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红楼之史家公子 作者:太极鱼
正文 第23节
红楼之史家公子 作者:太极鱼
第23节
朱亲王登时就觉得鼻子有些痒喉咙有些干,干咳一声替人整整衣襟,一遍故作正经的扯了个话头,却不慎把自己心里话说了出来:“你……想不想要个孩子?”
话一出口朱亲王就愣住了,心头涌上来一股子细细密密的疼痛。元澈也愣住了,诧异的看向他,待看到这人没掩饰好的忐忑不安后,忽而笑起来:“你想什么呢?我若是想要孩子还会等到现在?早在北疆时多少姑娘要给我生孩子的,你忘了?”
这话不假,北疆环境恶劣,养出的女孩儿不像富庶的中原之地那样娇弱柔美,向来有一股子飒爽的豪气,男人则大都是身强力壮的好汉,像元澈这样温润如玉翩翩佳公子的气质可谓独一份儿,多少北疆的女孩儿看上了这个温文却有胆气的男子,当街求亲求爱的也是有的,北地女子骨架大身子康健素来好生养,就有姑娘直接说替元澈生娃娃……
不管这话是真是假,朱亲王心里头都松一口,元澈要是单纯喜欢孩子,他们可以收养玉雪可爱的娃娃,再不成,给小外甥下药让他生个孩子出来养也是使得的,但元澈和旁的女人生下完全与他不相干的孩子,朱斌还是无法接受——若这个娃娃是元澈的孩子,已经发生的事他可以尝试着去接受,但这孩子不是,朱斌完全不能忍受元澈在他知道的时候去抱别的女人,既然以前没有发生,那以后必然不会有万一。
“这是什么!”朱斌的手蓦地停下,脸黑黑的拉开元澈的衣襟,指着一边茱萸上的两颗小牙印道。
“嘿嘿”元小舅不好意思的拢起衣襟,哪儿来的昭然若揭。小东西嘴里只有门口四颗小牙,却对磨牙执着的很,元澈今天不知被他咬了多少次,咪咪上的这两个牙印儿是刚咬的,还没消下去就被朱斌发现了。
朱斌立马推翻了先前脑子里的想法,等湘云的亲事过了,这娃娃还是哪儿来回哪,他和逸之的院子里坚决不允许出现这种生物——这全是他的领地好么!朱亲王已经在心里头跟两个小外甥记上了一笔,尤其是倒霉的贾小环,因着他耐|操又狡诈,朱亲王和元小舅历来是宠着白嫩墨小外甥,把个高了史墨半头的劲瘦有力的环儿用来出气——那小子也乐意不是么,元澈罚了一回史墨他就记心里,千方百计的坑了元澈一把,元澈酸软在床上起不来捶着枕头要收拾他。
“啊!”元澈死命的去推埋在自己怀里的大脑袋,羞怒的脸都红了。只是确认主权的朱大舅哪儿是那么容易推拒的,又嘬又吸,又咬又磨,直到艳红肿大的茱萸结结实实的盖了自己的私章后,朱大舅才‘勉为其难’的在元澈爆发前一瞬抬起他高贵的头颅……
……“舅舅!”“咳,大舅也在。”
元澈冷着一张脸。
他身后,是睡的香甜的冒泡泡的玉娃娃。两只胖爪爪虚握成团儿,摆在鼓鼓的脸颊旁边,间或咕哝一声谁也听不懂的话,奶奶的腔调听软了一屋子人的心。
“这是竹熊?”朱斌指着史墨怀里那团圆滚滚黑白相间的物事,诧异。
史墨拉起圆乎乎的熊猫爪子冲元小舅摇了摇,撒娇一般的凑过来,“小舅舅,呐。”把那小小的一只熊猫轻轻搁在胖娃娃身边儿,胖娃娃翻了个身,小胳膊搂住软软的熊猫崽儿,嘴里喃喃“咕咕(滚滚)”,小熊猫舔了舔他,温顺的闭上眼睛,两个软团子就这样靠在一起,香香甜甜的睡了。
这画面忒温暖可爱,元澈冷脸摆不住了,捏捏小外甥的脸颊,“哼,别以为这样就完了,这娃娃哪儿来的?从实交代!”只要不是拐骗的人家的,他就能扛得住——小娃娃可爱,他也喜欢的不得了……
史墨揉揉脸,笑眯眯的摸摸这个,揉揉那个,被元小舅打开了爪子才含糊不清的道:“……反正这就是我们儿子了,舅舅放心,身世绝对清白,只是我和环儿捡到他的时候可不好,亏得小宝宝养的快,要不然……”
听了他这话,朱斌和元澈了然于心,知道这小娃娃必然是他们两个从受灾州县捡到的,想来那情形定然不怎么赏心悦目才让外甥这么避讳。
“罢了,你要养就养,只一样,你们得好好抚育!”元澈看着小宝贝睡的酣甜的样子,点头同意了。心有灵犀似得,朱斌看他一样,微不可查的点了下头,示意具体情况和这小娃娃的背景他会让人查清楚的——当然,这些就不用告诉小外甥了。
贾环却是知机,但也不会说出来——这时机有些巧,还是查清楚放心。
这三个人不约而同的对史墨隐瞒下来:这些年他们也看明白了,史墨小时候显得老成好似多有心眼似得,其实不过就是他年幼困苦艰难而磨练出来的表象罢了,小孩儿其实很单纯没心机,他满脑子的奇思妙想,对那些阴谋诡计却是只通了半窍,这样的‘先天’条件,再怎么调|教都比不上朝堂上那些一句话十八个弯的老油子,索性便由着他——反正他们护得住,等元澈老了,环儿自然长起来站出来,墨哥儿这样开开心心的一辈子却是他们最想看到的——就连前程,元澈等人也替他设想好了,史墨的性情和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在适合工部没有了。那里头蹲的大多是些埋头天工记忆的老木讷,不会奉承钻营却最佩服心中有沟壑的人,史墨去了那儿,凭他这些年私底下鼓捣出来的物事,也能混的如鱼得水……
“贴贴(爹爹)~~”炕上的小宝贝扭动了一下,嘴里喃喃道。泛着微微玉光的玉剑躺在暖炕的正当间儿,恐怕得两个主人上炕睡觉的时候被硌着才能发现了,只是那时朱大亲王擎着两人挂满粘哒哒口水的定情信物会是什么样的脸色就天晓得了……当然,还可以从次日元小舅腰疼的程度窥探一二……
☆、99阳谋
谁也没想到成烈十六年的那场宫廷妃嫔巫蛊之乱会演变成这样。
四王八公以及与这一派沆瀣一气的史侯府、王家、薛家尽数落网,让在圣上处置了贾家后已经松弛了精神的亲贵大臣们悚然惊醒,这才发觉,朝堂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了惊天动地的变化,追随太上皇的老臣们越来越少,靠着太上皇拱卫起来的世家无声无息间竟然已经消失了那么多。
或许,好些年前皇上收拾史侯府的亲家靠山襄阳侯的时候就已经初现端倪,只可惜那时候皇上摆足了孝子贤孙的架势,一转眼就抬举宠幸了出身荣国府的贾元春,给太上皇和他手里的大臣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而后,江南忽现巨贪大案,江南的账目上出现了巨大的亏空,举朝震惊,皇上气病了喝令严查,这一查不要紧,曾经接驾过四次的甄家被翻了出来,圣上气的狠了,雷霆之势收拾了甄家,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赫赫扬扬的江南甄家就此败落。甄家是太上皇的肱骨之臣,太上皇曾六次南巡,四次是他家接驾,可见这有得太上皇的宠,甄家倒了,太上皇在江南的力度立时便萎缩了一大半儿——况且那么大的亏空,甄家抄没的家产都条条目目都在纸上,大笔的贪墨亏空赃银却不翼而飞;甄家本就极富贵,冒着一族老小的性命去贪那么多银子作什么?那时候朝臣们想不通,现在想来可不就明了了么:甄家就是太上皇的钱袋子!当今圣上废了甄家,太上皇立马捉襟见肘,只是圣上表现的太愤怒,一时迷惑了太上皇一派势力,等甄家被捅出来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与贾府既是老亲,又系世交,来往及其亲热的甄家轰然倒塌,还没等荣国府警惕起来,当今圣上转身给宫里的贾元春直接封了贵妃,赐住凤藻宫,位分恩宠使得元妃形同副后。比起一个隔着肚皮的甄家,自然是自家的姑娘身上最能得利,荣国府做起了未来皇子,乃至于未来皇帝外祖家的美梦,太上皇一脉因甄家兴起的暗流被他们的领头羊荣国府给摆平了。荣国府给自己、给太上皇一派的四王八公及几个世家画了一张大大的美味的饼,从龙之功或者说把持下一任皇帝的诱惑太过巨大,太上皇一派在这样巨大的诱惑当中轻轻放过了甄家这回事。
继而,当今手持着元妃这张金字招牌,在暗中扯着线儿隐隐操纵这荣宁二国公府的方向。元妃在失宠、争宠、复宠周而复始的过程中,动用了太多荣国府的台面下的势力,圣上时不时抛出个诱人的甜枣,被地位权势迷了眼的元贵妃从动用荣国府的势力到通过王夫人和贾母动用四王八公的关系网,让圣上轻易的就把那藏得极深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捋顺了——自打前些年倾立扶持义忠老亲王夺嫡失败后,太上皇不能让最宠的儿子继位心里存了好大的疙瘩,便护着这四王八公为首的势力匿伏了起来。
看上去这四王八公家里没有多少占据朝堂高位的子弟似乎没落的样子,其实不然。像贾政这个荣国府出身的嫡子身上只有从五品工部员外郎的官职,还几十年没有升迁挪动,可实际上,荣国府却能扶持着贾雨村成为应天府府尹,应天府府尹却是正当当的三品大员。像贾雨村这样的爪牙,四王八公哪个府上都不少,可见他们势力触角有多大。正因如此,圣上即使心里恨极,也只能徐徐图之,大庆朝经过太上皇时的夺嫡之乱已经伤及了国本,当今唯有先踅摸清楚这些王公大族的底细,才能不着痕迹的拔出他们的势力。
就算是当今圣上也想到贾元春这张招牌如此好用,仅仅是内宫里的起起伏伏,就让这位元贵妃蹿蹈着荣国府露了痕迹,紧接着与荣国府沆瀣一气的其他大家也渐渐浮出水面。贾元春浓厚的权利欲与教养她的贾母一脉相承,她要争要抢,既要君王的爱宠,又觊觎天底下女人最尊贵的宝座,妄想着一日成为皇太后,于是,坑了贾家还不算完,连带着又坑完了贾家的亲热世交们——皇上觉得这个贵妃封的简直太值得了!
