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修真)闲照录 作者:云卿
正文 第3节
(修真)闲照录 作者:云卿
第3节
谢燕堂把残酒慢慢喝了:“听说凃州的荔枝酒、湄洲的杨梅酒不逊于此。”
叶孤鸿嗔道:“师兄故意诱我。”
谢燕堂只慢悠悠说:“明珠百舸载芡实,火齐千担装杨梅,五月恰好是时节。等过了杨梅,便去凃州,朱弹星丸灿日光,绿琼枝散小香囊,也是一景。”
两人说笑一阵,谢燕堂突然面色一沉,向外一瞥,皱眉唤道:“来人。”
随他呼声,自壁上一幅画中娟娟走出两人,扎手行礼,齐声道:“碧柬/丹书见过主人。”
谢燕堂取过手边如意,化作青泠泠一把剑,交给两人:“持此去让那腌臜东西走开,莫污了此地。”
两人应声而去,叶孤鸿伸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驱散了便是,莫要恼怒。”
如此谢燕堂才面色稍霁,两人又絮语片刻,碧柬与丹书姗姗回来,将宝剑奉还,才走回画上。又过一会,前方停泊船只却喧闹起来,一人书生打扮,跌跌撞撞下船来,后面有小厮老仆跟着,一路踉踉跄跄,见船必入,惹得沙洲都闹了起来。核舟自有神通,一行人恍若未见,径直过去。叶孤鸿闭了窗,又禁了外界声响,不再听这些凡尘纷扰。
如此过了一夜,第二日,泊船渐渐离开,叶孤鸿贪爱此处景色,又留了一夜。两人正趁着夜色对坐赌书,一人说一句,另一人必把下一句接来,输的便要喝一盏。这么来回了五六次,叶孤鸿喝得眼角隐隐绯红,一双眼莹然生辉。正说笑间,忽听有履声籍籍,遥见月色中一人挑莲灯缓缓行来。走得更近,看出是个穿了件大红簇花绯衣的女子,年娇貌美,体态轻盈,径至船前两丈处,深深道个万福。
谢燕堂略皱眉,便要阖起窗户。那女郎欲近前又惧,面露哀色,泣道:“求仙人垂怜。”
谢燕堂不看她,叶孤鸿止了他动作,向女郎道:“你既已得九窍,自当珍惜,行淫交媾,以久战为采取,实乃催死之道。”
女郎恭敬叩首:“仙人容禀,儿非皮肤滥淫之流,实有内情。”她自云姓石,名阿措,出自瑶山白石峰,幼时蒙昧,只知与同胞朝歌暮嬉,日夜憨玩,一夜与阿兄崖前嬉闹,忽见月华大盛,有光汤汤如水自月飞射而下,透体而入,遂生灵智。后来侥幸习得吐纳之术,修成人身,方才一脚踏入仙人门槛。
阿措贪玩,阿兄却极为刻苦,因知精怪修行不易,故寒暑日夜,无一刻松懈,终于炼成一红丸,如弹大,蓄养于丹田。一夜他正在月下修炼,对月吞吐红丸,忽有一道人从旁出,俟其吐出时急攫而走,兄长追之不及。因失红丸,百年修行顿时化为乌有,尔后渐失神智,终有一日已与凡间狐子无异,只知逐尾嬉玩。又过数载,竟被入山猎人一箭射死。
阿措寻踪追至山下,藏在花枝下,亲眼见那猎人剥下兄长的皮,硝好了送入店中,又被人买走,说什么毛色极好,家中人正好缺一领红艳艳的斗篷。又见猎人妻子对无皮之身喜不自禁,言已多日未尝荤腥。如此种种,她皆亲眼目睹,却因本领低微,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阿兄被剥皮削肉,皮入富贵门,肉进贫人喉,便是个寄身皮囊,也没有一丝留下。她在花枝下一直藏到天色将明,一身皮毛已被露水濡湿,才趁着不甚清晰的夜色奔回山中。一路风吹颊冷,不知是露是泪。
回到山中,阿措便闭关不出,直至修行有得方下山来。只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她此番闭关,人间竟已过了四十余年,当年粉黛垂髫,如今都白发苍苍,射杀阿兄的猎人更已在十余年前亡故。
只是她一番心火,却难就此浇灭。猎人虽死,其子孙犹在。其孙姓董名虑,字九思,因其父致富而进学,一日近暮时往友人家去,阿措悄潜入户,裸身卧被中,待董生回来后,诈称自己乃是生幼时相识,因父母丈夫故去,无人可依,遂来奔投。其语切切,其声哀哀,又有韶颜稚齿,引董生急急解衣相交,旬余后吐血斗余而死。
董生既死,仇雠尚余二人。其一为夺红丸之道士,其二则是令道士夺红丸之人。阿措已细心打听过,当年利津有火居道士王茂珈,号海琼子,一日暴死,其友为救其命,故夺阿措兄长红丸。王茂珈服下红丸后果然复生,从此更能不药而医,不卜而断,其名传扬四方,王氏子孙以此致富。只是丹药种种,终是外物,内里亏虚,纵然有外物襄助也不过一时之效,长久以往终要败落。王茂珈服红丸三十四年后,寿终而亡,其子孙赖祖父余荫,衣食无忧。
其孙王敞一夜读书斋中,忽见一女子来,姿容媚丽,自云探访相近处外家,夜深不敢行路,欲借书斋暂憩。王生欣然应允,爱其美色,夜半潜入房中寝合,匿女郎数日而人不知。半月后,迷罔病瘠。家人详问后恐为妖惑,急忙遣人寻访与先辈交好道士,又将王生接回家中,严严看护。
只是如何防范,阿措所化女郎却夜夜来临,而家人厮婢皆昏睡不醒。王生心不能自持,又乱之,已而悔之,而不能绝。无奈之下,只好趁白日急急乘船离乡,安宁了三四日,行到沙洲时又被追来。仆婢皆无用处,王生惧而大哭,正悚然间,忽闻环佩叮当,有少年少女捧剑而来,将阿措斥退。王生也曾听祖父说过些法术神通,心知此处必然有仙人在旁,顾不得衣冠不整就踉跄而出,逐船寻找,却始终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1、明珠百舸载芡实,火齐千担装杨梅:宋陆游《戏咏乡里食物示邻曲》山阴古称小蓬莱,青山万叠环楼台。不惟人物富名胜,所至地产皆奇环:茗芽落磑压北苑,药苗入馔逾天台,明珠百舸载芡实,火齐千担装杨梅,湘湖蓴长涎正滑,秦望蕨生拳未开,箭萌螯藏待时雨,桑蕈菌蠢惊春雷,稯花蒸煮蘸醯酱,姜茁披剥腌糟醅,细研甖粟具汤液,湿裹山蓣供炮煨。老馋自觉笔力短,得一忘十真堪咍。从今置之勿复道,一瓢陋巷师颜回。
朱弹星丸灿日光,绿琼枝散小香囊:唐·徐寅《荔枝》朱弹星丸灿日光,绿琼枝散小香囊。龙绡壳绽红纹粟,鱼目珠涵白膜浆。梅熟已过南岭雨,橘酸空待洞庭霜。蛮山踏晓和烟摘,拜捧金盘献越王。
2、既已得九窍,自当珍惜,行淫□□,以久战为采取,实乃催死之道:需要点明的一点,道家修行人对于□□是极其看重的,道经讲:“循环灌注,久久纯熟,气满三田,上下交泰。所谓常使气冲关节透,自然精满谷神存也。”
双修,是因为男性之精为“阳里□□”,属阴的,故需要女子的“真阳”来调理,这就是凡铅(阳)中有真汞(真阴),而汞(阴)中有真铅(真阳),通过这种方式,还丹成就大药,这样才得以长生。所谓修仙,就是修得纯阳之气,《钟吕传道集》中说“纯阳无阴者仙也”。
所以说,双修并不是□□的满足,故有说“借古者,以人喻为言者,便假说以女人为彼家,以□□为鼎器,以行淫为配合,以淫媾久战而诳人曰采取。取男媾之秽精、女媾之浊涕,而吞之曰服食,此《广胎息经》之异说也。岂可以犬马媾后,而啖遗精之事而教人乎?有借古者以外丹药喻为言者,便用砒硫胆硇盐矾硝皂杂物,烧炼炉火以诳人,而阴为提手,行其拐骗之诈谋。致道愈晦;世人贪女鼎之乐,以淫媾而失精,反称曰采补,本催死之事,反称不死之道。”所以叶孤鸿才对石阿措那么说。
