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正文 第36节
[武林外史]请君入瓮 作者:大咩哥
第36节
黑曜石般的眼珠微微转动,王怜花瞥着沈浪问道:“你什么时候弄的?”
这一问令沈浪笑的更加开怀。
他摩挲着下巴,笑道:“是啊,我什么时候弄的呢?”
王怜花抖了抖眉毛,随手丢开衣角,凑近沈浪,眉目含笑,言语轻佻。
“这算是结衣吗?”
沈浪低低一笑,道:“算是吧。”
“原本便担忧你心思突变,因而未雨绸缪,未曾想不过半刻钟的功夫,便用上了。”
“王公子可否同我解释解释,为何突然要将我推入井中?”
王怜花眨眨眼睛,纯然一副无辜之态,道:“入井之路,只有这一条。早跳晚跳,都得跳。”
“我不过是怕沈相公惧水,犹豫不决,因而助你一臂之力罢了。”
沈浪笑道:“如此说来,我还要多谢你了。”
王怜花舒展双臂,搂着沈浪的脖子,将人压向自己,直至鼻尖相触,气息交闻。
他在沈浪脸上吹了一口热气,低声道:“你已是我的人,何必如此客气?”
沈浪垂头看着他,晶莹的水珠顺着额发淌下,滴落在王怜花微挑的眼角,那双眼睛澄澈明亮,宛如一泓明泉,清可见底。
“我的王大公子,若是没有那根线,你会跟我一起跳下来吗?”
王怜花沉吟片刻,微微一笑,道:“说不准。”
“全看我的沈浪大侠,肯不肯拉下脸面,楚楚可怜地哀求我不要抛下他了。”
沈浪摇头失笑,不再理会他,转头环顾四周。
由于古木太过高大,即便井外日头高照,阳光穿过幽深的井洞后,投落在水面上的也不过只有一星半点的微光。
借着这点粼粼波光,沈浪仔细摸索了一遍井壁,无任何发现。
他对王怜花道:“我去水里看看。”
说罢,一头扎入水中,宛如一条灵巧的鱼儿,毫无滞碍地向水下潜去。
水底极黑极深,幽幽祟祟看不见底端,沈浪像是一个被捂住双眼的盲人,只能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行。
最初一段路程,四周的井壁还是树桩,而一丈过后,却变成了岩石,极不规整,粗粝嶙峋。
沈浪仔细搜寻了一会儿,终于在一堆水草的掩映间发现一个洞窟。
他拨开水草,凑近洞窟,里面依然漆黑一片,深不可见。
有细微的水流从洞口流出,温柔地从他脸侧拂过。
感觉气息发窒,沈浪双足抵住一块从井壁凸出岩石,用力一蹬,如同一条豚鱼跃出水面。
王怜花正闭着眼睛,宛如一片落于井中的树叶,悠闲惬意地飘荡在水面上。
听到沈浪溅起的水花声,懒懒开口:“发现什么了吗?”
沈浪道:“水里有个洞窟,应是一条通路,我们去探探吧?”
王怜花摇摇头叹道:“我疲乏的很,你独自去吧。若果真是条通路,再来叫我。”
沈浪挑起长眉,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再一翻身,潜了下去。
王怜花依旧十分惬意地飘着,突然腰间一紧。
猛然张开双眼,口中“咦”的一声,忽想起两人衣角还牵在一起。
他大叫道:“沈浪,你……”
“哗啦”一声,偷懒的王公子被一起拉入水中。
☆、枯荣谷与锁龙井(十一)
两人游至水草掩映的洞口处,沈浪拨开水草,拖着王怜花钻入漆黑的甬道。
初时甬道狭窄逼仄,宛如束紧的袋口,游过一段后,逐渐变的宽阔起来。
宛如一条缦回的长廊,缀满水绵青葕,铺叠碎石砂砾。四面幽幽祟祟宛如梦境,脱落下纷乱的阴影,像是一只只潜伏的猛兽,耐心地等待猎物游过。
二人越游越深,发现道路开始变得复杂凌乱。
他们想起了当初行走于冰川道上时的情形。
岔路之上又生岔路,一会儿回环,一会儿断绝,一会儿又绕回原处,如同迷宫一般,令人头昏脑涨,不辨方向。
然而,此时的形势比穿越冰川道时更加危机——他们毕竟是人不是鱼,纵使内力深厚,气息悠长,若是在一刻钟内,不能找到出口,也只能溺死于此处。
沈浪一边游动,一边思索着脱身之法,忽然听到一个古怪而尖利的啸声,极轻极短,转瞬即逝,令人不觉怀疑是否是一场错觉。
沈浪凝神细查,发觉轻缓的水流突然剧烈涌动起来,就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水底搅动。
心头不觉突突直跳,仿佛有一双手指在疯狂弹拨他心中的危弦。
回头正欲警示王怜花,漆黑的瞳孔骤然一缩。
双唇紧抿,目光凛然,那张仿佛永远笑意温和的脸上,第一次露出骇然惊容!
