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正文 第28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28节
突然懊恼地一敲掌心,道:“差点儿忘了,我出发前上了一趟茅厕,如今可是一点存货也没有啊。”
病老叟怒道:“你耍我!”
话音刚落,突然一阵天摇地动,屋顶簌簌落粉,残破的横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王怜花雷霆一掌拍在古井旁的一尊石像上,轰然一声,石像倒地,横卧古井之上,将井口盖住。
接连数掌,如疾风暴雨落于石像。
轰——一掌开裂。
轰——两掌破碎。
轰——三掌崩塌。
……
百掌过后,化石成沙。
石像裂成的碎石细沙从井口倾注而下,宛如滚滚沙瀑,瞬间掩埋了整座古井。
致命的香气亦被封入井中。
王怜花看着被他填平的古井,拍了拍染灰的双手,微微一笑,道:“这下,无论是鬼还是别的什么,全都别想爬出来。”
☆、观音龛(十)
殿外寒夜高天,青霜白露,风雪渐微,蟾宫越明。
幽微的月光沿着残瓦滴漏,所泻之处如积水空明,拓下阴影纷缭,狂如鬼舞。
一道修长高大的身影在乱影中掠过,时而腾跃,时而翻转。身姿虽轻盈若鸢,但却毫无章法,像是只被竹条抽打的猴子般可笑可叹,委实不配他冲虚观第一人的形象。
危难之间,哪顾其他?
无心上人心不宁,身不能停。
机会,机会,每一个人都在等待着机会。
而被幻象迷惑神智的他,分不清真与假,虚与实,他的机会远远小于敌人的。
别无他法,只能以万物为假敌,将自身防御得滴水不漏。
在他的机会到来之前,却不能暴露破绽,将袭杀他的机会亲手交给对方!
从身上丝线停止牵动起,无心上人便在心中默算,一息,两息,三息……数到十息之际,“啪”的一声,丝线崩断。
瞬时心中一沉,他的机会又小了几分,而且还是重之又重的几分!
暗自思忖,这丝线不知是被敌人斩断的,还是被它的主人割断的。
他更期望是前者。
因为若是后者,便证明王怜花这一唯一的倚仗,大约已经身陷囹圄,自顾不暇。
不过,无论是何种原因。
接下来,都得靠自己了!
无心上人深吸一口气,目光逡巡四方。
眼前鬼影纷乱,虚妄丛生,佛不佛,魔不魔,人不人,鬼不鬼。
时而见血盆大口,向他当头罩下,时而望地狱业火,追着他席卷而来。
真与幻,虚与实,何为真,为何假?
迷障叠起,道心染尘……奈何,奈何!
正于迷乱间,忽然有人笑道:“道家本就是借假修真,应要区分真假,何其可笑?”
听闻此声,无心上人目光一颤,一路走来他一直神情淡淡,宛如水中寒月,却在对方一语轻点之下,渐渐消散。
眼前缭乱的光影徐徐汇聚成一个人影,容貌模糊不清,不知是否因为太过悠久的岁月,磨去了无心上人对他的记忆。
然而,那洒脱的声音,清朗似风,一如往昔。
“无心,你太过依赖自己的耳目,肉眼凡胎徒增虚妄,只看你的心吧……”
那影子拎起一坛酒,冲无心上人遥遥一敬,酒水一泼,化作倾盆大雨。
酒雨过处,刀光剑影,群魔乱舞宛如壁上之画,渐渐消融,荒芜鬼寺化为一座朴素庭院。
无心上人记得这庭院的名字——龙虎山冲虚观的“炼心院”。
炼心院只是冲虚观七十二座庭院中的一个,四四方方,普普通通,无甚别致之处。
只在庭院中央立着一棵老榕,蓊蓊郁郁,虬枝横生。
粗壮的根须似乎耐不住地底的沉寂,翻出硕大一截,宛如巨蟒盘踞于此。
树干上鼓着巨大的树瘤,令它像是一位驼背的老者,脊背佝偻,老态龙钟。
不知在多少个春秋里,老榕笑容慈祥地看着冲虚观的道童们,攀着它的根须爬上爬下,将粗粝的树皮,摩挲的光滑乌亮。
此刻,它依旧那般祥和地瞧着盘腿坐在树根上孩子。
或许在修炼,又或许在想着心事。
矮矮小小,圆圆胖胖,一点也看不出他长大后清冷的模样。
“哎呀”一声,一片“大雨”倾盆而下,将树下的孩童淋得跟只落汤鸡似的。