3、忽有一道人从旁出,俟其吐出时急攫而走:这个来自《聊斋志异—王兰》利津王兰暴病死,阎王覆勘,乃鬼卒之误勾也。责送还生,则尸已败。鬼惧罪,谓王曰:“人而鬼也则苦,鬼而仙也则乐。苟乐矣,何必生?”王以为然。鬼曰:“此处一狐金丹成矣,窃其丹吞之,则魂不散,可以长存。但凭所之,无不如意。子愿之否?”王从之。鬼导去,入一高第,见楼阁渠然,而悄无一人。有狐在月下,仰首望空际。气一呼,有丸自口中出,直上入月中;一吸复落,以口承之,则又呼之,如是不已。鬼潜伺其侧,俟其吐,急掇于手,付王吞之。狐惊,胜气相尚,见二人在,恐不敌,愤恨而去——看完这个故事,觉得狐狸好可怜。
4、阿措报复的故事,来自《聊斋志异董生》,读后感是,洁身自好真的很重要,不小心就被弄死了。
☆、第十八回
叶孤鸿听她诉说,道:“王董二家累你兄惨死,你为兄报仇,乃是因果循环。我只爱此地风物,与你们无甚相干。”
阿措含泪而笑,又叩首再三,方起身提灯离去。夜色中只见一点灯火远逸,伴着幽幽歌声:“婉娈淑女,衣我阿兄;懵懂稚子,食我亲朋;来时相依,归时独我;日东月西,不得相随;愁心何向,泣血苍苍;荒草漫漫,有女断肠”
叶孤鸿凝眸许久,谢燕堂阖了窗:“何必久看,不过是求仁得仁。”
叶孤鸿笑叹:“只不过是觉得造化弄人,一时有感而发。”
谢燕堂微微冷笑:“种种可怜,却有一半是说与别人听。”他将师弟牵至膝上坐下,解去簪縰,散开青丝,取了玉梳来替他栉发。叶孤鸿正仔细听他说,冷不防谢燕堂笑道:“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师弟如今模样,倒有些似当年。”
见叶孤鸿睨来,才又道:“她虽得化形,却宿缘孽重,为血脉所枷,纵然有清静之心,也难再有进益,不然何必以此淫媾之法报仇。失精本为催死之事,她虽得报仇怨,自己也命不久矣。况且与董家相比,与那王家仇怨更深,她弃王而先就董,十余日便将董生害死,却留下王生慢慢折磨,固然是为了泄心头火,却也有用王生引那道士出来的心思。”
叶孤鸿道:“想必之前在一旁窥测的便是那海琼子好友,这石阿措倒也乖觉,知道借你我之势避祸,又故意说出前事,逼那人不好立时下手。”
“那人如今下不了手,只怕日后动手也会心惊三分,‘性之造化系乎心’,有此破绽,那还能期长生久视。那王生纵然今日被救下,被她祸害多日,未必能长寿”谢燕堂道:“畏死者速死,延命者去命这狐狸当真是睚眦必报。”
见叶孤鸿若有所思,便轻抚肩背:“你若有心,不妨多停留几日。”
叶孤鸿摇头:“那道人夺狐狸红丸为好友续命,石阿措为兄报仇害人性命种种皆有前定,不过循环轮回。这三界五行,当真是如在火宅,步步惊心。”
谢燕堂望着师弟:“若非如此,我等何必苦苦修行。”
叶孤鸿垂眸相就,柔声道:“一人一世,自当珍慎。”
两人絮语渐低,渐渐无声。夜间江风大起,吹乱烟柳,核舟乘波摇动,忽然一闪,须臾便窜入空中,借着夜色向湄洲飞去。
此后数年中,二人将南方诸州一一游遍,又过了三四年,方才返回宗门。
山中不知岁月,十余年时间与修行中人不过眨眼,相处不见半点生疏。一夜月明露白,众人又到观澄堂来烹水煮茶,论道谈天。玉虚殿周以道说:“人为冲和气所化,距道远矣,故而能观能察,以此而发念,故为修行之始。”
先人有云,天地万化,自非三气所育,九气所导,莫能生也。若在道气内,自可永存绵绵,寿无亿之数。但身在其内,便难以体察,故世间才有“身在此山”之说。而有远距,才得以见日月星辉璀璨。但也因为有所阻隔,世间大多人不过浑浑而来,噩噩而去,以洞影为真,一世完结,随即散去化为他物。
清景殿徐尔浚道:“成道之难,犹若登天,三灾九难,一念疏忽,便坠地狱。我辈虽与凡人不同,却也须知‘圣人之下,皆是蝼蚁’,当兢兢业业,日夜不殆。”
拂云峰刘若敞道:“我等之于世人,犹草木附地,焉能相离?世人大多浑噩,却有道昭显,恰如有无相生,同出而异名。如自以为骄矜,实为不明。”
浮玉殿周令嘉接口道:“故先人有云,‘神仙厌居三岛,得大乘之法,内外丹成,道上有功,人间有行,功行满足,授天书以返洞天,是曰天仙’,可知欲修行有成,定须反哺世间,方得圆满。”
众人皆称是,有新进者闻言自惭,道:“我等只当修行便不与凡俗同列,妄生骄矜,实在惭愧。”
成霁真笑道:“修行当性命双修,既然如此,又何来一蹴而就?不必妄自菲薄,以后谨记便是。”
几人又说了一阵,转而说起各项见闻,叶孤鸿将贺山有之事说了出来,他人都是大惊:“如何又有此事?”
周绵谷见他困惑,便解释起来,原来数年前景云观李约曾携一弟子前来,那弟子姓元,双名玉章,乃是李约三百八十年前所收,二十多年前经过流冰洋,恰逢界海生变,神魂被幽火所伤,从此混惑迷乱、昏然无觉。景云观尽力施救多年,最后实在无法,只好向太清宗求救。
周绵谷从前曾见过元玉章,只觉此人修行已深,真气内融,辉光外发,如隋珠荆玉,天生真宝。如今再见,却已浑浑噩噩,长迷生死。太清宗虽然有心相救,奈何元玉章神魂已崩,恰如将明珠打得粉碎,虽然李约以外力替他拢住神魂,也不过是勉强支撑住形体,等死而已。李约无奈,只好带着他回返宗门,年前传来消息,说元玉章已身消体化,重入三界五道。
徐尔浚叹道:“可惜神标仙骨终不在,我等问天求索又少一人。”
成霁真向谢燕堂道:“那位贺小友竟能在界海中一丝不损,又得功德,只怕日后是个不出世的人物。不过修行虽然风光无数,一步步却都如履薄冰,成与不成,还看以后。如今叫我担忧的却是这界海,近来频频生波,只怕有变。”
叶孤鸿骤然想起一事,脱口道:“不错,算下来这不到百年里竟然已有了三回。”他连忙将当年甄嘉族中子弟除去天授一事说出,几人都是吃惊。
古今往来奇闻异事不少,界海生变也并非近来独有,因此如琼城甄嘉族中子弟得天授、贺山有挪移世界、元玉章神魂损坏这些因界海变化而起的事,往昔也时有发生。但如现在这样不到百年就出了数起,实在是闻所未闻,更何况往昔界海变化引发之事,大多在界海附近,这回却是连内地琼城也波及到,更不必说直接将贺山有从另一界擢来,其后隐情着实令人暗暗心惊。众人相视一眼,都是眼露忧色,也无暇再寒暄,纷纷起身去寻各自殿主峰首,回禀此事。
莲花峰诸人送了同门回来,谢燕堂道:“此事不过是我们私下揣测,界海变化关乎此界兴衰,非一门一派之事,莫要惊惶,只听宗主吩咐,仍照平时行事既可。”
☆、第十九回
过了几日,宗主遣弟子许翙来莲花峰,只让诸人静心修行,余事勿论。又将一事吩咐叶孤鸿,命他与徽音殿殿主张熏吾、浮玉殿沈飞云之徒戚含龄、玉虚殿庄崇安之徒淳于令嘉及拂云峰殷师秀之徒韩时照二十日后一同前往玉台山无量宗,贺真人魏沧白出关,及在璇玑台开坛讲经。
听闻许翙如此说,叶孤鸿顿时一怔。道言:昔於始青天中碧落空歌大浮黎土,受元始度人无量上品。元始天尊当说是经,周迴十过,以召十方,始当诣座。天真大神,上圣高尊,妙行真人,无鞅数众,乘空而来,飞云丹霄,緑舆琼轮,羽盖垂荫,流精玉光,五色鬱勃,洞焕太空,七日七夜,诸天日月星宿,璇玑玉衡,一时停轮,神风静默,山海藏云,天无浮翳,四气朗清,一国地土,山川林木,缅平一等,无復高下,土皆作碧玉,无有异色。众真侍座,元始天尊悬坐空浮五色狮子之上。说经一徧,诸天大圣同时称善,是时,一国男女聋病,耳皆开聪。说经二徧,盲者目明。说经三徧,暗者能言。说经四徧,跛痾积逮,皆能起行。说经五徧,久病痼疾,一时复形。说经六徧,发白反黑,齿落更生。说经七徧,老者反壮,少者皆强。说经八徧,妇人怀妊,鸟兽含胎,已生未生皆得生成。说经九徧,地藏发泄,金玉露形。说经十徧,枯骨更生,皆起成人。 是時,一国是男是女,莫不傾心,皆受护度,咸得長生。
