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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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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邪焕生 作者:九重门

    正文 第10节

    邪焕生 作者:九重门

    第10节

    邪焕生脸色雪青的杵在那一动不动,却风波帮着问:“她去哪儿啦?这会还不回来?”

    婢女禀告说:“说是去了集市…”

    却风波挥手说:“赶快派人去宫外找——”一语未毕,邪焕生已经追了出去。

    小青找着的时候,已喝的东倒西歪几乎要原形毕露。她眼神浑莽的向邪焕生招手:“来,陪老娘喝一壶!”

    邪焕生掩着鼻子走过去:“你可真够难闻的!”脚步一滑,踩到一地的烤串棒,忍不住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眼角却湿了:“学什么不好,偏学我这暴饮暴食的破毛病!”

    “恩公…”小青说着干呕了一声,捂嘴道,“我不舒服…我走不动了…”

    他半蹲着背过去,又抬起她的一条胳膊架到自己肩上:“你看你!酒馆都打烊了还喝呐!走,回家去!”

    小青哭丧着脸:“叔,我提不起脚。”

    “这不来背你了么,快上来!”

    她自动将另一条手臂也挂了上去:“嗯。”

    “坐好咯!”邪焕生说着把两腿往腰上一夹,费力的往上掂了掂,强压着咳嗽数落:“姑娘,你要减重了哦!”

    “放我下来!”小青捶着他的肩。

    “怎了?”

    “你伤还没好呢,脸都紫了!”摸着他额头上凸起的青筋,她扑梭梭的掉下了眼泪。

    他却是兴冲冲的:“你也未免太小看我!我这牛一样的身子,哪里连个姑娘都背不动了,咳咳。”

    “恩公…”

    “别说啦,坐稳了么?咱们走!”

    小青止不住哇的哭了出来。

    她这一哭,就像一声唢呐彻响了整条长街,直吓跑了好几树的鸟儿,随即临街几扇窗户也跟着推了开来,探出几张毛骨悚然、同时又躁怒万分的脸孔:“大半夜嚷什么嚷!明早还要出工呢!你这伙计真是,也不看好自家姑娘,弄这胡闹来了!”

    邪焕生一边咳嗽一边不停的点头哈腰:“对不住对不住!我们立马就走!”

    小青哇啦啦哭了一路,到宫门口还吐了他一身。

    安顿完小青,邪焕生驾着赤鹏鸟离开了阴阳海。

    他先去三瘫斋,洗了个痛快淋漓的热水澡,顺便换了身雪白的袍衫,施施步出了家门。

    外头乱雪初霁,是个清朗亮丽的夜晚,灰扑扑的枯枝上甚至还起了一弯朔月。

    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他兴致勃勃的想着,有多情的月、皑皑的雪、浅浅的风,这一片胜景,比白昼光明、比黄昏爽利,正巧照彻了我的双眼,照亮我趋行的道路,也曝照出两旁的空皮白骨、冤魂掩映。

    这样一个特殊的好日子,若再有一壶轰轰烈烈的热酒下肚,那就更加完满了!

    想往日,我淡薄岁月,浅观恩义,而如今,那魍魉岁月撞中了我的腰,让我也变得如斯的苗条,腰是腰,腿儿是腿儿,下巴骨是下巴骨,分分明明,周周正正,要让悟空见了也会刮目吧?

    再道这如今,眼前道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孑然一身,仰不羡天,俯不愧地,无一瞬回首,无一时惮怕,也算有点正道义士的眉骨。

    这世上,尚还活着我的兄弟、我的姑娘、我的那只野猴儿。

    我六弟,你是咱们八龙中最懂事、最善良的小弟,我愿你永远清白至皓,守稚坦荡。

    我三弟,你我行已陌路,再无瓜葛,大哥也愿你真能这般拿得起放得下,无怨无悔。

    我的猴子,我最放不下心的人就是你。只要你活着,活得快乐无虞,即便你将我忘了——我怕,但绝不记你的仇。

    天净了,雪静了,路近了,今夜,血池里的魔刀将为他惊艳。

    ☆、35

    孤星照尘,似半嗔半痴迷茫眸。白月引路,是半明半昧诡心思。

    谭处端午夜与众弟子在青山水舍会合,北行回返嵩山道观。

    青山水舍地处百鸦林南部,是全真人马和部分正道义士的安营扎寨之所。百鸦林,顾名思义,便是鸦群的栖身之地。这片林子原先也是百鸟争鸣、绚丽热闹,历经百年的生态演化、物竞天择,如今其他鸟种夹着尾巴纷纷撤离,留下乌鸦在此一族独大、称霸一方。这些个乌鸦一个个生的膘肥体圆、毛色乌亮,半夜里拿一双双泣血似的红眼睛射路,构成一副骇人恐怖的地狱景象。

