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正文 第8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8节
见沈浪沉吟着凝望着他,王怜花微微一笑,情绪尽数收敛,重新覆上真实又鲜活的温柔。
他笑盈盈地望着沈浪,仿佛要从他的眼睛望进他的心里。
沈浪啊沈浪,你的底线在哪里?你会退让,还是会被激怒呢?让我看看,你能对我宽容到什么地步吧。
然而,他失望了——他还是没能看穿沈浪。
那双漆黑的眼睛明澈透亮得如同一泓清泉,什么也没遮,什么也没藏。
他的心就那样安放在那里,如同磐石一般坚韧,火焰一般炽热。
沈浪松开了缠住王怜花的碧绫,俊美的面容上没有丝毫懊恼或不甘,甚至嘴角上还噙着淡淡的笑。
沈浪本着一贯的仁慈选择了救人,也本着一贯的宽容包容了王怜花。
王怜花脸上露出了一丝奇怪的神色,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
他挥了挥手,叫人撤掉了架在张管家脖子上的兵刃。
王怜花以女子的姿态,福身揖礼道:“明日辰时,城西飞霞苑,若蒙贵客棹歌而来,我则扫花以待。”
在他转身离去的一瞬间,沈浪突然喊住他。
“那场戏,会有王公子出演吗?”
王怜花回头笑问道:“这要看,沈大侠会认真看么?”
语罢,转身而去,白练似的送葬队伍紧紧跟随,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天边赤蒙蒙的余晖中。
被留下的三人,一立一躺一坐。
沈浪与王怜花说话时的情态,被赵碧梳看在眼里,心中如同被千虫万蚁噬咬一般揪痛。
她没有去问王怜花的身份,也没有追究沈浪与王怜花之间不同寻常的熟稔。
在她看来,这些东西皆不重要。只要她能杀了那个人,一切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于是,赵碧梳对着人影无踪的街道,恨恨地跺了跺脚,又对流血不止,瘫软在地的尹青骂了一声“废物”,头也不回地跑去寻觅沐浴更衣之处。
沈浪望了匆匆离去的赵碧梳一眼,走到尹青面前,伸手想要扶起他。
尹青看着向自己伸来的手,扭动身体,艰难避过。
他用警惕的目光审视沈浪,道:“那人是谁?”
沈浪道:“‘千面公子’王怜花。”
尹青微微一怔,眼中升起沉沉暗霾。
他自嘲道:“哈,一个男人。”
他又问:“你到底是谁?”
沈浪道:“沈浪。”
尹青冷冷地哼了一声,挥开沈浪的手,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追着赵碧梳的背影,一瘸一拐地离去。
沈浪看了看自己的手,微微一叹,静静地跟在两人身后。
日薄西山,霞光昏黄,将三人彼此远离的身影拉的老长。
☆、傀儡戏(九)
翌日,辰时,沈浪三人齐至城西飞霞苑。
清晨时分,秋风微凉,团云层层漫卷,红日在浮云下若隐若现,洒下薄凉的光芒。
历经昨日变故,三人虽未分道扬镳,但赵碧梳冷厉的眉眼,尹青淡漠的神色,以及对沈浪若有若无的戒备,无一不在表明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再融洽如初。
赵碧梳瞧了一眼大门上书有“飞霞”二字的牌匾,昂首阔步,跨门而入。
跟在她身后的尹青却足下一顿,踌躇难行。
他不但对沈浪心生疑窦——他并不相信沈浪就是沈浪。
同时觉得,这戏园之邀乃是一场危机四伏的鸿门宴。
如此忧心忡忡下,身上负伤又精力不济的他,不禁有些心神恍惚。
门前牌匾上温润婉约的“飞霞”二字,竟被他看出了杀伐之气。连那精美雅致的玲珑拱门在他眼中,都化为了一张血盆大口,等着将入门之人碎骨啖肉。
赵碧梳听见身后脚步骤止,她蹙眉回头,冷哼道:“怎么不走了,怕了吗?”
见被师妹看轻,尹青急忙解释道:“师妹,我是担心你的安危啊!”
“此地危机四伏,显然是那群装神弄鬼的家伙给我等下的套子!”
