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文H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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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寻琴记 作者:萧九凉

    正文 第10节

    寻琴记 作者:萧九凉

    第10节

    嘭!

    堂上的惊堂木一拍,只听得一声喝道:“堂下何人见到本官竟不下跪!”

    赌坊的管事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他怯怯地觑了身旁的人一眼,发现这厮不疾不徐地撩开衣摆,缓缓地跪了下去。

    “本案诉状,本官已阅,顺兴赌坊状告裴宸惜欠债不还——”知县眯着眼伸出头瞧了瞧跪在地上的人,“你就是裴宸惜?”

    “禀知县老爷,在下并非是裴宸惜,在下乃是他的二哥,裴云惜。”跪在堂下的青年沉重镇定道。

    知县皱眉问道:“裴宸惜人在何处?怎是你替他上堂?”

    “大人呐!那裴宸惜欠债潜逃了呀!”赌坊的管事哀嚎一声,趴在地上,高喊,“还请知县大老爷做主啊!”

    知县道:“逃了?诉状上写他欠了五百两,这可不是小数目。有道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裴云惜你有何解释?”

    裴云惜低着头,抱拳道:“禀知县老爷,草民的五弟少不更事,受人诱骗,这才欠下赌资,并非他本意。”

    “你放屁!我们何时诱骗他了?胡说八道!”管事忍不住指着裴云惜叫嚣。

    知县又是一记惊堂木,肃静了公堂,道:“你可知道他如何受骗?”

    裴云惜道:“赌坊有一催债打手,名叫贺廉,是他诱骗草民的五弟借资豪赌,而后亦是他教唆草民的五弟偷窃家中财物潜逃。”

    “你的意思是,两个人都逃了?”

    “禀知县老爷,是。”

    知县摸了摸胡子,看向管事,问道:“此事你们赌坊可知?”

    管事连忙摆手:“大老爷小的可不知!不知啊!赌坊本就是鱼龙混杂的地方,爱怎么赌,都随客人们呐,赌坊可不会插手啊!”

    知县道:“本官还不知这裴云惜所说真假,没有人证物证,叫本官如何相信?赌坊的债条本官倒是看过了,属实,有签名和指印。”顿了顿,又道,“除非裴宸惜本人和那个叫贺廉的当面对质,不然本官可不能判这债无效。”

    管事一听,惊得连连告饶:“大老爷啊,大老爷这债可不能消啊!赌坊押给裴宸惜这么多银子,难不成要打水漂?这万万不可啊!”

    知县嫌他聒噪,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道:“本官是那样是非不分的人吗?本官已说过,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如今裴宸惜不见人影,这债自然是要裴家替他还的。等他人寻见了,是不是被教唆,定夺后再判。”

    裴云惜微颤着嘴唇,不敢大口地喘息,问道:“知县老爷,这债……不能等草民的五弟寻见后,再判吗?”

    “这等民事案子,本官亦不能偏袒于何人,就事论事,裴宸惜既然欠了赌坊的债,就该还。至于他是不是受骗,还得搬出证据,让他亲自来告诉本官。”知县冷淡地扫了裴云惜一眼,“裴家在临安也算是小有名气,五百两确实不少,但未至还不出的地步吧?”

    裴云惜死死地咬着牙根,不敢抬头。

    “裴宸惜豪赌,算是裴家家门不幸,赌坊虽是黑白混杂之地,但也有规矩,本官限你们五日内将债款还清,否则按律公办!”

    管事喜得连连磕头,觉得这下回去跟老板有了交代。

    知县退堂后,所有人撤离了公堂,唯独剩了裴云惜一人还跪在那儿。整理好公堂记录的师爷出来看见他,不由得叹道:“唉哟你怎还跪着呢?”

    裴云惜脸色发白,寂寂地看了他一眼,道:“师爷,这债……实不相瞒,家中已是力不从心,实在是……”

    “唉唉,裴二公子,老夫当年有幸在西湖边听你弹过琴,颇为叹服你的琴艺。见你如此恳求,老夫只能实言相告了,”师爷捋着黑须,道,“这债啊,谁欠的谁还,只要把你的五弟找回来,再一纸昭告天下,与他断绝关系,这债自然也与你们裴家无关了。”

    裴云惜眼中满是震惊之色,不可置信道:“我们怎……怎能做出如此无情无义之事?他毕竟是我五弟啊。”

    “在钱财面前,亲人又算的了什么呢,裴二公子,你还太年轻啊。”师爷憾然地摇摇头,“人啊,是最不可靠的,还是钱比较可靠啊!老夫话已至此,裴二公子好好想想吧!”

    师爷一摇一摆地晃出了衙门,裴云惜怔怔地望着他,嘴角扯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拜赌坊的大闹所赐,整个临安城都已知晓裴家欠债难还的事。街头巷尾津津乐道,叹时运不济的,叹老天不公的,看热闹好戏的,层出不穷。所谓墙倒众人推,裴家已然孑然无依。都知裴府没钱了,买卖茶叶的都不敢给裴老爷赊账,怕这钱有去无回。生意一下子淡了,裴老爷只能回府陪着天天哭闹想上吊的夫人。

    裴云惜一路走回去,不少人认出他来,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即便是听不清,裴云惜也能猜到他们在议论何事。