    白日困觉容易生疮,暗夜行路定逢鬼噩。几近下山光景,林中忽然惊声大造,震的满树鸦霾振羽飞散,留出一片交扎错密的枯枝。

    谭处端猛提马缰,马儿蹶着蹄子原地乱转,他低声喝道:“众人小心!”

    声甫落,一队数量相当的魔军人马从林子当中嗖嗖的涌了出来,蒙着面,光着膀子,乍一瞧倒有点像截镖的山匪。

    谭处端闭著眼睛都知道是谁带的队,冷漠的说:“你当真是阴魂不散!”

    森蠡嬉皮笑脸:“哎哟,装什么道貌岸然!闲来无事,查了你这老匹夫的底,诸位啊,你等真是所托非人,这位谭道长的作风可有大大的问哟!”

    谭处端一脸鄙夷之色:“这种时候,还闲着找我那点破事,有你这员大将,丹贝勒他迟早要完!”

    森蠡得意道:“怎啦?你怕啦?”

    “不怕,”谭处端无谓的道,“你倒是说个听听!”

    森蠡翘着食指道:“你爹姓谭,你妈姓樊;十岁光腚,满山乱钻;逮个正着,上山炼丹;沾花惹草,我是渣男;年老色衰,自诩泰然;带着正道,有何贵干!”

    谭处端不甘示弱,张口也跟着来:“你爹没了,你妈不在;是条害虫,不以为然;挥之不去,呼之即来;几百岁了,还不狗带;卖弄风骚,姿色一般;长袖胡甩,得意非凡!”

    两人对山歌似的一唱一和,逗得双方众兵士哄林大笑。他二人听见笑声,又立即回头喝道:“严肃!”

    森蠡笑了:“老道,咱俩倒挺有默契,那晚,呀,你还真是——”

    “住嘴!”谭处端整张脸从下巴沿着耳根一路红到头顶,不待他说完,甩着浮尘就飞了过去。

    “呵!狗急跳墙!”森蠡蛇袖一掷,“啪!”的击在剑上。随后,他以力借力,像油伞上挥落的一道雨水矢空飞旋,掀动潇潇白影似杨花,摒杀八方雪尘没银霞。

    寒芒漱雪引风华,浮尘斗转砌飞星,谭处端浮尘急运、剑式如鸿迭出当时,巧逸身姿如云游走,以虚掩实,以招诱招,疑近忽远,步步进,招招逼,环环杀,似纠缠更似困杀。

    五式之内,已有高下。

    同时,双方统领人马亦相杀偌久,血路杀路,嘶声杀声,让这个北风朔月之夜惊心动魄。

    忽见谭处端定步納剑入鞘,磅礴罡劲宏力运转,流转全身,倏闻铮一声锐响,笑酒剑仿如获生之灵脱闸飞出,明晃晃一条光线直逼对方。

    森蠡猝不及防,腰腹接连中剑,血流不止。

    他流血,心念却转的飞快。

    这一回,要么两人同活,要么两人共死!

    怎样才能让他死呢?

    对了,两日前一役,他亲眼看见谭处端身受重创。重伤了还出来混,真是不要命!

    他咬牙,劈手夺下了他的剑。

    谭处端掠过重重包围前来夺剑。

    他森蠡却已挟了个全真弟子入手,此刻笑酒剑正架在这个少年的脖子上。他冷笑:“谭处端,你还要剑么?!”

    谭处端愠怒:“又是这样的把式!”

    “百用不爽啊!”

    少年挣声吼道:“师傅!不要管我!”

    森蠡根本不理会他:“要留你徒弟的命,自对一掌吧!”接又补充“左胸心脉!”

    “师傅——”

    “我怎知道你不会背约呢?”

