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邪焕生 作者:九重门
正文 第2节
邪焕生 作者:九重门
第2节
一边尝,一边走到门口,脚一蹬,踢得整块门板唰的翻到了地上。他高挑个头,杨树似的立在门前,横眉竖目叫道:“深更半夜!私闯民宅!有病没病!记得吃药!”
来兵初来乍到,听他这一顿吆喝,差点真跑回去吃救心丸。邪焕生目光扫落,却发现——是一群和尚!一群武僧,脑袋剃的滴流精光,肩扛法棍。而那和尚头头身批绿甲,手持慧剑,却是增长天王!
见鬼。
天庭人马已见绌到这般田地,要向西天借兵了么?
另外,拿人为何拉个外行充数?
不由笑道:“天王爷爷,夤夜来访,挥刀动剑。所谓何事呀?”
增长天王无表情道:“奉玉帝之命,擒拿逆子。”
邪焕生道:“你看这天下,尽是渡不尽的蠢才。何必先找上我!”
增长天王一口官腔:“斩你烦恼痴庸之思,渡你迷途出返。”
邪焕生哈哈笑道:“我这一身都是业,满脑瓜都是思想,你要斩哪个?”
天王眉峰一抖,本就凶神恶煞的脸庞就更显得凶悍了;“执迷不悟,休怪无情!”
随后一声令下,武僧们哗啦啦抄起棍子,你踩我,我踏你,接踵推肩,耍杂技似的叠出一座人肉塔来。
那是个什么阵法,在邪焕生眼中,不过小孩子过家家。
他按住不动,微微叹气说:“哎,我比谁都爱好和平啊。”
“闭嘴!”
又道:“大师们,温柔点。”
“放肆!”
邪焕生拍拍脑壳,一张生花妙嘴黔驴技穷。
——开战了。
带头武僧一声喝,众僧顿时上蹿下跳,你来我往,像点了火的窜天猴、滚滚长江浪。
长江滚滚东逝水,一波更比一波水。
他原地不动,唯有掌势翻飞,以逸待劳,心中渐生恼怒,暗想:给我两个点,保管让你们像弹珠一样,在当中弹来弹去!
那一夜,天空中划过很多很多的和尚。
夜深了,几度来回,邪焕生觉得有点饿,对方想必也是肚皮空空,为什么不能坐下来一道吃顿热饭,冰释前嫌呢?
口舌分明可推磨,何必挥刀动锄头。
另一边,天王受命下凡前来,心中颇也觉得此行无稽,又见邪焕生只挡不攻,并无玉帝所言那般恶劣。随即抬手罢战,道:“邪将军,只要你肯回去,我愿替你作保,找玉帝一谈。”
“谈什么?”
“身在人世,当知战事之烈,挂帅出征,将功抵过,这是最好的时机。”
邪焕生摇头道:“你不知。我在天庭将近千年,空挂了个将军的名号,这千年之中,多有妖魔作祟,邪道称乱,你何时见我亲上过前线?我并非贪生怕死之人,只是玉帝心思诡猾,让人难解。我乖乖随你回去又能如何?少不了又一顿皮肉之苦,再加禁足。你——”
你有被拂尘抽过屁股么?!
“你一片好心,我只能辜负了。”
双方互设台阶,却无人肯落足。天王哎的叹了口气:“你究竟回不回去?”
邪焕生断然:“不回去!”
面面相觑。
天王怒眉一扬:“那我今日势必将你带回了!”
邪焕生睨他青锋出鞘,凛凛夺目,冷笑道:“无谓之战,何必伤了你自己!”
天王抿嘴不语。当年邪焕生拆了金箍棒这一事迹在天庭传的沸沸扬扬,天人们嘴里说他浑蛋无礼,却不得不佩服这股莫名奇妙的神力——虽然还是让玉帝按地上打了一顿。
硬上肯定打不过,可既然来了,也不能不办点实事呀。天王举剑横架,反手于剑峰上一抹,道:“一招之内,决定你去留。”
话音落,脚步提,只见天王旋如飞马,直冲半空,霎那间,手中慧剑迎面砍下。
邪焕生一个侧身,出手,将锋尖反剪,道:“大爷,你心底明朗,别掺和他那点破事!”