“若是我一人前来也就罢了,如果你有任何闪失,我当如何向师父交待啊……”
尹青话未说完,赵碧梳打断他道:“够了,不必再说!”
“既然我们答应了来,就不要推三阻四,临门退缩!倒叫对方小瞧了咱们!”
这一番话说得连斥带训,连句“师兄”也不唤,那傲慢的态度瞧着不像尹青的师妹,倒像是他的长辈似的。
赵碧梳一向在铁狮门飞扬跋扈惯了,尹青虽为铁狮门大师兄,平日里也要对赵碧梳毕恭毕敬,她说往西便绝不会往东。
此刻被赵碧梳一番抢白讥讽,他面皮臊红,心生恼怒,却不敢冲着赵碧梳撒火。
转头看到沈浪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一副从容不迫,优哉游哉的模样,顿时觉得那张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碍眼。
于是冷笑道:“还不是因为有人自作主张,明明是个连名字都不肯说的藏头鼠辈,竟有脸替我们做主了。”
见尹青一股子怒火烧到自己身上,沈浪无奈地笑了笑,正欲解释。
赵碧梳插嘴道:“是我们自己本事不够被人拿下,怨不得沈大哥为救我等性命,与那贼子虚以委蛇。”
“况且,对方只凭沈大哥一个承诺便轻松放人,根本不在乎我们是否一定会依约前来。这样的作为,不就是在向我们示威吗?”
“他就是要告诉咱们,此地已被他布下天罗地网。无论我们逃至何处,只要他想,抓住我们简直易如反掌。因而他也不在乎是先放了我们,让我们老老实实地自己赴宴,还是用刀架在脖子上,押着我们去看戏了。”
赵碧梳这番话说的有条有理,分析得当,不禁令尹青将她瞧了又瞧。
尹青实在不明白,他这骄纵莽撞,跟头横冲直撞的老虎似的师妹,何时学会冷静思考了。
还没待他想明白,却听赵碧梳笑道:“这些话都是我听沈大哥说的,我觉得非常有理。”
“所以师兄你也不必像个娘们似的优柔寡断,婆婆妈妈的。”
她讥诮道:“这个套,我们是不得不跳。”
“若是等刀架在脖子上,被逼着跳。我看你这个铁狮门大师兄,我这个掌门千金还能剩下几分颜面!”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跨过门槛,长驱直入。
沈浪看了看尹青,不着痕迹地加快脚步。
若是再晚几步,他的脸可就要被那凶神恶煞的目光给烧穿了。
三人刚一进门,一位身形微佝,一身华服老人,笑迎而来。
正如王怜花所说的那般,张管家果然担起了迎送宾客的角色。
尹青一看到他,心中怒气终于有了发泄的豁口。
他冷笑道:“张管家,昨日见你还是一副畏畏缩缩,被吓得屁滚尿流的模样。今天怎么却笑容满面的,难道不怕笑掉了你的一副老牙?”
面对尹青的讥讽,张管家没有丝毫怒意,甚至将他一副菊花似的老脸笑得更开了些。
他道:“瞧您说的,奴仆是家主的脸面。有贵客临门,我哪敢哭丧着脸,就是笑烂我这张老脸,都不足为惜啊。”
“家主?”口中咀嚼着这个词,尹青的神情越发讥讽。
“只一晚上你便换了主人,若是张夫人九泉之下有知,会不会被你气活过来?”
张管家微笑道:“夫人会不会因我这个小角色被气活,老奴不知。老奴只知若是不认新主,此时我这把老骨头已经被挂在那大门口的檐角上风干,而非站在这里跟几位说话了。”
“夫人是玉观音,活菩萨,心肠最是慈和不过的,必不忍让老奴这么早地下去伺候她吧。”
张管家一番没皮没脸的言语,让本就不善口舌的尹青哑口无言。
先前的气未能撒出去,又惹出一肚子火来。
尹青一个冲动,一掌含怒拍出。
尚未触及张管家,一只手突然出现,托住他的手肘画了一个半圆。
尹青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这一掌击到空处。
他对沈浪怒目而视道:“你做什么!”
沈浪道:“做我该做之事。”
他反问道:“你又在做什么?”