无心用袖子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浑圆的眼睛一瞬不瞬瞪着树上之人。
广袖长衫的道士蹲在树梢上,亦是笑吟吟地瞧着他。
那道士浓眉大眼,面容俊朗。最惹眼的是他那双清澈的眼睛,犹如万里澄江,透着碧溶溶的光。
此刻这双漂亮的眼睛,被他笑成了两道细缝。
右手拎着一个倒扣的酒坛,坛中之酒业已倒空,几滴琥珀色的酒珠挂在坛口,在明晃晃的日头下泛着蜜一样的光泽,调皮地从坛口滑下,一滴一滴点落在无心的额心上。
被无心怒瞪,那罪魁祸首一点不显心虚之色,哈哈嘲笑道:“一个大活人蹲在你头顶上怕有半刻钟的功夫,你都未曾瞧见。”
“警惕心如此之低,该多多磨炼了。”
无心又狠狠地瞪了他几眼,见非但无用,还惹得对方笑容越开,便放弃了无用功。
低头嗅了嗅身上浓烈的酒气,嫌恶地皱起眉头,揪起衣袖一拧,哗啦啦地挤出一滩水来。
淡淡道:“我本于此地静心打坐,又怎会料到有一只老猴悄无声息爬到树上弄鬼?”
听得无心讥讽之语,道士浓眉一挑,道:“若是树上蹲着的是只老猴,树下坐着的人,岂非被淋了满头满身的猴尿?”
无心怒道:“你!”
对方却笑的越发开怀,仿佛就等着无心指着他鼻子骂似得。
一想起此人一贯的作为,满腔怒气化为无奈。
“清平师叔,你再这样荒诞无礼,休怪我告诉师父去。”
清平子先是一怔,然后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
“好小子,竟然学会狐假虎威了。”
“有趣有趣!”
说罢,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在无心身边。
体谅孩童的身高,清平子蹲下身,歪着头瞧着他,笑嘻嘻道:“乖师侄,来陪师叔玩个游戏,如何?”
无心继续拧干衣衫,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道:“什么游戏?”
清平子搓了搓手,贼兮兮道:“寻个宝贝。”
无心意兴阑珊道:“你又好赌又好酒,钱在兜里留不过一晚,能有什么宝贝?”
被师侄小瞧,清平子有些讪讪。
他摸了摸下巴,道:“嗯……宝贝还是其次,重要的是好玩。”
话不说完,卖了一个关子。
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无心,只等对方搭茬。
无心深知对方脾性,知道若是不理会他,他能烦你一天。
于是,兴趣缺缺道:“怎么个好玩法?”
话音未落,清平子并起两指,落如疾风,点在无心的上明穴与攒竹穴上。
无心眼前一黑,眼脉被封。
纵使他天性沉稳,毕竟年幼,有些不安地大声道:“师叔,你做什么!”
忽然感觉有只温热的大手,在他脸上捏了捏,被他恼怒地挥开。
清平子在他耳边哈哈笑道:“从此刻开始,我要封住我你眼脉。”
“咱俩当个瞎子去寻宝,你说好不好玩?”
听到这荒诞的提议,无心隐隐有些怒意,沉声道:“要胡闹,你自去,我不奉陪。”
见自己想出的新点子竟未得师侄赞同,清平子苦恼地耷怂下眉毛。
背着手,在原地绕着圈地喃喃自语道:“小孩子不都喜欢做游戏吗?”
“为何小师侄非但不陪我玩,还生气了呢?”
突然,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
“定是小师侄觉得我年纪大,武功高,却只同他一般封住眼脉不公平。”
一派胡思乱想却自以为通了关窍,又捏了一把无心的脸蛋,笑道:“师叔我不占你便宜,比你多封两脉,鼻子与耳朵也不要了,如何?”
无心闻言心中一颤,这不是比方才的提议更糟吗?
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他还是努力睁大眼睛,道:“你疯啦!”
清平子哈哈大笑,道:“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哩,你们不是私下里都叫我疯师叔的吗?”