天王凌空转过,脚踏定,再起,又落一剑。
邪焕生正欲出手,却见一条硕大无朋的青色蛇尾,超乎预料,携风卷尘,在双方脚下划下一道鸿沟。
这样暴烈的止战方式,就连邪焕生也是始料未及,当场懵住,无话可说。
天王光杆司令一条,孤零零插在沟边,怒道:“邪焕生!你竟然包庇妖孽!”
包庇妖孽…
听罢这四字,立马邪焕生气势就矮半截,焦灼的抹了把脸,想着,自打下凡以来,玉帝平日业余情趣就变成了给他网罗罪状,这些罪状雪片似纷纷扬扬,足以糊他一脸,可究其内容,无外乎秉性不佳,叛逆矜纵,有待改善云云,但这一桩…真是力道实在,往脸上那么一裱,大概都成饼了吧。
他干笑道:“这回你是无论如何也赢不了我了。等会回去,有劳转达他老人家,我已知错悔过,只不忍这人世涂炭,愿留驻凡尘,除魔弥罪。”
天王听他这么一说,也还算合意,当即告诫道:“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玉帝那边我自会疏导。另外,万万不可与妖邪为伍!”
邪焕生点头如捣蒜,一边不停作揖:“是是是,前辈的话都听进去了!”
☆、6
前脚送佛,后脚迎妖。
回了家,见那青蛇已浑然苏醒,悠扬吐着芯子。邪焕生拍着大腿,气不从一处来:“小祖宗,没见这么以怨报德的!”
青蛇脑部以下全是尾,支起尖尖蛇头以及十分之一的身躯,连连磕土,表示抱歉。
这时,蛇妖碧青的身体不知不觉比白天涨大了数倍,一环一环圈套着,有如坠淖的翡翠。
邪焕生盯着那大蛇肉,连忙往后跳了一步:“哎哟哟,好肥的蛇!”
青蛇听了,豁的撇过头来,长舌翻卷,用女人的声音说:“你看我到底胖不胖!”
话音一落,倏见蛇身四周秽气弥漫,顷刻间化出了一个明丽可爱的青衣少女,一扭一扭朝他逼近。
“不胖不胖,一点都不胖。”邪焕生急忙改口。
少女骄傲的绞起两条胳膊,活络明亮的大眼睛从下往上翻他;“哼,你们臭男人都一个样,就图女子美貌。”
“我要是个丑八怪,你靠我这么近?”
少女一拧身,羞得躲进树下:“切。”
他又道:“哎,小蛇女,不是我说你,我救你性命,于情于理,你也该称我一声恩公,怎么态度这么恶劣!”
少女大致觉得有理,旋即向她的邪恩公拜了一拜,说:“恩公叔,小青在这谢你救命之恩。”
真随便的名字,邪焕生暗想,她这样活泼可爱,应该叫俏俏或者扭扭。一头客气道:“举手之劳而已。对了,你若寻不到归宿,暂居此处无妨,反正地方大,你出了这门,我便管不了你了。”小青看着不坏,留她暂宿一宿未尝不可。
她也不避讳,一口应承下来:“谢谢恩公叔,不过我小姑娘家家,不能随便。”
邪焕生无语:“又没让你和我睡一张床。”
“你!”
“还有,别叫我叔,我保养的这么差吗?”
“你别说,”小青借势绕上身前,一顿打量,“这小圆脸当真可爱,吃的应该不错,睡得也多,太阳晒的少”上下其手,捏一捏他的腰“缺乏运动。”
“别,你放手…哎!我一巴掌能呼死你,信不信?”
