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正文 第7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7节
挽于臂弯的碧色绫罗在他与沈浪之间绷得笔直,就如同他二人间的羁绊,紧张得危如累卵,却又密切得牵连不断。
四目相对,周遭的一切仿如被时光洗褪一般变得朦胧而黯淡。
一瞬间,他们仿佛静立于另一个时空中。
天地旷寥,岁月悠远。
所有的一切都在风化,唯彼此鲜活如昔。
☆、傀儡戏(六)
四目相对,寂寂无言,就在气氛变得柔软到诡异之时,沈浪突然手腕一抖,手中绫罗化作柔韧长蛇,将“观音”缠缚其中。
沈浪瞧着王怜花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就好似他是突然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样。
他微微一笑道:“你又不是没看到我,这份惊讶刻意了。”
王怜花目光闪动,悠悠道:“你应该被挡下来的。”
闻言,沈浪眉眼越弯,脸上的笑容越发开怀。
他头也不回地一指身后:“你说的是他么?”
赤红关公脸的执幡人,被一枪穿透衣领,悬空钉在一家粮店的墙壁上。整个人已然失去意识,随着旁边写有大大“粮”字的招幡一起,随风摇晃。
王怜花微微眯起眼睛,这一幕让他想起了之前月夜屋顶上的一段不好的回忆。
王怜花道:“除了他,还有别人呢?难道全都被你串成腊肠,钉在墙上?”
沈浪叹道:“如果可以,就好办多了。”
“为难你找了那么多五六岁的孩童来,叽叽喳喳地叫着叔叔伯伯的,吵得我耳朵疼,纵使我长了五十条腿,也不够他们抱啊。”
王怜花笑道:“我还以为你喜欢听人叫叔叔呢。”
沈浪道:“喜欢,怎么不喜欢?”
“孩子们叫叔叔,清脆悦耳;某人叫叔叔,也是别有风味。”
沈浪瞧也没瞧王怜花阴沉暗恨的表情,接着笑道:“还好诸位小兄弟都善解人意,懂事明理。”
“也还好我怀里还揣着一口袋麦芽糖。”
这会儿轮到王怜花叹息了。
“一大包白花花的银子,竟比不了一口袋麦芽糖。”
“懵懂童子果然比女人更加难料,愚蠢得可笑。”
沈浪摇头笑道:“这话说的狭隘了,纯真烂漫,赤子之心,天真得可爱才对。”
王怜花微微一笑,也不争辩。
他故意挺了挺赤/裸的胸膛,粉嫩的乳珠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神情冶艳又暧昧地问道:“公子在光天化日之下,拉住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是想对她做什么呢?”
明明是一个堂堂男儿,却将绝世美女该有的目如秋水,模仿得惟妙惟肖,勾魂摄魄。
沈浪并没有因这点挑逗面露羞赧,他既好笑又无奈地瞧着王怜花。
明亮的目光饶有兴趣地探究着那高耸的胸膛。
沈浪道:“我想你认输、顿悟、弃暗投明、改邪归正……就看你喜欢哪一个词来解释。”
王怜花沉默了片刻,在别人看来他要为自己开脱,或者干脆利落地认输服软之时,面容上突然浮现出嘲弄之色。
“沈大侠以为,我冒着被你抓住的危险,出现在你面前是为了什么呢?”
沈浪扫视了一眼周围,数百名白丧服,花脸谱的送葬人围拥着他,磨刀霍霍,虎视眈眈。
沈浪笑道:“总不会是想请我去看戏吧?”
这话本是玩笑,孰料王怜花竟抚掌而赞:“沈大侠聪慧,便是要请你去看戏。”
“不但你要去。”修长的手指遥遥一指,与两个侏儒打得你来我往的尹青和赵碧梳,笑道,“这两位也是我的座上宾。”
沈浪心中暗诧,疑虑重重,面上却笑容不动,明朗如风。
他说:“你就是这样邀请客人的?不觉太过失礼了吗?”
“倘若我不愿去,你当如何?”
