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玄幻]还阳 作者:空篌
正文 第17节
[玄幻]还阳 作者:空篌
第17节
☆、窥探
“有意思。”看着眼前的一幕幕画面,洛苍妍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抬起头,向四周环视了一圈,语气嘲讽道:“我不管你是谁,又是从何处得知这些事情,不过单凭这些幻象就想将我困死,未免想得有些太过简单了吧?胡闹到此为止,现在我可要出来了,别怪我没给过你逃命的时间。”
话音刚落,原本笼罩在洛苍妍周围的记忆瞬间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寂静黑暗。洛苍妍合上双目身处其中,在一声嗤笑过后,再次睁开双眼,便已经身处陌生的石窟之中了。
洛苍妍从躺着的石床上坐起身来,仔细打量了一番周围,这石窟许是终年阴暗潮湿,多处地方长满苔藓,有水不时从顶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来,隐隐地,还能听到外面潺潺的水声,想来这里距离他们进入幻境前所在的弱水之畔不远。眼前的一切并没有任何熟悉之处,洛苍妍基本可以确定,这并不是她曾经到过的任何一个地方,这么说是现实了?她扭过头,夏征三人就躺在离她不远的其他几张石床上,呼吸平稳,想来还在沉睡。
见他们性命无虞,洛苍妍稍稍放松下来,眼看已经到了昆仑山,若是让他们在这里丢了命,那她先前的一切安排就功亏一篑了。将视线移开之后,洛苍妍重新开始打量这里,她方才并没有看到始作俑者的身影,不过既然夏征他们还在对方的控制之下,那么那个家伙应该就在附近。
洛苍妍轻轻“啧”了一声,而后状似随意地说道:“既然没跑,那你还躲着做什么?莫非还要我亲自抓你出来不成?”说罢,坐在原地动也不动,只是低着头看自己的掌心,过了片刻,她便听到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水声,洛苍妍抬起头,朝那边露出一个微笑:“原来是蜃妖?难怪难怪。”
蜃将自己的身体隐藏在一片水雾之中,听到洛苍妍的调侃,瓮声瓮气地问道:“我并没有伤到你分毫,你又何必步步紧逼?”
“你不是不想,是根本伤不了我分毫,”洛苍妍向着其他人的方向努了努嘴,“如果你当真没有恶意,在我挣脱你的幻境开始苏醒的时候,你就应该把其他人都放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他们的性命攥在手里当作和我讨价还价的本钱。”
蜃沉默了一下,道:“我早就可以对你们下杀手。”
洛苍妍闻言,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哈哈大笑起来:“你们蜃并没有多强的攻击力,平日里也仅仅是靠吸食沉浸在幻境中的猎物魂魄而活,你下杀手?人死之后魂魄很快便会离体,你又无法绑缚生魂,剩下几具死人空壳,哪有思绪供你编织幻境?”
蜃没有接话,洛苍妍自顾自地笑够之后,终于问道:“得了,我也不拿你打趣,你既然选择留下,是想跟我谈笔交易吗?”
蜃回道:“是,以他们三个的性命,换我的。”
洛苍妍耸耸肩:“那我岂不是很亏?”
“……你想如何?”
洛苍妍歪着头想了想,笑道:“我对你这种制造幻境的能力挺有兴趣的,这样吧,你让我去看看他们的幻境,待我满足了好奇心就放了你,如何?”
“好。”蜃一口应了下来。
洛苍妍满意地笑了笑,然后像是随手朝沈清汜所在的方向抬手一点:“那就先看看他的吧。”
不料蜃却否决了这个提议:“不行。”
“嗯?”洛苍妍轻轻一挑眉,“为何?”
“他的幻境已经失控了,”蜃回答得也有些迟疑,“他的思绪太过混乱,刚开始我还能勉强窥探,现在已经完全看不透了。”
“不能强行进入?”
“可以,”蜃如实答道,“但是进入失控的幻境,很有可能陷在其中无法自拔,我连自身安全都无法保证,当然没办法再送个人进去。”
“还有这种事?”洛苍妍颇有兴致地扭头看了沉睡中的沈清汜一眼,低声喃喃道:“看来你隐瞒了很多事情呢……”
“姑娘?”蜃问道。
“既然你办不到,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洛苍妍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让我看看夏畅的幻境。”
“没问题。”蜃做了一个扬手的动作,一团小小的雾气便缓缓飘至洛苍妍的面前,洛苍妍伸出手,让雾气来到她的掌心,她看着雾气渐渐扩散开来,抬眼对蜃笑笑:“别想着弄什么小动作,你知道我随时可以醒来。”
……
一切都乱了。
沈清汜头疼欲裂,他紧闭着双眼,只觉得像是有只手在他脑子里不停搅动。沈清汜的思绪不受控制地混乱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剧痛中产生的错觉,出现在他眼前的幻境似乎也开始渐渐变得支离破碎。
恍惚中,他仿佛感觉到身旁有天火灼烧的热度,沈清汜重重地喘了口气,他努力睁开双眼,第一眼看见的,却是悬在头顶上方的巨大法阵。沈清汜不由地愣住了,这是当初在申首山上,柳莺时为了防御而布下的法阵,当时,为了增强法阵的力量,她将申首山方圆十里内的所有生魂全部汇集在了阵中,甚至不惜消耗自身的魂魄之力——此情此景,沈清汜终生难忘。
“……”沈清汜皱着眉,缓缓合上双目,待到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目光已经变得清明起来。他强撑起身子向四周望去,原先还在天火中哀嚎的人们此时早已没了声息,沈清汜不由地在心中叹了一声,他们终究还是没能撑到法阵张开的时候。其中一些人的尸体此时就躺在沈清汜的身边,他微微低头看着他们,这些人大张着嘴,目眦欲裂,狰狞的表情像是在质问,却又透出浓浓的绝望。有那么一瞬间,沈清汜觉得他们瞪视的好像并不是苍天,而是自己。
“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沈清汜的声音低低的,被淹没在天火坠落的轰鸣之中,“但是,我说不出会替你们活下去这种话。”