可知讲经传道之事关重大,非真神至不能,而旁人能聆听一二,已是受益匪浅,胜过面壁十年。谢燕堂道:“不必顾及其他,只管去就是。”
等到了出行那日,叶孤鸿从莲花峰下至云光台,浮玉殿戚含龄已等候在此,见叶孤鸿来便招呼道:“叶师弟。”
叶孤鸿急忙行礼,“我来晚了。”
戚含龄笑道:“我贪看晨光,故来早了些。”
两人一时移目向外,只见开襟阁外云海茫茫,如涛似雪,朦朦之外,有明光如线隔云射来。又等了片刻,淳于令嘉与韩时照接连到来。等到天光大彻,只见白光一道瞬至山前,徽音殿殿主张熏吾立在云上,略看了四人一眼,“即来齐了,便启程罢。”说罢放出一枚宝珠悬于空中,不过黍米大小,张熏吾前行,后四人依次入宝珠中,随即光华一闪,瞬间已无踪影了。
殿主法器,自然比核舟更佳,无量宗虽与太清宗相隔万里,也不过朝夕即至。待行到无量宗山门前,只见来者如细雨密雾,难以计数。淳于令嘉未免咂舌:“这一趟阵仗真不小。”
无量宗葛郁芝与韩时照有数面之缘,见他们五人便迎上来,又见有张熏吾,便抛下其他人亲自引入门中。几人御风踏云,少顷已在无量宗养德殿阶陛下,宗中长辈得了信迎出来,又是一番寒暄,挽着手同进了殿内,叶孤鸿等是小辈,遂陪侍殿外。
当时殿外已侯了若干宗门弟子,见太清宗诸人来,熟悉地便上前招呼。有一位荀光儒乃是东江至真观弟子,又有一位陈意婵是藏云山化生宗弟子,都与叶孤鸿相识,一起上前来说话。几人昔年多常往来,后来叶孤鸿魂散不醒,又有师兄转世等诸事,一晃已几十年未见,此番相见,格外亲热。
陈意婵性格爽朗娇憨,数十年不见也熟稔如昔,张口便笑道:“叶师兄,此番事了,我们必要好好聚一聚。”
荀光儒性子温厚,也道:“正是,白道友与霍道友也时常问起你。”
说话间,又有数人被引入殿中,有面生的,荀光儒便低声说给叶孤鸿与陈意婵。叶孤鸿轻“咦”一声:“竟然连卧南道人、岱川崔云松等也来了。 ”这几人平素都是万事不管的,百十年难得见一面,这次居然齐齐到来,真是惊人。
荀光儒道:“魏真人闭关百年,年前才出关,一听他要讲经传道,谁人不肯来。若能在此得一丝灵光,已胜许多人面壁十载。”
一旁有人闻言皆是点头,有不知内情的出声询问魏沧白是哪一位,顿时有人急急说:“你怎连魏真人也不知?”又看了他一眼,才缓和下语气:“你年纪小大约不清楚,魏真人乃是极惊才绝艳之人,修行不过百余载便已窥至化,百年前他自言有所悟,于是就此闭关,直至近日才出来。想必是已勘破了迷障,修行更进一步了。”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又凑着说了一阵子话,忽然殿中师长传讯过来,便呼啦啦惊雀似地散了。未几张熏吾也出殿来,遥遥唤几名弟子,叶孤鸿匆匆向荀光儒与陈意婵一拱手,急忙跟上去了。
太清宗一行人被安置在宜芝殿,旁有鱼藻宫、畅心台等,住着其他门派弟子。张熏吾将几人叫进正殿,认真嘱咐道:“此次讲经一事多有蹊跷,你们近日莫要随意走动。”
众人心里一凛,却并未出声,张熏吾面露嘉许之色,微微一笑:“过几日你们自然就明白了,今日都且下去吧。”
几人道声“明白”,自此之后便足不出户,纵然有别派弟子相邀也婉言推却了。荀光儒与陈意婵大约也得了师门长辈提醒,这几日并未来寻叶孤鸿,一时间倒是清净。
到了讲经那一日,天清气畅,百花含英,璇玑台上云静风消,台下环列数座,皆是各门各派来人。
待众人入座,少顷,忽然白光一道,有一人自空中至台上。形容明逸,天资清耀,头戴九灵夜光冠,身着八龙锦嵌紫羽华衣,腰佩玉带,缀盈金虎流金铃等物,容貌之盛,如日如云。有初见者不由心魂摇荡,啧啧称羡。而深知魏沧白者,如张熏吾却不禁心中一沉,不安之感更重。
魏沧白在璇玑台上坐下,眸光轻扫而过,随即启口开讲。先说清净,后解本真,又说宝章变化,还丹金液种种。洋洋洒洒,滔滔不绝。讲到妙处,声外有隐韶之音相合,河山静默,柔云徐来,有青白黄三色云炁盘旋台下,恋栈不去。身畔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狮子、白鹤等形貌若隐若现。台下诸人心迷神醉,只觉魂神澄正,万念不起,不论修为,俱有所得。
待到云收雾散,众人醒转已是三十二天之后,张熏吾静坐良久,轻声叹息:“此道高妙。”又望璇玑台上,眸中微露悲悯之色,随即掩去不提。
☆、第二十回
叶孤鸿此次收益颇丰,回到宜芝殿后便闭门不出,细心体悟这数日所得。他心系修炼,倒也无暇顾及宗门诸人为何久留不去。直至十余天后,他正在房中打坐,忽然听见沉沉钟鸣传来,顿时心惊不已,连忙同戚含龄、淳于令嘉与韩时照一起匆匆赶到正殿。
殿中张熏吾一身青袍,见弟子来了,叹道:“魏真人去了。”
四人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不及多想,回房各自换了衣裳,随张熏吾一起往养德殿去。
这时来听经讲道的各宗各派已去了七八,还有三四家留下,其中便有至真观,荀光儒与师兄弟及长辈站在一处,见叶孤鸿来了,略略点头示意。叶孤鸿略一回顾,便随张熏吾入殿祭奠。
魏沧白在无量宗中声望极高,当年若非无心,未必不能执掌一宗,如今停灵殿中也并不为过。张熏吾秉了一炷香插在灵前炉中,又绕到灵床旁。只见魏沧白头戴金华太玄冠,身着郁青纳纱织金纱边绣袍,袍上明月珠缀,身下是紫锦被褥。虽魂魄已去,却仍形质柔暖,状若生人。回想从前相交,一时感念不已。
祭拜出来到殿旁小阁,一眼便望见无量宗宗主齐云宥面窗而立。他身为师兄原本不必服丧,现在却也换了素袍,不缀不饰,只在腰间留一佩剑,正是魏沧白平日随身所带的销神剑。张熏吾踌躇再三,劝道:“魏真人也算了却心愿。”
齐云宥缓缓点头,眼望天外轻云来去,淡声道:“他不顾性命破壁而出,又勉强讲经传道,只为无量宗留一线香火情如此,又岂能辜负。”
张熏吾默然不语,魏沧白为何破壁讲经的缘由他一清二楚,求仁得仁,虽然身死也了无遗憾。只是对于生者来说,却并非如此,纵使先贤已将道理讲得明明白白,却还是无法轻易勘破。两人相对无言,未几张熏吾起身告辞,行到门前回头,见齐云宥已转过身去,青天之下,背影萧然,一时口中涩然,急忙去了。
张熏吾去后,此间再无旁人,齐云宥气息骤泄,双肩塌下,几乎站立不住。抬眼望见壁上所挂图画,乃是两人在辋川赏雪时共作,虽绘的是雪峰石色,风悲日曛,却因为两人同在,自有一股喜意。如今再看,仍是旧时颜色,却已物是人非。
回想当年,无量宗魏沧白何等放浪不羁。昔时有汉江河神之子许三郎慕过江妇女颜色,招狂风暴雨遮掩,将她摄回水府取乐。其夫及双亲皆命丧水中,其子哀恸不已,求至魏沧白前。魏沧白以三道符相招,请许三郎放归妇人。许三郎不从,又以心痛病害死其子。
魏沧白知道后大怒,单人独剑闯入水府将许三郎一剑斩杀,染红半川江水。那妇人因容色累及家人丧命,悲愤中生食下许三郎头颅,又划破面颊,投江自尽。因她曾食蛟龙,人多称为“食蛟婆”。自此后渡汉江每逢风雨,船上人大呼“食蛟婆来”,多可转危为安。
凡人不知的是,魏沧白斩杀许三郎虽是对方有错在先,但事涉一方水土神灵,无量宗只能将他召回后狠施惩戒。一方是罚他擅动刀兵,一方却是为了安抚失子的汉江河神,以免再生事端。
当时魏沧白被收回销神剑,封禁道法禁足悲回峰二十年。