“罪臣贾蓉之先妻秦氏,原宁国府孙媳,系义忠老亲王遗落民间之贵女,宗室郡主之尊,被罪妇尤氏及贾蓉继妇胡氏毒害!戕害宗室贵女,尤氏身为翁姑不慈毒辣;胡氏未出阁便与外男苟合成奸,致使其毒害他人元配,实为不堪!请治二者死罪!”
御史义正言辞,朝臣听闻皆侧目不耻,连抱成团人人自危的四王八公的党羽也没有为其分辨一句的,生怕让人戳着脊梁骨蹭一身脏水。
“罪臣贾珍、贾蓉,国孝父孝期间,以习射为名,聚赌j□j,j□j不堪!其门下仆从多跋扈,仗其势,坑害百姓,强抢良女为妾,占良田……擢发难数!请革去世职,派往海疆效力赎罪,遇赦不赦!”御史又奏。
御座上的圣上沉默半晌,才道“准!”
贾珍跪在殿外,额头重重的贴到冰凉的大理石上:“谢主隆恩!”
贾珍所犯之罪绝不像御史所言那样,自打知道秦可卿死因,愧疚愤恨、思念怀爱交加日日都在折磨他,贾珍早就疯魔了。为了把荣国府贾母、把宫里的贵妃一同都拖入地狱黄泉中去,他何止聚赌j□j,他以习射为名,聚集起来众多的世家子弟,可当得起聚众谋逆的滔天大罪。但皇上并没有诛贾家九族的心思,诛臣子九族必然举朝震动,而且秦可卿的身份和荣国府藏匿甄家家产的事情都是贾珍“受不过刑”主动交代出来的,又念着贾环小祠堂取药方的功劳中有他的一份,故而才轻判他流放终身。
因着贾珍的主动交代,贾元春供出秦可卿身份,贾母并尤氏等毒杀秦可卿以向当今圣上投诚的手段,摇身一变,变成了她们的罪行。当今的手段,实在令人惊寒。
“又有前荣国公贾代善之妻史氏,心肠恶毒,暴戾恣睢。命其次媳王氏,先后放利子钱逾数万银之数。后为湮灭罪证,致使王氏疯魔,王氏妇人亦毒辣,曾害府中姨娘、丫鬟十数人;贪婪不慈,与史氏合谋放利、藏匿犯官甄应嘉家产,并撵赶庶子,致使有功名才德之子仓促分府,得家产统五百两银之数,余者尽数被其贪墨。史氏为人狡诈,数次企图冤赖他人顶罪,且阴毒无比,曾用慢毒暗害庶女、长子元配……义忠老亲王之女秦氏被毒害亦有此恶妇参与。其罪罄竹难书,请治其凌迟死罪!”
被压在大殿外头的贾母已经等人已经惊呆了,尤其是风光了一辈子的贾母,抖的跟筛糠一样,要不是被堵住嘴,恐怕早已叫嚷了出来。就这,旁边的牢官还一脸庆幸,幸亏他命下头人饿渴了这老虔婆两天,要不然在金殿外头便溺出来,岂非大不敬,他也得被连累的吃不了兜着走!
高坐在御座上的皇帝用手指敲打着那张奏折,扫视群臣,颇有深意道:“其他爱卿呢,怎么看?”
原本要力保贾母一命的北静王等人,此时皆不敢吭声,他们谁也没想到史太君竟然会被查出这么多的大罪,不说其他,只那一条放利子钱,就够她死一回的,他们若是上赶着去求情,保不定御史们嘴皮子一动,他们也成了从犯了——天知道贾家那群窝囊种在牢里供出来什么,四王六公如今已经被揪出了一把小辫子,虽暂时动不了他们的根基,可也搅得合家不宁,一时间失去好多枝杈,南安郡王府的一位嫡出子孙还下了大狱,看这情况,少不得要弃卒保帅、自断一臂了。
水溶、穆莳等人都心有惴惴,生恐贾母受不住,临死攀扯出来什么。他们这些日子暗地里查遍了宫中与元妃有关的宫女太监,可毕竟是深宫,即使借助着太上皇的势力也难以查清,史太君口中持着那份方子的人始终未被找出来,且都说元妃骄矜傲慢,除了她宫里那些被皇上收监的宫人们,并没有与她交好受其恩惠的宫人在——难不成已经被皇上的人拘禁处死了?要真这样倒还好,现在还没有一丝的风声传出来,可见那方子还没有见天日。
水溶等但求贾母速死,恐夜长梦多她说出什么来,纵使没有药房不能定罪,那也终究是个大大的隐患。故而,水溶踏出一步,拱手启禀:“禀圣上,臣有话启奏。”
“说!”皇帝居高临下的看这位素有贤名的北静王,似笑非笑的准了。
水溶心沉了一下,面上却还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仗义执言:“史氏虽有重罪,但年高力衰,圣上一向仁孝,若重行凌迟酷刑,有违圣上宽仁之举,且先荣国公贾代善数有功勋,荫其妻室,莫不如赐贾史氏缢死?”
水溶硬着头皮说出这话来,早已做好被御史言官口水喷泼的准备,东平郡王穆莳等易做好附议帮声的准备,总之,必须让贾史氏立死!刑部大牢他们已经试探过,被圣上的嫡系管制的跟铁桶一般,就算是饭食都是用老鼠试过的,让他们连弄死贾史氏的机会都没有。
却不料,大殿上静悄悄的,铁齿铜牙的御史们没说话,圣上的肱骨之臣们眼不斜视,上头高坐的圣上闻言却同意似得点了点头,竟然和缓的道:“北静王言之有理,其他爱卿们呢?”
水溶心里头咯噔一下,越发觉得有些不对头,南安、东平和西宁郡王暗地里交换了眼神,都觉得不妥,可事已至此,他们必然要趁着圣上这句话把立时处死贾史氏的事情坐实了才行,纷纷出列附和水溶之言。
皇帝看着这些忙不迭站出来抱团的异姓王们,眼里的笑意愈重,眼底的冰寒也愈发的凛冽。
他只笑不语。四个异姓郡王很快被冷汗湿了后心,纷纷以眼神示意党羽帮腔,企图以众之势,逼迫皇上赐贾史氏立死。镇国公府的袭一等伯牛继宗、理国公府的袭一等子柳芳、齐国公府袭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治国公府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修国公府世袭一等子侯孝康、缮国公府石光珠纷纷出列,跪地上奏,言史氏恶妇,不值圣上为其坏了宽仁之名。水溶还一不做二不休,进言请求当行刑官一职,为圣上分忧。
“好、好。好,好!”皇帝连说了四个好,笑的分外柔和:“众位爱卿果真是忠君为民,实乃忠臣也。”
这话说出来,着实意味不明,水溶等人无不惊疑。只是如今箭在弦上,他们骑虎难下,只能往下走——朝堂上朝臣们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派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一派就是以四异姓王为首,出列站在中间慷慨陈词似乎忧国忧民的做派。
“圣上,此为臣等当为,谢圣上夸赞!”牛继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竟是接了皇帝的忠臣的赞扬。水溶等忙跟着跪下来,山呼万岁,谢恩等语。水溶心里暗恨牛继宗鲁莽。牛继宗一副大大咧咧莽汉的样子,倒让人想起他祖父镇国公牛清的样子来了,牛清便是直咧咧的牛脾气,装疯卖傻的很会钻营,但上皇却喜欢,还曾经赞其‘忠厚’,故而牛继宗这样子,皇帝纵然有气,却也不好发出来了。
牛继宗跪在地上,他心里一直憋气,镇国公家是四王八公里头唯有保有兵权的人家,纵然他这一代不如祖父那时风光,可因着握有兵权,满朝文武都要让他们一二,镇国公府比四个异姓王还要有面子些,可就在上个月,当今圣上借题发挥,因着牛家一个嫡支子孙的罪名竟然削了牛家的兵权,东军里牛家一系的武官和安插在军里的钉子几乎转眼之间就被清除干净——牛家耗费了几代的布置,瞬间化为乌有,这叫素来被捧得心高气傲的牛继宗如何能忍!更何况,比起其他弃武从文的国公府,他们牛家的根基几乎全在东军,而今毁于一旦…牛继宗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他就不信圣上还能把他怎么样!
成宗看着下面跪在中间的那拨人,心里冷笑,这些人如今倒是心齐了,竟然都站了出来,可惜……
“众爱卿所言极是。”成宗笑道,“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贾史氏虽罪不容诛,但念在其年高又将功赎罪的份上,撸夺其一切诰命赏封,留她一命倒也使得……”
水溶不顾大不敬,猛地抬头:将功赎罪?什么样的功劳能赎这样重的罪?他心怦怦直跳,就像身在刀剑上一样。
当今圣上笑的温和:“传贾史氏。”
代贾母五花大绑被堵嘴跪在金殿上后,成宗才笑眯眯的亲自擎起御案上的一方扁匣,打开来拎起一张泛了黄的纸,这只与寻常皆不同,远远看去,像金帛一样泛着光泽,且极厚,带有一股特别的味道,闻之十分清幽,便是下面的朝臣有鼻子灵敏的都可隐约嗅到。
那是?!
水溶瞪大了眼睛,全身力气一下子被抽光——他们完了!
“这是一张古方,前朝秘药归泉想必众卿皆有耳闻罢,此毒阴狠无比,原以为早已消弭于天下,却不想藏匿于有心人手中,藉此坐下滔天大恶!”成宗帝猛然怒喝,拍案而起。
“此方朕只得一半,读之仍触目惊心!”皇帝看着底下,忽而和声细语道:“北静王、南安郡王……爱卿们均在此毒方上,可是因此才要进方子于御前的贾史氏立死么?”
地下等人听在耳里,不吝于惊雷,尤其是水溶,他有贤名,北静王一脉人丁稀少,根本就无其他罪名,若此方不现世,眼下谁也奈何不得他。
水溶怨毒的看贾母,这老毒妇竟然把药方分开了,只进了一半,那有荣宁二府和史家罪名的另一半却藏匿起来……余者也想到此,皆恨极贾母。
上头的成宗眼中笑意愈重,他偏要饶贾史氏一命,这些人因她丢官丧命,他倒要看看狠辣了一辈子的贾史氏怎么面对各家余人子孙的报复——害死了元家满门、害死了他的爱妻,怎么能这么轻易的就让她死了呢?
