄笑着应了:“好,太太很好!都是宝二奶奶的照料的周到!”

    这马屁却拍到马腿上了,薛姨妈现在最不乐意把王夫人与宝钗搁在一起,生怕别人提起王夫人是宝钗的亲姨母,让人对宝钗的品性诟病。冷冷瞧了那婆子一眼,薛姨妈往王夫人的卧房去。

    周瑞家的看着那婆子冷笑:想攀宝二奶奶的高枝儿,做你的春秋大梦去罢!

    “怎么还上了锁了?”薛姨妈指着那铜锁道。

    周瑞家的讪讪的,忙道:“原是怕太太跑出来,伤着她自己……”急忙从腰上解下钥匙开锁。

    “嗳哟!”薛姨妈一撇头,忙用帕子捂住口鼻,她身后跟着的趾高气扬的丫头也一脸嫌弃的模样。

    那屋里一股子骚臭味儿,冲的连周瑞家的都受不了,忙殷勤请薛姨妈暂避,指使着粗使丫头把恭桶抬出来,顺道儿开窗换气儿。

    好一会儿,薛姨妈才用帕子掩着口鼻,小心翼翼的进了房。

    嫌弃的打量一番抄家一般狼藉的屋子,才屈尊降贵的在周瑞家的搬来的太师椅上坐下。

    此间,王夫人一直木愣愣的坐在榻上,身上缠着撕碎的棉絮布条,眯眼打量开了窗后照进来的阳光。

    摒退了众人,屋内只剩下薛姨妈和王夫人时,薛姨妈才开口:“姐姐,您这个样子,是在戳宝玉的心呐!我知道您没疯,也知道您没法子才会妆疯,只是宝玉那孩子纯孝,唉,知道您疯了瘦的那小模样我见了都心疼!”

    王夫人瞧着阳光不撒眼,嘴里却淡淡道:“你是他姨母又是她岳母,自然该心疼。”

    薛姨妈一噎,心道果然是妆疯的,手上却拿着帕子擦擦眼睛,“宝姐儿心疼你,我也牵挂着,好容易求了老太太来探看,姐姐心里是个什么章程,说出来咱们合计着,总不能老关在这不见人的地方儿罢?”

    王夫人却被这话刺激了,一蹬腿直接从榻上光着脚蹦下来,伸手打翻了周瑞家的给薛姨妈放在身旁的茶盏,热茶浇了薛姨妈一袖子。

    王夫人蓬头垢面,恶狠狠道:“知道我被关在这见不得人的地方,你们怎么不救我出去,嗯?是不是不想救我?嗯!”

    薛姨妈被她狰狞的面孔吓得直往太师椅里靠,嘴上忙道:“怎么会!你是我亲姐姐,宝丫头平常是怎么孝顺你的你知道,老太太和亲家老爷气坏了,我们娘俩儿求了几次才允了,就这,都不许宝丫头来!”

    薛姨妈指天指地的发咒立誓才把王夫人哄下来,只薛姨妈却生了退念,不虞与不正常的王夫人歪缠。

    却不料王夫人突然坐在榻上呵呵笑起来,阴森森的说:“你们不敢不管我!你们要不救我,蟠儿打死人的事就兜不住了!哼!我要是出不去你们谁也别想好了!我还有娘娘!还有宝玉!原先你们不知道我就大人大量不怪罪你们,只往后,若是还把我锁在这腌臜地方!哼,我握不住你,可宝丫头讨不了好去!我再怎么也是她婆母,我把屋里的丫头都给了宝玉,把哥儿、姐儿抱来养,看你的好闺女怎么办!还有老太太那个老不死的!她以为把我关起来就没人知道她做下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了?!哈哈哈……”

    “我呸!她在宫里作奶妈子的时候和太上皇勾勾缠缠以为别人不知道!奶大的义忠老亲王坏了事,她却想□立牌坊推干净了?没那么好的事儿你告诉她!她毒死了那么多人,姨娘庶子一个没留,两个庶女下了腐心丸远嫁两年就都死光了!还大胆包天的去毒害朝臣…哼,偏偏老天都不帮她,义忠亲王就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这样还登不上宝座!偏是害的最惨的忠瑞郡王登基做了皇帝!哈哈哈……老不死的,要是皇帝知道他的宋妃,肃亲王知道他的母妃,就是遭了你这老毒妇的手……哼!你比我惨一千一万倍!”