齐云宥好容易才求师父允了私下探看。到了悲回峰上,只见师弟一身褴褛安坐蓬蒿间,见他到来也不曾有什么窘迫,反而采药草为茶,堆石为灶,撷葫芦为炉,煮水烹茶,悠然自得。等二十年下峰来,翩翩美少年早已须发邋遢,一身衣裳破旧不堪,几同野人。齐云宥见状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逼着搓洗了三桶水才许出来,又亲自替他剃须栉发。魏沧白还不安静,一忽儿说师兄割破了脸,一忽儿又说师兄拉痛了头,惹得齐云宥在他脑后一拍才收起那副惫懒相。
见师弟乖顺下来,齐云宥反而越发心疼,若是从前魏沧白哪会这么容易听话。又见他手脸粗糙,忍不住唠叨当年封禁也不过是给外人看,若是他如今日这般略可怜些,到时候往师父跟前一求,再门中长辈再顺水推舟,这处罚自然就不了了之了。偏偏他倒当真领了罚,真是叫人连借口也没有。
魏沧白原本半闭着眼睛任师兄施为,听见这话才睁开,“罚便罚了,何需求人。”忽然又一笑,按住齐云宥手背:“要求,也只求师父和师兄。”
时隔百余年,齐云宥仍记得他说这话时那调皮含笑的模样,片刻也不肯折腰的师弟,惊才绝艳的销神剑魏沧白,却终于着华冠丽服,只为无量宗、为他这不成器的师兄求一分助力。
山风呼啸,天色渐暗。门口有弟子近前,低声道:“宗主,时辰到了。”
齐云宥勉强应了声,扶着桌案起身,停伫片刻,握紧销神剑,稳稳走出小阁。
此时已到黄昏,日光熹微,无量宗上下都聚集在养德殿前静静等候。眼见天将黑尽,忽然有点点白影自西飞来,等到近处方才看清原来是三十六只仙鹤,一边啼鸣一边绕飞于屋顶上。此时魏沧白额前泛起灵然一点白光,渐渐化作紫气,尸身浴于紫气当中,数吸之间发生数尺,彩云满室,异香不绝。又过三日三夜,忽然雷鸣电彻,霹雳声声,殿内彩云紫气倏忽散去,齐云宥抢到灵床前,只见衣衾委地,金冠脱落,魏沧白已不知去处,只留异香仙鹤而已。
这几日异象太清宗、至真观等人都隔峰遥遥望见,三日三夜,养德殿上紫气氤氲,绮云郁郁,这一日气散云消,便知魏沧白终于化气而去。众人凝望许久,终于连仙鹤也飞去了,才各自归去。
作者有话要说: 许三郎一段,来自泰山神子炳三郎的故事,故事中炳三郎爱慕女子颜色,故以心痛暴崩,将她带入黄泉。明崇俨以三道符相召,最终救回妇人。后唐明宗时期,将炳三郎敕封为威雄大将军,宋真宗时封为炳灵公,到了明代的《封神演义》中,炳灵公则成为了黄天化的封号。
☆、第二十一回
隔了几日,荀光儒来寻叶孤鸿说话,便说起这次讲经之事。荀光儒道:“原来魏真人百年前闭关,乃是从北海得了一件奇物,谁料闭关参详不成,反而引动内火。原本该细细调理才是,不知为何却又强行出关,又办下这讲经大会,终于衰竭而去。”停了停,又叹道:“大药难成,三灾九难,一二不可行持,便是徒劳。魏真人当年何等天纵之资,如今却”
叶孤鸿道:“不提魏真人,单看你我宗门内,能入门者千里一二,能笃静者又是多少,笃静而思动,灵光焕明者又有多少。纵然已解幽冥,却也难免有种种凶秽劫难。修行之难,犹如登天,一步既失,便是运穷。”
荀光儒略沉吟了会,问起另外一事:“当年究竟发生何事?不仅你神魂失落昏睡数十年,连谢师兄也不得不舍弃肉身,夺舍重修。”
叶孤鸿苦笑:“真真是疏忽大意。”随即缓缓将缘由一一说来。
观明端靖天中炼气修行之风昌盛,门派众多,良莠不齐。既有如太清宗、至真观、无量宗、定慧宗等样的清修门派,也有烛游观、西霞江、九明宫等人元丹家,更有假作二家,实以采/战为机要,行涉体之交的伪道假法。因此法不讲清净收敛,不禁欲情,故在尘世中颇为流传,如数代前据地青、冀、雍数洲的朱国君王笃信道法,既服金丹,更行采/战,登极不过十年便于夜中暴崩,国中随即大乱。
因这些二家法门素来为其他修行法门所鄙,倒也不敢如何张扬,平常多是入尘世采买些资质不凡的童男童女,养在宗门中做鼎/炉之用。因未曾招惹自家,又无苦主追究,其他宗门也不多管闲事。偏偏闽州丽玉崖上有一日却走脱了两人,一人乃是门中用作鼎/炉的女子红罗,另一人却是崖主心爱幼徒琼生。
闽州多山少田,劳作辛苦,女子多因力弱而被鄙,故家家生男则如获至宝,生女则或溺或弃。纵然勉强养大,一遇灾荒之年便作价卖出,以度饥馁。红罗九岁时恰逢丽玉崖采买女童,因生得清秀,又有几分资质,便被收入崖中。入门后不久,她便被指派至琼生处当差,因做事勤勉,又温柔和顺,渐渐得了琼生喜爱,到后来竟是一步也离不得。红罗满了十四岁后本要被分给琼生的一位师兄做修行用处,因琼生极为喜欢她,崖主索性将她仍留在幼徒身边,只等琼生十五岁后做个鼎炉。
丽玉崖众人以己度人,只觉得将红罗这等贫苦人家女子收入门中,又锦衣玉食数十年,比之俗世中寻常富豪之家也不差多少,必然心怀感激。却不料红罗性子外柔内刚,先前她确实是一心照顾琼生,对鼎炉一事也是懵懵懂懂,直到险些被随意指给他人做修炼之用,才如雪浇顶,幡然醒悟:她自以为已不再是当年无力反抗的女童,谁料兜兜转转,仍是被当作可随手玩/弄之物。虽然侥幸暂时逃脱,但等到琼生满了十五,她便要如那些鼎炉一般被生生采/补而死。
一想到此节,红罗便连琼生也恨之入骨,但她性子隐忍,仍装作懵懂不知,暗中却搜集修行法门,又撺掇琼生陆续向崖主要了不少法器。待琼生长到十四岁,红罗修行小成,便以为崖主采买贺寿之礼为由将他哄出丽玉崖。
琼生自幼由红罗照顾长大,对她极为信任,直到快离了闽州才略觉得不对。红罗见他发觉,索性先发制人将他毒倒,因害怕丽玉崖发觉,倒暂时不敢害了性命,只将他弄作整日昏迷,又重新妆饰,扮作带幼弟寻医的模样逃出闽州。
红罗在丽玉崖生活了十余年,对修士性情也有些浅薄见识,又容貌婉娈、姿态楚楚,再加上修行小成,带着些不俗法器,倒也蒙混了几人去。她见后路已稳,便不耐烦再带着琼生。这一日他们一行人来到琴川,恰逢水中鱼精作祟,几个宗门子弟年少气盛,又有佳人在旁,一时血气勃发,与鱼精斗得不相上下。红罗伺机在旁,装作上前相助,却故意将昏迷的琼生落在一边。
却不想她这一番作为被循着鱼精追来的樊明川与叶孤鸿恰好看在眼中,丽玉崖虽然是二家法门,行事却不阴邪,与樊明川师门也略有交往。琼生是丽玉崖主心爱幼徒,也曾与樊明川打过几回照面,再想到这几日丽玉崖传来的消息,哪还有什么不明白。奴仆背主,无论在何处都是悖逆大事。樊明川这边救下琼生交给叶孤鸿,转头就去找红罗算账。
红罗虽不认识樊明川,但见他救下琼生又气势汹汹过来,知道事情多半已经败露,急忙惊呼一声,说自家弟弟被那人制住,怕是要来抢这鱼精,挑唆着几人拦下樊明川后便要趁机脱身逃走。
叶孤鸿因见她修为低微,倒也不怎么在意。岂料丽玉崖主当初曾赐给琼生一名为春霏重翠云交帕的厉害法器,展开就能摄人入内,以春霏翠颓靡靡之色引动神魂。红罗一心脱身,见人追来竟是连法器也不顾,直接将其毁坏。法器有序,被她这般恶意摧残顿时炸裂,叶孤鸿护住了琼生,自己却因此神魂受创,一魂二魄被荡出,失落于下方小世界,直至二十七年后方才在定慧宗聚全魂魄,安然醒来。
听到此处,荀光儒才明白先前叶孤鸿为何面色尴尬,不禁支额笑叹:“狮子搏兔,岂料有蹬鹰之余烈。”
叶孤鸿亦笑:“却自此不敢再有疏忽之时。”
回转后他每每回想此事,皆是后悔不迭。若不是他一时疏忽,怎会连累师兄肉身损毁。大道艰难,歧途处处,他险些险些就再也见不到谢燕堂了。
无量宗事了,其他宗门也不便多留,陆续告辞而去,张熏吾也带着一众弟子回返太清宗。转眼秋去冬来,白雪降而复收,又是一年春到,旧年凋败的灰白草茎上,又发出青中泛白的新株。修行人不管春秋,无论什么季节,宗门内大多是安静的。但这一日却突然喧闹起来——莲花峰主凤楼与玉虚殿主庄崇安归来了。
