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邪焕生 作者:九重门
正文 第11节
邪焕生 作者:九重门
第11节
他对着果子咬去一口,真甜,清甜的汁水从舌尖滑到心底,又香又粘,十足的醉人,他有金刚不坏之身,却没有金刚不坏的心,手里的桃子再甜,也不是从热风醺醺的夏树上摘取的鲜果,它没有根,没有年纪,也便丧失了长成的喜悦。
没有了邪焕生,他一点也不快乐!
悟空咔的啃下最后一块果肉,心想:阿生,你这又呆又笨的死胖子!那刀里边有什么好的?定是又冷又寂寞,那里没有包子没有炒饭没有烤串没有瓜子,更没人听你的啰嗦,你一定想着外边了吧?甭急!你六弟医术高明,给我接回了胳膊,眼下虽使不上力,但要不了多久,它就可摇山撼海,到那时,老孙我一定救你回来!
两天后,一张柳叶化成的信笺送到他手里。
他去了紫竹林。
悟空十分尊重菩萨,不止尊重,还有点依赖。观音大士说起话来轻声细气,心肠却真挚火热,不像那佛祖如来,团圆的身段,却有着铁一般的手腕。
——悟空他记恨。
进了林子,他便大刺刺的喊:“菩萨!老孙来看你啦!”
“是斗战圣佛么?”
“叫我悟空!叫我悟空!”悟空喋喋叫着,一溜烟跑到莲座前。
菩萨雪白的头巾流水一样挂至脚跟,在紫竹林的微风里冉冉飘荡,他对着悟空微笑,他的微笑就如同高山上一粒照路的星,冬夜送到嘴边的一口甜茶,齐备了男人的宽阔和女人的温情。
“此次找你来,是要给你四样法宝。”观音说着拿柳条往莲座下一点,地上果真出现了四样东西:金光闪闪的铁棍、红艳似火的战袍、宝气夺目的紫金冠和一只玉白的药瓶。
悟空拣起瓶子,指着嘴问:“菩萨,这是给我吃的么?现在就可以吃么?”
菩萨点点头。
他啵的拔起瓶盖往嘴里倒,原来是颗药丸,弹到舌头上便化成一股气,咻的吹进了喉咙。他吃下药丸,右臂顿时有了气力,他用右臂挑起铁棍,霍琅琅舞了一圈,连连称赞:“妙妙妙!”回头见了地上的衣物,又觉奇怪:“这可不是我花果山上的行头么?怎么?你让我再穿上?”
菩萨上下打量他一番,说:“你心里还有那只猴子,那就变回那只猴子吧!”
悟空挠挠头皮,想着:只要不穿那红底裤小皮裙、让邪胖子拆我台,什么我都穿的下!
“是,我知道了,菩萨还有什么吩咐?”
“你赶紧回去罢。”菩萨闭住眼,盘起腿,又开始打坐了。
悟空驾着筋斗云,回了九阳朝都,伶俐的脚步在雪上踩出茬茬脆响,一路从凤仪门溜到流水堂,流水堂中四个脑袋转过来瞅他,而桌案上摆了五盏腾腾扑芳的热茶。
是却风波、彧兰君、解商子…还有谭处端也来了。
他就立在门外,风尘仆仆,鬓簪白露,手扛着金箍棒,肩挑着大包袱,像个入城避难的农夫,他的脸是这般的红,好似两团火在皮肤下烧,而城里人大多是苍白笨拙的。
却风波笑道:“哟,搬家呢?”
他滑着脚步进去,包袱往桌上一抖:“一包的威风堂堂!”
却风波简快地点个头:“正好,百骨佛献炼成了。”
他说这句话时,就像在说“馒头可以出锅了”一样,从容自若,四平八稳,甚还带着欣慰——他亦赞成悟空得说法,不过是片面的,“世间永存正义”——哪有王者会自贱寇贼?胜存下来的难道不是正义么?
却风波微红的指尖在杯沿上拭转。
“何时何地?”悟空问。
“三日后子时,徒羊坡。”
谭处端冷哼:“与他约战?魔类不足信矣!”
却风波点着桌子镇静说道:“他要先除你们四个,何不成全他的美意?”
彧兰君向他晃了一眼:“…”
却风波笑了:“我知道,你不肯再信我,可我这人脸皮厚,不光支使你们去,还要托你们为我办件事。”
“哦?”悟空说,“何事?”
“你等若存活,就将百骨佛献和湛兮神封一同交我。”
“这…”解商子打量众人,迟疑道,“有何说法?”