说罢,也不管无心跳脚,径直封了自己的眼、鼻、耳三脉,拽起无心便大步向庭院外奔去。
明明看不见,听不到,还偏偏跑得比风快。
无心被他拽在手里,脚不沾地,像是被风卷起的旌旗……也许这旗子小了点。
由于看不见道路,心中有些紧张,竭力利用耳力与清风拂面的方向,感知着两人前进的方向。
清平子一脚刚踏出院门,无心忽地想起什么,面色一变。情急之下,忘了清平子已自封耳脉,成了一个聋子,着急地大叫道:“师叔,前面是石阶……”
话未说完,感觉自己身体猛然一倾。
心想,完了。
果然同清平子一起,从石阶上滚了下去。
石阶下,两名道子抱着一摞经文,趁着阳光正好,打算前去炼心院晒书。
孰料,刚踏上一阶,便看到一大一小,抱作一团,咕噜噜地滚到脚边,着实吓了一跳。
随后心生悯意,因为通往炼心院的石阶,共有五十七阶,又长又陡,两人结结实实地从上面摔下来,想必很疼吧?
两名道子细细打量着摔在脚边的两人。
小的那个呻吟着抬头,竟是观主弟子的无心。而被无心压在身下,骂骂咧咧的那个,却是冲虚观有名的“疯道人”清平子。
其中一名道子赶忙将无心从地上扶起,关切道:“无心师弟,你怎么了?”
他并不知晓无心被封住眼脉,冲他挤眉弄眼道:“是不是疯师叔又在捉弄人了,要不要我去告诉掌教师伯?”
无心轻轻一叹,微微张口,刚想说什么,却被清平子一把捂住。
“唔唔!”
不顾无心的挣扎,清平子揪住他的后领,像是拎着一只张牙舞爪的猫儿一般,足一点地,宛如乘着清风的落叶,向前飘去。
他仰天大笑,咏狂诗一首,消融风中。
“束缊宵行十里强,挑得诗囊,抛了衣囊。”
“天寒路滑马蹄僵,元是王郎,来送刘郎。”
“酒酣耳热说文章,惊倒邻墙,推倒胡床。”
“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望着那翩然而去的背影,消失在狂卷的落叶中,云影潇潇,鹤影悠悠。
两名道子面面相觑,恍觉这名疯疯癫癫的师叔,却有几分超然脱俗。
☆、观音龛(十一)
然而,被清平子挟持的无心,觉得他这师叔恐怕是真疯了。
否则,何苦要弄的自己又聋又瞎地寻宝。
害得他一次次跟着摔进冰透的水潭,撞在土石夯成的矮墙上,陷进铺着腐草枯叶的土坑里。
弄的两人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清平子带着他,又不知闯进了哪一个院落。
无心伏在他的背上,心惊胆战地听到一阵鸡飞狗跳的惊呼与叫骂,座椅板凳稀里哗啦地推到,瓷器杯盘地呯呤哐啷地摔在地上。
一人大声喝骂道:“清平,你又在胡闹什么!”
“快将无心放下!”
戒律院的主人被突然闯入的清平子撞的满身茶水,眉峰一立,挽起袖子就要揍人,却被身旁一人按住。
那人温言劝慰道:“不过是小孩子玩心大罢了,师弟何必动怒?”
戒律院主人难以置信,道:“观主,清平他都二十好几,你还当他是跟无心一样的孩童吗?”
冲虚观观主眉目柔和,笑容慈祥地看着他,道:“你们几个无论长到多大,在我眼中,一直都是孩子。”
戒律院主人看着丰神俊秀的观主,撸下去的袖子又挽了上来,这回不是要揍人,而是觉得有些道理,必须要跟掌教师兄好好掰扯掰扯。
他严肃道:“我说……师兄,你也才大我们几岁吧?”