一路上,王怜花老实乖巧游在沈浪身后。
忽见沈浪折身而返,宛如离弦之箭一般,向自己疾奔而来。
来不及惊讶,便被他一把揽住。
人重重地撞在沈浪怀里,伏贴在沈浪的胸膛上,竟听见心脏的跳动宛如两军对垒时急擂的鼓点,快的惊人,也响的惊人。
王怜花心中一凛,能让沈浪如此紧张之事绝非一般!
正欲转头,轰隆一声巨响,两人好似受到竞奔万马的全力一撞,如同断线的风筝,倒飞出去。
即使有流水的层层缓和,沈浪仍旧重重地撞在岩壁之上,力道之大,令整条隧道微微一震,无数碎石细沙滚滚落下。
俊美的面容上流露出痛苦之色,揽住王怜花的手却攥的更紧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王怜花心中骇然,他挣扎着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令心跳陡然一停,一股冰冻般的悚然感像是融化的雪水,从头颅淌至脚底。
——这是……蛟龙?!
一双拳头大小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如琥珀一般的颜色,似刀锋一般的竖瞳,嵌在满是鳞片的扁平头颅之上。
大张的血口从正脸裂至脑后,两枚弯刀似的獠牙,悬在二人头顶,流淌着森然寒芒。
那是一条不知活了多少年岁的水蟒,粗似水桶,长如蟠龙,一身青灰鳞片,幽幽泠泠。
虽不是传说中的蛟龙,但也是天地异种。森冷的竖瞳、粗粝的鳞甲、足以裂至脑后的血盆大口……无一处不令人胆寒心惊!
沈浪手执长剑,将死死卡在水蟒的口中。
锐物插入膛颚的疼痛令它愤怒异常,疯狂地扭摆头颅,想要将口中的“棍子”折断。粗壮有力的蛇尾乱舞如鞭,砸的岩壁震动不已,落石滚滚,整个隧道在它的撞击下摇摇欲坠,几欲垮塌。
沈浪不长于力道,当初在冰川道上,连雪狼都压制不住,更何谈与这怪物对抗?
咬着牙拼命施力,也不过坚持了片刻,持剑的手臂便开始出现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咔”声。
纵使命悬一线,沈浪依旧沉稳至极。凝神静气,等待时机,在水蟒又一次摆头之时,收回力道,他与王怜花二人被连人带剑地甩了出去。
急湍奔涌,乱流狂漫,倒飞出去的恶人如同无根飘萍,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沈浪忽然用力撕开两人牵在一起的衣角,启唇对王怜花说了一个字。
王怜花微微张大眼睛,然后从沈浪怀中翻出,如同一条滑不留手的鱼儿,抛下沈浪,向另一条岔路游去。
急追而来的水蟒,见二人分路而行,没有丝毫犹豫,直追沈浪而去。
口中的伤痛令它本就不大的脑子被愤怒占据,只一心想将那只伤了自己的虫子吞入腹中。
沈浪竭力奔逃,身姿灵巧轻盈,竟似天生的游鱼。
但那水蟒更是水中霸主,疾如飞箭,迅若流风,划动的长尾卷起千涛万潮,纵使沈浪拼尽全力,一人一蟒间的距离依旧不断缩短。
直至那血盆大口悄然张开,两枚弯刀似的獠牙对着沈浪的身躯一口咬下。
沈浪突然猛地向前一窜,脱出血口,而水蟒却陡然一僵,像是被谁拉扯住了一般迟缓下来。
原来有人在这条隧道的尽头,用无数根坚韧的丝线结了一张大网。
由疏到密,由粗到细,足有五十来层,一路密密结下,侧而观之,竟成一丈之厚。
水蟒在沈浪的引诱下,一头撞入网中。
巨大的冲力与强壮的体魄,令它接连撞破三十来层。
但后面的网层却是越来越牢,越织越细。
直至尚余十来层时,水蟒已然深陷网中,进退不得。
这网编织的手法甚是奇妙,越是挣扎,便收的越紧,须臾便已勒进皮肉之中。
纵使如此,这头愤怒的野兽依旧拼命翻滚,鳞片被坚韧的细线刮下,翻出雪白的蛇肉,殷红的鲜血宛如融水的朱丹,在水中弥散成一片红雾。
同时,一阵“咄咄”之声,不停有丝线在水蟒狂暴的挣扎下崩断。
如此骇然之景,看得沈浪一阵心惊。
突然一只冰冷的手拉住了他,正是等于洞口的王怜花。
他同沈浪微一点头,拉着对方拐入另一条隧道。
前方依旧漆黑深幽,似乎与来时之路并无不同。
二人虽然神色如常,但彼此皆心知肚明——他们在这幽僻的水底迷宫里,已然迷失了方向。
老天似乎并不垂顾两人。
忽然,前方出现一片黑影,宛如巨大的雨云,以雷霆万钧之势向他们奔袭而来。
定睛一看,竟是一片蛇群!