“没说法。”却风波答得干脆。
悟空略一沉思,道:“真个古怪,湛兮神封又不在他手上,如何取回?”
“去了便知。”
悟空更觉纳罕,他看向却风波,却风波兀自抿茶,一派淡然的样子,好像心思都已把定,即便此刻天塌了,他都会安安静静的饮完这杯茶。
头两回受他衬助,悟空便向菩萨打听过这个人,菩萨哪肯和他搅舌根,但凡谈论起朝都里的风云轶事一概打混——菩萨他可是佛道双修呢,一手太极打得圆溜。倒是他身边两名弟子漏了口风,说这两兄弟,喻古今背井离乡极有可能与夔有关,那年他二人在阴阳海畔起了争执、斗了三天三夜直到天昏地惨日月无光,那战过后,喻古今便“动了心思”,可究竟是何种心思呢?也只有他自己晓得了吧;另种说法却道:喻古今是瞻仰玉帝风采,才舍乡拜入天庭的(他才不信哩)。而却风波成天窝在家中闲散度日,倒也未见比兄长逊色。他这人悟空暗忖,跟玉帝倒有点儿像,心里比谁都明白,可就不肯出手,玉帝他是惯于搬弄权位,不像却风波,却风波是善解箇中趣味的——总之都是闲的慌!
外边又落了场风雪。
窗下奔过两个丫鬟,口里咄咄急叫:“呀!落雪子了!赶快将毡帘放了、添些新炭来!”
风雪贯城催海楼,屋檐下大红灯笼艳艳狂挣,点了火,招风飚焰,一片飘摇的结彩热烈,他蓦的想起,三日后,不正是却风波的生辰么?
今年这份礼,可真大!
解商子推开茶碗,起身说:“我有事出去一趟。”
是去找雁三郎么?谭处端张口要问,却见解商子束紧皮袄已经出走,只得拈起茶碗,用嘴巴喝茶。
雁三郎在风雪阑珊。
风雪阑珊是徒羊坡山脚下一间小茅屋,它造料简陋,四面通风,既无居住的实用性,也无驻足的致趣,白白枉费风情的名号。
雁三郎靠着棵柱子,手里正削着一把胡琴。
风声很大,雪声也很大,雪落到他身上却安静下来,仿佛找到了依靠。他安静的做他的琴。
他做琴的时间远远大于拉琴,按他的话说:这些琴由我双手而出,我并非什么琴师,而是一名工匠。
茅屋地上摆了七十七把胡琴,或新或旧,代表七十七条不世之命。屋外风雪惨变,琴上百余条琴弦也接连骤变,呜咽的奏出一阵刺耳叫响。
“你大哥死了。”解商子说。
“知道了。”雁三郎头也不抬。
“你大哥死了!”
刀尖朝下猛的一挥,他抬手抹去刀刃上的木屑,用眼角瞟着解商子,冷冷说:“你让我怎样?”
“你想要怎样?”
“我?”雁三郎哈哈笑了两声,“我要做完这把琴。”
“还要多久?”
“三天。”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打boos吧
☆、41
寥落江湖鹅头草,伶仃乾坤骨上花。
一轮月,一个夜,一坡雪,一把骨刀一头魔,一场生死一场灭。
业火焚途,霸业开路。
一把能够斩尽圣宗的刀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天地再大,也再逃不开他的手掌,岁月再长,也再埋不下他的名姓。
丹贝勒有力地握着那把刀,手心沁出了汗,一种久违的不灭的熊熊燃烧的杀志在他的胸膛澎湃。
他闭著眼,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四双脚步声。
那是四个矢志成城一意戮魔的人。
他们的来到让他变得兴奋。
这一战,只是一个开始、一场雄梦的开端,他必须拿下这一战!
来吧!
来了。
先是悟空和彧兰君。
孙悟空用他重生的手臂扛起他重生的定海神针,他头上的紫金冠簇新烁目,宽阔的红披风,像一张鲜艳的旍旗飞扬;他神采奕奕,张扬而狂妄,仿佛回归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齐天大圣。
——他永远都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齐天大圣,千年万年也不变改。
彧兰君也穿红,红的像浓火炼断的一朵赤云坠入大地,能够融化万山冰雪。
另一边,又来了两袭白袍。
谭处端星眸彻亮,解商子彩刃飞霜。
他四人横成一排汹汹挺进,披的是那高山上的月,踏的是那黄土坡上的雪,饮的是冬夜里最后一瓢风,对的是那白骨嶙峋的锋。
人到了死,哪个不是就着恨、饮着憾、荒荒凉凉?清风再柔,拂不化血腥污秽,旷日再暖,怎捂得去世态炎凉,这个冬,注定要由铁来撬开,来春的第一朵花,只能由血来喂出,但凭这口气活着,就干脆杀他个轰轰烈烈天昏地惨!