    薛姨妈完全惊呆了,在窗户下偷听的鸳鸯也吓得面无血色,飞快看了好几回,确定这话就她和薛姨太太听见了,才稍稍放下心来——只要薛姨太太不往外说,她就还有一条活路!

    “住口!”薛姨妈浑身发抖,尖声大喝。

    鸳鸯慌张的去看院门,发现院门好好的关着,那些婆子丫头都没进来才捂着嘴吸口气。

    “住口?”王夫人赤红着眼跟索命的阎罗似得,“到现在我还怕什么!哼!我知道,你今儿来根本不是什么想着我挂念我,你是来跟我炫耀你孺人的敕命来了!从小儿你就不讨喜,镇日藏在后头偷瞧我的东西!什么孺人,我唾!”王夫人一口淬到薛姨妈脸上。

    又惊又吓,薛姨妈面色土黄,再也维持不了冷静,从进门起身上就隐隐带着的优越感瞬间破碎,压抑在心底的新仇旧恨都涌上来,站起来尖着嗓子骂道:“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往日哥哥多疼我一点你就眼红,非得都供着你围着你才好!明明当初爹娘要给我说的是翰林家的亲事,你却说翰林清苦我受不了,勾着爹娘把我嫁到薛家,哼!还不是怕我高过你去么?谁不知道贾存周一辈子没出息,靠着老娘吃饭说话!几十岁人了都呆在那个员外郎上动不动一下!你摆着那副慈善面孔作给谁呢?把亲侄女招进来嫁给个被特意养坏的哥儿,你也狠得下这心去!自己做出那丑事被人逮着了还不思悔改来要挟我?啧啧,姐姐,说什么被陷害,您这是耐不住空房找的姘头罢?让人家老婆子恨得吊死在佛堂门口儿!”

    薛姨妈连口气都不带换的:“嗳哟,对了!贾存周有那么些新鲜小老婆呢,怎么会看得上你这平庸衰老的容貌来?啧啧,姐姐,你就这一点呀,远远不及贾敏,连我也比不得,你争你抢,可这容貌你抢的来么?几十年前合京城谁不知道王家的嫡长女生而平庸,面貌在王家一众姊妹兄弟中,就连小娘养的都比不过!还想和人家贾敏争探花郎,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脸,配得上人家林如海么!哼!算计害人家贾敏,结果呢,人家死了,但身上是正一品的诰命追封,你算个什么东西?嗯?该浸猪笼的□罢了!”

    这两姊妹哪儿有一点大家贵女的做派,像个市井泼妇一般专挑痛脚踩,把自己知道的恶毒的词都加诸在对方身上。倒不像亲姊妹,比世仇的仇恨还要多呢。

    鸳鸯越听,心越凉,她这回知道的阴司太多了,若是露出一点风声,老太太也容不得她活。

    往常看着薛姨妈笨嘴拙舌的,今儿却格外的凌厉,屋里头她一把推开扑上来的王夫人,左右开弓甩了两个嘴巴子,整整衣裳,居高临下的嗤笑:“不管怎么着,我如今也是正七品的孺人了,而且自打瞧见了你的丑事呀,宝玉羞愧的不得了,一声儿也没提过你,倒把我当亲娘尊重孝顺着。哦,对了,就连探丫头也是入了族谱的嫡女了,你说你图个什么,到头来压着的人哪个都比强!唉,你到了这步田地,我也不跟你计较什么,你呀,就在这地方呆着罢,等把你圈死了,我会让宝玉来给你磕个头!啊!‘姐姐’!”

    说罢,就掩着口鼻做作道:“嗳哟,这腌臜地方我是一刻也呆不下了,来人呐——啊!”