尹青怒喝道:“替张夫人杀了这个无耻叛奴!”
沈浪长眉一挑,道:“不是因为冲动?”
尹青喉头一噎,道:“我、我……”
沈浪又道:“不是因为迁怒?”
尹青涨红着脸道:“我、我……不是!”
他梗着脖子瞪着沈浪,若是沈浪再多说一句,他便要挽起袖子与沈浪打大一场,纵使十个师妹也拉不住他。
沈浪果真又多说了一句,然而他说的却是:“我当然相信尹兄。”
他笑眯眯道:“相信尹兄既非冲动亦非迁怒,只不过处于义愤,想替张夫人教训教训他罢了。”
“然而我们毕竟是在对方的地界上,张管家又是个老人家,绝对熬不过尹兄一掌。”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尹兄你认为呢?”
尹青面沉若水,他并非蛮横之人,冲动过后便隐隐有些后悔。
见沈浪给他搬了个台阶,微微沉吟片刻,对张管家道:“哼,今日便不与你计较,领路吧!”
张管家笑着对三人拱了拱手,领着他们穿过曲折缦回的游廊,进入观戏的大堂。
此刻,堂中已然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十分的喧嚣热闹。
宽阔的大堂内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四五十张圆桌,每一张圆桌都是用细腻温润的黄花梨做的。桌面上摆放着茶水果品,瓜子糕点。六七个人围坐在一张圆桌上,品茶食果,谈笑风生。气氛散漫喧闹,完全是一副等着大戏开场的热闹景象。
沈浪在人群中认出了几张半生不熟的面孔,赫然就是昨日在面馆里吃面时,遇到的自称“沈浪”之人。甚至连那三四岁的毛丫头都在,被她娘亲搂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娘亲发髻上的珠花。
走在前面的张管家瞧了小姑娘一眼,低声嘀咕道:“柳家媳妇也真是,带着丫头来瞧什么热闹?白捡的便宜有那么好占么?”
沈浪耳尖一动,走到张管家身边,笑着唤了一声:“张管家。”
张管家笑应道:“相公有何吩咐?”
沈浪道:“那个小姑娘,你认识?”
张管家笑容可掬道:“老奴自小生长在此地,这镇子上可没几个人是老奴不认识的。”
“那丫头是菜市口宰猪的柳屠夫的幺女,大约是被柳家媳妇带出来见世面的吧。”
“老丈好记性!”沈浪笑道,“那在座之人,有几个是老丈不认识的呢?”
这状似不经意的一问,令张管家浑身一个激灵。
他转头望向沈浪,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他觉得那双微弯微翘的眼睛,锐利得仿如刀锋,只一眼便能割开他的面皮,将他的心肝肠肚大喇喇地暴敞于日下。
张管家不敢多言,恭恭敬敬地将沈浪三人安排在戏台正前方的一张紫檀大方桌上。
直到临走之时,借由为沈浪倒茶的机会,在他耳边悄声说:“多到我没法子挑,全靠相公自己的眼力了。”
张管家退下后,紫檀方桌前的三人又陷入了沉默。
尹青端着茶杯,闷声不吭地瞧着桌面,只要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凝重与戒备。
赵碧梳则是一瞬不瞬地瞧着沈浪,她用细白的牙齿将嘴唇咬了又咬,正欲对沈浪说些什么。
突然,嘡啷啷一阵声响,三尺高的戏台上锣鼓齐鸣。
伴随着一声气韵十足的长调悠扬,一位素裙罗衣,头裹青莲花巾,恰似农妇装扮的人物,抱着襁褓幼儿,翩然而出。
她行走的姿势让人看着别扭万分,整个人直挺挺的,僵硬得就像是全身都是骨头,没有筋络与软肉一般。
她一步一印地走至台前,向众人福身作揖后,抬起头颅。
鹅蛋脸,高鼻梁,眉眼婉约,端的是一个俊俏美人,但那双眼睛却宛如黝黑的石头子一般死气沉沉,泛不起一丝光彩。
她朱唇轻启,诡异地露出从唇角至下颚的两条细缝。
柳屠夫家的丫头被吓得响亮地哽咽了一声。
妇人眨了眨眼睛,头颅怪异而缓慢地转向哭声传来的方向。
众人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衣襟里露出的球状关节,方才恍然大悟——
这怀抱襁褓的美妇,竟是一具傀儡木偶!
