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我的男友太随机 作者:雨过碧色
正文 第3节
我的男友太随机 作者:雨过碧色
第3节
“以前在的,后来不干了。”
杨一鸣在心里笑,看来这个话题也不太招人喜欢啊。
杨一鸣察言观色地又换了话题,两个人东拉西扯地说到挺晚。杨一鸣结完账问:“丁子木你住哪里,我送你吧。”
丁子木摇摇手:“不用了杨老师,我家离这里不远,我溜着弯就回去了,正好消消食。”
“这大热天的消什么食?”杨一鸣伸手拉了丁子木一把,“走吧,别这么客气了。”
丁子木被拖上了车,指挥着杨一鸣一路往老城区开。越开房屋越破败,越开人迹越稀少,杨一鸣忽然想起院长说过丁子木住的地方“不安全”。
“丁子木,你住老城区?”
“嗯,我没钱,只有这里的房租便宜些。”丁子木平静地说。
杨一鸣默默地翻个白眼,心想这孩子这是什么烂脾气,看着温温和和的挺好说话,可一说到他不想说的话题真是一点儿退路都不给留,给人堵得死死的,倒的确有“独狼”的狠劲儿。
杨一鸣打一把方向盘,拐弯的同时也顺着转了话题:“也是,现在城里的房租的确是贵得没边了。哎,有女朋友了吗,这年月谈恋爱可费钱。”
“没有。”
杨一鸣一哆嗦,脚底下一使劲儿,车子一下子就窜了出去。他偷空斜眼瞥一眼丁子木,丁子木面无表情地看着前边,嘴角微微抿紧,腰背瞬间就挺直了,坐得笔管条直的,身体微微地往车门方向靠过去,这个姿势透着“回避”和“抵抗”。杨一鸣看得出来,相对于之前关于福利院的生活、工作乃至于房租,这个话题更让丁子木反感。之前如果说丁子木只是排斥的话,“谈恋爱”则让他抗拒。
杨一鸣忍不住又想起游乐园门口那个独狼一样的丁子木,他相信如果自己继续就这个问题聊下去,这小子八成会把自己揍一顿。
“没有也好,”杨一鸣顺着往下说,“女朋友哄起来麻烦死了,你可不知道,我上周去做的那个咨询。啧啧,一个高二的女生天天嚷着要跟她男朋友分手,她男朋友哄了也哄了求也求了,最后烦了,点头同意分手了。然后你猜怎么着?”
“那女孩后悔了。”丁子木说,这不是一个疑问句而是一个肯定句。
“错了吧,”杨一鸣得意地说,“那女孩挺高兴,可后来那男孩子又交了一个女朋友,这姑娘就不干了,非说人家是因为有了新女友才跟她分手的。然后就闹情绪啊,成天闷闷不乐的,班主任和心理老师开导半天也没用,所以扔给我了。”
“那是挺麻烦的。”丁子木说。
“唉,那一礼拜给我累的啊。”杨一鸣叹口气闭上了嘴,顺手按开车载音响的开关,喇叭里传来苗阜王声的相声:“把山一搬开,哗,wifi信号满格了。”
车子平稳地向前滑行,车厢里只有相声的声音,听着听着,丁子木终于忍不住乐了。
“到了。”杨一鸣踩下刹车,把车子停好,“这段挺逗的,没事的话你就听完再走吧。”
丁子木扭过头来看着杨一鸣点点头,他的眼睛映着车窗外的灯光,亮亮的,眉眼弯弯,嘴角勾出好看的弧度。
杨一鸣忽然觉得心跳快了一拍。
☆、第十章
杨一鸣目送着丁子木的身影渐渐走进在幽黑深长的小巷中,巷口堆满的垃圾和半堵残破的院墙彰显着颓败,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切都阴森森的,似乎每一个阴影处都隐藏着巨大的危险。这种地方的住户向来成分复杂,有拾荒者在这里寻求半片破屋避雨遮风,有外来务工人员图便宜赁屋而住的,更有一些不法分子在此藏身躲避追捕,自然也不乏一些闲散人口在这里浑水摸鱼小偷小摸。如果有选择,没有人愿意住在这种地方,安全实在是很难得到保证,况且冬天快要来了,这里只能生火取暖,更是容易发生煤气中毒事件。
丁子木的生活到底是有多困难才会在这种地方住?
杨一鸣在不宽的街道上掉个头,把车头扎进巷子口,打开远光灯照进去。明亮的车灯照着丁子木的背影,勾勒出一个清晰的轮廓。这个人个子不是很高,也不算强壮,但是身形挺拔,肩背板直,一步步走得很稳。
丁子木转过身来,冲着杨一鸣摇摇手致谢,杨一鸣又看到他脸上的笑容,笑得真诚而热烈,毫无保留。杨一鸣轻轻地按按车喇叭,示意他“别客气,放心往前走”。
丁子木夸张地鞠一个躬,然后转身接着往巷子深处走去。
直到看不到那个身影,杨一鸣才慢慢地把车退出来,掉个头开上回家的路。在路灯闪耀中,他想如果福利院出来的孩子都能像丁子木这种性格就好了,可惜,根据他这几天的了解,大部分孩子的性格没那么随和。
不对!
杨一鸣忽然又想起游乐园门口那个凶神恶煞一样的丁子木和在售货亭前有点儿畏畏缩缩的丁子木,两道人影并立地浮现在脑海里,怎么也没法融合在一起。如果从心理学角度看,丁子木应该是兼具摩擦幸性格和平稳型性格,不过有时候也有平常型性格,当然性格并不是单一的,一个人在处理不同事务时出现不同的性格特征也正常,但是丁子木的情况似乎又有些特殊……
杨一鸣一边琢磨着,一边更加感激周沛了。周沛把福利院的工作移交给他简直就是给了他一个宝库,这里值得挖掘和研究的东西太多了。之前的那个徐霖已经杳不可寻,眼前的这个丁子木似乎也挺有意思,当然,即便丁子木没什么研究价值,结交一下也没什么坏处,至少还是个不错的饭搭子。
还是个看起来赏心悦目、秀色可餐的饭搭子。
杨一鸣的胡思乱想被一阵电话铃打断,他看一眼屏幕上的名字就开始皱眉头:“姐。”
“你在哪儿呢,怎么今天没来我这儿吃饭,你到家了吗,这周末有安排吗?”