    就在薛姨妈转身时,王夫人拾起地上的碎瓷片,一把揪住薛姨妈的贵妇髻,将瓷片扎进了薛姨妈的脖子……

    鸳鸯死死捂住嘴,想要喊人来救,却又迟疑下,最终悄悄的打开院子的后角门儿出去了。

    鸳鸯把头扎进冷水里知道憋得受不住才伸出来,来回几次才叫自己冷静些,在心里打算好要说的话,慌慌张张的去见贾母了。

    听到王夫人把薛姨妈给害了,贾母吩咐鸳鸯别声张儿,自顾下去歇着便是,又好好安抚宽慰了鸳鸯一番,对鸳鸯惊惶过度掉进了花园子的水沟里也没责怪。

    鸳鸯出去前回头,分明瞧见她嘴边的浅笑。

    ☆、91虐债

    “好孩子,别哭了啊。是你太太她疯魔了,害了你母亲,唉,姨太太好心去看她……”贾母红着眼圈安慰卧床不起的宝钗。

    薛宝钗用帕子捂住嘴,泪珠子大颗大颗的无声低落,叫人看着尤其心酸。

    贾宝玉一脸颓唐,躲躲闪闪的不知该说什么好,唉声叹气了半晌只好悄悄出去难受去了。

    贾母看见他出去,一句话没说,原本弯着安慰薛宝钗的腰稍稍挺直了些。

    “老太太您去歇着罢,这里有我们照看着。”以李纨为首,莺儿带着一众丫头婆子好说歹说把贾母劝了回去。

    贾母回去,又命人去看了一回鸳鸯,鸳鸯惊吓着又湿了衣裳,到底还是病了,只她就个不亲近哥嫂在身边儿,老子娘都在金陵看房子,特意求了老太太没迁出去养病,去了旁边的院落的倒座房里养着。

    众人越发高看她一眼,只鸳鸯心里有事儿,两日就憔悴的不成样子,唬的上房的媳妇婆子特特请了两回大夫给她瞧看。

    今儿是差遣了琥珀去看她,她与鸳鸯一同长大一同在老太太跟前伺候,情分十分不同,是以鸳鸯诸事问的细致她也不在意,只以为鸳鸯是当差时间长了,这会子突然病了心里没谱儿不踏实,也特特说的十分详尽。

    “宝二奶奶可好些了罢?今儿是你跟着老太太的?”鸳鸯瞧着琥珀问。

    琥珀给她在身后垫了个靠枕,笑道:“你这操心的性子再改不了,我就知道你得问,特特儿和玻璃换了当值,今儿一天都是我跟着老太太伺候着。”又叹说老太太如何疼惜宝二奶奶,亲自去探看云云。

    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死死攥住被面儿,鸳鸯喃喃重复道:“亲自去探看宝二奶奶?”

    琥珀忙点头:“可不,哎,要我说在没有比老太太更慈爱的长辈了——二太太做下的事,反倒老太太担了因果……我私下里瞧着宝玉心里也不好过,眼角红红的,果真哭过了,只是可怜宝二奶奶,婆母犯了疯症毒害了亲娘,丈夫两边犯难没法子面对——听说好几日了都歇在书房呢。”

    鸳鸯蓦的瞪大了眼睛:“毒害?!”

    琥珀唬了一跳,忙打自己嘴巴:“唉,你还病着,我就不该跟你提二太太的事……”

    鸳鸯拉住她,打断道:“我病了,你们原先只说是二太太疯癫害了薛姨太太,怎么……二太太用了毒?”

    琥珀把她按下,拉拉她肩上披着的衣裳,低声道:“可不是,听说侍候二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和那院子里的丫头婆子,都被发卖了呢,二太太手里的毒药就是经她们的手在外头买的。家丑不可外扬,老太太大发雷霆,当天就卖了她们出去给宝二奶奶出气,又亲自带人收敛了薛姨太太,因着横死不祥,薛姨太太的棺木安放在咱们的家庙里。薛家大爷又远在绍兴府,一时半会的回不来,眼看着天越发热起来,老太太和二老爷商量着让宝二爷和宝二奶奶扶灵回南呢。”

    鸳鸯藏起来的手止不住的颤抖,蜡黄着一张鹅蛋脸,仍颤声打探:“怎么,你刚刚说宝二爷不敢见宝二奶奶?”

    琥珀深深看鸳鸯一眼,垂眼劝道:“咱俩从小一块儿,比亲姊妹也不差。我跟你说掏心窝子的话……宝二爷那里,你就断了那念头罢!你想想宝玉的做派,想想袭人麝月,在端量端量咱们的宝二奶奶,你糊不糊涂?啊?你不是没见过人家晴雯,晴雯现在过得是什么日子,袭人呢?袭人百般算计挑拨把最受宝玉待见的晴雯给撵出了园子,结果呢,她是成了姨娘了,可有什么意思呢?”