成宗笑眯眯的抖一抖那半张古方,和端肃亲王朱永安相似的脸庞兀的阴冷肃峻起来,看在地下跪着的水溶等人眼中好似恶鬼猛虎一般可怕。
他们这才发现高高在上想来温和中庸的帝王还有如此冷酷威仪的一面,比起被他们深深忌惮的端肃亲王,御座上的皇帝才是真正可怕的人!
一身亲王朝服威仪甚重的朱永安半掀袍摆,率文武百官跪下请罪,“臣有罪!”
山呼之声响彻寰宇,重重的压在水溶等人心头,所有人都知:此事不可善了了!
太上皇、对!太上皇!水溶心乱如麻,突地想起了后宫中的老圣人,这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了!
却听御阶之上的成宗悲痛怒喝:“尔等确有罪!自肃亲王朱斌始,满朝皆官降一级!罚俸半年!”
水溶脑子嗡嗡直响,伏在地上瞪大了眼睛,果然皇帝悲愤道:“尔等不查,竟让逆臣夹带腐心之毒觐见太上皇,致使太上皇身重腐心丸剧毒!若非朕昨日见这匣中另一张慢毒方子起了疑心,恐今日……”
说着竟哀哀欲泣,满朝文武皆呼:“皇上纯孝,请彻查上皇中毒之事!”
又有肃亲王朱斌掩不住忧色,启奏道:“老圣人洪福齐天,必能安泰如初!儿臣愿会同三司彻查此事!”
皇帝欣慰点头,把事情详与忠臣说:“古银州进上一人形参王,老圣人近日长感乏累,朕命太医以此参为太上皇温补,岂料却引得太上皇腹痛不已,朕心担忧至极,却在昨日看见那张慢毒方子,竟与老圣人之状甚是相像!……太医院吕拾遗等回禀,说老圣人竟然已中毒半月,此毒阴狠,若非被参王药性激发遏制,恐老圣人性命忧矣!太上皇近年极少出宫,朕又遍搜内宫……此毒竟然是外臣夹带入宫,藏与指缝之中下到太上皇茶盏里的!”
听闻这话,水溶再无奢望,世人皆知,太上皇十分爱重于他,历来喜欢他沏茶的手艺,且外臣入宫觐见太上皇的总不过他们几位,能接触到太上皇茶盏的也唯有他一个了。半个月前,可不正是他因心中不安频繁出入太上皇宫殿的时候么。
水溶紧紧攥着拳头,他恨自己错把老虎看成了家猫,御座上的这位真狠,几句话功夫就让他这个贤王背上了毒杀老圣人的不赦之罪,完完全全断了他们的后路!想来,老圣人如今,只怕是半死不活的躺在那儿罢?圣上必定不会在事了之前让他死了,却也不会给太上皇开口的机会……
与水溶不同,牛继宗心里疯狂转着念头:只要太上皇死了,只要太上皇当下死了!他就可能逃过这一劫,国丧当前,一切皆要让路!且兴许他还能给今上扣个诛杀老臣、气死太上皇的名头,兴许还有机会翻盘!对,他侄女如今正是静安宫的贵人,牛家养了她这么多年,她很该为牛家作一点事了!
只是成宗会容他如此么,牛继宗想的还是太浅了,皇帝既然选择此时发难,必然是万事俱备,就算太上皇当下里死了又如何,皇宫如今已经全部握在他手里,大可秘不发丧,等待事了——凭一个没受宠过的小小贵人,牛继宗这是在自己找死!
……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察院都督共同上前接过总管太监手中的半截药方,奉旨查此案;肃亲王朱斌领旨奉命带领宗人府、光禄寺查太上皇中毒一案。
刑部尚书等三个老头儿看这药方,的的确确只是一张药方,却不知玄机何处。片刻,太监总管亲自捧来一碟新鲜鸡血,涂抹于其上……最靠前的大理寺卿再不顾鸡血腥臭之气,被上头浸了血显现出来的内容惊得一张脸都白了。
御座上的成宗此时才把“此案”示下:“重查当年帝师元家一案!查忠琉王、前户部尚书陈海进死因!查……”这一连串的查下来,少有臣子脸上不带惊惶之色,那里头有当今的兄弟,有朝廷重臣,甚至还有老圣人被废的皇后!这牵扯实在太大太广了……
水溶闭上眼,面如死灰,从那半张方子被拿出来时他就已经有了觉悟——当年,为结盟也为求齐心,四王八公和另外几个世家在荣国府国公夫人的怂恿下用特殊的染料在这张古方上立下契约,这上面有他们共同除去的敌人,他们每个国公郡王的金印都盖在上头,因着这张古方是荣国府贾史氏在深宫之中的所得,贾史氏虽是一介妇人可狠辣有智,颇献了不少计策,因而众人才将此方交由她保管——也是怕那一日事败,她一个后宅妇人,有时间毁去这方子。
可没料到还是中了这毒妇的诡计,他们这些人的印章和手印都在上半张之上,荣宁二府以及与他们亲厚的史家、甄家、薛家、王家却在下半张,这毒妇交出了一半换了命,却要害的他们死无全尸!
☆、100
湘云的婚后生活
史湘云曾经设想过成亲之后必然要面对的是非,她曾以为会是丈夫房里受宠的通房大丫头的手段,或是婆母下马威的刁难。前者被弟弟很利落的解决了,她的夫君要效仿河间府张家的规矩,成亲前就把两个听说十分娇美的丫头给嫁了出去,史湘云松了半口气,她暂时只需要打起全身的精神来应对婆母就好了。
可她没想到,这个下马威不是婆母给的,也不是任何长辈所为,竟是那个堪称妇德妇功模本的大嫂给的。
任学金娶得如花美眷,且娇妻还是他曾经只看了一眼就记在心头上的人,怎能不舒心快活?
从前他顾着读书进学没觉着,可自打他金榜题名后闲暇多起来,才惊觉这熟悉的宅院,这相处了好多年的亲人仆从竟然都陌生了起来——他记忆里温暖鲜活的家什么时候不见了呢?如今这样沉静的像是一丝波澜都无法吹起的宅院让他觉得陌生无比:内院里伺候的丫头婆子不管长相如何,竟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死气沉沉的让他见了几回都记不住;刚进府当差的小丫头起先还有几个鲜灵的笑脸,可被嬷嬷们调理过后就只会笑不露齿轻声细语的做派;但凡哪个稍微活泼性情了点,不是遭到管事嬷嬷的严厉惩治就是被撵出去,一点儿人情味都感受不到……
任学金觉得压抑,也开始像父兄那般常住在外院,他再看大哥,便不再觉得大哥笑容愈少话也愈少是理所应当的,是他官越做越大的威仪所需,而是在心底觉得大哥是真的郁郁难欢,是……有些事情他作弟弟的就算看出来也只能烂在肚子里,不能说不能管,这不仅是为了尊重大哥,更是无从下手去管,他能做的最多也只是与母亲j□j时语焉不详含糊的说上两句无关痛痒的话,或是在大哥休沐的时候拉他出去尽量让他松快松快……
有了性情舒朗大方的娇妻,任学金觉得这才像个家,这才是夫妻,心里头更是心疼他大哥,喜宴上难得看到大哥那样开怀,想借着他的喜事让大哥心里多高兴些。成亲当晚,雨歇云收后,他搂着脸颊飞红,媚眼如丝的小妻子,气息不稳的与她商量:“虽说咱们的宅院收拾出来了,可我想着在府里多待些日子,让父亲母亲和大哥他们多欢喜些时日,二来你也多与母亲亲近亲近……”
湘云的又羞又累,困倦极了,眯着眼睛窝在他怀里听他说话,当即就点着小脑袋迷迷糊糊地大力同意:“我也是这意思,你要是不说我也是要跟你提的……唔,母亲会喜欢我的罢?……”说着,就趴在任学金胸膛上微微张着小嘴睡熟了。
烛光昏暗的大红喜帐里,任学金眼睛亮晶晶,好笑又喜爱的看窝在自己怀里睡着的小妻子,怪不得连‘爷’也不叫了呢,早先的时候可一口一个“爷”的叫他呢,原是困迷糊了。怪他孟浪了,第一夜就累坏了她……任学金亲亲湘云的额头,心里觉得很是受用,床帐里听娇妻软软的你呀我呀的,果真舒坦的很。
湘云睡的并不踏实,像是心里还记挂着任学金正与她说话呢,盏茶时间过后又嘟囔着“爷?”睁开了眼,任学金被她强自撑起眼皮的小模样逗乐了,这才发觉自己方才竟然看小妻子看呆了,赶紧往怀里搂了搂她,轻声哄到:“睡罢睡罢,爷也睡了。”
他话音刚落,湘云微微的小呼噜已经打上了。
任学金莞尔,脑子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这样亲密温暖的心都化了的时候,大哥可能从来都没体验过罢?大哥房里的姨娘丫头再多,可说白了那也就是体面一点的下人罢了,如何能有夫妻间的默契甜蜜呢,可大嫂……任学金赶紧晃掉脑子里的念头,他真是太快活了才敢那样胡思乱想,大哥大嫂房里如何,他这个弟弟可万不该猜想揣测!
就算压下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任学金心底也是明白的,以他大嫂那样子想也知道在房里怎样,别的不敢说,只睡觉的时候,觉不会是像湘云这样娇憨依赖的模样,最可能就是一丝不差的躺在那儿,和大哥离得八丈远,就像……就像把个陶俑搁在外头陪你睡觉似得——也不知道大哥会不会半夜醒来去探探大嫂的鼻息?这样硬挺挺纹丝不动的可不就是会让人觉得身边的人已经……
呸!任学金抬起右手打了自己一下,他这都想什么呢!
“嗯。”湘云被他的动静惊动了,不满的嘟囔了一声儿,扭过身子背对他,倒是头还稳稳的枕到他胳膊上,任学金忙拍拍她的背,蹭上前,用身体把小妻子整个人都包在里头,才闭了眼,好生睡下了。
“三爷,奶奶?”时候实在不早了,房里还没有动静儿,细雨生怕耽搁了时辰,偏三爷院子里根本没有得用的大丫头,少不得她这陪嫁来的丫头硬着头皮去叫了。
任学金向来警醒,细雨一出声儿他就醒了,拉起喜帐一脚看了看琉璃窗外的天色,再看窝在自己怀里睡的正香的小妻子,无奈的笑着摇头,果然是温柔乡里英雄气短,他自四岁启蒙开始晨起从未晚于寅正过,今儿倒是一睡到天明了。不过,看小妻子因帐子掀起进了凉气不依的咕哝了一声儿,再次用屁股对着他,任学金嘴角的弧度更明显了——他心里很是乐意这般好眠到天亮。
小心抽出麻痒的胳膊,给湘云压了压被角,任学金自己穿好外袍,汲着鞋出了内室,温声道:“进来。”
细雨忙轻轻推开门,带着一众捧着漱洗之物的小丫头们低头垂目进来,福身请安后方才抬起脸,当下心里就是一惊,怎么三爷独自起来了,她们姑娘还没起身?
