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正文 第6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6节
你想让拥有千张面孔的王怜花,还要怎么变呢?
沈浪微微一笑,无论怎么变化,自己似乎都从能在茫茫人海,芸芸众生中认出他。
非是王公子的易容不够高明,也不是他沈浪太过高超。
也许是因为他们太过了解彼此。
就像是王怜花在快活林时,对他说的那样——
“只有你我两人在时,我却是你的兄弟、朋友……有时说不定还是你的对头。”
无论是兄弟、朋友,还是对头,不都是最了解自己的人吗?
想到此处,沈浪爽朗一笑。
他对赵碧梳道:“在下方才所言确实有失偏颇,有些人恐怕一辈子都是一个样儿。”
大胆表露心迹的赵碧梳,一直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沈浪的回应。
没想到等来等去,却得到了这么一个回答。
她仔细瞧着沈浪的脸。
眉眼洒然弯起,那样的好看,就像是隆冬雪夜中燃起的篝火,有一种明亮而热烈的感觉。
赵碧梳顿时感到有些嫉妒。
因为她知道,让沈浪露出这样笑容的人不是她。
赵碧梳方才还柔如蜜水的目光,瞬间凝结成冰渣,她冷冷道:“在跟一个姑娘说话的时候,心里想着别的女人,你不觉得太失礼了吗”
沈浪微微一怔,突然笑得越发开怀。
“抱歉,在下走神了。”
“不过,我想的是一个男人。”
这回轮到赵碧梳发怔了。
她半信半疑道:“只是男人?”
沈浪想了想,说:“嗯……一个有趣的男人?”
赵碧梳正欲继续追问,忽然有不少身穿仆从衣衫之人,捧瓶抬桌地从后院走出,正巧跟沈浪三人撞了个照面。
他们蹑手蹑脚,形容鬼祟,看到沈浪等人十分意外,显露出张惶神情,更有一胆小之人转头就跑。
尹青眉头微皱,运起轻功,凌空一翻。干净利落的身形,如同旋风一般,落至逃走之人面前。
那人被吓得双腿一软,眼看就要结结实实地跪在地上。
尹青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将人囫囵个地拎了起来。
他高声斥道:“好一群大胆的贼人,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洗劫张府!”
那人被尹青拉扯得脚不着地,脖子挂在衣领上,几乎被勒得翻出白眼来。
他一边竭力挣扎着,一边大声辩解道:“我、我不是贼人!我是、是张家的下人!”
尹青冷哼一声道:“若是下人,你怀里揣的是什么?要把这些东西搬到哪儿去?”
那人捧一套釉彩辉煌的瓷器,脸皮一阵涨红,半天说不出话来。
没有摸清沈浪心思的赵碧梳心中正暗含怒气,她瞧着那人,漫不经心地笑道:“师兄放开他吧,人人都有难言之隐,既然他不想说,就别逼他说了。”
被尹青抓在手里之人,向赵碧梳投去感激一瞥,觉得这位姑娘不仅人美得像仙子一样,心也美得像菩萨一样。
孰料,赵碧梳却接着道:“反正已经人赃并获,无论是真正的强盗,还是偷盗主人家财物的叛奴,全都一刀结果,也不算冤枉了他们。”
“那些不愿说的秘密,就任他们带往九泉之下吧。”
此言一出,赵碧梳在那人心中,立刻从九天的仙子,化为地狱的恶鬼。
他脸色惨白,浑身颤抖,空中忽然弥漫起一股怪味。
尹青皱了皱鼻子,将人一把甩在地上。
一团深色的水渍迅速在此人的裤裆前濡湿开来。
其他怀抱财物之人,全都被赵碧梳的一席话所镇住,七手八脚地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其中一个口齿伶俐的仆从大声说道:“大侠明见,我们真不是强盗或者叛奴啊!”
“老爷死得早,夫人昨儿也下葬了,这张府没了主人,就跟没了主心骨一样。今儿一早起来,连府中资格最老的张管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树倒了,我们这群猢狲也得散了啊。”
“想着自己辛辛苦苦在张府干了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今年工钱未结,若是我们空手离去,那以后该如何养家糊口?于是,大家商议了一下,搬一些家什出来贩卖,多多少少凑出一些养家钱。”
尹青冷笑道:“说得如此可怜,是想把我当初出茅庐的嫩鸟糊弄吗?”