    这一番话,琥珀是真心实意的替鸳鸯打算。长在这鲜花着锦的国公府后院,她们这些跟在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吃穿用度比一般乡绅人家的小姐也不差的,见惯了富贵,府里的老爷少爷宝玉长得最出挑又最得宠,哪个丫头没做过个‘二主子’的梦?只她们现在大了,又见了经了这么些事儿,很该放下那念头,踏踏实实的过日子才是正经——那二主子不是美梦,是火坑!

    鸳鸯知道琥珀是想岔了,但见她这般为自个打算,心坎里又酸又暖,这么些日子提心吊胆,压着那捅破天去的秘密,这会儿好似看见了亲人有了依靠似得,抱着琥珀就呜呜大哭起来。

    鸳鸯一贯有大丫头的气势,哪儿这般嚎啕过,慌得琥珀也不知怎么好了,只得搂了她拍着后背,鸳鸯哭的伤心,琥珀听了也勾起来悲意——作丫头的,就算看着光鲜亮丽,可私底下多少苦多少亏都得往自己独自咽——两姊妹抱在一起,结结实实的哭了一场。

    半晌,就这小丫头端来的水净了面,琥珀瞅着铜镜里两双肿得像桃子似得眼,扑哧笑了:“看咱们,倒赶着哭了一回丧。”

    鸳鸯发泄了一通,心里也略略轻快些。她心底已经打定了主意,知道了那么些阴私,又看这国公府的做派气象,鸳鸯越发觉着这荣国府是日薄西山的景象——环三爷的作态又更给她添了底气,若是国公府能兴旺,环三爷能这样儿做像断了来往亲缘似得?谁不愿有个立得住脚的家族在背后,就算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支持,对外人也是一种威慑!可环爷呢,轻易不往这边儿来不说,接三姑娘出去一回后更是再没踏过门槛儿,派来的珊瑚话里话外也只是托她照看赵姨娘……

    老太太的做派也越来越叫她心寒,阖府里就没有不被她算计的,亲儿媳亲孙儿尚且如此,何况她这个丫头呢?

    若是国公府要败,府里的这些家生子势必得不着好,鸳鸯想的清楚,她打定的主意总能救她自己一命,她那对无利不起早的哥嫂不管也罢,鸳鸯现在最感谢的就是她老子娘都在南边看老房子……只可惜了琥珀,琥珀也是家生子,不像她似得爹娘不在这边儿,琥珀的老子娘和哥哥弟弟嫂子弟妹一大家子都在府里当差。鸳鸯不敢也不能将那些事讲给琥珀听,琥珀知道那些事,会害了她自己也害了鸳鸯。

    “好妹妹,你听我说,我这心绝不是挂着宝二爷屋里的事儿,别说一个宝玉,就是‘宝金’、‘宝天王’‘宝皇帝’也不干我事儿!我是为着咱们的将来难受呢!”鸳鸯看琥珀凝神静听的样子,心里头略松了松。

    “别的不说,往日宝二奶奶来寻老太太的时候你也听过一言半语的,这府里是个什么情形,你不知道?往常偶听见琏二奶奶与平儿抱怨‘寅吃卯粮’‘赔添嫁妆进去’,咱们还觉着是琏二奶奶邀功诉苦呢,可那些日子我听见老太太与人说话,这都是千真的事情!府中阿谀奉承的多,做事的少,老爷少爷们惯是挥霍,收进来的却一年比一年少!这几年,那事情是一出一出的,林家的事、宫里的事,二太太、薛姨太太……这是败家衰破之象!”

    琥珀瞪大了眼,急忙捂住鸳鸯的嘴,急道:“这话你怎么敢说出来!若让人听去……”

    鸳鸯伸手拿掉琥珀的手,黄瘦的脸上一双眼睛黑鸦鸦的,用下巴点着大开的窗户和门儿:“我声音又不大,只与你说,怕什么!”

    琥珀捂着心口,愣了半晌才点头:“你不说我也察觉到了,咱们出不得府去,可脑子里想想这些事情要发生在旁人家会传成什么样儿,这心里也就有数了,那次回家听我弟弟跟爹娘哭,说别人指着府里唾‘这府里只门前一双石狮子干净’,我这心里……再来,你管着老太太的私房,我在旁搭手也看的清楚,这几年有头有脸的人家来拜见的越发少了,反倒老太太每每送出去那么些礼去,跟水滴子掉海里似得,听不见一丝响儿!哎,若是钟鸣鼎食的人家那会这般,说不得门槛儿都被踏破!咱们宫里头还立着娘娘就如此……我只不愿多想罢了,有一天的好日子就过一天,总不至于抄家发卖了,咱们都是几辈子的家生子,安安稳稳的总是有口饭吃罢?”

