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正文 第10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10节
那嗤声似嘲似讽,似笑似叹。
沈浪转身,身后哪里还有王怜花的身影。
远处靛青的裙裾风也似的一荡,消失在戏台后的一扇小门中。
沈浪回头看了看,赵碧梳朝着尹青的方向奔去,心中稍安。
回身疾行,径直向王怜花追去。
尹青仍然被奔逃的人群裹挟其中,他左手受伤,本身又没有沈浪的能耐,被铁箍似的人海挤压推攘着,无法脱身。
好在那群要杀他的杀手们,也同他一般无二,被挤挤挨挨的人群挡住,一时半会无法杀至他身边。
他目光逡巡着人海,焦急地寻觅赵碧梳的身影。
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叫。
尹青心中一紧,使出十二分的力气,一把拎住身边之人的衣襟,将人丢开。
一阵人仰马翻过后,尹青竟生生地从人海中刨出一条通路,逆行而上,与飞奔而来的赵碧梳撞了个满怀。
尹青看着在自己怀里哭泣的赵碧梳,皱眉道:“师妹,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赵碧梳抬头,正想对师兄诉苦,孰料看到尹青眼中震惊又古怪的神色,她这才想起自己的面纱犹在王怜花手中。
见知道自己真实面目之人又多了一个,而且她这青梅竹马的师兄,目光中暗含着无法控制的惧厌,比王怜花和沈浪的神情更加刺激她。
难言的悲苦与绝望,化为冷厉的冰锥,狠狠地扎在赵碧梳的心上。
她使出全身力气,猛地将尹青推开。
她尖叫道:“狗杂种!没人要的野孩子!要不是我爹把你捡回来,你早就不知死在什么地方!凭你也敢嫌恶我,厌弃我!”
赵碧梳搜肠刮肚地找出,自己知晓的最难听与最恶毒的言语,劈头盖脸地倾倒在尹青的头上。
而且尹青却没有丝毫反应地看着她,神情呆滞,一动不动。
直到赵碧梳骂得又累又喘时,方才发觉情况不对。
她瞧着尹青凸瞪的眼珠,心中有些胆怯。
她试探地叫道:“师兄?”
尹青的身体猛然一挺,一截细长的剑锋从他的左胸缓缓刺出。
☆、傀儡戏(十五)
沈浪追着王怜花进入戏台后的小门。
里面是一条长长的甬道,昏暗窄小。墙边上、角落里,凌乱堆放着衣物、道具与杂物,看样子应是戏子们化妆更衣的所在。
门一旦关上,走廊变得更加逼仄与昏暗,一路上挂满了活人大小的傀儡木偶,形形色/色,光怪陆离。
有雍容华贵的王宫贵胄,有衣衫褴褛的乞丐游民,有美艳无双的神妃仙子,有风流倜傥的才子俊杰……却都像风干的尸体,直挺挺地挂在走廊之上。
灯台上的烛火明灭不定,将他们投在墙上的影子拉得老长,就像是一个个廋骨嶙峋又张牙舞爪的怪物,说不出的鬼气阴森。
沈浪便与王怜花在悬吊的傀儡之间追逐穿梭。
王怜花身形灵巧得如同鬼魅,总是从各种诡异的角度消失又出现。
沈浪却毫不逊色,无论对方怎样走位,他都能精准地缀于其身后,并将距离一点点拉近。
眼看与王怜花只有一步之遥,沈浪微微一笑。
突然纵身一跃,伸手抓住头顶傀儡的脚踝,像是荡秋千似的轻轻一荡。
当整个人晃到至高点时,手一松。从天而降的沈大侠,稳稳当当地将王公子压趴在地上。
沈浪抱着手臂,骑坐在王怜花的身上,笑容散漫地一偏头,轻巧地避过荡回来的傀儡。
身下之人呻/吟不歇,就好似沈浪这一扑,把他的腰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给撞折了。
沈浪毫不留情地,将捏着钢针偷偷伸到他腰侧的手腕拍开。
他淡淡道:“此地没有外人,你可以说了吧。”
“说什么?”