几十年前,凤楼与庄崇安前往瀚洲探查天坠之物,从此不知所踪,四下搜寻无果,索性命灯无恙,众人只好耐心等待。如今两人突然归来,连宗主虞清让也被惊动,令二人直入玉清峰回话。莲花峰诸弟子在莲花峰上自晦居前等到黄昏,才见凤楼踏剑光姗姗而至。
他一去几十年,也不知究竟遭遇什么,容色如旧,但一头青丝尽化为素发,观之泠泠有林下风气,近身只觉寒气侵肌,毛骨竦然。诸弟子以谢燕堂为首肃然恭候,凤楼目若霜雪瞥过,道:“起来。”
成霁真上前将二十多年来太清宗及莲花峰要务略提了,凤楼瞑目静听:“你且去做就是。”略睁开眼,“孤鸿上来。”
叶孤鸿近前在榻边跪下,“师父。”
凤楼抚摩他发顶:“你大好了。”
此言一出,叶孤鸿纵然已心安神静,也不禁眼中微红:“弟子不孝。”
凤楼面上逸出一丝笑:“莫作此小儿女态。”令他起来,道:“燕堂留下,你们散去吧。”
诸位弟子诺诺应下,躬身退至门口,方才转身离去。
谢燕堂并不知师父将自己留下所为何事,只听师弟师妹走远了,凤楼才将他仔细打量一番,道:“修行不在一时,你回返不过五十年,莫要一意求快。”停了一停,又道:“外人不知你其实是个焦躁性儿,之前孤鸿因那几个腌臜畜生几乎丧命,你不等师门就自己打上门去,若不是你庄师叔及时赶到,险些连你魂魄都带不回来了。经了这一番生死才有些彻悟,千万莫要辜负。”
谢燕堂叩首领了教诲,凤楼又与他问答一番,才命他出去。
☆、第二十二回
此夜之后过了四五日,凤楼已将这二十多年诸事理清,又得了宗主允许,便将弟子召来,说那天坠之物的事。原来当年他与庄崇安一路追寻而去,至瀚洲西北处荒漠,见那物突然坠下,落地随即没入沙中,只余紫光烁烁不散。追来各门派诸人掘地七八丈深也不见踪影,正诧异间,突然霹雳一声,似天崩地坼,刹那间黄烟弥漫,不等众人反应,脚下地面突然崩裂,一时人地皆坠,踪影全无。
凤楼道,他们坠下后地面随之合拢,举头不见日月,目之所及处飞沙茫茫,四面纯黄,一切皆无所见。起初人尚清醒,互有应答,后渐昏沉,似飞非飞,似晕非晕,人声渐息。沉沉昏昏间,只觉冷不可耐,尔后渐渐有温气自上而下,将众人托住。如此坠而复托,下坠之势渐弱,后竟无凭而兀立于空。诸人皆大奇,环顾左右,此时不知自坠下已过了多久,只见光色渐明,下视则苍苍然,有白气缕缕升腾而上,化为云烟。
一人道:“浑天之说:天地如鸡卵,卵中之黄白未分,是混沌也;卵中之黄白既分,是开辟也。吾等莫非正在卵壳之外?”遂极力挣坠欲入卵中,才下三五丈便被罡风勒住,复卷上来。如此一瞬,面目已为罡气所蚀,失眼耳鼻唇,衣服、肌肤皆粘结一片,黑如焦炭。
众人大惊,不敢再动,正踟蹰间,那天坠之物不知自何处飞来,竟然洞穿罡风,直坠而下。因云端阻隔,众人也不知究竟出了何事,只见下方突然光芒大盛,射人眼目,无数如星之物自下方倒射入空中,被罡风所阻,瞬化为火团,连连炸裂。一时云层黄气尽皆癫狂,飞云荡气,潮涌浪奔,众人站立不稳,一人靠罡风近些,被那火焰溅上一星,瞬息全身化为火团,又转瞬,已烧为灰烬,散落下方。
诸人看得又惊又怖,却无力抵抗,只能随黄气颠倒。又过半晌,只见一点光自烟中生,初如白露桃花,后渐渐大,如车轮,再变已如池塘,有金光万道从中射出,热不可耐,有几人叫那金光一扫,瞬间被炽为飞灰。余下诸人皆悚然,突然一阵热气袭来,挟众而起,如先时举人往上,热气渐弱,寒气渐强,再后来如坠冰窟,瑟瑟欲昏,眼前由黄至黑,等知觉还复,只见天光灿然,已回返此世。几人劫后余生,又惊又喜,再一打探,离自己坠入地下竟然已过去二十多年,着实让人有“归家柯烂”之感。
这一番经历听得几位弟子目眩神迷,成霁真思忖片刻,道:“师父所见,莫非是一小界混沌初开,日月升降之景?”
许宴宁道:“不知那天坠之物究竟是何物?”
凤楼摇头:“这却不知,不过那物能裂地膜,能透罡风,恐怕是什么造化之物。”
叶孤鸿道,“那小界虽险些被那天坠之物毁了,却也因此催生阴阳,冲气以和,倒也是是件好事,也不知万千年后是个什么光景。”
韩莲舟道:“又冷又热,可是如《淮南子》所说:日轮所近,即温带矣。故有热气上涌,多血气之伦。”
周绵谷道:“想来必是如此,而温带之下,阳退阴生,故如坠冰窟。”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凤楼一笑,看向谢燕堂:“燕堂如何看?”
谢燕堂蹙眉:“不知此物出现可与近来界海生变有关?”
一言既出,满室皆静,一众弟子都看向凤楼,等着他说话。
凤楼不答反问:“以尔等所知,界海究竟是何物?”
经诰中有载:界也,止也。未有天地之时,无天无地,无阴无阳;无日无月,无晶无光;无东无西,无青无黄;无南无北,无柔无刚;无覆无载,无坏无藏;无贤无圣,无忠无良;无去无来,无生无亡;无前无后,无圆无方。及至清浊两别,三纲既分,下成微妙,以为世界。世界之中,才有天地日月各种有形之象。
“吾等所知,三十二界旋如羊角,羊角之外又为何?”凤楼目视众弟子,“且都下去想想。”
凤楼这一问,倒是引得不少人都挠头不已,秦冷斋又最爱这些,一想起来免不了犯了痴病,一头扎进书楼不下来,惹得清景殿卫妙清嗔道:“近来事务繁杂,偏你一句就把冷斋弄回楼里了,我可不依,还快把你家两个女徒儿给我使唤使唤。”她出身南方,入道多年也是一口吴侬软语,生气也像含笑,又是凤楼师妹,话语间极少客气。
凤楼无法,只好把韩莲舟与许宴宁借去,又搭了一个周绵谷,以至于等到朱陵峰孟溪林来时,成霁真不得不将叶孤鸿叫来帮忙。
朱陵峰在源州九真山,附骥昆仑,源州属代国,国主为拓跋氏,汉姓为刘。其开国国主曾在赵国为质多年,亲近汉人,境内因有朱陵峰,故多好道求仙人士。
朱陵峰孟溪林与凤楼是莫逆之交,叶孤鸿上次见他还是近百年前,这次他不但自己来,还带了个叫做陈宝爱的小娘子。瞧衣裳和语态,并不像是一直养在宗门内的。因韩莲舟、许宴宁与周绵谷都不在,便把宝爱托付给了成霁真,成霁真忙着一峰上下事,只好转手又交给师弟。
叶孤鸿从未带过幼儿,一时手足无措,反倒是小女娃沉静得很,坐在榻上一双眼黑漆漆地看着人,歪了歪头,忽然伸手就要叶孤鸿抱。小女娃不过三四岁,抱在怀里又软又绵,小胳膊柔柔地揽着人,虽然不言不语,眉目间却自有一股灵气,忍不住道:“不知孟前辈哪里寻来的,看着倒是灵秀得很。”
谢燕堂看她臂上露出一枚金环,环上隐刻数龙凤,若凝目视之,则恍觉缘环缓缓转动。环上又以合彩丝绳系八铢钱大的一枚宝镜,亮可鉴人。他略一沉吟,叶孤鸿适时在女娃后颈一抚,令她昏昏睡去,才道:“师兄莫非知晓?”
谢燕堂将她接过,放在榻上,“此金环为百炼金所铸,宋国有巧匠造宝华龙凤环奉献禁中,又有自身毒供奉宝镜曰‘佑福’,传能照见妖魅,得佩之者为天神所福。这女娘既有此两物,恐怕与宋国宗室关联不浅。”
叶孤鸿道:“宋国不是已在一月前被汉国所灭?说不得这小娘子还是个帝王家的娇女。”
这十余年间人间颇不太平,南方尚且平稳,不过楚、成、吴三国,后成灭吴国,吴国宗室难逃至瞻海国南部,经数年平定当地,复立为国,称南吴。北方却有汉、代、赵、秦、宋、梁、魏、成等诸国林立,征伐不停,国运变换,短则三五年,长不过十数年。乱世之中,命如朝露,袤野荒凉,时见白骨曝露。
人间兴亡,百姓苦楚,纵然是帝王家中娇女,一朝国破家亡,也不过是断根之草,又瞥了小宝爱一眼,叶孤鸿轻叹,取过一领斗篷来替她盖住:“师兄可还记得六师弟身世?”