王怜花笑着拍拍手,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被两名送葬人粗暴地推了出来。
张管家面容惨白,抖如筛糠,拼命把脖子伸得老长,好似这样能让脖子变细一点,避开那对交叉着架在他肩上的双刀一样。
此刻,王怜花笑容像是抹了蜜一般甜美,他的唇舌却像淬了毒一般无情。
他说:“贵客若是不去,这个负责迎宾之人,也就不用留了。”
沈浪长眉微挑,还来不及说什么,正与人交手的赵碧梳率先尖叫道:“不留就不留,反正那个老家伙也没什么用处!那女人才是罪魁祸首!”
她催促沈浪道:“你快去把她给我抓住!只要抓住了她,我自有千百种办法让她开口!”
沈浪微微皱眉,他并未理会近乎歇斯底里的赵碧梳,抖了抖手中的碧绫,道:“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人,并非只有这位张管家,你也是同样情形。”
“难道王公子觉得,自己的命不比一位老人家更值钱么?”
王怜花嗤笑道:“我的命价值连城,那老家伙如何比得?”
“只不过我惯是个心狠手辣的,而沈大侠却心慈手软。”
“我下得去手,沈大侠对我下得了手吗?”
沈浪笑道:“我们可以试试。”
王怜花摇头道:“我是拿自己的命试,沈大侠却是拿别人的命试。这样的买卖,再蠢的商人也不会做,亏得很亏得很!”
他突然耳尖一动,微微笑道:“一个筹码不够,再加两个呢?”
与此同时,沈浪也从背后传来的声响,觉察情况不对。
原来是赵碧梳一直分心于沈浪和王怜花的交谈,手脚上慢了半分,瞬间被笑脸的侏儒寻到了破绽,一如意敲在小腿上,她痛吟跪地。
当她强忍着疼痛,拼命想要站起身来。一抬头,白皙的面孔顿时变成了死灰色。一口雪亮的弯刀当头劈下,将她的面容映照得惨白如霜。
沈浪回头,恰好看到尹青一个猛扑将赵碧梳压倒,锋锐的弯刀狠狠地砍在他宽阔的肩膀上。
刹那间,血肉纷飞,刀锋于骨肉中深陷半寸。
尹青忍痛用肩骨架住刀锋,虽然痛苦与颤抖,但巍然不动的仿如一座山岳,将赵碧梳死死地庇护于身下。
看着这惨烈的一幕,沈浪瞳色由明转沉。
王怜花凑到沈浪面前,浅浅的呼吸轻柔地吹拂在他颈间。
他冰冷道:“沈大侠以为,加上他俩的性命,够了吗?”
沈浪收敛了笑容,沉默不语。
尽管他不语不笑时,神情浅淡,宛如一口古井,让人看不出其中的情绪。
但王怜花并非一般人,他从那深邃的眼瞳中,瞧出了薄怒与踟蹰。
王怜花突然灿烂地笑了起来,那样明与艳,宛如日薄西山时,天边燃尽的最后一把火。
他说:“其实,你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
闻得此语,尹青、赵碧梳,包括不少送葬人都惊疑不定地看向他。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威胁者,还帮被他威胁之人出主意的。
沈浪同样想到了一个办法,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着王怜花。
王怜花笑着帮他说了出来。
“你看他们有三个人,我也有双手双脚。如果我杀了一个,你就斩断我的一只手。如果我杀了一双,你就斩断我的两条腿。”
“看看是你们忍不住,还是我先受不了?”
说此话时,王怜花漆黑的瞳眸映照着沈浪。
满怀恶意与嘲弄,却似一双珍贵炫目的黑曜石般,璀璨生华。
——他太了解沈浪了。
自大漠楼兰一别后,沈浪、王怜花、熊猫儿与朱七七四人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朱七七被她爹“活财神”锁在家里,在三姑六婆的扯耳说教下,被迫装着大家闺秀。
熊猫儿回去领着他那群兄弟行侠仗义,劫富济贫。
而沈浪则是继续浪迹江湖,散漫又洒脱地当着他的无名游侠。
至于王怜花呢?