作者有话要说: 是这篇文写的不行吗?还是沈王太冷了?感觉没什么人看,唉。
☆、傀儡戏(十)
嘡啷铜锣暂歇,鼓点起,轻缓如水溪潺潺。
木头做的美妇抱着襁褓,在绑于手腕上的细线牵扯下,甩起流云水袖,身姿摇曳地做了一个的扶鬓簪花的动作。
两块软木削制的红唇一开一合,幕后有人朗声漫颂,抑扬顿挫。
“葡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青黛画眉红锦靴,道字不正娇唱歌。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
美妇仰首远眺,意态痴怨,将一个妓/女对昔年风华正茂,受人追捧的眷恋与妒怨,演绎得淋漓尽致。
赵碧梳一听到台白的声音,锐利的目光如同寻找猎物的鹰隼,笔直地向戏台背后悬挂的红幕刺去。
那从屋顶垂至戏台的巨大红幕,并非是浑然的整块,而是由五匹泛着粼粼水光的茜素红的锦帛拼接而成。
锦帛质地轻软,一点点清风便能撩得它轻舞飞扬。
赵碧梳就于这锦帛飞起的间隙,看到了幕后念白之人。
王怜花仍是昨日跳飞天舞时的观音装扮,风华绝代,清丽雍容。
但此刻却环抱着双臂,高翘着腿,跟等着喝茶的大爷似的,倚靠在躺椅上。那懒懒散散的模样,就是下一刻滑到了地上,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明明动作粗鲁至极,放在他的身上,却偏偏生出一种独特的美态,并非女子的妩媚妖娆,而是属于男子的放浪形骸。
纵使他此时容貌娇媚,一身绫罗明珰,胸前还顶着两坨软肉,也挡不住王怜花的风流潇洒,像是拂面而来的清风,将你一点点包裹其中。
王怜花口中悠悠地念着台白,不经意瞧见赵碧梳怒瞪他的模样。
他摸着下巴想了想,忽然唇角一翘,给了赵碧梳一个轻佻又挑逗的微笑。
赵碧梳目光一怔,面色骤红。
她羞臊又气恼,峨眉刺在袖中倏地冒出冷尖。她腾地站起身来,一个箭步就要向戏台上冲去。
刚跨出半步,一只手稳稳地按住了她的肩膀。
赵碧梳又急又气地叫道:“沈大哥!”
沈浪摇了摇头,道:“赵姑娘,你还记得昨日送葬的队伍有多少人吗?”
赵碧梳跺了跺脚,气急败坏道:“谁会去认真数过!”
沈浪没有作答,只是用平静的目光看着她。
赵碧梳心中一紧,难得强按下怒火。
她纤眉微蹙,细细思索了一下,道:“大约有百来人吧?”
沈浪道:“这一场傀儡戏演下来,能用到几个人?”
赵碧梳想也不想道:“出场人物少的话,两三人足以。若是有大场面,也绝计不会超过十人。”
沈浪道:“说的不错。”
“那么赵姑娘认为,剩下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沈浪循循善诱的一问,令赵碧梳悚然一惊。
她颇有些茫然与张惶地环顾四周。
目光所及,尽是前来看戏的百姓。有的聚精会神,看得津津有味,有的喝茶闲谈,无聊地打发时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但在心生怀疑的赵碧梳眼中,这样的普通与平凡便已是最极致的诡异了。
赵碧梳喃喃道:“可是这大堂里有三百来人啊。”
沈浪道:“这便是最难办的一点。”
“埋伏者混杂于平民百姓之间,若是鲁莽地爆发冲突,他们只要挟持住百姓,便能让我们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赵碧梳嘴角一撇,就想说“那些贱民的性命与我何干!”,但目光一触及沈浪的眼睛,刚到嘴边的话就给咽了下去。
这是她第一次顾忌除父亲之外的人的想法。
她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对沈浪做出了巨大的让步,也承受了巨大的委屈。
手指又不自觉地绕起了发辫,赵碧梳得意又自负地心想,我这么在乎他,看重他,他绝对不敢不喜欢我吧?