“姐你怎么跟我们德育主任一样啊,”杨一鸣哀嚎着,“你这一串问题我要先回答哪一个?”
“你在哪儿呢?”
“回家的路上,跟朋友去吃饭了。”
“吃饭?男的女的?”
“姐……”
“别叫唤!”杨双明打断了杨一鸣,“我还不了解你?你一个死宅男跟什么朋友吃饭?要吃饭你也是约周五,什么时候见你约过周四了?再说了,你那几个狐朋狗友还有谁是我不知道的,能跟你一桌吃饭吃到晚上九点的不超过三个人。”
“我就不能有个应酬吗?”
“你一个混教育口的,连个组长都不是有什么可应酬的,你要应酬谁?”
杨一鸣不说话了,跟姐姐说话,最好是有问必答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否则下场一定惨烈,这么多年了,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姐,我在二环路上呢,我今天约了一个朋友吃饭,男的,所以不去你那里吃饭了。明天我去吃饭,周末有没有时间我现在说不准,可能没时间。”杨一鸣说,他知道姐姐问他周末有没有时间最大的可能就是让他当免费保姆,为了稳妥,还是说周末可能没时间比较好。
“乖!”杨双明满意地说。
“姐,”杨一鸣小心翼翼地说,“姐夫又惹你生气了吧?你不能把火往我这儿发啊我是无辜的。”
“别跟我提他!”杨双明忿忿地说,“你跟我说说你今天跟谁吃的饭?”
“就是一个普通朋友,他帮了我一个忙,我请他吃顿饭表示一下感谢。”
“就这样?“
“就这样,”杨一鸣苦笑着,“姐,你不要这么八卦好吗?”
“我能不八卦吗,”杨双明说,“你可快三十了……”
“姐,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啊,”杨双明忍不住提高嗓门,“你知不知道妈没多少时间了,她最后的心愿就是看着你成家!这么多年,你就没遇到一个让你心动的吗?”
“有啊,”杨一鸣索性靠边把车停下了,“看到帅哥美女我当然会心动啊,可是姐,能让我心动的人多了,刚才跟我一起吃饭的那个就让我心跳快两拍。可不能看到个长的好看的我就得有点儿什么心思吧?要这么说,我每次看到胡歌心脏都能跳得房颤了,可我也就是颤颤而已。”
“那就去找个像胡歌的!”
杨一鸣苦笑:“姐,我明明也可以去找个姑娘的你干嘛非要撺掇我去找个爷们儿?”
“我真是求之不得你去找个姑娘,可问题是你不找啊。”杨双明的嗓门都抬高了,“真的,一明,咱家也算是开明的家庭,如果你实在不喜欢女孩我们也不反对,但你总这么单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杨一鸣揉揉眉心,相比之下他宁愿去当保姆,于是叹口气转移话题:“姐,你问我周末有空没有,要干嘛?”
“相亲!”
丁子木今天特别高兴。
平时迫于生活压力总是非常繁忙,丁子木鲜少有时间能坐下来跟朋友一起踏踏实实吃顿饭。他的朋友本来也不多,走上社会以后也结识了一些人,但大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那些人虽然没有恶意,但总是对他抱以别样的眼光,殊不知他们本出自“好心”对他的照顾,反而让丁子木分外尴尬。
他希望能有人对他的出身不闻不问,即便知道了也不怜悯不感慨,就拿他当一个普通人,一样的玩笑调侃,一样的嘘寒问暖,生气时也一样的横眉立目,吵过之后也依然能“哥俩好,走一个”。
但是他遇到的更多的是那些怜悯地看着他,唉声叹气地说“真可怜”的人,丁子木不喜欢这样。因为那些目光和叹息,在一次次毫不留情地提醒他,他是个被抛弃的孩子,他的童年黑暗得让人不敢回忆。
丁子木最大的梦想就是摆脱童年,他想和自己的过去决裂,断得一干二净,最好能一把火烧了,把灰扬在海上,就像妈妈的骨灰一样。
所以,今天跟杨一鸣吃的这顿饭让他特别高兴,杨一鸣绝不会触及他那些阴暗的小心思,一旦发现他不高兴,总能自自然然地把话题带开,双方谁也不会尴尬,一顿饭吃得可口又安心。
杨老师是个让人放心的人,丁子木想,这样的人来福利院当心理老师是大家的运气,他一定能让孩子们都健健康康的。
杨一鸣愉悦地走到自己的小院门口,当他看到院门的门锁时,好心情瞬间烟消云散,一股暴躁和愤怒的情绪“腾”的就蹿了起来:
院门是虚掩的,门锁已经被撬坏了。
丁子木慢慢地攥紧拳头,他不用推门进去就知道,家里什么都没丢,也没什么可丢的。但是床单枕头之类的一定在地上,地上一定有泥水,水壶一定是碎的,锅碗瓢盆也很难保全,桌子一定是翻倒的,电脑不会在地上,但是键盘鼠标一定是被扔到了院子里……
逼人搬走的方法向来很多,一线大城市也不敢强拆,但是给人添堵让人住不下去的手段也不会少。
丁子木眯起眼睛,果断地伸手推开门,“咣当”一声巨响,那是门撞在墙上反弹回来的声音,这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丁子木踩着这声响大步走进院子里,瞟都不瞟地上的鼠标键盘炒锅椅子。屋子的门是大开着的,他按亮电灯,毫不吝惜地踩过地上的床单和枕巾,走到衣柜前大力拽开柜门。
一个小盒子端端正正地放在隔板上。
丁子木长长地吐出口气,一直绷紧的肩膀松了下来,他回手“啪”地关上柜门,一只手撑着柜门低下头去。
“真累。”他想,生活总是这么累,也许活着就是累,记得以前妈妈说过,人活着就是挣扎,挣扎到哪天熬不住,其实也就解脱了。他还记得妈妈说这话的时候满脸都是泪和血,枯瘦如柴的胳膊死死地勒着他的脖子,他低头都能看到那枯骨一样的胳膊上暴起的青筋和血管。
丁子木脑袋里嗡的一声响,他仿佛被人狠狠踹了一脚似的,一下子瘫软在地上,他能清晰地感到浑身的力气在迅速流散,眼前一片模糊,似乎蒙了一层薄雾。在一片混乱中,头疼并没有如期而至,倒是一个孩子的身影在薄雾的后面慢慢显现出来。
丁子木隐约觉得那个身影很熟悉,似乎很多年以前在哪里见过,应该是在福利院,一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孩子,好像那个□□岁的孩子和喜欢跟自己玩,后来……他去哪儿了呢?
