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霹雳]倦于客 作者:花绮人
正文 第2节
[霹雳]倦于客 作者:花绮人
第2节
大夫老脸一红,讪笑着点头称是,还主动进去抚了抚枕头床幔,拍了拍枕头,跟招待客人的店小二之间就差了个茶博士,眼神放光,“来来来,放这儿放这儿,哎哟可轻着点,别哪儿磕着碰着了,好不容易来了个病人……”
“咳咳,”竞日孤鸣小心的将人放下,好笑的看着他,“药老,这人真的动不得,您下手可要慎重。”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忽觉自己口气不对,老者终于移开一直放在史艳文身上的视线,无辜的看着竞日孤鸣,“呃……是的主人,只是小老儿年老体虚,手脚不灵,主人还是午膳用完再来探视吧。”
竞日孤鸣挑眉,慢悠悠的走向门口……旁的木椅,坐下。
“小王一向很有耐性,药老尽管动手便是。还有……”
“……”老者笑容不变,“呃……”
“您方才眨眼睛的样子与我之旧友神蛊温皇十分相像。”
“……”
“别误会,我并没有讽刺您目小的意思。”
“当……”
“记得,下手要慎重,明白吗?”
老者眼角一抽,两手相互搓着,笑的尴尬:“……这,呵呵,小老儿明白,明白。”
“那就好,”竞日孤鸣好整以暇的晒着阳光,道:“请诊脉吧。”
☆、在迩
大夫虽然平时有些滑头,但探病诊脉的时候还是极其认真的,一手搭着脉搏一手摸着胡子,很谨慎,也很平常。
平常很好。
平常的人不用花太多心思相处,也好控制。
大夫很少见外人,藏于暗处的护卫不愿见他,走在阳光下的丫头婆子异常结实,至多不过是葵水时找他抓抓药,方子还是自己写的,药也不让他煎,只当他是个药店掌柜,偏生一个个都是他不敢大小声的——连厨娘都是铁铲杀手。
是以手中唯一使得上力的病人就是那个整天下棋喝酒看书画画无所事事的闲王,且那唯一使的力气也不过是三不五时的送上一晚凝神养气汤,最大的不适也不过是些头疼脑热,不是睡得晚就是着了风,他这大夫做的委实悠闲。
也尤其闹心。
此回好不容易据说来了个大病人,总算能一展所长,药老自当全力以赴。
他的手先是按在右手脉上,凝神细诊了半刻,换过左手又诊了半刻,须臾又皱着眉头换了过来,来往反复几次,逐渐也抓耳挠腮的坐不住了,掀开袖子看了看,又在胸前几处按了按,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
久病成良医,竞日孤鸣知道他在烦恼什么,先时却只看着,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见他脸色红黑交加的,多少觉得有些感慨——行医救人,行的了医,却救不了人。
明明不算疑难杂症,但却无从下手,这种感觉确实很容易让人焦躁气馁。
而那样的表情,他曾在一个人身上看过不下百次。
总不能让人一直急赤白脸地愣着不说话,竞日孤鸣轻咳了一声,唤回沉思的老者,“药老可有清除余毒的方子?”
老者才回过神的表情又出现了瞬间怔楞,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来回看了看他和史艳文,“有是有,但这个人……”
竞日孤鸣点点头,也不管大夫脸上的奇怪表情,又问:“可是方子里的药材有难处?”
“呃,没有没有!”大夫冲他笑的尴尬,想了会又咬着牙问道:“只是,小老儿斗胆问一句,这人是不是史艳文?”
“恩?”竞日孤鸣轻笑,眯着眼道:“是又如何?”
“那他就是纯阳功体了?”
“是。”
大夫脸上纠结,“恩……”
“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就是,好像除了主人为他驱过毒外,似乎已经有人喂他吃过解药了,只是中毒太重,解药起的作用并没有达到理想效果,而且这□□……”
竞日孤鸣皱了皱眉,“很麻烦?”
药老脸色越加纠结,“这……说麻烦也不麻烦,倒是这人有些奇怪。”
“怎么说?”