为了在心上人面前展示她的温柔,赵碧梳顺从地坐回椅子上。
她安安静静地待了一会儿,本来想表现得更乖顺一点,但还是忍不住发问道:“我们该怎么办呢?”
沈浪瞧着茜红锦掩映下的王怜花,目光清亮,笑意盈颊。他横起手臂,冲沈浪缓缓地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
沈浪微笑着摇摇头,道:“静观其变吧。”
“而如今——”
“红颜老,人情薄,铜镜常掩难照我。风华闲度,岁月蹉跎,惊怀幼子,无处寻夫。”
长调又起,韵律合辙,词曲由意气风发突变凄凉哀婉。
妇人步伐跄踉,惨惨戚戚。
“犹深恨——”
“沦落风尘,身如浮萍。一双玉腕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都说妓/女虚假意,怎比郎君铁铸心?”
美妇悲伤地抚摸着襁褓,将幼子放于一农户茅屋的门扉前。
她哽咽而叹:“愿苍天怜幼子,莫重蹈覆辙,步娘亲悲途。”
语罢,洒泪而去。消失于幕后之前,犹恋恋不舍,回眸一顾。
台白道:“可怜天下慈母心。”
“然则龙生龙,凤生凤,大侠的孩子总是大侠,恶徒的子孙总是恶徒。至于这妓/女的女儿嘛……哈!”
话音刚落,戏台上布景一变,农户门扉前的襁褓消失,窗棱前出现了一位对镜梳妆的少女,正是那名被妓/女遗弃的稚子长成,比之其母,更加的窈窕妩媚,体态风流。
台下沈浪眉峰微皱,他觉得这尊少女傀儡的容貌,竟有几分似曾相识。
少女歌曰:“明明是金尊玉贵身,偏生得乡野荒草命。我有美玉之姿,奈何掩于泥土。虽不知父母为谁,必不差于王公贵族。怎甘心终日劳作,容颜消磨?”
“徒有凌云心,却无清风凭。若能得权贵看重,一朝飞上枝头,舍得这一副皮囊又如何?”
少女纤纤素手拈起一根秸秆,装作金钗插于髻上,明明是一个山野村姑,却端庄优雅地如一名大家闺秀。
她时而自艾自怜,时而昂扬激越,想要一步登天的野心显露无疑。
就在她唱到“好风凭借力,送我上云霄”时,一位无眼无鼻无耳无心的翩翩公子叩响了她的门扉。
少女赶紧藏起粗糙的脂粉,理了理发髻,姿态柔婉地将公子迎入门中。
两人情意绵绵了一阵,公子笑问:“在下还不知你芳名为何?”
少女笑道:“楚楚有佳人,一词解清秋。”
“小女名为楚秋词。”
☆、傀儡戏(十一)
“小女名为楚秋词。”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台下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场戏演的是“白玉观音”楚秋词的生平事迹?这是张家以戏为死人作传,想要宣扬楚秋词的名声吗?
尹青与赵碧梳也是满腹疑惑。
对方是什么意思?难道楚秋词的生平里藏着什么秘密?这个秘密会不会是楚秋词死亡的原因?同时会与楚秋词要交予师父(阿爹)的神秘物品有所关联吗?
其中,唯沈浪想得最深远。
他沉静地环顾堂中众人,将众生百态尽览眼底。
一场精彩绝伦的大戏,过不久必将脍炙人口,广传天下。
王怜花怕是要借这出戏,将有关与楚秋词的某件事情揭发出来,弄得人尽皆知。
沈浪眸色微沉,心中思绪万千。
他心想:如果真是如此,王怜花想公布出去的是什么事情?这件事情又能带给他什么好处呢?
