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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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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腹黑养了一只傻白甜/许白 作者:iao

    正文 第8节

    当腹黑养了一只傻白甜/许白 作者:iao

    第8节

    不复之前的依依惜别之情,也无亲昵之姿。反观之前的难舍难离,倒变成了一种讽刺。

    吕益的目光被掩埋在了滚滚车尘之中……

    ☆、37 绸庄1初到

    江南自古富庶,加之初夏好风光,小荷初露,碧草连天,更是一片繁荣之景。与北方的萧瑟的都城相比,显得生机勃勃。

    许白到了余杭之后,却没有心情欣赏江南的美景。他一直对锟金的事耿耿于怀,又仿佛斗气一般急于在江南做出点事来,好让吕益看得起他,看得上他,而不是把他当作脚边的尘土一般无视。所以他一到余杭,便去绸庄总店见了掌事的罗叔。

    罗叔是个年逾五十的驼背老头,头发和胡须都是雪白一片,看起来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样子,只是那两颗黑眼珠子透着精明的目光,一看便是时刻算计着的人。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小孩,是否到了束发之年都是问题,所以怎么都不相信吕三少爷竟派了个这样的人物来掌管江南的生意。

    “这是三少爷的亲笔信函,里面写着由许少爷管理绸庄的经营事宜。”家仆上前一步,呈上书信。

    罗叔胡子一翘,挥挥手,连接都不愿接,“简直儿戏。这江南一带几十家绸庄和钱引铺子,竟要交给这样一个……”他想说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想伸手指指点点,于是手在空中悬了半天,又攥回去,曲在袖子里。

    素闻三少爷有男风之好,之前便传闻他有一男宠,如今想来,会不会眼前这个水灵的小公子?罗叔想到此,更觉得天仿佛要塌下来了一般。吕三少爷玩物丧志,吕家这是要完蛋啊。他连声叹气。

    家仆见罗叔又是摇头,又是甩手的样子,急忙上来解释:“许少爷自幼随着三少爷打理吕家上上下下的账目,现在吕家的总帐几乎全由许少爷经手,再报三少爷细看。您不可看他年青便看轻了。”

    罗叔看了许白一眼,还是摇头叹气,根本不想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除非吕家三少爷亲自跟我说用他,否则我不会把这偌大的生意交给他。”罗叔又想到了什么,“当年吕谯少爷也是本家派过来的,结果干了什么事你们少爷也知道……这里又不是经学,我现在也老了……也没那么大的精力。”

    “罗叔……”家仆又想解释什么,许白伸手拦住了他。

    “吕家在江南计四十二家绸庄,二十六个钱引铺,和八家绸织工场。绸庄规模大小不一,大绸庄有十六个,主要分布在自江陵府至余杭的十八州,小绸庄则遍布三十二道和四十六路。年收七千四百多万白银。每年夏末负责朝廷的绢织买办,逢年过节负责岁贡绸匹,其余时间只做普通贩卖。”许白将绸庄的情况娓娓道来,他基本已经将吕家的账目烂熟于心,现在不过是复述一遍而已。

    “钱引铺除了做些交引兑换、当铺的生意之外,每年春天会给桑农贷钱种桑买蚕,夏秋抽得了蚕丝之后,经由吕家的工场缫丝成线,成绸匹。放贷时收桑户三分利,收丝时压几分价格,纺得的绸缎几乎能随意定价。可以说,绸庄是吕家最赚钱的生意,每天会缴纳全部岁入的一半以上。”

    罗叔听他将一串串数字信手拈来,又说得分毫不差,心里有点惊奇,但面子上依然不肯放下,只道:“你既然知道绸庄的规模之大,也知道绸庄的生意对吕家是重中之重,便速速回了罢。吕家不可能将这么重要的生意交给一个外姓打理,吕谯再不懂事也是吕二爷的亲儿子,你的话……”罗叔的话未说尽,但言谈之中鄙薄之意已相当明显。

    一旁的家仆听不过耳,急忙辩解:“您久不在本府做事,不知道许少爷现在有多受三少爷器重……许少爷他……”

    家仆正要列举许白的事迹,许白急忙挥手阻止,他想了想:“那罗叔对于吕家而言难道不是外姓?吕家又何尝能信得过您?”

    罗叔一时语塞,支吾一下便强言道:“我哪里是管理,我不过是奉三少爷的命令不把这家业败光了而已……”

    许白料他定会强词夺理,回应道:“我也不是来管理,只是看着罗叔有没有好好做而已。”

    罗叔扬手抱拳,向天一鞠,“我为吕家鞠躬尽瘁三十余年,跟着吕二爷一路把江南的绸庄生意做起来,可曾有过半点差池?而你这个半路出来的小……小孩子,倒变成了监督我的了。这个事情,我一定要找吕三少爷说理。”

    看着罗叔开始倚老卖老,许白的眉头越皱越紧。他踌躇满志地想在江南做些事情,证明自己有用、能用,是足以辅佐少爷的人物,却没想一来就碰到了这么一个硬钉子,软硬不吃。

    说自己有能力,对方无论如何是不承认的。说出少爷的名头去压他,又显得自己没本事。

    许白顿时觉得有些泄了气,难道自己真是如少爷所说的不堪用,连个管事的掌柜都说服不了?所以正如少爷所说,他缩手缩脚,甚至为锟金而声泪俱下的恳求,都是错的了?

    家仆见许白没继续说下去,便只好又掏出了信件来,“您若不信,可看此信。许少爷确实是本家派来打点生意的。”

    罗叔摆手又摇头,“莫要拿你们三少爷压我。老朽我知道他是能干之人,但能人也有糊了眼的时候,不知这枕边吹的是什么风……”

    话说至此,非但是抗拒,简直有些侮辱的意思了。许白一听就有些炸了。他修行尚浅,做不到吕益那种表面笑着,却留到秋后算账的暗狠,被这么一激,就变了脸色。

    罗叔见他眉头深锁,满脸不悦地瞪着,手握拳头,便知道形势逆转,自己占了上风,得意得捋了捋胡子,“黄口小儿,不是老朽我说你,你恐怕还要学个二十年才能开始做事。旁门左道……欲速则不达。”

    许白觉得有一口气闷上了胸口,真是想让随行的府兵上去把人摁下来打一顿算了。

    但如果真这么做了,罗叔更可能暗里反对他,最后弄得明里暗里两个主子,反倒是他被架空。况且,他初来乍到,许多操作上的规矩还不甚明白,日后若有不清楚的地方,需要向罗叔讨教的话,又如何拉得下脸面?他咬着下唇,肩膀微微有些颤抖,将这口气强行压下来的滋味并不好受。

