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正文 第29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29节
突然一阵大风骤起,充塞佛殿的浓烈香气被荡散不少。
眼前与耳边的幻象,渐渐消失。
无心上人凝眸望向远处轰轰之声传来的方向。
有人灭掉了幻香?
忽见从阴影处走来一人,不禁凝神戒备。
当看清来者形貌,心中一松。
方觉自身精神与气力已在方才的突破中耗尽,虽身倚长剑,尤是摇摇欲坠。
来者脸上浮现出焦急关怀之色,刚忙上前扶住他道:“道长,你没事吧?”
无心上人摇了摇头,道:“我……”
瞳孔一张,垂首看着腹部迸溅的血珠,匕首直没于柄,而那剑柄正握于一脸关切之色的人的手中。
身体颤了颤,张开的口中不知是要呼救,还是要叱骂。
又一柄长剑从他背后刺入。
无心上人道:“你……你们……”
被月光照的莹亮的地上,投落下一道两剑穿身的垂死人影。
两道黑影松开剑柄,宛如幽灵一般,重新缩入阴影里。
徒留那个高大的身影,拄剑跪地。
纵使气息断绝,身犹屹立!
☆、观音龛(十三)
佛殿深处,无数石像组成密林一般的石阵,将整座佛殿划分成数方天地,令众人身隔四方,不得相顾。
云出岫被困锁在北面一方石阵中。
他跪在地上,蜷缩成团,手捂双耳,不停颤抖。
口里不住叨念着:“师父……师娘……叶前辈……”
时而声如蚊呐,时而含怒低吼,让人猜不透他对所唤之人的感情到底为何。
最后,那一声声,一句句的呼唤,全都化作——
“师父……师父……师父!”
悲切凄厉,如同被遗弃的病兽,垂死哀嚎着。
陷入穷途末路的困兽,总会吸引来手持刀刃的猎手。
可能是杀手们轻蔑地认为,沉沦在幻象中的云出岫不足为虑,只分出一人,不疾不徐地走到他身后。
冰冷的剑尖抵在云出岫伏趴于地而弓起的脊背上。
冷酷的杀手,无情俯看这只即将被宰的猎物,不屑道:“铁胆狮心在那边大发神威,杀了我们不少兄弟。”
“你这做弟子的,怎就如此孬种?”
冷冷一笑,双手按住剑柄,正欲压下。
旋即一声惨吟响起,却不是云出岫的。
那正欲逞凶的杀手,被人从身后一刀割开了喉咙。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战场瞬息万变,猎人又何尝不是猎物?
轰然一声,尸体与利剑跌倒在地。
纵使身后发出如此大的响动,云出岫依然沉沦幻境,对周遭毫无知觉。
尸体倒地后,现出来者身影。
他走到云出岫身边,伸手扶住对方肩膀。
轻声道:“起来。”
云出岫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来人连唤了两声“起来”,也未见云出岫动作,似是耗尽耐心,拽住胳膊,猛地将人拉起。
这猝不及防的动作,令云出岫惊慌抬头。
来人微微一怔。
只见云出岫脸上,哪里还有一丝平日里的冷漠傲慢,尽是斑驳的泪痕。
涣散的瞳孔,昭示着他沉沦在幻象噩梦中无法自拔,苍白的脸色与颤抖的嘴唇,令他显得既可怜又卑微。
来人注目他片刻,冷冷一嗤,粗鲁地抹去他面上泪水,将人甩在背上。
驮起云出岫,屏气敛息,小心翼翼地在石像间穿梭。
感觉到背上之人犹在颤抖,那人轻轻一叹,道:“有本事在赵碧穹面前哭去,现在这副样子又是做给谁看呢?”
这句话比起问云出岫,更像是自言自语,本不该有人问答,却听见背后传来一声轻笑:“当然是做给你看的。”
那人猛然一惊,侧身一翻,便要将云出岫从背上甩出。
然而云出岫早有预谋,出手只会比他更快,哪里容他躲闪。
竖掌如刀,重重在他两肩一切,双臂瞬间脱臼,力松劲泄。
遭此重击,那人咬牙忍声,仰头向后撞去。
云出岫右掌在他肩头一拍,凌空后翻,右脚顺势踢出,在他膝弯上重重一点,那人不堪重击,跪倒在地。
正待挣扎爬起,落地的云出岫毫不停歇,出指如风,分点各大穴位,锁住关节。
刚起半身之人又再度倒地,动弹不得,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好心救人,却被反咬一口,沦落险境。
身历此事,人人大约都会痛骂云出岫卑鄙无耻,恩将仇报。
然而,此人却只是将面孔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寂寂无言,一声不吭。
染满尘土的黑靴停在他面前,云出岫蹲下身来,伸手钳住他的下颚抬起。
笑道:“你怎么什么都不问?”