    他路过西大街,瞥见一旁的柳居,大门紧闭,灯笼高悬,心中不禁凄然地想,都怪自己偏见瞧人,将人瞧低了,如今真真是自讨苦吃。

    他驻足不动,默默地将怀中的信抽出,又展开看了一遍。信中那人将贺廉的斑斑劣迹一一陈述,有依有据,令人无法驳斥。

    原来贺廉并非是什么忠厚老实之人,他在京城游手好闲,成日混迹于市井,仗着亲爹是薄府的一个管事,狐假虎威,招摇撞骗。奈何他外表堂堂,颇能装腔,少有人能捏住他的把柄。飞仙被盗之日,贺管事守的琴阁,那日贺廉上门问他讨要钱财,他斥骂了一顿将他赶了出去。而后贺管事在琴阁旁睡了一觉,醒来飞仙失盗,他被薄肃问责,懊悔不已,气急攻心,便撒手人寰。薄府此时乱作一团,又要找飞仙,又要料理贺管事的身后事。怪异的是,贺廉一日后才出现,趴在贺管事遗体上大哭大闹,说薄府草菅人命。薄肃心下愧疚,送了不少银子慰问他。贺廉得了银子,收拾了贺管事的遗物,离开了薄府。贺管事由薄府出面,葬在了京郊墓地。而后府上有一丫鬟告知薄肃,说飞仙失盗之日,她见贺廉与贺管事争执,两人不欢而散。薄肃心中起疑,再派人去寻贺廉,已无踪迹。他虽心有怀疑,但碍着贺管事的离世,打算不再追究。飞仙虽是他的心头宝物,但人命亦是可贵,因物失人,不可。

    【上述所言句句属实,若有不信,我亦可请家中婢女赶赴临安为我作证。薄肃 亲笔】洋洋洒洒三页纸,裴云惜窥得了贺廉的劣迹,薄肃字里行间并无过激的诋毁之言,就事论事。可裴云惜却已拼凑出贺廉的真面目。回想过往,贺廉时而不自然的神情与话语,确实耐人寻味。他怕遇见薄肃,说薄肃要捉拿他,可薄肃并无此意。又说他爹是遭薄肃诬陷气急而亡,然薄肃也未曾咬定是贺管事偷盗。再想薄肃的为人,他傲慢清高,定是不屑于撒谎。

    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裴云惜盯着信上的字迹,久久出神,半晌,才悄然地收起信,又塞回了怀中。他瞥了眼柳居的朱漆大门,想起曾经在这里受的屈辱、惊喜、失落、委屈……一时百感交集,暗暗叹一声太傻,世上哪有后悔药呢。他悔悟完毕,埋着头快步离开。此地之事,不堪回首。

    然而过了不久,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从城外赶来,停在了柳居门口。

    “公子,咱们到了。”阿萍掀起帘子,恭敬道。

    官府的判决书一下,裴何氏这下是真晕了过去。几个下人忙将她抬回屋中,请了大夫。大夫只道是惊吓过度,忧思成疾,心病还需心药医,开了几贴养生的方子便走了。

    裴老爷坐在屋内,愁眉不展,又无从安慰,裴云惜站在一旁,面色灰暗,轻轻道:“爹,咱家可是走投无路了……”

    “云惜啊……”裴老爷摇摇头,“只怪爹管教无方,生出这么个孽障来,祸害一家子人,唉!这么下去,怕是只能交出这祖宅地契,流离无居了!”

    “爹万万不可!”裴云惜一听,登时急了,劝道,“这宅子是传家之物,怎能如此卖了?怕是被祖上知晓夜半要来入梦追讨的!”

    裴老爷搀着额头,须发几日间已是半黑半白,苍老七分,“临安城中原先与咱们家有些交情的纷纷闭门,摆明了不愿多助,还有谁人可求?唉,患难方见真知……许是咱裴家做人不够厚道,苍天不愿垂怜呐!”

    裴云惜暗暗地攥紧了拳头,道:“爹,还有一人可求,许我一试。”

    “何人?”裴老爷惊道。

    半日后,裴云惜已敲响夏府的大门,临安城中数一数二的大户中,夏府算是最有脸面的。夏家与裴家毫无交情,只不过夏家的大公子与裴云惜私交甚好,这是众人皆知的。

    夏老爷恰好在府,听闻裴云惜求见,不悦道:“不见。”

    “老爷,可裴二公子说一定要见你。”

    夏老爷浓眉一竖,沉思片刻,道:“那你领他进来。”

    裴云惜左右手各拎着礼品跨进花厅,恭敬道:“小侄唐突拜访,还望夏伯父见谅。这是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夏老爷上下打量他,见他气色不佳,道:“何事找我?”

    裴云惜将礼品递给下人,垂首道:“夏伯父想必已风闻小侄家中一些不堪家丑,在此小侄也不多做隐瞒,还望夏伯父顾念一丝情谊,帮一把小侄。”

    夏老爷听他说得直白坦然,竟有一丝欣赏之意,但一想起先前某件极不愉快的事情,他就忍不住拉下脸来,道:“你我之间可谓毫无交情,我亦犯不着费心费力帮你。”

    “还望伯父念在梦桥的面上——”

    “你还敢提桥儿的事!”夏老爷猛地一拍桌,拔高嗓门道,“桥儿之事我还未寻你们算账呢!”

    “夏伯父……”裴云惜一颤,不由得难堪地低下头,“是我对不起梦桥,令他受苦了,此事确是我的过错,夏伯父千万不要迁怒他人……”

    “哼,你们合伙威逼我儿嫁给男子,又远走京城,我能咽得下这口气?”夏老爷似乎忆起某些憋气的景象,吹胡子瞪眼,喝道,“我夏天威怕过何人?在商界打拼多年,竟被你们这群毛头小子骑在头上!真是、真是……”他气得找不出词儿来形容。

    裴云惜惶然道:“夏伯父,这、我何时威逼过梦桥嫁人……?他要嫁给我表哥霍龄,我亦是到了成婚那日才知,事前毫不知情啊!”