    然后想着,如果此时是少爷的话,面对这些倚老卖老的人,该怎么做……

    吕益会压下自己的火气,然后笑脸相迎吗?还是会把罗叔绑到柴房里饿上几天,饿到他屈服?或者从此将罗叔逐出吕家,从此不再插手绸庄生意?利诱还是威胁?决裂还是联合?吕益会怎么想……吕益会怎么做……

    许白记起吕益宴宾客的样子,吕益责下人的样子,吕益运筹帷幄的样子……吕益对他说的话,吕益所有做决断的时刻……

    他急迫地想证明自己的能力,证明自己的独立,到头来却也不得不看着吕益的背影,蹒跚而行。那个背影罩在他的头上,如他的伞,也如他的牢笼一般。

    他所有的处事原则和做事方法,他所有的可以临摹的范本和可以借鉴的模样,全部都是吕益。

    他一身都是吕益的味道,要在举目无助的时候不想到他,谈何容易。

    许白叹了口气,心中的愤懑最终还是屈服,或者说是求助于心中那个吕益的影子,“你若不肯接受,我们就一起回都城去三少爷面前走一趟,看看是怎么个说法。我倒是不怕麻烦。”他这样说着,归根到底还是要搬出吕益的名字,借助吕益的声望,寻求吕益的帮助。

    最初那迫切渴望独立的心情变成了妥协,他被困在这张大网里挣脱不开。

    心有不甘,但力所不能及。

    罗叔的眼珠子转了转,显然是在权衡取舍。

    “若您不肯随我回都城,我便在这里等。等到您愿意的那一天。”许白补充道,“相信三少爷也很想跟您叙叙旧,对对帐。”

    只要是管事的人,肯定会有把柄,何况像罗叔这样管着江南绸庄全局的人。虽然许白不甚清楚,但吕益应该是知道的,而罗叔也会害怕与吕益对峙。所以许白暗赌罗叔只是口头呈威风,并不真正想把事情摊开了说。而这边的筹码,便是吕益的名声。

    果然,罗叔那边思索了一番,慢慢向仆人伸出了手,妥协了。他是个精明的人,知道踩捧,也知道分寸。有些人不可大意,有些事不可做得太过。但虽然少了方才的气焰,却还是不信任的口气,“我倒要看看是不是吕三少爷亲笔……”

    仆人见机,急忙递上信件。罗叔看了好一会儿,狐疑地看了看他,又仔细读着字里行间的意思。

    许白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但见罗叔的脸色从狐疑变得惊惶,最后做了个请的手势,变得恭敬。这么一系列变化看来,吕益应该在信里写了些严厉的言辞。

    “方才……失礼,”罗叔不情愿地点了下头以示歉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进屋详谈。”

    这个闹剧总算告一段落。

    如果不是一开始这个老头子想倚老卖老,给许白个下马威的话,本不会生出这么多事端。

    自此,许白正式接管了江南一带的绸庄,至于那封信写了什么,他却是无从知道了。

    ☆、38 绸庄2局面

    罗叔给他介绍了绸庄的情况。虽然未必是倾囊相授,却比那些冷冰冰的账目详细了太多。那些通过收支无法揣测的交易往来,那些只看数字无法洞察的明暗关系,一件一件细细听来,便复杂得多了。

    吕家的绸庄在江南一带星罗密布四十二家,规模上看来可谓是独霸一方。加之既有官方背景,又垄断丝绸供应,经营上也是顺风顺水,表面上看起来是一片繁荣。

    但事实上却有着诸多问题,有些问题积习已久,而罗叔也是鞭长莫及。

    “十八个州的大绸庄实际上是各司其主。老朽名义上是个总管,但真正管事的却是各个绸庄的大掌柜,他们跟绸商关系好,能拿到上品的丝绸。”罗叔道。

    听到这里,许白反而有些不明白了。

    吕家在江南有八家绸织工场,按理来说,以工场的出货供应绸庄,正好实现了一供一求,但为何还需要从外面的绸商手里进货?

    “不用绸商的货源是否可行?”许白问。

    罗叔对这个幼稚的问题嗤之以鼻,刚刚收敛起来的气焰又不知道从哪个鼻孔里钻了出来,“就是说资历尚浅,三少爷还说着什么全权交代……”他装作嘀咕着,声音却足以让一桌之隔的许白听到。而许白却只能装作没听到的样子,将茶杯盖掀了又盖,盖了又掀,一脸窘迫。

    “实际上这八家工场早已名存实亡,账目上虽有名录,但名下却无出入,不知道许少爷可看清楚了?”罗叔的鼻子哼哼了一声。

    许白看过也记得工场的账目,也看到过其下无记录。但他当时还以为是与绸庄的支出相等,盈利可一并算到绸庄的盈利里,所以也并未细问。现在想来,居然还有这么一层关系,顿时为自己的疏忽而脸红了起来。

    “还请罗叔赐教。”许白放下茶杯,微微拱手鞠礼。窘迫归窘迫,忍耐却不得不忍耐,谁叫自己是真的不懂呢。

    罗叔摆了一会儿架子,觉得略有满足,便好为人师了起来,“如果是工场买进蚕丝加工成线再卖给绸庄的话,工场可以一边收着桑农的回扣,一边抬高丝绸的价格卖给绸庄,两头都赚。”

    见许白在听着,又更进一步解释:“桑农因为蚕丝无销路,不得不求工场收购;而绸庄那边,则是因为无货可卖,不得不接受工场的定价。”

    “所以这个关系便维持不下去了?”许白明白了过来,看书看帐与实际情况差了太多。

    从账面上了解的情况是供货与进货形成了垄断,但实际上,由于供货与进货分由工场和绸庄负责,不同的人都想赚一笔。加之,工场在供应之中掌握着最关键的环节,因此可以倚仗专营的优势而两头吃回扣,将货物流通控制起来。

    “不可继续的原因有两个,主要是有私人的工坊收丝纺绸,又有绸商去收购贩卖。他们的价格比吕家绸织工场的价格低,成色也不差,绸庄便私下里偷偷找绸商进货。桑农暗地里也会将蚕丝直接或间接地卖给私人的工坊。”罗叔道。

    许白分析着,“这样一来,工场便没了生意了。”

    罗叔回忆着,“吕二爷在世的时候发现了这个事,本来是想要动用官府的关系去严令禁止私人工坊,也严禁绸商的活动。但这样一来,又会损害了绸庄的利益,于是十八个绸庄的掌柜联名上书,求吕二爷放开丝绸的供应。”

    “吕二爷也不是不明白事理的人,不过据说当时除了绸庄掌柜的意见之外,是吕家二少爷在其中起了重要的作用。”罗叔又补充。

    “二少爷?”许白想起了那个总是被吕益气得愤懑而归的二公子,“吕储吗?”罗叔点了点头。

    许白只见过吕储一次,还是在刚进入吕家不久,记得那是个跟吕益长得有些像的公子,同样的英俊不凡,只是气质完全不同罢了。

    吕益常年生病,后来掌权之后渐渐好了起来,却依然不似普通男子般强壮,所以总给人一种并不强势的感觉。当然,本性如何还是后话。而吕储则是来去如风,步履匆忙,一看便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角色。

    “如果动用朝廷关系切断所有私营的绸布生意的话,各个县衙都要调派诸多人手。”罗叔道:“但是你想,地方官怎么会随意听凭吕家的调派?”