    “你敢质疑么?”

    “好!那便应你之言!”谭处端反手一掌,以掸灰尘的力道在左胸轻拍了一把。

    森蠡怒道:“你!”

    谭处端死皮赖脸:“你又没说用多大力!”

    森蠡忿至极点,尖叱一声,一掌荡开弟子,挥着夺来之剑暴走猛进,大有一番同归于尽的劲头。

    谭处端一面浮尘挥洒,一面拳掌变幻,嘴里喋喋叫到:“剑呀剑,委屈你了!”气的那森蠡七窍冒烟,眼睛红的滚辣火烫,手中攻势更见湍促。

    魔军一副将见状,擎着流星锤前来助攻。

    谭处端宝剑脱手,优势已丧半数,此刻又遭逢两人夹击,应接不暇,数招过后也见了猩红。

    森蠡见局面稳有扳回之机,顿时神色一肃,冷冷杀志催动,激发无上魔力盈走胸腑,提力一剑,竟是爆元之式!

    谭处端中招当下,身后一条滞重的铁链啸过,两相重击,非人之痛,引动旧伤发作,只见他身形一错,登时血溅当场。

    森蠡心中得意,一双水袖挥舞更加柔美飘逸,习习一卷,缠住了他的腰,顺势将人带进怀中。他脉脉凝视着昏厥的谭处端,美滋滋想到:看我等会怎么收拾你!于是撩下一句“你等不必再战!退!”飘飘欲仙的开洞去了。

    ☆、36

    火光融融摇曳,宛如一捧濒死吐落的残红,丝丝漾漾,化于淡淡苦涩的药汁,一种垂扎的凄美,低低照亮了洞穴。

    谭处端醒转,他睁开眼睛。

    是被热醒。

    伤口上浇了酒,热的刺辣。

    身体起了烧,热的昏怅。

    还有下身…呀,他低头去看,森蠡骑着他,扩大的剪影拓落在石壁上,轻不可拂的起起落落,好像鬼魂露出了某种得意之色。

    森蠡脸上含笑,浅浅的笑,藏掖在火光下,一直笑到心里。

    他冷目:“你倒玩的挺尽兴。”

    “你这里…”森蠡尖细的手指点着他的胯部,笑吟吟的说,“不也玩的欢喜么?”

    他扭过头,半边脸贴在地上,决计不去理会。

    森蠡冷冰冰、细素素的手指在胯部一旋,旋即点落到他的脸上,专注的摩画他的轮廓:“这火,它这样温柔的照着你,而你这样躺着、闭着眼,像个二十岁的处子,除了生机的年岁之外无所拥有,你彷徨、恐惧、不甘、却有点窃喜。”

    谭处端低吟,弓了下身,那活儿更深的没入,森蠡觉得股间有些酸胀,他将腰一提,缓了口气儿,随之一巴掌拍在谭处端光溜溜、不大丰盈的屁股上。“哎,有件事我想问你。”

    谭处端微微睁眼:“你说。”

    “无为是什么?”

    “无为而无不为。”

    “什么是无为,什么是无不为?”

    “当下我任你掠夺,是无为;他日杀你,是无不为。”

    “哈哈,”森蠡漫笑,“我等在你眼中是塞流之石、逆天之厄么?”

    “是。”

    “人类当得来这世间的主人,为何魔却不可以?”

    “天地万物,自然百态,从来无主。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无为而无不为;世道不坠,静而不为,无为而无不为;武刑纷乱,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道不道,乾坤扭转,是以清源而导流,溯因以致和,无不为而无为。”

    森蠡蔑道:“你当这世道真能到达真理之境么?”

    “不能,所以——”谭处端五指依依,流连的勾勒起他的唇尾,循循向上,拂过他尖削的鼻峰、暖意的浅红的眉心。

    森蠡有些沉醉:“谭处端…”

    忽然一冷。

    冷的温度来自他的掌心。

    一抹冰凉如电的匕首,悄然的从谭处端袖口滑隙而出!