☆、第十一章
杨一鸣从饭馆出来时被九月底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他站在门口的阴影处愣了几秒钟后才抬脚往停车场走去。一边走,一边苦笑。
姑娘是不错,而且是太“不错”了,月收入一万三,有房有车,三十万的英菲尼迪,上来第一句话就是“我今年28了,我想认真谈一段感情,然后结婚”。
这话没什么不对,但是杨一鸣一听就开始头疼,他最怕谈结婚。身为一个标准的双性恋,他一直很清楚,自己是有机会回归主流社会,过上常人眼里正常生活的。他可以避免各种社会道德舆论的挑剔和指责,也可以从容地带着自己的伴侣出入各种社交场所。这种常人眼里的“正常”生活让人有安全感,有归属感,所以他其实很愿意遇到一个可心的姑娘,和她一起步入婚姻的殿堂或者坟墓也行。
但是……杨一鸣把墨镜架在脸上,长长地喘口气,可惜他始终没有碰上那样一个人。
自己是个宅男,没有太大的社交圈,不风趣不幽默,在运动方面是个渣,在挣钱方面是个渣的三次方。说好听点儿自己挂牌看诊有一份事业,说不好听的,就跟一江湖游医一样只赔钱不挣钱。所有的外在条件里最硬的就是“工作稳定”,但是很多姑娘一听自己是混教育口的就没兴趣了。在教育口混饭吃的男人穷、忙,还有各种婆婆妈妈的职业病,就算有个寒暑假也不能指望他管家带孩子……所以他怕结婚,怕婚后给不了一个女人她想要的生活。
这个姑娘跟自己谈了不到一个小时,汤都没喝完就走了,这饭吃的无比糟心。
杨一鸣懒洋洋地拽开自己十几万的小速腾的车门坐进去,给姐姐发短信
“完了。”两个字简明扼要地把今天一整个相亲饭局全都概括了。
这饭吃的很不爽,杨一鸣在这个时候特别怀念前天跟丁子木吃的那顿“赏心悦目”的饭,秀色与佳肴均可餐,真是人生一大乐事。
他把车子开出停车场,犹豫了一下之后往福利院的方向开过去,他打算去设计一下自己的那间办公室,想想要怎么装修才能在预算范围之内达到预期的效果。
福利院的孩子在睡午觉,走廊里静悄悄的,他办公室的门大敞着,丁子木正站在房间的中央。
杨一鸣没发出声音,就站在门口看着丁子木的背影。
那背影不再挺拔舒展,微微佝偻着的肩背透出绝望、颓废和压抑的气息。
丁子木站在一大片阳光中,太阳很大,晒得他□□在外的手臂微微发痛。他睁不开眼,但是又不敢闭上眼,他总觉得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那个孩子的身影。他知道那是幻视,他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那个人不存在,那是假的,但那个身影又如此的熟悉,仿佛陪伴了自己很长时间,熟悉得近乎真实。他看到那个身影在一间大大的屋子里穿行,打开一扇扇柜门从里面拖出厚厚的档案夹,然后飞速地翻阅查找着。
那是老档案室,不知道为什么,丁子木非常确定,那个孩子就在这件老档案室里找资料。
“我为什么会知道呢?”丁子木看着被自己亲手搬空的档案室陷入了沉思。前天他瘫倒在柜子前,半天才从恍惚的状态中醒过来,摇摇晃晃地爬上床,裹着脏乎乎的被子胡乱睡了一晚。第二天被阳光晃醒后他就一直觉得有些恍惚,强打着精神去上班,一天下来不是给顾客拿错了东西就是找错了钱,“对不起”三个字说了得有百八十遍。他今天一早醒来就跑来福利院,在空荡荡的老档案室里绞尽脑汁地想,那个孩子到底是谁。
“丁子木。”杨一鸣终于忍不住了,轻轻叫了一声。
丁子木吓了一跳,转过身来时眼睛都瞪大了。
“嘛呢?”杨一鸣靠在门框上懒洋洋地问。
“我……”丁子木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晒太阳?”
“啊……”
“那就一起晒吧。”杨一鸣懒洋洋地走到丁子木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
水磨石的地板擦得很干净,墙角处还有水渍,丁子木应该是擦过一遍的。
丁子木迟疑了一下,也坐了下来。两个人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透着凉意的的地板上发呆。
“杨老师,”丁子木慢慢地说,“我觉得……有点儿傻。”
“哪里傻?”
“也不是傻……就是觉得吧,这事儿不太适合两个大老爷们儿干。”
杨一鸣噗嗤一声乐了,他伸个懒腰说:“我刚吃了一顿特别累人的饭局,现在就想找个地方晒太阳,用阳光抚慰一下我受伤的心灵。你呢?”
丁子木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膝盖不说话。
杨一鸣仿佛没注意到丁子木的沉默,他自顾自地说:“我告诉你啊,吃饱饭晒太阳最舒服了,血液都在胃部帮你消化,所以大脑里昏沉沉的,什么都不用想最放松了。这个时候如果再有阳光晒晒,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倒头大睡了。”
“您困吗?”丁子木认真地说,“我去宿舍帮您那床被子,可以在沙发上眯一小觉。”
杨一鸣侧过脸来看着丁子木认真的表情:“你没听我刚说中午吃了一顿特别累人的饭局吗?我现在是半饱状态,晒太阳只是为了进行光合作用,聊以充饥。”
“吃蛋糕吗?”丁子木忽然来了精神,他坐直身体瞪大眼睛看着杨一鸣,“食堂这会儿空着呢。”
“吃!”杨一鸣也坐直了身体,几乎条件反射一样说道。
丁子木这次做的是戚风蛋糕,杨一鸣对此特别期待。戚风蛋糕的英文是“cake”是“雪纺绸”的意思,这种蛋糕吃起来细腻柔软如丝绸,一直是杨一鸣的最爱之一。不过戚风蛋糕对烤箱温度、打发蛋白、糖的溶解、拌合技术的要求都很高,稍不留神就会失败,杨一鸣不知道丁子木为什么要做这款蛋糕而不是简单一点儿的马芬蛋糕,但是正所谓“吃人嘴短“,杨一鸣闭上嘴老老实实地坐在一边等着。
丁子木做得不很顺利,甚至因为鸡蛋的温度不对而倒掉蛋白重新打了一份。等蛋糕出炉时,他皱着眉头看了看,不情不愿地把蛋糕递过去:“砸了,不过能吃。”
杨一鸣尝了一口,有点儿粘,口感不够软绵,有轻微的板结,一个个的小颗粒不依不饶地黏在口腔里,不至于不能下咽,但也不怎么舒服。
蛋糕能反映出一个人的心态,杨一鸣记得上次吃的奶酪蛋糕有家的感觉,可是这次的戚风让人郁结。
杨一鸣三口两口把蛋糕吃完,看着丁子木把烤箱模具收拾好,忽然问:“愿意跟我说说吗?”