诛魔之志,护世之心,错落的剑影照亮出一条决绝的生死之路,更是一条无悔的不归路。
“好!”丹贝勒哈哈大笑:“这刀正渴、吾路方长,你们愿做这刀下的冤魂,那就休怪我无情!有什么遗言,便赶紧交待!”
悟空掣棍一抖:“邪魔恶有尽,我佛终斩罪!”
谭处端卷锋出鞘:“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德何报天!”
解商子抚剑微笑:“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丹贝勒怒刀一提,对着彧兰君喝问:“你呢?”
“我辈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遍化龙!”
“不够!”丹贝勒狂笑,“就凭你们四个,远远不够!”
这时候,远处忽然爆出一声怒吼:“还有我!”
冷月照耀着风烟,吼声拖近一道身影,双刀开出个黎明。
“蛟龙潜匿隐苍波,且与虾蛤作混合。等待一朝头角就,撼摇霹雳震山河!”
丹贝勒冷然:“你也要来么!”
雁三郎一刀划界,另刀指他:“我欠你的命,不是他的命,为我大哥偿命来!”低声斥悟空“妈的就你不押韵!”
“我的口水贵!”
“够了!”丹贝勒兴致败坏,一川金火舞偏锋,“要战就战,不必废话!”他将刀斜拉一侧,双脚在厚厚的积雪中犁出一溜白浪,雪映着他的刀,他的刀照着他的脸,怒颜火发,像啖血的修罗,他冲向这四人,只朝着一个方向,就仿佛眼前之敌只有一个,随之猛力一击,巨大的力量从手心传到地心,震的漫天银霜纷飞,掀的遍地沟壑支离。
悟空尖叱着幌出了金箍棒,纵身上去,骄拔的身姿在半圆的白月上抠出一条黑影,那影子水一样冲下来,宏长的金棍撩云拨雾,掷碎了刀光。
“你的刀不是能斩尽诸神么?那就先斩了咱们四个!”
彧兰君看着悟空,那一瞬他好像看见了法海,看见了大哥,看见了千千万万个这样的人。
他的拂尘转成一面蒲团,一个阴阳,一个天地。
解商子、雁三郎跟着跃起,温柔之刀,风流之剑,有冰,有火,还有霞光,宛若一段佳季。
谭处端在东南方,他从东南方起身,像一只衔剑的野鹤,孤逸飞来。
四条身影,四口兵器,齐齐进招。
为亲仇,为挚爱,为了这个无知无耻无邪的世间,此时此际,他愿做他的棍,他愿做他的拂尘,他愿做他的剑,他愿做他的刀,他愿做他的斗志,他们四个,本就该是一个。
丹贝勒把刀挥的更急更快、更凶更狂,电驰星飞,与月齐鸣,举风共嚣。
百佛哭,哭得凌霄落血树,煎的整个大地遍翻覆,百佛笑,笑得万世浮屠皆尘土,星宿不照路,凶神猎梦来,贪狼掼不住,黄土酥,烫且熟,早萌了青黄草头嫩辣的芽,怎捱得过厚一层薄一层冷的硬的寒霜藏着掖着不忍露。
春已来,何不辞冬?
人悲泣,一生坎坷,佛哀歌,不见轮回!
转眼,他四人概已负伤。
赤袍妆红,愈是张狂,白衣铺血,更添风华。
悟空停住手中棍,抬头望向遥远浩瀚的银河,天宫正一块块瓦解、地狱正一层层沦陷…可还能见得明日骄阳?
白昼既然美好,又怎能在沉睡中死亡?
当空,震龙爆烈地辗转、咆哮,引动九天雷霆。
紫色闪电呼啸着刮落,摇撼这片昏寐不醒泱泱欲溺的大地,像个煞。
丹贝勒怒吼,携着他的刀,像一团火种窜上天去,从龙尾剖至龙肚,刀锋折转、狠命的一拧,天上顿时下来一场红雨,泼泼撒撒,浇冷了火热的杀志,震龙惨嚎着陨入了低尘,沉重的身躯压住了山头。
雷霆湮灭了,银河又变成一团死气沉沉。
死气从天上下来。
百骨佛献饿极了的刀锋吃着泥、蘸着血,被丹贝勒拖在手中,他露出阴骘的笑:“你看这雪化了譬如美酒,何不一一下刀来!”