    点在他眉心。

    刀尖下旋,刻出涔涔的暖意的血。

    他浑身一覆,轻飘飘像抛落田间的一袋茅草,被谭处端反压在了地上。

    刀入得更深。

    红的颜色,犹如氤氲泥土的一朵春花或是一个吻在刀锋下怒放,徐徐无依的滑落的绛红,是迷离的血色扑朔。

    森蠡惨笑道:“哈!你真忍心!我两次拿你,都留你的性命。这点善意,你无任何打算么?”

    “什么打算?”

    “引我向善呐!”

    谭处端眼中掠过了迟疑,刀尖停驻眉心,艳艳镇暖。

    同时,森蠡柔漠如水的双目中,却有似早春屋檐断落的一根冰锥那样冷戾的气色,他发出一声低吼,一声低吼之后,他扣住了谭处端的手腕。

    刀尖递向谭处端喉咙,胁迫他的性命。

    猛力一送,刀尖漾出淡淡的血糊。

    谭处端静笑着,匕首牢牢掌握在他手中。些许的伤,为他换来了清醒。

    不可磨灭的杀气在两人当中流转。

    死神平等的眷顾。

    无情却似有情的博弈。

    谭处端咬着牙,他用力,一种求生唤死的无穷之力。这股力崩碎了森蠡的右掌。

    森蠡的右掌,变成了一袋皮囊包裹的碎沙。

    他惨嚎。

    接着是无情的一刺,刺入他的喉咙,唤出一虹火的辣的不甘的血,浸润了造杀人的脸庞,喂盛了苟延残喘的火苗。

    留下谭处端冷冷的笑意:“魔类,果真不可轻信!”

    ☆、37

    邪焕生去“喂刀”的路上,心中想的却是与却风波初次见面的情形。

    那天却风波递给他一只桃子。不对,是半只。

    半只桃子意味着什么?——分桃之谊。

    这桩计议最迟也在那时就酝酿而生了。

    却风波送给他半只桃子的时候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想法?他是将他当作“大哥”,还是一把明晃晃的尖枪?

    ——一切都已不重要,这条路他已踏上,没有折返的道理,也没有憾悔的余地。冬夜的风占满了他的衣袍,噬人的寒冷平静了他的深思。

    此时就连豪情壮志的烈酒都是多余。

    只听“卜”一声,迎面压来一道梅枝,枝头幽幽吐着一朵未绽的红璎。

    正是十二月出头,傲尘的梅花尚不了思春的头绪,却有这样一抹红色悄然吐露了艳华,啊,它将孤独的盛开,孤独的凋败,让树下湛清的雪水照映一出短暂的芳踪。

    看着这粒梅花,他忽然想起自己的死亡。

    ——我的死亡也该是一出悄无声息的收场罢?

    豁然一道深刻的洞影吞噬了道路,便是九星焚城的入口。

    魔窟入口依然萧索嶙峋,即便,它的远处是银装素裹清晖曳曳的山脉,当空是细细挑起凄美忧愁的月牙,山的肃寂,月的柔穆,丝毫不能使它变得温和。

    饥渴的族类无须任何的表情,他们所具备的,就只有索讨的口舌。

    他用一掌唤出了丹贝勒。

    这个做着枭雄伟梦的魔头拖着长刀,一样的风霜敷罩,一样的阴气勃勃,一样的冷焰喷吐。

    他叫他的名字:“邪焕生,你来此有何目的?”

    邪焕生见了他,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镇定。

    头一回捣这魔窟他抱着玩戏的心态,这一次他做好了玩脱的准备。

    他仰起头:“你不是要圣骨么?这不给你送来了!顺便会会你这个五行缺德、命里找抽的!”

    丹贝勒火红的眼珠子里跳动起了饥蛇盯蛋的贪婪光芒。

    邪焕生微的一笑,信信说:“我就是圣骨!”

    丹贝勒“哦?”了一声。他这声“哦?”拉得老长,足以在天地间弹射数百回。

    邪焕生负手叠腹的趋近几步:“喻古今战亡之际自卸指骨,击入夔王封化的一颗灵珠之中,而这颗灵珠孕化而出的应龙就是我。”

    意欲不明的来者,语焉不详的真相,似是而非的目的,换来无声胜有声的僵持。

    凉原北风,落木萧萧。

    丹贝勒沉声:“证据。”

    邪焕生轻飘飘一句:“你的魔刀…无任何反应么?”