    许白重新被罗叔的话吸引了过去,也跟着推测了起来,“所以……便是要行贿?”

    罗叔想这孩子年纪轻轻,但揣测做事的一套,却十分老练。“若是想专营,必然要行贿各个知府衙门,这样一来,吕家的支出不降反增,而丝绸的供应,只会越来越紧俏,越来越高价。”

    “反而言之,若是放开了丝绸的供货生意,绸庄反而能进了价廉物美的丝绸。可谓一石二鸟。”许白接下了他的话茬。

    罗叔面露笑色,“吕二少爷当年可能也只是三少爷初掌吕家的岁数,却对利弊计算得如此精准。事后也证明,放开了供货生意,让私坊和绸商掌握制绸的环节,远比全权掌控要高效得多。吕家的绸庄生意也正是那时开始,蒸蒸日上。”

    许白听了这一番话,除了佩服吕储的见识之外,却并不相信吕储是为了绸庄的营利,而劝吕二爷放开制绸的生意。

    如果提出这个意见的人是吕益的话,还有这个可能。但如果是吕储的话……

    许白想起他曾听过吕益和吕储的对话,两个人秉持的立场完全不同,衡量事情的方式也觉不一样。

    吕益是个重利的人,对各个行为的利弊计算得很清楚,从来不做无用之举,也不会冒无畏之失。

    但吕储却恰恰相反,是个重义而轻利的人。尊君臣之礼,懂为臣之道,明是非之别,辩善恶之举。仿佛是传统道德教育之下,最完美的范本。功过得失从来不会以自己的利益为衡量,而是秉承着为臣为人的正直与秉性。

    “恐怕吕二少爷当年出此决策,不是为了吕家的生意……”许白觉得自己可能会懂,“而是为了遏制官场行贿受贿的不正之风罢了。”

    罗叔愣了一下。他是个商人,从来只是考虑成本和营利,却并未考虑过以另一种身份去揣测别人的做法。所以许白这么说着,他便是不懂了。

    许白见罗叔不在接话,便笑道:“请您说回开头,绸庄大掌柜管事是个怎么回事?”

    “这是这么改了之后的一个弊端,”罗叔回过神来,说回了开始的话头,“如果是工场的话,吕家可以统一管理。但私坊和绸商却是吕家管不住的。这样一来便形成了,一个大绸庄固定会有几个供货的绸商,他们之间的交易,只能从大绸庄交上来的明帐去查,但暗地里是什么情况,却无从知晓。”

    “大绸庄拉拢着绸商,又管着小绸庄,越做越大,也越做越独立。”罗叔有些无奈,“所以我这总管是无论如何也插手不了大绸庄的具体事宜的。反而是大绸庄,会以供货为名向钱引铺借贷,而借了又不还,亏了也不补,事情越弄越麻烦。”

    许白仿佛察觉了什么,“所以这便是一开始您不愿回都城与我对峙的原因?”

    罗叔冷不防被提起的旧账噎了一下,眼珠子转了转,赶紧改口,“但这么多年来也没出过乱子,我想钱引铺的掌柜也是自有判断。”

    不知不觉间,对话变成了许白发问,罗叔回答的形式。许白对现在的情况渐渐明白了起来,“那便请您给我说说钱引铺的事情罢。”

    “钱引铺主要做些给桑农放贷的生意。不过若是绸庄想扩大或者成立新绸庄,也会找钱引铺借贷。”罗叔道:“所以绸庄和钱引铺私下的关系,我这里掌握得也不甚分明。”

    许白点头,“那么王琛,王叔那边是否也与钱引铺有牵连?”他想起了当初购军粮的事情,当时王琛便是动用了西南和中原的钱引铺去遍开假交引的兑换点。

    罗叔没想到许白居然知道这么多事,也便如实相告,“王琛那边要给农民放贷,换粮引,需要钱引铺子从中周转。江南和东南的茶生意也要钱引铺子打理。所以可以说,钱引铺是吕家生意的中间环节。若是粮丰茶欠,则钱款需要从中原向东南移转,若是茶丰粮欠,则是逆向而行。我们绸庄不做交引生意,所以相对稳定,没有大亏大赚。”

    “所以是不是可以说,绸庄与钱引铺之间的关系,相比王琛和私茶那边,要紧密得多?”许白问。方才照罗叔的话可以判断出,涉及绸庄生意的钱引铺子相较而言比较稳定,不需要涉外的钱财流通,所以他推测可能容易和大绸庄之间形成更为稳固的钱款的供应关系。

    罗叔被许白的问话惊了一下。虽然他如实相告,但却还未鞭辟入里地分析绸庄和钱引铺子的合作环节,这孩子便猜了个正着,想来吕三少爷信里所写的,所言并不虚。

    “确是这样。”罗叔承认,“每年的供货放贷都有钱引铺的参与,各地的钱引铺多少都听大绸庄调派,所以也是各自为政,互不通往来。他们每年报上来的帐,即使我觉得有问题,但那边两边一串通,也查不出什么来。”

    许白知道吕家家业太大,很多地方鞭长莫及,而各个分支做大做强之后脱离了本家的事情,也并不稀奇。现在的绸庄,就像一棵参天大树,各个枝枝杈杈都丰茂无比,茁壮得像是要与主枝干断开了一般。既是胜景,也是危机。

    “隐瞒不报,中饱私囊还算事小。”罗叔没注意到许白正在思考,只是继续说着。他一旦觉着许白确实有点本事,便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一般,滔滔不绝了起来,“怕就怕各州之间形成了竞争关系,相互压价,这才是得不偿失。”

    “此话怎讲?”许白见他愿意讲,便引着他的话头。

    “大前年江州和信州两个大绸庄抢货源,压低价,贷了大笔钱款,结果有亏有赢。前年更是有六个州斗得不可开交,所以绸商在其间便乘机抬价,把事情弄得一团糟。”罗叔说:“吕谯那个小家伙,本来看着两边斗来斗去觉得是个好事情,还给盈利多的那一方发了赏。结果有一年斗得狠了,连官绸都调达不上来,绸商拿着货不出手,硬逼着要涨价。所以……”罗叔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许白的脸色,“据说那年被查了出来,三少爷发了好大火气?”

