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正文 第26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26节
轻柔的话语突然变成凄厉的尖嚎。
“你找不到她!弄丢了她了!”
“为什么我跟我的女儿,已经在地下枯萎,腐烂,被爬虫钻进了脑髓,被虫蚁啃咬的面目全非……而你还活着?!”
说罢,柳慧松开他,转身向崖下跳去。
赵碧穹心中大骇,忍不住上前一步,伸手去拉她。
孰料,身形陡然一止,回头一看,王怜花拽住拴在他身上的鱼线。
王怜花支着脸,目光盈盈的看着他,面上带着嘲弄的笑意,仿佛看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
他笑道:“且看看你脚下。”
赵碧穹低头看去,顿时心头一颤,背上析出了一层冷汗。
——他迈出的一条腿,已经悬在半空之中。
耳边“啪”的一声轻响,又是一根鱼线被斩断。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道黑影如疾风一般闪出风波亭。
叶九秋顺着晃荡的铁索,疾奔而出,身影片刻淹没于凛冽风雪之中。
唯留高声一语在寒风中飘散。
“老狮子你放心,我会把你徒弟带回来的!”
☆、观音龛(四)
云出岫在铁索上拔足狂奔,眼前是凛风飞雪,脚底是危崖深渊。
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也不明白背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逐而来,只一心想着——逃,逃,逃!
神智已然迷乱,一时清明一时糊涂。
糊涂时,只道自己一刀杀死了师父与师母,心中既有无尽的快意,又有无边的悲痛。
清明时,又不知自己在幻象中的胡言乱语是否被旁人听见,可耻的秘密是否被他人知晓,惴惴不安,张惶无措。
无论是清明还是糊涂,俱是一般煎熬,一般痛苦。
此刻,头颅如同炸裂一般疼痛着,他无法冷静,也无法思考,只能遵从着心的一个声音——
逃吧,逃到没人能发现你的地方,逃到将你丑恶的心思永远埋葬的地方……
逃吧,逃吧,逃吧……
仿佛痛苦与羞愧逼出他所有的潜力,逃命的脚步是那样快,须臾便逼近了山谷中央。
山风狂烈,将冰雪拧成鞭子,一下一下地抽打着铁索,与铁索上的人。
云出岫的身形被大风刮的东倒西歪,瞬时都有坠崖的危险。
但他却一点也不惧怕,反而从心头涌出一股解脱之意。
——若是跳进狂风里,被呼啸的风雪卷至天涯海角,我便能真正逃开这场苦难吧?
这样想着,脚底的劲儿彻底松弛下来,被猛烈的狂风一带,整个人斜飞出去,落入深崖。
跌下铁索的云出岫,缓缓合上双眸,只等着山风将他带走。
突然,下落的身形陡然一停。
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
脑中轰隆一响——难道是师父?!
心中骤然迸发出强烈的希冀,睁开眼睛,看清眼前之人后,眼中的光芒又黯淡下来。
抓住他的人是叶九秋。
酷烈的狂风如刀割剑绞,将叶九秋俊美的面孔,拉扯的狰狞扭曲。
他用右手与双腿,将自己牢牢地锁在铁索上,探出左手,艰难地攥住云出岫的手腕。
云出岫冷冷地看着前来冒死相救之人,没有一点感激之情,反而冷声道:“松开!”
叶九秋震惊地看向他。
人人都愿活,人人都想活。有人为了苟且偷生,不惜伐害手足,背信弃义。有人为了长生不老,横征暴敛,弄得民不聊生。
活着是那样美好与诱人,他不明白为何云出岫这个年轻的孩子,想要放弃自己好大的人生?