“哟,我一个弱女子,你真下得去辣手?”小青委屈兮兮的说,“婴儿肥,显年轻,观之可亲嘛!”邪焕生平生最说不出口的就是体重,被她一击中了要害,登时生无可恋。怆然道:“是啊,呵呵,别看我精神面貌空虚,肉体却很丰满,呵呵…”
小青忙道:“恩公——你呀,是菩萨面,菩萨心。”她巧辞令色,好言好语,邪焕生看在眼内、听在耳中,不由浮想联翩:一只妖精,还这般美貌,注定要比凡间女子更容易笼络男人。
见他不言语,她又迎上一步,似问非问:“哦,你不满意我,为何又要收留我?”
好难缠!
“因为我五行缺脑,命中缺氧。”他面无表情,像丹贝勒,“我的体重,啊,这个话题太沉重了,还是聊点别的吧。你修成人形,花了不少功夫吧?”
小青矜持的说她已修炼了三百三十多年。
几百岁了还称小姑娘家家,真不害臊,“我大你…呃,总之别叫我叔,显老。”
“是,恩公。”小青笑吟吟的扎上去,牵起他的手,熟门熟路就摸进屋里,“那就让小青给你做一桌酒菜,好好答谢你。”
“不用,”他不动声色地扭出手来,指了指案头 “虽只留了一半,但不可浪费,吃吧。”
“哇,”小青几步上到桌边,一对纤足像踏了两块抹布,往地上一顿乱抹。“你一个人吃这么丰盛!”
邪焕生大言不惭:“闲来无事,只好让时间一筷子一筷子过去咯。来,女士优先,你先坐吧,要觉得不舒服,缩成一尾小蛇盘在凳子也可以。”
这又过去一夜。
小青到新收拾出来的客房里睡,邪焕生在他睡了两个多月的床上睡。神妖相安无事。
及至第二日清晨,山头才亮半个,隐约听见剥剥颤动之声。邪焕生翻个身,半醒之中瞅了瞅四周。
声响来源于枕边那串佛珠串子,九颗红珠辘辘翻转,潺潺泻了半床金光。
是悟空在远处招唤他。
他拎起佛珠,向手腕间一套,佛珠震动得便愈加剧烈,光芒汇聚,曲折射出门去。
捋两下腕子,邪焕生脑中飞快的转了一转,老巢被揭,此地——此地已不宜久留,本想一时半会无处可去,先睡一觉再作排布,如此一来倒是甚好。
只是,家中多了个小青。来者是客,他一个主人怎能不辞而别?
这便对佛珠道:“好兄弟,我暂留片刻,立刻就来。”
过了少顷,佛珠果真不动了。
邪焕生起身打点一番,又到厨房里做了几样简单的早饭,清粥小菜大馒头,端出来叫小青一块来吃。
两人闷声不吭各吃各的,吃到一半,小青停下筷子说:“多谢恩公招待。小女子尚有要事待办,这桩恩情恐怕得改日再报了。”
邪焕生道:“我说了,这点小事不必客气。对了,你有何要事?
小青道:“我亲人丢了,两年来四处打探找寻,却不得结果。”
邪焕生略一沉思:“你亲人是何模样?他日若叫我碰见,也好帮你带回。”
小青回答说:“我侄子。八岁的小男娃——如今该有十岁,圆白脸,长眉目,头顶扎了个辫子,有点淘气。”
□□岁的冲天辫小娃,邪焕生立刻想到了金蝉子,忙问:“叫何名字?”
“别的叫不应,只认汤圆这个名字。”
所以为了找一个金蝉子,丹贝勒究竟绑架了多少小孩子?无耻人贩子!一时气愤,他慨然:“这事我记心上了!”
小青咬了下筷子:“不知何时能再见到恩公。”
他搁下碗,起身道:“正好,我也有事系身,这一走,怕是不回来了。你法力尚浅,江湖路遥险恶,我将马儿借你,等找回你侄子再归还罢。”
说着领她到了门外,口哨一啸,高声喝道:“顾彼高岗,吾马玄黄!”