此话若问到朱七七,她大概会杏眸圆睁的斥道:“呸,那个黑心眼的色胚,指不定又在招惹哪家女孩!”
若是询问熊猫儿,熊猫儿必会抖着眉毛说:“凭他做什么,反正不要让我再见到他。”
而沈浪,大约会洒然笑道:“说不定在弹琴弈棋,游湖寻美,谁知道呢?王公子总能找到一些有趣的事情来做,必不会让自己空闲岁月,蹉跎时光。”
所以说,沈浪就是沈浪,王公子的确找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来做。
——假如说,琢磨沈浪,也算一件趣事的话。
自从回到自己洛阳的宅院后,王怜花就一直在思索与琢磨。
沈浪啊沈浪,你到底有什么样的本事,近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你到底有什么样的魅力,让你周围的人都倾慕你,信服你,甚至连你的敌人都欣赏你?
我与你到底差在何处?为何总是赢不了你?
这样的沉思一旦陷入,便是一整个昼夜。
用膳时,琢磨到手中筷子落下也不自知;下棋时,想到一些可恶的事情,突然阴狠地掀飞棋盘;沉眠中,都会时不时地梦见沈浪,从酣沉睡梦中惊醒。
在那段时间里,服侍他的娇童美婢全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以为自己的主人忽然得了失心疯。
但这并不妨碍王怜花打定主意,要把沈浪琢磨个通透。
然而,他却越想越愁苦,越想越心惊。
这天底下有几个人让人猜不透,料不着?费尽心思剥去层层外壳,看到的却是一团飘忽的迷雾,或者一抔刚硬的坚土?
无论有几人,其中必有沈浪。
这并非是说沈浪城府深沉,对他似近实疏。
恰巧相反,沈浪的心是火热而赤诚的。
他愿意对朋友敞开心扉,也不吝于与敌人交浅言深。
——他懂得用真情换真心。
这样的人,本应该是最容易看透的。
然而,沈浪的可怕之处正及于此——他太聪敏了!
过人的智慧让他对朋友不会猜忌,对敌人也无需怀疑。
他的眼睛是在太上老君的丹炉里炼过的,眨一眨便能看穿你的鬼蜮伎俩。他的耳朵更胜于地藏坐下的谛听,动一动便能听出你的阴谋诡计。
纵使有那顶顶聪明之人,令沈浪先输一筹,身陷危机,沈浪也不会惊惶与着急,他总有足够的能力与信心,使自己遇难成祥,逢凶化吉。
圣贤有言“无欲则刚,大智则慧”。沈浪从容豁达,淡泊无欲,且又智计过人,聪明绝顶。
刚与慧全都被他占尽。
这样的人物,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对付得了他呢?
“公子所言一定是在逗弄槿娘,我才不会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完美无缺之人。”
颐芳斋的槿娘子带着温婉的笑容,对王怜花如是说道。
☆、傀儡戏(七)
但凡在洛阳的风月场上混迹过的风流浪子,无人不知这么一句话——“木槿花开香远闻。”
说的便是颐芳斋的槿娘子。
槿娘子姓秦名槿,传说她乃是管家小姐出身,家道中落后,父母俱亡的她被黑了心肝的舅父卖为奴婢,又因豪门深宅中一些不可说的阴私争斗,辗转流落到风月场所的颐芳斋,成了一名妓子。
她虽沦落风尘之地,却如一朵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混迹于这片腌臜丑陋的所在二十多年,竟然能保住贞洁之身。直至退居幕后,成为颐芳斋的鸨头,都不曾破身。足见其心志坚定,手段非凡。
槿娘子心肠慈和,也是人尽皆知的。
若是洛阳有哪名女子可怜到不得不卖身为妓,她们必定会首选颐芳斋。
因为全洛阳的妓/女都知道,只有颐芳斋的槿娘子,待手下女子如亲女。也只有她,才配让大家真心实意地唤一声“槿妈妈”。
当然,单凭一个弱女子,即便再聪慧再有手段,都抵抗不了强权倾轧。但是自她十六岁出阁接客起,乃至掌管整个颐芳斋的十多年中,竟无一个权贵强迫她,或者在她场子里闹事。
若说她背后没有一棵大树撑着,怕是谁也不肯相信吧?