王怜花的脸上流露着一股惑人的天真,面上的疑惑比沈浪的更加惟妙惟肖。
沈浪道:“王公子装傻充愣的本事见长啊。”
王怜花笑道:“还行还行,手上没有几手绝的,如何能行走江湖?”
沈浪几乎要被他脸上的得意,弄得哭笑不得。
王怜花眨了眨眼睛,问道:“怎么,你不生气了?”
沈浪长眉一挑,道:“谁说我不生气?”
“我揣着一肚子火没处撒,王公子瞧不出来么?”
王怜花笑道:“哈,还真没看出来。”
沈浪淡淡道:“要怎么让你看出来?”
“扒了你的裤子按在膝盖上揍一顿吗?”
王怜花悻悻道:“你又不真是我叔叔,不劳动手,不劳动手。”
说着,他伸手推了推身上的沈浪。
沈浪道:“干什么?”
王怜花道:“要说话,也得起来呀。”
沈浪俊美的面容笑得八风不动,坐在他身上的身子也端得纹丝不动,那安闲自在的模样,就好似屁股底下这张软垫舒服得令他两腿上的骨头都被抽去,再也站不起来了一样。
王怜花心中暗恨,但面上的笑容越发温雅。
他用手肘撑起身体,缓缓地靠了过去,直至两人几乎鼻尖相触方才停住。
王怜花与沈浪的脸凑得那么近,身体又贴得那么紧。
更要命的是,王怜花还在两人紧贴的腰腹与大腿处,微微地蹭动着。
他贴着沈浪的耳廓淡淡道:“你要是再不起来,明天就会有人发现你的尸体,骑在一个男人的身上。”
“有人分开他们的时候,胯/下那玩意儿还是硬邦邦的。”
温热和缓的呼吸,吹得沈浪想揉耳朵。
他忍不住偏了偏脑袋,叹气道:“饭馆里朝我搭话的黑须汉子果然是你。”
对于这个别出心载的威胁,沈浪笑得云淡风轻。
“王公子又想出了什么妙计,能置沈某于死地?”
王怜花学着沈浪的模样,也笑得云淡风轻。
他说:“算不上什么妙计。”
“虽不敢小觑沈大侠的本事,我却更没有妄自菲薄的习惯。”
“依我王怜花的能耐,跟你来个同归于尽不算太难吧?”
沈浪心头微微一晒,若是一个怕死又惜命之人,突然跟你说要你与同归于尽……怕是当个笑话听,也令人笑不起来吧。
正想说什么,沈浪忽然面色一沉。
他感觉自己臀下,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正在抬头。
沈浪忍不住将王怜花瞧了又瞧,对方用一副温良腼腆的表情望着他。
白皙的面容上,染着浅薄的红晕,就好似被硬邦邦的玩意儿顶着屁股的人,是他一样。
沈浪微微一叹,站起身来。
王怜花一撑地面,翻身而起。他拍拍身上的尘土,抚掌笑道:“早这样不就好了吗?”
沈浪无奈地瞧着王怜花从自己裙子里抽出一把匕首,把玩于指尖。
拇指抵住刀鞘一弹,抽出一段雪亮的刀刃。眼睛眨也不眨地手起刀落,当着沈浪的面,将自己胸膛上的一对软肉削了下来。
沈浪看着被王怜花随手掷于地上的软肉,神情若有所思。
王怜花变戏法似的,从墙角凌乱的杂物堆里翻出毛巾、刷子、水壶与一些模样古怪的瓶瓶罐罐。
他一边抹去脸上与身上的妆容,一边笑道:“沈大侠可别多看,那对胸脯是我亲手从一位十八岁的少女身上割下来的。”
“非礼勿视的道理,沈大侠不会不明白吧?”