虽然是普通的水蛇,但密密麻麻,挤挤挨挨,宛如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雨,欲将二人裹挟其中。
毫不迟疑,沈浪右手一拔,长剑出鞘,王怜花手腕一振,扇展如莲。
脊背紧贴在一起,沈浪在前,王怜花在后。
旋身一舞,剑成影,刃如霜,长剑铁扇被舞成密不透风的风轮。
若说席卷而来的蛇群如狂风骤雨,那一道道雪亮的剑光与刃芒,就如同雷雨中划破天际的璀璨电光。
在剑闪刀鸣中,血染长河,尸堆成山。
两人并肩而行,生生从蛇群中杀开一条通路。
当他们终于突出重围,前方的情形竟令二人如坠冰窟。
他们对上了一双灯笼似的眼睛,琥珀色的竖瞳,森冷、残厉、饥饿,凝着嗜血的欲望。
水蟒挣破了大网,静静地盘踞于此处,守株待兔!
王怜花浮在水中,只觉浑身冰冷湿腻,也不知是水太冷,还是心太寒。
就在四肢冷的逐渐发木间,沈浪握住了他,那样紧,又那样用力。
烫的像是一把火,生生驱走了四周的寒意。
沈浪侧头看向他,乌黑的长发随波飘动,俊美的脸孔如刀削斧劈一般轮角分明,一双点漆似的眸子,宛如绝锋上的一线寒光。
他张口道:你信我吗?
王怜花微微一怔,笑容缓缓攀上唇角。
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回握住他,以绝不逊色于对方的力道,甚至要更紧些,更加用力些。
水寒刺骨,两人紧紧交握的掌心却烫的似乎要析出热汗。
前方失去耐心的水蟒已向二人奔袭而来,而这迫在眉睫的危机似乎被他们抛到了九霄云外。
心中眼中只有彼此——有沈浪(王怜花)在侧,又何惧其他!
巨大的血口张开,露出一对寒光泠泠的獠牙,向二人当头罩来。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浪拉着王怜花轻身而起,如同一片飘摇的落叶,堪堪避开水蟒的上颚,顺着它的头颅滑下。
滑至头顶之时,手中长剑倒转,猛然灌注全身内力,剑身颤动,震起一圈圈水波。
手掌剑柄,刃尖抵住水蟒的头颅,猛然插下。
☆、枯荣谷与锁龙井(十二)
嘶——————————
水蟒浑身一震,剧烈翻滚起来,宛如一头发狂的野牛在隧道里横冲直撞,搅起的水流形成巨大的漩涡,将无数细草碎石卷入其中。
水蟒拖着二人疾驰,沈浪一手死死地攥住剑柄,一手牢牢地拉着王怜花,像是两面在狂风撕扯下,猎猎翻卷的旌旗。
手臂从僵硬到酸软,再变成剧痛,到如今已是几近失去知觉,沈浪仍旧咬牙坚持,不肯松手。
忽然左手攥着的手腕一阵阵的颤抖,沈浪在急流中艰难转头,微微一怔。
只见王怜花面露痛苦之色,被寒水冻的苍白的面孔生出一片绯红。
这是……窒息之兆!