挥退要近前服侍的丫头,任学金自己在鎏金铜盆里浄面,自己抹了青盐清洁牙齿,做的分外熟练自如,细雨看在眼里吃惊在心里,余光一瞟就忙忙垂首低目。任学金擦完了脸把棉巾随手扔进铜盆里,吐出一口气,倍觉清爽。
这才看见屋子里大小丫头寒蝉一般的表情,不觉心里好笑,自家小妻子和小舅子都是极有意思的人——小妻子各种生动娇憨的面貌他要自己慢慢挖掘慢慢珍藏,可小舅子他是经历过的,满脑子的妙想,你若是说他,偏他还能斜着眼辩的你哑口无言,那些个史墨式的歪理,当时能把人气的七窍生烟,可过后回想却能让人觉得分外有意思,似乎越想越对?
他这自己动手漱洗的习惯也是和小舅子交好后被他硬生生给扳去的。想他任学金亦是正经的世家公子,从小身边大小事都有丫鬟婆子精心伺候着,哪怕是身上衣服的褶皱都没亲手弹过,可史墨非说这是四体不勤“没断奶”的表现,非得要带姐夫去“体验” 一把生活,生生把他身边伺候的小厮都给撵回去。
——任学金被他花言巧语的坑到京郊的田庄子上呆了五日,这辈子没受过的罪没有过的狼狈,任探花都经受了:顶着怎么都觉着没洗干净的脸、乱糟糟束起的头发、褶痕遍布的衣裳,任探花还煮了生平头一次的‘焦粥’,看衣衫整齐精神焕发的小舅子面不改色的把焦呼呼的粥喝下去,任学金就是有再大的气也发布出来。史墨年纪比他还小好些呢,他有什么理由发怒呢?
再然后史墨坦然自若的几句话就把任学金心里残留的不以为然给打发了,他说:“任兄身边少不了周到的小厮丫头,可若是哪天没有呢,任兄就这样出去见人?米麦就在眼前,却得饿死?——任兄别怪我危言耸听,只想想我的境遇。我将随钦差大人抚灾,自知无职无能不过是个小卒罢了,难道还能带上七八个服侍的小幺儿不成?钦差大人也只能带两个家里随从。难道我便蓬头垢面不见人了不成,况且谁知道灾地是个什么情形,地动洪涝,百姓流离失所,兴许半天都遇不到个落脚的地方,若不自己动手难道还指望随性的兵丁武官伺候?任兄,人生际遇多变,自己动手,方能丰衣足食呐!”……
细雨见斜风端着点心都进来了,内室里她们姑娘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姑爷却端着茶盏走了神,心里更加着急,忍不住咳了一声,轻声道:“奶奶像是醒了,奴婢进去服侍?”
任学金回神,觉着自从遇到史家姊弟,他走神的时候就越来越多了,不由的好笑,看看八宝格上的小座钟,时辰的确不太宽裕了,才点头让去叫醒湘云。眼角瞅见那丫头松一口气快步进去的背影,任学金心里头忽而不明不白的觉着有点儿吃亏,他是体谅小妻子恐她羞窘这回才让她的丫头去叫醒,日后必得自己来逗弄醒她才行,可头一回,总觉得被人占去好大的便宜……
“姑娘,姑…奶,奶奶?”眼角瞟见悠哉着跟进来的身影,细雨噎了一下,忙忙改口。
帐子里湘云咕哝一声,嗓子有些沙哑:“嗯,细雨,什么时辰了?”
细雨恨不得冲进去把她家姑娘拽起来,急的头上都出了汗,低声道:“已经卯正了!奶奶!”卯正和奶奶咬的分外重。
喜帐里湘云惊呼一声,这才真醒了,急急忙忙披衣掀起帐子出来,“这个时候了!细雨你怎么不早叫我!”又低声道:“嗯……他、爷呢?”
细雨心里腹诽,早半个时辰前她就想叫了,可她敢么,姑爷跟门神似得在那儿杵着,他不出声谁敢进来?
“嗳哟!”湘云动作急了,昨儿晚被折腾过了的身子使不上劲儿,眼看着就从脚踏上摔下,细雨慌忙去扶,却被人挤的踉跄了一步,待她站稳了,就看见她们家姑娘两颊生红的被姑爷搂在怀里。
细雨赶忙扭过头去,直到姑爷体贴的出去才又扭回来,嘻嘻笑着边亲手为湘云漱洗妆扮,一面悄声在她耳边:“姑爷这般待姑娘,大爷保准就能放心了。昨儿还悄悄嘱咐我,让护着姑娘,有事儿只管告诉他去,我瞧着,可是不用了。”
湘云红着脸掐了细雨一下,细雨刚要说话时,任夫人跟前最得力的嬷嬷便讲着吉祥话求见来了……待嬷嬷欢天喜地的把沾染了东西的白色锦帕郑重搁在匣子里捧走后,湘云的脸红的都不用抹胭脂了。
☆、101番外:交锋
任大奶奶
细雨怕她太过羞窘,忙体贴的岔开话头,小声笑道:“方才姑爷自己漱洗,都没用丫头们服侍呢,这倒让奴婢想起来大爷的做派了。”
湘云闻言,怔了一怔,继而抿嘴轻笑,说起来这自己漱洗的做派里头还有个说头呢——先前她奇怪弟弟好生生的怎么非要弄那些,又不是贫寒人家没有人服侍,只墨哥儿振振有词,还私底下命嬷嬷与她说:“沐浴漱洗之事本就私密,比起红袖添香更亲密生情十倍。夫妻之间没有,倒叫个不相干的丫头甚的陪侍在一旁,这如何说得,岂不是有心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原是墨哥儿为她着想的周到心意,湘云先时有些不习惯,可夜深人静时细细思索他说的那些夫妻相处之道,却觉大有裨益:从前教养嬷嬷们只教她以夫为天、谦恭淑德,再不然就是后宅里的笼络丈夫、打压姨娘侍妾庶子庶女的手段,从来没人告诉她夫妻之间的感情是可以经营的,是可以只有她和丈夫两个人的……
转过黄花梨架子绣桂子下戏水鸳鸯的大屏风,湘云对着半人高的水晶镜子整整衣饰鬓发,深吸一口气,对细雨道:“走!”
细雨、斜风两个丫头在三步远的后头坠着,湘云与任学金走在前面,任学金一身玄色窄袖长袍,领口袖口都用红线镶绣着云纹,腰间朱红宝玉腰带,压袍角的是白玉鸳佩,与湘云正红对襟大袖衫十分相配。初时湘云略略比他慢了半步,只任学金瞧见,脚下一顿,就成了夫妇两个齐头并进了。
细雨和斜风悄悄对视一眼,心里皆欢喜。
在大庆,新妇出嫁次日起来必得双双先至家庙前,随翁姑向祖宗八拜后才是“谒舅姑”之礼。任学金与湘云来时,任兰枝与任夫人早已准备妥当了,湘云见状,脸上一红,自怪自己睡的太死,起迟了。
拜完祖宗,肃穆的气氛一去,二老却都笑呵呵,尤其是任夫人,满脸带笑的打量了湘云好几眼,亏得任学金挡在前头请二老先行,才没让湘云太过羞色,湘云心里松一口气,看来母亲还是满意她的——后宅里从来不是男人们当家做主的地方,湘云要想与任学金和和美美,任太太这一关她就得先过去,且婆媳之间,从来都不是一朝一夕扛过去就好,而是持久战。亏得他们小夫妻不久之后就会分出去过自己的小日子,要不然湘云这幼子媳妇可不是好做的。
尚书府正房今日分外喜气,任兰枝和任夫人高坐在上,任家二房三房四房分坐左右,任学畅和任大奶奶陪坐在下首左侧,就连在外的任二爷和任二奶奶都赶了回来,正坐在任大爷对面处,其他小辈儿都嘻嘻笑着站在两侧。
湘云手里都是汗,恭恭敬敬的向二老跪敬茶,任兰枝笑眯眯的说了几句吉祥话,赐下的是中规中矩的红封,任夫人可就了不得了,只那一只镶满五色宝石的匣子就叫人看着眼红,更不用说里头整整一套东珠宝石头面了。见任夫人的赏赐,任家三房夫人瞪着那拇指肚大小的鸽子血啧啧惊叹,二房夫妻俩面色如常,四房老爷病了,唯四太太自己来受新人的礼了,四太太嘴角衔着笑,眼珠子却一个劲儿往任大爷任二爷等人的脸上瞧,隐隐有期盼好戏的模样。
等新人给她敬茶的时候儿,四太太双手把湘云扶起,亲自从手腕上褪下个绿油油的镯子给她戴上,嘴上还笑:“我是比不得大嫂有那么好的东西,这镯子是我的陪嫁,也算是个能看的物件儿,正合你们年轻的带上好看。”
湘云嘴边含着笑,心里头却有些不知所措,好在后头还有兄嫂等人要见,只笑着含糊过去罢了。
见任大爷等人却不需要跪下敬茶的,只福身一礼就罢了。
任大爷是长房长子,在这一辈中也是年岁最大的,看着颇为威严,这会儿面色和缓,显然是打心里高兴的,给的表礼也十分贵重。倒是他身边的任大奶奶却着实让湘云诧异,看上去也不过三十许的年纪,妆扮的却分外老气,甚至比起湘云见过的心如槁木死灰的寡居李纨还显得死板。
梅氏自打新人进了门起,就开始打量这个弟妹了,她心里是很看不上这个不知礼数的弟妹的,不光与夫君并着肩走路,穿着打扮还颇不矜持。她知道婆母心里爱重幼子,未免对这个小儿媳就宽容了些,可看在梅氏眼里,却着实不像。
更别提三弟在她未过门之前打发嫁了两个通房丫头,不仅是让梅氏更觉湘云善妒不贤,还越发觉得这个三弟妹不是二弟屋里那样和缓的性子,颇有几分要跟她这大嫂打擂台的模样——可不是么,那叫清风和山岚的两个丫头,原就是梅氏向任夫人进言给任学金的,当初任夫人盛赞任大奶奶惠善兄弟,使得这件事阖府俱知。如今任学金刚和史家定下亲事,就把两个丫头发嫁了,外人看这是看重嫡妻的缘故,可梅氏看来,这就是在打她的脸。
梅氏此人,向来视“不药而卒的胡氏”这样的贞洁烈女为正统,分外看不上湘云那般娇红着脸媚颜夫君的女子,又惊闻这个弟妹还会骑射马球,几番大惊失色,还曾主动向任夫人提起,表示可以把自己身边的两位老嬷嬷先给弟妹使唤。她的意思任夫人哪能不清楚,再说她身边那两个老嬷嬷在任府可是大大的有名,就没有丫头不害怕的,听说严苛的紧,是梅翰林家的老人了,和她们主子一样惯爱说教规矩的,这样的嬷嬷任夫人可不敢给湘云送去,说是使唤,多半是磋磨小儿媳规矩去的,任夫人心里怪梅氏管的太宽,可看梅氏低眉顺眼恭恭敬敬的样子,终是说不出什么责备的话来,倒是自己生了两天的闷气。
“为妇者,卑弱第一;夫比天大,需敬谨服侍,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善侍翁姑,需逆来顺受,不敢有非语……”湘云半父着身捧着茶僵立在那儿,梅氏目不斜视,端的是语重心长,一派“长嫂”风范。
正房内的气氛一时冰住,任兰枝淡淡的瞄了一眼大儿媳,垂目不语。任夫人的笑僵在脸上,望着梅氏的眼里藏不住震惊,梅氏这是在作甚?她这正经的婆婆都给新人脸色看,梅氏倒长篇大论的教导上了?