沈浪看着王怜花灵巧的双手,在脸上与身体上上下翻飞,一点点卸去妆容,属于男子的俊逸轮廓渐渐显现。
他道:“如果它货真价实,我自然非礼勿视。”
背对着他的王怜花冷笑道:“怎么,你还认为我下不了这个手?”
“方才你不是眼睁睁地看着我的人滥杀无辜了吗?”
话音一落,卸掉所有易容的王怜花,伸手抽掉髻上发簪,转身回顾。
积云般的长发倾泻下来,如同流云泼墨一般散落在形状优美的锁骨上。赤、裸的胸膛抹去一切属于女子的痕迹,被脂膏遮掩下的肌肉轮廓凸显出来。
猿臂蜂腰,骨肉云亭,用一条靛青纱罗围成的长裙,松松地拢在胯上。
紧实的腰腹随着呼吸收窄,陷出浅浅的沟壑,随同那流畅健美的腰线,一同没入裙下。
乌黑的瞳眸在昏黄烛火的映照下,明亮得好似泛着琥珀色的珠光。但当火苗一抖,眸色转深,又如暮霭十分,烟络横林,显得幽僻而诡秘了。
恢复真实面目的王怜花,犹穿着跳飞天舞时的装束。
但比之楚秋词的清丽妖娆,王怜花的美更加英气与俊逸。
他望向沈浪的目光讥诮,仿若早春还未消融的冰雪。
“既然你认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又何为要问我?”
四目相对,目光于凝睇勾缠的一瞬间激起千涛万潮。
沈浪的眼睛还是那般深不见底,寂静而广袤,就好似将一望无垠的穹庐填入了他的眼中。
他平静地看着王怜花,道:“因为沈浪也是人。”
☆、傀儡戏(十六)
因为沈浪也是人——这句话带着淡淡的寥落与自嘲,听得王怜花心中一震。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沉玉似的眸子静静地瞧着沈浪。
然而那浅薄的落寞与嘲意宛如山巅的烟云,被大风一吹,转瞬消失不见。
王怜花觉得自己只是眨了一下眼睛,沈浪便又是一副散漫笑意,甚至连话题都换了一个。
沈浪微笑道:“王公子一贯清闲风雅,应当听过不少新出的戏词、话本吧?”
王怜花虽不知何意,但也顺着他的话,笑吟吟道:“不错,是听过不少。”
“就不知沈大侠指的是‘沈浪巧斗王怜花’、‘沈浪计破快活林’、‘沈浪智胜快活王’和‘二女双双献初夜,颠鸾倒凤侍沈郎’中的哪一出呢?”
“自从快活王死后,打哪儿去都能听到沈大侠的英雄事迹,连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
“若是你想听别人怎么将你夸得上下有,地下无的,可随我去洛阳一游,我带你去听听临溪坊的洛先生讲书。此人乃洛阳第一巧嘴,就是一条癞皮狗都能被他夸出花来,保管你听过后,再不耐烦旁人的陈词滥调,笨嘴拙舌。”
面对王怜花的嘲弄,沈浪不以为意,他浅笑道:“他是怎么讲我的呢?”
王怜花苦恼地用扇子敲打着掌心。
“这可真是问着我了。”
“早知道沈大侠要考校我这个,就算憋着被人讲成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却又被沈浪一句话感化,即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傻子,我也得把那些戏一个字儿不落地背下来。”
沈浪被王怜花的插科打诨逗得失笑连连,他道:“就算你背不出来,我也知道其中内容。”
“那些话本、唱词皆是大同小异。”
“都说沈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只要一眼扫去,阴谋诡计无处遁形……你觉得这样的沈浪还像是一个人吗?”
王怜花笑道:“确实不像。”
“与其说是一个人,倒不如说是开了三只眼的二郎神。”
沈浪道:“如果我真有如此神奇,那也罢了。”
“许多事情,我便不必费尽心思,竭尽心力。”
“可惜我只是一个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面上的笑容缓缓收敛,沈浪一贯明亮的眼睛,突然有些朦胧。
他喃喃道:“人人都说沈浪能看穿人心?”