只见烟尘滚涌,一匹高大俊俏油光发亮的马儿,应声刹在了门前。那马名就唤玄黄,神韵酷似主子,不但长了张惹人生气的嘲讽脸,还总是漫不经心懒洋洋的。
小青忙的上去围观,惊奇道:“以后我念一句,他便来了?”
邪焕生掌一翻,变出一根驭马金鞭交她:“没这样麻烦,叫声名字就来了。”
“那你念这一通作甚?”
“为了帅气一点吧…”他抓抓头皮。
小青只捂着嘴笑。
他上去拍了拍马背,催促道:“时候不早,各自散了吧,有缘总能再见。”手心一托,扶她上了马背。
小青娇柔不禁的流水身段,坐上马去,却有一段巾帼不让须眉的英俊风姿。她对他点了下头,缰绳一提,驰尘而去了。
邪焕生神思微恍,转睛再看,碧绿的人影已飘渺至远,踪迹难觅。
——又送走一个。
佛珠又动了。撒下万点金光。
抬手化去房舍,邪焕生双足一蹬,浮步相逐,这一追,就是三天三夜。
悟空离他真的很遥远。
长途漫漫。无人的路迂回曲折。
沿途殊相叠起,华光溢灿,似在人间,更堪仙境。
蓦的,有一棵大树拦路。
高可参天的千年梧桐树。
树下跏趺坐着一个和尚。
艳红的袈裟,七环禅杖,腿间端摆着一只金钵。
和尚是个中年男子,英气卓绝的面孔,眉心自然蹙起,如有寒霜笼罩,冷峻之中淡含忧郁。他无声息的阖目,似比一尊罗汉像。
在他右手边,放着一只鱼篓。鱼篓里塞了几尾鱼,垂死掀动。
他右手一扬,鱼篓旋转着窜入半空。
他左手一划,平地之中豁然开垦出一条江河。
忽然,鱼篓倒转,鱼儿挣搏而出,凌空拉出几条细长的弧线,逐一扎入到翻滚的江涛中去。
好丰腴的鱼,鳞片雪亮,肥如玉斗。
——还有,好奇怪的和尚。
邪焕生向前一步,问道:“大师,你这是放生或是拦路?”
“你说呢?”和尚闭著眼,低低吐字,一字一沉,一字一重。最后那个呢字拖得老长,仿佛一把无形的雁翅萦绕天地。
一阵风,卷起他的袈裟,如梦如幻,高高掠过树顶,无限的蔓延伸展,醉红了整片天。
邪焕生冷然道:“看来是要拦路了!”
和尚骤然睁开了双眼,随之嘴里迸出一个字。是!
他的一双眼睛,很黑很浓也很亮,像冬夜的星辰。
“萍水相逢,因何拦路?”
“红尘于你是祸非福,你于红尘是患非得。”
“此话怎讲?”
“八元现世,往战将继。”
八个?为什么是八个?而不是七个、更不是九个?
或许八这个数字比较吉利吧。
和尚目光熠熠,如同两簇佛前燃烧的烛焰。
邪焕生又近一步:“战?怎样的战?如果要战,又会引起怎样的后果?”
“佛不入华藏之门,樊龙渡不出迷津之途。”
“八人真能成战么?”
“三人不能成虎么?”
“大禹治水,在疏不在堵。你挡得了一个,挡得了所有么?”
“我佛降魔,在诛不在阻。”
双方沉默半饷。
突然,邪焕生敛起面孔,冷冰冰的说:“怎么,你要杀我?”
“你不是魔。”
“你若说的不差,其余七人呢?”
“渡化有很多种方式,也有很多种空间。”和尚脸色微变,似在笑,却又不是。他看着他,以一种专一而冷酷的眼神。
邪焕生凛然对视,略加思索,又问:“哪八个?”