当然,在任大奶奶心里,她这是在替翁姑分忧,她看了这么久,越发觉得小弟妹是个浮躁不省心的主儿,今日长辈们都这么礼遇她,若她再不说上一两句,恐怕更纵的这个弟妹不成样子——在她们梅家,新妇进门首先就得去家庙跪上半个时辰的经,才算给祖宗尽了孝,给舅姑跪下敬茶时,哪个不是被冷上一盏茶时候,为的就是煞煞新妇的性子,好叫她以夫为天、尽心服侍公婆小姑!
当初二弟妹进门时,二弟身上背着皇命,故此一切从简,二弟妹第二日便随二弟赴东海练兵去了,梅氏自觉没有给二弟妹上一课,亏得二弟妹是个软和的性子,可这三弟妹一看就不是好相与,少不得她多说两句了。
梅氏看一眼湘云脸上精致的妆容和贵重的首饰衣裳,微微皱了一下眉,笑道:“为妻者,当端庄,切勿如滕妾女婢般……”
任学畅的眼神阴鸷下来,看了弟弟一眼,沉声道:“弟妹起来罢。”说着就把湘云敬给梅氏的茶亲手接过去,一挥手又送了一份表礼,像是当没有梅氏这个人一般。
梅氏愣住了,白着脸不敢相信大爷竟然这般给她没脸,张着嘴想说不合规矩,可她向来‘以夫为天’,方才还说教湘云要“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那意思,丈夫可以休妻二娶,妻子就算下堂了也不能求去……这会儿怎么能悖逆丈夫的意思呢,少不得委曲求全,逆来顺受了。
湘云暗中松一口气,她分明瞧见梅氏幽幽的看她一眼,似乎是赖她累她如此的意思,也只当没看见,忙忙去给任二爷夫妇见礼去了,幸而任二奶奶是个极温柔娴静的性子,很是会看眼色,拉着湘云的手温温柔柔的说了几句话,好歹把气氛扳回来来一些。但到底不如先前喜气愉悦了,后头的堂叔小姑们见礼的时候,颇有些匆匆的意味。
……
任夫人靠在嵌丝青缎软枕上,手捂着胸口,气的肝疼:“老大家的这是什么意思,大喜的日子说什么卑弱、夫再娶的,这是盼望着金儿休了他媳妇儿再娶!我素日只觉着她严肃陈规了些,还心疼体谅她操持家务辛苦,等闲不跟她计较,便是她娘家族人几次三番的找上门来不走,我都瞒得好好的不叫她难堪。万万没想到这么不识大体,居然摆出那样的谱来说话?她是长嫂自然能说教弟妹,可怎么也不看看场合?想起老四家的那幸灾乐祸的样子我就堵得慌!”
灌下去一口茶又抱怨道:“想来是我太宽泛了,她说的那些逆来顺受听得我糟心,我这作婆母可曾有过一丝半点的难为她,怎么好说那样的话,我若不苛刻为难她,倒白费了她的表白!咱们想着翰林家的姑娘知书识礼,向来是捧着她,外头里头的赞她贤惠,可却是捧的过了,让她得了甜劲儿,倒是把梅家的繁冗陈规一味的搬来了!”
任夫人叹道:“先前金儿跟我提及如今家里的氛围不如早前那般自在…他大哥似乎也太肃穆寡言了些,我还装没听懂,就是觉得她一贯贤惠大度,虽矫枉过正了些,但心是好的……如今看来,是我想岔了!”
任老头摇摇头,笑道:“可不是,整个京城都找不出你这样宽泛大肚量的婆母,痛痛快快就把掌家权撒手给了儿媳妇,哪里会想到这些事儿。依我说,你也别生气,大儿媳如今愈发的较真儿,里头也有你的三分不是,你还是得好好调|教调|教儿媳们,再享清福罢。”
这话明贬暗褒,听得人熨帖,任夫人笑骂:“得得,还是我的不是了!反正老大两口子就要去外头,我不接也得接,都是你这老头子作怪,嘴皮子一碰就给儿子们分了家,若不然总还有二媳妇和三媳妇帮着!”
任兰枝坐在太师椅上,慢悠悠的呷了一口茶,他和任夫人这种内宅妇人不同,考虑的向来不是这种掐尖拈酸妇德妇功的事情,他想的是老大眼看着就要外任了,梅氏如此的心性是否适合带去任上——任学畅此次外任,可不是贬官的意思,虽说还是和现在一样的品级,看着京官外调是亏了,可实际上那才是个有实权能锻炼能力攒资历的好位置。江南盐政向来是肥缺,老大虽然还只是个偏职,可他上头的大人已经在那位子上连了两任,依着圣上历来的作为,是绝不肯让他三任的,免得地方盐政跟了别人的姓,只要安生待上两年,等他上头升入京城,任学金知道他家老大很有可能能拿下扬州巡盐御史的官职来。
到那时候,任兰枝打算着自己就退下来,专心教导孙辈,任家的担子就交给老大来扛了——巡盐御史是个肥缺,只要能安稳在上头任一两任,他日像林如海那样入阁拜相便是水到渠成,大有作为!
可扬州盐政历来是个泥潭子,世家贵族、豪商巨贾都牵扯其中,在那个位子上必须慎之又慎,稍有差错便是个抄家问罪的下场。这就不光是男人的事情了,后院的女眷同样重要,就算不能八面玲珑给丈夫拉拢交好上官下属的夫人太太们,可至少不能捅娄子得罪人!可老大她媳妇能行吗?
“这事暂且不提它,你待会给金儿他媳妇拾掇些物件赏了,也算安安孩子们的心。”任兰枝看向任夫人,“我想的是,不能让老大媳妇跟着老大到任上去,老大媳妇的脑筋都被梅家教坏了,我不能让她跟老大招祸。正好趁着这机会,你把她带在身边,能扳回来你就教教,若是不能,那也好好收拾收拾家里的账目,总之不能由着老大家的规矩来了。”
闻言,任夫人直起腰,疑道:“账目?可是有什么不对?”不能罢,梅氏的性子也不会做出什么亏空的事儿来,账上能有什么事?
任兰枝垂下眼睛淡淡道:“没有,只是我前日翻了翻账目,倒是吓了一跳,孩子们大了,府里的花销多些很正常,可这多出来的不能是姨娘丫头身上的,这传出去成何体统!”
还有话,任兰枝却没说,那就是府里每年要多出两三万的花销,不仅是费在后宅多起来的人身上,更多的是人情往来上的,老大家的一味以为弄些金贵的物件作节礼表礼最好,可却不知他们这样的人家不缺金银,看重的是合心意——想到此,任兰枝不由得庆幸当初只让梅氏做主她们房里的人情往来,府里的还是老妻掌管,若不然不知不觉得罪的人就多了去了。可想想大儿子越发沉默的性子,任兰枝也怀疑与这上头有些关系,怪不得老大向来自己操心同僚上司四时八节的往来呢,思及此,任兰枝如何能不心疼儿子。
任夫人最知道她家老头子的性子,心里虽有疑影儿,但按下不表只待闲了自己去看账簿子去。因道:“可老大膝下还没个嫡子,叫老大媳妇留下来,恐是不妥罢?”
说道这话,任兰枝心里头却是起了火:“嫡子?凭什么要嫡子?你知道昨晚上金儿大喜,畅儿难得欢喜的醉了酒,我叫他的小厮来,随口问了几句,你道畅儿房里是个什么规矩?”
任兰枝向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老狐狸,任夫人看他这会急怒的样子,忙起身给他拍背顺气。
任兰枝口沫横飞,要不是忒丢脸他简直想去亲家问一问亲家公,他们家的规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亲家公房里也是如此?“咱们那贤惠大儿媳定下的好规矩,初一十五是她的日子,其余五个有名位的姨娘一共六天,你屋里赐下的通房丫头和良家的侍妾各一天,剩下的按照身份高低,是家生子还是外头买的,从上往下排得整整齐齐,就差做出个绿头牌来给老大翻牌子了!咱们还得庆幸好在给老大留下了六天能自己选的日子!”她是拿老大太不当回事,也不怕老大纵坏了身子;还是拿她自己太当回事,这条条框框的是把她当成正宫娘娘了罢!
他们二人从来不多管儿子屋里头的事,就是因为当初任家的老太夫人生怕儿媳把儿子笼络过去,时常要给儿子添人要闹一闹,那时还是孙媳妇的任夫人每每见公公一把年纪了屋里头还不消停。他们夫妇受够了这样的苦,才不愿去给儿子媳妇添不痛快,谁承想老大屋里能作成那样!