洛阳一些游手好闲之人,曾绞尽脑汁地猜测着槿娘子背后的大树是谁。从洛阳豪富猜到公侯王府,甚至还有人猜到了“活财神”的头上。
猜来猜去,就是谁也没猜到,槿娘子靠着人,却是“千面公子”王怜花。
王公子从来并不是一个乐善好施之人,他也并非是白白为槿娘子撑腰。
王夫人还在世的时候,她便以青楼为掩饰,在地底修建密室牢狱。王公子不过是依例而行,扶持了一个人成为颐芳斋的老鸨,使颐芳斋成为其狡兔数窟中的一窟。
此夜月朗星稀,风月无边,槿娘子与她的金主王怜花,正待在颐芳斋的屋顶上。
这屋顶并未覆以青灰瓦当,而是被筑成一方坦坦荡荡的高台。
仰可探手摘星辰,俯可尽览洛阳花,非一般的清净风雅。
高台上没有多余的布置,只放着一张青席,一张木几。
木几上放着一套茶具,一个敞口的瓷盘。
瓷盘中净水清浅,一朵菡萏舒展着花瓣,静静漂浮于水面。
槿娘子绰约的身躯裹着一袭轻纱,跪坐于青席上。
王怜花头枕着她瓷白的双腿,幽白的月辉散落在他脸上,让他俊美的面容显露出一种宁和静美,堪可比拟瓷盘清水中静静绽放的荷花。
从带着槿娘子登上屋顶高台起,面此良辰美景,绝代佳人,一贯风流多情的王公子竟不谈风月,反而大肆谈论着一个男人,溢美之词一把接一把地洒在那个男人身上。
槿娘子一边微笑着聆听,一边剥出一个晶莹剔透的荔枝,喂至王怜花的嘴边。
槿娘子摇头笑道:“公子必是在逗我,这世上哪里找得到如此完美无瑕之人?”
王怜花一口吞掉送到唇边的荔枝,笑吟吟道:“别说是你,就是我听到别人空口白牙,讲个一个天上有地下无的人来,也不会相信。”
“可老天呀,真就弄出了这么个人物,还偏偏让我碰上了他。回回弄得自己灰头土脸的,也是无可奈何啊。”
槿娘子笑了笑,素白的手指又拈起一颗荔枝,慢慢地剥开。
她淡笑道:“槿娘虽愚钝,比不得公子广博多思,但也知道‘老天从来见不得完人’。”
“看似完美无瑕的美玉,只是未经有眼光的人细看而已。”
“纵使那沈浪再聪慧,再高深,怕也熬不住公子一双慧眼打量吧?”
王怜花赞叹道:“槿娘果真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吗?”
槿娘子垂眸示谦,她笑容温婉道:“纵使我真有七窍,也比公子少一窍。听公子口气,可是寻到破绽了?”
王怜花笑道:“心软算不算破绽?”
槿娘子道:“不算。”
王怜花道:“为何?”
槿娘子道:“因为公子口中的沈浪,其智计与聪慧已经高绝到足够支撑他挥霍善心了。”
王怜花接着笑道:“那若是他对一个人心软到毫无底线,算不算破绽?”
槿娘子微微一笑,道:“他会吗?”
王怜花伸手,修长的手指勾住槿娘子垂落的发梢,把玩起来。
他说:“像你这样见惯风月之人,也会小瞧情爱蛊惑的力量?”
槿娘子连声叹道:“难难难。”
“那可是连如今的天下第一美人朱七七,都未办到的事。”
王怜花笑道:“她不是差点儿做到了吗?”
“证明沈浪并非一块冻在冰里的石头,这便足够了。”
槿娘子道:“依公子的意思,是要利用朱七七吗?”
王怜花不知想到了什么,怀念又遗憾地挑了挑眉。
他道:“当然不。”
“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若谁能掌控得了那个爆碳似的疯丫头,叫我给他提鞋我都心甘情愿。”
槿娘子道:“公子可有其他人选?”