“张府世代经商,掌控着从青州到河源的商路,府库里不知堆放有多少金银珠宝。如果真如你们所说的那样,整个张府无人主持,你们这群猢狲还不得撬开库锁,把钱财全都分了去?”
说话的仆从苦着脸道:“不瞒大侠,我等确实动过这种龌龊心思。约定人人有份,合力撬开了府库门锁。”
“本想着一旦分了库中钱财,远走高飞,一辈子吃喝不愁。孰料府库之中却是空空如也,连只耗子都没有!”
尹青闻言一惊:“怎么会?张家的百万家财到哪儿去了?”
那人摸着怀中的一对连珠瓶,连声叹气道:“如果小人知晓,那就不会在此处苦哈哈地搬些瓷盘瓷瓶了。”
整个交谈过程中,尹青一直在默默观察着对方的神态动作。
沮丧、惋惜、气愤,还略有些战战兢兢……完全是一副与巨额财富失之交臂的贪婪小人作态。
因此,对于对方所言,尹青已然信了八九分。
眉头深深皱起,他本料想自己前来拿取的东西,或许会放在库房这种收藏珍贵物品的地方。
询问那些问题,也是生怕这群见钱眼开的下人,搬空府库,拿走了楚秋词要交给师父的物品。
然而,问出来的结果,却使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是谁拿走了府库中的财物?里面是否有他此行的目标?
更重要的是,搬空府库的神秘人物是冲着钱财而来的?还是冲着师父要的东西而来的呢?
还未待他理出个头绪,沈浪对那仆从询问道:“这位小哥,你最后一次见库中财物是什么时候?从那个时候到你们撬开库房门锁的这段时间,是否有什么可疑人物出现在张府?”
那仆从略微思索了一下,道:“小人最后一次看到库中财物,就在昨天晌午。”
“前日张家族长前来参加夫人的葬礼,那个老不死的从老爷去世开始,就一直在打张府富贵的心思。夫人在时,他跟他手底下的应声虫是连个屁都不敢放,这夫人一死,什么妖魔鬼怪都蹦出来了……”
沈浪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仆从一个激灵,把扯远的话题重新拉了回来。
“那老头告诉张管家,他要从老爷的近支选一名嗣子少爷继承老爷的家产。因此张管家在昨日带着小人等人一起盘查老爷与夫人遗留下来的财物,准备在嗣子少爷掌管张府的时候,好交接账目。”
“我们几个从辰时整整盘查到未时,出来的时候,我是亲眼看到张管家落锁的。”
“从昨日到今早,在张管家失踪之前,张府都跟平常一样,也未见什么可疑之人。”
“而且要搬空整个府库,那么大的动静竟无人发觉……”
说到此处,那仆从狠狠地一拍脑门,大吼道:“一定是他!一定是张管家!只有他有府库的钥匙,而且能轻而易举地调开晚上巡夜之人!”
说罢咬着牙,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黑心的老鬼,亏得老爷夫人生前如此信任他!夫人尸骨未寒,他就把钱一卷跑了!呸,昧了良心的叛奴!”
尹青觉得这个猜测很有道理,他点了点头,用凌厉的目光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众人,高声道:“你们有谁知道张管家去了何处?”
“如果谁能说出一点线索,在下必有重谢。”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应声。
在一片沉默声中,赵碧梳又嗤嗤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如同挂在窗棱前的风铃一般悦耳动人,但在已经见识过她一句话便要人命的凶狠过后,跪在地上的众人如同听到了阎罗殿的招魂铃一般胆寒心颤。
她吹了一声口哨,远处响起一阵高昂的嘶鸣。
伴随着八蹄杂踏之声,被留在门外的两匹骏马,极有灵性地奔行至赵碧梳的身边。
她轻柔地抚摸着顺直的马鬃,对众仆从道:“你们觉得这两匹马如何?”
众人不解赵碧梳话中之意,又生怕一个不对惹怒这个女魔头,只有顺着她的话夸赞起来。
“十分神骏!”“堪比赤兔!”“小人再没见过比这更威风的骏马了!”
简直把这两匹马夸得天上没有,地上无双。
貌似对众人的回答十分满意,赵碧梳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众人悬在喉头的心,稍稍落下。
然而赵碧梳随后一语,令众人的心瞬间沉至谷底。
赵碧梳道:“古有五马分尸之刑。”
“我这里虽只有两马,但依你等所言,它俩分尸的效果也不会比五匹马差多少吧?”