一时间,堂中众人的心思全都跳出了戏外。
不知内情之人懵懵懂懂,浑浑噩噩,而知其中险恶之人却是千头万绪,茫然无计,唯有按兵不动,坐等时机。
无论台下如何人心浮动,台上大戏进行得有条不紊,并伴随着故事铺陈开来,逐渐变得精彩纷呈。
这出戏果然讲的是楚秋词的生平。
正如唱词所言,楚秋词乃是一妓/女意外所得的孩子。
那名妓/女养不了她,又寻不到她的生身父亲,只有将年幼稚子遗弃在一荒野山村的农户门口。
这位沦落风尘,深受男人薄情之苦的娘亲,希望楚秋词能安安稳稳的长大,不要重蹈覆辙,如自己一般一生凄苦。
但当十四年过去,这名弃儿长成豆蔻少女。
她继承于母亲的美丽,如同水中的睡莲,天边的霞光,惊艳了整座村庄。
少女虽生得美艳绝伦,但是若走不出这山村,她这辈子恐怕只能嫁给一个庄家汉,做农活,生崽子——与一个普通的山野村妇无有不同。
这叫拥有这样一副面孔的她,如何甘心?
非凡的美丽点燃了她的欲望。
几乎没有一点犹豫,她将身体出卖给了一个有钱有势的公子哥,来换取自己所期望的贵人生活。
然而,当时的她太过年轻,天真到近乎愚蠢,不明白这世上并非什么都是能公平交易的。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又或者正如王怜花所说,妓/女的女儿也只能是妓/女。
她不但走上了母亲的老路,而且还尝到一样的苦果。
那公子哥喜爱她摆弄她,就像是喜爱与摆弄一件美丽的器皿,看着新鲜之时收藏于屋中,失去兴趣之后便毫不怜惜地抛于脑后。
更了怕的是,年仅十四岁的她因此怀上了一个孩子!
楚秋词失/贞有孕一事,在那个闭塞偏僻的村庄,如同地震海啸一般引起了轩然大波。
她被她的大伯抓着头发拖出家门时,养大她的爹娘低垂着头,满脸羞耻与鄙夷地站在门口。
她被大伯和几个亲戚无情地绑在烈日下,曝晒了整整十五天,喝的是从泥坑里舀出的泥水,吃的是从猪槽里舀出的糟糠。
她曾试着向所有路过的村民求救。
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平日里那些照顾她关爱她的村民们全都失去了往日温情脉脉的面孔。她非但没能求到一口水一口饭,反而是一捧捧锋锐的石子、一篮篮臭鸡子,如同暴雨一般砸在她的脸上、身上。
甚至那位她曾帮她缝补过衣服的邻家大姐,都鼓动自己的孩子在她腿边拉屎撒尿。
这翻天覆地的变化令她绝望无助,还是个孩子的她不明白,为何人心能说变就变呢?
跪在烈日下的第一天,楚秋词的目光中尽是羞愧、悔恨与祈求。
第十天后,变成了恐惧、悲痛与瑟缩。
到第十五天,一切情绪皆被火辣的烈日晒干,干涸的眼底里只剩下麻木、晦暗与绝望了。
也正是在第十五天,村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终于对她失贞的罪行做出了审判。
她被判……
当第五个男人在她身上耸动起伏,如同利刃一般,一遍遍地剜割着她的身体时,尽管昏昏沉沉,遍体鳞伤,楚秋词依然强迫自己睁大眼睛。
她要将所有碰过她的男人,和等着碰她的男人,都一刀一刀地刻在自己眼底,一刀一刀地刻在自己心上。
要流出血,化为脓,烂成恶疮!
她发誓纵使化为厉鬼,也要将他们拖下地狱!
男人们办完事后,将奄奄一息的楚秋词用一张破席一裹,随意地丢弃在村外的一片树林里。
天色渐沉,树林中枝影横斜,诡影重重,一双双荧绿色的眼睛在灌木与草丛中游走——那是等着她一点点死去的野狗。
垂死的楚秋词仍然大睁着眼睛,纵使最后结局还是一死,她也要看着那些饥饿的野狗,将她拆成碎肉与骨头,一口口吞入腹中。
大约苍天慈悲,终究给了她一次机会。
最后出现在她眼中的,不是龇牙流沫的野狗,而是一双镶着翡翠与白玉的锦缎白靴。
楚秋词顺着华贵的白靴向上看去。
男子锦衣华服,身披玄色的狐皮大麾,气势极盛。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楚秋词,那目光就像是看着一条濒死的野狗。
戏台上扮演男子的傀儡没有面孔,却有一双修长纤美,比任何人都要整洁雅致的手。中指上戴着三枚紫金指环,在戏苑大堂辉煌的灯火下泛着惑人的光。
还没等楚秋词开口求救,男子便说:“我能救你、养你,还能给予你无法想象的名声与荣华。”
楚秋词摇摇头,挣扎道:“只要你能救我,只要你能救我……”
男子笑道:“很好。”
“爬出来,跟我走。”
没有任何帮扶的意思,男子目光平静地看着,楚秋词拼命地从破烂的席子里爬出来,像是在泥地里翻滚的蚯蚓或者孑虫,一点点地爬向他。
当楚秋词拼尽全力爬到他的面前,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他的脚踝时,男子竖起手掌,做了一个止步的动作。
楚秋词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歇斯底里地吼道:“你反悔了?你是在耍我吗?!”