“此毒倒不麻烦,不过是沙漠里的毒蝎内胆晒干捣碎成粉,解此毒只需多服几次烈药,辅以药泉活血之效便可。只是按说这药量之大,即便纯阳功体自愈能力超乎常人,也早该命丧黄泉才对。除非……”
药老见他面色不变,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接着说道:“……除非那些剧药并没有完全进入腑脏,而是大半停在了肌肉与皮肤上,小老儿怀疑……”大夫偷偷看了一眼面色如常的竞日孤鸣一眼,“怀疑这人体内受过重创,部分器官已然坏死多时。”
“……”他本以为史艳文只是功体受损,又中了毒才会如此虚弱不堪。
“本就命不久矣……”竞日孤鸣扯了扯嘴角,“无碍。”
“主人?”药老有些不明所以,无碍?
“……”
于他又有何影响呢?何必那么战战兢兢,竞日孤鸣看着床上还未清醒的人想,只要这人不是非自然死亡,只要不是这个地方。
其实掩盖一个踪迹游离之人的死亡,并不难,俏如来的手也还没有远到能伸到这里。
所以,那也的确没多大关系,。
竞日孤鸣转过头,视线最远的地方是一片贫瘠,那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苗疆,更没有中原,如果往前走上一天,或许能够看到小村庄,但离昔日的苗王宫还是很远,离中原更远。
在这里死一个陌生人,有谁会在乎?
而且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了,连“北竞王”都跟他没关系了,更何况史艳文?
……不过这个客人他还是很欣赏的,正气凌然,宁折不弯。
竞日孤鸣又看向史艳文,床上的人似乎有了动静,修长的手指动了动,漂亮的眼睛也露出了蓝色的端倪。
……而且能将美好的东西放在身边,不失为幸运。
竞日孤鸣上前,扶起神智未复的人靠在肩上,理了理过长的头发,道:“那就烦请药老,先帮他解毒吧。”
大夫又一愣,似乎对他态度的转变有些不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突然低下了头:“那、那他的身体……”
“若能调理便顺便调理吧,药老辛苦了。”
大夫点头,带着莫名的讪笑告退了。
史艳文却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身体猛地一震。
竞日孤鸣忙按住史艳文的肩膀,将险些弹起来的人牢牢的按在了身上,笑看着那双既惊讶又迷茫的眼睛,“艳文这一觉睡得可好?”
“竞日……先生?”
手脚无力,还有温暖的气息环绕着自己,史艳文奇怪地动了动想坐起来,头脑却像是被人劈了一掌一样,完全控制不住身体,他索性也不挣扎了。只仰着头看着竞日孤鸣,突然道:“原来船上的人是你……”
船?
竞日孤鸣想了想,“是做梦了吗?”
史艳文不明所以的歪着头看了看四周,半晌终于彻底反应过来,强撑着坐直了身体,脸色微红,“先生见笑……艳文还得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你知道?”竞日孤鸣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手臂,轻笑一声。还真是倔强,虽然不合时宜,竞日孤鸣起身打开窗,“那艳文可知是何人所为?”
“不知,”史艳文挪到床边斜靠着,喘了口气道:“但想必先生应能给我答案。”
“何以见得?”
史艳文轻笑,“哈,大约是因为,先生聪明绝顶吧,而艳文也不算笨。”
“哦?”竞日孤鸣也笑,闭上了眼睛,学着昨日史艳文的样子靠在窗上,“那,比之俏如来如何?”
“精忠吗?”史艳文笑容微敛,叹了口气,“有的时候我真希望他再傻些。”
“这么说艳文是认为小王不及史家大公子了?”竞日孤鸣又问。
史艳文无力的斜了一眼,声音习惯的软了下去,“……艳文并无此意,先生又何必故意曲解呢。”
竞日孤鸣睁开眼,回过头看着他,床边的人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掌在床沿的手指毫无血色,日光一照变成了惨淡的黄,脸颊消瘦。
是个病人。
还是个麻烦的病人。
“竞日先生?”史艳文奇怪的抬起头,正对上那双暗红的眼,“在想什么?”
“丫头。”
“恩?”