“轰——!”一个巨大的火球狠狠砸在法阵之上,原本还算稳固的法阵瞬间动摇,强大的热浪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与此同时,沈清汜听到了柳莺时的惨叫。
沈清汜循着方才发出声音的方向,终于找到了柳莺时的身影,她正蜷缩着身子躺在地上,鲜血沾染上她银色的发丝,在滚滚热浪之中,整个人显得破碎而了无生气。
“柳……莺时……”沈清汜他艰难地爬到柳莺时身边,握住了她的手,指尖探向她的脉门,终于感受到一点微弱的脉搏。
“……柳莺时!”法阵再也挡不住天火由内而外灼烧,沈清汜强忍着喉咙的剧痛,低声唤道,柳莺时像是听到了,她的手指动了动,轻轻回握住沈清汜的手,然而,她的脉搏渐弱……柳莺时再没有醒来。熊熊火海之中,沈清汜感到自己正在被绝望渐渐吞没,他觉得有些窒息,紧紧握住柳莺时的手,将它抱在胸前,想要带给它一些温度,却是徒劳无功,终于,沈清汜的手中只余下一片冰凉。
☆、苏醒
“混账……”沈清汜低声骂道,声音却在哽咽,“你这么做的后果,怎么可以就这样全部丢给我一个人承担……这太难了……”他想恨,但是更多的,却是从心底里涌出的悲哀,这么多生魂,最终只换得这样一个结果,这样根本不值得。
“别哭。”一只大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清汜,抬起头来。”
“……”像是溺水的人突然遇到浮木,这个声音将沈清汜从几乎没顶的情绪中解救出来,他缓缓抬头,却发现眼前的人竟是沈明端。
“哥……”沈嘉平从沈明端身后走了出来,神色复杂,“好久不见。”
沈清汜对此只是合目低头,然后,他听沈明端吩咐道:“这里情况太不稳定,嘉平,你带着清汜先离开,其他人留下,看看这里还有没有别的幸存者。”
沈嘉平应了一声,便要来扶沈清汜,不料一直沉默不言的沈清汜却在这时开口了:“带上柳莺时……的尸体……”
沈嘉平动作轻柔地将他扶了起来,安抚地拍拍他的手:“……放心。”
之后,沈清汜便陷入了长久的沉睡,再次醒来,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的事了。房间里除他之外没有其他人,于是,沈清汜扶着墙,缓缓向外走去,待绕过一个回廊,他突然听到前方有人说话。
一个男人问道:“师叔,不是都说少主回来了么?怎么这么久了还不见他人?”
另一个稍年长些的声音答道:“是啊,就是受伤很重,一直没能醒过来。”
“医门那些成天研习治疗法术的师叔师伯们也束手无策么?这得是多严重的伤啊!对了,您可知道他是在哪里被找到的?”
那个师叔答道:“天火焚身的伤之前闻所未闻,哪里是可以轻易治愈的?救人时我也在场,当时的申首山到处都是大火,清汜抱着那个姑娘坐在一个摇摇欲坠的法阵里,啧啧……可怜呐!老头子我也算看着他长大,还从没见他那么哭过!他当时已经受了很重的伤,自从回到首阳宫,就一直没醒过。”
“原来是这样啊,”男人像是舒了口气,“先前我见你们回来时还带了一副棺木,还以为……”
“那是那位姑娘的棺木,少主昏睡前特意吩咐的。”
“……”沈清汜摇摇头,不想再听下去,不料一扭头,却看见沈嘉平正站在自己的身后,一时间,两人都只是沉默。
“哥?”沈嘉平试探地问道。
“走吧,去九天池。”沈清汜低声道,“接下来的时间,我将在那里自行养伤沉睡,除非首阳宫遇上什么危机,否则不要将我唤醒。”
“可是你才刚回来……”
“我意已决。”沈清汜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沈嘉平的双眼,“嘉平,答应我一件事。”
“……好,你说。”
“尽一切可能,保住柳莺时的尸身。”
“……”这次沈嘉平并没有马上答应,他微微皱起眉,问道:“哥,我一直想问,那位柳姑娘……同你是什么关系?”
“她么……”沈清汜虚弱地笑笑,“她给了我一条命。”
……
“我就只能送你到这儿了,你现在还很虚弱,一个人进去时要当心。”九天禁地之外,沈嘉平停下脚步。
沈清汜回过头来,不待他开口,沈嘉平便已经看出他眼中的疑惑,微微一笑道:“我就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你是从来不看的。依照规定,除了洛氏族人之外,九天禁地只有掌门人和祭祀人可以自由出入,因此,在我接掌首阳宫之前,是不能踏入这里半步的。”说罢,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说起来也是奇怪,分开了这么多年,这才刚见面,你就马上又要跑到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去了。一方面我舍不得,另一方面,我却在期待永远不要有大事发生,我也不必进去将你唤醒。”
沈清汜几乎是在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然而他却并没有开口,只是听沈嘉平以一种自嘲的口气接着说道:“如果终我一生,我们都不用再见面,或许你就可以逃脱那个所谓的祭祀了。”
“别犯傻。”沈清汜折身走回,给了沈嘉平一个拥抱,“如果有事,记得来找我。”
沈嘉平低声笑道:“我们一起生在沈家,真的一点也不好。”
之后,沈清汜独自走进九天禁地之中。
尘封的大门缓缓开启,淡金色的九天之力仿佛被风卷起的落雨一般丝丝飘落。禁地里没有半点照明用的设施,然而九天流动形成的光影映射在禁地四周的石壁上,瞬间照亮了整片区域。沈清汜继续向里走去,九天在禁地中央汇聚成潭,水流一般泛着波光,缓缓流动着。然而与流水不同,九天是异常安静的,沈清汜只身站在九天池水边,望着不时溅起的光芒,渐渐地,原本混乱的思绪终于平静下来。
沈清汜还很清醒,他肯定不会按照记忆里那样步入九天,若是在这场幻境中沉睡,那么极有可能便会就此长眠,先前的种种勾起他的回忆,让他想要再多等等,多看看,可是如今的情况,似乎已经容不得他继续在这里停留了。现实中还有更重要的人,幻境中那些记忆固然美好,却并不是属于他自己的。
……也不知道夏征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识破幻境苏醒过来?