她高昂着头颅,看着求饶的众人,如同看着一群蝼蚁。
眼中闪动着天真愉悦的光彩,她笑道:“如果你们不说,我就让你们挨着个地上来。”
“一条腿绑在我的‘巧巧’身上,另一条腿绑在师兄的‘寒鸦’身上,然后我会让你们闭上眼睛数五个数。”
“也许会在你们刚数了一,或者数到五的时候……反正凭我的心情……两鞭子抽到马屁股上。”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已是不言而喻了吧?”
话音未落,众人已被吓得一片瘫软。
他们将脑袋磕得嘭嘭直响,悲苦地哀嚎道:“姑娘,放过我们吧!我们真的不知道啊!”
看到这副景象,沈浪眉头一皱,他上前一步,想要阻止赵碧梳继续威胁,却被尹青拦了下来。
尹青道:“不用担心,师妹只是吓唬吓唬他们,不会动真格的。”
虽然有尹青拍着胸脯保证,但沈浪仍然有些不妥。
因为他觉得赵碧梳的笑声快活无比,就像是懵懂的孩童扯掉了蝴蝶的翅膀,看着它在泥土里艰难地蠕动那般快乐,从骨子里散发着一种残忍的天真。
就在此时,一群磕得头破血流的仆从中,有一人指着大门高喊道:“张管家!”
三人回头一看。
天空中忽然下起了“雪”,白雪纷扬而坠,落了三人满身满头。
赵碧梳吃惊地伸手一捧,摊开一看。
“这是……纸钱?”
☆、傀儡戏(四)
纸钱纷纷扬扬,漫天而落,宛如一场早到的冬雪。
虽然不过是些烧给死人的白色纸片,衬着这一府凄清衰颓之景,竟比那皑皑白雪更显冰冷刺骨。
因为那声“张管家”的叫喊,众人惊诧的目光齐齐向正前方的大门投去。
府宅大门雕梁画栋,四四方方,远远看去,犹如一副文采辉煌的画框。
画框中,一群抬棺之人徐徐而行。
他们身穿惨白丧服,头颅低垂,倾散的头发遮挡住面孔。落下的脚步没有一丝声响,寂静而诡异,如同一群行走于白昼下的无主幽魂,让每一个看到之人从头颅冷到了尾骨。
其中,一个身材佝偻老人扶棺而行,他身穿褐黄色织锦长衫,混迹于一群惨白的“鬼魂”中,分外显眼。
那人便是一早消失的张府管家——张谦宜。
沈浪向尹青、赵碧梳目光传意,二人心领神会。
沈浪右手一招,三人足尖点地,身形一晃,转瞬之间跃出张府大门,向送葬的队伍奔去。
一踏上长街——“雪”,下得更大了。
长长的送葬队伍几乎挤满整条长街,一眼望不到尽头。
四面八方铜铃迭起。
当——当——当————
一声叠着一声,绵长悠远,被清寒的秋风卷至天际,不知在召唤着谁的魂灵?
一排排白衣人,仿佛折了脖子似的,头颅低垂。倾散的头发遮挡住面孔,怪异得令人心生寒意。
队首之人挑着高高的引魂幡,上百朵纸花结成的白穗,如同结满白霜的丝绦飘舞于风中。
跟随于其身后之人,除了八名身材高大的抬棺者,有的手提素白宫灯,有的手捧乌木如意。他们从三人前面擦身而过时,寂寂无语,就像是被夺去声音的死人,或是被扼住喉骨的鸦。
当抬棺木之人行至沈浪眼前时,队首高挑着引魂幡的男子,忽地舞动起手中长幡。
角铜架上垂挂的白穗,在寒风中哗啦啦的响着,如同一条狂舞的游龙,又像是一阵铺天盖地的暴雪,遮蔽了三人的视野。
执幡男子浑厚的声音响起,短调急促,长调激越,依古法而行的念词,令人不易听清其中的词句。
耳畔声如雷鸣,只知声声句句,虔诚唱颂着——魂归来兮。
当长幡歇止,白穗落尽,棺木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一名美丽的女子。
手捏莲花法诀,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盘腿端坐于棺木之上。
下半身裹着一条靛青色的长裙,宛如拍打着水面的粼粼鱼尾。
内里赤红的绸裤,明艳而热烈,将白皙的赤足衬托得如初雪一般。
上半身赤/裸无遮,幼白的肌肤如霜雕雪塑,却不清冷,泛着玉石般的温润光泽。
雪白的胸膛上,垂挂着用金银琉璃,砗磲玛瑙,还有那鲛人泣珠结成的珠串璎珞,华美的珠链堪堪遮住酥胸上两点颤颤的红樱。
光洁修长的手臂上,佩有一双镂雕着昙花纹饰的象牙臂钏。
身后逶迤着丈许来长的烟罗轻绡,如将流云碧水挽于臂上。
浓黑的乌发如积云一般堆于头顶,错落地点缀着一簇素雅端庄的优昙婆罗花。
这个女人合眸端坐于棺材之上,穿着暴露,却无人觉有不妥。
修长十指结着观音法印,慈悲面容如悯众生疾苦。
看清女子的面孔,尹青与赵碧梳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并非是因为眼前所见,乃是天下绝无仅有的美艳。
而是因为除了“白玉观音”楚秋词,这世上还有哪一个活人,能圣洁绝美到如同一尊供奉在神龛上的观音像?