    夏老爷满是不信地看着他,“你以为我会信你说的?当我不知那霍龄原先要娶的是你?如此这般偷梁换柱移花接木,将桥儿替去,你们真是好狠毒的心,如此算计他,亏得桥儿与你相交多年!”

    裴云惜本就因此事心中愧疚,当下惶惶然不知所措,语无伦次道:“夏伯父,您怕是真真误会了……我、我确实不知情啊,梦桥说是自愿去京城打理夏家新开的米行,嫁给霍龄算是得了靠山好办事……这些,皆是我从他口中所知,绝无半分虚假!”

    夏老爷一怔,倒是想起来这些话夏梦桥也对他说过,确实半分不假,但这也难消他的怨念,“梦桥此话许是难言借口!你们逼他如此说道罢了。我儿心性闲散,无心家业,怎会突然起意要打理米行?定是你们替他捏造的说辞!”

    裴云惜好似浑身有嘴说不清,夏梦桥为何而走,夏老爷该是最清楚的,自己妾室明争暗斗,将亲生儿子斗出家门,还问为何。最怪异的是,夏老爷一直在说“你们”,这“你们”指谁呢?

    “夏伯父,我听你一直怪罪‘我们’,我倒是,还有何人?”

    夏老爷瞪圆眼睛,顿觉他装傻充愣,气道:“呵,我是不知你何时找了这么大的靠山替你出面,我夏家惹不起,认栽,你们裴家的事,恕我不帮!来人,送客!”

    裴云惜急忙道:“夏伯父,我何时又有靠山?如今来求您,您便是最大的靠山了啊!”

    夏老爷扭头不理,下人上前来送客,裴云惜绷着头皮不愿挪动,夏老爷嫌恶地看着他,冲他摆摆手,几个下人上前将他推了出去。裴云惜踉跄着往后退,可仍是不甘地喊:“夏伯父,小侄诚心求您!求您帮帮裴家吧!您的恩德我——”他还未说完,就被拉出了夏家大门。

    夏府的下人骂道:“好了好了,再喊乱棍打你出去!”

    说罢,大门砰然关闭,独留摔倒在地的裴云惜呆坐在大门口。夏府门外人来人往,行人皆是好奇地对着他指指点点,眼神戏谑。

    裴云惜木然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半晌,府门又开了,他欣然地抬眼——

    哗啦!

    一堆礼盒扔了出来!

    夏府的下人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又关上了大门。

    裴云惜被礼盒砸中,却是浑然不痛,他已然呆滞。今日,他做了君子最不该做的事,下贱求人,卑微低头。虽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可他怎称得上大丈夫?

    呵,不过是一介卑贱平民罢了。

    坐得久了,寒气入身,裹再多棉袍也无济于事。他伸出冻得没了知觉的手,捞起那几件不值钱的礼品,默默地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夏府的台阶。路边的行人有意无意地瞧他几眼,似乎在嘲笑他的狼狈。

    “公子,您不怕冻着?”

    梦池的湖面上已结了薄薄一层冰,而池中的锦鲤仍清晰可见,它们自由自在地摆尾游弋,闲适宁静。池边的水榭里站着一人,披着雪白貂皮大氅,面容沉静无波。

    阿萍悄然走到他的身边,轻声提醒,怕他受寒。

    “无碍,我叮嘱你的事如何了。”

    阿萍道:“公子,您差小的去寻贺廉,小的在临安城打听了个底朝天,也没他消息。不过,倒是得知了另一个不得了的消息,公子,要听吗?”

    薄肃冷冷地瞥他一眼:“要说就说。”

    阿萍讨了个没趣,老实道:“公子,裴家的五少爷欠了赌坊五百两,逃了。现在赌坊快把裴家搬空了。今个儿有人说,裴二公子去了夏府求助,很是狼狈地被赶了出来。”

    “什么?!”

    薄肃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怎么回事?”

    阿萍只得将坊间的流言拼凑起来,统统说给薄肃听,这流言本就有夸大嫌疑,一说出来,这凄惨景象好似跃然眼前,薄肃怔在原地,久久不可置信。

    “赌坊赢了官司,知县判了裴家五日内必须还清债务,否则就是牢狱之灾啊!公子,裴家如今家道中落,四面楚歌,咱们……该不该帮一把?”阿萍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他想到自家公子对裴二公子别有心思,觉得趁机来个英雄救美,再好不过。

    薄肃盯着寒气素白的梦池,足足静了半盏茶,才道:“此行盘缠还剩多少?”

    “啊?”

    阿萍没回过神来,就见薄肃凛冽地剐了他一眼。

    第二十五章

    寒风一吹,阿萍周身一抖,才颤微着答道:“公子,此行约摸是带了一百多两……”

    “不够。”

    阿萍稍感困惑,片刻又明白过来,道:“公子莫非是想替裴家还债?这……?”

    薄肃淡漠地扫他一眼,道:“有何不妥?”