“……”
竞日孤鸣嘴角扬起微小的幅度,又转过头看着窗外,底下琉璃已经拿了衣服过来,白色的长袍和带着毛领的披风整整齐齐叠在托盘上,正要上楼。
琉璃和丫头是性格迥异仿若姐妹,父母俱在他手下做事,因一次刺杀行动双双丧命,竞日孤鸣退隐时这两姐妹正好来寻找父母,他便一并带走了。杀手本不该有孩子的,所以姐妹两的行迹一直被掩藏着,放在无人处生养。为此他们两人也曾恨过竞日孤鸣,直到后来不得不投靠他。
姐姐琉璃性情寡言冷淡,但待妹妹却是极好,可惜胆大顽皮的妹妹却并不怎么领情。
姐姐要跟着竞日孤鸣走,妹妹偏要远离他,姐姐尽心照料着竞日孤鸣,妹妹便变着法儿暗算他,都是一些小孩儿的伎俩,竞日孤鸣念她年幼也只是小惩大诫一番,抄抄经书就完了。
而这次,姐姐吩咐她照顾史艳文,本以为她不会对恩人下手,没想到她却差点要了史艳文的命。幸好琉璃半夜喂他服了解药,只是小孩子下手没个轻重,解药起的作用还没到一半。
对史艳文来说,也算的上是飞来横祸了。
至于她们的恩人之说也的确没错,两个孩子曾经在走投无路时,遇到一个面善的年轻人。年轻人见她们可怜,顺手给了他们两个馒头几两白银,姐妹感恩问他名姓,年轻人似有急事,便只回了一句话。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他日若有困难,可往正气山庄寻我。
听她们说那年轻人一身白衣,长得极好看,声音也很温柔。只是姐妹两个一出世不久便被带到了荒漠,年纪不大,也没见过多少人,受难时又饿的头晕眼花,时间一久便越加记不清样貌了。
昨日里听见有正气山庄一身白衣的人来到,且正气山庄统共那么几个喜欢穿白衣的,还带着血缘的羁绊,眉眼间相似也可理解,更何况该有一个曾经扮作他的双胞胎小弟。
说来这次还是这几年来下手最干净利落的一次了。
史艳文听完歪着头看他,脸上带着了然:“先生语带欣慰,可见是有心纵容了,当真是艺高人胆大。”
“吾家有女初长成吧,”竞日孤鸣走向门口,侍女已经等了许久了,“不知道艳文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与那小家伙计较呢?”
琉璃依旧垂着头,进了屋也不说话,只是放下东西的时候带着歉意的看了一眼史艳文,见史艳文笑着对她摇头手略顿了顿,随后人又退下了。
“怎会?”史艳文苦笑,“本是艳文大意,先时我还以为是先生命她在水中放的花瓣呢,抱歉。”
“……什么花瓣?”
史艳文脸色微红,轻咳两声,“沐浴时水中洒了不少花瓣,香气甚浓,似乎还能麻痹人的神经。”
竞日孤鸣好笑又诧异:“哈,原来小王在艳文心中的形象竟是如此记仇?”
史艳文微赧:“因为苍离先生说过……”
墨苍离?
竞日孤鸣一挑眉,对这个毒舌他可没什么好印象。
“艳文与那人交情甚好?”
“苍离先生待人真诚,又为精忠之师,值得一交。”
待人真诚……
是挺真诚的,竞日孤鸣无端想起墨苍离与他交涉合作的情景,真诚的令人发指。
“……其实前尘往事不提也罢,艳文初醒,小王还是不打扰的好。这段时间艳文不如就在此地静养,过不久俏如来应该就会来接你了,伤养好了才好上路啊。”
“精忠?他怎么会——”
“对了,过两日小王尚有事要拜托艳文,艳文还是好好休息吧,请。”
说完便踏了出去,走时还贴心的将门合上,房间里霎时就安静了下来了——病人是不能吹风的,而史艳文看来也的确像是风吹即倒。
“……”其实他觉得墨苍离很是深明礼义、极易相处的。
但他曾经这么说起时,精忠和他的师兄雁王似乎十分的……震惊?好像还有一点敬佩。
史艳文叹了口气,一下倒在了床上,四周一片寂静,连竞日孤鸣下楼的声音都听不见,正气山庄从来不会如此,哪怕是清明节都有几个人来吊祭史家高祖……
其中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又有谁能说的清呢?
……
小庙人不少,愿意出声的却只有那几个,连客人都是数年才这么误打误撞的一个,这么安静也是正常。
两个侍女,一主一客,有一个喜欢自言自语的大夫,却搬到林子里露天席地了,据说还有一个凶狠无礼的厨娘,镇日都闲的无事,唯一的忙处大概就是午膳之时了。
准备午膳与日常清洗都是几个护卫在做,琉璃是不管这些的,但今日她却不得不走一趟厨房,其后还得拿着东西再走一趟书房。
书房也是由寮房改造,就挨着竞日孤鸣的方丈室,书房里的书都是以前留下的佛经搬过来小半,后来添了不少棋谱,还有一些从王府里不知何种手段带出来的各种经典孤册。
但竞日孤鸣通常是不在这里看书的,这个季节外面光线温度要更好些,天气冷些就该回书房了,不过平日这书房也没有闲置,还有个定期的小常客。
小常客逃出门半日,出门无水无粮,被带回来时自然又饿又渴,琉璃便是来给她送饭。可惜琉璃在门前敲了半日,那位小常客就是不开门,书房里摔砸东西的声音也没见停过,还不知是怎样乱呢。
“开门。”
“不开!你敢叫他们来抓我,有本事你就把门砸了啊!”