丁子木正在擦碗的手顿了一下。
杨一鸣只能看到他的侧脸。略长的发帘垂下来,遮住了大半个额头,发丝悬在眼睫上,微微颤动出慌乱和挣扎的频率。
“在心理咨询方面,我不是专家,但至少是职业的。”杨一鸣说。
“杨老师,”丁子木放下手里的碗,慢慢抬起头来,“我觉得……我不是心理问题。”
杨一鸣不置可否地扬扬眉。
“我……可能是……精……神,精神方面的问题。”丁子木定定地看着杨一鸣,眼睛里渐渐地盈满了恐惧的神色,他飞速地眨一下眼,又低下了头。手里已经没有碗了,于是他绞紧了湿乎乎的洗碗布。
“你杀人了?”杨一鸣问。
“啊?”丁子木猛地抬起头来,觉得自己可能继幻视之后又有了幻听。
“这年月‘急性短暂性精神障碍’很流行。”杨一鸣耸耸肩,“一般开车撞人的,拿刀捅人的,都会得这个病。”
杨一鸣笑了一下:“杨老师你想哪儿去了!”
随着他的这声轻笑,刚刚几乎凝固住的空气一下子又流动了起来,丁子木一片空白的眼睛里又有了光影。
“少年,精神病不是那么好得的。”杨一鸣抹抹嘴站起来说,“快收拾收拾,咱们上楼上说去,在地底下说精神病,没病也要说出病来了。”
丁子木点点头,飞快地收拾好东西,跟着杨一鸣往外走。顺着阴暗狭窄的楼梯一步步走上来,光线越来越明亮,空间越来越大。丁子木觉得一直死死地压在自己心头的一层泥土似乎破开了一道裂缝,他想,杨老师真的是“职业的”,简直太神奇了。
“去到两杯茶来。”杨一鸣一边爬楼梯一边指挥着丁子木。
丁子木乖乖地拐去会议室拿了两个茶杯。
“来,说吧!”杨一鸣把沙发垫子揪下来扔在地上坐上去,同时冲丁子木努努嘴,示意他也坐下来。
丁子木毫不犹豫地坐在了另外一个沙发垫子上,两个人舒舒服服地伸长腿。
“说说看,你凭什么认为自己精神有问题?”杨一鸣问。
丁子木被这个丝毫不加修饰和技巧的问题砸得眼前一黑,心里倒是安定了下来,是啊,凭什么呢?
☆、第十二章
丁子木把双手撑在身后看向窗外,窗外有一株不知道多少岁的老槐树,自从他来到福利院那天就是这么浓荫蔽日的,六月的时候会开出满树的白花,馥郁袭人。现在槐花已经谢了,只剩下巨大浓翠的树冠染绿了一面窗户。丁子木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这一树的绿叶,他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跟一个心理老师解释。其实,在他生命中,他习惯于“听从”而非“倾诉”。
小的时候,为了能让日子好过一点儿,他丝毫不敢违逆地听从母亲,后来……来到福利院以后,他听从老师的,等上学了、工作了,为了博得众人的欢心,他一路都是服从。房东大婶说要加房租,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同意过,但是他仍然服从地点点头。
现在,杨老师让他“说”给他听,丁子木觉得千言万语千头万绪不知道从何开口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杨一鸣也不着急,他微微眯着眼睛,懒散地靠在墙上,把自己的一双脚伸进阳光里晒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杨一鸣的眼睛越闭越紧,一副随时可以睡过去的样子。丁子木在暖暖的阳光中瞥一眼杨一鸣,自己的心也莫名地静了下来。
但事实上杨一鸣非常的紧张,他知道丁子木其实并不信任他。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从来都是需要条件的,他和丁子木之间不具备这个条件。他能做的只是尽力缓和丁子木的情绪,他让要丁子木觉得他是真的想帮助他而非窥伺他的,他希望丁子木能有安全感而非压迫感。
他不提示也不追问,就那么懒散地靠着墙,可后背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
“杨老师,”丁子木轻声说,“精神分裂是种什么样的病?”
“精神分裂?”杨一鸣睁开眼睛上下扫了丁子木一圈,“为什么?”
“我……”丁子木咬咬牙说,“我会失忆,有时候别人说我做过的事儿我自己完全没有印象,而且,我最近还出现了幻视。”
“那就不是精神分裂。”杨一鸣淡淡地说,“就好像醉酒的人从来不说自己喝醉了,精神分裂的人从来不会说自己‘幻视’,他们会非常确定自己‘真的’看到了。”
“可是……我也真的看到了。”
“但是你的理智告诉你,那是‘幻觉’不是真实的,所以那就不是精神分裂。”杨一鸣睁开眼睛,看到丁子木攥紧的拳头在慢慢放松,泛白的指关节在一点点变回原来的颜色。
“哪些事儿是你别人告诉你,而你自己完全没有印象的?”