这般想着,沈清汜的脑内突然又传来一阵刺痛。对于这种感觉,沈清汜早已熟悉,他在九天之畔席地而坐,待到痛觉渐渐消退,沈清汜知道该是自己醒来的时候了。说来这幻境倒也做得尽善尽美,连他当年随身携带的匕首都一模一样地呆在原处。
拔出匕首,沈清汜毫不犹豫地对着自己手腕划了下去,鲜血瞬间流了出来。看着血滴落在脚下,沈清汜不由地有些出神,本来他还不能确定这就是幻境,偏偏是这个伤口,使猜测变成了事实。
如果能把两个不同世界的美梦融合到一处,那该有多好。
☆、私心
沈清汜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几乎看不到光的石窟,他眨眨眼,很快适应下来,扭头向其他方向看去,一个全身笼罩在雾气之中的人正背对着他,站在夏畅和洛苍妍所在的石床旁边,应该就是罪魁祸首了。
“你?!”那人听到身后的动静,猛然回头,却没料到又一个陷入幻觉的人竟会自己醒来,一下子惊得往后退了两步。
沈清汜侧头打量了他两眼,笑了笑:“蜃?难怪了。”
“你怎么挣脱的?这应该是我针对你们弱点设计的幻境,更何况你的幻境早就混乱失控……”
“弱点?”沈清汜从石床上坐了起来,眼前这家伙未免太过自信,竟然就这么把他们安置在那里,连绑都没绑。他看着一脸惊惧的男人,轻轻勾起嘴角:“可能你还需要多长几个脑子。”
“……”蜃没有接话,只是警惕地看着他。沈清汜对此不甚在意,他从蜃的旁边走了过去,低头看着尚在昏睡中的夏征和夏畅,没有动作。他知道,如果蜃当真熟知他们的弱点,那么这两个人的执念太深,或许根本走不出这场专门为他们编织的梦境。
“他们为什么还没醒?”像是在求证一般,沈清汜低声问道。
“……陷入幻境的人,大多会把幻境当作现实。”
“你的意思是,在他们的幻境中,他们并不清楚那并不是现实,反而正如同现实中一般生活?”沈清汜抬起双眸,直直地看向蜃。
“梦境会比现实更好。”蜃答道。
“是么……”沈清汜再次垂下眼,看着他们平静的睡颜,“如果说他们一直不醒……那会如何?”
“现实中,他们会因魂魄之力被抽取而渐渐死亡。不过幻境的时间和现实不同,他们会在梦里过完一辈子。”
“……”沈清汜突然有些犹豫了,在那个世界里,他们可能正和江刑、柳莺时在一起,快快乐乐地过着属于他们的小日子,直到渐渐老去,寿终正寝。
这是夏征苦苦追寻了十年的未来,想必夏畅的美梦也与之相去不远,既然如此,将他们从美梦中唤醒,是不是根本就是多此一举呢?沈清汜觉得,或许,对于夏征而言,自己并不会比他那份快乐的记忆更重要。
从他的迟疑中,蜃看到了些许希望,只听它缓缓开口道:“天裂之后,所有人都活在无尽的黑暗与痛苦之中,我可以为他们编织一场美梦,你总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让他们眼睁睁看着倒手的幸福再次在眼前毁灭吧?”
“为了一己之私?”沈清汜轻轻一挑眉,看向蜃,“你什么意思?”
“你在害怕。你们来到这里,是要去首阳宫的,如果只有你一个人,你不敢回去面对那些事情。”蜃的话变得多了起来,“这些我都在你的记忆里看到了,可是你不能因为想要有人陪,就不顾别人的意愿。”
沈清汜愣了一下,问道:“你能肯定他们愿意留在梦中?”
“对于活在梦中的人来说,那就是现实,并不存在什么选择。”蜃答道,“他们没有主动醒来,甚至没有做过尝试,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沈清汜忽地笑了:“可是我并不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
蜃不以为然地偏了偏头:“那位洛姑娘也是你的朋友吧?她应该是同意我说的话的。”
沈清汜闻言微微皱眉:“此话怎讲?”
蜃道:“她也曾醒过,却并不急着将你们唤醒,想必是因为她知道,在梦中的你们可以活得比现实里更好。”
不料沈清汜却完全没有在与它争论的心思,只听他沉声问道:“洛苍妍醒来过?那为何现在她会继续沉睡?”
“这……”虽然不明原因,但是蜃也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它支吾起来,想要找个理由把话圆过去,可是沈清汜哪里会给它犹豫的时间,他直接将匕首抵在了蜃的脖子上,冷声道:“说真话。”
彻骨的寒意从匕首那端传来,令蜃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她说想看看别人的幻境,作为交换,她绕我一命……”
沈清汜将匕首的锋刃又往前送了一送:“谁的幻境?”
“夏畅。”逼问之下,蜃选择了如实回答。
“好,”沈清汜忽地将匕首一收,“你也把我送进去。”
“什么?”蜃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呆了一呆。
“如果你将我也送进夏畅的幻境,我便和她一样,饶你一命。”沈清汜说着,转身走回自己先前醒来时所在的石床,他坐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蜃:“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让他们立即醒来。”
“……好吧。”蜃显得有些无奈,它招招手,让一团小小的雾气飘到沈清汜面前:“你只需要碰一下,之后的事情就交给我了。”
“别想耍花招。”沈清汜说着,毫不犹豫地向那团雾气伸出手去。一时间,他只觉自己的视线变得朦胧起来,他感觉到自己在移动,却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脚,整个人像是浸泡在水中,只能顺着水流的方向漂过去。不知如此过了多久,沈清汜终于感觉到自己的双脚踩到了实物,萦绕在眼前的浓雾也渐渐散去,视线重新变得清晰——沈清汜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不知名的小村村口。
天色昏沉沉的,听不到半点虫鸣鸟啼,沈清汜小心翼翼地向着村中走去,他四下打量着,发现这里的草木早已凋零殆尽,沿途也并未出现任何有人生活的痕迹。眼前的一切无一不显示着,他所在的地方,是天裂后的一个废弃的村庄。这让沈清汜不禁有些疑惑:这里不是夏畅的梦境吗?她的美梦怎么会在天裂之后,在这种地方?