“不是我。”
“哼!谁信你,除了骗人你还会干什么?”
“……”琉璃眼神暗了暗,“这次,你做过了。”
“过了?”里面的声音透着尖锐,“过了又怎样?用不着你管!”
“……恩公受伤了。”
门一下开了,小丫头探出个头,看着她面露讥讽,“你以为我没看见你昨晚进去解毒了,骗人也不会找个好由头。”
琉璃道,“你的毒下的太多,解药不起作用。”
“骗人!我就放了一点点!”
琉璃放下饭盒,将东西摆在桌上,也不说话,挤进屋里就开始收拾满地的纸张碎屑,还有一些花瓶瓷片。
丫头愣了一下,“喂!你怎么不说话了!”
“……”
“……喂!那解药,解药真的没效?我说你说话啊!整天跟个闷葫芦一样,看了就讨厌!”
琉璃手微不可见的一顿,“……恩。”
小丫头眼睛瞬间瞪大了,手指指着她“你”了半天,最后跺跺脚,转身就跑,“你真没用,娘亲给你的解毒术还不如拿去喂狗呢!”
琉璃站起身,沉默半晌,又按着双膝蹲了下去,背上像是压了千斤重担,动作僵硬又迟缓,收拾着满地残局。
她捏紧了手中的废纸,指甲刺破了纸张深深抠入掌心,喉间发出的声音如同被人掐住了一样沙哑,蜷缩角落里。
瑟瑟发抖。
☆、药与毒
是药三分毒,江湖上以毒攻毒的法子他也见过不少……
道理他都懂。
只是这毒,也未免毒的太明显了——卖相略渗人。
他活了这么些年,还真没见过有人熬药会加一只晒干的毒蝎子飘在药碗上就给人端过来的,虽然效果是不错,但是这味道……
好辣好苦。
到底是加了多少生姜黄连?
史艳文忍住了就要奔腾而出的眼泪,迫不及待地拿起旁边的茶杯一饮而尽,然后又倒了一杯,只是这一杯还没送到嘴边,就听见墙角边就传来嗤嗤的低笑。
嘲笑。
声音轻灵顽皮,和主人一样的充满灵气。
史艳文无奈的摇摇头,也不点破。
他知道那是谁,几天前端了药碗放在他门口,敲敲门又轻盈的跳到一边藏着,只躲在远处偷偷看他把药喝完,然后又在他出去找竞日孤鸣闲聊时再偷偷把药碗拿走。
毕竟是小孩子,躲在拐角的身影不慎露出了半个发髻,史艳文本有心提醒,只是一出声那孩子就跑远了,索幸也就不开口了,逗着也挺好玩的。
如此一日三餐未曾断过,连着送了两三天,史艳文出声喊她出来,她反而跑的越加远了。
难道自己看起来很凶吗?
应该不会吧……
但今天似乎不太一样,那隐藏多日的小人儿似乎准备现出真身了。
听见身后悄悄靠近的脚步声,史艳文勾了勾嘴角,不动声色的多倒了一杯热茶——躲了那么久,这几日日头也挺大的,恐怕早渴了吧。
眼角余光中,一条黑影无声出现,看起来像是弓着身子的佝偻老人,一步一步的生怕惊动了什么,动作有些滑稽。
明显的让他忍不住避过头。
就在他以为她会突然出声吓自己的时候,却听见有重物划过空气的声音,史艳文条件反射的转身一接,却瞧见手上的东西愣住刹那,然后便听见了越加明目张胆的嘲笑声。
小孩子的声音清脆动听,在塔上传的格外响亮,“哈哈哈,你该不会以为我要吓你吧史大侠?好呆啊哈哈!”