那人道:“问什么。”
云出岫道:“问我为什么要设套埋伏你呀。”
那人想也不想地哈哈大笑道:“这有什么可问的,世间总是恶鬼多,好人少,恶鬼要吃人,还需缘由吗?”
目光凝注云出岫的眼睛,话中满是嘲意。
“更何况,赵碧穹养的崽子,哪个不是狼心狗肺的?”
“那五个弑师孽障的头颅,如今还挂在祖师庙前风干。”
“多你个恩将仇报的败类,想必他也不会在意太多吧。”
每当听到“赵碧穹”这个名字,云出岫眼皮就颤抖一下,但他还是耐心地听着对方说完,唇角牵起一丝微笑。
长声一叹,道:“不错,赵碧穹养的人,个个都是头野狼,狠毒无情,贪婪自私。”
“可为何他的第一个弟子,却偏偏是只绵羊?”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师兄?”
闻言,那人面色一寒,幽白的月光照在他脸上,如凝一层白霜。
此人,赫然是王火烧!
王火烧定定地望着他,一贯笑眯眯的佛陀脸上笑意隐去,方见他双目幽邃,如同浓稠暗夜,看不出他物。
他道:“云出岫,这声师兄你以前不曾叫过,以后更是叫不得。”
云出岫笑道:“为何不叫不得?”
“若是不趁着现在叫你一声‘师兄’,恐怕以后得叫你……”
说到此处,面目狰狞了一瞬,仿佛即将出口之词,令他说不出的憎恶与恶心。
“就得叫你……掌门师兄了。”
“掌门?哈哈哈!”王火烧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放纵的,敞亮的,直到笑的他上气不接下气。
“哎呀哎呀,你真是太抬举我了。”
“你见过哪一个掌门继承人,十几年来被人轻视践踏,做着奴仆般的活计,像是狗一样被人呼来喝去?”
说此话时,佛陀般的笑容又重新回到他的脸上。
虽口出怨恨之语,神色却云淡风轻。
他很想抖抖自己的右手,又因穴道被点,无法动弹,只得偏了偏脑袋,拿眼睛去盯自己的右腕。
“你又不是不知,我这手早在十几年前就废了。”
“依着赵碧穹的脾性,怎会选一个刀都挥不动几下的人做铁狮门掌门?”
说着,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就好似光是想一下那情形,便令他乐不可支。
“既然你如此看得起我,我就到掌门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以后你当上掌门,可别忘了我的功劳。封我一个长老当当,供我混吃混喝到死,如何?”
他笑眯眯地望着云出岫,云出岫亦是深深凝注着他。
什么也没说,忽然迈出一步,坚硬的靴底轻轻踩在王火烧的左手上。
尚未用力,王火烧便发出一声杀猪似的惨嚎。
“你你你你做什么!”
“云师弟!云师兄!云祖宗!小弟若说错什么话,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弟一般见识,小弟还指着这只手在漫漫长夜里聊以自慰……唔!”
压在他左手上的鞋跟狠狠一碾,只听手骨如同被磨盘研磨的谷粒一般噼啪作响。
方才轻轻踩在上面之时,他叫得尖锐,此刻云出岫真正施以折磨,他反倒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了。
死死盯着自己几乎要被碾碎的左手,瞳中之色变幻莫测。
云出岫道:“这样便对了。”
“若是你再同我插科打诨,你这左手也别想要了。”
“若这手果真被废,你一定很不甘心吧?”
王火烧目光一闪,道:“什么意思?”
云出岫微微一笑,道:“别人都只当你是只滩扶不上墙的烂泥,却不知你是条蛰渊的潜龙,沉眠的猛虎。”
王火烧以为云出岫在故意讥讽他,哂笑道:“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话未说完,云出岫出言打断,温热的气息轻轻吹拂在他脸上。
“我看到了,你晚上偷偷练刀的模样。”
“用的便是这只手!”