    “不不,并无不妥,公子!不过咱们这些盘缠确实不够还债的呀,再来,若是全给了,我们如何在临安过活呢?”阿萍凡事都思虑周到,苦恼着说道。

    薄肃略一沉思,道:“写封信连夜送回京城取钱……”

    “公子,这紧赶慢赶,来回也得花上七八日,早超了还债时限啊。”阿萍自以为机警道。

    然而薄肃又剐了一眼,徐徐道:“我话还未说完,等会儿你将我带来的两把琴取来,送去当铺估价。我猜想三四百两总有。”

    “公子你——?!”阿萍大骇,立即劝解道,“万万不可,公子,这渌水与云汉乃公子心上之宝,价值连城,怎能就此当了?”

    薄肃轻蹙眉头,不悦道:“飞仙亦可不见,何况渌水与云汉,当我离了几把琴会死?”

    阿萍见他动怒,不敢多言,心下暗道,可不是,当初飞仙不见时那丢了魂似的模样,可心疼死薄府上下了。如今好容易缓过来,又要当了渌水云汉,岂不等于又卸了公子一条臂膀?

    阿萍后悔怂恿薄肃将琴带来了,他当有琴相伴,公子总是会开心些。如今瞧着,弄巧成拙呀。

    薄肃差使他去当琴,而自己却立在梦池边一动不动,风阴冷刺骨,池面的雾气影影绰绰,好似蒙在人的眼上,如何擦拭,都望不清楚了。

    傍晚阿萍拿着银票回府时,薄肃已用毕了晚饭,他吃得很少,似乎胃口很差。

    “公子,小的回来了。”阿萍递上银票,惋惜道,“渌水和云汉当了,总共当了三百五十两,我说值四百两,那掌柜死活不依,气煞我了……”

    “够了,你将原先的一百多两带上,送去裴府。”薄肃语毕,又觉不妥,道,“等等,你去寻个信差,让他将银票送去,且告诉裴府的人,这钱是夏梦桥夏公子从京城送来的。”

    阿萍登时不可置信地看着薄肃,愤然道:“公子!这钱是您出的,为何要假托夏公子之口?小的知您对裴二公子有些许情意,此番岂不是正好表明——”

    “行了,不必再说,照我吩咐的做便是。”薄肃颇为不耐地打断他的话,“你暗中盯着,待裴家人拿到钱后,再离开。”

    “……是。”

    阿萍不甘不愿地退下了。

    还有五日便是新年了,街上喜气洋洋车水马龙,裴府内愁云惨淡,凄凉万分。

    怕是熬不到过年,裴家便要散了。这年确实是离散之年,裴明惜、裴文惜和裴宸惜皆不在府上,裴何氏一病不起,下人们散的散,走的走,偌大的府里几乎连个活物都寻不见。

    近几日裴何氏的汤药亦是裴云惜熬煮的,他端进屋内,见裴何氏还在睡,便搁下药碗又走了出去。路过庭院,见裴玉惜闷闷不乐地裹着袍子一个人下棋。

    “玉惜,天冷,回屋下去。”

    裴玉惜怔怔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满脸忧愁,想来少年不识的愁滋味这回总算识见了。家中上下的惨景使他哀愁,却又派不上任何用场。

    “二哥,我也想考功名了,”裴玉惜忽的直起身,咬着牙道,“我要当大官,这般才不会有人再欺侮咱家……可是,我能行吗……”

    他的眼神又黯淡下来,裴云惜无奈一笑,道:“既然如此,怎还不回屋习书?若有不懂,大可来问你二哥。”

    他并未说清裴玉惜到底能不能当大官,此些皆是后话了,四弟能有这般觉悟已是不易,其他的重担,便由他全担下吧。

    这几日他跑了不少人家,该用的情分、面子统统用上了,有着实同情他家的,借个十几两,有置之不理的,直接给个闭门羹。筹了半天,连一百两都没筹到。而他的脸面却几近用尽。每每午夜梦回,他便想起那时在梦池畔假山后听见的薄肃的讥讽之语,说他是假清高真巴结,恨不能高攀他们这些华门贵胄。那时真真是气得,裴云惜根本不认为自己会高攀他们,也无意巴结,自己分明洁身自好,遗世独立,最看轻身份与权势。

    如今……

    唉……如今想来薄肃并未说错,他真是恨不能高攀他们,敛些钱财来偿还这笔巨债。又庆幸薄肃不知他此番境地,悲戚惨淡,惹人同情。他才不想被他可怜。

    来到前厅,裴云惜撞见了正坐在桌边沉思的裴老爷,“爹。”

    裴老爷抬眼看了看他,见他面色惨淡,双目鳏鳏,一副辛劳过度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云惜,爹有事要告知你。”

    “爹,你说。”裴云惜望着他。

    裴老爷再三慎重,才开口道:“爹要将这宅子卖了。”

    “爹,你在说什么?”裴云惜惊诧叫道,“怎可将祖宅变卖?万万使不得!”