    这时,洞口奔出了那个“三只眼睛”的垚鸦。

    焚城四将中,焱豹葬送在了法海手上,十剎坡一役又折了淼雀——他们尚不知森蠡在一场幸、事盛宴后也猝然消亡。丹贝勒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为了一把挫骨之刀。

    垚鸦尊重禀告:“魔首,刀鸣了。”

    ——风住了,月淡了,虚空一般的世界,掷下了刀、鸣、了三字。

    丹贝勒眼中的火光更盛一筹。

    从他微荡波澜的面容下邪焕生读出了一种激进的情怀,仿佛一只蜷缩无力的猫在灯下投出一个庞大惊悚的剪影。——“你不怕死么?!”

    “死猪不怕开水烫,越到临死我越浪!”

    丹贝勒忽然有点敬佩起他来,调头喝令:“带出孙悟空和白骨佛献!”

    邪焕生听闻悟空的名字,瞳孔骤然缩成了细孔,双手不自觉的已搓揉上了袖子。

    悟空还活着!

    他活着,可活得辛苦?

    这场等待,是否来的太迟?

    他几乎要动摇。

    悟空和白骨佛献一道被带了出来。

    还好!

    他见着他,心中千堆百沏的雪都化了。

    悟空他仅仅是少了条胳膊。他的风骨、他的心气、他的骄傲没有被摧折。

    他的那双眼睛,那双圆溜溜的猴眼,还是一样机敏、锐利、彻亮,洞察秋毫。

    他用他的双眼看穿了邪焕生的决心。这一种决心却让他从有形的牢笼迈入了无形的囹圄。

    “阿生——快回去!”

    邪焕生冲他浅笑,眼珠一转,对着丹贝勒:“这桩交易,你是做还是不做?”

    “当然要做。”丹贝勒聚元于掌,一击将悟空推出,“入刀来!”

    好魔刀,端戗雪泥,贪芒四射,眈眈觊觎千载难得的神骨。

    悟空飞身扑来,要拦住他莽撞的去路,他反手一掌,送远了悟空,无悔地拧过身去:“悟空,你我就此别过!”

    刀芒开了又谢,世上少去了一个邪焕生。就像迎路枝头那一粒早萌的红缨,它绽放时,千里冰封、万丈雪埋,它坠落时,或已是百梅盛放。

    悟空心智丧乱,像匹脱缰的野马奔突直上,脱口却是叫道:“邪娘子哇——!”

    丹贝勒趣味的哼笑一声,挥手将白骨佛献投回穴中,而他的另一只手,对着悟空振出了火焰刀!

    “愚蠢之辈,你道我真会放你回去么!”

    ☆、30

    啊!悟空暴怒、爆喝,此时他的怒焰足以在天上烧出十个太阳、烤乾十片东海、煨熟十头猪八戒、焚毁十个地狱让地藏王屁溜溜滚回九华山。

    他拔下一撮毛,吹口气,变出十个一模一样的孙悟空。

    “你个蛋贝勒!玩蛋去吧!”

    十个孙悟空射向了丹贝勒。

    可这十个孙悟空手里都没有金箍棒。

    我的铁棍、斩妖除魔的定海神针哪儿去啦?对!给这魔头夺走,融进了血池里。我抄耍了千年的家伙给这火蛋精给毁掉了!还有我的胳膊,我神力无穷、举世无匹的胳膊,也给他掘去了!还有我的邪焕生,我的小胖子,也没了!

    干!

    丹贝勒一刀斩飞了那十只猴子,他再挺进,一刀一刀剐着悟空的肉。每下一刀,他问:

    “没有手,你可持棍?”

    “没有佛,你可信仰?”

    “这天地,何来道法?”

    “这世间,可有正义?”

    ——“没有手,我就是棍。”

    “斩得了天上的佛,斩不得心中的佛。”

    “这天地,就是道法。”

    “这世间,永存正义!”

    丹贝勒哈哈大笑。他哈哈大笑着继续凌迟孙悟空。

    孙悟空浑身都是血、被刀片翻出来的肉,他像一只义无反顾的血陀螺旋转着冲向丹贝勒,右手没了,他就用左手,用拳头锤、用巴掌挥;左手折断了,就用头去撞,撞的头破血流,撞得骨肉支离,变成个拖泥带水的施工现场。

    丹贝勒既怒又乐,长刀一抖,劈向了孙悟空的脖子。“不要命,就收你的命!”