任太太听得目瞪口呆,也忘了去捂任兰枝的嘴,天知道那话说出来是自比皇上大逆不道的事。
缓了缓气,任老头才颓然跟老妻道了悔:“当初如海和经纬都不乐意,我却觉着自己眼光好,生怕他们不同意,信笺送到前我就急忙忙给老大定下了亲……唉,是我误了畅儿!若是给畅儿聘一个大家教养出来的贵女,想来便不是这样的情景。梅翰林家清贵也清贫,老大家的没见过多少世面却非得道听途说的去作什么大度贤惠,画虎不成反类犬呐!这回我再不能给畅儿拖后腿,梅氏你就把她留家里,能教就教,不能教拘着便罢了……实在不行,便叫他两个兄弟过继给哥哥个嫡子去!”
任夫人没想到新人敬茶这一回事竟然牵扯出这么多是是非非来,怔愣了半晌,眼眶都红了,其实她这样经过多少大事波折、正经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夫人心里头怎会一点不明白:京中这么多户有门第的人家,谁家的媳妇的‘贤惠’名声是这般响亮的,不过是别人捧一捧,然后自己抱着那虚名自欺欺人罢了——君不见多少家里家外八面玲珑面面俱到的夫人太太们都是偶尔听别人提一嘴罢了,有底蕴的谁会弄出这样的声响来,像什么似得被人常挂在嘴上,便是称赞的话,可终究不像。
……
敬茶上闹出了那么一出,细雨和斜风两个陪嫁大丫头又是气愤又是担忧,倒是湘云,心里头没多大气,只是疑惑这位大嫂子不是装傻就是脑子里有些毛病,那样的场合,固然给了她这个新妇下马威,可最后遭殃的绝对是她自己。
梅氏这边对着她倚重的两个老嬷嬷哭了半晌,心里羞愤难平。一个老嬷嬷就道:“这位新三奶奶果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这是认真要降服奶奶了!奶奶可不能服了软,想她未进门就不知礼数不知尊重长嫂,明晃晃的抬了六十四抬嫁妆,这是要和您打擂台呀!您是翰林家的姑娘,比她一个孤女清贵百倍,需好好教她规矩才行!”
另一个也是愤愤:“想咱们还在家里的时候,上下都是极规矩的,谁不称赞一声梅翰林家,可这回倒让个小叔子的新妇给抹了颜面。听说那位三奶奶从小无父无母的,想来没受过什么正经教养,奶奶您只管拿出长嫂的范儿教她,也好叫夫人省心。奶奶放心,太太不过是一时偏疼幼子,才向着她,像咱们以前,太太不是常赞您贤惠?”
梅氏点点头,安了心,想着也的确是。
她心里头把贤德名声当成头一等的大事——梅家就是这样教的,她身边的人也时常如此劝说她。梅氏自以为做的极好极正确,就连丈夫在她心里头也越不过规矩去——这些年受到的称赞多如牛毛,梅氏更加较真儿。
却不知她身边的人嘴里哭着喊着梅家的规矩可实际上却是心黑肉毒,譬如两个老嬷嬷,借着她的“规矩”,昧下多少姨娘丫头的月钱,贪了多少油水,害了几个人……
☆、102众叛亲离
贾母是硬生生被吓晕的,金殿上圣上竟然真的拿出了那半份归泉的药方子,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用鸡血揭开了埋藏近二十年的秘密和冤屈……
这说明什么,贾母心里再清楚不过,就算被摁在地上,她也能感觉到往日莫逆的四王六公瞟过来的阴森恨意的眼神,贾母受到的惊吓已经不能用战栗来形容,她抖作一团——纵使圣上没拿到贾家的那半张,其他家族的族人和后人也能把倾塌的贾家连皮带骨头的吞下去!
“重查当年元家之事!”——这就像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贾母老泪纵横,眼前一黑就真的昏死过去。
二十年前,元家代表了什么,金殿上有些年岁的臣子都知道,那是元家最辉煌的时候,整个大庆朝,但凡是读书人都愿意和元家扯上那么一丝一毫的关系,就好像读书人嘴上爱挂着圣人言语一般,元家在读书人心中有着高山仰止的地位。元家是地道的书香传家的世族,连上大庆朝,元家子弟占据文坛泰山之地已经历经三个朝代,数经战乱,却始终未断绝传承。
元老爷子更是其中佼佼者,不仅是两朝元老一代帝师,更因其未及弱冠便连中三元、却又弃文从武抵御外侮而名扬天下,有说书人还把此事和他游学历练时的经历编成段子,贩夫走卒妇孺老少多多少少都听过他的故事。元老爷子文武全才却潇洒疏,从未做过一任主考官,可大多数文臣在他跟前都自称“学生”。
元老爷子为人十分通透,行事素有章法,因着他从不贪权,倒也没犯过高位者的避讳,反而,只要把他供起来,给个够高但无实权的位子,就能笼络天下大多数读书人的心——元老爷子把自己和元家放在了一个足以让帝王安心的位子上。
可惜,并不是避开帝王的忌讳就能万全的,元家的声望看红了太多世家的眼,也挡了废太子先义忠老亲王的路。圣上恋权,却又舍不得和他最宠爱的太子之间的父子之情。偏偏圣上继位晚太子又生的太早,足足比二皇子大了九岁,皇帝登基时太子年岁已经不小,当圣上做了十几年皇帝之后,太子已经等不得了,因这些年对那个至高无上位子的垂涎和压抑,太子的身子骨还没有圣上的好。追随东宫的可卿和官员也等不下去了,他们怕皇上还没山崩,太子就先去了,唯恐多年的算计一朝尽丧,不断有人在太子耳边进言,劝太子早作打算。
当时东宫里太子的一位宠姬酒醉时曾言道:“东宫日久,若有幸经纬天下,恐年高力衰,帝陵未修便大行……”此言不知怎地竟被太子听到,东宫血流成河,太子虽杀尽那宠姬的宫人和亲朋,也不能遮掩这一句在他心里烙下的痕迹。更有甚者,太子日感衰弱,看年富力强的众位弟弟越发不顺,也更觊觎帝位。
皇帝是个犹豫的,恨太子有谋夺皇权之心的时候便大力扶持其他皇子势力,让他们与太子打擂台;顾忌不舍和太子的父子之情时,又百般安慰捧高太子一党,斥责降罪其余皇子。反反复复,朝堂上比烂泥坑都不如。
皇帝还好,但镇日担惊受怕的朝臣们却受不了,偏皇帝又不像开国太祖那样是个威仪震天下的人雄,顺理成章的,诸皇子派系之间势同水火,而皇帝再也弹压不下——朝中混乱几乎到了不站队就死的地步,就是这个时候,元老爷子作出了最重的决定:元家选择与元家大公子一直交好的皇四子,而他本人,则致死为追随皇帝的纯臣。元老爷子此番亦是不得已之举,元家历来只尊皇命,不作派系之争,可却是实境不由人,眼看着国之将乱根基动摇,元家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选择一位明主,越早结束这夺嫡越好……
若只是这样,元家败在其他世家手里,被问罪贬谪,那自然是元家时运,古来官场之争都如此,元家也不会怨天尤人。可对手的路数实在太过狠毒卑劣,元老爷子一代名臣竟是被下毒死的不明不白!更有甚者,元老大人亡故后元家退避锋芒,却还是半点生机不给人留,耍的不是官场面上约定俗成的心机谋算,反倒把后宅上不得台面的阴私手段一而再再而三的搬出来,元家满门除了个不知生死的幼子,竟是连嫁出去的姑娘也没放过。可怜元家满门,鸡犬不留,死的冤屈至极。
在元家威望如日中天的时候,满门尽丧,当时宝座上的皇帝如今的太上皇却唯恐传扬出去天下读书人闹事,勒令从此不许提及元家此脉。
而弄出如此毒计的便是当时的荣国公夫人贾母。
官场倾轧自古残酷,可世家望族之间相争,总归是守些规矩的,而这把后宅妇人间的阴私手段搬弄出来是最让人不耻的。正因为这,参与此事的王公贵族都讳莫如深,总是忌讳那个出逃在外不知生死的元家幼子,生恐有一日回来报仇——如今这埋藏在心底的恐惧成了事实。
水溶颓唐的闭上了眼,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搏一条生路:当年元公为帝师,都中多少王孙公子都曾受过他的教导,水溶自不例外,说起来,水溶这“贤王”的名声还占了元公的光呢,因他资质不凡颇得元公偏爱,名声才传出京都,在读书人中口碑极好。元老大人于水溶有一半亲师之恩,他却恩将仇报,害了人满门,这些年水溶心中从未真正安生过——若非如此,他那样一个有大抱负的人又怎会纵情于声色之中呢,倒把自己生生弄成了个“风流贤王”。
‘罢了,总是该还的。’水溶嘴里心里发苦,心道,‘看今日这态势,元家后人早就回京都来了,债主就在他们身边,可笑他们却全然不觉,输的不冤枉…… ’
可人生性是向着自己的,一败涂地的时候总要有个寄托怨恨不甘的对象或者理由,才会让人觉得好过一点。元家势正盛,他们又心里头有鬼,都不能理直气壮的去怨恨人家。
故此,“卖了他们当投名状”的贾母和贾家就是最好的对象。
贾母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才会吓得肝胆俱裂,一时承受不住在金殿上昏死过去。
……被压住她的内侍毫不留情的踩磨着大腿内侧的嫩肉,贾母痛极而醒,被堵着嘴摁着脖子只能无声哀嚎流涕。正听见高坐于玉座之上的帝王颇温和的下旨:“史贾氏举检证据有功,又念其曾乳皇子,有功于皇室。特赦其死罪,贬为庶民!给她松绑,史贾氏,好生颐养天年罢。”
众臣山呼:“皇上仁孝!”
贾母眼若死灰,若是真有一点法子她都愿意去死,可如果她不是,其余遭难世家必然不会罢休,只怕会连累她的宝玉……几个小太监抬着死猪一样不动弹的贾母在僻静处扔出了宫外,为首的小太监鄙视的看一眼贾母紧闭着眼老泪纵横的样子,分外不齿——他初入宫时曾在凤藻宫当过差,着实体会过那位心最毒辣的贵主子妆温柔娴淑时的模样,可不就跟这老虔婆这样么?要是不知道的看见了现在这情况,准得同情这妖婆子呢!
“行了,别装了!有现在这时候,早干什么去了,不挡道不相干的你也害,人家的妇孺和你自个儿的亲戚你都不放过,如今这下场都是报应!”小太监踢了踢贾母的脸,恶狠狠道。
贾母忽然咕噜站起来,就要往朱红的宫墙上撞。只是还没等她发狠呢,就被人毫不留情的一脚踹到地下去了,一把老骨头险些散架儿,噼里啪啦挨了十几个耳刮子,就听那小黄门冷笑道:“嘿,果真让干爹猜着了,你这老毒妇果然不老实!想死在宫门前头,哼,死呀,快去死罢!”小黄门扯着她的脖领子,推着贾母去死,一面却又靠近她耳边,森森笑道:“死罢!我干爹说……不,是华公公让我带句话给你,你活一天,就有你那宝贝玉孙子一天,就有贾家和史家一天的活头。你若死了,呵呵,自己想罢!”