尹青失神地喃喃道:“难道楚秋词没死?”
他喃喃自语的声音极小,端坐于棺木上“观音”却仿佛听到了尹青的疑问。
她缓缓地睁开双眼,当那漆黑的瞳眸流转起光华时,如石塑一般的“观音”仿佛抖落了一身泥石,变得灵动而鲜活。
她冲着尹青朦胧一笑,唇上的胭脂红艳如血。
素手一探,从发髻上摘下了一朵优昙婆罗花。
当啷——————
送葬的队伍中,有人摇起了结成串的铜铃。
呜——————
一管洞箫骤起,清幽旷缈,曲折回旋。
与此同时,白昼下寂寂而行的幽魂突然开口,齐唱大悲咒文。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
箫声幽咽,梵音清圣,点缀着铜铃声声。宁静,悠远,似有一只无形之手拂去了心上尘垢,在俗世沉浮中浸染得驳杂之心,重归澄澈。
沉乌木棺上的“观音”缓缓起身,从盘腿改为跪坐。双手合十,露出一侧面优美的轮廓,那样端庄雅致。
连沉乌的棺木,都仿佛在她白皙的赤足下化为一座莲台,将这尊绝美的菩萨供奉于神龛之中。
当啷——————
又是一声铃响。
“摩诃、迦卢尼迦耶,唵,萨皤啰罚曳,数怛那怛写,南无、悉吉栗埵、伊蒙阿唎耶……”
“观音”长身而起。
她仿佛从清圣的佛言中走来,肃穆的铃声配合着轻曼步伐,婀娜身姿随着铜铃韵律,一响一止。
当铃声响起,曼妙的身形以一个惊人的弧度生生停住,就好似有一股无形神风托举着她的腰肢。每一个静止,都是一副美景,妙丽得宛如盛开在风中的优昙婆罗花。
忽然,箫声陡然高昂,清越入霄。
靛青色的裙角如海潮般荡起,绝美的“观音”跳起了飞天之舞。
“婆卢吉帝、室佛啰楞驮婆,南无、那啰谨墀,醯利摩诃、皤哆沙咩,萨婆阿他、豆输朋,阿逝孕……”
跳跃,勾脚,修长的双腿绷出紧张的弧度,白皙的肌理下浮动着肌肉的轮廓,如同水面下时隐时现的游鱼。
手捏法诀,灵动的纤指时而合拢时而绽放,从含苞到盛绽,仿佛演绎了一季花朝。
碧色的绫罗随着她的旋转,飘扬纷飞,勾勒出清风的舞姿,她就像是敦煌壁画上的天女,一行一止都美得动人心魄。
“萨婆萨哆、那摩婆萨哆,那摩婆伽,摩罚特豆,怛侄他,唵,阿婆卢醯,卢迦帝,迦罗帝,夷醯唎,摩诃菩提萨埵,萨婆萨婆……”
当绫罗落尽,“观音”倾下身躯,此时托着她的棺材距沈浪不足三步。
她微微一笑,扬起修长的手臂,将手中小巧玲珑的优昙婆罗花,轻轻地插在沈浪头上。
就在她凑近的一瞬间,沈浪十分清楚地看到她形状姣好的嘴角,缀着一颗颜色浅淡的痣。
沈浪失神道:“你是……”
“观音”突然眨眨眼睛,脸上瞬间抹去方才圣洁朦胧的笑容,冲着沈浪俏皮一笑,转身一个旋舞,碧色的绫罗轻扫在沈浪脸上,鼻尖上残余着淡淡的檀香。
仿佛在嘲笑沈浪的迟钝,耳畔飘来一声嘲弄的轻笑,绝美的“观音”继续着她的飞天之舞。
“摩啰摩啰,摩醯摩醯、唎驮孕,俱卢俱卢、羯蒙,度卢度卢、罚阇耶帝,摩诃罚阇耶帝,陀啰陀啰,地唎尼,室佛啰耶,遮啰遮啰,摩么罚摩啰,穆帝隶……”
梵音越盛,天舞越美。
有谁能形容出这罗裙天女的妙丽多姿?