扔过来的是一个雪梨,史艳文眨了眨眼,看着笑的前俯后仰的孩子一时失语,刚想说些什么那孩子又对他做了个鬼脸跑走了。史艳文看着她跑走的方向想了想,也觉好笑,他的确把那孩子想简单了。
至于到底有多不简单,实非言语可论之。
不算每日独自在房内用餐时那五花八门的奇特食材以及那难以言喻的口味,也不算偶尔爬在窗边游荡徘徊的毒蛇以及楼梯突然断裂的扶手,也不算突然消失的发带和被染成全黑的手指——在他装睡时画的。
单算他每日同竞日孤鸣喝茶下棋那短短时间,就发生了许多让他哭笑不得的奇事,说起这个,竞日孤鸣的反应才最是让人敬佩……
比如茶水变成辣椒水了,但竞日孤鸣依旧面不改色的喝下了;比如棋子都成一个色了,但竞日孤鸣还是拉着史艳文下了;再比如就在胜负将出时——大部分在他快输时,一颗颗石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时疾射棋盘,但竞日孤鸣高明的用棋子跟她你来我往的玩了一出“明争暗斗”。
而在对方这样一心二用的情况下,自己还能输的一败涂地,史艳文生平头一次深深为自己的棋艺感到担忧。
然而他估计这莫名的争胜之心是闲出来的。
不过竞日孤鸣在他告败时露出的笑容,史艳文总觉得带着莫名其妙的欣慰感,虽然面上也看不出什么,那人也从没改变过眼神中的温和调侃。
听说胞弟就是在下棋后抢过鬼头菇的……
错觉吧,史艳文想,就算有也不会叫人看出来,那可是竞日孤鸣。总之,今日下午,他实在不想下棋了。
身体也恢复的差不多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喝下两服药恢复体力就是。至于其后那调养身体的药一时也看不出效果,其实就算多几时也是没效果的,只是不好辜负老人家的心意,还有老者眼中如何看到猎物是露出的惊喜……
因此原由他荣幸地获得了竞日孤鸣的赞叹——不愧是心怀众生的史贤人啊,半真半假的语气,史艳文分辨不清就只好谦虚敛眉,然后下午就被叫去和他一起重置阵法了。
当然,动手出力的都是他,竞日孤鸣自称身体不适,从旁指导,虽然史艳文是自作自受,但他还是分辨得出哪些阵法他碰过哪些没碰过的,本着“扰人之心不可有”他可从未破过阵法,顶多移个位置换个前后左右。
但托竞日孤鸣的福,他几乎把所有阵法都加强了一遍,有的近乎重置,偏他心怀愧疚不好拒绝,即便最后大汗淋漓,也只能装作哑巴吃黄连笑的无奈了。
幸好药泉回气功效上佳。
……
当此时午膳已过,阳光大好,空气里的凉意也减了几分,那白色的披风也就可以闲置了。
他和竞日孤鸣又在凉亭见面,刚好有些事他还没弄清楚。
竞日孤鸣日常倦懒些,每次都要史艳文等半个时辰才姗姗来迟,优雅的迈着步伐,然后语气愧疚面色不改的致歉,不过是些“小王又来迟了,劳艳文久等。”而每次史艳文都谦虚大方的回道:“哪里,是艳文想早些出来透透气罢了”。
但今天他似乎也有些不一样。
史艳文穿好衣服束好长发,一尘不染的出门了。
本想着对方肯定还在休息,决定慢慢踱步过去,拿着雪梨走马观花,不急不缓,偶尔还逗弄着身后跟踪的小丫头,却没想到今日这人却早早的等着他了。
史艳文看见亭子里的人还愣了一下,竞日孤鸣正坐在在亭里,座位上搭着红狐裘子,一手拿着茶杯小口小口的喝着,另一手拿了本棋谱看的津津有味。见史艳文来了也不起身,只点头让他坐下,琉璃不在身边,他便自己为史艳文添了一杯热茶,有意无意地扫了扫他后方。
史艳文点点头,将手上的东西往后一扔,刚巧不巧就落在了小丫头的怀中,随后便听见熟悉的轻哼声。
“先生这么早有事吗?”
竞日孤鸣晃了晃手上的书,笑吟吟道:“来寻艳文下棋如何?”
史艳文才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喝一口茶,就想起这几日惨不忍睹的败绩,饶是脸皮再厚的人也多多少少有些顶不住了,史艳文干咳两声,放软了声音,“先生,就不要为难艳文了罢。”
“这又是哪里来的误会?”竞日孤鸣促狭的看着他,“小王只是想在棋艺上有所精进,也有意借此消磨时光,怎么是为难呢?”