带着疑惑,沈清汜继续向前走去,小村并不大,不多时,他便来到村子的中心地带,在这里,他终于发现了一个防御法阵。
沈清汜抬起手,将手掌覆在法阵之上,一股柔和温暖的灵力顿时从法阵中透出,顺着他的手掌传遍全身,这股力量干净非常,不带半分戾气。沈清汜见状,不由地轻笑了一下,这是柳莺时布下的法阵,他对此十分熟悉,看来在夏畅的幻境中,天裂之后,他们四个是在这里安家了。
确定了目标,沈清汜当即也不耽搁,他将自己的灵力以同样柔和的方式注入法阵之中,依照法阵中灵力运转的规律,将灵力探入其间,很快便让他找到了这个阵法的空隙,他无意破坏,只是将那空隙稍稍撕裂,而后便毫不费力地从中穿了过去。
☆、意图
法阵之中,是一个并不大的小院,沈清汜站在原地看了看,正想着要往哪走,便听到从后院传来说话的声音,他收敛气息循声走去,正巧看见夏畅端着托盘走进一间屋子。
沈清汜无声地跟了上去,从虚掩着的门缝中,他看到夏畅正站在一个模样十分普通的年轻男子面前,见此情形,沈清汜先是一愣,而后不禁摇了摇头,这大概算是他第一次见到江刑吧?
只见夏畅将手里的托盘放下,对江刑笑道:“你看天都黑了,还在生气呢?”
江刑愤愤地哼了一声:“怎么可能不气?我们都知道那地方凶险,夏征居然还敢抛下我们一个人跑去,他还要不要命了?”
“莺时姐不是跟上去了吗?他们当了这么久的送葬人,不会有事的。”夏畅说着,指了指桌上的托盘,“我哥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什么事等他回来再说,你不吃晚饭,遭罪的可是你自己。喏,我帮你带了点饭菜来,免得你把自己饿死了。”
“……”江刑愣了一下,耸耸肩,双手捧起碗碟感叹道:“原来阿畅也可以这么温柔啊!”
“喂!江刑!”夏畅也知道自己被江刑打趣了,她的脸微微一红,伸手就要去夺江刑手中的碗筷:“不吃的话我就拿去喂狗了!”
“不行不行不行!”江刑摆出母鸡护崽的架势,将碗紧紧抱在怀里,“再说……我们又没养狗,你能喂给谁?”
夏畅一愣,脸顿时变得通红,怒道:“那我就把这饭吃了!看你又能怎样?!”说着,还不等江刑反应,夏畅就已经一把抢过他怀中的碗筷,江刑痛失晚餐,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夏畅怒气冲冲地端着碗大口吞咽。
眼看着饭菜一点点减少,江刑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呃……阿畅,你吃饭我肯定不反对,只是万一你因为多吃我这一碗饭发胖了,那可就是我的罪过了……”
“你……!”夏畅把碗重重地一放,抬起头对他怒目而视,最终却还是在江刑那温和的笑意中软化下来,她摇头叹了口气,道:“算了,真是想气都气不起来,你等着,我重新去给你盛饭,盛多少吃多少,一口都不许剩,明白?”
江刑看着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漂亮的牙:“果然还是阿畅最好了。”
“呼……一身鸡皮疙瘩,得了吧你!”夏畅抖了抖,拿起托盘准备转身出门,沈清汜见状,从门口往后退了两步,站在院中等她出来。不料就在这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沈清汜回头,却看见了比他先一步到达这里的洛苍妍。
沈清汜微微皱眉:“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洛苍妍笑笑,轻轻地拉了他一把,“我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说,阿畅姐姐马上就要出来了,你先跟我过来。”
“……”沈清汜再次看了一眼夏畅所在的屋子,点了点头。
在洛苍妍的带领下,两人悄无声息地走出法阵,待到在村外的小树林站定,沈清汜回头看了看,然后对洛苍妍低声说道:“也别兜圈子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洛苍妍无所谓地笑笑:“我要跟你坦白一件事。”
沈清汜轻轻一挑眉:“说。”
洛苍妍道:“我并不是洛苍妍,只不过是个借了她身子的还阳者。”
沈清汜闻言微微一怔,神情严肃起来:“突然告诉我这个,是有什么意图?”
“我当然有意图,”洛苍妍笑了笑,“其实这些话我早就想找机会跟你说了,可是在幻境外面说,我总会担心隔墙有耳,之前又想到你的幻境中去找你,偏偏那个蜃实力不济,告诉我办不到。本来还想找其他机会,正巧你也跑进这个幻境来了,就索性在这里跟你把事情摊开讲了。”
“意图。”沈清汜再次强调。
“我想和你合作,毕竟我们利益相关。”洛苍妍笑道,沈清汜皱皱眉想要说什么,却被她打断了:“你别急着反驳,我占据的可是原本那个洛姑娘的身体,她的记忆我都能看到,你们首阳宫里的那些龌蹉事儿,我也全都知道。”
“所以呢?”沈清汜不动声色地问道。
“我们如今已经到了昆仑山脚下,你当真愿意就这么回到首阳宫?”洛苍妍笑着反问,“不可能吧?首阳宫如此急切地召集送葬人,目的是什么,想必你我都很清楚。”
沈清汜并不怎么配合:“我不明白。”
“呵……”洛苍妍被他堵了一下,不怒反笑:“那我就明说好了,天裂出现至今,浊气蔓延的区域越来越大,还阳者也越来越多,再这么下去,人界的阳气将被阴气压制得愈发明显,首阳宫在这时候召集送葬人,恐怕是想借助九天之力,强行扭转局势,至于如何强行扭转,你比我更了解。”
沈清汜看了她一眼:“你是说九天祭典?”
“不错,”洛苍妍点了点头,“为了增强九天之力,你将在祭典上付出怎样的代价,这点就不用我说了吧?”
沈清汜并不回答,只是轻笑一声,道:“看来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我可是带着诚意来与你协商的,自然不打算说谎。”洛苍妍眯了眯眼,表情像只小狐狸,“我想,你总不会告诉我,为了一群完全不相干的人献祭魂魄,你心甘情愿吧?”
沈清汜摇摇头反问道:“可是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九天祭典不止与我有关,它关乎如今所有还阳者的性命。”洛苍妍答道,“九天的至阳之力是还阳者最大的克星,一旦它的力量加强,说不定我们所有还阳者都会在一夕之间覆灭。”
“那好像还不错。”沈清汜轻轻笑了一下。
“这可一点都不好笑。”面对沈清汜的态度,洛苍妍不急不躁,只是在他身边踱了几步,而后说道:“你和我们同归于尽?岂不是便宜了那些根本不配活下去的人?”