    裴老爷直摇头:“这老宅已是风雨飘摇,多处破损,卖了它还债,还可余出些钱,咱家换个小点的住处,指不定还可东山再起啊。”

    裴云惜自小生长在这座老宅当中,从未想过有日竟要搬离此处,内心一时焦灼难安,“爹,请再三思!宅子是裴家的根,怎可就此抛弃?若这债实在还不出,我大可进牢房蹲着。”

    “你当进了牢房赌坊就会放过咱们吗?云惜啊,他们不会罢休的!”裴老爷扶着额头无可奈何道,“财散还可再得,若人没了,可就是一场空了。此番,权当是老天爷对我裴某人教子无方的惩罚吧。卖了这座宅子,咱们离开临安,他日再起。”

    裴云惜难过得低下头,他不仅为老宅变卖而难过,更为他爹说要背井离乡难过。临安于他,怎是家乡二字便能涵括的呢?他在九曜山学琴,在西湖畔成名,是临安造就了他的天性,离了临安,他便是无根浮萍,再无落脚之地。

    裴老爷见他垂首含泪,知他心中难过,亦不多言,只道:“明日,我便拿地契去抵押,待还了债,先找处小宅落脚,等明惜文惜回来,再做打算。”

    看来他是觉得裴文惜亦不会中举,考完科举还是要回来的。

    裴云惜抹净了眼泪,回屋喂裴何氏喝药,裴何氏见他双眼通红,问是为何,他只道天气寒凉半夜眠浅,熬红了眼。裴何氏定是不知裴老爷要变卖宅子的事,不然她早又晕过去了。

    而裴家的大门是在第二日清晨被敲醒的,只有熬粥的裴云惜起了,听见了,慌慌张张赶去开门。他起初以为是赌坊的人来要债了,心想着明日才是还债之期,今日便来,太过猖狂。开了门后,却露出一张老实的脸,是城里的信差阿大。

    “何事?”裴云惜问道。

    阿大掏出一封信,十分厚实,道:“这是京城送来的急件,裴二公子收好。”

    裴云惜惑然,瞧信封上没有署名,又问:“何人送的?”

    阿大冥思苦想了一番,才想起来:“是、是叫夏什么公子来着?”

    “夏公子?”裴云惜立即猜到,“夏梦桥?”

    “喔对对对,是叫这个名字来着,我都快忘了……”

    阿大送了信,挠挠头走了。裴云惜见信封如此之厚,又听是急件,以为夏梦桥出了事,便当场拆了信。怎知他一抽,一大叠银票便赫然出现,他一惊,草草一数,恰好是五百两。此外信封中再无书信。

    夏梦桥是如何得知他家欠了巨债的?莫非是大哥说的?裴云惜久久呆愣,思绪涣散,待他回神,捏着这叠银票,心内不禁又涌起一股感激之情,登时泪湿眼眶。

    怕是也只有梦桥这般生死之交,才肯救他于水火了。这份恩情,他是永生记下了。

    想罢,他欣慰地拭去眼角的泪,露出多日来唯一一个真心的笑靥。虽是无人看到,他却兀自笑得动容。

    贴在石狮后窥见裴云惜笑颜的阿萍,却气得直砸墙。

    夏梦桥的雪中送炭及时救了裴家一命,裴老爷拿着这叠银票去赌坊还了债,要回了欠条,把赌坊顺走的家当统统拉了回来,又当着裴云惜的面将欠条烧了。

    裴云惜多日的郁结之情终是烟消云散,裴家不落,他便用今生来偿还梦桥的恩情。裴何氏听闻后,坐在床上又哭又笑,算是回了精神。

    过了两日便到了大年三十,临安城灯火通明,红霞盈天。本是家家团圆欢聚之日,裴家因元气大伤,门庭冷落,格外萧条。厨娘都遣了,这顿年夜饭是裴云惜下的厨。他厨技一般,弹琴的手本就带茧,如今又新添几道刀伤。

    缺了三人的裴家十分冷清,除了裴何氏,皆是话少之人。没半个时辰,都吃得差不多了。离守岁到夜半还早得很,裴何氏道:“都傻坐着作何,不妨去西湖边的灯会逛逛,图个人气。”

    裴老爷赞同道:“咱们家多久没一道出门了?都出去走走吧。等回来,爹给你们包守岁钱。”

    裴云惜笑笑:“我都多大了,怎还要守岁钱?”

    裴玉惜急道:“二哥不要,我要的,爹!”

    裴老爷哈哈大笑:“都给,不许不要。收拾收拾出门吧。”

    裴云惜主动留下收拾碗筷,裴玉惜搀着裴何氏走了,裴老爷跟在他们身后,扭头道:“云惜,你也别忙了,快些跟来。”

    “爹,你们先去吧,我随后便到。”

    一个人耐着冰冷的水洗净了所有餐盘碗筷,裴云惜冻得双手通红,毫无知觉。待他出门,见许多人都向西湖畔走去,他亦顺流而行。幸而今夜风不大,挂在街边的灯笼又大又红,灿若星辰。

    追逐玩闹的稚童比比皆是,有的还一不小心撞在了裴云惜腿上,裴云惜趔趄一下,还不忘扶住小童,“小心些。”

    那胖乎乎的小童羞赧地朝他咧咧嘴,滋溜又跑没了影。

    天地浩大,人潮拥挤,置身其中,却孑然一人。裴云惜心头不免生出几分苍凉。人群越是往前挤,他就越是往旁边靠,末了,一个人立在花灯树下,默默顾盼。寻不见爹娘四弟,亦不想回那空无一人的宅邸。天是愈发冷了,他忍不住搓手。

    “公子!快些瞧那盏灯,多逗呀!”

    “公子,这摊子上卖的玩意儿小的在京城可没见过呢!”

    “公子,瞧这——诶?公子人呢?”

    裴云惜望着一个咋咋呼呼的少年从人群中穿梭而过,瞻前顾后,他觉得有些眼熟,长得好像……薄肃身旁的小厮?

    不不不,胡思乱想些什么!裴云惜赶忙将冰冷的手背贴在嘴上,企图取暖,天冷把脑子冻坏了,都出现错觉了。

    那少年消失在人群中,不多会儿,一抹高大的身影从裴云惜面前闪过,那人披着雪白的大氅,玉冠高竖,乌发垂瀑,即便未得正脸,也能觉出此人华贵异常。

    最要命的是,裴云惜看这人的背影,颇似薄肃,愈看愈像!

