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霹雳]倦于客 作者:花绮人
正文 第4节
[霹雳]倦于客 作者:花绮人
第4节
☆、小家伙
能识人辩物的动物其实很常见。
但竞日孤鸣会特意提起这一点,那就不常见了。
虽然也说不定是三人成虎,但多少还是有些期待。
不过竞日孤鸣不急,几乎是一步一顿的向最里面走着,仍是贯彻他万年不变的悠闲原则,说是商人较少时间很多,总之,要有耐心。
而史艳文也算是个有耐心的人,更别说也没什么可急的,即便竞日孤鸣的速度慢的过分,他也再不会有任何微词。
慢悠悠的找了个空木桩栓了骆驼,慢悠悠的感叹烈阳黄沙,慢悠悠的介绍一些新奇古怪的小玩意——像是刻着奇珍异兽的玉玦,香醇诱人的葡萄酒,手制泥装的陶瓷,还有据说是中原儒侠史艳文用过的武器,等等等等。
最后慢悠悠的靠着满是木雕的小帐篷一旁坐下。
姿势勉强算得上潇洒,神色很是惬意,甚至还安逸的长舒了口气。
但位置不是很合适。
左右都是摊位不说,背后也没有东西挡着,一身上好的丝绸风衣,在一群背靠矮墙麻衣杂货摊里十分扎眼!不是商人,也不同于匆忙采购的顾客,倒像两个走累的观光客,但这行商走货的贫瘠之地有什么好观光的?
史艳文坐下的时候还有些恍惚,面前有人来往交错,一旁的滩主只露出了一双眼睛诧异的看着他们,深褐色的眼中满是看到奇葩的愕然。
而他的的脑子里此刻却被方才看到所谓“史艳文用过的武器”镇住了——从折扇到大铁锤,峨眉刺乃至钗环针簪无一不全,生意还挺好,史艳文越想越觉得尴尬无比又哭笑不得,反倒没有察觉到一旁的奇怪视线。
不过幸好是武器,若是其他什么东西,比如鞋子衣裳什么的……
史艳文不禁打了个冷战,那画面对他来说实在惊悚。
竞日孤鸣微抬了帽檐,眉眼含笑。
那小商贩他见过几次,占了自己来自中原的便利时常弄些“中原特产”诓骗众人,当初他第一次见到摊上“来自正气山庄主人的书画”还有所侧目,虽然一眼就看出了画面之虚浮下笔之粗糙还不如他七岁画出来的酒旗戏鼓。
但想来正经主人看了感受应该别有不同。
“唉……”
好沉闷的一口气,看来的确很复杂。
“炎云何故叹息?”竞日孤鸣故作不解,“可是在下有招待不周之处?”
史艳文又一声暗叹,他现在终于明白竞日孤鸣当日说的声名在外究竟何意了,“先生洞悉无遗,明见万里,自然虑无不周,面面俱到。”
瞧这话说的,没有一个词是不好的,听起来还真像夸人的。
竞日孤鸣对此倒是极为谦虚,“诶,在下不过尽力而为罢了。”
“……这样说来先生还是费力不少。”
“哪里,只是骄阳似火海天云蒸的,在下身寒气弱尚可忍受,炎云大病初愈,若是觉得心中烦热郁闷,直言便是,切不可憋在心里才是。”
“……”史艳文侧过头,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在竞日孤鸣嘴角上升的弧度上,沉默半晌,倏然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他,“要么?”
鼻尖隐隐有桂花的香气,竞日孤鸣看着他手里的东西一时无语,“……你带了多少?”
“只有五个了。”史艳文颇为不舍的又拿了一个出来,翻开竞日孤鸣的手放的慎重,“先生慢用,小心别噎着了。”
竞日孤鸣拿着糕点,默默压下了心底奇怪的情绪:“……谢谢。”
其实漠市是不缺吃食的,比如他们右前方的拐角就有一个常驻卖各种干果和面馍的小食摊,虽然它远不如手中的糕点,无论从哪方面来看。
竞日孤鸣立下决定忽视它,至少现在不提。
史艳文松了口气,正准备再拿出一块糕点自己食用,却见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沙地里冲出,直向两人攻来,史艳文霎时握紧了弯刀,却被带起的一溜风沙不慎迷了眼。
一旁的小贩莫名打了个寒战,奇怪的看了看四周后,又继续摆弄他的木雕。
等风沙散去,小小的黑影已经消失不见,一旁竞日孤鸣手上空无一物,很是可惜的啧了一声,与史艳文面面相觑,道:“……真可惜,我还没吃就不见了踪影,看来在下是没口福了。”
史艳文无奈的又递给他一块,“刚刚那是什么东西?”
竞日孤鸣想了想,“好像是……老鼠。”
“老鼠?”他还以为是蝙蝠,“速度好快。”
“动作还很敏捷。”
“好特别的老鼠……”
“的确少见,”竞日孤鸣吃了东西,“刚刚我若是不松手的话,那小家伙估计就要咬在下手指了。”
“哦?看来它胆子不小啊,”看来自己的眼力的确下降许多,史艳文又问,“那先生有看清它长什么样吗?”