见叶九秋不肯松手,一心求死的云出岫拼命挣扎起来。
叶九秋一边抵抗着狂风,一边拖拽着他,本就十分艰难,这一挣扎更是雪上加霜。
感觉手臂在麻木,僵硬,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疼痛,云出岫的挣扎更增添了犹如撕裂一般的痛苦。
他咬着牙,喝骂道:“你若再动,我就……我就……”
本想说我就把你丢下去,然而一想到云出岫原就想跳崖自杀,这句威胁便成了一个不可笑的笑话。
但若要他再想一个,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来。
更可气的是,这个他豁命相救之人,竟然挣扎不休,还冲他叫嚷辱骂。
叶九秋怒的双眼通红,若他不是赵碧穹的徒弟,依着自己的暴脾气,早将他给丢下去了。
如今,是骂又骂不得,打更没法打。
憋的叶九秋面红耳赤,有气无处发。
正在僵持间,突然一阵狂风袭来,携以千钧巨力,狠狠地拍打在叶九秋身上。
他浑身一震,只觉烈风化成千万双手,猛烈地撕扯着他的身体,令他从铁索上一点点脱离。
心中一沉,正欲运力抵抗,云出岫却不合时宜地又是一挣。
叶九秋再也支持不住从铁索上落下。
千钧一发间,他拼命伸手一抓,右手堪堪抓住铁索。
两人的身形在狂风中猎猎飞舞,像是一只放飞到天上的风筝,而叶九秋的右手便是他俩唯一的线。
云出岫顶着山风,艰难抬头,望着叶九秋涨的通红的侧脸,大吼道:“你松手啊!否则你也得跟我一起死……”
话说一半,风雪灌入喉中,令他呛咳阵阵。
冰雪在口中融化,冻的他唇舌麻木。然而,再冷也冷不过他那颗求死之心。
他冷笑道:“你救我,不就是因为我是你好友的弟子吗?”
“我不需要你的恩情!不需要你在我身上展现你的仁义!”
“你若是聪明的话,就立刻松手,否则葬身深崖,也是活该……”
“你他娘的给我住口!”
一声暴喝,乍如惊雷,令天地间的风雪都寂静了一瞬。
云出岫震了震,不由自主地停了冷嘲热讽。
叶九秋依旧苦苦抵抗着风雪的摧逼,未曾给他一个眼神。
然而,他却好似感受到了那双眼中的怒火,顺着风雪漫卷而上,几乎要烧灼了整片夜穹。
叶九秋低吼道:“我不知道你在幻象里看到了什么,也没兴趣知道!”
“我只要你明白一件事。”
“死很容易,只是我一松手的事情。”
“但活着很难。”
“你告诉我,难道你在这世上就没有任何留恋了吗?”
云出岫苦笑道:“我无妻无儿,留恋什么……”
叶九秋呵斥道:“混账东西!”
一声怒骂,像是一鞭子狠狠抽在云出岫的脸上。
他涨红了脸,大声道:“我以为你是我什么人!你凭什么骂我!”
叶九秋冷笑道:“不凭什么。”
“混账做出了混账事,纵使你是天王老子,我也骂得!”
叶九秋直直盯着自己攀着铁索的右手,冷厉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痛苦。
他咬牙道:“你大师兄与你小师妹下落不明,而你其余几个师兄师姐又不幸逝世。”
“如今,你师父最亲近的人,就只剩你一个。”
“难道你要将他一个人,孤苦无依地抛下吗?!”
云出岫怔了怔,张大的口,突然一个字都骂不出了。
只是痴痴地想着——师父最亲近的人,只剩我一个了?
秦师兄死了,柳师姐死了,张师兄死了,胡师姐死了,郎师兄死了,尹青与赵碧梳……就算没死,很快也会死了。
如今师父身边就只剩我一个……是的,哈哈……就是剩我一个!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只剩我一个……哈哈哈……只剩我一个!
云出岫的眼中,骤然爆发出生的渴望,强烈无比,将他漆黑的瞳眸烧灼的比烈焰更加炽热。
叶九秋突然感觉手中之人不再挣扎,他不知是自己哪一句话触动了他。
也没多想,只道他不寻死便好。
叶九秋问道:“不想死了吗?”
云出岫哈哈大笑道:“不想死了!”
叶九秋冷汗涔涔,齿冠紧咬,话语几乎是从齿缝中逼出。
“还好是现在不想死了,若是再晚一步……”
剩下的话没能说出口,但云出岫已经感觉到,他拽着自己的手臂开始猛烈颤抖起来。
云出岫面色一变,他知道这是力竭的征兆。
叶九秋低声喝道:“你,将我的身体当作绳索,爬上去!”
云出岫微微一怔,心中五味俱全,不知如何言语。
只闻叶九秋一声巨喝:“还等什么?!”
他不再犹豫,手足并用,使出浑身力气,顺着叶九秋的身体缓缓上爬。
攀爬的过程十分艰难,两人颤抖得宛如悬于枝头的瑟瑟枯叶,仿佛随时会被秋风从枝头吹落。
然而,渴望的生的力量是如此强大。
纵使叶九秋的双臂在狂风的撕扯下,痛至锥心,他也咬紧牙关,不肯松手。
纵使云出岫的四肢在飞雪的冰冻下,僵硬麻木,他仍旧拼了命地向上爬。
当然他终于踩着叶九秋的肩膀,爬上铁索时,叶九秋欣喜地大叫道:“好样的!”