又有谁能描出绘这飞天一舞的辉煌雍容?
靛青色的裙裾犹如碧海中的漩涡飞旋而舞,赤红的绸缎如同熊熊烈焰燃烧于风中。
足影缭乱,天舞如魔。
当所有人为这舞姿心神俱醉之时,旋舞的身形陡然停止。
白皙赤足踏出的最后一步,止于一声“娑婆诃”。
众人呼吸一瞬静止,望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那手捏莲花指诀的“观音”,冲他们朦胧一笑,从木棺上一跃而下,三人方才回神追赶,动如雷霆。
他们追逐的行动虽是不约而同,但心中却各怀心思。
尹青是为“观音”一舞的妙丽绝伦所震撼,不忍丢失这绝色女子的踪迹。
赵碧梳是因为对方难以比拟的美丽与雍容,狠狠地践踏了她的骄傲,无边的嫉妒毒透了她的心,她下定决心非要追上“观音”,挖烂那张美丽的面孔不可。
至于沈浪……
他眉头紧锁,哭笑不得。
只想抓住永远跟兔子一样逃的飞快的王公子,好好地问上一问。
他如此大费周折,棋局诡布,甚至还不惜放下身段跑到自己面前跳上一段舞,到底所求为何?
沈浪三人系出名门,身上轻功皆是不弱。
然而送葬的队伍挤挤挨挨,如同山与海,总能坚实而巧妙地阻挡在三人前行的路线上。
相反的,那轻罗妙舞的“观音”赤足而行,每过一处,拥挤的人群便如潮水一般退去,为她让开一条通路。
尽管三人拼命追赶,却与“观音”的距离越来越远。
眼看着“观音”即将消失在路的尽头。
赵碧梳目光一冷,她双手一抖,从袖中抽出一对峨眉刺,“噗”地扎进面前拦路之人的脖颈中。那人瞬时歪了脑袋,猩红的鲜血如同涌泉一般迸溅而出。
☆、傀儡戏(五)
倒下之人长发散开,露出的脸令赵碧梳微微一怔。
那张脸并非像死人一样惨白,而是以厚重的油彩画出一副紫黄相间的脸谱。
尸体轰然倒地,宛如一声响亮的号令,所有白衣散发,头颅低垂的送葬人齐刷刷地抬头。
红的、白的、黑色花元宝的、花十字门的……每一张脸都涂抹着厚重的油彩,绘以各式各样的脸谱。
再配合着一身乱发丧服,张牙舞爪,荒谬怪诞。
漫天纸钱倾顶而落,令整条长街宛如百鬼出行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赵碧梳从小养尊处优,瞧着这怪异的人群心生寒意。
但她生性骄傲倔强,不肯服输。
咬了咬牙,强按下心中的惊惧,娇斥道:“好好的人不做,偏要装神弄鬼!姑奶奶手中的峨眉刺可不认是鬼是人,叫你们这群假鬼通通变成真鬼!”