沈清汜敛起笑意:“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外
“沈公子,你不妨想想,如果我们死了,活下来的会是些什么人?”洛苍妍冷声道,“小梁村?或者首阳宫那些让你出生就是为了送你去死的人,他们值得你舍命么?”
沈清汜看了她片刻:“小梁村之事是你设计?”
“是。”洛苍妍也不遮掩,直接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从一开始,我就想要与你合作,所以才会费尽心思前往旄山,至于小梁村,我是专门将它展示给你看的,那些村民是如今活人的常态,自私、懦弱、虚伪至极,只要给予他们一丁点好处,让他们辜负谁都没关系。我在其中所做的事确实不太光彩,但为了活下去,倒也不欠这一桩了。”
沈清汜问道:“莫非你还做了什么?”
洛苍妍将唇角一勾:“公子还记得望镇吗?”
看着沈清汜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洛苍妍满意地笑了笑,道:“那里是我计划的起点,当初我刚恢复意识不久,在吞噬融合了大量生人之后,情况终于勉强稳定下来。之后,在很偶然的情况下,我遇上了几个和我情况相同的还阳者,从他们那里我了解到,还阳者之所以会逐渐趋于疯魔,最大的原因,便是受到天道排斥,于是我们便开始考虑,从根本上解决这一问题。首阳宫的九天池我们无法靠近,那么我们便打算在人族聚集地汇集九天之力的法阵上做做文章。望镇地处偏远,驻守在那儿的送葬人也是最少的,所以我们挑了那里下手,至于这具身体……算是意外送上门的惊喜吧。”
“阴阳轮转,天道始成。九天之中所蕴含的,正是这世间至阳之力,若是我们能将这种力量改变,或许天道也会随之而变,最终将整个人界塑造成适合我们生活的模样。所以,我用一枚蕴含着至阴浊气的九天令,替换了望镇汇聚之阵的阵眼。”洛苍妍抚掌微笑,眼中满是兴奋的光,“果不其然,望镇的秩序渐渐发生了改变,阴气渐盛,我身处其间也舒适了不少,可是很快我便发觉有些不对,时寅生前布下的法阵将污浊的九天之力限制在了望镇范围之内,这样的话,我们不过是给自己打造了一个适合居住的囚笼,于是,我们离开了那里。”
“那望镇之后发生的事情你可知晓?”沈清汜面无表情地问道。
“你是说天火降临吗?那确实是我没想到的。”洛苍妍吐了吐舌头,“真不好意思,我记得还是你们帮我收拾的烂摊子吧?”
沈清汜摇摇头:“如此说来,千合城也是阁下的杰作了?”
“那是之后的事情了,我一会儿再说。”洛苍妍笑道,“从望镇出来之后,我们开始到处寻找,都没遇上几个和我们一样从疯魔中挣脱出来的还阳者,所以,我们一边制造合适的生活环境,一边开始按照我们自己的经历开始试验,制造有意识的还阳者,既然我们可以恢复神智,那么其他人应该也不例外才对。”
沈清汜抱着手听她说:“你找到了。”
“对。”洛苍妍看起来非常开心,“你知道吗?其实还阳者要产生神智真的特别简单,只要大量摄取活人的阳气就行了。”
“哦?如何摄取?”
“就像小梁村那样,以活人饲喂即可。”洛苍妍毫不在乎地一带而过,“就在这时,我听说了望镇毁于天火之事,之后的事情就和你在千合城中分析的差不多了,由于浊气南下,北方的空城很多,我将几个聚集地里的聚合之阵连成一片,中心阵法相对较强,周围则依次递减,如此一来,九天污浊的区域便几乎不存在边界,我们也是借此在阴阳法则的眼皮子地下蒙混过关。”
“……果然如此。”沈清汜轻轻叹了口气,洛苍妍却是兴致高昂:“你知道吗?你在千合城分析这些的时候,可真是把我吓了一跳!我们的行动一直十分隐秘,突然被你说得分毫不差,害得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自己暴露了呢。”
“那么,你们在北方众多聚合之阵的中心设在何处?”
洛苍妍愣了一下,随即分外遗憾地摇了摇头:“这个嘛……暂时还不能告诉你,如果你答应合作,以后我可以亲自带你去看看。”
“好吧。”沈清汜也不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转而问道:“你一直说合作,是需要我做什么?”
见沈清汜终于稍稍有了松口的迹象,洛苍妍的心情也终于放松下来,她向着沈清汜伸出两根手指道:“第一点,回到首阳宫之后,必须阻止九天祭典的举行。”
“第二呢?”
“第二……这暂时还只是个设想。”洛苍妍说着,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们即使现在控制了北方的大部分区域,但是归根究底,一切源头还是在首阳宫的九天池,我们如果想要动它,肯定也是需要你的帮助的。”
“你们想掌控九天?”在沈清汜看来,洛苍妍的这番话多少有些不知天高地厚,“难道在这种众多送葬人齐聚的时候,你们打算进攻首阳宫不成?”
“这点就不劳公子费心了,”洛苍妍完全无视了他话中的嘲讽,轻笑道,“如今,我们的计划已经进行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待到掌控了九天,整个人界便会成为亡者之国,我们所有人从此永生,岂不比神仙更加快活?”
沈清汜看了她一眼:“你是想做那仙神?”
不料洛苍妍却是摇头:“我只是如此一说,仙神并不存在。”
“为何?”
洛苍妍的语气几乎在瞬间变得阴戾起来,她冷笑一声,反问道:“如果那些传说真的存在,那么天裂出现,神魔之门的封印松动之时,他们在哪里?阴阳颠倒,幽魂厉鬼遍地之时,他们在哪里?天地灾劫,无数信奉他们的人走投无路之时,他们又在哪里?”
沈清汜:“……”
“妖魔鬼怪是真正存在的,我们无时无刻不在面对它们,至于那漫天仙神,只不过是不切实际的传说——这世间没有神,只有人。”洛苍妍看着沈清汜的双眼,竟是出乎意料的认真,像是想把这个人看透,“我知道,我的计划是踏着尸山血海过来的,还阳者在很多人眼里,也不过是行走于人世的诸多妖魔之一。然而在这样的世道,死人不想死,活人却未必肯活,更有太多不该死的人变成行尸走肉,而阴险小人却能苟且偷生!你说,我用他们的性命换我们,又有什么不对?!”