王怜花摇头道:“朱七七都不成,我又能有什么别的人选。”
他嗤笑道:“白飞飞?熊猫儿?或是金无望吗?”
见王怜花将与沈浪有过纠葛之人,全都一一否决。
槿娘子皱眉道:“所以这破绽……”
王怜花笑弯了眼,接口道:“目前看来,是毫无用处啊。”
此话一出,槿娘子彻底怔愣了。
王怜花聪明吗?如果他聪明的话,那他为何会抽丝剥茧地分析了许多,却得出了一句废话?
王怜花是傻子吗?若不是傻子的话,又怎会在得出他的敌人毫无破绽的结论后,笑得没心没肺,从未见过的明快与爽朗?
然而,事实上王怜花却是这世上顶顶聪明的几个人之一。
槿娘子忍不住仔仔细细地将王怜花打量了一番,仿佛这位相识多年的公子乃是初见一般。
漆黑明亮的瞳眸瞧着清浅,那是你未曾见过薄雾吹散后露出的深渊。
俊美的面容笑容婉然,明明是他真正的面孔,却叫人觉得只要用手指在他面颊上一捻,就能撕下一张假面。
槿娘子神情郑重地赞服道:“公子尽说沈浪深不可测,公子您自己何尝不是不可捉摸?”
王怜花笑道:“我耗费了你近半个时辰,说了场废话,你却赞我不可捉摸?”
“槿娘,你对我偏爱了。”
槿娘子以袖掩唇,咯咯笑道:“依公子与我的关系,我不偏爱公子偏爱谁呢?”
她剥着荔枝,道:“听公子讲了许多,我却觉得公子不是没有办法治一治沈浪。”
王怜花漫不经心道:“什么办法?”
槿娘子玩笑道:“公子何不自己成为让沈浪心软到毫无底线之人?”
“依公子心思之灵慧,易容之高妙,扮成一个比朱七七更加风华绝代的女子迷倒沈浪,岂非易如反掌?”
槿娘子一心剥着荔枝,并非发觉枕在她膝上的王怜花,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与微妙。
虽然只是一句玩笑话,但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王怜花望着一望无垠的夜穹,怔怔地出了神。
他想的并不是如何易容成比朱七七更美的绝代佳人,也不是如何迷倒沈浪。
他想的只是——沈浪会对我心软吗?如果会的话,他能心软到什么地步呢?
他揣测着,思索着,有条不紊地从自己的记忆中翻找出,沈浪每一个与自己交汇的眼神,每一句说给自己的话。
然而那些眼神太深,话也太深,随着时光的流逝已然有些模糊。
王怜花却更加渴望知晓了。
这困惑就像是心中突然烧起的一把火,旺盛而热烈,唯有再会一会沈浪,方才能灭掉它。
王怜花想得太过出神,槿娘子剥出的荔枝在他唇边悬停了许多都未发觉。
直到槿娘子轻轻地唤醒了他。
王怜花瞧着那颗饱满多汁的荔枝,微笑道:“这一颗,我要你含在嘴里喂我。”
槿娘子微微一怔,清丽的面容上忽地泛起一阵羞红。
她朱唇微张,丰润的唇瓣含着莹白的荔枝,俯身靠近王怜花的面庞。
当他二人近到几乎呼吸交闻之时,王怜花猛地一翻身,掐着槿娘子的脖子,将其按倒在青席上。
感受着手掌下温润的肌肤,颤动的喉头,王怜花毫不怜惜地用力,掐得槿娘子将口中荔枝呕了出来。
王怜花悠悠地笑道:“我还在想着,你到底要等到何时,才将指甲里的毒/药下在荔枝上?”
☆、傀儡戏(八)
“也不要意图吞毒自尽。”
他轻柔地抚摸着槿娘子的脸庞。
“难得长得如此美丽动人,如果逼得我将你的牙齿一颗颗敲下来,那就太过暴殄天物了。”
王怜花的话语是温柔的,手却如同铁箍一般刚硬冰冷。
尽管被掐得气滞,槿娘子的面容依然温和安详。
她微笑道:“公子安心,我不会吞毒自尽的。”
“只有活着,手才是温的,心才是热的。活着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我为何要去寻死呢?”