说着,脚下的力道又加重几分,王火烧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
“无论风吹日晒,雨淋霜打,十年如一日。”
“前段时日,我暗中窥视,见你刀法成就已不在我之下。”
“然而却在同门面前,依旧唯唯诺诺,任打任骂……如此忍辱负重,所谋之大,实在令人心惊。”
见云出岫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冰寒,王火烧以为他要逼迫自己说出那所谓的图谋。
孰料,对方却微笑道:“我真想看看,你卧薪尝胆,忍辱负重,辛辛苦苦磨了十几年的左手刀,霜刃未试便被废去……你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会发疯?会寻死吗?”
他紧紧盯着王火烧的面孔,想看到恐惧、不甘与惊慌,一切晦暗的情绪都会令他感到快意。
然而,王火烧的面容上没有丝毫愉悦他的神情,他只是拧着眉头,略有些纠结道:“大概会躲在被窝里哭吧。”
“我本就长得难看,哭起来更难看,那模样你一定不想看的。”
云出岫微微一怔,定定地看了他许久许久。
忽而轻轻一叹,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难怪师父如此喜欢你。”
王火烧嘿嘿一笑,笑声中满是讥讽,显然对“喜欢”一词,一千分一万分的不赞同。
“我对掌门之位无意,自问不曾阻过你的路。”
“偷练左手刀法也只为自保,又哪里比得上你得掌门精心教导?”
“如此咄咄相逼,又是何苦?”
云出岫道:“我本也不想杀你,毕竟众位师兄师姐几乎凋零殆尽,若只是自己留到最后,未免太过寂寞。”
说着轻轻一叹,眉目间的悲悯之色委实令人动容,若非王火烧深知他,都要被哄骗得以为他与那些同门是多么的情深意重。
叹惋过后,凝注王火烧的瞳眸,宛如毒蛇一般森然可怖。
“然而,你太令我心惊了。”
“心胸豁达,意志坚定,面对鄙夷责难,岿然不动,似孤松劲竹,任他东西南北风。”
“若是你破而后立,成长起来,铁狮门内哪里还有我的位置!”
王火烧从未想过云出岫竟然如此高看自己,嘴唇微动,刚想说点什么。
云出岫突然捂着脸,哈哈大笑起来。
那笑声如同寒鸦夜啼,凄切尖刻,令人毛骨悚然。
他一边大笑,一边大叫道:“不对不对,方才我说的都不对!”
“我要杀你不是因为那些狗屁话,而是因为师父他看重你啊!!!”
虽然他大笑之时,手捂面孔,然而王火烧深切感受到他冰冷无情的目光,从指缝间射出,如同森利的刀刃,一刀一刀剜割在自己脸上。
云出岫道:“凭什么师父如此钟爱你!”
“纵使你废了右手他也不曾放弃你,仍旧要磨砺你,打熬你!凭什么!”
心情激荡之下,脚下再度施力,那劲道如同他用牙齿碾磨着话中之字一般狠辣无情。
王火烧眉峰紧皱,竭力忍痛,咬着牙,略略自嘲道:“这种看重,我受不起!”
陷入癫狂的云出岫仿佛并未听见,他一边如狂风暴雨般踢踹地上的王火烧,一边嘶声大喊道:“所以我要杀了你。”
“我只要师父眼中只有我一人!”
“为此我还杀了叶九秋!”
伸手拽住王火烧的头发,将痛的蜷缩成一团之人的头颅拉起。
他似哭似笑道:“你说他为什么要救我呢?”
“若是他不曾救我,他便不会死,你也不会死。”
“可他为何偏偏救了我呢?”
王火烧被踹的鼻青脸肿,抽着冷气,嘶声道:“大概是他一时犯傻。”
“但凡心思纯正之人,总有几分傻气。”
闻言,云出岫瞳眸黯了黯,忽然平静下来。
他道:“那你又为何要救我?”
王火烧“呸”的一声,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沫,道:“你不是说我生了一副绵羊的心肠吗?”