    “他的命,你收得了么?!”天外传来一个声音。

    刀“铮”一声被这道声波弹了出去。

    天际开出一朵金色的云花。

    金云迭卷,汇成两股,从那当中飞来了火艳艳的赤鹏鸟,却风波轻盈点立在鸟背上,背搭荒神弓,手持元剑非剑,羽衣飘渺,如虹加身。

    他抬掌,下令:“赤鹏鸟——去!”

    赤鹏鸟尖哨着带走了悟空。

    丹贝勒拂着他的刀,不变妄恣之色:“暌违多时,又见逸姿,你因何而来?我杀不了他,你杀的了我么?!”

    “我来不为杀你,也不止是救人。”

    “那你为了什么?”

    “教你下跪!”说到跪字,却风波长袖撩云,掷出千条金光,他令“荒神弓——起!”神弓飘然入手,再令“元剑!”神剑掣飞当空,竟也有碗口粗细,辘辘疾旋,曳曳生花;他两指一并,点着那水蓝的剑柄又喝“非剑!”剑身摇变一晃,化作驭神元箭,扯得弓弦滚如满月;浮云步,怒箭出,圣光开道剖血路,戟裂天地失颜色,惹得无端浪生来!

    他俯身疾冲,一掠,已到了丹贝勒身后。

    那支箭穿透了琵琶骨,又回到他手中。

    丹贝勒扑跌在地,左膝严严实实烙进土中,哧哧又打下几串血珠子。

    他是头一次被这样打进了尘土,一败涂地,他不甘,不愿,忿恨,气得七窍生烟,咆哮一声,将魔刀一捞,斩向背后。

    却风波早已飞走。云端泻下他的声音:

    “哈哈,平身罢。”

    ☆、39

    刀中是血的世界,除了红一无其他。

    浓烈鲜艳而无望的空间。

    有九十九名佛祖木讷缓行,每一步足以使众生战栗。本来无垢身,却入冥境来,口中念弥陀,菩提尽尘埃,滔滔浑世浪,玄玄因果非。渡化了千千万人的圣祖,最渡不了的却是自己。他们行的善、修的德呢,都哪儿去啦?

    突然,邪焕生跪下来,低声啜泣。他为什么要哭?因为此地太冷、血味太臭么?还是他已后悔,尤不知惜?

    佛骨铸成的天地人人都是块木头,根本没有伦常。

    那么,魔血构造的世界,会是一处天堂吗?

    佛滋魔障,比凡人间的屠戮更毒恶。

    他忽然害怕起来,紧紧抱住自己,不让任何一个“佛”靠近他。

    忽的,他跪着的地方亮起一道光,仿佛看见了什么,他缓缓爬去,蜷曲着身体,像一只卑微的蚁虫。

    众佛冲他喊:别去!当心它吃了你!

    他们眼睛红彤彤的,像刚吞下仓鼠的胖兔子。

    “滚!”他叫道,“我不要成佛!”

    佛祖们嘻嘻笑:“不成佛,便成魔,佛魔一念化人间。我是魔,他是佛,无我何来他,无他何来我!”

    无我何来他,无他何来我。

    无我何来他,无他何来我。

    无我何来他,无他何来…我?!

    他挪到那道光的中心,盘腿坐下,口中喃喃: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摩诃、迦卢尼迦耶,唵,萨皤啰罚曳,数怛那怛写,南无、悉吉栗埵、伊蒙阿唎耶,婆卢吉帝、室佛啰楞驮婆…

    等等,他怎会念经?