悟空拂去脸上的血,血已冷,冷成了红湛湛的冰渣子,他看着彧兰君,彧兰君神魂半丧,奄奄一息。
谭处端看着悟空,他的神针已受摧折。
解商子又看着师叔,他一战衰老。
雁三郎看着解商子,双目无拘,剑意却被束缚。
彧兰君昏死前落入眼中的是雁三郎,醒世已毁,世将不醒。
白骨佛献在空中抛出一个令人绝望的弧度,刺向了孙悟空。
刺向他的喉咙。
☆、42
血。
悟空折腰下身,刀刃豁过胸口,向下扎挺,他起手一拈,用两指夹住,刀在食指、中指间嗡的一响,蓄力无穷,掐得他虎口生疼,这股疼痛像电流一般从手腕处直击心口,震的他趔足向后退了数步,嘴巴一张,喷出一股足有三尺长的血注,半空飞散成一张朱网。
白地上红的颜色铺张、飞快凝固,闻不到半点血腥气。
雁三郎足下一蹬,飞身掠近,手中命世刀急促送出,铿的格住魔刀。“休想杀他!”
丹贝勒闷笑一声,刀光一闪,已胁上眉睫。雁三郎猝不及防,避退时眉心处已涔涔落下一道血来,血沿着两颊如两条泪痕滑入领际,使他苍白阴郁的脸孔在刹那间有了一种极端的艳丽生动。
“你大哥死的寂寞,何不让你们一道陪他?”丹贝勒喟叹,“啊!我可比天上那些伪神要慈悲多了!”
咻一声,朔晦剑点在了丹贝勒后心。
这把剑分外修长,游走柔韧,如同一条柳枝,穿刺之中凌空翻波走浪,似有绵绵婉转之意,落招时却生出峭然不绝的杀意。
丹贝勒不闪不避,他侧身出掌,咔的掐住了解商子的喉咙,然后像举起一只小鸡似的把他拎到了半空。
解商子顿时脸色发紫,单薄的嘴唇向两旁勾起,仿佛有两道无形的勾子栓住了嘴角,他露出一个又诡又惨的笑。
谭处端见状,手中浮尘急运,千道银丝如巧尺弹舌卷住了丹贝勒的手腕,向外猛力拉扯。丹贝勒分毫不懈。
一时,刀、剑、拂尘,残败的人,睥睨的魔,全数定格。
丹贝勒额头上淌下一滴豆大的汗珠,不对!眼色一舜,却见所有人、乃至他们的表情都纹丝不动!
整座徒羊破仿佛陷入一个无声无色无形无相的世界。
——一个无间。
正在这时,百骨佛献刀刃下曳出两道金光,一道如矢冲入天穹,一道如根透穿地心,刹那天地如饮极光,万物如沐春霖,万里冰封裁新绿,百尺雪浪鞑生门;地面金色海云运转如盘,空中两极之像衍生如门,嶔崎峭壁遗华草,邪地尽处也焕生!两道圣光交汇处,只见一条伟岸身影翩若惊鸿夺斓现立,邪焕生金甲白袍,仙鸟涣云,湛兮神封如山劈穹,宏光熠华,不世之姿,擎天之势,俱现战神之像。
丹贝勒脸色倏变:“好个却风波,你们——”
余音未了,却见白鸟俯身急冲,邪焕生当空掣出黑剑——一剑划开云惊,变,乾坤扭转气掀岚,八里红尘浪飞血,古今风月唯一神!
瞬间,时空如镜破碎,起伏乍乱,众人如焦炉之蚁、乱渊之鱼,进退难尤,生死无路,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剑如时光之鞭落入凡尘,一剑,洞穿锁骨下却风波留下的罩门,另一剑贯喉而出,双招交替之中,邪魔荡尽,天地复还!
丹贝勒莽然后退,头颅凌空飞起,卷着血花,无声的飘下了悬崖,无头的身体依然屹立,过了半饷,百骨佛献才咚的一声从手中掉落下来,犹如一条丧命的白蛇僵直横于地面。
悟空一身伤病似都好了一般,精神抖擞,又哭又笑地冲过去:“阿生!真是太好了——”
邪焕生却是木然望着他,神情显得十分陌生:“你是谁?我…我为何在此?”