那小太监笑的诡异,捏着贾母的老脸,“话我带到了,怕你这毒妇以为咱们是哄你,如今我再多说一句:你说你招来那么多怨气,若是你这正主一死百了,那苦主会去找谁呢?哎唷,合京城谁不知道荣国府家有个凤凰蛋哟,老太太疼的跟什么似得,任谁都得退一射之地……”
小太监嫌弃的用帕子擦擦碰了贾母的手,啧啧摇头叹脑的扬长而去,其他拖着贾母出来累了一路的小黄门走之前还唾了贾母一脸。
贾母木呆呆的躺在那里,像截终于被剥下了外皮的腐朽烂木头似得。
“老、老太太?”贾宝玉迟疑的站住了脚,远远喊了一声儿,似乎不敢相信那个比最低下卑贱的鱼眼珠子还要狼狈的人是那个曾经国公府最尊贵的人一样。
薛宝钗扶着莺儿的手,冷淡的远远看着,对贾宝玉道:“可不是老太太?二爷快去背起她老人家来,咱们得家去呢。”
贾宝玉孝顺了贾母这么多年,纵使有些不情愿,还是上前背起贾母来。贾母在‘她的宝玉’背上似乎找回了些精神,嘴里颠三倒四的说没白疼了宝玉甚的,听得薛宝钗腻味,冷着脸撇开两步。
贾母没想到所谓的家竟然如此简陋,都不如当初荣国府的马棚好,看贾宝玉镇日苦脸难受的样子,又心疼又生气。如今她就只剩下宝玉了。其实贾母在撞墙自杀未遂之后,就再也不敢去死,但她心里却是觉着她是为了宝玉才活着的,故此越发看重宝玉——
这一老一少都是吃不得苦头,说白了就是“生就一副富贵身子”的人,贾宝玉一脸苦瓜倒霉相,贾母也差不了哪儿去,连薛宝钗都轻易不愿开口与这两人说话,一点用都不中的人开口闭口都是抱怨,抱怨薛宝钗做不出可口的饭食,抱怨莺儿打络子太慢,赚的钱忒少,还动了要卖了莺儿缓一缓日子的心思,被薛宝钗毫不客气的一口回绝。回绝之后见他们还不死心,索性指使莺儿装病把打络子的活计放下,吃了两天糠咽菜来两人果然消停了,薛宝钗一脸讽刺冷笑。
“蟠儿回来了?蟠儿还好好地?你怎地不早说,快快,给宝玉银钱!”贾母瞪大眼睛,喜道:“宝玉,快去雇辆车,咱们去你舅兄那儿!”贾母觉得这样的日子她一天也过不下去了——可她不敢自戕,内务府又特特派了大夫来给她调理看病,那意思就是想让她活受罪!可内务府只管让她能活的越长久,可不会接济她们一星半点儿,而且内务府明面上越是‘照顾’她,其他遭难的世家族人就越恨她,几乎没有一日不来指着她鼻子喝骂的。便是那建牢里的三个月,贾母都觉得比这好过。
如今吃用全靠宝钗和莺儿女红换来的钱,怎能够使!偏宝钗护着她仅剩的那点子嫁妆护的死紧,贾母也不敢这时候和她撕开脸,怕她们跑了自己和宝玉就连饭也吃不上了。
忽而听闻薛蟠的消息,怎能不叫贾母喜出望外!这回动荡薛家不知怎地竟然逃过一劫,还剩下点家底子,贾母心里妒忌,却又觉着薛蟠呆笨好糊弄,打定了主意要去薛家过活,就算不能像从前那样,好歹也得四菜四汤,有荤菜油水呀!
贾宝玉也是一副逃出生天庆幸的模样。
却不料薛宝钗挡在门前,冷笑道:“去哪儿?凭什么去?你们姓贾的难道要住到姓薛的家里去,这是什么道理?”
贾母气红了脸,怒道:“当初你们家在府里住了那么久,我可曾撵过可曾说过?怎么……”
不等她说完一句就被薛宝钗打断,“好大方的调调!那是我薛家用一半的家底子买来的!如今你也要买?”
“你听听,你听听!她这话说的!宝玉你就任这个贫嘴薄舌的恶妇跟你老太太犟嘴?”贾母指着薛宝钗抹泪。
贾宝玉老大不自在,这一年来他的生活天翻地覆,恨不得是场梦,梦醒了花团锦簇的大观园、温言细语的姊妹们、慈祥仁爱的老太太、貌比玉环的宝姐姐、红袖添香的丫头们…都还在。
被宝钗指着鼻子吗他们贪墨薛家家财,贾宝玉也无言反驳,荣国府的抄家单子上列的明明白白,确实有许多薛家财物。只是让他撒手放开这个好不容易看见的救星,他也做不到,只得唯唯诺诺的看宝钗:“要不,咱们先在薛大哥哥那里舒缓两日,等寻处好些的房屋再搬出来?”又指着莺儿赔笑道:“这屋子漏风,我见你和莺儿晚上冻得紧,心里头实在不落忍。”
闻言,薛宝钗脸上一丝被感动的软了神色的模样都无,她早就看明白了,比起贾母这个心黑肉毒的来说,贾宝玉才真正是那个头等薄情的人呢!往日里他屋里的丫头被撵出去或者干脆死了,他哭一哭尽了他的‘深情’也就抛到脑后去了;自打她来京认识了这个人开始,荣国府被他赞过缠过的女孩儿来来回回不知道有多少,也就是个神妃仙子模样的林妹妹被他记挂良久,但就是记挂着的时候也没碍着他和屋里的丫头鬼混——宝二爷的深情厚意,从来只体现到他那嘴上和两滴猫眼泪上,分外不值钱!
莺儿倒笑道:“二爷何必这样说,几个孩子身子骨单薄不经冻,奶奶和我自该先紧着孩子们。”
这话才跟刀子似得呢,宝玉讪讪的,没接话儿。
贾母还待死缠滥打,薛宝钗因道:“我母亲死的不明不白,我哥哥心里头正愤怒疑惑呢,连我这妹妹都不愿意见面儿。你们若去,正好跟我哥哥解一解这疑,我哥哥历来性子直,敢作为,许是能给给我母亲报了冤仇呢!”
贾母不自然的撇开头,宝玉想起他薛大哥哥那碗大的拳头,缩了缩脖子。
宝钗笑的讽刺:“咱们家靠着我和莺儿作活实在难以持续……”
见她似乎要松口的样子,宝玉一脸惊喜,却听她道:“何不寻一寻大老爷一家子,还有大嫂子和兰儿?大老爷一家虽也破败,但好歹人尚是全须全尾的,琏二哥又是个通庶务能干的,还有珠大嫂子,她是个节妇,兰儿是个秀才,朝廷连兰儿的功名都没削夺,珠大嫂子的体己也尽数发还了,她们两个孤儿寡母的,和咱们一处也是个依靠,何不去求一求她们?”
贾母的脸耷拉下来,薛宝钗说的她能想不到?自打她回神脑子里能思动开始,她就私底下叫宝玉去寻老大一家和兰儿她娘,可老大那个逆子,竟然舍下老母藏得严严实实的,宝玉打听了几日都没打听到!李纨也是个藏奸的,既然是个节妇,就应该侍奉长辈,她倒好,躲在李家跟死了似的不出声儿,宝玉连连去了李家几回,不是闭门谢客就是主家都不在,她呸!
即便到了这样众叛亲离的绝路,贾母心里也没少了算计——不仅是贾赦和李纨,便是贾环、贾蔷、贾芸…几个小辈儿,还有赖嬷嬷家这样的下人家,她都一一思量揣测过,只不过除了贾环外,其他那些都不成气,没得他们去了还得被分出去一杯羹。
贾环,其实贾母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不管怎么说她都是贾环的亲祖母,比起贾芸等人贾环与她的血缘最近,且贾环如今还是翰林院的庶吉士,贾家的风雨没连累着他一丁点,还住着大宅锦衣玉食,这能不叫贾母眼红么?可贾母却不敢轻举妄动,自打这个孙子立了起来,她就没少打压算计,却常弄得自己灰头土脸,贾母心里是憷贾环的,故此,才没领着贾宝玉去投奔。
“我和莺儿卖活计的时候听人提起过一嘴,那形容恍惚是凤姐姐的样子。”薛宝钗垂着眉眼淡淡道。眼前这两个搁谁那儿都是祸根累赘,若是有法子她也不想引到人家家里去,可这二人的面皮她是见识过了,若是不这么说恐怕最后她们还得赖到哥哥府上去。
此回薛家也被清查了,几房的家财都被收没了,金陵老家人心散了,听说各奔前路去了,就连没事的二叔家的蝌儿和宝琴也避嫌似得断了来往,她就剩下哥哥这一个亲人了,哥哥纵使不原谅她不见她,总归心里头还是记挂着她这个妹妹的,薛宝钗摸着藏在怀里的五十两的银票子心想。哥哥九死一生逃过一劫,她不能再给哥哥心里头添堵。
说起来,薛蟠也是有造化,贾家势败,他打死人的事也被重新提起来掰扯,顺天府去拿他的衙役已经在半道上了,却正逢薛蟠和史桂途径西地时碰巧救了灾民暴动中受伤的钦差一行,不仅如此,薛蟠这回特意绕路到这边来,就是为了把商队里数万两白银的货物捐赠过来——原只是薛大傻子出京寻人前发下的誓言,道,‘若是此行能寻到史桂,他愿意修桥铺路救济难民来报天恩、赎旧孽!’