她足一蹬地,冲进人群。
在心中恐惧的催发下,手起刺落,狠辣无比。但同样因心中惊惧作祟,步伐凌乱,出手越发没有章法。
在敌人的刻意退让与引诱下,不一会儿便与沈浪二人拉开了距离,独身一人深陷敌群。
尹青瞧着这一幕,眉头紧拧。
他原不想亮出兵器,但见师妹有陷落敌营的危险,凭他怎么呼喊都不能将止住,杀红了眼的赵碧梳拼杀的脚步。
心中暗叹,手握住腰间刀柄一动,拔出了一段刺目寒光。
足尖点地,身掠如风,三尺长的弯刀在他手中,幽寒得如同一抹月光。
所过之处,人仰马翻,长刀渴饮,血涌如泓。
兔起鹘落,尹青一路拼杀一路冲撞,宛如一阵狂烈的疾风,席卷至赵碧梳身后。
他大喊一声:“师妹!”
双拳难敌四手,赵碧梳已然被人压制得有几分败退之意,一听尹青呼喊,心领神会。
借由对方迎面拍来掌力,向后一翻,宛如一只灵燕,轻轻巧巧地落至尹青身后。
尹青身躯威武高大,犹如同泰山,将娇小的赵碧梳遮了个严实。
他一刀出,烈风起,刀势绵绵不绝,如同暴烈的飓风,将送葬的人群砍杀得节节败退。
再加上赵碧梳身形娇小,如同狩猎的苍鹰机敏地隐于尹青身后,一旦抓住时机,便如鬼魅一般突袭而出。
峨眉刺扎入脖颈,印下梅花般的一点伤痕,看似微小,然而那细长的尖刺,已经活活戳穿了整个喉咙。
尹青乃是“铁胆狮心”赵碧穹捡回的孤儿,从小养于铁狮门中。与赵碧梳一起长大,青梅竹马,配合无间。
二人本就不弱的战力,在默契的联手下,发挥出巨大的威力。
如山与海一般重重叠叠的人墙,竟被他们生生地破出了一道缺口。
二人足下生风,灵巧地从缺口处突围而出。
沈浪见此情形,本想跟上。
刚踏出一步,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响声,如同千万只飞鸟振翅之声。
沈浪下意识退后几步,清风碎乱,一张巨大的白幡宛如游龙一般阻挡在眼前。
白穗缓缓坠落,露出执幡者高大的身形。
沈浪出生北地,个头本就不低,但那执幡人竟比沈浪还要高出整整一个头颅。
肌肉虬结,虎背熊腰,顶着一副赤红关公脸,擎着九尺高的引魂幡,威风凛凛,虎视眈眈,十分具有压迫感。
他“嘭”地一声,将手中长幡砸在地上,青色的石砖顿时震出了蛛网般的裂纹。
他声音低沉,犹如雷鸣。
“你不能过去。”
沈浪温和地笑道:“如果我一定要呢?”
执幡人冷冷一哼,双手攥住长幡中段一拧。
“咔擦”一声轻响,引魂幡的的长杆被他一分为二,他攥住杆尾,抽出一柄威风凛凛的长/枪。
他将沉重的白幡随手掷于地上,长/枪锋锐的剑刀冷冷指向沈浪。
“那我就只能先为你送葬了!”
话音一落,枪影如林,凛冽的狂风拍打在沈浪脸上。
沈浪笑意散漫,目光明亮,如将寒星嵌在了脸上。
一息十米,两息百步。转眼间,“观音”曼妙的背影近在咫尺,仿佛一伸手,就能抓住随风逶迤的绫罗。
尹青心起此念,便探手而出。
突然,一柄乌木如意诡异出现,似轻实重地敲打在他的手腕上。
尹青听到清脆的“咔擦”声,随后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袭来,他左手的腕骨,被这一击生生地碎成了两段。
“啊!!!!!”
钢铁般的汉子发出一声惨烈的痛呼。
尹青忍不住弯下腰,单膝跪在地上,撤回的左手扭曲成怪异的形状,在剧烈的疼痛中微微颤抖。
“师兄!”