一时间,沈清汜和洛苍妍看着对方,都不再说话,洛苍妍的声音仿佛还回荡在空旷的树林之间。在这一片寂静之中,突如其来的树枝断裂声显得尤为突兀,沈清汜和洛苍妍猛然回头,不知何时,夏畅竟已站在他们身后,脸色苍白。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阿茶的地雷票~票~票~票~【←此人已疯
☆、血色
“阿畅……”沈清汜轻叹了一声,夏畅的出现实在有些出乎意料,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也不知道方才洛苍妍的话究竟被她听去了多少,唯一确定的是,无论如何,随着夏畅的到来,情况只会变得更加复杂。
“清汜?”夏畅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还有小妍……我……是在做梦吧?”
“……”沈清汜不由地沉默下来,此言一出,他几乎可以肯定夏畅听到了不少,他下意识地扭头去看洛苍妍,不曾想她却是一派轻松模样:“当然是做梦啊,阿畅姐姐睡了太久,我们等不及,只好来你的梦里叫醒你了。”
“是么?”夏畅有些尴尬地看着他们,“外面……是什么情况?”
“一切正常,我们先前中了一只蜃妖暗算,全都陷入幻境之中,我和清汜哥哥先醒过来,看到你们还在睡,便想办法来找你了。”洛苍妍一边说,一边快步走到夏畅身旁,撒娇笑道:“阿畅姐姐你快些醒来吧,叫完你我们还得去找夏征大哥呢!”
“这个……”夏畅闻言,眼中划过一抹留恋的神色,她回头看向暂居的小院,迟疑道:“在那之前,我可以回去同他们道个别吗?”
“道别?我想不必了吧……”洛苍妍眼中闪过一丝阴狠,“既然舍不得,不如就一直留在这里呀。”说罢,还不等夏畅反应,只见洛苍妍手中寒光一闪,一把匕首已经向着夏畅咽喉抹去!
“小心!”洛苍妍这一记来得太过突然,沈清汜只来得及出声提醒,夏畅闻声立马做出反应,然而她并不知沈清汜所指的“危险”来自何处,竟一把拉过洛苍妍向着旁边躲去。洛苍妍对此也愣了一瞬,但不过呼吸之间,她便已经反应过来,手中匕首方向一转,竟直直没入夏畅胸口之中!
沈清汜终究晚了一步,他根本来不及拔出兵器,只是对着洛苍妍一掌击出,在将她逼退两步之后,便完全无视了她的行动,径自向着夏畅去了。洛苍妍闪到一边,她肯定自己能够一招毙命,当即也不再抢攻,只是冷眼看着沈清汜赶到倒在地上的夏畅身边。
“阿畅!”沈清汜觉得自己双手都在颤抖,夏畅就仰面倒在他面前,而他却不敢再靠近分毫。阴寒的气息从洛苍妍刺入夏畅心口的匕首上散发而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蚀着夏畅的伤口,而夏畅,在这短短的刹那间便已失去生命的气息,她的脸色还残留着惊讶,原本灵动的双眼圆睁着,直直望着上方,这一瞬间,沈清汜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申首山。
“看到了吗?这就是你身边人的下场!”
“这么多人的命,凭什么就换你一个?!”
“凭什么活下来的人会是你!”
……
“你是个什么东西?!”
“你敢告诉别人你是个什么东西吗!”
无数人的狂笑、哀嚎、怒骂,种种人声在沈清汜脑中炸裂开来,它们相互撕扯着,挣扎着,咆哮着,仿佛要将人硬生生撕裂。
“啊——!”沈清汜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地跪了下来,他死死捂住双耳,试图阻止着那些声音:“闭嘴!你们都给我闭嘴!!”
“……”他的异状令洛苍妍也有些吃惊,她快步走了过来,在沈清汜身侧蹲下,将手探向沈清汜的脉门,沈清汜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却被她毫不客气地压了下来:“躲什么?你这状态随便来个人都能杀了你!”
洛苍妍说罢,手从沈清汜的脉门处离开,转而与他十指相扣,灵力顺着两人相接的掌心渡入沈清汜体内,沈清汜竟也因此渐渐平静下来。她低着头,看着大口喘息的沈清汜,神色有些复杂:“我还真没想到你会给我这样一个答案……”
“……”沈清汜躺在地上,看着不远处夏畅的尸体沉默不语,体内的疼痛在洛苍妍的帮助下已经渐渐平息,可是在他的脑海之中,各种纷杂的言语却没有半分停止的迹象,至于洛苍妍说了什么,他根本就没机会听清。
夏畅身死,以她的记忆和思绪为框架建立的幻境就此崩溃,在醒来之前,沈清汜终于听到洛苍妍说了这样一句话:“沈清汜,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
“呼……呼……”夏征此时已经精疲力竭,可是从天而降的烈焰就在身边燃烧着,他抬头看着越来越低的黑云,忍不住再次回头催促:“莺时,再快一些,第二次天火可能很快就会降下来,我们怕是没有时间了。”
“不行……”柳莺时此时正背着昏迷中夏畅,她吞咽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我们走不出这范围的。”
“……”夏征扭头看了看伏在自己背上的江刑,在第一次天火降临的时候,他和夏畅都身受重伤,可是夏征和柳莺时对此却束手无策。此前他们从未遇上过如此恐怖的灾劫,如果不能早些把他们送出去,只怕天火灼烧会给他们留下无可挽回的创伤。
就在这时,只听柳莺时说道:“夏大哥,我们不能就这么拖累你,眼下只有你完好无伤,不如就先带伤得最重的阿畅离开这里,然后再找上援手,想办法回来接我们。”
夏征闻言的第一反应便是摇头否决,曾经他就是因为低估了天裂的严重程度,听从柳莺时的话,带着夏畅利用唯一的一张传送符先行离开,之后便再也无法返还,从此与柳、江二人一别十年,如今他怎么可能再做出和当初一样的选择?
柳莺时见状有些急了:“夏大哥!再不走,就一个也走不了了!”
那就死在一起!