    许白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件事。当年他还小,未必全部知道,但他清楚地记得那些日子,吕益总是眉头紧锁,而吕储难得来了一趟别府,一来便和吕益吵翻了,最后拂手而去,水火不相容。

    “若说起那件事,吕谯少爷确实要担大责任,老朽也是办事不利,只是三少爷宽宏大量,未予追究。”罗叔欠身行礼,“只是这绸庄分治由来已久,若说全部是吕谯少爷导致的,未免也是匆忙下定论。”

    当年因为此事,吕益一怒之下弃了吕谯。但现在看来,吕谯动了官绸的手脚也实在是无奈之举。下边交不上绸绢,他又要承担征绢的定额,所以只有以次充好,试图瞒天过海。

    ☆、39 绸庄3长路

    跟罗叔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了一个下午。晚上回到客栈的时候,许白只觉得那些话语依然回荡在耳畔,一遍遍地说着,聒噪得令人睡不着。于是只能起来在院子里溜达,一溜达就看见了店主正在打自家小孩。

    那小孩大概七八岁的年纪,正被店主按在凳子上打屁股。一声声地叫得惨兮兮的,却不敢扯开嗓子喊,毕竟楼上还有客人在睡觉呢。

    店主也不敢放手去打,凭空挥着,举得高、落得缓,打在屁/股蛋子上一声闷响。打是打着了,只是有没有小孩龇牙咧嘴的那么个疼法,便是另外一说了。

    过了一会儿,老板娘出来劝,小孩机灵地从长凳上滚了下去,扑到娘亲怀里撒娇。他爹摇头叹气,末了这件事就作罢了。

    三人又哭又劝又赌气地回了里屋。

    许白一直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了,才回过神来,竟是有些羡慕。

    他没经历过母慈父严的这些个真假把式,没被人打过屁股,也没被人庇护过。许圆圆也好,锟金也好,吕益也好……似乎都是把他当做个完整而独立的人在教,而不是当作儿子或者弟弟,来保护,来教导,来惩罚,来任由他的性子。

    如果锟金对他不是那种心思,只是当他的二爹的话,他会很欣喜,很高兴……但不知道为什么,感情这东西会有所分别,还会变了味道。

    他想要个母亲,许圆圆养他却并未把他当作个儿子对待。

    他想要个舅舅,但齐昊与他只相处了大半个月的时间便音讯全无。

    他想要个父亲,然后便是魏文书那如噩梦般的回忆,还有锟金那些暧昧的表白。

    后来他又遇到了吕益,二人之间是那种似父非父,似兄非兄的扭曲关系。他猜不透吕益的心思,只知道自己对吕益是动了心却也凉了心的。特别是亲眼看到锟金被吕益杀了时候。那一刻,犹如一盆冷水熄灭了他的火苗,使得他心如死灰。

    所以,本不该逾矩,更不该妄想。

    二人还是主仆关系最为恰当。

    既然为人做事,便要尽职尽责。许白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似乎是缺了一个童年,还未成长,便要成熟了。

    绸庄的生意由于牵扯了多方利益,因此变得非常棘手。主要矛盾集中在大绸庄的掌柜的之间,彼此为了争夺利益,反而使得绸商在中间周转。

    近些年,绸庄之间的纷争没有停过,绸商反而愈是做大做强,反过来把握了供货命脉,威胁了绸庄的生意。

    除此之外,大绸庄和小绸庄之间的关系,大绸庄和钱引铺之间的关系,桑农和大绸庄之间的关系,还有和官府之间的关系……一大堆关系如一团乱麻一般缠在了一起,错综复杂,想来当初吕益不让他接手绸庄的生意确实也是为他考虑,因为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根本不是他能处理得了的。

    即使他能搞清楚各个环节和各种关系,那些身在关系网中的人又凭什么听他的?

    他既不是吕家的少爷,又不像罗叔一样为吕家兢兢业业那么多年,甚至连年龄都只能算是那些大绸庄掌柜们的儿子甚至是孙子……

    这样的他,有什么资本对经营方式进行整改?又有什么立场让四十二家大绸庄和二十六个钱引铺听令?又是否有能力将这一团乱麻的关系理得层次分明呢?

    各种疑惑和猜测如一片乌云压在了许白的心头。他回屋坐在孤灯前,开着窗子。

    月凉如水,夜幕幽深。

    寂寞和无助的时候,他无法不想到吕益。

    尽管拼命告诉自己要独立,要成熟,要变得能用、有用,但入夜的时候却发现,那床宽得令人无法忍受。他习惯了身边有人陪着,而现在身边却是空荡荡的,令人不安……

    许白吹熄了那一盏油灯,屋里顿时黑了下来。窗外月上柳梢,格外皎洁,照得窗棂在地上投下了扭扭歪歪的影子。

    他怕寂静夜晚,怕树影,怕风声。大概是幼时被侵/犯的记忆过于深刻,以至于那个月夜和场景会如同梦魇一般时不时浮现在他眼前,使得他不敢一个人去面对,就怕又回忆起了什么。

    吕益睡在他旁边的时候,有暖暖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物传过来,令他有种被保护着的感觉。但现在,这个保护消失了,他终究还是要长大,还是要自己一个人去面对。

    许白拉开被褥,把脚伸进去,里面黑洞洞的,仿佛会有什么钻出来似的。他盯着那个被子里,仿佛下一秒,魏文书的手会如同毒蛇一般窜出来,握着他的脚踝,把他拉进无边的黑暗深渊里去。他不自觉得收回脚,缩成一团,被自己的那个想法,吓得瑟瑟发抖。

    夜晚就这么过去了,许白不知道什么时候便缩着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腰酸背痛,还受了风寒,发起了低烧。

    陪同前来的几个仆人,见他病了,脸色苍白,纷纷自责起来。

    “不妨事……”许白这么说着,却咳嗽了起来,结果周围的下人们慌了神,叽叽喳喳自责得更厉害了。

    罗叔来看了他一次,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关心,只是说:“吕谯少爷的宅子已经收拾好了,看你什么时候搬过去。”他称呼吕家人都是少爷,唯独直呼许白的名字。

    “劳您费心。”许白道,手掩了掩口,以压制自己想咳嗽的冲动。

    “只是今天去看陈州绸庄的行程,怕是要取消了。”罗叔的语气平静,但许白听着只怕是责怪。昨天刚得到点认可,今天便病得起不来床,白白耽误了几天。他想,这样一来,怎么能令别人信他的能力,将偌大的家业交与他?