“嗯,以前在蛋糕店的时候,店长说我跟顾客打架,但是我没有印象;有一次,他们告诉我,有一个小姑娘跟她妈妈走散了,站在店门口哭,我给了她一块蛋糕把她哄进店里,让她喝了一杯牛奶,陪她玩了一会儿。店里的人一直取笑我说我有当幼儿园老师的潜力,但是这件事我完全不记得了。”
杨一鸣含义不明地点点头,神色淡淡的,丁子木似乎从这个细微的动作中得到了鼓励和信心,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之前在蛋糕店工作,因为打架前后被三个蛋糕店炒鱿鱼了。我……我觉得我可能再也找不到一份稳定的工作了,我觉得……我可能真的有精神分裂。”
“你可能有点儿失忆,但绝对没有精神分裂。”杨一鸣更加确信了,他说,“精神分裂主要的症状包括思考、知觉、情感、行为等多方面之广泛障碍。说简单点儿就是发病时会举止怪异、胡言乱语,毫无理智可言,疯疯癫癫的。那个样子别说哄孩子了,疯起来不把孩子吓死就不错。”
“还有……房东大婶说我同意她涨房租,可是我也没印象。”丁子木又搬出一条。
“嗯,这倒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症状,同意涨房租这么丧心病狂毫无理智的话你都说出来了。”
丁子木忍不住笑了。
“丁子木同学,”杨一鸣侧过脸去看着他,“会失忆并不一定就是精神分裂,我现在都想不起来中午饭吃的是什么,我觉得我像精神分裂症患者吗?”
“可是,我失忆的时候干的很多事儿我都不相信是我做的。比如店长说我打架,而且打得特别狠,吓得他都报警了。”丁子木忽然有点儿急,他加快了语速说,“可是我从小到大别说打架了,吵架我也不会啊。”
“那倒不一定,”杨一鸣说,“吵架其实一件非常费脑子的事儿,聪明人才会吵架,笨人只会骂街或者被人骂。你看,吵架需要你有极快的反应能力来防御、攻击对方,还需要你有很强的语言组织能力,更需要有强大的逻辑思维能力,我向来觉得会吵架的人都很聪明。”
丁子木被杨一鸣的“奇谈怪论”惊呆了,愣愣地听他接着说。
“但是打架就不是这样,打架拼的就是体力和毅力,最多加点儿身体运动神经的反应能力。这个世界上没有不会打架的人,只有压制自己揍人冲动的人。你可能就是一贯的彬彬有礼,始终压制着自己暴力的一方面,当你暴怒的时候,会短暂的丧失理智,被情绪所控制,然后体内的暴力因子就全面爆发,打起来也不奇怪。”
“可那也不应该事后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啊?”
杨一鸣心里一动,他想起上个月在游乐园门口丁子木打的那惨烈的一场架。他斟酌了一下,决定不再提这件事,丁子木的情绪刚刚才缓和下来,最好不要再让他紧张恐惧起来。反正事情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儿,他打架了,然后又忘了,就像之前在蛋糕店发生的情况一样。
杨一鸣把这个问题揭过去,反问道:“院长跟我说冯老师要带你去看医生,看的什么科,医生怎么说?”
“神内。”杨一鸣说,“我们也往癫痫那个方向去查了,做了和pet检查、脑电图、脑ct、脑ri,反正一大堆,最后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现在还有几个报告单没有出来,我在等结果。”
“那倒也不一定,癫痫这种病,实验室检查固然重要,但是更多的还是依靠临床症状检查,如果能在你发病时送去就医,检查出来的结果是准确的。其实你刚才说的那些症状,癫痫患者多多少少都会有。”
丁子木的拳头彻底放开了,他把手掌摊放在腿上,看着杨一鸣问:“癫痫其实是可以治的对吧?”
“百分之八十五治愈,百分之九十五可控。”
丁子木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杨一鸣带着几分笑意说:“还有,脑萎缩也可能会让你短暂失忆,然后行为怪异。”
“脑萎缩?”丁子木又有点儿紧张,“那是什么?”
“比如老年痴呆,”杨一鸣伸手拍了拍丁子木的后脑勺,“早发性老年痴呆。”
丁子木被这一巴掌拍得整个人都苏醒过来了,那种温和的笑容又浮在了脸上,他的眼睛很亮。杨一鸣微笑着又闭上眼睛靠在墙上。淡淡地说:“丁子木,别怕,没什么大不了的。”
丁子木看着杨一鸣懒散惬意的样子,他相信,这真没什么可怕的。
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丁子木一直回忆不起来,因为在暖暖的阳光中,在杨一鸣懒洋洋的声音中,他竟然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沉,即便是在家里,躺在床铺上也很少能睡熟的丁子木竟然坐在地上,靠在墙角,用一个别扭的姿势陷入了沉睡。等他醒来时,天色已经擦黑,一扇窗子半开着,满屋凉风习习,他身上搭着杨一鸣的薄外套。
杨一鸣已经走了。
丁子木拿着杨一鸣的外套,小心地抖了抖,然后挂在了衣柜里。杨一鸣的衣柜里还放着两件外套,一身运动服和一双运动鞋,东西虽然不多,但是一看就是把福利院当成一个会长期停留的地方。丁子木看着柜子里的几件衣服,心里很暖,有种特别踏实的感觉。
他关上柜门,转身往门口走去,一眼就看到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有潇洒漂亮的钢笔字。
丁子木同学:
你公然违反校规校纪,在上心理健康课的时候睡觉,没有认真听讲,严重破坏了课堂纪律,干扰了老师的情绪和正常的授课节奏,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这是你长期缺乏自我管理、自我约束的表现,也是你长期生活作息不规律的体现。最为严重的是,你公然违反课堂纪律,这是对老师的极大不尊重。