和尚不说。
“不方便透露就算了。”邪焕生大度的摆手,心里却打鼓。
对方却又说:“无妨。”
他指了指耳朵:“诺,我听着哩。”
和尚想了想,缓缓说道:“业火焚途丹贝勒,天地唯神喻古今,元剑非剑却风波,凌云不惊雁三郎,青峰不改彧兰君,全真盲剑解商子,斗战圣佛孙行者,一任风月邪焕生。”
邪焕生搬起手指头数了一遍,道:“这其中,有一个佛、三个神、一个魔、一个也不知是魔是神的莫名奇妙的神经病,剩下两个我不认识。”
和尚眸光一转,上下细致的打量着他,不语。
邪焕生给他瞧的浑身不自在,不耐道:“别这么看我,我又不是块切好的猪肉!”
和尚微扬嘴角:“你是三神之一么?”
邪焕生呛声:“怎么,我还是个大恶人不成?”
“你非必恶,我非必善。”
“那你的佛呢?”
“我向佛,我亦向善。”
“是么?那你看这风,柔穆平和就像你的佛,可它一样会带走枝头绿叶,结束它的命。世间有绝对善吗?”
和尚长久凝视江面浮萍般起落的水纹后说;“你看,此地甚是开阔,风到了此处便不成章法,水面也乱了。”
“你的心也乱了么?”
“心乱只在暂时,坚定乃是永恒。”
“这条江原是你以法力所化,虚假的平静而已。”
“心静浪静,何处不静。”
邪焕生失笑:“永远平静的心不过是一潭死水,无用。”
和尚听罢,指着江面:“湖面虽然激荡,水里的鱼虾仍能够存活;鱼篓里有挣扎的痕迹,如今也已成空;风虽然来过,但你看,风又停了。”
“风平浪静难道就是本像?”
“是。”
“是吗?”
“不是。”
“啰嗦。”
“抱歉。”
“大风大浪,你求什么?”
“求下一刻的平静。”
“有何办法?”
“等待。”
“那人世间的乱呢?”
“风之乱乃天时自然之乱,人世之乱一如鱼篓里的动静。”
“世间为何动乱?”
“因为弱肉强食,因为人欲不满,因为生灵涂炭。”
“身在乱世,你能何为?”
“除恶渡人求得圆满。”
“除多少恶,渡多少人,求何种圆满?”
“除能除之恶,渡能渡之人,便是圆满。”
“那你的佛呢?”
“我所为,佛所为。”
“当朝以儒学治世,时有太平昌隆景象,你的佛又做过什么?”
“如果国家是阶级,是权利的争夺与没落,是土地的合并与撕裂,是有心人操生弄死,佛可止国,众生平等。”
“在你眼中,何为众生平等?”
“你是你,我是我,各入其道,各尽轮回,命运不在对方掌握。”
“你的信徒为何拜佛?”
“为忏罪,为改过,为从善。”
“向佛忏罪,随佛从善,因为命运皆在佛之掌握。依制伏法,归顺朝廷,因为命运皆在国之掌握。这样的众生难道平等?这样的信仰难道平等?究竟是你们的传教出了差错,还是佛之存在本就高于众生?”
“佛乃众生,众生皆可成佛。”
“将佛祖奉为国君,将信仰当作法律,是信徒之错,还是佛之过?”
“阿弥陀佛。”
“无欲望的众生还是众生吗?无欲望的众生真的快乐吗?无征战的人世,真的就太平么?”
“阿弥陀佛。”
“我倒有一句实话。”
“什么是实话?你之所见所闻么?”
“难道虚无缥缈的幻想才是真实么?”
“那你看见了什么?”
“在世这百年以来,我从未见众生解脱、功德圆满,从未见无人的苦海、成空的地狱。我的大师,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你认为呢?”
“因为众生从来都不完满,更无从臻至极境。众生越不完满,越是要依赖完满的佛,这样不完满的众生信仰,注定只是欲望的投射,你的佛注定要被他的信徒玷污。”
“足踏泥潭,安能独善。佛难道不污秽吗?”