    今夜真是冻出了病?怎瞧谁都能想到薄肃?裴云惜垂首苦笑一声,暗暗唾骂自己。薄肃远在京城,过得温香玉暖,怎会跑来临安,在西湖边闲逛?

    年后又过了十来日,裴明惜带着货队从京城回来了。他风尘仆仆,卸了货,赶忙回府,见家中异常清冷,裴云惜迎了他,将近一月来的变化一一道明。裴明惜含泪道一声二弟辛苦,兄弟二人不禁相拥泫然。一家人围坐一桌,吃了顿热饭,裴明惜只道裴文惜考完先让他回来,自己留在京城等揭榜。

    “三弟是怕落榜,无颜面对大哥吧。”裴云惜猜测道。

    裴明惜点点头,道:“文惜好胜,又过于多心,怕是不愿他人见到他的落败。”

    裴老爷道:“罢了罢了,咱裴家许是没有官运,做不了官,还是老老实实从商吧。”

    “爹,我在京城结交了不少货行,都订了咱家的货,除去路途稍远,运输辛劳外,利润颇为可观,不失为一笔大生意。”裴明惜欢愉道。

    裴何氏欣慰道:“明惜是真有大出息了,为娘好生欢喜。这些货行,怕是很难打交道吧?京城的商户,都狡诈得很。”

    裴明惜脸色一僵,不自然道:“是、是啊……”

    裴云惜默默地瞥他一眼,心道,全家只有他知晓,那些商户多半是看在戴洺洲的面上,才肯买他家的货,否则,就凭他家远在临安的货源,有几分优势呢?

    临睡前,裴明惜来寻他,细问他家中变故,好重新整饬裴家。两人聊到最后,不免又绕到情爱问题上。

    “我走后,你与戴大人如何了,大哥?”

    “这……”裴明惜有些躲闪,“依我所言,躲开了他,没几日他便不再来寻我,忘了我。”

    “你怎知他已忘了你?”裴云惜不信,“戴大人分明对你一往情深,怎会几日便忘?”

    裴明惜有些不耐,他并不想掘开这段他想努力遗忘的回忆,道:“你走后,薄公子来寻你了,云惜。”

    “什……”裴云惜本想惊叫,却硬生生憋住了,“这、这与我何干呢?”

    他说罢,眼神一溜,看向别处了。

    裴明惜笑了:“云惜,你瞧,我们二人分明皆是口是心非,不是吗?”

    裴云惜梗着脖颈,非装作风轻云淡,道:“往事休得再提,大哥。”

    “分明是你先提,云惜。”

    这世上本就没有多少十全十美之事,裴家少了个五子,却清净不少。裴明惜离了戴洺洲,安心做着生意,打理家业。裴云惜收到了方摒的信,说是三月初回临安,叫他上九曜山打扫屋舍,好迎接为师。

    裴云惜费了一日功夫,扫干净了庭院的枯叶,掸清了琴舍的灰尘。待他下山回城,已近黄昏。路过西大街,他见柳居大门洞开,有人进出,不禁讶然。

    “这位兄台,这柳居……是有人住了吗?”裴云惜上前拦住一个将要跨入府内的人。

    那人狐疑地看着裴云惜:“是啊,早就有人住了。”

    “可否一问,又卖给何人了?”

    “卖?卖什么,可不是我家公子一直住着嘛。从京城回来都多长时间了!你谁呀你?”

    裴云惜瞪大眼,戴洺洲回来了?他竟回来了?!

    “那……他在府内?”

    那人道:“我家公子常在府上,不怎么出门,诶你到底是何人?问这么多做什么!”

    裴云惜摆摆手,装聋作哑地走开,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惊骇,若是大哥知晓戴大人回来了,是否会欢喜之极?

    不不,先别欢喜得过早,裴云惜想亲眼看见来人确实是戴洺洲,再将这个消息告诉裴明惜。然而他亦不想惊动戴洺洲。远远地望着柳居,他忽得灵机一动,想进柳居唯一的法子,便是翻墙。这自然是他年少时常干的事。翻墙到梦池畔小憩,恍如梦境。梦池的一侧贴着围墙,只此一处可翻越入内。但若不注意,便会一脚滑入梦池。

    裴云惜许是过分自信年少时的身手,绕到了柳居后墙,蹬着镂空窗棂,猛地翻到了围墙之上。梦池上白雾缭绕,一派仙境。他一松劲,身形不稳,直直地摔了下去——

    哗啦——

    梦池里水花四溅,水声震天!

    “什么声音!什么东西!——”

    “公子——”

    裴云惜灌了好几口刺骨寒凉的池水,扑腾了许久才浮出水面,惊得气喘吁吁。待他抬眼一望,池边围了不少人,皆惊恐地盯着他。

    “公子!公子您没事吧?”

    裴云惜一听,急忙回首,想见一见戴洺洲,岂料,一双冷傲的眼睛正无声地盯着他——

    第二十六章

    梦池寒气侵骨,只顷刻,裴云惜已是满脸惨白,双唇发紫。

    “将他拉起。”

    亭中的那人微蹙双眉,低喝道,隐约透着一股焦灼。

    下人们七手八脚拿长杆将裴云惜拖回池边,齐力将他拔出水面,一身的水花淅沥,裴云惜的袍子饱吸池水,沉重异常,他腿一抖,直接跪坐在了地上。

    “将他带到我的房中。”薄肃低声吩咐身边的阿萍,遂转身离去。

    裴云惜冷得毫无知觉,却神魂游荡,归不了躯壳,他被众人架走时,还在发怔,心道为何他会在此处?他又随着戴洺洲来了?他来……又是游山玩水的么?