    罗叔说完便走了,没多看他一眼。他待罗叔走后便剧烈咳嗽了起来,方才压住的冲动如一大波的蚂蚁爬着他的喉咙。

    可能所谓长大便是这么回事吧。

    没有关心你会如何,人们只是关心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你若扛不住了,便退出或放下,人们只会觉得你不堪大用罢了。

    撒娇耍赖的年纪匆匆过去,唯有自己去估量,去算计。算计自己的事业,算计自己的对手,甚至算计自己的生活。

    病了,只会添麻烦而已。

    休养了两天还未痊愈之时,许白便迁入了吕谯之前的宅邸,好给人一种掌事的样子。

    卢翰礼代表知府卢尚坤前来拜会,见了许白便冷哼了一声,觉得既然能派个小孩子来掌事,想必吕家该是后继无人了。

    许白隐约能瞧出卢翰礼眼里的不屑。其实他本想闭门不见客。

    倒不是他想摆架子或者不懂得待客之礼,只是他本就年龄小,加之又病蔫蔫的,匆忙去会客反而叫人给看轻了,不如避而不见。现在看着卢翰礼轻蔑的态度,只觉得是意料之中。

    “以后还请卢知府多多关照,毕竟都在一条船上。”许白听完了卢翰礼的一番应付差事般的寒暄之后,决定还是不能把话说得太轻松。

    吕家这些年没少给卢知府送些好处,而吕谯的事情出来,吕家更是赔进去了周边的三个中等的绸庄。当时卢知府狮子大开口,想要余杭的大绸庄,吕益和罗叔讨价还价总算压了些价钱,但也是相当大的规模了。

    毕竟其他人都是只要了鸡蛋,而卢知府这边却连生蛋的鸡都不放过。

    “话虽如此,但贵府当年的官司也是为父尽心尽力,才能有今日的繁盛。”卢翰礼一点也不是省油的灯。平常人听了许白的话,大抵都会顺着往下说些“以后就互相照顾”之类的话,他倒翻起了旧账来,片刻都不肯低头。

    许白想了想,既然卢翰礼不识趣,只好这边退一步,“当年是吕谯少爷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

    卢翰礼满意了,端起茶杯,一副反客为主的派头,“你家吕谯少爷近来如何?”

    “承蒙关心,在家里修生养性。”许白跟吕谯并不熟,只是长大后被带去吕家本府的时候见到过两次。当时吕谯跟在他娘王氏身边,母子二人见了吕益都仿佛矮了三分似的,低眉顺眼地打招呼,吕谯还要恭敬地说些感激的话。

    卢翰礼叹了口气,似乎想起了什么,亦或者把许白当成了个了解事情经纬的人,自顾自地开始讲起了自己的事,“当年我下手狠了点,没少让他受皮肉之苦。”这话不知是在忏悔,还是在炫耀,许白有些听不出了。

    “但也怪他屡次三番纠缠不休,将人家姑娘家扰得不甚其烦。”卢翰礼又道:“我们当官的要维护秩序,也不能睁眼看富家子弟欺负人不是?”

    “卢少爷有分寸,在下心领。”许白并不太了解吕谯和卢翰礼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是为了个青楼女子争得你死我活。后来吕谯杀了那女子,卢翰礼气愤不过押了吕谯折磨了半个余月。但若卢翰礼心里真挂念那女子的话,此刻却连名字都不说,也是奇怪。

    “在下家中还有些事,就此告辞。”卢翰礼不明不白地丢了句话之后便告辞了,许白起身相送。

    卢翰礼这一趟来访,大抵就是假意问好,实则暗示一番。你们现在还是在我卢家的地盘上,凡事小心。若做得不好了,我整起你们来,只会挂着公事公办的牌子。到时候下手狠了也由不得我,只能怪你们犯了错误。他又是摆架子,又是重谈吕谯的事,也无非是要给个下马威而已。

    这下马威接还是不接?许白犯了愁。若是摆出一副讨好的样子,登门又送礼,不失为一种方法。亦或不接这个招数,送走了人便不相往来。恩威并施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就难了。什么时候该讨好,什么时候该施压,什么时候该服软,什么时候该强硬,都是些极难把握的待人之道。

    典籍里的君臣父子,只阐述为官之道,却不教如何识人。话本里的商贾市侩,只描绘街景生活,却不写怎样做事。

    这交往之中的牵牵连连,曲曲绕绕,恐怕只有在跌了一个又一个跟头之后才能渐渐学会。

    长路漫漫,踽踽独行。

    ☆、40 绸庄4官商

    卢翰礼走了之后又来了几名绸庄掌柜的前来议事,汇报了一下各自绸庄的经营状况。之后的几天,陆续有各县的知县派来的人前来拜会,也有远处的绸庄来汇报,但也有绸庄的掌柜没有前来的。

    “没来的估计就是有问题了。”罗叔道:“江陵府、谭州、信州的绸庄,都是规模很大的。此次新掌事前来,他们连个礼都不送,可见其心不诚。”

    “或许是我资历太浅,不足以服众呢?”许白自嘲地笑了笑:“罗叔之前不也是瞧我不上?”

    罗叔一时语塞。

    许白有意时不时地这么提一句,倒不是他心眼小记仇,只是照罗叔那个投机的性格,如果不抓点把柄在手的话,恐怕很难完全服气。但他也无意让罗叔难堪,“既然他们并不主动来,我们便主动去拜会一下。之前说去陈州绸庄的行程取消,直接去江陵府。”

    罗叔有点不同意,“你刚来还没熟悉一下绸庄的运作,便去华中最大的绸庄碰钉子,这样不好吧。”

    “好不好,去了便知。”许白道:“若他们有意要刁难我,要羞辱我,即使我做足了功课,恐怕也难逃一劫。若是叫他们知道我先去小绸庄观摩,而不去大绸庄的话,岂不是更扫了面子?”

    这孩子虽然年龄小,性子却并不软。罗叔有点惊讶,想到之前对话的时候,许白也是有理有据,不卑不亢,顿时有点刮目相看了。

    出发去江陵府之前,许白听了罗叔和江陵府知府派来的人的叙述,了解了一下情况。

    江陵府的绸庄是那一带的纳税大户,其下管理了大大小小近十家绸庄,连知府见了绸庄掌柜陆远山也要避让三分。当年联名提出让绸商供货的十八家绸庄之中,江陵府的绸庄便是首当其冲。

    “陆老爷子是个很有能力的人。”罗叔道。

    陆远山与吕二爷是同窗,后来因为家道中落,便放弃学业,外出谋生。吕二爷知道他有能力,曾想资助他考个进士,但他转而问吕二爷赊了些本钱,开了一间绸庄铺子,做得风生水起。

    绸庄做大,还了吕二爷本钱之后,按理来说便可以独立了,但陆远山念及吕二爷那雪中送炭的恩情,便将绸庄铺子合并在了吕家绸庄下,且年年缴纳一定的利润。

    吕二爷出殡的那天,陆远山不顾年老体衰,不远万里从江陵赶到了都城。看着棺椁出殡,漫天白幡,他面色凝重,久久不语。吕二爷的恩情他已还完,所以自吕益掌事之后,他渐渐不再执掌绸庄,而将经营的事物全部交给了他的大儿子陆成蹊。