睁眼说瞎话是智者必修,这点他已经在神蛊温皇身上见识过了,史艳文看着对方,“……竞日先生。”
竞日孤鸣装作没听见,“难道艳文不觉得这几日棋艺大有长进?”
史艳文越加尴尬,“先生……”
话未说完,史艳文突然双目一凛,竞日孤鸣闪了闪神,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就霎时出现在耳侧,脸颊能感受到一瞬而至的威风,侧眼一看还能看到骨节分明的手指。
远远看去就像是有人在抚摸着他的脸。
“抱歉。”史艳文手慢慢收了回来,两指间夹着一只纯白的八脚蜘蛛,史艳文又随手将他往后一抛,这次落地要更远了,大声道:“丫头,你的宠物又跑出来了。”
然后就听见背后传来的小跑声,“下手那么重!小白晕过去了啦!”
“我还道今日她怎么这般安静,哈。”竞日孤鸣轻笑一声,放下书本,“不过那丫头的东西可不是随便能碰的,小心些吧。”
说完又拿起史艳文方才碰了蜘蛛的手看了看,确认没什么事才放下。
史艳文忍俊不禁,“那便又要麻烦琉璃倒茶时尽些心了。”
那几乎成了这几日的日常,丫头不动声色地下毒,琉璃又不动声色地解毒,这两姐妹实在让他大开眼界。
“对了,艳文有些事想问问先生,不如今日就……不下棋了吧?”
带着试探意味的轻问,举手凝眸间载满了温文尔雅,竞日孤鸣想起方才一闪而过的凛然,别于此刻这双蓝色的眼眸中的温柔,同样让人心悸。
史艳文是极好相处的,若不触及底线,一退再退也是无妨,浸润江湖多年才温养出了这样耐摩的性子,而其心志澄明却如当初,好坚定的一颗心。
竞日孤鸣半垂了眼眸,道:“艳文有何事想问直言便可,你我两个退隐闲人,又何必如此拘谨。”
“不过两件小事,”史艳文斟酌着言辞,“一件是吾儿精忠,先生怎知他会找到这里?还有一件就是……先生来此隐居,除了艳文,真无其他人知道吗?”
竞日孤鸣意味深长的恩了一声,“这第一件嘛,是俏如来一片孝子之心,还是等俏如来来了之后艳文自己问他吧。至于第二件,艳文怎会认为还有他人知晓?”
“猜测而已,”史艳文道,“只是想起那日上山之前在不远处看见了一排乱中有序的脚印,原以为是商队之类,但艳文快步走了近一个时辰也不见人影。后来又以为是先生的护卫,但先生昨日说过已数月不曾下山,艳文百思不得其解,又恐落了什么重要讯息为先生平添麻烦,故而有此一问。”
“诶,”竞日孤鸣似笑非笑的看他,“艳文不如直接问小王‘可又树立了什么仇家’,说不定小王还能想出一二呢。”
史艳文只垂着眼睛喝茶,借着手势掩下眼底的尴尬,竞日孤鸣看了无声一笑,突然说起了另一件事。
本也是早就提醒过的,竞日孤鸣也就直说了,“此事暂且按下,倒是有件事能否请艳文帮忙。”
史艳文点点头,道:“必当尽力而为。”
“哦?”竞日孤鸣略显惊讶,“艳文都不问我是何事吗?”
“想是不会太难。”
“为何?”
“恩……”史艳文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因为昨日回庙之前,先生不是说了艳文内力有损,要我好生休养吗?”
竞日孤鸣是说过,但那只是随口客气之言,“艳文记性真好。”
“一般。”
竞日孤鸣一笑,起身走到史艳文旁边,手轻轻拍了他肩膀两下,信心满满地说道:“那艳文一定不会忘了明日出门时把琉璃送过去的衣服换上了。”
“出门?”重点好像不是这个,史艳文默默的删去了竞日孤鸣话中的一大堆形容语,“……什么衣服?”
“自然是……通风散热的好衣服。”
通风散热?
“沙漠?”史艳文本想站起,奈何肩上的手按住不动,便仰着头看那人,正好撞上他俯视的视线,带着探究,“先生要进鬼漠?”
竞日孤鸣收回手,往院中走了几步,回过头问他:“是啊,传说中有进无出的鬼之沙漠,史君子害怕吗?”
传言难免夸大,就他所知鬼漠之危仅在沙漠深处,气候变幻无常,流沙广布,而沙漠边缘哪怕稍近一些也是没有关系的,也有不少西域商旅会绕过中心远道而来,但史艳文还是表示为难。
“害怕倒不至于,只是艳文想问问先生,想进到几分。”
“那艳文能保我到几分呢?”