就在两人理论间,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的清平子,哼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曲子,早就一溜烟地跑远了。
两人这一路东撞西闯,闹的人飞狗跳,鸡犬不宁。
无心被封住了眼脉,但听觉与嗅觉犹在,借着其余四感,认真揣测着清平子要将他带往何处。
此刻,他们应是出了道观,往山间而行。
因为他嗅到了山林的气息,空山被新雨灌洗后,草木散发的香气,
听到了山林的声音,哗啦啦,一阵风鸣鹤唳,应是惊了湖里梳翎的鹤群。
不知是清平子琢磨出了什么,还是老天爷保佑,渐渐的,他们再未曾摔倒过,像是无羁的清风,在林间穿梭。
无心伏在清平子的背上,惬意地感受着鸟鸣风吟。
空山雨露,洗净念上尘垢,大风刮过,吹散心中壁垒。
清平子被风卷起的发丝拂在脸上,搔的有些发痒。
靠在温暖宽阔的脊背上,无心想着,或许人就该要发一次疯,才能感受到无拘无束的滋味……
失神间,风中忽然传来爽朗的笑声。
“乖师侄,你猜猜前面是什么?”
无心想了想,摇摇头。
恍然想起清平子看不到,便要开口回答,刚吐一词却又哑然失笑。
师叔他非但看不到,亦是听不到的啊。
清平子倒没忘记自己封了眼脉与耳脉,因而也没想过要等无心回答。
他哈哈一笑,揭示了答案。
“前面是小龙潭渊。”
小龙潭渊?
无心微微一怔,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待他想明白“小龙潭渊”四字的含义后,心中陡然一沉,大喊道:“师叔,快停下,那边是悬崖啊!”
然而纵使他再声嘶力竭地呼唤,声音又怎能传进一个聋子的耳朵里?
清平子仿佛从来不知“怕”字的含义,朗声一笑,道:“看师叔带你飞过去!”
无惧无畏地冲上悬崖,明明双目无用,右足却稳稳踏中崖边,脚一蹬地,轻身而起。
驮着无心,飞向对面,宽大的衣袂浮于流风之中,宛如展翅白鹤。
畅然一声大笑,声似鹰鸣,激荡起无边风云。
无心心中惊惶,又看不到眼下情形,只得听天由命地缩成一团。颤颤的,像是一只可怜的幼崽,拼命地贴近清平子的脊背,汲取着心安。
清寒的山风撩动着衣袍,吹拂起发丝,他却无心去感受飞翔的快意。只是在心中不断祈祷着,自己与师叔福大命大,能够平安落地。
飞渡悬崖只用去了数息,在无心看来,却仿佛度过了大半辈子。
当腾空之力已去,落势渐生,他更感紧张不安。不知等待两人的,是坚实的大地上,还是万丈深崖。
下落的过程是那般煎熬,仿佛又过去了半辈子。
终于,清平子踏着云雾落下双足,两人稳稳地站到了对崖上。
悬起的心终于放下,无心长舒一口气,突然听见两人脚下传来一阵清脆的开裂声。
原来崖边上的岩石本就不稳,当他们落地后,岩石承受不住地骤然崩裂。
于是两人跟着脚底踏落的碎石,一起滚落悬崖。
无心挣扎着伸手,想要抓住任何可以救命的东西,然而手指却是擦着石壁滑过。
下落之际,心中一片可笑与茫然。
难道自己与师叔的小命,真就要被玩丢了?
突然,背后一股大力传来。
幼童被一股温和的力道凌空推上崖顶,人在粗粝的岩石上滚了一圈,顾不得身上的擦伤与疼痛,急忙爬到崖边,冲着崖底大叫道:“师叔!”
稚嫩的声音竟嘶哑到凄厉。
呼唤了半天,无人回应,唯有山谷空廖,瑟风四起。
无心大睁着看不见的眼睛,茫然无措地坐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
放声大哭了一阵,又将自己缩成一团嘤嘤啜泣。
不知哭了多久,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小声叨念道:“哎呀呀,把师侄弄哭了,这可怎生是好?”
“他怎么那么容易哭?”
“明明练剑的时候,受了骨折割伤什么的,他都不曾哭过,怎么偏偏这回就哭了呢?”
伴随着碎嘴的叨念,还有一阵踱来踱去,烦躁不堪的脚步声。
“要不,我向他赔个罪?”
“万一他一高兴,就不去向掌教师兄告状了呢?”
“不行不行,我身为长辈,怎能向一个小辈赔罪,有失体统有失体统。”
无心狠狠地一抹眼睛,噌地从地上站起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冲去。
清平子慌张道:“哎哟,你跑慢点,小心摔倒了。”
一头撞进清平子怀里,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咬牙道:“你没掉下去!”