    待他入了一间满是暖香的屋子,才渐渐收回魂不守舍的心绪。

    “将湿衣脱罢,换上这身衣物。”

    突然,背后声音响起,裴云惜一惊,转身,只见薄肃仍是神情冷淡地看着他,手中捧着一叠干净素白的棉袍。

    裴云惜一时无言,呆呆地望着他。

    薄肃与他四目相触,两人皆是怔愣,仿佛眸中有道不明诉不清的纠葛。末了还是薄肃先回神,佯装淡定地将衣物往裴云惜怀中一推,“快些换罢,免得受寒。”

    裴云惜张张嘴:“我……”

    “放心,我自不会瞧你。”薄肃以为他是羞赧,遂开口慰藉,转身走到碳炉旁,拾起铁钳,拨弄炉火,使得暗红的碳块登时火焰上窜,暖意更甚。

    裴云惜躲在屏风后,哆嗦着除下湿透的袍子,褪下黏腻在皮肤上的里衣,他赤`裸着打了个寒颤,但身上太湿,无法当即换上新衣,略略纠结了一会儿,他才踌躇道:“薄……薄公子,可否借巾帕一用?”

    话音一落,屋中登时寂静。裴云惜听他不答,暗暗懊悔,早知便直接草草地穿上衣服便是——

    “给你。”

    屏风后伸出一只手,指节修长,掌心中摊着一块叠得整齐的素白巾帕,裴云惜惊诧万分,迟疑着去拿,指尖触到薄肃的手心,两人皆是一颤。

    薄肃的手很暖,而他的指尖寒凉,怕是吓着薄肃了。

    裴云惜恍惚道:“多谢……”他拿巾帕拭干水渍,哆嗦着套上外衣,粗粝的喘气声在房中格外分明。

    “还冷?”薄肃的声音又钻入了他的耳中,“冷吗?”

    裴云惜忙道:“不冷……阿嚏!不是,我,在下……阿嚏!”他口不择言,却是连打两个喷嚏,打完后满室寂然,他倒是连心的心都有了。

    薄肃急急地走来,绕过屏风,见他还未彻底穿上外袍,不悦道:“快将袍子穿上,我差人送碗热汤来。”他本想伸手替裴云惜拉上衣领,却犹豫着收了回去,裴云惜看在眼中,垂下眼帘,道:“劳烦薄公子。”

    薄肃亦知两人的尴尬,默然地退到了屏风后,到门口唤了阿萍的名字,命他去后厨端碗热汤。裴云惜穿好衣裳,走了出来,一个人默默地蹲到火炉边取暖。薄肃站在门口,望着他被火光照亮的侧脸,目光不禁柔软下来,可他并不自知。

    裴云惜看似在一心一意地围炉取热,内心却思绪奔腾,躁乱难安。他原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薄肃,心安理得地沉静了自己,肃清了情`欲。他不可揣测将来,只得顺从当下。许他此生再难痴恋上这么个人,难觅如此令他心动的对象。

    “公子,汤来了。”阿萍在门外说道。

    薄肃打开门,让他进来搁下汤碗,阿萍虽是被方才裴云惜离奇的出现方式惊到,却仍是起了暗喜的心思,道:“公子,难得裴二公子登门,不妨小的命厨子多做些好菜,好好款待一番?公子与裴二公子许久未见,怕是有不少交心话要絮叨吧?小的这就不碍事了。”

    自薄肃冒充夏梦桥送钱给裴家起,阿萍一直有义愤填膺的情绪,替自家公子不平,又气裴云惜毫无察觉。此番正是公子解释的大好机会,他非得推波助澜一把。

    “你退下吧。”薄肃一挥衣袖,为他这几句体己话绷紧了脸。

    阿萍偷笑弯腰告退,薄肃不免焦躁地阖上了门,却是用力过猛,砰地砸上了,吓得裴云惜倏地一抖,肩膀一缩。

    薄肃忙道:“抱歉……气力用多了。”

    裴云惜勉强扯出不在意的笑脸,转过来看他,“薄公子言重了。”

    似曾相识的话语令薄肃又徒生抑郁,裴云惜果真是一往如初,对他疏离相待。可自己却是不想再那般骄矜,恰如裴云惜曾指责他,过于清高冷傲,不通人情。

    “……云惜,”他试图叫道,“过来喝点热汤,暖暖身子。”

    裴云惜一骇,眼中不免多了分讶异,古怪地看着他。

    “愣着作何?”

    裴云惜只得起身走过去,不曾想蹲久了脚麻,整个人一下子软了下去,薄肃忙上前揽住他的腰,将他抱在怀中。裴云惜登时无措,猛然涨红了脸,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动。

    他的温顺令薄肃大为欣喜,使他不禁又抱紧几分,“云惜……”

    他们两人有肌肤之亲,做过最颠倒伦常的情事,又许过衷肠,薄肃一时不肯放他,轻声道:“如何?”

    裴云惜依着他宽阔的胸膛和强健的臂弯,又想起了夜夜流泪悔恨的事,道:“薄公子……”

    “叫我慎言。”

    “嗯?”裴云惜一怔,才反应过来,臊得浑身都热了,“在下……”

    “对我,你无需再用敬称,云惜。”薄肃忽的义正言辞道,“我们有这么……不熟?”