正说着,不远处传来一阵隆隆之声,似是石裂土崩,狂风一荡,周遭佛香为之一清。
但是,无一人在意。
王火烧哈哈笑道:“你就当我见不得同门凋零,掌门膝下荒凉吧。”
云出岫瞧着他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人正笑着,倏然一道白光亮起,刺进王火烧胸膛。
白刃破背而出时,猩红漫染,艳烈非常。
王火烧缓缓地倒在云出岫怀中。
云出岫搂着尸体,仰头望着破烂的屋顶。
月光如水,淌落在他脸上。
他淡淡道:“可惜,我不信。”
☆、观音龛(十四)
佛殿尽头,泥沙如瀑雨滚滚而落,将那口疑为“锁龙井”的枯井填埋的十分平整,井中无论有妖魔,还是龙蛇,都被封入地底,不得而出。
当幻香灭后,不远处的石阵陡然停止运转。
菩萨佛陀们仿佛从石身中脱离,回归天上佛国,数千尊石像参差林立,重归死物。
王怜花侧卧在填平的井口上,明眸微阖,神色闲怡,一手支着侧颊,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折扇。
精致华美的神龛伫立身后,被两位天女捧在手中的夜明珠高悬龛顶,宛如殿中明月,淌下轻纱般的幽微的银光。
王怜花拢于微光之中,绯衣更绯,白肌胜雪。
那样一副萧然风姿,玉容朱颜,令他像是一位仙人,踏月而下,将井中妖魔镇压。
相比于王怜花的好皮相,身材五短,矮矮胖胖的病老叟显得毫不起眼。
此刻,他背倚着井壁,眯着眼睛,翘着腿,美美地打起了瞌睡。像是一块灰不溜秋的石头,混在一堆碎石中,不仔细分辨,还真瞧不出你我。
单看两人做派,端的是悠闲自得,然而心中是焦躁不安,还是如表象一般无二,唯其自知。
王怜花与病老叟在等待,等待赵碧穹六人的出现。
然而等待是是煎熬的。
一场杀伐过后,不知几人能回?
忽然,一阵脚步声响起。
王怜花手中把玩的折扇一停,病老叟猛然睁开眼睛,瞳中精光四溅。
只见两个相互扶持的身影,步伐踉跄地从石阵中缓缓而出。
聂巧巧神色萎靡,面容苍白,一双浓眉向下耷耸着,流露出一丝颓然之色。
她浑身伤痕密布,遍体渗血,数不清的刀伤剑创纵横交错,颇为可怖,显然她在独自奋战之时,屡陷险境,十分艰难。
不过看她步伐尚且稳定,所受之伤应无大碍。
相较之下,整个人几乎都倒在聂巧巧身上,被她半抱半扶着走来的林素仙,情况非常糟糕。
尚有一段距离,王怜花与病老叟便瞧见她的右臂诡异地向下凹了一块,整条臂膀被鲜血染透,就好似她来时便穿着一只红袖。
聂巧巧一瘸一拐地扶着林素仙到井边坐下。
她颤抖着嘴皮,对病老叟道:“我封了她云门、中府两穴,暂时止了血。”
“接下来的事儿,便拜托前辈了。”
病老叟也来不及招呼她,胡乱地点了点头,脱下林素仙的半只袖子,替她查验伤口。
这一看,令他深觉棘手。
林素仙的右臂,被人生生削下了一块碗口大小的皮肉,伤及血脉筋络。非但需要高超的医术治伤,还需能生肌造肉的灵丹妙药加以养护,否则她的右臂会留下一生的残疾。
病老叟可以用金针替她止血止痛,然而这荒芜鬼寺中哪里有足够的药材为她治伤?
病老叟想了想,对林素仙道:“我现在有一样药能治你这伤。”
“只不过……”
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
林素仙无力地倚靠在井边,面容虽苍白虚弱,但竭力微笑道:“前辈但讲无妨。”
病老叟从怀中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包裹打开,在数个瓶罐中拣出一个白玉小瓶,珍而重之地捧在手里。
他道:“这药名为‘朽木生花’,乃是一等一的疗伤圣药,对于愈伤生肌颇有奇效,就连皇宫禁内都曾花重金购买此药药方。”
一提到自己的得意作品,病老叟不禁有些得意洋洋。
还想多夸耀几句,一瞥见林素仙虚弱苍白,却又温柔耐心地听他说话,老脸一红,咳嗽了几声。
整肃神色道:“不过此药有两样不好。”
林素仙道:“哪两样?”