清平子微微一怔,然后仿佛听到一场天大的笑话似的,搂着无心笑弯了腰。
“乖师侄,你真是太小瞧你师叔了。”
“我别的不行,轻功却没的说。就算断了手臂,折了双腿,也能凭虚御风,扶摇而上。”
无心道:“可是、可是,我怎么没听到你跃上崖顶的声音?”
清平子笑道:“那是你太过依赖耳目。”
“纵使流水无形,你便不识水了么?纵使清风无影,你便不识风了么?”
“肉眼凡胎徒增虚妄,只看你的心吧。”
听得无心懵懵懂懂,似是悟到了什么,又似什么也不懂。
一席话只是清平子有感而发,并不打算教导什么。
见无心稚嫩的小脸上,一副锁眉深思的模样,甚觉好笑。
伸手敲了敲他的额头,道:“别想了,宝贝已经找到,不想看看吗?”
说罢,一股柔和气劲拂过无心双目,他眼前一亮,重获光明。
无心忍不住忍受遮了遮眼睛,因为天上一片粲然,地上亦是一片灿然,疑似天上的乌金落到人间。
待瞳眸渐渐适应了光辉,他微微睁大双目,原来清平子说的宝贝是一片黄灿灿的油菜田。
此刻正值油菜花开的季节,那漫山遍野的油菜田宛如融熔的金子,在清风的吹拂下,扬起层层金浪。
清平子负手立于田埂,举目眺望着花田,熹光洒落道袍,朦胧的宛如披上一层银羽,他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鹤,脸上一派纯然烂漫之色。
侧头笑问:“如何,漂亮吧?”
无心环抱双臂,望着迎风招摇的花朵,皱起一张小脸,道:“师叔,我不喜欢花。”
清平子笑道:“啊,你不喜欢油菜花呀。”
“明年带你去看桃花,怎么样?”
“摇头?看来你不中意桃花,那梨花呢?”
“怎么又摇头?好小子,口味还挺刁。”
“梅花呢?梅花真的不错!”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诗未吟完,无心忽然唤道:“师叔。”
清平子道:“嗯?”
无心道:“你好烦。”
清平子道:“哈哈,师兄们都这样说。”
☆、观音龛(十二)
清平子似乎对花草有莫名偏好,大概因为他是一个热爱生命之人。
而无心不然,他不喜这些脆弱之物,他的剑不需要温情与柔软,大约因为他是个冷情之人。
岁月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逐年长大,冷淡天性渐显,他越来越不耐烦与清平子每年的赏花之约。
而那名疯道士,却总能找到办法将他拖去,无论他乐不乐意。
直到他二十五岁那年的深冬,终于不用再敷衍。
因为约他赏花之人,已经埋葬在衡山之上,遗骨残骸混于草木风沙之中。
一只飞鹰从衡山之巅,风尘仆仆而归,传回了他最后的音讯。
“乖师侄,我将《太妙经》托付给了‘万家生佛’柴玉关柴兄,我若不幸葬身衡山,你可要记得去他那儿讨回呀。”
“真后悔前几年只顾着玩,没收个徒弟,若是太妙一脉的道统断在我手里,恐怕我死后都不得安生。”
“千万别回信,我怕师兄骂我,你知道你师父这人,一般没脾气,但一发起脾气来,天王老子都怕……”
信中的口吻虽是对无心说的,但是他知道这封信是写给师父的。
过去了太悠久的年岁,无心已然记不得师父当时的神情。
他只记得一声轻轻的叹息,师父将信纸倒扣在桌面上。
淡淡道:“清平这辈子,到底是有害怕的时候。”
“可惜,他怕的太迟了。”
师父果真不曾回信。
并非是他果然忍不住要责骂他,而是因为他知道,清平子怕是已经收不到了。
当为夺《无敌宝鉴》,杀的天地失色的血腥战役结束后,无心曾孤身一人登上过衡山回雁峰。
不是为讨回《太妙经》,而是为了寻回清平子的骸骨。
然而,他沿着曾经沦为战场的山路缓步而行,一路尽是断肢残骸,碎尸枯骨。
你中混着我的,我中混着他的,无论是朋友还是仇雠,全都化入腐土。
无心一路走着,将遇到的尸体一一埋葬。从地底翻出的泥土泛着赤红,不知是这泥土的本色,还是因为鲜血的浇灌。
他最终还是没能找回师叔的。
下山之时,回首而望,一座座坟丘垒于山道旁,心中一片怅惘。
明年此处的山花,一定会开的很烂漫吧。
他那疯疯癫癫的师叔,终于还是将自己的性命玩丢啦。
无心不伤心也不愤怒,清平子是一个真正的道者,若是他死在寻道之途上,也没什么值得遗憾与叹息的。
然而,心底却隐隐燃着一股怒火,不知为何而生,又该如何熄灭。
直到在一年前,他听闻那《无敌宝鉴》竟是柴玉关撒下的弥天大谎,衡山一役亦是他设下的惊天大局。
他的师叔是被自己深信不疑的朋友害死,而师叔临死前心心念念要送回冲虚观的《太妙经》,亦是落于这无耻小人之手!