然后,大喊道:“拉我一把。”
云出岫伸手抓住叶九秋即将脱离铁索的手臂,却没有任何动作。
叶九秋望着他,惊疑道:“你怎么……”
话说一半,突然没了声音,沉默,死寂,如同被人生生扼住了喉骨。
因为俯看着叶九秋的眼睛,比漫天的风雪,更加冰冷无情。
云出岫忽地笑了,竟现出几分温柔之色。
“有一点,你说错了。”
“等你死了,师父最亲近的人才真正只剩我一个。”
☆、观音龛(五)
风波亭中,众人焦急地等待着,突然闻得一声石破天惊的惨叫,瞬间湮没在劲风怒雪中。虽听不清是何人的声音,但无论是云出岫的,还是叶九秋的,都令人惊惧不安。
赵碧穹心中一沉,再也无法等待,拔足向亭外冲去。
刚冲到亭边,看见一道人影,顺着铁索,从茫茫飞雪中缓缓走来。
赵碧穹顶着风雪的抽打,努力张大眼睛,望着那道黑影。
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是七儿,还是小破刀?
人影越来越近,在飞雪遮蔽下的面容渐渐清晰。
是云出岫。
也只是云出岫。
风雪的面孔中惨白到毫无血色,宛如从地底爬出的幽魂。
塌缩着肩膀,佝偻着脊背,摇摇晃晃的身形,仿佛随时都会被大风刮落。
脚步刚一迈入亭中,他“噗通”一声栽倒在地,将面前的聂巧巧惊一跳。上前一步,伸手想要扶起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他趴在地上,抬头望着赵碧穹,唇齿嚅嗫了几下,似乎想叫一声“师父”,不过不知是风声太大,还是他根本没能叫出来——没人听到他说了什么。
赵碧穹没有看他,黑沉的双目落于风波亭外的风雪中。
仿佛想从那劲风怒雪的深处,寻到何人的身影。
云出岫哑声道:“师父……叶前辈为了救我,藏身崖底了。”
赵碧穹道:“哦?”
声音出奇的冷静,既无震惊,亦无责备。
这样的态度,却令云出岫更加不安与瑟缩。
在赵碧穹平静的目光中,他浑身颤抖着蜷成一团,像是一个被风雪吓到,慌乱无助地想要缩进巢穴里的可怜雏鸟。
他颤抖着又唤了一遍:“师……师父。”
赵碧穹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
“仔细说说,发生了什么。”
云出岫道:“我……我当时被幻香迷惑了神智,顺着铁索跑到山谷中央,不敌山风强劲,被吹落下深崖。”
“当……当时,叶前辈抓住了我的手,可是那山风实在太大……叶前辈拖不住我我,我们两个人一起掉了下去……”
“在彻底坠崖前,叶前辈使出全身力气,将我扔上铁索,而他自己……他自己……”
话没说完,云出岫悲戚地哽咽了一声,眼中涌出了泪水,大滴大滴地从他脸颊上淌下,尚未落地便冻成冰。
他使出全身力气,“嘭”的一声,将额头狠狠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不敢再抬起,一缕鲜红的血丝在他的额头与石面相触之处,缓缓晕出。
他咬着牙,断断续续道:“都是我……都是我……若不是我……叶前辈也不会……”
忽然感觉头上一沉,一只温暖的手,抚在他的发上。
耳边传来赵碧穹低缓的声音,夹杂着些许叹息。
“小破刀,为了救你,死了……”
云出岫牟足劲儿将面孔贴在冰冷的石面上,瓮声道:“是。”
突然头皮一痛,一股巨力将他的头发猛然拉起。
他被迫抬头,赵碧穹的面孔就贴在他的眼前,靠的那么近,他甚至能看清对方每一根睫羽的颤动。
这般亲密的贴近,本是云出岫梦寐以求的。而今,他的心中却溢满了恐惧。
那双眼睛实在太可怕了!
那是烈虎的怒火,狂狮的愤怒,不必伸出利爪便能将人撕碎!纵使生的一副铁铸的心肠,都会在那样滔天怒火的炙烤下融化!