“可是……谁又知道我的心呢?”
口中说的是“谁”,瞳眸却如明镜一般倒映着王怜花。
他道:“就算是沈浪,也有疲惫之时。”
“他也希望自己的朋友、知己、心中在意之人,对他坦诚相待。”
“坦诚相待?”王怜花在唇齿间细细咀嚼着这个词。
他淡淡道:“当年我娘就对柴玉关坦诚相待……不,何止是坦诚?应该说是柔情蜜意,千依百顺。”
“她对他根本没有秘密可言。”
沈浪见他突然改变话题,知道其中必有玄机,目光变得郑重而专注。
王怜花与他对视,微微一笑,道:“二十多年前,她怀着我时,告诉了柴玉关自己武功的进展。”
“她对柴玉关说,她只要再苦练十年,将那些被他们诱至衡山的高手们遗留的武学绝计融会贯通,她必能成为天下第一。”
“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贯阴毒狠辣的她就如同一名天真的少女,毫无心机与算计。因为在她看来,这些话不过是妻子与丈夫之间的调笑之语。”
“而结果……你知道的,柴玉关想要杀掉她,出手将她暗算至重伤。而她本人经此一事后,永远地活在对柴玉关的仇恨之中!”
尽管说着自己爹娘自相残杀,互成仇雠的事情,王怜花依然笑容平静,就好似在谈论两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可是一双眼眸黑沉沉的,并无半点笑意。
“坦诚相待,在我看来等于授人以柄,自寻死路。”
王怜花言笑晏晏地说道:“像我这么怕死的一个人,能又会去自寻死路呢?”
听完此话,沈浪微微有些惊奇。
这是王怜花在向他解释,解释自己为何学不会直白与坦诚。王怜花生性骄傲又心思深沉,能对人做出这样的解释,大约也是绝无仅有之事吧?
沈浪突然弯起眉眼,低低地笑了起来,星星点点的笑意如同夜穹中的星辰一般明亮。
王怜花道:“你笑什么?”
沈浪笑着摆了摆手,道:“你觉得沈浪与柴玉关的差别有多大?”
闻言,王怜花眉峰微皱,纵使他不愿夸赞沈浪,也无法在这个问题上睁眼说瞎话。
他含混道:“天差地别。”
沈浪道:“你觉得沈浪的心是冷是热?”
王怜花长眉一挑,道:“这个我可不知。”
“沈大侠愿意将它剖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剩下的话语哑在喉头,原本口齿伶俐,聪慧机变的王公子,就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骤然变成了一个哑巴。
因为沈浪温热宽大的手,突然拉住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胸膛温暖而坚实,散发着鲜活蓬勃的气息,隔着数层衣物都能像火焰一般熨烫着他的手心。
胸腔中的心脏砰砰的跳动着,一下又一下,让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因为他一时间无法分辨这是沈浪的心跳,还是自己的心跳。
“是热的吧?”沈浪笑道。
不同于往日的懒散与漫不经心,他此刻的笑容鲜活而温暖,就如同隆冬夜燃起的炉火。
温柔得不行,也赤诚得不行。
沈浪拉着王怜花的手,微翘微弯的眼睛深深地凝望着他。
他笑问道:“所以,王公子愿意相信沈浪吗?”
王怜花道:“我……”
他明明听过比这更煽情也更温情的话——他自己就能说上不少。
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动容。
就好像是有人在一堆干草上散了几粒火星,又好似有人在一片旱地里凿出了一个泉眼——心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鼓噪。
沈浪能看到王怜花眼中的松动,宛如和煦春日下一点点消融的冰河。
他笑道:“坦诚一点吧。”
伸手扶在王怜花的肩膀上,这一回无人推开他。
“如果你自己都不是真的,如何能指望别人对你是真的呢?”