病老叟道:“一是上药时剧痛难当,且不能以任何方式止痛。”
“二是伤好后,会留下无法消除的疤痕。”
若只有第一条,忍忍就过去——妇人连生孩子都忍得,这世上还有多少痛是她们忍不得的?
难办的便是第二条。
女人,特别是像林素仙这样漂亮的女人,若是在身上留下一道终身难除的丑陋疤痕,说不定比要了她们的命还可怕。
病老叟虽不认为林素仙会将美貌看得比性命更重要,但认为她少不得会犹豫一下。
孰料,林素仙听后,笑着摇摇头。
“我当前辈你会说什么?”
“且不说我已为人妇……”
一想到任萍踪,林素仙纤美微蹙,拢起一抹早春烟雨般的轻愁。
轻轻一叹道:“就算我那汉子跟死了没什么两样,我也再不会嫁人了,留不留疤又有何大碍呢?”
病老叟顿了顿,不知该说点什么安慰的话,想来想去,只有跟着一叹:“你想得开就好,想得开就好。”
启开玉瓶,倒出数枚黑玉珠子似的药丸,双掌一合,碾成泥浆。再将这药泥细细抹在伤口上,填平凹陷。最后拿出一段雪白的绷带,手法娴熟地包扎紧实。
整个过程中,林素仙咬着牙,浑身抖如筛糠,冷汗涔涔,湿透了衣衫。但除了药泥刚抹上伤口的那一瞬,她闷哼了一声,接下来无论承受着怎样的剧痛,她都一声不吭。
众人心中暗暗为其喝彩——这样坚韧果决的性子,不知胜过天下男儿几凡!
王怜花看着林素仙鸦羽似的睫毛不断颤抖,衬着她苍白的面色,越显楚楚可怜。
对一旁的聂巧巧叹惋道:“真是一群不懂怜香惜玉的莽夫,对着娇嫩的美人竟也下得去如此狠手。”
往日,依着聂巧巧脱跳的性子,少不得会接上两句。
而此刻她却是低垂着头,闷闷的,什么也没说。
气氛便这样沉寂下去,直到又有一双脚步声响起,比起聂巧巧与林素仙走来时的踉踉跄跄,杂乱无章,这两道脚步声倒是又沉又稳……不过好似太沉了些?
两道人影从石阵阴影里走出,踏入夜明珠洒下的幽微光晕中。
是赵碧穹与云出岫。
处理好病人伤势的病老叟,扶着林素仙躺下修整,转头看向赵碧穹笑道:“我就知道你这只老狮子,打不死,锤不扁,就算人都死绝了,你也能生龙活虎的……”
突然哑了,没了声音,就像是被摁住喉咙的鸦。
他看到一颗低垂的头颅,与一双软绵绵的手臂,搭垂在赵碧穹的肩上,云出岫亦然。
一人身上背着一个人。
赵碧穹背着无心上人,云出岫背着王火烧。
云出岫满脸戚容,眼里噙着泪水,模糊了眼中的神色。
而赵碧穹神情淡淡,看不出情绪,但是众人依旧能察觉他内心的伤恸。
否则依着他的功底,足音不该如此响,步伐不该如此沉。
一步一个足印,一印一声叹息。
赵碧穹走到井边,将背上之人安放在地上。
无心上人大睁着眼睛,失去光泽的瞳眸像是霜冻后的石块,凝着一丝惊骇,一丝悲哀。
昔日王公卿相,剑出风云动;而今尘沙黄土,骨随百草枯。
无心上人一身峥嵘,可曾想过自己会悄无声息地死于这荒寺雪岭处,而替他收尸者却是几个萍水相逢之人?
云出岫亦将背上的王火烧卸下,并排放在无心上人身边。
王火烧的双目闭合,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仿佛睡的安稳。贯穿身体的长剑被拔去,暗红的血块凝结在伤口,尸体冷像是从冻河中掘出的坚冰,摸上去忍不住打起寒战——那是死亡的温度。
病老叟瞧着他们,嘴上嚅嗫了几下,轻轻道:“……死了?”
身为圣手神医的他,如何看不出这两人早已失去生机,不过是两具尸体。
可他还是忍不住问了。
“死了。”
一个声音干净利落的回答他,虽然温和清朗,却令众人恍觉寒风刮过,冷到彻骨。
王怜花的目光逡巡在赵碧穹身上,眉目含笑道:“连火烧兄都死了,赵掌门这下可真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他意有所指道:“叶九秋死的时候,你悲痛欲绝。可为何你这亲弟子死了,却不见多少痛惜之色?”