喷洒在他脸上的呼吸,是那么的滚烫,几乎要将他灼伤。拽着他头发的手,是那么用力,仿佛要将他的头颅给拧下来。
赵碧穹的目光逼视着他,一字一顿道:“你说他,为了救你,掉下了悬崖?”
云出岫被迫昂着头,咬牙又回答了一遍:“……是。”
赵碧穹突然捂着脸,哈哈大笑起来。
但却越笑越低,越笑越哑。
一手拽着云出岫的头发,另一只手顺着他的脸颊滑下,钳住下颚猛然抬起。
冰冷道:“意志不坚定的是你,被幻象迷惑神智的是你,从亭中狂奔而出,将自己置于险境的人也是你。”
“一切过错都是你犯下的,可为何,死的是他?”
云出岫颤抖道:“我……我……”
赵碧穹没有继续等他解释,腾地起身,拽着他的头发,将人拖到亭边。
病老叟眼见不好,一个箭步,拦在赵碧穹面前。
沉声道:“老狮子,你要做什么?”
赵碧穹淡淡道:“拿这混账的性命,来祭小破刀的。”
病老叟明白赵碧穹的悲痛,又是踱足又是叹气地摇头道:“他不应该死。”
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击打在赵碧穹的面容上,击破了本就岌岌可危的平静,瞬间狰狞了面孔,低吼道:“难道小破刀就应该死!”
“他就应该为这个孽障的过错,付出性命?!”
病老叟本也是个暴脾气,因为叶九秋之死,心中悲痛不已,被这一吼激起烈性,直接拉开嗓门,冲赵碧穹吼了回去。
“他的命不知是他自己的,也是叶小子的!他是叶小子拼了命救下的人,难道你要让叶小子白死吗?你要他的命,问过叶九秋吗?!”
悲愤中的怒骂,哪里得了许多,甚至有些口不择言。
“更何况他是你的弟子,本应该是你去救他,若说谁最应该死的话……”
忽地停住骂声,因为他看到赵碧穹眼中的火光骤然黯淡下去,就像是大火后的山林,唯剩漆黑的焦土,毫无生机。
病老叟结巴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多想啊。”
赵碧穹松开手抓住云出岫的手,踉跄着后退几步,身形摇摇欲坠,竟比在谷间的大风中,抖的更加剧烈。
忽然垂下头,捂住嘴,咳嗽起来。凶狠,激烈,撕心裂肺,几乎要将心肺都给呕了出去。
最后,实在支持不住地跌坐在地上。
“师父!”
见状,满头血污的云出岫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想去扶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好不容易歇住咳声,他怔怔地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一团扎眼的鲜红晕在掌中。
手指缓缓收拢,握紧成拳。
赵碧穹嘶声道:“不错,该死的是我……”
复又用微不可查的声音,喃喃道:“可惜我还不能死,还不能死……”
沉默,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除了呼啸的风雪,与林素仙替云出岫重新系好鱼线时,衣料窸窣的摩挲声,再无其他声响。
叶九秋的音容仿佛犹在耳侧与眼前,但他却已葬身山崖,尸骨无存,无物收殓。
巨大的伤恸,宛如决堤的洪水,淹没了全部心神,竟使得眼前那些纷繁的幻象,全都消失一空。
悲恸,便更浓了。
在一片死寂中,风波亭徐徐驶向对崖。
茫茫云雾的笼罩下,一座巨大的石像渐渐清晰。
同样是一座半山高的佛像,与来时山壁上的石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不同于弥勒佛的笑口常开,大腹便便。
此佛螺髻垂耳,庄严法相,慈悲双目普视众生。
观其形象,乃是一尊释迦牟尼佛。
许是因为山寺势高,这尊佛像更加巍峨伟岸,巨硕的头颅仿佛顶住了天宇。
历经百年的风霜雪雨,佛像早已残破不堪。
那斑驳而黯淡的色彩,与模糊的刻纹,昭示着极盛后的凋零。
佛祖俯视着眼前众人,用他那双无喜无悲的瞳眸注视着他们,用那张无情无味的面容压迫着他们。
众人笼罩在他巨大的阴影里,无论身心都感受到一种慑人的战栗!