    陆成蹊这人,论能力,不及陆老爷子,但也算是有自己的一套方式方法。他的方法之一,便是想从吕家独立出去,每年不再缴纳一定的利润。

    “但只要陆老爷子还在世,他就不好明目仗胆这么做。”江陵知府派来的人道。

    “这我倒奇怪了,你们知府不去巴结一下陆成蹊,反而来拜见我这个本家派来的人,是何用意?”许白有些不解。

    江陵府派来的人支支吾吾,他没想到吕家三少爷派来的人问话竟如此直接。

    一般掌事的人都会尽量把话说得婉转些,变相要些好处。但这个小公子,直接掐住了要害问,他只得实话实说:“朝廷每年征丝的任务摊派给了陆成蹊之后,陆成蹊进贡的丝绸要经江陵知府的手,再转运去都城。这样一来二往,陆成蹊为了一路通畅,少不了要给江陵府送些好处。他若脱离了吕家,恐怕就不会承揽征丝的业务,届时我们……不也少了……”他做了个钱的手势,许白心领神会。

    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古往今来莫不如此。

    “既然如此,知府王大人那边,是向着吕家的了?”许白又道。

    派来的人急忙鞠躬恭敬道:“谁不知道吕大人权倾朝野,威震四方。小的们自然是要听话的。”

    许白假意笑了笑,“那我明日去见陆成蹊,只能请你保我个周全了。”

    “这是自然,自然。”那人赶紧回答。

    第二天,许白便与罗叔一道去见了陆成蹊。事前没有发帖,也没有打招呼。陆成蹊当时还在会见客人,听闻吕家本家的人来了之后,犹豫了片刻,只得请客人先去偏房休息,出门去迎接。

    他心里对吕家并无多少好感,也无感恩戴德之心。反而觉得这么多年,早该与吕家脱离关系的父亲却迟迟不行动,结果每年要上交利益不说,还要受吕家差遣,承担并不赚钱的朝廷的征丝业务。

    每年征丝之时,朝廷拨下来的采购款项,经吕家本家分配,再被各县地州老爷们瓜分,到他这个地方上的绸庄的时候,只能勉强维持运作。

    除此之外,朝廷每年都要上好的绢织,使得他不得不压下一部分用于买卖的货源,耽误了其他生意。

    对于陆成蹊来说,这都是他父亲那个榆木脑袋重视所谓的滴水之恩,而招惹的大麻烦。而他的主要任务,就是摆脱吕家的掌控,早早实现独立。因此,当他得知吕家本家又来人了之后,有意不去拜见。当年吕谯来的时候,他也是一样的态度。

    但现在本家人的马车已经到门口了,这人是接待还是不接待?这层关系,是明里剪断了,还是暗里不理不睬?使得他犯了愁。犹豫了片刻,他决定还是起身相迎。结果走到门口,迎了马车上下来的人之后彻底傻眼。

    本家居然派来这样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来掌事,明显就是怠慢嘛。

    当年来的吕谯比陆成蹊小两岁,这次来的小孩可小得不是一点半点了……据说现在吕家的大当家是个病弱的男生女相的人物……如此说来,吕家岂不是日渐式微,东山不在了?他想到此,便觉得脱离吕家简直是指日可待,不由得挺直了腰杆。

    “陆掌柜,久仰久仰。”许白下车率先行礼。

    “这位是……”陆成蹊佯装不知道名字,身边的小厮小声提醒,“原来是许小公子,幸会幸会。”他似乎是为了凸显自己是兄长一般,还加了个“小”字。

    “此番冒昧来访,给陆掌柜添麻烦了,还请多担待。”许白笑笑,“只是前些日子,那些大大小小的绸庄掌柜们挨个前来拜访,我琢磨着陆掌柜可能因为事务繁忙走不开,所以便自己过来了。”

    陆成蹊心里咯噔一下。这话说的,给了一巴掌又给一个甜枣,最后再给一闷棍。先是责怪这边不前去拜见,尔后又说是这边事务繁忙,表示理解,最后把这次贸然来访的理由变得理所当然。他只得顺着台阶应承道:“这马上进入盛夏时节,桑农那边要大批出丝,绸商那边也要大笔出货,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做好准备啊。”

    许白边往里面走,边顺着他的话说:“确实要好好准备……这眼见盛夏将至,朝廷征丝的事宜就要下来了,恐怕届时陆掌柜又有得忙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陆成蹊瘪瘪嘴,但他还不能明里把这件事拒绝了,只得说:“在下一定尽力。只是近年,丝的品相如何,数量如何,不光是在下一个人说了算的,得看天公作不作美。”

    许白道:“既听天命,也要尽人事。陆兄啊,我这可是初来乍到,新官上任……若是像吕谯当年一样捅了大篓子,多不好交代啊。”

    陆成蹊勉强地点了点头,心里极为不舒服。

    之后,许白开始询问起了绸庄的账目和经营状况,多少库存,多少销量,多少货源,全部都要问得清清楚楚,不差分毫。陆成蹊本打算搪塞过去,但经营这件事,在一个数字上造了假,便要在其他数字上也虚报。若是个糊涂蛋,听不出来还好,这小公子耳聪目明,反应极快,稍稍想改动一些,立即就被问了起来,一丁点儿都糊弄不了。

    “如此说来,按照历年的出丝量和进货量,加之上品丝绸的库存量,今年的征丝事宜应该是万全的了?”许白道。

    陆成蹊只顾着回答许白的各种质询和提问,还没来得及将所有数字加算一遍。

    “这个……万一南方有大涝,或者桑蚕有变化的话,便说不准了。”他一时间无法从数字上反驳许白推测,只能强拗出这么一个牵强的理由。

    许白听了,知道他是没话找话,便淡然一笑,换了个话题:“我知道历年征丝,地方上的绸庄总是难做。一边要满足征丝的额度和品相,一边还要接受地方府尹的各种盘剥,同时还要受吕家差遣,可谓两头不讨好。”

    许白一语说中了陆成蹊的心思,使得陆成蹊不由得点起头来,“许少爷所言极是。”不知不觉中,他把那个“小”字从名头里去掉了。

    “我既不姓吕,也无意帮他们吕家打点各个官府的关系。这次征丝,朝廷下拨的银子,我想直接交给陆兄进行调度,我那边不再插手。”许白不紧不慢地说。

    陆成蹊心里一惊。怎么突然间形势反转,吕家本家派来的人非但不帮着吕家说话,反而像是帮着他的样子。这一招实在是出其不意,令他不知如何作答。

    “但与此同时,陆兄也要答应我,不能陷我于不义。”许白露出了诚恳的眼神,他本就长得好,此时的神情更是令人怜惜了。“我将拨划给吕家的买办款项全部划拨给陆兄,吕家反对也好,各地州县的钦差衙门不满意也好,这中间的风险全部由我一人承担。但相应的,陆兄也千万千万要给小弟一个情面,一定要把征丝这件事情做好。若中间有了任何差池,恐怕小弟我第二天便会被吕家罢免。”