王怜花道:“我……”
一连张了三次口,竟无一个字能问答沈浪的话。
就算是瞎了眼的人,也能听出他无法掩饰的动摇。
王怜花低垂着头,从沈浪身边退开。
仿佛为了平复心绪,他漫不经心地在稠密如林的傀儡间来回穿梭。
沈浪也不逼迫他,只是抱着双臂倚在墙边,静静地等着。
笑眯眯地瞧着,王怜花脸上挂着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每从一尊傀儡背后转出,就换了一套衣服。他眼睛眨了十下,王怜花便一下不落地换了十套。
最后风流俊俏的公子换上了一件绯红的衣衫,明艳得如同一团烈火。
昏黄的烛光将他俊秀的面容映得幽幽祟祟。
仿佛下定了决心,漆黑的瞳眸亮得惊人,里面也烧着一团火。
王怜花微微一笑,道:“沈大侠伶牙俐齿,都快要把我说服了。”
沈浪道:“只是快要?”
王怜花笑道:“快要还不够?你贪心了。”
沈浪道:“我……”
话刚出口,他耳尖一动,一阵轻微的“咔嚓”响起,类似于机簧运转的声响。
突然,“嗖”地一下,一个细长的黑影落至王怜花颈间。
那是一个用麻绳结成的索套。
一套在王怜花的脖子上,便猛然收紧。将来不及反应的王怜花囫囵个地凌空吊起,就如同那些如尸体一般悬吊在房梁上的傀儡一般。
王怜花双手抓住索套拼命挣扎,眼看要不行了。
沈浪心中一紧,来不及思索。足尖点地,身掠如风,使出平生最快的速度向王怜花冲去。
孰料,“哗啦”一声巨响,他撞碎了一片透明的“墙”。
沈浪眼中讶异难掩,伸手从一地明晃晃的碎片中拾了一块,他在那光滑平整的碎块上看到了自己。
原来被沈浪撞碎的,是一块足有半面墙那么大的水晶。透明到没有一丝杂质,被能工巧匠打磨得极薄、极平整。一面涂上一层薄薄的水银,另一面便能将人映照得纤毫毕现。
显然,沈浪方才看到的王怜花,不过是镜中的假象而已。
至于王怜花何时调换了自己所处的方位?
现在想来……大概是在他于傀儡间穿梭更衣的间隙。
忽然,从屋顶上传来一阵大笑,震得整个房梁簌簌落粉,说不出的恣意又张扬。
仿佛在嘲笑沈浪失了分寸,竟被此等伎俩愚弄。
王怜花的声音从远处响起,朦胧缥缈。
“沈大侠可别光说不做。”
“若想要我坦诚,自己也要拿出点诚意来。”
“我若有事求到你身上,到时候你可别袖手旁观啊!”
声音越说越渺,沈浪目光一凝,抛下手中碎块,转头向屋外冲去。
一踏出门口,无数金银珠宝倾顶而落,宛如一场倾盆大雨。
金锭、银锭、珍珠、琥珀、美玉……被人毫不怜惜地从屋顶倒下,乒呤乓啷地落了满地,在明晃晃的日头下绚烂夺目,熠熠生辉。
沈浪明锐的目光穿过金银珠宝的雨帘,望向站在对面屋顶上的王怜花。
此刻正值傍晚十分,天上的云,从西边一路烧到东边,红彤彤的,就好似熊熊烈火燎了整个天穹一般。
王怜花脚踩在飞檐青瓦之上,长身玉立。浑身沐浴在赤蒙蒙的霞光之中,绯衣如火,就好似天上的火云烧到了他的身上。
漆黑的双眸俯睥着飞霞苑中满身狼狈,尚未逃出的百姓。
那群方才还拼命逃窜之人,被满地的珍宝摄住了心魂,双腿如同灌铅一般,再也挪不动一步。
王怜花朗声笑道:“我王怜花言而有信,这是说好的价钱,我一个子儿也不落地给你们了。”
这一句话如同一声嘹亮的号角,话音一落,所有百姓开始疯狂地拾捡抢夺起地上的财宝来。
每个人都狰狞了面容,赤红了眼珠,为了争抢更多的钱财,他们互相推攘捶打,无情地从尸体上踏过。在打斗间,眼见着一颗珠子蹦进了死人的嘴里,他们抢着扑倒在尸体上,伸手掰断死人的下巴,只为捡取它。