    他的质问已无法勾起裴云惜的怒气,因对他的偏见,裴云惜已全然消泯,无怨无恨。

    “慎言……”他叫道,顺从了他的意思,“今日唐突,惊吓到了府上,深感惭愧。”

    薄肃搂他坐下,推过汤碗,示意他喝,“我愿恭听。”

    裴云惜难为情地低下头,他只得将实话托出,“柳居再开,我原以为是戴大人回了临安,便想替大哥打探一番。”

    “哦?你大可走正门通报。”薄肃道,“无人会为难你。”

    裴云惜赧然道:“我自是怕冒犯戴大人,于是便想……年少时常翻墙进柳居戏耍,怎料今时不同往日,丢了丑,实在是……”

    薄肃竟被他古怪的作为逗笑了,一时抑制不住嘴角,轻轻上扬。

    “幸好竹君不在,无须感到丢脸。”

    裴云惜窘然,道:“可我在你面前……我,唉,还望慎,薄公子谅解。”

    薄肃眼眸一沉,道:“趁今日相逢,我有些话想与你说清楚。”

    裴云惜捧着汤碗,低头啜饮了一口,心神不宁,“……请讲。”

    “我愿为那日在万梅园的失言,向你道歉。那日的确是我口出狂言,竟说些伤你自尊的话语,是我狂妄自大,我知错。”薄肃平静地说道,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这番话是怎样的低微,与他的身份极其不配。

    裴云惜傻傻地看着他。

    “许是我向来如此,没有察觉。你说的很对,我的确是个自诩清高的人,待人接物不如竹君来得圆滑,然而我并无门第之见……只不过见你的弟弟们涵养甚少的模样,你的娘亲,似乎过于专注于钱权的营生,令我生出了不少成见……”

    薄肃觉得自己说的又太过露骨,声音渐渐低落下去,不敢多言。

    裴云惜点点头,道:“你说的很对,我家四弟五弟确实缺乏教养,闹出了不少笑话,娘亲也的确过分功利,你并未看错。你对我们家低看……是理所应当的。”

    薄肃道:“我对你的欣赏,毫无半分虚情假意。”

    裴云惜红着脸,小声地“嗯”了一声,“多谢。”

    屋内暖意融融,不知何时生出一段旖旎的气氛,裹挟着两人,薄肃望着裴云惜沾着汤水的唇,心旌摇曳,正在凑过去一亲芳泽,门外响起了阿萍的声音。

    “公子,饭菜来了!”

    薄肃暗自恼火道:“进来。”

    阿萍推门而入,发现薄肃十分躁郁地瞪着他,好可怕!

    搁下饭菜,阿萍溜之大吉。

    “既然饭菜上了,不如先吃点。”薄肃见裴云惜有些左顾右盼,心神不宁,不禁惶惑,“云惜?”

    “啊?”裴云惜回神,“好,吃、吃饭……”

    两人竟相对无言地吃了起来。裴云惜方才在想,薄肃竟变得如此温柔近人,他道歉的话,十分诚恳真切,毫不忸怩作态,他本就高贵,竟肯低头认错,实属不易,令人钦佩。

    薄肃端着碗,时不时瞟着裴云惜的眉目,想他还在生气吗,是否愿原谅他,愿再施舍一次机会给他?

    这夜裴云惜如何走回府上都记不大清了。

    阿萍受了吩咐,远远地提着灯笼跟着裴云惜,待见他进了府,才转身离去。

    裴明惜见房门外有人影走过,打开门一看,喊住裴云惜:“云惜,怎这般晚才回来?”

    “啊……?”裴云惜魂不守舍地回头。

    裴明惜就着灯光一看,狐疑道:“这身衣服?今日`你似乎不是穿这身出门的。”

    裴云惜顿时大骇,支吾道:“我,大哥,我清扫师父的院落弄脏了,换了一身……”

    “扫到这么晚?未免太辛苦了。”裴明惜心疼道,“快些去歇息吧。”

    裴云惜点点头,心虚地回了屋。他亦不知为何,下意识地对着裴明惜撒了谎,无法说出今日他见到薄肃的事。

    因他食言了,他曾说要与薄肃断个干净,不再来去,亦不会再对他动心。

    而今日重逢,他听见薄肃的歉言,不得不承认,他仍是对他心存念想的。

    翌日,柳居的下人送来了裴云惜留在那儿的衣物,又捎话儿说薄肃想请他过府论琴。裴云惜说知道了,转而关门回屋,将衣物搁在一旁,从琴柜中取出多日未弹的琴,细细地擦拭了一番。

    他背琴出门时,恰好遇见裴明惜。

    “这是去何处?”

    “我……去师父那儿,大哥。”裴云惜不自然地笑笑。

    裴明惜惑然:“你师父不是还要过几日吗,怎这般快就到了?”

    “呃,许是路上赶得快吧。”

    “你师父年岁大了,不该这样急切,真是。”

    裴云惜点头称是,快快溜出大门,待他到了柳居门口,却见一辆马车停在外面,车上四角皆挂着流苏结,阿萍站在马车旁道:“裴二公子,咱公子等您许久了,请。”

    他掀开帘子,薄肃朝裴云惜望来,“上车吧。”

    裴云惜迟疑着登上马车,薄肃替他卸下背上的琴,道:“城郊山中有一处暖泉,想邀你前去浸浴,还可切磋一番琴技。”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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