夏征想这么说,却并没有说出口。他猛地停下脚步,咬了咬牙转过身去,柳莺时的脸上身上都是黑灰,唯有一双眼睛亮亮的,焦急地看着他。夏征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象,可是即使会死,他也还是有些舍不得离开。
“夏大哥!”柳莺时喊道。
“对不起……”夏征摇摇头,将背着的江刑放在了地上,“这次,我恐怕只能一个人走。”
“为什么……”柳莺时愣住了,“你要抛下我们?”
“不是,我是为了找到你们。”夏征深吸一口气,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莺时,虽然在那个真实的世界里我们已经太久不见,但是我想我们很快就能再会。而且,我认识了先前我们一起讨论过的那个沈清汜,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你或许不用再操心我的感情,如果有机会,我想介绍你们认识……对了,我还治好了阿畅在这场天裂中留下的旧伤,现在她一定也在等着我醒过来。莺时,我不能因为一个美梦,就放弃那些我该去背负、甚至想要追求的现实。”
柳莺时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现在看到的这才是现实呢?”
“……”夏征沉默下来,末了对她行了一个大礼:“那么,夏某愿以死谢罪。”
☆、送别
“醒了吗?”在层层喧嚣之外,有人这么问道。
“嗯……”沈清汜应了一声,有些费力地睁开双眼,看见了守在身边的洛苍妍,一时间有些迷惑。
“能听清我说话吗?”洛苍妍低声道,“你的情况可不太妙。”
“没事。”沈清汜撑起身来,挥挥手让她离开,“……蜃在哪里?”
“我醒来就没看见它,可能是跑了,哼,估计也是知道我们不会留它活口。”洛苍妍皱了皱眉,她看着脸色苍白异常的沈清汜,正想开口说些什么,背后却突然传来一声闷哼,她猛然回头,发现夏征扶着头坐了起来。
感觉到洛苍妍的目光,夏征抬起头看了过来,见到苏醒了的二人,不由地笑道:“你们果然比我醒得早。”
“……”看着夏征的笑容,沈清汜不禁沉默,夏征注意到他的脸色,顿时将笑意一敛,从石床上一跃而下,快步来到他的身边,把他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旧伤复发了?”
沈清汜没有看他,只是微微侧着头,过了一阵,才刚反应过来似的摇摇头,低声道:“不碍事。”
夏征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他有些凌乱的头发:“再坚持一下,我们已经离首阳宫很近了……”夏征这么说的本意是安慰,却不料沈清汜闻言身子一振,竟像是有些受惊般地抬头看向他。夏征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自相识以来,沈清汜向来内敛沉静,他几时见过他如此情绪外露的模样?夏征连忙蹲下身,与沈清汜平视着,用生怕惊扰他的声音问道:“清汜,怎么了?”
“……”沈清汜轻轻合上双眼,过了半晌,才低声答道:“幻境中看到了些东西……一时没回过神来。”
“你可真是吓死我了,”夏征顿时松了口气,笑着站起身来,“别太把那些放在心上,你比我醒得都早,总不至于比我还看不开吧?”说着,夏征四下看了看:“对了,阿畅呢?那丫头还在睡?哈哈,怎么这么没出息!”
洛苍妍抬手一指:“阿畅姐姐在那边。”沈清汜猛然抬头看向她,却只收到洛苍妍一个无所谓的眼神。
“夏征……”他吸了口气,正想把话挑明,却被夏征打断了:“你脸色太差,不妨赶紧趁现在缓口气,好好养养神,我先去把阿畅那丫头给弄醒,有什么话一会再说。”
“……”沈清汜想要阻止,却无能为力,就在此时此刻,他仍能听见无数人在他耳旁低语,而他一颗心却全都系在了夏征的一举一动上。嘈杂声中,发生在沈清汜眼前的一切好像只余下画面,他眼睁睁看着夏征走到夏畅所在的石床边,看着他俯下身子检查她的情况,然后,夏征仿佛是愣住了,他不可置信地伸手去探夏畅的鼻息……沈清汜的视线停留在夏征颤抖的指尖,他想要冲上前去,却仿佛被人按在原地无法动弹。
之后,沈清汜看到夏征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他们。他从未见过夏征如此可怕的眼神,他的眼眶红红的,却不见半滴泪水,在他眼中似乎有席卷一切的烈火在燃烧,然而在他的眼睛深处,好像只余下一汪死水。沈清汜想要移开视线,但是他做不到,他看到夏征好像说了一句话,可他却听不清。
他又看到站在自己身侧的洛苍妍对夏征说了什么,而后掩面哭了起来,小小的抽噎声从她的指缝流出,听在沈清汜耳中,却是出奇的烦躁。
装得真好。
沈清汜心里这么想着,他哭不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该说些什么,只是愣愣地待在原地,看着听罢洛苍妍所言的夏征持剑冲了出去。
沈清汜愣神的时间并不长,他很快反应过来,起身想追,却被洛苍妍拦了一下,沈清汜根本不想管她说了什么,只是猛地将她伸出的手甩到一边,冷声道:“滚开。”
石窟通向外面的路很长,沈清汜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可是这一路他都没有看见夏征的身影,这令他不禁有些急——会不会等他出去的时候,就再也找不到夏征了?由外面投入石窟内的阳光渐渐多了起来,沈清汜微微眯起双眼,迎着光走了出去。
映入眼帘的景象在沈清汜看来十分熟悉,这里正是他们在进入幻境前最后记得的地方。原来梦中数年,梦外却只一瞬,这一觉醒来,有人尚在起点,有人的行程却已结束。听着弱水奔流,沈清汜轻轻叹了口气,也幸亏这里是弱水之畔,夏征在离开石窟后才未能走远,他就站在沈清汜前方不远处的山崖边,低着头,剑尖垂着,了无生气。
压下自身的不适,沈清汜缓缓走上前去:“夏征。”
夏征不答,只是低头看着脚下的流水,沈清汜愣了一愣,再次沉声唤道:“夏征。”
“……嗯?”夏征终于回头,见来人是沈清汜,他也是一愣,随即低声道:“你跟着我出来吹风做什么?快回去。”
“你……”沈清汜皱皱眉,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没事,早就惯了……”夏征本想笑着说,声音却突然哽住了,他摇摇头,深吸了口气,自嘲般地笑道:“本来还希望追出来时能找到那个罪魁祸首,至少能为阿畅报仇呢,到头来,果然只是我自欺欺人,让你们见笑了……”
“夏征。”沈清汜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夏征看着沈清汜,轻轻笑了一下:“怎么了?”