王怜花徒劳地大张着眼睛,视野中一片模糊,窒息的痛苦令他开始颤抖。
忽然感觉拽住他的手猛然用力,将他拖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柔软的双唇含住他的,微微侧头,使唇齿贴的更紧,直至没有一丝缝隙。
咬紧的牙关被对方探入的舌头强硬撬开,炽热的气息渡了进来。
王怜花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生机复苏,朦胧的双目逐渐恢复清明。
映入眼帘的是墨色的长发拢在他身上,宛如一张密密的大网,将他缠绕其中。
咫尺间的面容,因为靠的太近,反而看不清神色。
只见那双眼睛,深沉如海,但却暗涛奔涌,似有沛然风暴在酝酿。
突然,“哗啦”一声,宛如晴空雷鸣,水蟒竟带着他们冲出了水面。
巨大的蛇躯腾跃于空,荡起千涛万潮,如蛟蛇化龙,腾跃九霄。
柳暗花明,峰回路转,二人竟于绝处逢生,不觉怔愣当场。
还好沈浪及时回神,毫不犹豫松开剑柄,足下一踏,挟着王怜花如同展翼的鹏鹤凌空飞起,乘风踏浪,跃上水岸。
由于气力不济,两人狼狈着陆,巨大的冲力令他们在石岸上翻滚了好长一段距离,方才停住。
接着又是“轰隆”一声,水蟒落回水中,掀起的一丈高的巨浪拍于岸上,将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的二人,又打翻在地。
沈浪伏于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被同样气喘吁吁的王怜花撑着肩膀扶起。
王怜花蹙眉凝目,警惕地盯着水面,水波荡漾,散开一圈圈巨大的涟漪。
幽黑的水面渐渐恢复平静。
王怜花又待了许久,不见丝毫动静,方才长舒一口气。
心神一松,顿时感觉浑身疲乏劳累,四肢酸软不堪。
索性坐倒在地上,拍着大腿纵声大笑:“我王怜花的命连老天都不敢收,何况你一畜生!”
好不容易歇住笑声,王怜花伸手将湿透的长发一捋,哗啦啦地拧出一水来,然后随手甩至脑后,侧头对沈浪道:“只可惜了你那柄剑。”
沈浪弯起眉眼,笑着摇了摇头。
王怜花奇道:“你不在意?那是你爹的遗物吧?”
沈浪道:“虽是我爹的遗物,也不过是一柄剑罢了。”
“英雄总有白头日,名锋终遇折刃时。”
“总是要分离的,何不就让它轰轰烈烈地葬在此处呢?”
见沈浪说的洒脱,王怜花也淡淡一笑:“罢了,白为你担心一场,你总是想得开。”
说罢,身形一仰,湿漉漉地往地上一躺,头枕着双臂,转动着眼珠,环顾他二人被水蟒带着闯入的此方天地。
此地乃是一座巨大的石窟。
石窟四壁被凿出数百个窟窿,错落不齐,大小不一。
最大的那个窟窿用去了一整面石壁,内嵌一尊石佛,足够五六丈高,螺髻抵住了洞顶。
虽不如齐山高的弥勒与释迦雄浑壮丽,但其雕工精美,色彩妍丽,连袈裟上复杂繁丽的纹路都纤毫毕见。
庄严辉煌之姿,令人震撼。
其余数百个石窟,以吊桥相连,每个石窟中搁着一口棺材。有的鎏金嵌宝,有的漆黑灰暗,有的甚至不过是一副草席子。
而每口棺材上又供着一盏黄铜莲灯,灯油满满,火光荧荧,令整座洞窟明亮得如同缀星嵌月,堂皇恢弘。
巨大的石佛环绕于灯火之中,如同被众星拱绕的明月,半身浸没于水中,摊开的双掌堪堪浮于水面。
狭长的双眸慈和垂顾,将沈浪与王怜花捧于掌心之中。
王怜花静静地瞧着石佛,那么仔细,那么入迷,就好似石佛身上华美的纹路吸引了他。
不知瞧了多久,忽然轻声道:“沈浪,你可知我在张府的时候,是真心实意想要杀你的。”
“毕竟只要杀了你,我就能成为那人的心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日子可比如今朝不保夕的惨状好过太多。”
沈浪闷闷地应道:“嗯。”
“但是啊,当我在那屋顶遇见你时,我忽然舍不得了。”
“你这个人有趣,又聪明。我既嫉恨你,又佩服你。讨厌你,却又喜欢你。跟你相互算计,斗智斗勇,甚至只是喝酒闲谈都是极有意思的事。”
“后来你又对我说了那些话,那样看着我,让我……”
“嗯。”
“你说你是不是知道我的心思,才故意那样做的?不然为何偏生每句话、每个字都戳在我的心上?”