王怜花叹道:“这便是我想不通的一点。”
“你向来谨小慎微,又知情识趣,还十分惜命。多余的事情不会去做,多余的话也不会去说。”
“可你为何偏偏要在我面前,自寻死路呢?”
王怜花凝望着她,瞳眸沉黑幽邃,令人看一眼仿佛就要跌入万丈深渊。
他冰冷道:“难道那个策反你的人,比我王怜花还要手段高超,心肠狠辣吗?”
槿娘子沉默了片刻,突然微微地笑了起来。
她没有直接回答王怜花,而是目光柔和道:“公子,在你心中,我是你的什么人呢?”
王怜花道:“你说呢?”
槿娘子笑道:“恕槿娘僭越,槿娘心中一直把公子当作弟弟一样看待呢。”
闻言,王怜花发出一声冷冷的嗤笑。
他并未呵斥或者反驳她,只是目光越冷,宛如极峰冻绝的坚冰,仿佛在说——凭你现在的作为,还有什么脸皮这么说?
槿娘子并不害怕王怜花的眼神,可以说事到如今,她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她接着说道:“自从我跟了公子起,算算也有近二十年了。”
“承蒙公子厚爱,公子有什么心事,多少都会对我讲一点。有什么惹动公子兴趣的人或事,也多少都对我说一些。”
“我对公子知道的不算多,也绝不算少。公子只要挑一挑眉毛,槿娘就知道公子需要的是安静的聆听,还是一个温热的怀抱。”
槿娘平静地说着,这样的话对于他俩一主一仆的关系来说,算是极大胆也极放肆的。
但是,王怜花也只是平静地听着,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或者羞恼,由着她说也由着她讲,十分的宽和纵容。
或许真如槿娘子所说的那样,他俩之间存在着超越主奴的姐弟亲情。
当然,也可能只不过是王怜花对必死之人,一点稀薄的仁慈罢了。
槿娘子瞧着王怜花,笑容宁静而慈和,就好似自己只是在跟弟弟拉家常一般——尽管这个“弟弟”的手冷如同铁钳,紧紧地掐在她的脖子上。
槿娘子道:“可是,公子你又知道槿娘什么呢?”
王怜花说:“我只知道你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叛徒,就够了。”
闻言,槿娘子嗤嗤地笑了起来。
“叛徒吗?”
槿娘子拉着王怜花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她说:“请公子仔细看看我的脸吧。”
王怜花摸着她脸上瓷白的肌肤,有些不解。
直到触摸到细密的皱纹,如同鱼尾的纹路一般密布在她的眼角——那是岁月风霜的刻刀,雕出的花。
槿娘子道:“也许公子未曾注意过,我如今已经四十多岁了。”
“公子与我初见之时,还是一位童子,而那时我便已经年逾双十。”
“公子怎么敢肯定,你一定是我最初的恩主呢?”
闻言,王怜花眉峰一皱,他的面容冷得像雪,目光冻得像冰。
他冰冷道:“这么说,我是来晚了?”