    这番话是真是假,陆成蹊的心头不断犯嘀咕。怎么这本家派来的人,反而像是为了他担了多大风险似的。“你我既是初见,许少爷为何对陆某如此信任?”陆成蹊不解。

    许白事先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于是开始胡乱夸了一通,“陆老爷的经营能力毋庸置疑,而陆掌柜这么些年,将绸庄打理得井井有条,稳赚不赔,想必定有过人之处。”

    然后又想了个理由,“实不相瞒,昨天我会见了江陵府知府派来的人,他透露了这么些年借着征丝,向陆掌柜索要好处的事。在下当时听了十分愤怒,没想到这官场积习竟蔓延得如此之广,从朝廷到地方,见到买卖人便要插一脚,如此这般还让人如何做生意?既然我手里有这么一点小小的权力的话,不如便向陆兄倾斜,好让真正做事的人能有所回报。”

    陆成蹊听完,说不动容是假的。这番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看着他父亲经商多年,自己也是在商海沉浮。官商勾结的好处他得到过,但官商勾结的坏处他也领教过。其中的利害关系,钱财往来,他参与过也经手过,到头来发现还是弊大于利,损大于得。

    基于这一点考虑,当年陆老爷联合十八家绸庄联名上书。要求废除绸织工场,禁止利用官府的势力垄断绸庄经营。开放绸商供货,货比三家,自由买卖。

    而今这位小少爷也同样洞悉了这层关系,秉持的立场竟与自己是一致的,使得他顿时有种他乡遇故知,相见恨晚的相惜之情。

    “许少爷能考虑到这一层面,陆某真是佩服至极。”陆成蹊由衷地说。

    “哪里哪里,陆老爷和陆兄这么多年,将江陵府的绸庄,连同下面大大小小的绸庄经营得有声有色,才更令小弟我佩服。”许白道:“站在上面指手画脚的人多,但真正有本事把事情做好的,恐怕只有陆兄这样的人物了。”

    “陆某愧不敢当啊。”陆成蹊想到他之前的种种要脱离吕家的想法,又想到对许白的百般怠慢,只觉得惭愧不已。说完还不算罢,他又站起身来鞠了一躬,以表歉意。

    许白连忙扶起了他,“陆兄快别折辱小弟了。咱们今后想必是同舟共济,荣辱与共了,还请陆兄多指点,多提拔。”

    “惭愧啊……惭愧啊……”陆成蹊摇头连声说着道歉的话。面前扶着他手臂的小公子满脸真诚,看起来干净而纯粹,使得他后悔自己当初龌/龊的心思,居然会想着给这样一个清丽的人一个难堪。“在下有错在先,承蒙公子不弃,此番将功补过,定当竭尽全力。”

    此后的几天,陆成蹊对许白的态度明显恭敬了起来。

    令下人布置了最好的客房请许白入住,每日三餐皆是珍馐美馔。许白若有问题,他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语之间还有点愧疚的意思,放低了姿态。许白去下边的绸庄查访时,他亲自陪同,生怕绸庄的人怠慢了。

    ☆、41 李执1瞎子

    许白在江陵住了四五天,此间陆成蹊并无任何不恭敬之举,倒是经常来找他说说经营事宜,字句之间颇有些拉拢的意味。

    “吕家背靠清晏帝的时候,自然是风光无两,但现在新帝即位,怕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陆成蹊边感慨,边洞察许白的脸色。

    许白知道他是暗暗朝自己看,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直言道:“陆兄可否不再盯着在下瞧了……我就算是个花花草草,也要被盯出个窟窿来了。”

    陆成蹊搓了搓手,摸了摸鼻头,有些尴尬的气氛,“我是怕许弟觉得受了怠慢,所以说话便格外小心。”

    许白轻笑,“陆兄这番话才是怠慢我了,我是如此小气的人么?”

    “失礼失礼……”陆成蹊讪笑道:“许弟是顶顶聪慧的人物,钟灵毓秀,前途不可限量……只是不知道为何会在吕家门下做事……若是考取个功名,自立门户,难道不是美事一桩?”

    许白眯了眯眼,“陆兄这是打听起我的身世来了?”

    “不敢不敢,”陆成蹊依旧是笑脸拱手,“只是在下觉得现在吕家已经大不如前,那吕三少爷又是个……抱恙在身的人,许弟跟在他身边做事,只怕是……”

    许白想了想,“怕陆兄是听到了些不好的话了吧……”

    陆成蹊支支吾吾,额头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若不是那层关系,许弟年纪轻轻便来执掌江南全盘的绸庄生意,也未必可信。”

    许白明白这是变着法儿地说他是吕三少爷的娈/童的事。这件事情在吕家上下传得沸沸扬扬,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这些个外姓的掌柜的居然也开始议论起来了。

    “我和三少爷的关系与我执掌江南的绸庄这件事之间,若无关系的话,陆兄便不要问了罢。”许白的脸色倒无什么变化,无尴尬也无愤怒,这在陆成蹊看来,便是承认了。

    陆成蹊又搓了搓手,说回朝廷的事,“当年吕家老爷在世的时候,户部的权力之大,几乎盖过了三省六部,可以抗衡当朝宰相。而现在呢?中书省的人都是自幼教他书文,陪他读书的人,宰相刘懿行又是先皇委以辅佐重任的人,尚书省和户部自然就被盖过了。”

    “你我只是做事之人,朝廷的事,就不要管那么许多了罢。”许白道。

    将回余杭的临行那一天,许白见到了个意想不到的人前来拜访陆成蹊。那人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年纪,身材挺拔,面容黝黑,走路、说话、做事皆是风风火火。

    “许久不见,李兄别来无恙?”许白正好和那人迎了个照面,便先笑着打招呼。

    当年与李执相遇的时候,俩人尚且年幼。现在虽是长了几岁,正值风华正茂,但模样却未有多大改变。

    李执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高兴了起来。走上前来握住他的手,又发现陆掌柜在旁边,有些局促地把手缩了回来,欣喜道:“你怎么来了?”

    “少爷派我来管理绸庄的事。”许白道:“约莫明天便要回余杭了。”

    听他提到了吕益,李执的神情又冷冽了起来,显然是对吕益没什么好感,“你还在替少爷做事?”

    许白笑道:“难不成你也教唆着我要离开三少爷吗?”

    李执苦笑了一下,“我若有能力的话,倒希望叫你不要做事。世间的事情纷繁复杂,你当个读书人,远离那些个铜臭钱污,难道不好么?”