他知道自己的怒火,该如何熄灭了。
然而,当他腰挎利剑,肩负行囊,准备去塞外与快活王决一死战之时,却在那滚滚黄沙的呼号中听闻快活王的死讯——同他的旧情人,在楼兰古城的烈火中焚为灰烬。
才上征程,战争已毕。
重回冲虚观中的无心,依旧不得安宁。
那场他从未见过的楼兰大火,时常出现在梦中。举火燎天,红彤彤,赤蒙蒙,仿佛燃了半壁天穹。
因而,在得到快活王遗藏的消息时,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将《太妙经》讨回。
那是他师叔临死前的愿望。
也是他的愿望。
无心上人凝注眼前的幻影,朦朦胧胧,宛如潭中水月一触即散。
只是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好似万里澄江,透着碧溶溶的光。
无心上人笑道:“没想到竟在幻象里,再次见到师叔。”
不常笑的人,一旦笑起来,是说不出的动人,好似皎皎明月破出了云霄。
清平子笑道:“乖师侄,今年还去看花吗?”
无心上人道:“看,怎么不看?”
“今年我们去洛阳赏牡丹。”
“恰好认识了王怜花这个东道主,到时候一定要他将那最美最艳的牡丹拿出来。”
“若是敢藏私,我们就将他的地盘闹的个天翻地覆!”
清平子抚掌而大笑:“妙哉妙哉!”
抬起右手,眉毛一翘,道:“一言为定?”
无心上人微微一笑,一掌击上,发出清脆一声。
“一言为定!”
两掌相触,滚烫的热度从掌心传来,不知来自幻象,还是源于心中。
无心上人回身抽剑:“不过,先让我解决这群烦人的耗子。”
清平子道:“你既看不见,听不见,又嗅不到,怎么解决?”
无心上人飒然一笑,纵身入围,剑眉淬峥嵘之色,狭眸落日月星斗。
他纵声高歌——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凡相虚与妄,镜花空也濛。”
“身炙业火烈,魂倚鹤影悠。”
“心辟红尘谱,弹剑纵轻舟。”
歌声且高且长,纵歌之人的气息,渐由凛冽似雪化为圆润融溶。
若说此前,他是一柄欺霜赛雪的宝剑,此刻便是一片浩瀚深邃的汪洋。
宝剑虽能斩人,汪洋却能倾船!
在袭杀而来的杀手的眼中,他的剑法变缓了,变慢了,却宛如沛然洪流,暴风怒雨,剑影充塞于整片天地间,令人避无可避。
他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厉害?
难道他脱离了幻象?
难道他突然得了仙法,令他的双手更加迅捷,眼睛更加明亮?
目染尘埃者,如何能理解无心上人以心做眼。
草木石顽石皆有气息,而那群杀手杀机猩烈,更如夜提灯行,让他们无处藏匿。
无心上人沉浸在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中,眼前似是展开了一副奇妙的图卷,明月照岗,梅花映雪,孤松凌风……
他仗剑行于画间,悠然如摘花拂柳,将拦路之人的性命一一摘去。
四周尸骸堆积如山,地上鲜血漫勇如河。
在尸山血海中,无心上人倚剑而立,挺直的身形宛如一株坚韧的劲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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