沈清汜与他对视着,夏征的脸上带着笑容,眼里的悲哀却满得像是要溢出来,沈清汜抬起手遮住他的双眼,低声道:“别笑了……太难看。”
“……”夏征沉默了,他没有躲开沈清汜的手,只是微低下头,在一片静默之中,沈清汜能感觉到夏征的睫毛扫在他的掌心,然后,他感到有什么湿润的东西从掌心滑落。沈清汜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声,十年前的夏征一个人承担了所有痛苦,这次在他身边总算有个能暂时为他分担——虽然沈清汜也不知道这个时限会是多久。
待两人回到石窟中时,洛苍妍正守在夏畅身边,见他们进来,她连忙迎了上来。夏征看起来甚是平静,他对洛苍妍微微颔首,然后便径自走到夏畅身边,他一手握着九天令,另一手轻轻握住夏畅的:
“阿畅,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感觉最近都没看到岁晏咧_(:3」∠)_
☆、绝望
看着夏征的举动,洛苍妍低声问沈清汜:“他这是要做什么?”
沈清汜没有看她,他的目光停留下夏氏兄妹的身上,轻声答道:“夏征想用九天之力送她一程。”
“为什么?”洛苍妍有些惊讶地睁大了双眼,但她很快便反应过来,“你们是怕她会还阳?”
沈清汜低低地“嗯”了一声:“夏征说,若是待她醒来,他怕自己会下不了手,也无法将此事假手他人。”
“……出乎意料。”洛苍妍摇摇头,半晌只说出这么一句,沈清汜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说话间,夏征已经站起身来,他向后退了两步,口中默念法诀,九天令缓缓升至半空,淡淡的光芒从九天令中倾泻而出,金色的火焰将夏畅的尸身包裹在内。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只听得石窟外弱水流动的潺潺声和石窟内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混在一处,沈清汜突然觉得九天的光芒变得有些刺目起来,他眨了眨眼,转身走出石窟。
温暖的阳光落在身上,沈清汜终于觉得心中的烦闷稍稍散去。天裂之后,大地各处都被阴暗笼罩,即使是远离申首山的南疆,天空也像是遮上了一层薄雾,当今人界,恐怕也只有昆仑山依靠其自然汇聚的清气屏障,方才护得一分清明。沈清汜有些出神地抬头望着,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如此明媚的阳光了。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在一片嘈杂声中,沈清汜仿佛听到有人这么问道。
“不知道。”他合上双眼,低声喃喃。
“为什么不留在梦里?那里有很多你求而不得的东西。”
“亲人,朋友,过往……真实……即使是梦里,这些东西也不是属于我的。我是什么人?该做什么?我从何处来?又该往何处去……”沈清汜说着,轻轻笑了一下,“当一个人连‘命运’都不曾拥有的时候,他到底算是个什么?”
沈清汜拔出匕首,在自己的手腕上轻轻一划,低声笑道:“你说,我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响起的脚步声令沈清汜不禁睁开眼回头看去,来人正是夏征和洛苍妍。不等沈清汜开口,洛苍妍便先一步说道:“你们接下来要去首阳宫吧?我要回洛家那边,就不跟你们同路了。”
夏征点点头:“一路小心。”
“会的,”洛苍妍对他笑了笑,转而看向沈清汜,“那我们就在九天祭典上再见了?”
洛苍妍此言另有所指,沈清汜自然也明白,他垂眸想了想,道:“好。”
得到肯定的答复,洛苍妍的笑容里终于添了些真诚,在与他们二人挥手告别之后,洛苍妍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重重树影之间。
“这场景,倒有些像我们在旄山的初遇。”夏征突然叹道,“就算早就做好了身边之人可能一个个离去的准备,我也没想到这一天会到得这么快。”
沈清汜没有接话,夏征所言明显不单指洛苍妍,他沉默了半晌之后,轻声说道:“在这种时候,能够真正‘死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是啊……这世道,死了也好。”夏征苦笑了一声,“清净。”
“……”沈清汜看着夏征,想安慰,却又无从说起,最终说出口的仅剩下两个字:“节哀。”
夏征呆了一下,随即大笑出声:“你自己都说了是好事,怎么反倒来让我‘节哀’?”
沈清汜被他的话堵了一下,夏征在否定自身的痛苦,这样的认知让沈清汜有些心疼,可是事已至此,他也总不能一再提起,当即也只得低着头,努力挤出一个笑来:“是我的错。”
沈清汜感觉到有一只手在他脸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看看你,脸色倒是比之前好看多了,就是笑得跟哭似的……笑不出来就别勉强自己啊。”
“彼此彼此。”沈清汜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直视着夏征。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夏征突然有了种被看透的错觉,他偏了偏头躲开沈清汜的视线,望着前方高耸入云的山峰,低声问道:“等回到那里,你很快也要离开了吧?”
沈清汜顺着夏征视线的方向看去,这个问题夏征很久以前也曾问过,只是现在问来,不管是情境还是心态,都已经与当初截然不同了。沈清汜摇摇头,他无法给出答案,夏征,你在害怕自己变得一无所有,可是我又何尝不是一无所有呢?
见沈清汜这近乎默认的态度,夏征轻轻叹了口气:“就当是抱团取暖……等到了首阳宫,至少偶尔见上一面,好吗?”
那么之后呢?
沈清汜想问,却什么也没说。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夏征,就算有这么长时间的朝夕相对,可是如果仅仅是作为朋友,他们也是没有资格将对方一直绑在自己身边的。夏征或许并未察觉,但是沈清汜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害怕,他能感受到那种从心里一路传到指尖的震颤。
在夏征隐含着期待的目光中,沈清汜微微收拢了五指,想止住源自心底的颤抖。他曾想寻找自己可以为之付出一切的那团火,而夏征于他,就像是火焰,温暖、明亮,让沈清汜忍不住想要靠近,可是他不知道在一方无法回应的情况下,另一方的热情可以坚持多久。火焰是如此灼热,以一种一往无前的架势席卷一切,瞬间便可燎原。沈清汜担心,在他找到两全之法前,夏征的那份执着便已经在漫长的等待中燃烧殆尽。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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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7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