赵碧穹半蹲于王火烧面前,以指做梳,插入发间,一下一下,将他散乱的头发梳理平整。从这个方向,王怜花看不到他的表情,唯见浓黑的睫羽在颤动。
赵碧穹淡淡道:“在我所有亲友弟子之中,唯有他的死,我早有预料。”
转过头来,目光黯然,却又坦坦荡荡。
“因为我一直在逼他去死。”
众人闻言悚然一惊。
虽然他们或多或少都看出一点赵碧穹对王火烧的不同,但是绝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言语。
赵碧穹并不理会旁人看他的怪异神色。
凝注王火烧的尸体,似嘲似叹:“天赋,是天上的馈赠。”
“多少人在武道之途上努力,拼命,斩情绝欲,为之付出一切……却因少了那一点点天赋,而终身止步于二流。”
“戈儿他天生武骨,天资奇高,无数人求而不得。他却没有雄心壮志,甘愿庸庸碌碌,让人眼睁睁地看着他浪费天资,暴殄天物。”
“他并不知道,背后有多少双如狼似虎的眼睛盯着他,看他仗着一身天赋懒懒散散,心中充满了不甘心,胸中燃烧着妒火。”
“他不明白,右手被废后,为何门中众人像是对待仇人那样欺辱他,践踏他……那都是因为嫉恨!”
“昔日被抬得有多高,跌下时就会摔得有多狠。”
“名利权欲,贪恨嗔怨,江湖从来杀伐不止,争斗不休,他怎能天真到以为自己退让龟缩,便能寻得世外桃源?”
“我总指望着他能在欺辱与压迫中爆发,醒悟。”
“不过……”
赵碧穹抚摸着王火烧紧闭的双眼,长长一叹:“我与他,都再也等不到那一天。”
语罢,手指扣住刀柄,仓啷一声,断刀出鞘。
一抹幽影舞于指尖,刀锋电出,卷起片片飞尘。
尘埃落定,地面现出一行凌厉字迹——
“大道门前是坟场,莫将生死做等闲。百折千回心依旧,欲将化蝶一步空。天意弄人,天意弄人!”
此乃赵碧穹为王火烧留下的祭词。
又何尝不是说的他之心境?
一场杀伐,不过半个时辰,三命葬雪,十者余七。
叶九秋、无心上人与王火烧,永眠地底。
然则,无香可拈,无坟可祭。
更遑论,接下来不知还有什么陷阱埋伏等着他们。
沉重在蔓延,只剩下哀叹。
☆、观音龛(十五)
王怜花轻轻一叹,道:“逝者已矣,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更该想想如何走下去。”
虽是正经话,但是众人仍觉索然无味,但还是少不得打起精神,寻找出路。
见众人面露疲相,病老叟拿出一些干饼、干馒头与几个水囊,让众人分食。
聂巧巧接过馒头,撅成碎块,小心翼翼地喂给林素仙。
云出岫拿着分得的干粮,来到赵碧穹身边。
赵碧穹并未理会,坐在无心上人与王火烧的尸体前,好似一截烧尽的柴薪,枯朽又黯淡。
云出岫道:“师父,您多少吃一点吧。”
赵碧穹没有回答他。
云出岫跪在地上,恳求道:“弟子再怎么劝,怕您也听不进去。只愿您顾念着大师兄与小师妹,他们生死未卜,还等着我们去搭救啊!”
赵碧穹的眼珠这才动了动。
他看向云出岫,沉黑的瞳眸中泛着一丝莫名之色,但又如云烟般,一转消散。
接过云出岫手里的食水,大吃大嚼,仿佛胃口十分不错。
然而干饼吃进口中,味同嚼蜡,清水灌入喉中,也苦涩难当。
两者混在一起,如同泥浆,难以下咽。
无人知道他是用怎样的毅力,逼迫自己将之吞咽入腹。
病老叟见赵碧穹肯吃东西,心中稍安,拿着剩下的食水走到王怜花身边。
此时,王怜花正站在佛殿尽头的神龛前,细细查看,不时伸手探摸,专心致志地寻找线索。
病老叟将水囊递给王怜花,王怜花摆了摆手,表示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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