风波亭在佛像的目光中,渐渐升高,最后“哐啷”一声,停靠在佛像的右肩上。
众人各自相顾一眼,在王怜花的带领下,走出石亭。
这里地势极高,雪重风劲,四周空旷一片,只生长了一些低矮的灌木,显得十分凄清荒凉。
众人一边向前寻觅,一边警惕地打量四方。
不多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一座佛殿,与周遭的景致一般颓败。殿前的石阶上长满了枯草与荆棘,破败的屋顶上垂下一簇簇干枯的藤萝,翻卷在风中,影影绰绰,如同千万只勾魂的鬼爪。
殿门前挂着一块破烂的牌匾,上书“千佛殿”三个大字,一角已经脱离了门楣,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
越靠近佛殿,佛香便更加浓烈了,十分刺鼻呛人,熏得人头昏脑涨。
若是闭上眼睛,恐怕会误认为这佛殿前人头攒动,香火鼎盛。
林素仙清亮的美目扫了一遍阶前,喃喃道:“故事里的井就应该在这里,为何没有呢?”
无心上人道:“若果真是锁龙井,便不会如此容易让我等找到。”
“我们进佛殿里看看吧。”
说着众人拾级而上,走到佛殿门前。
聂巧巧探手,正欲推门而入,忽然头顶响起一道刺耳的“嘎吱”声。
她急忙缩回手,警觉地退后一步,便闻“嘭”的一声巨响,那块破烂的牌匾砸落在地上,顺着石阶滚落下去。
在雪地中停住时,已是背面朝上。
借着那莹莹雪光,见牌匾背后也写着三字,字迹张牙舞爪,鲜红淋漓,仿佛是用鲜血写成——活佛冢。
活佛冢?
众人越看那三个字,心中寒气越胜,还不待他们仔细思索其中含义。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声音模糊不清,似有人群在窃窃私语。
赵碧穹等人惊惧回头。
这一看,令他们倒抽一口冷气。
瞪着千佛殿的一排门扉,聂巧巧不由得将眼睛揉了又揉。
她颤声道:“我、我是不是又陷入幻象了?”
“我怎么、怎么看到里面的佛像活了?”
☆、观音龛(六)
寒风瀑雪,枯藤腐草,破败与腐朽磨平了斗拱上的每一片浮雕,蛀穿了屋脊上的每一条横梁。蛇虫鼠蚁在此处筑巢滋生,而这些卑微的生灵又在冰冻的隆冬中死去或藏匿,凄清笼罩着荒寺古殿,令它荒凉死寂得宛如一处神弃鬼厌之地。
至少于前一息是这样的。
在众人垂头察看匾额的刹那,殿中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私语之声。
初时声音不多。窸窸窣窣,仿佛有人来回走动,垂衣曳地。嘈嘈切切,又似三五人凑做一处,低声交谈。其中不时夹杂着一两道木鱼声响,三四道诵经之声。
王怜花与无心上人对视一眼,举步上前,想要贴近门扉细查虚实。
他们刚一走近,忽然千声大作,万音齐发,似有千百名僧众齐颂经文——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
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莎婆诃……
葬魂度灵,便颂往生。
如今八人登临佛殿,殿中“佛鬼”却以往生咒相迎,其杀生葬命之意昭然欲揭。
虽然夜色浓稠,殿中更是幽暗,但借着一点晦暗的雪光,能透过破烂门扉的缝隙,看到众多纷乱黑影,在殿中往来穿行。
浓黑阴影模糊了影子的轮廓,一团团黑影仿佛狰狞巨兽,盘踞在佛殿深处,磨刀霍霍,虎视眈眈,只等着将闯入巢穴的生人撕碎吞噬。
聂巧巧努力张大眼睛,目光顺着门板缝隙溜入,不经意间与一双眼睛对上!
那双眼睛呆滞冰冷,顽愚无神,像是瞎子的眼睛,又像是用石头雕刻而成。
眼睛的主人面色灰暗,眉眼弯弯,像是冲她笑了笑,然后如同阴影一般缩入阴影之中。
曳地的袈裟没有丝毫声响,手持的锡杖没有分毫颤动,就好似“它”不是靠双脚行走,而是凌空飘来。
聂巧巧顿时感觉自己手足冰冷,汗重湿衣——佛像……活了?!
殿内的“死物”在行动交谈,而殿外的活人,却浑身僵硬,寂寂无言。
生与死,仿佛一瞬间颠倒了一般。
虽然一路走来,他们遇到的诡奇之事,已经太多太多。
然而,恐惧是无法习惯或麻木的。
那种晦暗压抑的情绪,就好似吸血的蚂蟥一旦贴上,便直往你的皮肉里钻,又像是一块块巨石,不停地往你心口上垒。
而你只能凭着勇气与毅力,苦苦地煎熬着,直到被压垮,被吸干。
显然,王火烧便是既无勇气又无毅力的货色,他受不了地挠着头发,大叫道:“诶诶诶,这地方怎么这么怪!”