“嗯……”
王怜花难得一次剖白真心,却得到几个敷衍的回应,不由地皱眉道:“沈浪,你这是什么意思?”
却见沈浪身形猛然一晃,坐倒在地。
他面色苍白,嘴唇青紫,手捂着腰侧,身体蜷缩成一团,正细细颤抖着。
王怜花神色一凛,上前拉开沈浪的衣襟,将衣物脱至腰腹。
只见腰侧嵌着两枚细细的小孔,漆黑的毒血从孔中缓缓渗出——原来二人从蛇群中杀出时,沈浪不幸中毒。
王怜花俯身欲替沈浪吸出毒血,却被他制止。
沈浪眉峰紧拧,冷汗涔涔。
“此毒毒性甚烈,你若是替我吸出,怕也要沾染上。”
王怜花抓住他的肩膀,狠声道:“既然身中蛇毒,为何还若无事地跟我说了那么多话,你……”
突然一道声音从头顶传来。
“公子莫要责怪沈相公,他如此咬牙坚持,不过是担心我会趁机出手罢了。”
骤闻人声,王怜花心中一惊,抬头望去。
只见石佛头顶上坐有一人。
眉清目秀,面如好女,手持琉璃佛珠,身穿素青僧衣,明净庄严,风姿超逸,仿佛一位清圣佛祖步履凡尘。
见王怜花向他看来,那人微微一笑。
醇厚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温和,如四月和风入耳,却令二人听出沛然杀机。
“千佛寺一别后,贫僧时时思念二位,终于此婆娑净土再会了。”
竟是天台山天龙寺传人——智苦!
☆、枯荣谷与锁龙井(十三)
再见智苦,依旧风姿超卓。
一双澄澈如水的明净瞳眸,一袭干净整洁素青僧衣,气息温和淡泊,宛如清风流云,静湖澄江,不染片尘。
这般风姿品貌,令人实不忍疑他乃是为虎作伥的恶鬼。
可如若不是,他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又为何会对沈浪二人流露出杀机呢?
沈浪在王怜花的扶持下,坐稳身体,努力将脊背挺直。
但就是这一简单的动作,又让他出了一身冷汗。
抬头仰望智苦,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我听闻,大师自言为等心中之佛盘桓寺中不肯离开,何为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智苦俯看沈浪,慈目善目,笑意从容,修长的手指缓缓捻动起佛珠。
他本不该多言,因为他的敌手是沈浪与王怜花,天底下最聪明最有本事的两个人,不知有多少枭雄阴谋者惨败其手。
然而,如今这两人一个身中剧毒,一个精疲力竭,像是两只翻不出五指山的小猕孙,智苦便不在乎耗费些时辰同他们闲谈几句。
听得沈浪问话,他淡淡一笑,温言道:“自是因为等到了。”
“谁?”沈浪问道。
智苦笑道:“沈檀越既有大仁大智,又怀大慈大悲,自快活王遗藏灾祸起,不畏艰险,投身是非。一路走来不知普渡了多少被无情卷入的罹难者,难道还当不得佛祖一谓吗?”
沈浪微微一怔,旋即苦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一名红尘客,而大师是才是跳出三界的方外人。”
“当日千佛寺中初遇,大师出尘之姿令沈某一见难忘,深憾未有机会能同大师深交。却不想大师未修成菩提道果普惠世人,反成了阎罗座下的勾魂使。”
智苦道:“世事难料,人心叵测。”
“皮肉色相,不过是遮目迷障,若不将那层皮肉剥开,又如何能知底下的心是红,还是黑?”
“而且,檀越还说错了一句话。”
沈浪道:“什么话?”