    鸳鸯攥紧了琥珀的手,盯着她道:“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心也略安了些,这会子你也别问别的,你只听我的!”

    琥珀让她握的生疼,忽然间心惊肉跳起来,原来觉着鸳鸯病的赶巧儿,这会子倒有些怀疑了。她郑重点点头,道,“你说!我定然是听得!”

    鸳鸯长出口气:“你素来爱粉啊钗啊的,月钱也不吝往那上头花,这往后,都改了罢!把打眼、出风头的事儿让给旁人去,你安安静静的呆着就是了,左右玻璃、鹦鹉都是愿意往上爬的,往常为着争先给咱们使了多少绊子挤兑,我只管得了你,如今倒如她们意去罢!把你那一匣子的珠玉首饰的,都悄悄儿或卖了或给人换了赤金的来!金的绞断了换成银钱,攒起来悄悄的让李贵给你换成银票贴身藏着!”想了想,又补充道:“多给小衣作一层里子,藏在夹层里头!”

    听鸳鸯提起李贵,琥珀红了脸,有些慌张。

    鸳鸯道:“你的心事我还能不知道?不过是往常怕你臊的慌,除了偶尔替你遮掩些以外都故作不知罢了。李嬷嬷是宝二爷的奶嬷嬷,因着袭人被撵出去‘荣养’,以前觉着可惜现在看倒是好事儿了!他家人口又简单,只李嬷嬷和李贵两个,李贵虽是宝二爷的奶兄,可我瞧着却不是茗烟锄药那等仗势的顽童,颇明事理,你的眼光没错儿!正巧儿自打宝二奶奶进门子,带来的诚儿、盛儿几个在宝二爷跟前有了脸,原先的李贵几个退了一步,你劝说着,不管如何,别杵在宝二爷跟前了,最好…最好求个恩典放出去……”

    琥珀握住她的手,白了脸:“真这么严重?”

    鸳鸯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道:“李贵是个稳重人,又有些见识,在外头作着小买卖或是买点田地,总不至于饿了肚子,自打环三爷读书中了进士,咱们跟着也长了些见识,都说府里好,都怕撵出去,可再好一辈辈的也是奴才秧子,若是有本事在外头立足的,何必上赶着伺候人,放出去,说不得儿孙就能中了秀才举人的,堂堂正正的做人!这会儿朝廷放的宽了,脱了籍的就能读书科举,不必像前朝那样得三代方许科举入仕——你也别打量着赖大家的那位赖少爷,连秀才都没中靠着府里给捐了个官老爷坐,你瞧着罢,他能得了好去?等往后日子府里越发逼仄,头一个就对她们家下手!住着大宅子,还有精巧的花园子,府里好的时候奴才们富庶这是给主子长脸,府里不好的时候是碍眼,那家财万贯的不收拾他收拾谁,赖嬷嬷也得不着好去!”

    琥珀听得浑身冒汗,细细思量番朝着鸳鸯狠狠点了点头:“我省得了!”

    鸳鸯气色好了些,又嘱咐琥珀:“记得,只攒下家当来再说!李贵那里我不担心,只是你爹娘兄弟……你兄弟和兄弟媳妇还好,你嫂子的嘴比宽嘴的八哥叫的还响,与不与他们说,怎么说你得思量好!只今天这话出了我口,入了你耳,我是再不会认了。”

    琥珀知道轻重,当即保证了,才收拾收拾衣着去了。

    琥珀走了,鸳鸯愣了半晌,才有气无力的喊了小丫头来:“去替我跟老太太告罪,我这咳症老是不好,现府里又事忙,不好老请大夫来看我,索性移出去养三五天,好了再进来侍候老太太。咳咳…”

    小丫头直到入夜了才回来,说老太太允了,已经叫她哥嫂来接了,又赏了五两银子来让她治病。

    鸳鸯她嫂子惯来想把这个小姑子给府里的爷们儿作个姨娘,好借此威风威风,搂些好处回来。只是鸳鸯跟在贾母身边日久,身上有一股子威仪在,她嫂子话在嘴里打了几个转儿,愣是不敢说出来。