在此,经过反复考量,我决定给丁子木口头警告处分一次,望其今后能时刻警醒自己,改正缺点,争取更大进步。
丁子木对着那张纸笑了半天,他掏出手机,把那封“处分通知书”一个字一个字地敲进去,只是把所有的“你”都改成了“我”然后把最后一段的第一句话删掉,直接把“望其”改成了“我”,把“能”改成了“要”。然后加上了“检讨书”三个字,把短信发了出去。
杨一鸣接到短信后笑了,他还没来得及回复,一条新的短信息便又欢天喜地地挤了进来:
为了表达我承认错误的诚意,扭转我给老师留下的恶劣印象,在此申请为老师制作黑森林蛋糕一块,望批准。
杨一鸣咧着大嘴,敲下“朕准了”三个字。
☆、第十三章
“御厨”丁子木的蛋糕还没来得及做,国庆节就接踵而至。这种长假正是游乐园最忙的时候,丁子木的值班表被排得满满当当的。杨一鸣得知后实在不好意思这个时候还去烦着人家给他做蛋糕,于是这事儿也就放下了。
杨一鸣想着反正放假也没什么事儿,索性把上次没干完的事儿干完了。于是他开车去了福利院,拿着一个卷尺在活动室泡了一整天做设计,然后开始跑各个家具市场。院长一共就给了他一万五千块钱,这钱掰成八瓣花也不够用的,杨一鸣动用到他宅男的专长,回家泡在网上把各大电子商城挨个逛了一遍,东拼西凑的倒也把东西凑得差不多了。
长假假期快结束的时候,杨一鸣接到福利院的电话,传达室的大爷辗转了不知多少渠道找到了杨一鸣的电话,抱怨说传达室的小屋快要堆不下他的快递了。杨一鸣赔着笑脸说尽快去处理,于是在假期的最后一天,他翻出了一身旧衣服套上,一路奔赴福利院准备大干一天。
这天下了入秋的第一场雨,不大,但是很冷。
杨一鸣赶到福利院时,惊讶地发现传达室小屋已经几乎被搬空了。老大爷慢悠悠地放下手里激战犹酣的手机版斗地主,告诉杨一鸣:“木木昨晚来了,帮你搬了一部分上去,今天一大早又搬了一些,我这儿就不剩什么了。杨老师你上楼的话顺手把这俩箱子也拿上去吧。”
杨一鸣道了谢,抱着两个不大的纸箱爬上了五楼。
活动室所有的窗户全都大开着,屋子里很凉,有湿漉漉的水汽。丁子木穿条牛仔裤和短袖t恤衫,把努力把一个大箱子推到墙角。大概已经干了一段时间了,他竟然有点儿出汗,薄薄的衣料黏在后背上,勾勒出肩背好看的线条。杨一鸣靠在门边看了两眼,觉得小子看着挺瘦的,没想到倒是挺结实,用力时绷起的肌肉都透着硬朗,嗯,是个打架的好手。
杨一鸣忽然有点儿后悔,当时在游乐园门口应该多看两眼的,估计挺有看头的。丁子木浑然不觉身后的那两道目光,他弯下腰去捡了一个方形的盒子,拉伸出一道好看的腰线,流畅而优美。杨一鸣往丁子木的腰部瞥两眼,真是赏心悦目,看着就让人高兴。
“丁子木。”杨一鸣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后冷不防喊了一声,“我的蛋糕呢?”
丁子木被吓了一跳,转过身来时脸上还有慌乱的表情,等他看清杨一鸣后,又露出好看的笑容:“啊,杨老师你来啦。想吃蛋糕那不是分分钟的事儿吗,现在我给你干活,将功赎罪不行吗?”
“行啊,怎么不行。”杨一鸣走进来放下箱子,随口问道:“十一期间不是你最忙的时候吗,怎么今天不用上班?”
“把那箱子给我吧,”丁子木走过来接过两个小箱子,扭头又走回活动室的另一头,“杨老师,你看看这些东西都放在哪里啊。我看这箱子里好像是个矮柜,本来想给你组装上的,不过还是等你来了看看再说吧。”
杨一鸣愣了一下,心里有点儿疑惑,他当然听出来丁子木有意回避了他的问题。上不上班这本来是不值一提的小问题,丁子木的刻意回避反而有些不正常。
“拆了吧,”杨一鸣装作毫不在意地说,“正好帮我把这些柜子组装起来,我动手能力实在不行。”
丁子木倒是很高兴,三下五除二就把箱子全拆开了,本来空荡荡的活动室立刻被堆得满满当当的。
“今天得累死,”杨一鸣环视一下屋子里,叹口气说,“咱们得找俩帮手。”
“本来倒是有几个孩子说要来帮忙的,但是我想着这些都是木头铁片什么的,万一再磕着碰着的,再说,他们一来还不够裹乱的呢。”丁子木拍拍胸口说,“交给我吧,我统统给您搞定了。”
杨一鸣用不屑的目光上下瞥了丁子木一眼,说:“朕拭目以待。”
于是御前首席西点师兼首席苦劳力丁子木同学好像打了鸡血一样抗亢奋起来,那热火朝天的劲头感染得杨一鸣也甩开膀子开始干活。于是两个人一起忙忙乎乎地折腾了大半天,总算是把大件的家具组装了起来,只剩下一堆小家什。在忙乱的过程中,不断地有小孩子跑上来看,他们会抓着丁子木问“木木哥哥,杨老师这样是要干什么呀”“木木哥哥,以后我们可以来这里玩吗”“木木哥哥,我们可以在这里和喝午茶吗”“木木哥哥,什么是下午茶”……
大概是跟杨一鸣不太熟悉,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围在丁子木身边叽叽喳喳。丁子木每次都会放下手里的活儿,认真地去跟他们解释,有时候还蹲下来给小一点儿孩子擦擦蹭脏了的脸,或者系上散开的鞋带。他脾气很好,似乎从来也不会烦躁,自始至终声音都不会抬高一度,也不会赶那些孩子离开。
收拾屋子的进度慢了很多,但是杨一鸣并不在意。他看着丁子木跟那些孩子说话,喜欢听那些孩子叽叽喳喳地说“木木哥哥”,也喜欢看丁子木脸上那始终不曾变过的温和的笑。当丁子木跟孩子说话时,杨一鸣就会走过去把他手里的活儿接过来。他搬着柜子,从屋子的这头走到那头,一边走一边想,福利院的工作可比在学校里有趣多了。
等把屋子收拾得差不多时,杨一鸣撑着自己的后腰一个劲儿地嚷累:“不行了不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不能再干了,我得休息。”