史艳文一怔,“听先生话中之意,莫不是只想带艳文一人陪同吧……”
“不行吗?”
“那先生的护卫……”是用来干嘛的?
“几个月没下山,我这小庙也该进些补给,更何况他们也是要散散心的。”
“先生真是体恤下属,那琉璃和丫头呢?”
“也随他们去。”
“那先生要去鬼漠总该有个目的吧。”
“目的不过是去漠市逛逛,艳文来的却也正是时候,”竞日孤鸣上下扫了他一眼,一边慢悠悠的往回走着,一边说,“小王亲身累积的经验之谈:将你的头发藏起来。”
史艳文微怔一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满脸疑惑,“为何?”
为什么要藏起来?
“自然是,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
☆、漠市(上)
漠市,存在于荒漠中的集市。
流动的商人要聚集在一起已是不易,天南海北的从异国他乡跋涉行商能聚在一起更是少有,在山清水秀资源丰富的中原尚且如此,更何况是风沙掩面凶险万分的沙漠?
所以漠市开始的时间虽然固定在了每月最后一日,中苗边界的,异域他方的,每次最多也就二十多家,用一两个骆驼陀着,来去也方便。地上随意扯了一块破布,搭了一个小台,好一点就是大一点的泥黄帐篷了。
既无十万人家,那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自然也就没了,市集中唯一的一个固定居所,也还是苗疆废弃的车马驿站改建而成,地方也大,也有茶水提供。但定然是极少有的大队车马顺路停留才用的上,其余时间是没有人去的,即便去了也只是歇歇脚。
毕竟方寸大的地方,住不下多少人,也掩不住风沙,自然没有沙海明珠来的吸引人,更何况还有时而窜出穷凶极恶的沙寇。
寇乃匪类,做的无非也是写些落草响马之类的活计。试想谁愿意辛辛苦苦不远千里送过来的货物,连铜板都没捞到一个,反而被打劫的连裤衩都没了?
但这几片儿的沙寇倒是与旁不同,极少伤人性命,每年的三、六、九月也几乎不见踪影,许是怕将人都吓跑了,日后还靠什么生活呢?因此这几时聚集的商人也就最多,时间也稍长,六七日不等,偶尔还能出现些让人咂舌的奇货。
只是一点,这商人一金贵起来,价格也自然水涨船高,人多时还好些,人少了便翻了倍。而那些一年只来两三次的大商队,更是得了大便宜,无论人多人少,都要高于市价,有恃无恐。
不过若得了卖家同意,以物易物也无不可。
时下正是九月底的大市,赶巧的好时候,若错过了这个时候,就只能再等半年才有这样的机会了。
竞日孤鸣这日也起了个大早,换了一身白色的漠装,宽大的丝绸长袍最是凉爽,风从领口袖间吹入,上下一窜就能把身上的汗液湿气一扫而光。史艳文也同他一样,连衣上用来遮蔽风沙的兜帽都未曾变过,只是那套衣服比起竞日孤鸣的要更透风一些。
竞日孤鸣右手上挂了四个金环,褪下额间的配饰,又格外带了一把弯刀。他顺着小路来到凉亭,琉璃已经备好了羊皮水囊和钱袋等在那儿了,只是左看右看都不像还有其他人的样子。
“史艳文呢?”竞日孤鸣挂好水囊和钱袋,“又被丫头缠住了?”
“恩公早起就出去和丫头一起看骆驼了,”琉璃想了想,又疑惑的补充了一句,“他说他在‘草其’等候主人。”
“草其……”竞日孤鸣眼中含笑,似赞叹,又似无奈,“哈,只有他和丫头?”
“还派了几人跟着,但恩公似有察觉。”
他自然能察觉,竞日孤鸣向外走着,“无妨,本也不是跟着他的,他定然明白,走吧。”
“是。”
庙外放了一匹白马,缰绳马鞍都收拾齐备,竞日孤鸣只略略看了一眼便不在意,那马四肢修长腿蹄轻捷,很是适合女孩子。
“是他给你选的。”竞日孤鸣看了看天空,白云悠悠,风过无痕,是个出行的好日子,“丫头竟没抢去?”