良久,两人无言申辩,只在沉默中对恃。
和尚闭上了眼。闭了很久。
邪焕生站着干等,以为对方要从深邃如洞的脑海中挖掘出怎样制胜的荒谬佛理。
他等呀等,等着风停了浪也平了,和尚还是不动。纹丝不动。
他放轻了脚步爬上盘结高凸的树根,来到他跟前,两人挨得很近,近的容不下一截手指头,恶作剧似的他东嗅嗅,西摸摸,和尚可能是入定了,对此毫无反应。
真够没礼貌。
他凑近他耳边,深吸一口气,忽然大叫:“喂!”
总算和尚睁开了双眸,目光里是冷极而怒。
邪焕生弯起长长的眼睛也瞅瞅他,然后噌的跳到一边,拍手笑道:“以为你坐化了!”
和尚听他说完,嘴角微微牵起,眼中火焰随之迟缓的灭去——他居然笑了,不是刚才那种冷冰冰的扯嘴皮子,而是包容万物的一笑。
邪焕生干脆也盘腿坐他对面,道:“你说的对。你是你,我是我,各入其道,各取所得。方才那一场争辩,你说的话我是半数也不懂,我说的话你想必觉得无理。不如这样,你我到江边垂钓,谁先吊起鱼,就听谁的话。”
和尚泛了泛眼睛。
“哎,到底答不答应?”
和尚摇摇头,手指凭空一划,大树、江海、微风如陈墨淡化,逐渐不见了。“不用。”他说,“我认输,你走吧。”
“为了一条鱼,你竟然要放弃魔鬼?”
“你不是魔。”
“那也是祸端。”
“人世为何动乱,祸端肇因为何,消灭我可有的罪过,我便不是祸端。你也应如是。”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放飞~~~~
☆、7
苍霭白练空圣溟,法舟不渡繁花镜。阴阳幻海浪澹澹,金阳独拢一墙明。
原来悟空是去了九阳朝都,邪焕生凭波沉吟,此地较于天庭,于金蝉子而言确实是一个绝佳的庇佑之所。
九阳朝都如同一艘金色巨舰镇浮于阴阳海中心。自古以来作为神魔之间的第三方,朝都人对于两境战事向来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不干涉,不插手,不偏袒。
这样一个中立国度,却偏偏出了个天庭战神。
九阳朝都乃是大名鼎鼎喻古今老家。
只不过,自代表天庭出讨魔军,由于立场缘故,他便失去了重踏故土的机会。战神战功赫赫,朝都人却从未持此为傲——征战之于朝都,无论缘由,均非光彩事迹。
他们将他淡忘。
根据邪焕生短浅的认知,如今的朝都国君乃是喻古今胞弟,人称朝都千尊的却风波。此人地位甚高,能为非凡,就连玉帝也要惧惮三分。
法珠光芒黯去,停止了指引。
悟空让他进入朝都。
可没有通令牌,纵有再高本事,又怎能混得进去?
犹疑中,一声震天高啸刮过长空,千道夺目金光自海域中心输射铺道而出,随后一只浑身赤羽的大鹏鸟,以火焰燎斓之势,风驰电掣破空而来。
硕大如红云般的双翅一开一合,扑衍出数道飓风袭地。
邪焕生猛退一步,暗自惊诧,却见那赤鹏鸟已降入滩涂,翼下余风卷起千层尘埃,万仞白浪。
避之不及,登时给浇成了泥人。他拍着浑身湿土碎石,道:“哎呀大神鸟,你可真是拉风又嚣张!”
赤鹏鸟瞥他一眼,命令:“上来!”
他原封不动的问:“神鸟怎么称呼?”
“废话,我叫赤鹏鸟哇!”
“哦…是谁请你来?悟空人在何处?”
“千尊叫我来。”
“哦…”
“还不上来!”
“可是…”
赤鹏鸟大眼一翻,滔滔不绝埋怨道:“你嫌我不够豪华是么?我可是和小风波从小到大的好朋友、莫逆之交,有一日你们那战神妄想骑我头上来,照样一巴掌被我呼飞。此次屈尊前来载你,你就感恩吧!”