    鸳鸯见她眼珠子乱转,一会艳羡的摸鸳鸯身上的衣裳料子,一会儿又偷眼打量鸳鸯的首饰匣子,谄笑着夸她越发出落的好,心知她没安好心,只是心里有事儿,不愿搭理她。不冷不热的从荷包里摸出个银角子,老大不客气道:“我喝的药不用你操心,只是饭食上添补些,那些物件儿值多少我心里有数儿,嫂子也别盯着我的荷包算计,过上三五日我还是回老太太身边伺候。哥哥嫂子要是短了银钱只管去信儿找爹娘要去,嫂子惯会往手里搂银钱怎么也不差妹妹手里这点儿!”

    她嫂子出了马车就朝地上唾了一口,想想和她哥哥两口子在上院里当差还得靠这个小姑子帮衬,只得压了火气摔手走了。

    到哥嫂住的地方,鸳鸯躺在空荡荡的房里,脑子里不停回想着这些年老太太待她的好,又想老太太的狠辣的手段心思,跟撕布一样拉扯的她的心生疼,最终还是在老太太要把她给宝二爷的事前立定了,总归是她尽心侍候了老太太这么些年,当抵得上老太太的恩,老太太要推她入火坑,为了自己的命她总要不义了!——若是没听到那些阴私,她还有心思慢慢谋算让老太太放了她,可知道了那些秘密,她却不敢等下去了,因她露了一丝的不对,就没有活路了!

    贾母的心思的确又深又狠,她故意推波助澜的使人刺激王夫人,在王夫人面前把薛姨妈捧上了天去,王夫人对薛姨妈生了疑接着又生了怨恨,才蹿蹈着让薛姨妈去瞧王夫人,王夫人被关了那么些时日早就易爆易怒脾气不定,薛姨妈又春风正得意……果然不负贾母的期待,王夫人刺死了薛姨妈!

    ——贾母舒坦了心里的那口气,薛姨妈喜气洋洋、春分满面的张狂劲儿早就刺了她的眼,这一来,既把碍眼的除了,又能将王氏光明正大的关起来,以往她的丑事也就遮掩过去了,毕竟是犯了疯症么,过些时日便也可以送她上路了,这一回,不管是娘娘也好她的宝玉也罢,总归心里头不会对她这个老祖宗有疙瘩了——王氏清醒时知道自己杀了亲妹妹,悔疚而亡,多么恰当合适呀!

    更深的一层,贾母自以为天衣无缝,却被鸳鸯这个最亲近的丫头看破了:

    一来,王夫人用瓷片割死了薛姨妈,为了将国公府担待的责任降到最低,不叫人疑问‘用瓷片?那婆子丫头的怎不上去拦?国公府的人作什么去了?’,贾母特意让自己的心腹收敛薛姨妈的尸体,对外一律称王夫人下毒,薛姨妈没防备而身亡,贾家的人救之不及,如此一来,贾母借着‘毒药来源’收拾了王夫人的人手,又把责任都推到王夫人头上,把自己和国公府摘得一干二净,成了王氏姐妹之间的事情。

    二来,贾母是得了所有的好,可作女儿的薛宝钗怎么会不知道母亲的死因,但她是贾家的媳妇,根本不能说什么,但不说不代表心里没怨气,宝玉遇到这事儿也是两边难受,根本不能说什么——这一来,宝二奶奶心里有怨气压着做不到先与宝二爷说来了,宝二爷愧疚难受之下难以面对宝二奶奶,一对相合的夫妻心里头便有了大疙瘩,岂会不渐行渐远?看宝二爷连着几日宿在书房就知道!之后又是孝期,宝二奶奶为母守孝两人不能同房,可宝二爷屋里头都是些什么丫头,能叫宝二爷床上凉着?说不得孝期过后就有了新宠,前些时候夫妻蹀躞的态势也就没了!搁在宝二爷心里最重要的,自然又是贾母了!