周绵谷出身毓州豪富人家,祖辈三代前自北方迁来,后来在本地开凿盐井,因此致富。传到他父亲一辈,因得朝中帝王一宠爱青眼,得掌铜山开凿之事,自此更是富有已极,藏镪巨万,家僮四五百人。又在秀山下买地筑园。东西四里,南北五里,构石为山,引水为流,又积沙为洲屿,养白鹦鹉紫鸳鸯凫雏鴈子紫龟绿鳖种种,鹈鹕鹧鸪鵁鶄鸿鶂动辄成群。园中屋舍徘徊连属,重阁修廊无数。
周家豪富,唯一所缺便是子嗣。周绵谷之父谦前后娶过三任妻室,又蓄妾数十,耕耘十数年,跟前站稳的却只有两个女娘,如生子则旋死。后得星家教以压胜之法,将子做女抚养,教以穿耳、梳头、着裙,方将儿子养下。周绵谷原是家中第三子,延了三位姐姐排行下来,呼做“小六娘”,又作“幼娘”。
他随凤楼入山十数年后,帝王崩逝,那娈宠见弃于新皇,周家因此牵连,又过数年,以罪诛,男子或诛或流,妇孺没入禁中,昔日秀山华苑也没入为官园,鸟兽草木皆移植禁苑中。绵谷得知此事时早已时过境迁,家人离散难寻,倒是他兄长所生的一个女儿竟因殊丽而蒙恩宠,诞下一子一女,帝崩后扶子上位,以太后之身垂帘十四年。
世事轮转,每每出人意料之外。周绵谷每念及此,皆不胜欷歔:“人之性命,看似绵长,却如朝露,阿附于草叶,见日则涸,坠地则竭。”
叶孤鸿轻拍着小宝爱,低声道:“人生于世间,便不得不随波逐流,我等修行人超脱于世,却也困羁在另一世中。师父曾问,羊角之外是何物?我虽不知,但羊角之内,便是我等之界。”
作者有话要说: 1、 凤楼道,他们坠下后地面随之合拢,举头不见日月,目之所及处飞沙茫茫,四面纯黄:这一段综合了袁枚《子不语》中的两个故事,热升冷降为《刘刺史奇梦》,卵壳则来自《天壳》,都是很有意思的志怪。袁枚写志怪很有一套,读之有月夜树影森森的冷栗感,尤其《南昌士人》,看的不寒而栗。
2、环上又以合彩丝绳系八铢钱大的一枚宝镜,亮可鉴人:《西京杂记》中有记载“ 宣帝被收系郡邸狱。臂上犹带史良娣合采婉转丝绳。系身毒国宝镜一枚。旧传此镜见妖魅。得故宣帝从危获济。及即大位。每持此镜感咽移辰。常以琥珀笥盛之。缄以戚里织成锦。一曰斜文锦。帝崩不知所在。”
3、周绵谷的身世,采用了袁枚《子不语》中一段,原文:蜀人滇谦六,富而无子,屡得屡亡。有云:“足下两世命中所照临者多是雌宿,虽获雄,无益也。惟获雄而以雌畜之,庶可补救。”已而绵谷生,谦六教以穿耳、梳头、裹足,呼为“小七娘”;娶不梳头、不裹足、不穿耳之女以妻之;果长大,入胖。生二孙,偶以郎名孙,即死。于是每孙生,亦以女畜之。绵谷韶秀无须,颇以女自居,有《绣针词》行世。吾友杨刺史潮观与之交好,为序其颠末。
4、秀园亦出自《西京杂记》,为“茂陵富人袁广汉”与“太液池边”相混合。
☆、第二十三回
两人照顾了宝爱半日,有童子出来唤二人进去,谢燕堂朝前,叶孤鸿趋后,待站定了先拜凤楼,再拜孟溪林。孟溪林笑着仔细看了两人一回,取了两件东西来,凤楼瞥了一眼,略略蹙眉,却并不出声,等两个徒弟去了才道:“太过了些。”
孟溪林莞尔:“这才不算明珠暗投。”又叹息:“我那些弟子若能成器些,十件八件也拿得出。”
凤楼沉吟片刻,“竟然如此棘手?”
孟溪林轻叹:“不然我何必万里南来。”
凤楼蹙眉不语,太清宗与朱陵峰素来交好,他与孟溪林更是莫逆之交,两人相知甚深,孟溪林之忧他岂能不明。前番有说,朱陵峰在源州,属代国。代国在观明端靖天之北,边有九真山、丹熏山、谯明山、虢山、伏芝山等,群山如列拱卫代国。
山列北去六千七百里是北海,亦称为流冰洋,流冰洋与界海相接,海中水族千万年出没,有的种族渐渐摸到了几分奥妙,又沾染了界海气息,数十万年衍化下来,竟与始祖大为不同。
其中有一族名为猛齿,肌肤如铁,齿生极长极利,一口便可咬断桅杆。又有一种名为雾皋,身形奇大,有如山峦,行经处携云带雨,令人难窥全貌。这些种族平时大多藏于深海中,虽然可怖,却也妨碍不多。唯有一种名为融芒的银鱼,不过四五寸长,每年春季自海口沿河流溯游而上,至伏芝山宝光湖种产卵。
但自千余年前起,这融芒突生变化,不仅一次可产卵千余枚,更添了噬食灵气的习性。伏芝山为朱陵峰根基,融芒噬食灵气,又数量众多,山中灵脉渐被损伤,灵脉枯竭,山上物种也或死或亡,一座仙山眨眼便成了死地。朱陵峰不得已,只好每年遣弟子守在海口、湖口等处击杀融芒鱼潮,如此也已有千年之久。
偏偏近年不知为何,界海突生变化,不时有荒风恶流自海中来,草木鱼虫触之即死,北海之滨多成赤地。倒是这融芒不仅不惧这荒风恶流,更因此勃发毒性,啮人辄死,连炼气修真之人不得避免。朱陵峰措手不及,转眼已有数十弟子伤在变异融芒下,不得已只好遣孟溪林前来太清宗,一为求乞灵药救助弟子,二却是要借人去一探界海变化究竟。
凤楼道:“界海变化,关乎此界兴衰,非一门一派之事。宗主已遣人送信往各处,你也不必烦恼,静待便是。”
孟溪林颔首,“行前我已戒谕弟子严守山门,莫要外出。”
两人说话种种,叶孤鸿与谢燕堂自是不知。因心有感悟,谢燕堂回归后旋即闭关,叶孤鸿却被成霁真唤去,与秦真人之徒徐岱川一起忙碌新晋弟子之事。天下大乱,入门的倒以女弟子为多。只是其中有不少人在战乱中惨遭搓揉,身体大为亏损,需得先好好调养一段日子。
这回叶孤鸿接引的便是三名女弟子,一名陈韶微,一名何嘉宫,一名范京兰。陈韶微年纪最小,族中多有人修行,倒是对山中生活习惯得很。
何嘉宫二十余岁,原是湖州闺秀,原本已聘定了人家,一朝兵祸,官军弋旗而走,流寇汹汹而至,顿时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何家小妹因反抗被当场杀死,又有邻家少/妇藏身阁楼,流寇搜而不得,索性放火焚屋,被活活烧死。何嘉宫被流寇强行掳去,身陷贼中三年,好容易走脱却又几死于官军之手,一路食蓬卧霜来到宕山,拜入太清宗门下,只求余生安定。
范京兰是宋国京城人氏,已嫁了人家并育有一女,偏有帝王好人/妇女童,其夫谄上欲献妻女入宫。范京兰知晓后携女出逃,无奈双双投水。她侥幸获救,女儿却已气息全无,心灰意冷下出家入道,只求此生莫再沾染凡尘。
叶孤鸿看了年余,与徐岱川说:“陈韶微赤子心性,何、范二人却心有执念,如今还好,将来只怕有患。”
徐岱川道:“如今天下纷乱,哪容得下心平气和,只看将来各自造化。”
如此清净又过了几年,天下渐渐安定,有殷氏平定了北方数州,又将南方至海边数州划入版图,定国号为崇,成就二百余年来大一统。当今天子的英明气象,即便太清宗身在世外也听说了几分。又过了年余,忽然有扶广山霍承祯前来,说当今天子尊崇道教,愿亲受法箓,并已敕封了扶广山座下衡安山为本朝教领。
衡安山是扶广山在人间留下道统所在,属灵宝一派,修行以符箓咒术为主,尤重斋醮科仪,故多得世人看重。只是这世人看重却与天子敕封尤为不同,一经敕封便是与人间气运有了牵扯,从此牵连无数因果,故而霍承祯才如此无奈,忍不住同虞清让说:“真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降。”
如他们这般修行人其实已脱了巢臼,不必去人世争什么,地上灯火,焉能有天上星河光华璀璨,只有那未曾跳出的还在凡尘里煎熬。霍承祯看得明白,崇朝新立,虽然气象万千却无长久之貌,这才以敕封衡安山为机由,借隐逸世外的扶广山为本朝镇压气运。