邪焕生忙笑:“哎呀,在下这满身的感激,你收到了么?”
“油嘴滑舌!”
他又比了比身上:“我是怕弄脏你一身好毛。”
赤鹏鸟拿他没法,右翅一挥,顿时一蓬海水灌顶,透心清凉,邪焕生整个人给浇成一拧毛巾,头发眉毛全耷拉了下来。扪了把脸说:“这会又怕太重了。”
赤鹏鸟漫长的鸟生中除了玄奘就没见过如此磨唧的人,不屑与之交谈,长颈高扬,尖哨了一声,紧接着双翅如峦开绽,邪焕生只觉天空在头上拧了个个儿,刹那人就翻到了鸟背上。
赤鹏鸟叫了声“起!”一人一鹏便循着金光道调头回返朝都去了。
进入朝都皇宫,由侍女领着先去洗漱更衣,然后在两名宫侍指引下,上了六合殿左侧的流水堂。
千尊正在堂上剥柚子吃,还分了半个给悟空。
邪焕生站在门外,一双灵活的眼睛暗探房内。
——果然,贫富不是差距,立场不成问题呀。
两人凭靠的圆案后头,垂着一卷人像工笔画。画中喻古今身穿白袍,胸披金甲,头顶高高簪戴一支白雀翎,足下踏一头白凤凰,湛兮神封指天奉于右手,意取不偏不倚杂而不和。黑玉剑身,栓有一绺白穗。上书:天地唯神喻古今。
画卷上方悬了块匾,幼稚的笔触题道:千古一弟
落款:一日五顿喻古今
拼搭诡异的一画一匾之下,却风波又吞下了一片柚子,而后细嚼慢咽一番,像是在品尝人间最后一口美味。
他身着浅霓羽衣,项佩宝玉,头簪一支蓝绿雀翎,腰挂一把宝蓝长剑,剑柄打造成箭簇形状,正是朝都双锋之一的元剑非剑。
正看的来劲,侍仆上去通报:回禀千尊,邪将军带到!
悟空听了,急忙丢下半只柚子,双脚蹦跳着迎上去:“好兄弟,好久不见!你看你,又胖了!”
邪焕生一记五雷轰顶,笑开的肌肉都抽搐了。
这算是热情,还是无情呢?
却风波跟在后头,腾步带风,翩翩靠近,微笑着递给他半只桃子:“路途劳顿,先吃个水果!”
邪焕生作揖:“千尊客气。从前只闻其名,不见真身,今日一见,当真是气度非凡。”
却风波保持微笑,眼神却发愣。
悟空以一种富于经验的口吻告知:“他们都这样麻烦啰嗦!”
却风波就说:“我朝都没那么多客套规矩,往后直呼姓名便可。”
主客入座。
却风波向他递了杯茶。
他说:“你方才很注目这幅画。”
邪焕生已经咽下了一枚葡萄。他仔细想了一遍,说:“世间再无战神姿,空留的传说更令人向往。”
却风波指着画:“看见那头神鸟么?他可比我那死脑筋的兄长要有趣多了。小时候两兄弟一言不合就乘着大鸟上天比试,看谁飞的快——”
屋后突然传来赤鹏鸟哀戚的叫声:“小白他死了,呜呜呜…”
却风波收住笑容,对着半只桃子叹气:“小白殉了主,教我这位鸟友躲在窠里哭了好几天。”
邪焕生无比抱歉:“让你想起了伤心事。”
却风波淡笑:“人各有命,何必执着。就像他秉存黑白不两立,可正邪之间谁能分明。”
悟空插口:“却兄你说的没意思,我老孙从没见你助魔为孽,倒是帮了咱们师徒不少忙。”
却风波不以为然:“我助你,不过看在朋友一场,哪天你两眼一抹黑、入了魔营,我一样助你。至于魔类——我倒想交一两个红头发绿皮肤的大魔头咧,谁让他们瞧不上我呢。”
三人投机,相谈甚久,说起邪焕生出身,话锋一带,转到了玉帝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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