    鸳鸯全身发凉,猜测着老太太必然不会很快把二太太弄死,她是要用二太太勾起宝二爷对她满心的感激,离间了宝二奶奶和宝二爷之后,她重新又是宝二爷最尊敬最亲近的人之后,才是二太太的死期……果真,鸳鸯猜的都应验了,都过去十天了,二太太活的好好地,据说疯症都控制住了,挪到僻静的院落安养呢。

    ……鸳鸯回府的前一天,对着她嫂子露出个笑脸:“这几日多亏了嫂子照料,趁着今儿晴好,我便给嫂子挑个钗花来,嫂子髻上的珠花样式都老了。”

    她嫂子一脸喜色,嘴里吱吱呜呜的说城西的白马寺大街上的物件儿好。

    鸳鸯心里暗道,果然。脸上却蹙眉道:“我也听说那边的物件儿精致出挑儿,倒想着往那边去呢,只是老太太惯来不喜欢我们这跟前的人在外头抛头露面的跑,走离着近些的铺子还好,远了……只怕……”说着就瞅一眼被遣来侍候她的小丫头。

    她嫂子暗想近些的铺子有什么好东西,那白马寺大街上的首饰铺子里才竟是些上好的物件呢,这丫头吃了她那么多好东西,很该出一回血!

    转着眼珠子笑道:“这有什么,我支开她,只说你吃了药在屋里睡觉!叫你哥哥租辆马车,叫他亲自赶车送你去,保准人不知鬼不觉的。”

    鸳鸯才应了。她嫂子扭着腰就去张罗了。

    马车停下来,鸳鸯下来一看,果真是最盛名的金秀坊,她这兄嫂真真儿是一个见利开眼的性子。

    鸳鸯她哥咧着一嘴黄牙笑,“这儿又好又便宜!要不然我陪妹妹进去看看?”

    鸳鸯指着门口笑:“都是女眷进去,你去凑什么热闹,只等着我罢,我给嫂子好好挑一个!”

    鸳鸯手里都是汗,强撑着进去跟伙计道:“我替我们家夫人小姐来看看样子,不知掌柜的可在?”

    那做活的伙计都是小童或者侍女,并无成年的男人,是以女眷们来这处都颇为自在,迎上来的侍女一听,笑吟吟的将鸳鸯迎进一间斗室里,道,掌柜的马上就来。

    这金秀坊的掌柜的是个衣着华贵妇人,三十开外的年纪,开口三分笑,做派十分利落。

    “姑娘是哪个府上的?”那妇人笑问,将一本厚厚的册子搁下,“这册子上描的花样子咱这里都有,若是夫人小姐愿意自己描了,咱们这儿也是能订做的,只是价钱上贵些。”

    鸳鸯坐立不安,打量她几眼,矮身一福:“小女想问这铺子的东家可姓史?”

    那妇人深深打量她一番,皱眉探问:“不知您是……?”

    鸳鸯看看时辰,也顾不得,口里道:“我听珊瑚妹妹提过一嘴,我有些事情急着要找你们东家,若不成……珊瑚妹妹也成!”却不敢说自己是荣国府的丫头,生怕记错了地方找错了人。

    “珊瑚?”那妇人挑起眉毛,点头道,“珊瑚是我们东家的内管事,原来妹妹认识石砚家的。成,妹妹有什么要我带的口信没,我这就让人去回话给珊瑚去。”

    鸳鸯踌躇一下道:“劳烦姐姐,就说是‘鸳鸯有事要找爷,姨太太的姐姐给姨太太下毒’!”这话没头没尾,又没提半个姓氏,倒让妇人赞鸳鸯的谨慎了。

    鸳鸯拉住那妇人的手,恳求道:“烦劳姐姐快些,外头还有人等着我呢。”

    那妇人抬眼向外一望,笑意深深,拍拍她的手:“放心罢,外头那马车我叫小童儿请到后头去,我金秀坊正门前不许停放马车。”

    鸳鸯等的心都到嗓子眼了,被那妇人请到楼上的雅室去,推门一看,大喜过望,来的不是珊瑚,是环三爷和墨大爷。

    时辰不早,鸳鸯狠下心,将那日从王夫人和薛姨妈嘴里听到的,尽数道来。

    贾环和史墨的脸阴的要滴水,末了,对鸳鸯道:“多谢!”

    鸳鸯的一颗心放回肚子里,知道她日后总算有了一条退路,方想退出去,却听贾环唤了一声。

    那妇人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个匣子,道:“这是姑娘挑拣的首饰,勿要忘了。”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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