智苦道:“你我初见,非是在千佛寺中。”
此话令沈浪甚为惊异,垂眸思索片刻,亦未能想起还在何处见过智苦。
智苦微微一笑,声音忽然变得古拙苍老。
“在那冰川之上,你一剑劈了老夫爱舟,可让老夫心疼得数日不曾安眠呀。”
此话此音,竟同几日前在冰川道上追杀他们的渔翁老者一模一样!
沈浪目光微凝,怅然一叹:“没想到那个令冰川崩裂,害十数位铁狮弟子丧命的刽子手,竟是你这位天龙寺的得道高僧……”
话音未落,身躯又是一阵颤抖,手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王怜花更加用力地稳住他,感觉握在手里的掌心又湿又冷。
不禁蹙眉深思,沈浪情况之糟糕,已然出乎其预料。
闻言,智苦笑意转淡,一抹悲色浮于眼中。
“得道?若果真得道,便已得超脱,何以还在这污浊人世沉浮,枉自灵台蒙垢?”
话语之中似有迷茫,有怅惘,还有莫大的悲凉。
王怜花冷然一笑,道:“看来当初我同那人闹翻后,他便选你替我来主持整个杀局。”
“如此说来,他是觉得你有堪比我的本事,又有我没有的忠心?”
“可除了冰川道上的一场追杀,我再未见过你有任何出手的痕迹,全然一副放任自流的态度,曾让我一度以为他所派遣之人全都是各行其是,各凭本事,并没有一个统筹全局的头领发号施令……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墨瞳沉凝,锐利的目光宛如刀锋,剜割于那张平静的面容之上,用刀尖欲挑出那副宁静淡然之后潜藏的东西。
智苦笑容不动:“贫僧一点微末本事,怎可与公子相比?更何况还有一个能与公子比肩的沈相公在。”
“贫僧自知面对二位并无必胜把握,倒不如安心潜藏,等待时机。”
“你们瞧,这不就被我等到了吗?”
藏头露尾,乘人之危,却说的坦坦荡荡,令人难以对他生出鄙薄之意。
王怜花见他油盐不进,套不出可用讯息,心下微沉。
忽而展颜一笑,道:“这么说,那传言是真的?”
智苦讶道:“什么传言?”
王怜花道:“传言天龙寺禅心陀继任者智苦,犯杀、嗔、妄、狂四戒,被天龙寺方丈下令废去武功,永囚寺中。”
智苦微微一怔,复而笑道:“贫僧怎未听过此等荒谬传言?还请公子斋口,莫要乱污他人清誉。”
王怜花言笑晏晏,那微弯微翘的眉眼,像是四柄锋锐的刀刃,淌下泠泠寒光。
“就算如今没有,很快也会有了。”
“我如今虽落魄,手底下倒也有几个忠心得用之人。若我死在此处,他们自会为我报仇。”
“他们虽武功粗浅,不能同你硬拼,但在暗地里兴风作浪,散播谣言,挑拨离间,却是一把好手。”
一番威胁,未能令智苦色变。
那副慈目含笑的模样,反倒像是在看一个顽皮的孩童,叫嚣着要在大人脸上抹一层泥。
他道:“公子也是此刻方知我的身份,若我即刻将你二人毙命掌下,公子那群得力干将又如何能知是谁杀了公子?”
王怜花淡淡一笑,道:“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我自有法子。”
话锋一转,显露几分凌厉之意。
“还是说……对我的本事,大师仍所怀疑?”
智苦口诵佛号,微笑摇头:“王公子的高绝,贫僧自是深信不疑。”
“然而,贫僧也听说了一个传言。”
“哦?”王怜花长眉一挑,道,“什么传言?”
智苦道:“传言有数百名不知底细的黑衣杀手夜袭天龙寺,将方丈在内的二十一名高僧尽数杀死,更欲将天龙寺满寺灭门。危急关头,禅心陀继任者智苦率领众僧人奇袭反击,舍生取义,一马当先,身中十数刀而不倒,力挽狂澜,立下救寺大功,成为新一任天龙寺方丈。”
“天龙寺灭寺之危?寺中方丈、高僧俱亡?”王怜花口中喃喃,体味到智苦话中之意,眉峰越蹙越紧,目光越凝越寒。
智苦微微颔首道:“不错,此事就发生在你二人死后的第五天。”
斩钉截铁,就仿若这场尚未发生的惨剧已成定局。
闻言,王怜花纵声大笑,若非目光太冷,这一笑端的是粲然动人。
“我还以为你用我二人的性命与那人换了什么东西。”
“竟不过是一山一寺之地,和一群秃驴老大的名头。”
“原来我与沈浪的性命,竟是这般不值钱!”