赵碧梳发出一声尖利的惊呼,她张大眼睛,目含怒火地瞪着折断他师兄手腕的罪魁祸首。
那是一个同样身穿丧服,披头散发的送葬人,脸被涂抹的惨白,双颊与嘴唇却画得鲜红,活脱脱一丑角的形象。
他身材矮小,站在“观音”身旁,如同一名未长成的童子。但他的身躯与四肢却是不同于孩童的粗壮,给人以古怪畸形之感,赫然是一名侏儒。
顶着丑脸的侏儒,旋转着手中的乌木如意,在赵碧梳仇恨目光的炙烤下,显得轻松自如,得意洋洋。
他指着尹青与赵碧梳二人,又是捧腹又是跺脚,手舞足蹈地将他二人嘲弄了一番,时不时还抓耳挠腮地仰望着“观音”,露出献媚讨好的表情,显得猥琐又可笑。
“观音”轻拂着秀发,笑容朦胧地低头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个淘气的孩子。
这样的笑容,同样给了一直恶狠狠瞪着她的赵碧梳。
那柔和的目光,朦胧的笑容,仿佛在说——你与我脚边这个可笑又谄媚的家伙,并无什么不同。
赵碧梳是从小被人捧在手中里长大,身为天之骄女的她,如何忍受得了此等嘲弄。
她目光阴狠又怨毒,齿冠紧扣,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怨恨与愤恨焚烧了她的理智,她竟抛下身旁受伤的尹青,挥舞着峨眉刺向“观音”杀去。
那锋利细长的尖刺,闪动着森幽寒芒,直直地对准“观音”的眼眶。
刺尖在眼瞳中放大,面对迫在眉睫的危机,“观音”仍然笑容朦胧,不语不动,仿佛她不是活人,而是一尊被供奉于庙宇中的佛像。
眼看着那双美丽的眼睛即将被戳瞎,一盏素白灯笼如同飘忽的幽影,插入二人之间。
出手之人与手持乌木如意的侏儒同样矮小粗壮,就身材而言,他们像是一对同胞兄弟。但是不同于对方一张古怪笑脸,他眉毛耷耸,唇角下撇,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与他的兄弟搭配在一起,一悲一喜,愈显可笑荒诞。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阻拦,赵碧梳眼睛未眨一下,手上未慢一分。
无论对方武功如何,也不管灯笼里是否暗藏有什么机关。
她发誓要戳瞎“观音”的眼睛。
依着那又倔又毒的性子,主意一定,纵使山崩地裂也不能叫她更改。
更何况是一盏小小的灯笼阻挡在面前?
“呲啦”一声,峨眉刺破纸而入。
孰料,灯笼上蒙着的白纸一破,一股热油泼出,滚烫四溅。一团明亮的火焰随着热油烧出,贪婪而热烈地映照着赵碧梳惨白的脸蛋。
赵碧梳面色骤变,赶忙旋身一拧,身体险之又险地避过了热油。
但是随风飘舞的宽大的衣袖未能幸免,火焰瞬间引燃了衣角,熊熊烈火随着长袖燃烧起来。
赵碧梳面色大变,惊呼连连,手忙脚乱地怕打衣袖。孰料因拍打乱飞的火星又燎燃了她的发丝,顿时升腾起一股呛人的焦臭。
眼看她整个人都要烧成了一个火球。
尹青满脸冷汗,惊惶大叫道:“打滚!快在地上打滚!”
赵碧梳已然六神无主,听到尹青的指示,什么矜持骄傲全都抛到了一遍,她七手八脚地在地上滚了又滚。
当火焰熄灭时,已经无人能认出赵碧梳的模样。因为原本一个娇滴滴的美人顷刻间变成了一个满脸黑灰,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疯婆子。
笑脸的侏儒,如同乌鸦般的嘎嘎笑声,变得更响亮了。
他甚至还模仿赵碧梳的模样,就地打了两个滚。赵碧梳的滑稽与可笑能有五分,他就有办法演绎到十分。
赵碧梳觉得自己恨得心都要烧起来了。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眉目狰狞,如同一头暴怒而疯狂的母狮,再次向“观音”扑去。
尹青大叫道:“师妹,不可!”
被怒火冲昏头脑的赵碧梳充耳不闻。
她的眼中,只有“观音”!
尹青别无他法,用右手撕下衣襟上的布条,口手并用地将左腕绑住,悬吊于胸前。
仅仅是几个包扎的动作,令叫他头昏眼花,满身冷汗。
强忍着疼痛,追至赵碧梳身边,提刀相助。
“观音”身旁一悲一喜的侏儒相互对视一眼,捧着如意,提着灯笼,一左一右,配合默契地阻挡在尹青与赵碧梳面前。
“观音”看着四人如同疯狂的野狗一般撕咬在一起,淡淡一笑。
她转身,手提靛青罗裙,款款离去。
然而,刚走出没几步,猛然停住脚步。
并非是她遗忘了什么或者突然改变了主意。
是有人拽住了她。
“观音”侧身回眸。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