琉璃正摸着鬃毛,闻言微怔,“这匹马太老实了,她不喜欢。”原本,她是想送给她作为补偿的。
竞日孤鸣穿的是薄靴,踏在地上的声音很轻,走在沙漠中也方便,偶有停顿也便不真切,听见回话也没有任何反应,只颧骨动了动,似乎无声叹了口气,“这马何时选的?”
“辰时一刻,天还未亮便拉着恩公去了山下。”
据现在一个多时辰,人不知已跑到了哪里,琉璃沉默一会儿,踌躇不定:“主人……”
“去吧,”竞日孤鸣转向另一方,一抬手示意她不用跟着,“再不追上去,丫头就真不见踪影了,三日后我们才回来,出去的时候顺便通知剩下的人这几日可自行安排,前两日无需固守此地。”
“是。”
琉璃抿了抿唇,纵身一跃上马,踏马扬鞭力道不轻,竞日孤鸣侧过头看着远去的女孩,二八年华,身形矫健,其飒爽英姿也已不输走踏江湖多年的女侠。
蹄声渐远,竞日孤鸣又看了一会,转身离开。
……
史艳文又看到了那两棵歪脖子白杨,一左一右的背靠着彼此,曾经直挺挺现在却弯曲的枝干被风沙侵蚀的仅剩半截,傲骨孤根也露出了风烛残年之态,衰败的厉害,走近了还能看到树上人为的断痕。
传说中的白杨倒下后可三千年不腐,就不知这现实中的枯朽残木,何时会没了踪迹。
史艳文靠着残木坐下,两匹骆驼就栓在不远处,驼峰间搭着珍贵的红狐裘子,趾高气扬的催着鼻息,驼铃作响,慵懒而高傲地原地踏步——跟他的主人一样。
竞日孤鸣的派的人早带着丫头离开了,他们去的是相反方向,边境人多的小村庄,也不用骆驼,一两天的时间,老早就动身了,还带了一辆拉货的马车。
有趣的是离开之前丫头给了他一个小锦囊,说是里面放了从琉璃那儿偷来的驱虫丹,他们这几日应该是要宿在绿洲的,沙漠里常有些有毒的虫子爬来爬去,若被蜱等虫子咬了,几个时辰便能要了人的命。
这丫头也不知真傻假傻,琉璃的东西哪能那么容易偷到的。
史艳文抬起手放在脑后,视线落在弯曲的枯枝上,长长的头发被藏在风衣里面,若是兜帽一盖上,除了颈间稍短的发丝,整个人便只露出下颌线条姣好的半张脸了。
啊,忘了,还有腰侧——一个月牙的空缺,刚好露出腹肌。
大漠风情之奔放神秘,向来仪表堂堂的史君子果然还是有些难以适应,虽然这样是很舒服……
“唉……”
深叹口气,史艳文无奈的紧了紧风衣,一斜眼却看见远处一个高大的男人步尘而来,同样的打扮在这人身上却不显山不露水的透出贵气和锋芒,倒有个突出的证明,便是那手腕上时而闪亮反光的手环。
那人走的很从容,全然不见火热的细沙放在眼里,脚下踏的仿佛是正气山庄的青石板,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眼睛被日光一照越加明亮深邃。看起来英气挺拔,哪里还有平日的虚弱?
虽然走近了还是史艳文还是听到了两声掩饰性的咳嗽声。
史艳文不自在的垂了垂眼帘,起身牵了骆驼,递给竞日孤鸣一个一边道,“竞日先生早。”
“不早了,”竞日孤鸣仍看着他,接过骆驼的同时顺手将腰间的弯刀解下递给史艳文,“大儒侠盛名在外,漠市来往的人大多也是好武之人,若不遮掩些,这几日恐不得安宁了。”
短如匕首,刀柄镶玉,刀身是用最平常的皮革包裹,除此之外与常见弯刀并无不同,只是较寻常刀剑要轻许多,史艳问犹疑的看着他,“这里有认识艳文的人?”
“目前为止没有,不过这种灰色地带,艳文初来乍到,很容易便成为不怀好意之人的目标,只当带着防身,有备无患吧。”
史艳文皱眉,就想将弯刀递回去,“如此,这刀还是先生带着更为合适。”
“其实我本想带的,但,”竞日孤鸣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有史大君子相伴左右,还有在下出手的机会吗?”
“……”明白了。
史艳文眨眨眼,难怪今日一个护卫都没留下。
但他还是觉得要劝诫一下,毕竟世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艳文会尽力而为,但智者千虑尚有一失,更何况艳文一介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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