“佛殿里边到底是佛祖显灵,还是小鬼作怪啊?”
王怜花一边观察着殿门,一边笑道:“这话问的奇怪。”
“是佛是鬼,有何差别?”
王火烧瞪大眼睛,道:“你的话才说的奇怪,佛祖渡人,鬼怪伤人,怎么没有差别?”
王怜花回眸一笑,温雅生姿。手腕一转,铁扇轻轻地点在王火烧的心口上,那冰冷尖锐的触感,惊的他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王怜花道:“这世上本无鬼,鬼都是从人心中长出来的。”
“佛也是一般。”
“怀善求佛,愤世问魔。成佛成魔,不过在那一线之间。”
望着王火烧的眼珠一偏,缓缓转到云出岫的身上。
他微笑道:“你说是吗,云兄?”
自出风波亭起,云出岫便一直低垂着头颅,默默跟在赵碧穹身后。
一听王怜花问及他,猛然抬头。
沉黑的瞳眸与王怜花的目光一触即离,眼底闪烁不定的惊疑,令王怜花弯起的唇角又上翘了一分。
云出岫再度垂头,匆匆答了一句:“嗯。”
那模样甚是古怪,但众人只以为他还沉浸在对叶九秋之死的愧恨中,并未深究。
王怜花微微一笑,五指一分,唰地展开铁扇,手起扇落。
哐啷一声巨响,佛殿门前生满绿锈的铜锁,被锋锐的扇刃生生劈开。
殿中的“佛鬼”似是受到惊吓,所有声音陡然消失,仿佛之前所见所闻的一切,皆是幻象而已。
唯有铜锁落地之声,在寂寂长夜中回荡。
修长手指按在门上,用力一推。
嘎吱——
殿门缓缓开启,一股阴冷腐败的气息,裹挟着浓烈到令人恶心的佛香,扑面而来。
王怜花右腿一迈,毫不犹豫地跨门而入。
这看似鲁莽的行径,令与他并立的无心上人,凝重地扫视着他。
那张风流可人的面孔,深陷在狐裘厚重的软毛中,只露出一双眼睛,亮的惊人。
王怜花心思诡变,常常以貌惑人,巧令辞色,被欺之人往往只注意到他的笑容有多亲善,言语有多甜蜜。
若是他们能看到这样一双眼睛,便不会如此轻信于他。
那是一双真正属于枭雄的眼睛,宛如暗夜中枭鸟的瞳眸,又好似绝锋上的一线寒芒。
明明前路危机四伏,而看他大步而入,恍觉并非是他走向了劫难,而是他带着劫难逼近了对方!
千佛殿门户大开,雪光与月光幽幽地投入殿内。
虽然晦涩黯淡,但是长身玉立的公子,却像是一道光线,将殿外的幽白荒凉,与殿内的阴森诡秘分割开来。
在他推门而入的一瞬间,“佛鬼”皆已消失,映入眼帘的,只有一些破旧的陈设,积满草叶与尘土的蒲团,与一尊尊死气沉沉的佛像,陈列在同样破烂的神坛佛龛之中。
王怜花领头而入,在林立的佛像间闲庭信步,细细欣赏着整座佛殿的布局。
众人跟随在后,虽未怯步,但也不比他的云淡风轻,心中危弦绷紧,小心翼翼。
王火烧落在最后,汗毛直立,两股战战,只觉得自己肚腩上每一层横肉都颤抖得快要卷了起来。
他紧张不安地打量着周遭一切。
这佛殿真不愧其千佛之名,无数佛陀罗汉的石像立如密林。有的拈花微笑,有的持杵怒目,有的腾云御龙,有的盘腿坐莲……三千诸佛,万般法相,齐聚一殿。
本应是清圣无暇的婆娑净土,却因时光凋零,人心倾颓,令他们这些后来之人无缘得见其辉煌面目,唯从残垣断壁中得以窥见些许。
那慈悲笑容,在幽暗之夜的扭曲下,显露狰狞之色,比起佛门圣殿,更像是妖魔巢穴。
或许在无人之时,这些佛像会留下悲戚的泪水,他们渡人未成,己身却堕落沉沦。
在众佛无情无味的凝注下,王火烧越走胆越怯,越行腿越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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