“那人间帝王身边只怕是有不凡之人,却推算不出究竟是何人。”虞清让道:“他今日借你宗门镇压气运,来日必然还你,却也不必太过担忧。”
霍承祯叹息一声:“我自然是知道,只是这番因果颇深,衡安一脉将来只怕是无法长久了。”
事已至此,他也不再多言,指派门中弟子成玄览、寇玄英入世,献《坐忘论》及《天隐子》,释经诰、礼仪、修炼、斋醮种种,人皇大喜,又敕封衡安执掌薛谦之为天师。寇谦之辞而不受,改敕封薛谦之弟子韩静真为天师。
隔十二年,殷氏两皇子相争,天下有倾覆之兆,二皇子得衡安山相助而登极御宇,至此衡安之隆,前无其盛,扶广山愈发隐逸不出。六十二年后,女主魏氏称帝,以英代崇,魏氏崇佛,敕封为国教,大兴佛事,衡安山至此而衰。
作者有话要说: 何嘉宫的经历,参照了韦庄的《秦妇吟》,古代叙事诗,真真是绘声绘色,哀婉动人。
☆、第二十四回
人间教派相争,山中也不清净。因界海之变,近些年各家宗门来往频繁,借着出门便利,叶孤鸿倒陆陆续续见了不少旧友,又商量了一回,索性约了来年初春在长乐云浮山一聚。
成霁真知道后很是赞许,至于叶孤鸿邀他一起去则断然不肯,只说自己老天拔地,何苦奔波。
说这话时两人正在成霁真的翠葆阁闲话,翠葆阁在莲花峰东侧,峰上多离合草,草色红绿相杂,茎做紫色,风来则萧萧作响。又生云华树,树高百丈,叶为青赤两色,斑驳如披锦绣,又唤作丹青树。这里风景不如洗雪阁与观澄堂清通曲致,却自有一股坦荡疏朗之气。
阁外窗下就是峭壁,四望都是白云,迷漫一色,平平铺于峰下,日光自头顶映下,好似冰壶瑶界,海陆难辨。山腰处原有湖,后来水干成沼,草满为海,引来许多鸟兽栖息。
成霁真倒了茶来,两人闲闲坐了一阵,说起碧灵宗林道通已转生回返,修行小成,不久前曾来宗门拜谢。
叶孤鸿略想了想,想起这位林道通乃是碧灵宗门内出类拔萃弟子,当年修行有成却突遭厄难,被人抽取魂魄封固于石匣内,辗转世间,险些就要魂飞魄散,幸得太清宗出手相助才得以顺利夺舍转生,顿时恍然:“原来是林道友,他转生至今不过四十余年就修行有成,看来此世也是根骨悟性都极佳。”
成霁真道:“不然碧灵宗何以送上重礼。”又说:“据说他此次外出一是多谢宗门相助,次则是找到那当年开发石匣的周知州,消泯因果。”
叶孤鸿道:“可曾找到?”此事已过去四十余年,凡人命如朝露,近来又逢乱世,恐怕难为得很。
成霁真道:“当年林道友被困石匣,长久孽气滋长,那周知州被孽气冲撞,如何经受得住,不久就一病死了。倒是留下两个孩子,如今也是将近耳顺之年,这因果偿还越发艰难了。”
叶孤鸿皱眉:“这下可麻烦得很。”
成霁真摇头:“故而我是不爱出去的。”
叶孤鸿顿时莞尔,成霁真脾性稳重风趣,却是太清宗除了宗主虞清让外深居简出的不二人。每次有出门的事都是能免则免,能避则避,据说曾气得凤楼斥责“一味避让,什么心性”,久而久之也就干脆放任不管了。不过再一想,不论去往何处,回到莲花峰总有个人在,也是欣然的。
两人又絮絮说了阵话,知道成霁真三五日后就要闭关,叶孤鸿道:“多年来辛苦师兄了。”
这些年凤楼大多不在,谢燕堂夺舍转生,周绵谷又小,峰上一众事宜都是成霁真操办,多少耽误了修行,他自己不在意,几个师兄姊弟却担忧得很。成霁真见师弟一副含笑模样,嗤笑一声:“胡乱操心。”
晃眼便是来年,此时正值冬春之交,残寒渐去,万物兴发,行至长乐云浮山时,恰逢人间清明,家家做青果,户户捣臼之声不绝。这时叶孤鸿遥遥望见云浮山上一处有紫烟袅袅升起,虽春风吹拂却不见波动,心知是有人先到了。等按下核舟落在山头停波台,才出来就听见有人笑道:“果然是他,你们都输了。”
叶孤鸿听了声音便知道是谁,也跟着笑起,拂开一簇垂柳向台上几人道:“你们拿我打赌,还不分彩头来。”
说笑那人自台上跃下至叶孤鸿身旁,挽住胳膊同往回走,笑道:“百十年还不信服,我白琰岂有输的时候。”他形貌昳丽,笑起来越发风彩焕然,尤其眉眼间一股傲气,一见便心生爽朗畅快。
两人一同登上停波台,此处是云浮山巅,西望是连绵碧山,东瞰则是万顷清波,停波台被群山浩水拱卫于半空,云气徘徊于台下,俨若玉京云阁。陈意婵对叶孤鸿笑道:“秦姐姐就在明州,却不料你竟然先到,又输了他一次。”说着倒是爽快地拿出一面铜钱大小、精巧至极的捶银花鸟纹镜放在桌上:“这是彩头。”
荀光儒也跟着拿出一枚双蛟耀光佩,白琰得意洋洋收了,随手将镜子递给叶孤鸿,“分你一半。”
陈意婵笑道:“你分镜子给孤鸿做甚,他又不似你有那么多师侄女。”
一句话说得几个人都忍俊不禁,白琰出身岁昌宫,传承上元夫人之《琼笈珠韫紫台文》,如今宫主为宋辟妃,人称弹云清主。宋辟妃与白氏先人有旧,恰逢其会将白琰收为入室弟子。他年纪虽轻,辈分却高,见面免不得要赐下些什么去。宫中以女子居多,平所用之物也偏精巧,故陈意婵才拿了那面镜子做彩头。
白琰懒洋洋倚着廊柱,“许师叔又收了个新弟子,这些年倒都不必回去了。”
岁昌宫难得有男弟子,他又打小生得玉雪可爱,引得一干长辈疼宠非常,连师侄、师侄孙在他小时也偶尔塞些果子来,顺便掐一掐他的小脸。因这样原因,白琰修行小成就迫不及待出来历练了。
众人都知道他这一段,陈意婵奇道:“那小师弟莫非和你小时候一样可爱?”
一句话说得白琰哑口无言,他自小最烦人以容貌说事,却又以容貌自傲,才有“锦光君”这一名号。故陈意婵这一句,究竟是要说小师弟不如自己小时候可爱,还是要说自己不如小师弟可爱。前涉自夸,后嫌自贬,叫他都说不出口。
偏偏陈意婵不肯放过他,越发凑过来:“阿琰你倒是说说,是你可爱还是小师弟可爱?”她师父韩兰芷和宋辟妃是多年知交,从小跟着出入岁昌宫,和白琰算是青梅竹马,两人在一块便爱拌嘴打趣。白琰往一边坐了坐,嫌弃道:“莫要凑过来。”
陈意婵还要说什么,忽见云间清光一闪,秦露饮已从云间冉冉降下,顿时弃了白琰,欢欢喜喜地迎上去:“秦姐姐。”
自当年醒来一别,叶孤鸿已有数十年未见秦露饮,如今重逢,见她仍是白衣碧裙,清濯出尘的旧时模样,只是他性格素来克制,纵然心中欢喜,也只是略上前一步:“秦道友。”
秦露饮安抚了陈意婵,又与荀光儒、白琰招呼过,目光移来与他相接,顿时泛起柔和笑意:“叶道友,多年不见。”
☆、第二十五回
三月春暖,人间事忙,样样桩桩都应着节气,插杨柳、戴杨柳球、制青团、这厢里呜呜咽咽烧着纸锭在坟上哭别情,那厢儿已有人游春玩景趁东风放纸鸢,更有虎丘郡历坛看会、洞庭东山献茶斋玄坛后又是白龙生日,更不能忘了东狱天斋仁圣帝诞辰着实热闹非凡,纵然不下停波台,也听得见笑语隐约。自山上下看,只见士女杂迭,罗绮如云,金黄菜花间青衫白袷错杂。
白琰道:“少时读蔡云《吴歈》说,邓侯山下梅花香,十三桥下数轻航。雪海一番风信过,武丘再访玉兰房。吴俗好游,果然如此。”
几人一行说一行走,过了集碧亭,便是交翠堂,又走一阵,路途渐渐艰难,游人也愈少,等绕到后山,迎头是竹篱绕着的数间草堂,,篱上交缠蔷薇、荼縻等十余类花,应节开时光彩有如云霞锦屏。柴门处挂着匾额,写着“小雲栖”三字。
大约是听见人声,一位老叟从屋里出来,见了几人面貌顿时一怔,慌忙行礼:“请问诸位姓氏,如何光降敝园?”