    许白看了看李执,又看了看陆成蹊,“那我今天便要把话挑明了。我无意功名,只图能帮少爷分忧解难,以报少爷知遇之恩。你们若是替少爷做事,便也是帮着我。你们若想独立或想违抗,我自然是帮着少爷的。”

    陆成蹊和李执听完之后,皆沉默了一阵。顿时谈话的空气变得紧张了起来,许白只得转移了个话题,“李兄现在是在做什么?为何与陆掌柜有往来?”

    李执从方才的对话中回过神来,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最后只得把到口边的话咽了下去,转而回答许白的问题,“我在王叔那边管着些钱引铺的事宜,这次来找陆兄也是为了钱贷的事。”

    许白有些不明白了,“听罗叔说,粮茶那边的钱引铺之间经常有钱贷往来,但绸庄这边的钱引铺相对独立,怎么也搅和到了一起去?”

    陆成蹊皱眉,“罗叔许久不在柜台做事,自然有些事情并不清楚。近年两湖遭遇水灾,粮食欠丰,而东南那边又遭遇干旱,茶的收成也不好。唯一能借贷的便是绸庄这边的钱引铺了。”

    李执点头,补充道:“这也不是近两年的事情。当年我被派到王叔跟前做事的时候,绸、茶、粮的钱引铺之间互相便会借些银子,借得久了还会生出些利息来。吕家生意的规模虽大,但如果任何一方的钱引铺出了差池,比如粮铺那边贷出去的钱款还不上来,便会接连牵连绸庄和茶园这边的钱贷。隐患不可谓不少。”

    许白没想到这中间还有这些曲折,“既然如此,得赶紧给三少爷报个信。他那边新开的私铁生意还需要大笔的钱,若是钱款紧张的话,那个事情不如先缓一缓。”

    “这点倒不需你操心。”李执道:“王叔那边已经派人去送信了,相信该怎么做,吕少爷自当定夺。”

    当天夜里,李执与陆成蹊议完事之后,又到了客房来找许白。许白脱了外衫正准备睡了,结果被突然闯进来的李执吓了一跳。

    “你倒没走?”许白将脱下的外衫又披在了肩上,坐在床边。

    “今天太晚了,留宿一宿。”李执将椅子拉过来坐在他的对面,与他保持着面对面的姿势,“想过来看看你。”

    “你现在个子可比我高得多了,之前明明只是高一点的。”许白被这个过于稔熟的气氛弄得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一直记得你替我为少爷求情,替我挡了板子的那一幕。”李执捧起了他的手,他愈发尴尬了起来,想把手缩回去。

    “那天少爷突然进来了,把我赶了出去。我一直担心你……”李执仿佛陷入了自顾自的回忆之中,拉起他的手贴近脸颊,“担心你会不会被少爷责罚,会不会被少爷打板子,会不会被少爷关起来。那个冷面冷心的人会怎么待你,我一直在担心着……”甚至把的手放到嘴边舔了一下,“也后悔当时怎么就抱住了你的腿,求你给我一条活路……若不是我,你是不是也不会被他强迫着……”

    许白倏然缩回了手,“你知道了些什么?”

    李执又伸手过来捉他的手,他急忙往床上躲了过去,试图避开。

    “又不单只是我知道你和少爷的关系,这吕家上上下下谁人不知道?”李执更近一步坐到了床边,抓住了他的脚踝。他的脚踝上还系着少爷送给他的红珊瑚的脚链。李执攥住了那串脚链,用仿佛要捏碎珠子一般的力气,大力捏着,“这也是他送的?为了把你拴在他身边吗?”

    “你莫要管那么多闲事。”许白挣扎着把脚抽了回来,怜爱地抚摸着那串红珠子。

    李执没有急着去捉他,而是抬头紧盯着他,那目光如鹰如炬,“你可知他在利用你?他用你来当挡箭牌,以安抚了吕家夫人和王夫人的催婚。他利用你的才能与才干,叫你一心一意为他做事。他养大了你,却也占有了你。你现在完全是他的附庸,他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甚至连命也可以给他,是不是?”

    “我与少爷之间的关系,不用你们来说三道四。”许白有些恼火,从另一边伸出脚,试图下床。但刚站起来,却被李执伸手一拽,脚下不稳,跌进了他的怀里。

    “他对你的心思,恐怕比你想象的要龌/龊……”李执话音未落,许白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你凭什么这样说少爷?”

    李执揉了揉那半边脸,冷笑道:“我说错了吗?你看看你现在,就像被他灌了迷魂汤一样。他收养你的时候你才几岁,他是几岁?一个成年人要一个孩子完完全全地臣服于他,要孩子的身与心都归属于他,这不算龌/龊,又是……”

    “你闭嘴!”许白扬起了手又要打下去,却被李执抓住了手腕,摁在腿上坐着,保持着紧紧相贴的姿势。

    “他可曾想过要教你独立思考?他可曾教导你去考个功名?他可曾帮你寻找你的亲人?”李执的话说得更狠了,一字一句都像刀子似的在剜着他的心,“他对你做的可是一个父亲的责任?可是一个兄长的慈爱?都不是吧……”

    “你不要说了!”许白挣脱了他的手之后一拳砸在了李执的胸膛上。

    李执略微缩了一下身子,但转而是更用力的压制,“他把你当仆人……不,甚至连仆人都不如……他在败坏你的名声,利用你的身子,让你成为吕家上上下下所不齿的,甘于雌伏于男人身下的……”

    “你……住口!”许白又在他脸上扇了一个巴掌,只是这一巴掌扇出的时候,他的手在微微颤抖着,手指冰凉。

    李执的前发被打得散了下来,贴在脸上,显得狼狈,却更添了几分狠毒,“他可曾想过留下你唯一的可以称之为亲人的……锟金?”

    许白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都知道了什么?”

    李执松开箍着他的腰的手,从怀里掏出了半壁玉佩。那是他脖子上挂着的玉佩的另外半边,锟金甚至连死的时候一直带在身上。

    “你为什么会有这个?”许白抓住他的手。

    锟金的尸体被放在马背上的时候,许白甚至不能走近一步。当时那具尸体是由吕家的家仆负责处理的,李执当时并不在。但为什么李执会有这半块玉佩?

    “是不是……锟金没有死?”许白突然想到了这个可能,又迅速被自己的内心否决了。但否决归否决,却依然不甘心地问了出来。

    李执摇头:“他死了。”

    许白方才还期待的目光顿时又黯淡了下来,“把这个给我之后,你便走吧。”

    李执将半壁玉佩放在他的手心里,“你不想知道我是如何知道锟金,如何得到这半块玉佩的吗?”

    许白摇头,站了起来,“我无意知道。你走吧。”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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