“杨老师,你缺乏运动啊,搬两个箱子看给您累的。”丁子木蹲在地上收拾残局。他把所有的纸制品全都压平叠好,分类摞在一起,用塑料绳捆起来。然后把泡沫集中起来用一个大塑料装好,再把所有的塑料制品捆在一起。杨一鸣坐在一边看着丁子木有条不紊地收拾,不一会儿本来凌乱不堪的屋子里就显露出整齐来:靠墙一溜矮柜,矮柜上面悬挂着长条的软板,那是用来固定各种宣传、通知等资料的。杨一鸣的办公区在活动室的另一个角,挨着一扇窗户,坐在桌前,只要歪过头去就能看到窗户的风景。在书桌前面,丁子木特别放了一个小书架,象征性地打了一个小隔断,给了杨一鸣一个小小的“”空间。其他的窗户底下放了一溜小布艺沙发,置物架放在了沙发的另一侧,平时随手用得着的一些小物件都放在了置物架上。
杨一鸣觉得,丁子木这人绝对是强迫症患者的知心好友,看他整理东西分分钟被治愈,再想想自己的那个标准的宅男狗窝,杨一鸣忽然有个强烈的愿望,就是哪天找个理由把这个孩子骗回家去,时间不用长,只要一天,保证自己的狗窝能变成样板间。
不过从这个角度讲,像丁子木这样的人应该是很理智、很冷静,相对有耐心的,能把这样的人撩拨得丧失理智,暴怒得大打出手,那对方的段位也确实不低。杨一鸣在一边看着丁子木认真地给废纸打包,一边忍不住琢磨,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对游乐场门口那一幕始终耿耿于怀。他忘不了当时丁子木可以算得上是凶残的目光,也忘不了那时他冷冰的语气,更忘不了他一只手扯着那个父亲的领口,另一只手攥着拳头,根本不顾及对方的拳脚丝毫不留情地往自己身上招呼,只是闷头一下一下照着对方头部猛击样子。
当然也忘不了他抬着头仰视着自己,冷冷地说:“我不认识他。”
大概是平时丁子木给人的感觉太温和了,和那一幕形成了的对比太过强烈。在这种对比之下,反而一次次强化了那一幕留给人的印象。原先只觉得那是人在暴怒时失去理智的行为,可是跟丁子木打交道的时间越长,越是对这个论断表示怀疑。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孩子的父亲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才会让丁子木有那样的举动,才会让这么一个惯于克制自己,彬彬有礼甚至有些过分小心谨慎的人失控到那样一个程度?
丁子木不知道杨一鸣脑子里在转什么念头,他认真地把地上所有的废纸和包装绳收起来,能再次利用的和需要扔掉的分类码放整齐,然后把最后一个小箱子摞好,拍拍手对杨一鸣说,“杨老师,大件基本算是收拾好了,您看看还需要什么?”
“饭!”杨一鸣晃晃脑袋,把头脑里那里不着边际的想法甩掉,然后认真地说,“我饿了。咱们别吃食堂了,干了一天活需要犒劳一下自己。去楼下食堂吃饭那是考验而不是享受,所以咱们下馆子去。”
“好啊,”丁子木说,“上次您请我吃饭,今天我请客吧。”
杨一鸣走过来一把勾上丁子木的肩头,揽着人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驱使你干活,还让你掏钱请客,丁子木,你这是毁你杨老师呢吧,我一世英名还要不要了?”
两个人吃了一顿也不知道算是午饭还是下午茶的饭,雨淅淅沥沥地一直没有停,天色有些昏暗。杨一鸣发动车子,慢慢地开上行车道,他说:“丁子木,我送你回家吧,今天就别干了。好好歇歇,明天也该正常上班了。”
丁子木顿了顿说:“杨老师,我想先回福利院拿点儿东西。”
杨一鸣说:“那咱们先回福利院,然后我再送你回家,今天下雨,路上不好走。”
丁子木不说话了。
杨一鸣侧头看了他一眼,心里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什么。今天看到丁子木时他就有点奇怪,因为之前丁子木明明跟他说过十一七天假他都要上班,会很忙,怎么今天会休息?而且听传达室大爷那话的意思,丁子木昨晚应该是住在福利院的。
杨一鸣沉默地往前开了一段路,车子里满是压抑的气氛。丁子木越来越局促,他扭过头去看着窗外。
车窗上挂满了雨滴,一滴滴水珠滚出陆离的纹路,纵横交错在玻璃上,折射出斑驳的光影,汽车的红色尾灯扭曲出纷乱的光线。车外,焦急烦躁的司机们在不断地按喇叭,嘀嘀嘀的声音挤进关闭着的车门,钻进耳朵里,在脑袋里一遍遍尖锐地回响着。丁子木觉得自己的心跳有点儿快,身体里骤然有一种类似失重的感觉,他下意识地攥紧车门上方的把手,确定自己好端端地坐在座位上,可那种类似要飘起来的感觉还是越来越强烈。
丁子木不安地地挪动了一下坐姿,深深地靠进椅背里,他努力闭上眼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等再度张开眼时,他惊悚地看到透过车挡风玻璃上朦胧的水雾,一个八|九岁孩子的身影从车前跑过去。忽然,这个孩子停住了脚站在车辆的正前方,他脸上惊恐和不安的表情透过绵密的雨帘和陆离的挡风玻璃,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丁子木眼前。
他几乎是鼻尖对鼻尖地贴近丁子木,死死地瞪着他。
那个孩子的眼睛里有泪,但是毫无神采,仿佛是个死人。
丁子木感觉自己被一只手扼住了喉咙,被巨大的力量死死压在椅背上毫无动弹的机会,嗓子里连一丝□□都无法发出。他能做的,只是被迫看着那个孩子,绝望而濒临崩溃。
他,认识这个孩子。
☆、第十四章
杨一鸣把雨刮器的调到最大挡,路上的车越来越多,他们位于城区南部,这里地势比较低,每逢大暴雨时总会发生内涝,现在路面上已经出现了大量积水。杨一鸣想到丁子木住的那片危房,估计情况不会乐观。
路上车辆很多,稍不留神就会发生刮蹭事故,杨一鸣盯着前方的路问道:“丁子木,你家那边没事儿吧,会不会淹水?”