陈意婵含笑道:“这位处士,我们来寻一株玉兰,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老叟略作为难:“却有一事,花开不易,一朝折损便再不能上枝,枝一去干,再不能附干,如人死不可复生,刑不可复赎。还请诸位怜惜,莫要攀折花木。”
荀光儒亦点头:“这是自然。”
老叟这才开了园门,请几人进来,在前引着沿一条竹径走到一片结柏屏前,转过去便是三间草堂。屋内约可容六七人,堂中挂一幅小画,窗下有一长桌,除了笔砚之外,还列着旧书十余部。
老叟才招呼几人落座,便见门外倩影闪过,三四位俏丽女郎捧着茶水果子进来。老叟吓得登时立起,却见为首的绿衣女郎盈盈下拜:“仙人到访,不敢遮瞒,招待粗陋处还望见谅。”又向老叟道:“玉翁莫怕,仙人到来乃是大喜之事。”
玉翁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平昔好道,不娶妻室,隐于山中,只与万花相伴,如此几十馀年足迹不出园门。直至七八年前,园中花木忽然化出几个标致女郎,只道自己姐妹多年深蒙玉翁珍重护惜,特化形相见,相报知己之恩。
玉翁又喜又忧,幸好山中人迹罕至,倒也不必太担心被人瞧见花木所化的精灵。只是不知今日仙人突然下降,究竟是为了何事,当真是为了后园的那株枯了数十年的玉兰不成?他心中惴惴,面上也不免带出来几分。几个花精女郎看见,什么也不说,只是掩唇而笑。
一时茶饭完毕,玉翁起身引人去看那玉兰房。过了一脉流水,溪边有间小小的茅堂,是玉翁平时读书所在。堂檐萝薜倒垂,水中落花浮荡。茅堂之侧便是玉兰,树高约三丈,枝桠参差,其干如铁,春花尽放时节,枝桠上却连一颗芽孢也无。
玉翁爱花成痴,见花木有恙心痛甚于自己:“倒是记不清这棵玉兰什么时候成了这个样子,不知各位仙长可有什么法子疗治?”
秦露饮上前仔细瞧了瞧,又看玉翁:“这棵玉兰并非玉翁所栽?”
玉翁摇头:“我几十年前迁居此处时此花便已”说到此处,忽然一怔,说起来,他竟记不得当年来此时究竟有没有这株玉兰;当年又是如何迁居来此地;深山外人罕至,日常又是如何维持一念既出,以往疑惑不解之处顿时纷纷想起。
他骇然回首,见一众花精草灵都殷殷望来,樱唇欲动,将言又止,玉翁不由觉得神夺意摇,恍恍间蓦听得秦露饮轻喝:“玉兰房,还不归来——”
这一声好似雷绽耳际,玉翁惊起,仆地即没。瞬时风来猛烈,吹动玉兰树颤颤,枯树上忽然有孙枝自侧而发,眨眼已有三尺来高,又眨眼,枝上已有芽叶萌发,转眼枝叶扶苏,倏然已抱出花苞。秦露饮取出一支玉瓶,将瓶中水洒在树下,未几便见花苞缓缓而开,硕大芳馥,其色溶溶如雪,宝光照眼。
花开之后,一白衣女郎自树中踏出,怀抱枯枝一束,盈盈下拜:“多谢仙人再造之恩。”
她本前朝御苑中花木,尤得帝王喜爱。胡虏叩关,家国分崩,帝王南逃时也不忘将她带走。只是满朝孱弱,哪抵得上胡虏铁骑利刀,这帝王还未来得及在南边再做一次皇帝,便被掳到北地,折磨了十余年才呜呜咽气。南朝人失国失君,心灰意冷下将玉兰房弃植山中。
草木长而有灵,年深日久,玉兰房渐生灵智,对山中花木呵护有加,不料一年春天被大风摧折,仅有一孙枝存活,却灵智尽失,无法回归原身。昔日被玉兰房照料的花木只好将它藏在山中,化作老翁模样掩人耳目。
秦露饮扶她起来:“你本枝原身本是我定慧宗山中树木,被凡人入山采走,今日之事,也是前事注定。”又指一人说:“十八娘当年并非存心,事后也竭力弥补。”
玉兰房回头,见一体态飘逸的青衣垂髫女郎屈膝行礼,定睛一看,原是东风之神。风神羞惭道:“当年儿初担此职,行事鲁莽,不慎摧折阿姐原身,累及阿姐几十年浑噩,还请阿姐宽宥。”
玉兰房忙去扶她,“当初乃是无心之过,况且你为我奔波许久,怎能还有怨气。”
诸位花精也上前劝慰,风神才又笑:“还有一事劳烦诸位姐妹,我司掌东风,当送暖化寒,吹拂百花,只是出来得急,未曾带得花种,还请诸位姐妹助我一臂之力。”
花精齐笑:“这有何难。”于是各自裹了数斗鲜花送上,风神一一谢过,又谢了秦露饮等人,随即化风向北而去。只见风过之处,落英乱坠,降地而生根,瞬间已生出一路山花。
去了风神,秦露饮又对玉兰房道:“你原身虽然摧折,却还留一丝生气在,不如回归我宗门山中,当有复苏一日。”又问她去处,玉兰房道:“仙人容禀,儿乃是孙枝,得此山及姐妹呵护照料,不敢忘恩,愿留驻此地。”
秦露饮也不勉强,招来一面日月五星朱幡交予玉兰房:“此为避风幡,等秋去冬来,北风初起时立于北面,则此处花木当安然无恙。”
一众花精感激不尽,奉上花英花蜜无数,依依不舍看几人乘风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取了了《灌园叟晚逢仙女》的梗,以及《清嘉录》中三月吴俗的描写,玉兰房确有其事,据说原为宋代进上花木,结果赵氏南迁,于是花木被弃植山中,在明天启年间被大风摧折,幸有一孙枝存活。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考据下看看这棵玉兰树后面怎么样了。
☆、第二十六章
云端之上,秦露饮打开玉匣唤出一位侍女,又取了一支插瓶将玉兰枯木放入,令她仔细抱好。侍女应下,随即才又将她与枯木、插瓶一起收入玉匣中。如此做完才拨云而下,袅袅落于湖上。
此湖名为九鲤湖,东连荆溪,西通鹤泽,湖旁有宝石山,山上有巨石堆架,世人不得其解,称为落星石。九鲤湖广百里有余,沿湖插芙蓉,盛开之日,满湖锦云烂熳,香气袭人。如今还是春早时节,湖上荷花小叶初生,并不见夏日时田田之貌。秦露饮才落下,便有一艘船悠悠荡来,陈意婵站在船头招手:“秦姐姐——”
秦露饮不禁莞尔,与她相携了一道进去,舱中三人或对弈或观书,各自有事。两人近船尾坐下,陈意婵取了茶、纸筛、风炉、沙壶、瓦盏等出来,两人一边烤茶一边低声说着女儿家的话。少顷趁茶叶因热泛开,取水来煮了一壶分给诸人,茶水虽苦却洌,回甘无尽。
转眼黄昏,湖上百舸回棹,船头灯火万点,与星影萤光交杂,错落难辨。叶孤鸿几人船行到岘山寺前,僧人雪溪笑迎出来:“我已往岘山顶取了雪,可有带好茶来?”
叶孤鸿笑道:“自然带了,不然不敢登门。”
陈意婵跟在他身后跳下船:也笑:“是去年的好茶,特别搁着的,不敢窜了味儿,就等今天又口福了。”
几人跟着雪溪进了岘山寺,僧众晚课刚毕,见雪溪引着数人进来,虽然好奇也不敢随意近前。一直到了后院禅房,才有个四五岁的童子跑过来,虽穿着僧衣,却还没有剃度。大约是来迎雪溪却骤然见许多人,就在几步外停下,揪着僧袍,有些惊怕地望着人。
雪溪轻声道:“稚咸莫怕,是为师之友。”
虽是如此安慰,稚咸面上仍有些惧意,一路上对雪溪亦步亦趋。陈意婵莞尔,取了一面银镜出来招呼他看,稚咸好奇又有些怕,回头看看雪溪,见他笑才凑过去。才将眼投到镜上,镜面上便波似地一荡,悠悠生出幼苗,俄而长大,未几已成树,高约二尺,垂枝上叶疏花密,含苞未吐,好似无数湿蝶敛翼覆于其上,累累满树。
秦露饮教稚咸取一根银筷,一只银碗,做击磬状。一声既起,镜中花颤颤张翅,旋即化为蝴蝶纷纷飞起,或落于衣,或集于冠。稚咸瞠目结舌,目光追随四看,不住惊咂出声。又击一声,蝴蝶复化为花,落英乱坠而下。再看镜中树,已累累结出一树红果,大小如婴儿拳,红黄交杂,尝之甘甜如蜜。
白琰看得有趣,抬手点上一朵落花,花朵联翩而起,转眼已化作一头三寸大小的晶莹小鹿,蹄下生出白云,在空中飞奔。又点一朵,化作一匹白驹赫赫嘶鸣,扬蹄去追小鹿。陈意婵亦作法,抬头轻吹一口气,花瓣舒张瞬息变作数条银色小鱼,在花间畅游;又吹一息,便有无数小鸟从花瓣中飞出,啼鸣不休。荀光儒和雪溪、叶孤鸿坐在一边,摇头笑道:“一屋子飞禽走兽。”
这边雪溪烹好了茶,便有数条鱼摇摇摆摆游过来,头顶着茶碗索要茶汤。雪溪一哂,向碗里注了八分,鱼儿将头点点,争相来饮。陈意婵以花枝掩面,笑不可遏,秦露饮和白琰亦笑,“雪溪烹茶之技,当真举世无二。”
雪溪只好合什作揖,低眉微笑:“不敢,不敢。”
几人说笑喝过茶,安顿了稚咸,由雪溪引着从寺后小道进了岘山。此时天已尽黑,虽用不着,几人还是各挑一只灯笼。近来天气大晴,岘山既缓,景致也佳,夜入山中观月的人并不少。有人见雪溪一行人,有僧有道有俗,皆翩翩甚都,又有秦、陈两丽姝,虽无婢女相陪,却也气质大方,一时大为纳罕。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