众人听言,皆是惊诧,吓得忘记了浑身创伤和甫经历的一场生死血战。
雁三郎不敢逼近,怔怔的唤道:“大哥,你…”越说越是无力。
解商子立刻在他肩上一勾,摇晃两下,轻声道:“活着就好,你莫慌张!”
邪焕生连连退缩,脚步慌中生乱:“你们究竟是谁?我…不要靠近!滚!”
“阿生——”悟空攥紧了拳头,几乎要哭出来。
谭处端摆手截住他的话,冷静问道:“那你又是谁?”
“对啊,我是谁?”邪焕生像是被当头甩了一鞭子,用力揉着太阳穴,发髻都搓乱了,蓦的,他纵声狂笑,丧智般的尖声自问:“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哈哈哈哈…”
“邪焕生!阿生!”悟空小心兢兢的向他挪近,“你…!”
“不要过来!”邪焕生吼道,慌乱地盯着他手里的铁棍。
悟空连忙将定海神针远远抛出,摊开两只空掌给他看:“你看,我不伤你,你不要怕,我是悟空哇!”见他腕间还挂着那串佛珠,心念一转,提起手腕送过去:“你看,我这也有你这样的佛珠,你我,你是我的…”他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邪焕生木讷的低头看了会自己那串珠子,忽然像剥了皮的青蛙,剧烈的向后跳了一步,脸皮、嘴巴也跟着颤抖。“谁要你的东西…你们一定在骗我!”他凝视着手上的血,无措的叫道:“啊,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阿生——”
“大哥——”
“邪兄——”
“小兄弟——”
他扯下那串珠子,像对待一枚炸弹似的死命掷到地上,手里的剑也丢了。
佛珠四散,满地乱滚。
悟空目瞪口呆,心都要碎了。
他追出去两步,却见邪焕生如一卷飓风已拧身逃下山去。
谭处端又惊又懊悔:“怎会这样,怎会这样啊!”
雁三郎眼都睁圆了,嘶声叫道:“愣什么,追啊!”
“不用追了,”悟空缓缓蹲下去,把地上的珠子一颗一颗珍重的捡起来,放进衣襟里,“我会让他好好回来的。”
☆、43
风萧萧,雪滔滔,无定之足步飘飘。
江湖路飘渺,已忘矜骄。
跑了多少路?无定数的路,到处分岔,几多选择,每踏出一步就是一番天旋地转,这世界早已全然陌生了,什么都新鲜,天大地大,陌生的恍如一场大梦,没有任何能够仰仗的事物。
跑了多久?雪软了,化了一地水,委进了春泥,拔出几簇尖而软的黄草,又薄又脏,像羊水里的胎发。
无论跑了多少路、跑了多久,许多谜团仍然无法破解。
——我到底是谁?我为何杀人?他们又是谁?
他越跑越快,越跑越狂,用他使不完的气力。这真是太糟糕了。即便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也阻挡不了他的脚步,若不能想明白这些问题,他或许会一路跑到死。
谁知道呢。
又有谁在乎呢?
两旁尽是讥笑的面孔,指指点点。
——“喂!破要饭的!你这样哪里讨的了粮食!我就行行好,余你一口吃的,来生可要当牛做马、好好报答我这个大菩萨哦!”有个村夫冲他打来两只馒头。
他抢在怀中,食不贪足的往嘴里塞,边塞边跑,馒头补给了他的体力,他于是跑的更快、更远,永无止境,进了水就淌,见了驴就骑,像个矫健的三项全能铁人。
大约是个晌午,不知从哪儿忽然冒出来一只脚,将他绊倒在地。
是一只赤足,一只白皙光滑如同玉石琢成的赤足。
是个女人?
他像一头误闯平原的患兽,恼怒而慌张的扬起脖子扫视,打眼先是一袭雪白的法衣,再上去便是两绺乌黑垂落的长发。原来是个带发修行的年轻男人,他颈间挂着的那串佛珠,硕大透红,饱满的缀成一把儿,沉甸甸垂落在膝间,微光细碎,流云淬成。
“你是谁?敢挡我的路?滚!”他冲那和尚怒吼。
和尚长了一张嫩生生的小白脸,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你又是谁?”
对呀,我又是谁呢?
——打住!怎么又来!