一时间,飞霞苑又仿若陷入一片人间地狱,整个苑中恶鬼横行。只不过方才的恶鬼是那群磨刀霍霍的杀手,而此刻的恶鬼却是他们自己。
隔着这一片惨烈丑恶的人间炼狱,王怜花与沈浪四目相对。
他微微一笑,唇齿微动,用口型对沈浪无声地说道:你追不上我的。
然后转身顺着屋脊,施施然地翩然而去。
只余一曲拐着花腔的洛阳小调随风四散——
“人人都道江湖好,恩怨情仇恨难了。”
“人人都道江湖好,刀光剑影小命消。”
“人人都道江湖好,兄弟反目名利高。”
“人人都道江湖好,英雄坟头铺荒草……”
沈浪又一次眼睁睁地目送王怜花离去,直到那个绯衣公子的背影消失于火烧似的晚霞之中。
他确实追不上他。
这并非是轻功不及他,而是因为沈浪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沈浪收回投落于天边尽头的目光,足一蹬地,如同一阵清风飘入人群。
出手如电,揪起一个正在与人撕打的壮汉抡臂一扔,砸翻了一群抢夺财宝之人。
运气于胸,沉声一喝,如平地惊雷,震得苑中众人齐齐一静。
沈浪亮出手中,于掠入人群时,顺手从地上捡来的长刀。
横刀于胸前,并指点于刀脊滑下。
明如月,寒如霜,雪亮的刀刃映照着沈浪漆黑的瞳眸,如雪如霜!
沈浪淡淡道:“还不走吗?”
“再不走,休怪我大开杀戒!”
☆、傀儡戏(十七)
半个时辰后,沈浪坐在一辆晃晃悠悠的骡车上,向城外而去。
骡车的主人是一个外乡人,他来镇上卖完货后,打算回去。
见沈浪一人孤零零地走在路边,一时善心大发,顺手捎带上了他。
赶车的货郎上下打量了沈浪一眼,搭话道:“小哥,这世道不好混吧?”
沈浪微微一怔,低头看了看自己才换上没两天,又被抓得破破烂烂的衣服,微微一笑,道:“确实不好混。”
货郎道:“我自打干这行起,走南闯北也有不少年头了。也见过的怪事不少,却就没见过像今天这么邪乎的。”
“昨天早上镇里的人都跟撞了邪似的说自己叫沈浪,一到今儿晚却又翻脸不认了。”
“你说奇不奇怪?”
沈浪笑道:“奇,也不奇。”
“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有人花了足够的价钱,买他们两天的时间把自己当沈浪,他们自然情愿把自己当沈浪。”
货郎瞪大眼睛道:“嚯——这镇子上足有上千人吧?哪个败家子把钱这么耍?真他奶奶的一点也不心疼。”
沈浪微微一笑,道:“不是自己的钱,自然就不心疼啰。”
沈浪与货郎一边谈天说地,一边乘着骡车缓缓走远。
然而,他却不知远处有一双眼睛在目送他离去。
福源酒楼的屋顶上,王怜花支着腿,靠着一个兽头懒懒散散地半倚半卧。
那兽头被风霜雨雪蚀磨得面目全非,看着像是一只狮子或是一只貔貅——正是几日前的那晚,王怜花在此地初遇沈浪时,沈浪蹲着的那只兽头。
见拉着沈浪的骡车走远,王怜花收回用眼角瞥着他的余光,举起手中酒壶仰头而灌。
初见沈浪的那天,他就想喝酒了,但直到沈浪离去,他这杯酒才痛饮下肚。
辛辣的烈酒烧得他肚子里火辣辣的,他一边想着沈浪说的那些话,一边仰头痛饮,不知不觉间,便有些微醉微醺了。
王怜花晃了晃喝空的酒壶,信手一扔。玉制的酒壶顺着瓦片骨碌碌地滚落,砸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惊起楼下一片叫骂。
而他却俯看着那群破口大骂之人,拍着腿,哈哈大笑起来。
好不容易歇住笑声,王怜花道:“你不回去向你主人复命,来我这里做什么?”