那深为惋惜的神情,好似真心称量过自己与沈浪的性命价值几何。
智苦摇头笑道:“二位武功才智俱是万中无一,贫僧甚为敬重,又怎会为了一点虚名与权力,而使天下间少了两位英雄人物呢?”
王怜花嗤笑道:“少拍小爷马屁。”
“你以为杀人前多说几句好话,人死后就不会化作厉鬼纠缠你么?”
面对王怜花的奚落,智苦不以为忤,笑容淡然。
忽然话锋一转,道:“王公子、沈相公,你们可还记得千佛寺里的皮影戏?”
王怜花不知他提及此话乃是何意,只是淡淡了应了一声:“记得。”
忽而灵光一闪,道:“那和尚……你……莫不是!”
“不错,我便是戏中的那个和尚。我投身那人,不惜犯下杀生重罪,正是为了我师妹……”智苦展颜一笑,声音越发温和,充满无尽温柔之意,“……为了那位度化了毗那夜迦的观世音啊。”
☆、枯荣谷与锁龙井(十四)
温和的声音,宛如一枚轻羽在空旷的石窟中缓缓飘落,坠入粼粼寒潭中,随着银波微漾。
智苦笑道:“我跟皮影里的师兄一样,动了妄心与痴念。”
“而她却不似皮影中的师妹那般柔弱天真,像朵未经风霜的铃兰花。”
“在被师父捡回天龙寺前,她是一个被雪狼养大的孤儿,她的养父是雪狼的首领。在狼群的教导下,四五岁的时候就懂得如何潜伏,如何捕猎,如何用牙齿撕开野兔与雉鸡的喉咙。”
“然而在她六岁那年,有一位进山打猎的猎户发现了这群雪狼的踪迹。当时恰逢镇中一名官员大寿,猎户决定联合庄上之人捕杀狼群,将剥下的皮子送给官员,以换取他对山庄的拂照。”
“雪狼虽凶悍无匹,但也无法逃拖一庄猎人处心积虑设下的陷阱。非但成年雪狼被捕杀殆尽,猎户们还尾随受伤的母狼寻到狼窝,连只幼崽都不曾留下。”
“外出寻水而归的孤女,看着一地的血迹,不言不语。转头拖着一柄比她还长的柴刀,趁着夜色摸入村庄,欲将庄上之人如同宰杀她的亲人一般割喉放血,拆骨剥皮。”
“然而,她刚入一村就败露了行迹。被庄上之人抓住,用绳索捆成粽子,吊在树上。没有饭吃,没有水喝,却一声不吭,只用眼睛狠狠地瞪着每一个过往之人。”
“直到我的师父遇见了她,向猎户们讨了人情,将她带回寺中。”
说到此处,智苦微微一顿,笑容渐隐,神情庄重。
“阿难佛祖曾说——不经磨砺,不受苦痛,不历劫难,不证如来。”
“我幼时曾言欲效仿佛祖,渡劫砺心。但师父却摸着我的额头说,愣小子,遇到灾祸老实躲一边便是,什么割肉喂鹰,舍身饲魔,那是佛祖做的事!你是佛祖吗?不是,就别操那份心!”
“师父最大的心愿,便是让自己弟子能安安稳稳地念一辈子经,撞一辈子钟,一生无灾无劫。”
“他大概永远不会知道,正是他将师妹……将我此生最大的劫数,带到我的身边。”
智苦还记得第一次在山门前见到师妹时,她顶着一头杂草似的乱发,浑身泥垢,被师父夹在胳膊下,叼着师父的手臂,恶狠狠地磨着牙。
看到智苦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便目光暴戾地瞪了回去。
像是一只狼崽,一条毒蛇,一点也没有女孩的模样。
师父也是将她当成了一个小子,才给带回寺里的。
将人带回,第一件事便是丢给智苦,叫他将人搓洗干净,换上新衣。
智苦顶着满脸血痕满身抓伤,好不容易拔下对方的裤子,被那缺了把的光裸下身吓的直了眼。
急匆匆地跑去说与师父,第二天,他便有了一个“师弟”。
纵使像智苦这样脾性温和的人,也同他那狼崽似的的“师弟”相处艰难。
第3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6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