他扑打着纵起了身,然后不要命似的用力拍打自己,这和尚怎么这么干净呢?干净的像从天堂掉下来的一块玉盘,而他却是这样脏,浑身泥秽,还散发出一股酸臭的土腥气,他一面拍打,一边喋喋不休的咕哝:“我是谁?与他何干?对嘛,我刚杀了人,他定是来报仇的!或是来讨公道的!嘶…他若再问一句废话,我便也砍下他的脑袋去…”
和尚微笑,打断道:“我叫聋哑文盲。”
“聋哑文盲?”邪焕生神色一住,旋即咯咯笑了起来,“你既不聋也不哑,想来也不是什么文盲!你一个出家人,打什么诳语!”
“呵…”“聋哑文盲”笑了笑,“看来你也不是蠢笨透顶嘛!”
“你究竟是谁?!”他退后一步,徒然厉声发问。
和尚双眸透亮,好像清晨从葡萄架上打下来的露珠,他从衣摆下腾出另一只脚,那只脚上一丝不苟穿着一只僧鞋:“将你怀里的鞋还我,好么?”
邪焕生垂头一瞧,果真自己怀里正捧着一只僧鞋。
和尚向他伸来一只手,这只手纤而不露,富于肉感,每根手指头上都有圆圆的小涡,丰满可爱:“可以么?”
邪焕生微微一怔,迷迷糊糊就将那只鞋头朝外递了过去。和尚攥住鞋尖,也不急着抽回,两人各持一端,始终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
忽然,和尚凑近脸去,盯着他道:“你——记得我是谁了么?”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把声音放的极低,好似深秋远林中一缕风吟,细细的从树隙间吹来。
邪焕生眼色飘曳,蓦的松开了鞋,拍手笑道:“哈!你是善雅花!”
善雅花丰满可爱的手对着他的后脑勺拍了两记,轻而缓地说道:“你累了吧,跑了那么多天,一定累的狠了…”
“是呀,我好累好累…”邪焕生喃喃自语。
他笨拙的爬上树根,身子一蜷,把脑袋拱进了善雅花怀里。
善雅花就像哄一个小孩子似的,轻抚着他,问他:“一路行来,可见今年的□□?”
“唔?”
“今年的风意外的暖,水特别的软,草哇也格外的脆,我一路走来,脚底蘸满了草汁,有一股沁人的气味,花可是十分的壮,光是花苞就有碗口这么大…路边的人一个个被风吹酥了骨头,好像永远都不会老去,他们眯着眼,又渴望看这无边的□□,逐渐日头下睡熟了,梦见了琳琅的春光…”
“大爷!劳您看看这张画!”小青举着邪焕生的画像,满头大汗地比划,“大爷您近日可曾见到过此人?他长的可高大,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笑起来的时候,会让你很想抽他!”
“哎,有你这么说话的么!”雁三郎推开小青,接过话茬,“他是我大哥,生的是个富家公子的模样,就是身上的衣裳该是很脏了,人呢有点痴痴颠颠、神神叨叨的,嘴里或许念着‘我是谁’之类的蠢话…”
那可怜的老头,方才见着小青这样一个美貌温柔的大姑娘,尚还有几分相助的颜色,却不知是几世修来的孽恶,转眼就看见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孔低压压的逼近,他吓的体似筛糠,语无伦次的央求起来:“大、壮士,小人从未见过此人呐!您行行好,放过小人吧!小人上有老下有小,全家老小就仗着这几筐鸡蛋养活呢…”
他盯着雁三郎背后的大刀,喉咙一咕噜,摧枯拉朽的就瘫在了地上。
彧兰君忙道:“罢了罢了,这地方都找翻天了,还是去别处另寻一番罢!”说着向老人怀里塞了包药丸,一手挽着小青,一手怼扯着三郎,歪歪斜斜逃离了案发现场。
十街外一家酒楼上,解商子花了五十两纹银打通了小厮,将邪焕生画像置在案头供人观摩。他与谭处端二人各占了把太师椅,守株待兔。
谭处端挥着浮尘吆喝:“走过路过便来瞧过!提供此人消息者,可获银票一百两!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解商子哗的打开扇子,掩着半边脸道:“师叔,咱们又不是黑道!什么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哇!”
“对哦!”谭处端大悟道,“咱们是不是该往脸上画两道疤?”
☆、44
“猴子叔,这么早就回来啦?”小青阳春天跑出一身热汗,捂着额头跨进了院子,远远看见悟空学着邪焕生歪在一把竹椅上,正放空。
解商子等人也跟着气喘咻咻的回了家,交口问:“你这样气定神闲,可有查到消息?”