槿娘子微微一怔。
“我是来晚了?”——这句话不是王怜花第一次对她说了。
槿娘子瞧着王怜花温雅俊美的面容,仿佛一位不经世事,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而那双眼睛却如同暴风雨前的夜晚一般寂静暗沉。
她不禁有些恍然。
仿佛时光在倒退,眼中的成熟威重的王怜花在光阴碎屑的冲刷下,渐渐退变成十多年前那个唇红齿白的玲珑童子。
那年,在她第三十七次拒绝与客人上床后,颐芳斋的老鸨终于对她失去了耐心。将她好一顿毒打后,锁在柴房中。
当第二天日出时,她将迎来一场残酷的教训——老鸨决定把她丢给一群肮脏的乞丐,让他们尽其所能地玷辱她,践踏她,助她认清现实。
她双手与双腿用粗糙的麻绳捆束在一起,满脸血污,狼狈不堪。
她跪坐在冰冷的石砖上等着,等着有人推门而入。
不出意外的话,那人会是她此次任务的目标。
一个聪明但却自大的家伙,在她先前布置的引诱下,前来英雄救美。
当然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会是那些肮脏的乞丐。
如果真是,证明其任务失败,被乞丐强/暴也不过是失败结果的惩罚罢了。
然而,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门扉的缝隙间照进柴房时,一个矮小的身影推门而入。
槿娘子惊诧地瞪大了双眼,来者既非“英雄”,亦非乞丐,而是一个身披狐裘的玲珑童子。
那童子甚是年幼,眼如杏子,玉雪可爱。个头堪堪达到她的腰际,却高昂的头颅,酷烈骄傲的神情,比她见过的一切王公贵胄都要不可一世。
童子乌黑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槿娘子一眼,如同在称量一件货物。
那双眼睛亮得如同天上的星子,让槿娘子忍不住往阴影处瑟缩。
小小的王怜花无趣地撇了撇嘴,道:“看来,我是来晚了?”
槿娘子被这一句话问得怔愣了半晌。
直到王怜花不耐烦地踹了她一脚,方才如梦初醒。
尽管被绑缚着手脚,她还是竭尽全力地俯下身,光洁的额头在地上磕得砰砰作响。
她声音沙哑地哽咽道:“您没来晚!没来晚!请您救救我!一定要救救我!贱妾为奴为婢,当牛做马地报答您!”
当时,她形容狼狈,胡言乱语,但是她的心却明亮如镜。
救美的英雄没来,她的任务失败了。
但她不想死,也不想被乞丐玷辱。
尽管背后笼罩着恐怖的阴影,身不由己得好似是蛛网上的蝴蝶,她也指望逃过一时是一时。
她就像是溺水之人,拼命抓住王怜花这根意外出现的稻草。
然后,她背后之人像是遗忘了她一般,让她在王怜花的庇护下,获得了十多年的平静。
直到最近——
背后的黑影,想起了她。
他在她的身上点着火了,她也只能如同烟火一般的爆炸了。
槿娘子痴痴地看了王怜花半晌,轻轻一叹:“不错,你的确来晚了啊。”
王怜花抿着嘴,颇有几分暴躁道:“即便如此,难道我这些年对你不好吗?你为何能轻而易举地背叛我?!你是为了钱,为了权,还是为了自己的命?!”
槿娘子摇头道:“都不是。”
她道:“我是为了整个颐芳斋所有女子的性命。”
王怜花怒骂道:“放屁!难道这些贱婢的性命比你的值钱?也比我的值钱吗?”
槿娘子又摇了摇头,她悲哀道:“风尘女子的性命,贱如草芥,如何能与公子相比?”
“我只是坚信一点。依公子的本事,无论面临何等险境,都能活下来,并且活得潇洒自在。而我手下那些苦命的女子,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便一定不能幸存。”
“所以,我弃了公子选择了她们!”
说着她笑了起来,是自她家破人亡后,从未有过的轻松与开怀。
也许是因为同病相怜,也许是因为她心地善良,也许还因为这一辈子的际遇让她已经心力交瘁,生无可恋。
总之,她宁愿舍弃自己的性命,忘恩负义,背弃恩主,也要救那群可怜的女子。
直到她做出这个决定的一刻,才感觉自己的是个人,才感觉自己真正的活着。
王怜花收敛了怒容,静静地凝视着这个放声大笑的女人,冷漠浅淡的神情,无人能够看出,他是否理解了这个苦命的女子心中的恸哭与悲伤。
当槿娘子好不容易歇住笑声,王怜花淡漠地问道:“告诉我,你背后之人是谁?”
槿娘子微微一笑,朱唇轻启。
轰隆隆——————
天边突然一声惊雷炸响,倾盆暴雨从九天之上一泻而下。
槿娘子的话音被淹没在雷雨声中。
王怜花从回忆中猛然惊醒,易容成楚秋词的面容上,还凝着自回忆中带出的淡淡冷气。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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