    对了,他是听观音大士念了百年,下凡又听悟空念,冥冥之中,已入心。

    南无、那啰谨墀,醯利摩诃、皤哆沙咩,萨婆阿他、豆输朋,阿逝孕,萨婆萨哆、那摩婆萨哆,那摩婆伽,摩罚特豆。怛侄他。唵,阿婆卢醯。卢迦帝。迦罗帝。夷醯唎。摩诃菩提萨埵,萨婆萨婆。摩啰摩啰,摩醯摩醯、唎驮孕。俱卢俱卢、羯蒙。度卢度卢、罚阇耶帝。摩诃罚阇耶帝。陀啰陀啰。地唎尼。室佛啰耶。

    渐渐,他听见另一个声音也在念经。

    然后是三个声音,四个声音…无数个声音,汇成了一个。

    诸佛围他坐成一圈,齐声唱诵。

    那道光在众佛唱诵声中,变得庞大、明亮、繁盛。

    它吞没了邪焕生。

    光中的世界是雪的颜色,没有轮廓、没有方向,是一个浑沌。

    太不真实了。

    这里没有冷、没有暖、没有正、没有邪、没有喜怒哀乐贪嗔痴癫

    …或许就是天堂。

    那团混沌后边,有两个声音窃窃交谈。

    一个说:玉帝,你这番助我,教我回头如何报答?

    玉帝说:非也,我助的不是你,而是天下苍生。

    那个声音哈哈笑道:颠倒黑白、构陷无辜,你就不怕让你的苍生来日为你赎罪么?

    玉帝说:黑白何分经纬?不过一个昼夜;正邪何生二道,不过化盐于水;生死何计长短,不过一笔朱砂;泥砂何分粗细,不过一叶菩提;虚实何辩真假,不过信与不信;善恶何论贵贱,不过一纸荒唐;天地何争上下,不过一团糊涂;因果何循先后,不过一声梵呗。

    那个声音大笑:我造下的血途孽海,只有夔的龙身能够填埋,现在他死了,喻古今也遭了你的骗——好家伙,他居然忍心手刃了夔。而你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这天地黑白正邪生死苍生百态,不过由着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算得上什么!狂辞!

    玉帝说:你认为我欺骗了所有人么?

    那个声音反问:难道不是么?

    玉帝大笑:你可知我是如何骗过他们的么?

    那个声音道:哦?

    玉帝叹气:首先你得骗过自己。

    那个声音讥笑:哈哈,堂堂玉帝,竟也自欺欺人!

    玉帝冷笑:这世间,从来都没有可信的事,只有可信的人!

    邪焕生听完大惊失色,急急后退,险些栽一跟头,脚步一错,撞上个人。

    那人像乱雨中刮下的一片叶子、一缕冤魂,又狂,又乱,又浮,抓不住,盯不住,转瞬即纵…

    是喻古今!

    一切他都听到、都知晓了。

    这比受骗还要糟糕。

    他方寸大乱,像个赤手屠人的孩童,没头没脑只顾着逃跑,跑到东,跑到西,纵上天,投入地,无处可去。他激出一声厉叫,那叫声比地狱里的哭声更凄惨吓人,震的那天地失色、风月同悲,震的他金冠碎裂、金甲脱身。

    邪焕生想着他是不是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他的又黑又细的长发飞的那样高,一寸寸变了白,像是无根地漂泊在风中,愤怒地击打着天庭祥和的空气。

    忽然,这个高大的战神跪倒在地上,缩成一团,发出了软弱的哭声。

    ☆、40

    仍是冬天。

    这年冬天漫长的很,也冷的很,山头冻成了大包,树枝秃成了鱼叉,小青也睡成了一根棍子,除了寒冷,天地已是一无所有了。

    他的右臂僵楞地曲起,仿佛还没解冻似的,也困着大觉。他啪、啪地拍了两下胳膊,忽的想起自己的金刚不坏之身——歹!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森蠡这王八蛋子居然也能像采瓜一样摘下我的胳膊!

    他用这条胳膊接过却风波递来的桃子,此时窗外还飞着大雪。皇宫里的生活永远超脱实际,三月景致,四季饮食。

    吃桃。

    桃子是他最爱的水果,归根结底他还是一只猴儿,一生沉浮事迹皆与桃子密不可分。却风波送来的是一只水蜜桃,这水蜜桃不同于王母婶婶的蟠桃,外观上它更圆融丰满、口感上则更甜蜜可爱。

    他吃着桃子,想的却是邪焕生的脸孔。邪焕生是个男生女相的样貌,圆圆的杏眼、温软的唇角、弯弯的眉毛,红馥的两腮圆滑的收下去,坠出一瓣小巧的微尖的下巴。这张脸一旦动了怒容,就好比一朵春花向过路踏青的旅人咆哮,不光吓不了人,还有点儿好笑。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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