“嘘!”悟空起身比了个手势,又枕着胳膊躺了回去。
“怎的?”雁三郎问。
悟空向背后一指:“人回来了,床上躺着呢,金蝉子陪着。”
“当真?你不会急凶了,干脆扎了个布娃娃扔在床上吧?”小青认为这很有可能。
“他疯了,老孙我又没疯!”悟空跳起来道,“不信自个儿去瞧瞧——”
众人听他一说,呼啦啦冲向同一扇门,有的打他左边过,有的从右边过,衣卷狂风,把他抽成一只陀螺。
悟空边转边叱:“轻点儿!别吓着他!”
邪焕生让善雅花送来时,就是个女娲娘娘树枝下的大泥巴人,澡也没洗,衣也没更,又脏又烂又臭。
人接在怀里,悟空着实吃了一大跳,这条大骨头棒哪里还是那个胖乎乎的邪焕生!心里像有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下,他不由想起一句俗话:卿本佳人…
卿本佳人,奈何入尘,狂奔半月,变成了野人。
他俩人将邪焕生放进一只澡盆,当小猪一样又搓又烫,再把人捞出,换上新鲜衣裳,拿一捆大被子滚了,塞进床榻。
他二人服务周到,邪焕生也睡的当仁不让,瘦削的两颊在热水的浇打和炭火的炙烤下,很快浮出了两团惬意的祥云。
这会金蝉子正坐在他脚边温习功课,他有点阅读困难的毛病,食指一字一字点着念,非要一道念完了才罢休。
众人黑压压的脑袋朝着一个方向折下,十只炽热的眼睛像夏天的煤油灯烤着邪焕生,他眼睫一翘,缓的睁开,稍许有了反应,便跳起来急叫:“我拒绝!我不听!”
雁三郎愣了:“你拒绝个什么?”
“拒绝佛,拒绝法,拒绝僧…拒绝传销,拒绝安利!”
“…他受什么刺激了?”彧兰君问。
“对啊,”解商子道,“那个什么善雅花对他怎的了?”
悟空摇摇头,照着邪焕生的胸推了一把,邪焕生瞅了眼胸口,惊道:“你要做什么?!”
悟空松手说:“好兄弟,咱不伤你,你休怕。”
“我怎知你们不会伤我?我不认得你们。”
“你连自个都不认得了,怎会认得我,不过——”悟空说着从袖间拎出一串十八子佛珠,举到眼前一晃,邪焕生眼珠子也跟着一转:“怎的…这是个什么?”
悟空对着佛珠往下一拧,分作两股,一串咔的铐在他腕上,一串自己戴了,两相一撞,顿时佛珠绽华,铺了一屋子的金光。众人啧啧称奇,邪焕生反倒慌了神:“你要怎的?小爷可不跟你玩什么破镜重圆!”
悟空很宝贝地拍了拍手上的佛珠,单腿跪到床边,凑近了笑道:“我这缔命,可是一命换一命的,你还不信任我?”
“谁知道哇,”邪焕生嘟哝,“就凭你一面之词,我哪里晓得这是缔命还是取命?”
一旁谭处端低声道:“过了这数十天,他倒比那会有了点条理,不如——”给悟空甩了记眼色。
悟空会了意,从床边搬来半只却风波送来的冰西瓜,用勺子在当中舀了一大挑,送邪焕生嘴边:“喏,最甜的这口谁也吃不得,就给你吃!”
邪焕生想也没想,吸溜吞下了西瓜肉,边嚼边点个头:“甜!我信了你了!”
雁三郎幽幽的道:“呵呵,狗改不了——”
话没说完,解商子照着他的手背啪!的猛拍了下去:“粗人免不了喷脏!”
雁三郎反拧了他的手,笑嘻嘻说:“哎,我房里还有半只,最甜那口给你!”
两人溜走吃西瓜去了。
又过了十来天,春繁如烹,鸟虫躁动,邪焕生饮居安定,人不觉也长圆了一圈,就是精神头尚不大好,成天睡眼朦胧的在廊下飘荡,反复拷问自己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这些问题。
悟空见了,心里始终把不定主意,难不成他俩非得重新认识一场?一瓜之恩同生死患难还是有云泥之别的。
这日,他照例去紫竹林探望菩萨。菩萨拉着眼皮子听他长篇滔滔、手舞足蹈的形容邪焕生的异症,差点就要入定。
悟空歇了口气,央告:“我的好菩萨,有什么法子别让他再这么疯下去了?!”
菩萨平淡不惊,只是微微一笑,悟空的任何难题,总能在他这儿找到解决的妙招。
童子给悟空递去两枚丹药,用一层黄纸裹了,颇有点密不可宣的意味。
悟空好奇道:“是什么灵丹妙药呀?”