男子动了动唇角,露出一个轻蔑至极的笑容。
他道:“我只说过救你,可没说过救你肚子里的孩子。”
楚秋词微微怔了怔,然后她想也不想地抓起身边的一根破烂的草绳,一圈一圈地绕在自己的肚子上。
她亲手勒掉了自己的孩子——用她为了活命而爆发出的力量。
于是,男子实现了他的诺言。
他将楚秋词捡了回去,不但治好了她的身体,还给她穿上绫罗绸缎,戴上明珠宝珥,教会她如何言谈,如何举动。
几年后,连楚秋词自己都险些不认识自己了。
经过精心炮制的容颜,一毫一厘都完美到恰到好处的行止,更别提那令人欲/仙欲/死的技艺——男人对于美人的一切幻想,都能在她身上得到满足。
戏台上,傀儡楚秋词伏在男人的腿边,乖顺安静得如同一只驯服的猫儿。
她仰望着男人,就如同仰望着一尊天神。
她道:“您如此培养我,是想要全天下的男人都为我着迷吗?”
男人抚摸着楚秋词的秀发,三枚紫金指环在他的中指上,泛着迷醉的冷光。
他说:“不,我的期望还要更高些。”
“我要让全天下的男人都膜拜你、倾慕你。在沉醉于你所带来的肉/欲同时,又视你为仙子与神女。”
“我要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将毕生财富与珍宝供奉于你脚边,虔诚得就如同将香烛与灯油供奉在菩萨的神龛前。”
“你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因为天下的侠客是这个江湖的主宰,而你却主宰着他们。”
楚秋词双目迷醉,她为男子所描绘的美妙图卷而震撼,眼瞳中燃起燎原的火光。
她目光闪烁道:“全天下的男人……包括您吗?”
男子摆摆手,哈哈大笑道:“当然。”
说罢,男子的傀儡揭下了戴在脸上的那张无面之面。
台下,沈浪一直平静无波的瞳孔骤然一缩。
台上的傀儡,露出了一张沈浪永远不会忘记的面孔。
那张面孔的主人,曾撒下弥天大谎,用一本虚无缥缈的《无敌宝鉴》,于衡山孤峰之上,葬送了包括他父亲沈天君在内的无数英豪。
他是沈浪亲口承认这世上自己唯一必杀之人!
同时也因作恶多端,与自己的老情人同归于尽,带着野心与遗憾死在了楼兰沙城之下!
快活王的目光锐利如隼,又酷烈如狮。
他哈哈大笑道:“若是连我快活王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这天底下还有哪一个女人比你更具盛名,更能吸引男人的目光呢?”
他托着楚秋词的手,印下一个浅浅的吻,那能冻到骨子里的冰冷,令楚秋词后脊发凉。
他说:“你说是吗,白玉观音?”
楚秋词不动声色地按下心中情绪,她笑着重复着这个名字:“白玉观音?”
“这是您为我定下的名号吗?真是别致……”
快活王道:“怎么,你觉得自己担不起?”
楚秋词笑答:“您说呢?”
“小瞧我这样的女人,可会让任何一个男人后悔终生啊。”
美丽的眼睛里淬着致命的剧/毒,她笑道:“就像是我那些亲人一样。”
“说起来,离别多年,我这个不孝女也该去见见他们了。”
看到此处,尹青眼睛猛睁,极度吃惊的他忽然变成了个结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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