一身黑衣,脸板得跟棺材似的乔武义,不知何时默默地站在王怜花身后。
他沉默了片刻,道:“您便是我的主人。”
王怜花又拍着腿笑了起来。
他道:“也罢也罢。”
“你主人我现在命你,请我去这脚底下的楼里大吃一顿,你肯是不肯?”
闻言,乔武义棺材似的脸木了木,好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王怜花道:“连请顿饭都不肯?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乔武义喃喃道:“公子若是要吃太贵的,我恐怕……”
王怜花又哈哈大笑起来。
他冲乔武义翻了翻自己的口袋,里面空空如也。
他笑道:“刚过了一把挥金如雨的瘾,一时兴起将自己的钱袋子一起扔下去了。”
“否则,我想吃什么还用得着你给钱么?”
说着,他长身而起,伸手勾住乔武义的肩膀,一副好兄弟似的模样,拽着他往楼下走去。
一边走,一边笑道:“天大地大不如肚子大,走吧,今儿的钱就当我借你的。”
乔武义十分不习惯王怜花的亲切态度。
王怜花一揽住他,便令他精神紧绷,就好似搭在脖子上的不是手,而是一把明晃晃的钢刀似的。
他浑身僵硬,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地跟着王怜花走了几步,五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地问道:“公子为何不向沈浪解释解释?也不坦白地告诉他您的处境?”
“您虽曾经当过他的敌人,最后不也化敌为友,成为生死与共的患难之交了吗?”
“只要您开口,沈浪未必不会帮您一把……”
话没说完,便被王怜花笑眯眯地打断道:“不是未必不会,而是一定会。”
他感叹道:“沈浪便是这样的人,天生的浪子与祸头,闲不住,也静不了,事事都想插一手。”
“即使我不是他的朋友,一旦开口,他大概也会乐呵呵地自己跳进这个漩涡。只是……他最后会站到哪一边,这可谁也说不准。”
“更何况……”
王怜花冲着乔武义微微一笑,揽在对方脖子上的右手轻轻一翻。
乔武义喉头一颤,他的头被迫地高高扬起——因为王怜花手中铁扇顶端那冷锐的弯钩,冷冷地戳进了他下巴的皮肉。
王怜花冰冷地笑道:“你认为,我需要沈浪的帮助吗?”
乔武义不敢张嘴,他含混地说道:“不、不需要。”
唇齿一动,殷红的血线顺着扇叶森寒的白刃淌落。
王怜花接着道:“你认为,我需要顾及沈浪的态度吗?”
乔武义颤抖道:“不、不需要。”
温热的血珠砸落在持扇的手指上,白皙的皮肉衬着殷红的血珠,宛如雪地里开出的红梅。
王怜花笑道:“不错,我完全不需要。”
“而且放下身段对沈浪摇尾乞怜,哪比层层谋算,步步定计,令他身不由己地卷入其中,来得痛快与刺激呢?”
王怜花望着乔武义的眼睛,盛满了温和的笑意。
他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乔武义道:“我、我明……不,公子做事自有考量,小人浅薄,岂能知其中深意,只听命便是。”
王怜花笑着松开他,道:“你这不是很聪明吗?”
他用冰冷的扇面拍了拍乔武义的脸,道:“所以,以后别说傻话了。”
乔武义捂着脖子,垂头道:“……是。”
王怜花转头望向浩瀚无垠的天穹,此刻残阳似血。
他唰地展开铁扇,贴在胸前摇了摇。
长锋过襟,衣袂翻飞,无边落木萧萧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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