菩萨说:“你与他各食一颗,详尽内容都写在纸上。”
悟空忍不住要打开来看,菩萨按住他的手说:“回去再看!”
悟空不敢违背,飙着筋斗云飞回了三瘫斋,落地就迫不及待拆开了药包,只掠过一眼,就炸的头皮轰鸣,一屁股扎在了地上。
这天夜里,邪焕生遵从“医嘱”吃下丹药,又抱着吃了半个西瓜——却风波源源不断给他们运西瓜吃,朝都的栽培技艺当真是超凡入胜高深莫测。
西瓜本是拿冰镇过的,吃进肚子里,却激起焰浆火浪。邪焕生打个滚,歪倒在榻上,像只圆饼在锅子上煎,喜乐愁苦,反反复复也只落实到一面。
他喘着粗气,眨眼功夫裤子都没了,也不知打哪儿甩过来一条猴子尾巴,紧实的卷住他那活儿,傍着鼓点似的,松一阵紧一阵缓一阵急一阵的搓揉。悟空虽已修成人形,可掩盖不了是只野猴子的本质,体毛不顺,尾巴处更疏于打理,又粗又卷,还见分叉,刺剌剌吃着红肉,像山上过了霜的野树莓,又甜又扎人。
他张口要叫,那尾巴当空打旋,老藤寻根般的捣进了嘴里,悟空下盘一沉,对准那伙计,一脸即便死不瞑目也要普度众生的委屈样儿,简单粗暴的坐了下去。
这哪里是欢爱嘛,简直是除魔!
邪焕生嚼着湿津津咸滋滋的猴尾,或是受药力催动,又或是爱,脑海中联翩翻转过无限美好的遐思,每一层思绪都怒放着红而肥的桃花。
他抓住悟空的腰,弓起身,死命往上撞,悟空的身体是温软的,像崖尖游过的一缕云,嘴角刮过的一道砂糖,或许,更像是爱。世上再妖美的蛇精,都比不过眼前这只猴子这样娇俏迷人。
悟空反手掴他,打的半截尾巴也吐了出去:“容你卖个乖,倒真逞起威风来了!”
邪焕生嬉笑着,他才不在乎呢,胳膊肘一拐,弹个身,把悟空压了个底朝天。悟空勾着尾巴抽打他的背,先有些恼怒,继又变得缱绻,依依动了真情,小爪似的磨他的肉。
窗外夜雨正酥浓,两人缠在一块儿,像两团芽草,不断分泌汁液,屋里渡了层油,摸哪儿都是粘腻,又轻又滑的不由人,到处落不下脚去,人变得似比瓢虫渺小,被风浪一卷,谁还管着去哪儿。
生不自在,死也悠哉。
☆、45
第二天过了晌午,邪焕生吃过早饭,躺在一把摇椅上,起伏打幌,悠哉悠哉嗑起瓜子。
雁三郎、解商子并肩出来,见他两脚挑的老高,手捏一把瓜子,面藏七分窃笑,一派千帆过尽王者归来的闲淡模样,便知他的毛病已好了八九不离十。
果然邪焕生见了三郎,斜眼便讽:“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这方向倒是调的挺快。”
雁三郎经历一番生离死别,本还有点温情脉脉的思绪,哪知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兄弟见面总要先撕为敬,挤到嘴边的好话也顿时灰飞烟灭,他坏笑说:“昨晚你屋里叮叮乓乓吵了半宿,也不知是在做法还是修炼。咦,悟空呢?”
邪焕生眉关紧缩,老着张脸说:“三弟,你我都长大了,老子也不在了,是时候分家了。”
“大伯!小姨让你把这筐垃圾给收拾了!”金蝉子抱着一大筐陈年旧册,上身仰得与天齐飞,脚下踩得与龟同寿,七拧八扭的摇进院子里来。解商子叫了句“太重,你且放下!”却见他手上不得力,让竹筐落地翻滚了一圈,扑出好些书来。
邪焕生看也不看就说:“哦,没什么大用,烧了吧。”
雁三郎不知怎么觉得有鬼,于是捡了本在手中念:“《双脚扑朔两眼迷离转》,什么鬼东西。”又捡了本“《我和玉帝不得不说的故事》…作者都叫什么‘朝阳村老人’,你收这些书做什么?”
邪焕生腆着脸说:“写来糊口,惭愧惭愧。”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