“……”
杨一鸣等了几秒,发现丁子木没有应声,于是他提高嗓门又问了一遍,丁子木依然没有反应。杨一鸣抽空瞥了丁子木一眼,惊得一脚刹车就跺了下去,身后立刻传来一片抗议的车笛声。
“丁子木!”杨一鸣大喝一声,打了右转向灯,把车慢慢地往路边靠过去。
丁子木被这一声惊醒了,他觉得眼前一花,那小孩子的身影迅速溶解在水汽迷蒙的车窗玻璃上,同时觉得刚刚还死压在身上的巨大力量骤然消失了。扼在喉咙上的力量刚一消失,丁子木立刻大力地吸气,每一口都努力把肺部填满,因为太过用力,他甚至呛咳起来。
杨一鸣看到丁子木像被电击了一样颤动一下,然后就开始用力深呼吸,紧跟着就呛咳得蜷作一团。杨一鸣不知道丁子木这是怎么了,只知道刚刚他无意间瞥到的那个人简直不像是他认识的丁子木。在那不经意的一瞥间,他看到丁子木的眼睛瞪到最大,惊恐的神色藏都藏不住,鼻孔大涨似乎在努力呼吸,但是从他涨红的脸色和微微发白的嘴唇上看,这个人应该是处于缺氧状态。丁子木用一个非常僵硬的姿势靠在椅背上,浑身上下每一个关节都是僵硬的,身体都能折出直角来。
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偶人。
杨一鸣腾出右手来用力拍着丁子木的后背,一边踩下了刹车,把车子停到了路边。
“你怎么样?”杨一鸣解开安全带,靠过去扶住丁子木的身体。
丁子木摇摇手,他依然咳得抬不起头来,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杨一鸣吧车窗摇下来一点儿,让外面风凉风吹进来,车里的空气又流动起来,丁子木剧烈地喘息着,唇色倒是渐渐恢复了过来。
杨一鸣从纸巾盒里拽了两张纸巾塞进丁子木手里,丁子木擦了擦眼睛后直起了腰。
“你怎么了?”杨一鸣看着丁子木通红的眼睛问。
“杨老师……”丁子木一把抓住杨一鸣的左手腕,攥得死紧,攥得杨一鸣感到疼痛,他声音颤抖着,满是乞求地问,“你说过……我不是精神分裂?”
“不是!”杨一鸣坚定地摇摇头,“丁子木,你以前有没有过精神分裂症状我不清楚,未来会不会得精神分裂我也不敢说,但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你一定不是精神分裂。”
“可是,我又看到他了。”
“谁?”
“我不知道,我觉得我认识他,应该还很熟悉,但是我想不起来,我刚刚看到他就在车里。”
“你‘看到’他在车里?”杨一鸣迟疑地问,他在“看到”这个两字上放了重音,他需要丁子木有一个准确的表述。
“我真的看到了,”丁子木控制不住地发抖,他的眼神都是散乱的,但仍然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看到他了。”
“他什么时候上车的?”杨一鸣试探着问。
“不,他没上车,他就是……突然出现了,不对,是我……我忽然就看到他了,那又是幻觉吗”
杨一鸣长长地舒口气,丁子木的神智非常清楚,他更够分辨得出自己看到的是真实的还是幻觉。
“丁子木,没事儿的,别怕。就跟你上次一样,那只是幻觉。”杨一鸣伸出右手搂住丁子木的肩头,用力抱紧他。丁子木一点一点松开死死攥着杨一鸣手腕的手,慢慢说,“杨老师,我……肯定是不正常的。”
这次,杨一鸣没说话。
等丁子木情绪平复了之后,杨一鸣想要送他回福利院。丁子木说:“算了,我还是回家吧,让冯老师知道了会担心的。”
“你不是要去福利院拿东西吗?”杨一鸣问。
丁子木摇摇头,疲惫地靠进车座里。
杨一鸣有点儿疑惑,可还是发动车子往丁子木家的方向开过去,他几乎能确定丁子木说了谎话,不论是他的工作还是他的住所,一定发生了什么让他无法面对的事情,没有外部的刺激,通常是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的。杨一鸣很想知道这个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真心实意地想要帮助他。
车子慢慢地开进老城区,路面的积水越来越深,杨一鸣不敢走神,全神贯注地盯着路面,唯恐一不留神就开进了深水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车子停到了丁子木住的巷子口。
杨一鸣把火熄了,对丁子木说:“我送你进去。”
丁子木慢慢地抬起头,仿佛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他傻愣愣的看了杨一鸣几秒后摇摇头:“不用了,杨老师,我自己进去就行。”
杨一鸣根本就没有和他争论,只是下车从后备箱里拿了一把伞,撑开后站在副驾驶旁边。他拉开车门,把雨伞微微倾过去挡住,不容拒绝地说:“出来吧。”
丁子木坐在那里,抬头看着杨一鸣,这个姿势让杨一鸣一下子就想到了游乐园门口的那一幕,只是现在丁子木显得特别脆弱,不像是打人的倒像是被打的。
杨一鸣冲丁子木抬抬下巴,丁子木慢慢地从车里走出来站在伞下。
“走吧。”杨一鸣简单地说,拽了丁子木一把,丁子木踉跄了一下跟着往里走去。小巷子越走越逼仄,越走越荒败。杨一鸣打量着两边被拆得只剩下一片瓦砾,长了野草和青苔的小院子,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他想象不出这种地方要怎么住。
“到了,”丁子木停在一扇小门跟前,低声说,“杨老师您回去吧,我自己一个人就行。”
杨一鸣不为所动地站在那里,僵持了一会儿之后,丁子木无可奈何地掏出钥匙打开了院门。小院子里已经看不到地面了,全是一层泥浆,中间扔了两块砖头供落脚之用,空气里弥漫一股股的恶臭味。房屋门关着,但是估计也已经有不少泥浆顺着门缝流进去了。
“怎么回事?”杨一鸣拽着丁子木不让他往里走。
“前几天下水道就堵了,那些污水都倒灌进来了。我找了房东和居委会,他们都不管。”
杨一鸣知道,这一定又是逼人搬走的新招数,断水断电断有线,实在不行就堵下水道,反正总有一款能让你呆不下去。
“你昨晚住哪儿了?”杨一鸣问。
“福利院。”丁子木老老实实地答道。
“今天打算住哪儿?”
“福……福利院。”
“你不怕冯老师知道了伤心?”
丁子木没吭声。
“走。”杨一鸣一脚把院门踹上,拉着丁子木就往巷子口走,“这地儿没法住,你今晚先住我家吧,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
丁子木张了张嘴想要拒绝却被杨一鸣打断了:“我又不图财又不图色,更不会把你卖了,你担心什么?”
于是丁子木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不吭声了。
杨一鸣家在城市的另一头,一片高楼林立。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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