此行果然寻到了那人,薛大傻子欣喜如狂,听闻西边遭了难,当即就来还愿来了,正巧跟去江南跟他报丧信的人岔开。却不想此事竟然救了他一条命:他那些货物可是帮了大忙,至少暂时把灾民安抚下来给了朝廷调集赈灾物资的时间,钦差亲自上书给他表功。被薛蟠的随从打死的冯渊一条命,比起受惠的灾民千万条命,至少刑部是选择了后者,打了薛蟠二十大板,又罚了薛家的家产,薛蟠身上的人命官司便结案了。
而薛蟠被扣押下狱的一个多月里,史桂忙前忙后不离不弃,人都瘦的脱了形。薛蟠被放回家来时,他们只剩下史桂名字下一处两进的小宅子和几百两的家底子,就这,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心都是暖的。呆霸王终成过去,薛蟠好似新生,他之前浑浑噩噩的二十多年都随荣国府的覆灭、薛家的离散远去,留下来的是个憨笨的,会疼人的,脚踏实地的傻大个。
“在哪儿!她们在哪儿?!”贾母激动的手都哆嗦了,恨不得立刻求寻贾赦一家子。
贾赦一家子在距京城二百多里的乡下住着,并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可第二日,她们却不得不走了。
因为镇国公牛家、理国公柳家的人乌泱泱的来了一群,都是妇孺之流,来了之后又骂又哭,连抢带砸,桌椅床铺不说,就连莺儿用工钱刚封严实的窗子都砸烂了,要不是这群人没有拆房子的力气,想来房子也剩不下。
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太太压着贾母抓挠,就连贾母揪住她的头发都死也不放手,一旁的几个年轻媳妇上来狠狠踩住贾母的手,在地上磨搓,疼的贾母哀嚎着求饶,那老太太坐在贾母肚子上,忽的哭嚎了起来:“那些都是你这野杂种造的孽,凭甚我儿孙松了命你却好好的!”
抱着孩子早和莺儿冲出去的薛宝钗这才知道,就在今天拂晓,镇国公府袭一等伯的牛继宗、理国公袭一等子的柳芳,在菜市口已经掉了脑袋,被问斩的还有牛家和柳家几个罪行严重的嫡支子孙以及身上背了人命的内宅妇人,令有十几个男丁都被判了流放。这些人的尸身被下令焚成灰装在最小的土套罐子里吊在元家旧址前的歪脖子树上赔罪——连收尸都不能,牛家的老太太哭晕过去醒来就来找贾母拼命来了!
牛家和柳家被大开了杀戒,真不冤枉。当初元家遭难,元家的几个当家的主子们是被毒死的不假,可元家上下几百口人却并不都是那样死去的,归泉作为宫廷禁药,本就难配,贾母那些人可舍不得用在不重要的人身上。元家那百多口人是被牛家和柳家上门灭了口,不仅杀人,更是抢奸掳掠无所不为,元澈两个未出阁的貌美族姐,就是被牛继宗的二叔和柳芳抢回去,奸辱玩弄半月后被内宅的嫡妻活活打死灭口的。
这还是开头,随着十几前年的惨案被重新挖出来,死的人会更多,问罪的人也会更多,到时候就不止牛、柳两家了,贾家家无宁日是必定的了。
薛宝钗和莺儿把懵懂的孩子们护在怀里,眼里都冒出了火,甚至薛宝钗可以预见,就算她的儿子上进刻苦,就算圣上有言在先,不株连不牵扯,可背负着这样的冤孽,孩子们的前程也是微末的……
“行了!住手!”就在贾母快被打死的时候,奉命“照顾”她的衙役开了口,皱眉不屑道:“狗咬狗一嘴毛,什么东西!骂她,动手老子都不管,只是得留下她一条命!老子也奉劝你们一句,留点手,才能长长久久的!这一回打死了,日后可怎么的?”
骂骂咧咧的撵走了那一群哭丧的妇孺,衙役瞅瞅时辰,唾了贾母一脸:“老子要换值的时候你给老子添堵,还得给你这畜生养的请人,真是晦气!”
说着就吩咐手底下的两个小兵看着贾母,他跑去给贾母请大夫了。
贾母翻着白眼瘫在地上,脸跟花了似得,叫人看一眼都嫌。只是她的命也的确硬的很,毕竟金尊玉贵的保养了几十年,宫里又舍得给她用药,街上的大夫来瞧过,那衙役一再确认贾母还至少有十年可活才松手让人走,回头就把药包扔地上撒手不管了。
薛宝钗捡起药包,心里实在不愿意给她熬药,可却不得不做。她也知道‘贾母活,宝玉活’的话,若是有法子她真想让这两个人死了干净,可她需要一个男人在明面上支撑门户,好让她的儿子能顺利的长大。
贾宝玉倒是早就冲进来把贾母抱上了光秃秃的木板子床上,也不知道是孝顺贾母还是为着他自己的性命,总之一连声的叫莺儿去煎药。
薛宝钗递给莺儿个眼色,莺儿哄着孩子们,薛宝钗在院子里升起火来,背着人把药包里她认识的值些钱的药挑了出来,让莺儿悄悄卖了——她们主仆俩可不傻,要是只靠她们两个做些女红来持家,累死了都不能,何况孩子们都还只一点点儿大,吃食马虎不得。
☆、103最可恨的人
直面
贾母凄惨无比的找上门来的时候,贾环正和史墨逗着他们的新儿子在宽敞的大炕上玩儿,旁边还有一只憨态可掬的熊猫呼呼睡觉。秋水挽着妇人的发髻,带着淡烟和疏柳两个新提拔上来的大丫头围着熏笼在作活计。穿针引线的,秋水手里红色小肚兜上的竹熊生动极了,两个大丫头也都是一把好手,淡烟打着嫩黄色的络子,又好看又圆润的不会磨脖子,这是给小哥儿挂长命锁似的,大爷一早就吩咐过了,不叫用金项圈儿,怕那东西硌得慌,小娃娃的皮肤最嫩乎了。
“环爷,唐子在二门外求见。”珊瑚进来,看一眼她家大爷,回贾环道。
贾环皱一皱眉头,今天好不容易休沐,他和史墨一早就吩咐了不见外客,两人早说好今天要好好陪儿子玩儿的。
“什么事?”史墨笑道,“什么事儿不能当着我的面说,嗯?”说着似笑非笑揶揄的撇一眼贾环,那灵动的眉眼瞬时勾的贾环心中一热,自从有了这个大胖儿子,他们俩闲下来的时候都耗在喂儿子,养竹熊身上了,尤其是两人白日还要在翰林院当差,胖儿子执拗,晚上非得看到他们中的一个才会乖乖睡觉,虽说把儿子养的和他们这么亲是件极得意的事儿,可贾环也着实觉得饿得慌,尤其史墨总是勾他……
还不知道自己被冠上“勾引”名头的史大爷,正逗着儿子等珊瑚挣扎完了回话呢,后背就是一凉。向来相信自己直觉的史大爷,这回才抬头正经看贾环,这背后凉凉的,不会是环儿真背着他……哼,要敢!就下手砍了他第三条腿!
于是,脑子里不纯洁的环大爷猛觉一阵小凉风,微微抬头的那啥也萎了。
“是……是那府的宝二爷背了贾家老太太在门外头闹呢。”珊瑚心里头也是踌躇,要她说,她从一开始就是伺候的大爷,自然也是向着她们墨爷,自然是不愿意把这样糟心的事儿告诉自家爷的。况且,珊瑚也知道,这总归是环爷的家事,她们爷想要帮忙也难。
贾环和史墨不大用丫头伺候,跟在他俩身边伺候的大多是用熟了的老人儿,像珊瑚和落霞秋水,基本上是跟着两人一起走过来的。贾环是越长越威仪肃穆,倒是史墨一直都是那副温和的性子,丫头们看在眼里,再知道点儿两位爷房里的事情,这心不知不觉的就偏到‘弱势’的史小墨这里来了……
“唷,现在才找过来?”史墨啧啧笑道,“原以为早该来了呢,倒是还有几分脑子!”
就连贾环也是早就料到的样子,史墨亲了亲瞪着圆溜溜大眼睛看他的胖儿子,逗得小孩儿咯咯直笑,才依依不舍的把胖儿子放下,“秋水,把你家小闺女也抱来罢,陪着猫猫玩一会儿,一会儿我给他俩弄点新鲜东西吃。”
秋水大大方方的“哎”了一声儿,她家小闺女这会儿正在对面的暗间里睡着,秋水头年嫁人,今年春尾巴上就得了个小闺女,喜得她婆家跟什么似得,她出了月子,仍然在主院里做事,如今已是管事媳妇了。上月史墨和贾环抱回来个大胖儿子,正好让秋水作了娃娃的奶娘,秋水知根知底的,身体好,人又细心不张狂,再者胖儿子也能吃些软烂的辅食了,并不怕秋水的奶水不够。
看秋水把她的小闺女抱来,史墨才穿上鞋子下炕。猫猫手脚极利落的爬过来,戳戳睡的吐泡泡的小娃娃的脸,一本正经的冲史墨叽里呱啦的说话,爱的史墨又爬上来连亲了好几下才作罢。
看他那副不舍得的样子,贾环笑道:“要不,你在这里陪咱们猫猫罢,我自己去就行了。”嘴里说着这话,那手却已经递过去让史墨借着他的劲儿起来。
把人拉起来还不算完,那手一直握着人家的手就没松开。
史墨鼻子里哼了哼,手上却随他牵着,显然还受用他的黏糊劲儿。贾环见状,眼睛都笑弯了,凑近史墨耳边,故意吹着气说话:“那晚上叫猫猫跟秋水的小闺女一块睡罢,咱们……”
史墨斜眼白了他一下,那意思,这还有人在呢,浑说什么呢。贾环却不在意,牵着史墨的手笑呵呵的给他穿上大毛的披风。
胖团子猫猫把手伸到嘴里,看着他那两个爹乐呵,直到两人都掀帘子出去了才着急,指着门口儿嘴里呜呜叫“贴贴……”低着头的秋水赶紧上前,把他抱起来摆在自家闺女和竹熊之间,有两个圆滚滚吸引住猫猫的眼睛,才算好了。
秋水松一口气,要是小哥儿再叫,说不得大爷又得跑回来哄儿子,那一回一回反复的送别场景她可是不想再看见了。自打大爷上回舍不得小哥儿去翰林院应卯时晚了时辰,被罚着抄了好几册的书后,秋水和珊瑚就琢磨出了这个法子:小哥儿是个认真的好孩子,只要秋水的小闺女或者小竹熊在他跟前,他总会去看看两个圆滚滚好不好——有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也足够墨爷走出院子了。
淡烟和疏柳两个大丫头上前来陪猫猫玩玩具,秋水瞥见两个丫头脸上的红晕,心道,这算什么,以后见多了也就习惯了。环爷在旁人面前总是一张冷脸,对着大爷的时候却跟春风化雨似得,这还不算是最极端的,秋水还见过肃王爷和小舅老爷在一起的时候呢,那才算得上是判若两人呢!这两人还是忒生嫩,等以后日子长了就跟她似得,别说红脸就是眼皮儿都不带翻得。
第2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3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