“挺可爱的,其背棕黄,腹下雪白,体型虽小,尾巴倒很长,眼睛嘛……挺像丫头的。”
史艳文一笑,“丫头若是听见,恐怕又要闹了。”
“呵,”竞日孤鸣闭了一下眼睛,叹息道:“即便没有听见,此刻怕也指不定如何为难琉璃。”
说话间,却见一个跛脚的商人急急忙忙的跑了过来,似在四处找些什么,看到史艳文两人时停了一下,又往远处找去了。
背上还用麻绳捆了好些小笼子,里面都是些雀鸟、幼兔等小动物。
史艳文突然灵光一闪,挑眉看向竞日孤鸣,那人显然和他想到一块去了,他只好叹息,“看来我们此次是无缘得见了。”
书中记载,子午鼠,生于沙海,藏于丛草之下,行于夜间,喜净好懒,少有冬眠。
但天生万物,总有不同。
白天活动的子午鼠,倒是和先前竞日孤鸣打听的那只相同,本为一鳏夫所养,因生计所迫不得已将其出卖,聪明机警,因其辨人识途为人喜爱,甚至有传言它能穿梭于鬼漠深处,就是吃得多。主人换了几个,养了几天寻个稀奇,平时也无大用,又不想浪费粮食便再度被倒卖出去。
自己都吃不起饭了,还养只宠物做什么呢?
至于为何到现在还没有人将他宰了,估计是觉得卖出的价钱比几根骨头价值大多了吧。
怎么现在突然跑出来了呢?
“饿了。”竞日孤鸣道。
史艳文一怔,伸手就要再拿出剩下的糕点,竞日孤鸣却按住了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指了指十几步远的沙堆,“托君天运,我们也遇见一回‘守株待兔’了。”
史艳文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拱起的小小沙包里,一对豆子眼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史艳文,打量了会,又扇了扇耳朵,慢慢的移向了竞日孤鸣。
盯着不动。
史艳文正觉奇怪,那小家伙倏然跳了起来,小爪子抓住了他的手指,尾巴灵巧的绕着指头缠了五六圈,利齿在阳光下发出一闪而逝的白光。
“……”
“老鼠居然还能跳这么远啊,真厉害。”
“牙齿也挺利的。”
“眼睛确实像丫头。”
“你不怕丫头生气了?”
“怕啊,但先生总不会特意说给她听吧,”史艳文看它龇牙咧嘴的痛苦样,小家伙尾巴都抽直了,实在没忍住,“它的耳朵快断了。”
“哦,”竞日孤鸣换手提了尾巴,到吊着,眼皮微垂,语带威胁,“忘恩负义的小东西,想咬我?”
小家伙似是被吓到了,突然停了动作,两只爪子缩着,胡须垂着,眼睛也闭上了,嘴巴倒是张的很大。
“……”史艳文呆了一瞬,哑然失笑,用胳膊肘碰了碰竞日孤鸣,“这小家伙挺有灵性。”
竞日孤鸣笑着看他一眼,史艳文身体微微向前,手指不停的戳着小耗子胖滚滚的肚皮,眼睛像宝石一样闪耀,“炎云。”
“恩?”史艳文转过头。
“再拿块糕点出来吧。”
“恩,艳文知晓。”史艳文将糕点掐了一块给他,自己也留了一小块,“小家伙跟先前的那个大汉有点像,虽然有点胖,动作倒如闪电。”
竞日孤鸣晃了晃手指,轻笑道:“就是不太会装死。”
“哈。”
不过小家伙还挺坚定的,史艳文手上的东西都在鼻子边上转了几圈,最多也只见它抖了抖胡须,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子。竞日孤鸣低笑一声,直接把东西放到嘴巴里,然后收回手不再动作。
本以为到嘴边的食物应该足够打动它才对,但它仍是毫无动作,那小块糕点就像两颗尖牙一样稳稳的镶嵌在里面,不进不退。
史艳文一边感叹它的坚持一边用糕点戳它雪白的肚皮,“真不吃啦,肚子不饿了吗……啊!”
……看来还是饿的。
但也正明了放松警惕真的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史艳文话还没说完,小家伙就迅速的咬了他手上的糕点,脸撑肿了很是辛苦的咽了下去,末了又继续装死。
“噗……”
真的是毫不掩饰啊,史艳文揉了揉手指上的小小牙印,一脸无辜的看着竞日孤鸣,看着那一脸的戏谑叹息一声,后又看向另一边笑笑,那边不知何时来了几个熟悉商人。
方才笑的可不止一人。
而他们本就引人注目。
面对陌生人史艳文总是彬彬有礼,柔和的笑容都会收敛三分,保持着平易近人却不过于亲近的距离。周围人似乎对他很有好感,也笑着回礼,只那几个商人对他们挥了挥手才离开。
“吱吱吱吱!!!”
其声音之悲愤可说是刺心切骨了,像是被猫咬掉了尾巴。
但这里没有猫,也没人咬它尾巴,只是有人咬了它的粮食而已。
“……”史艳文一回头,却被面前的情景无语的百感交集。
小家伙也算是怒发冲冠为口粮,被人拎着尾巴倒挂,两只小爪子不停的往前挥舞,拼尽全力想要解救逐渐消失在竞日孤鸣手中的糕点,无奈爪子太短,力量有限,最后只能鼓着豆子眼吱吱控诉。
同时还得忍受某人拿着最后指甲盖大小的糕点在眼前晃来晃去,这小东西该说是太有灵性,史艳文暗自赞叹,看起来就要委屈哭了似的。
看着挺让人不忍。
竞日孤鸣也挺不忍,所以他还是把指甲盖给它了,然后又向史艳文伸出了手,显然是要他贡献出最后一块干粮。
“……”史艳文分了一半给他,自己拿了另一半,口中念念有词:“小胖子,艳文之口粮已分出一半予你,若再咬我,就真是忘恩负义了。”
随后他又听见一旁压抑的低笑。
“放心,”竞日孤鸣换手拎着小家伙的后脑勺,和拎猫一样的姿势,小家伙倒是挺适应这种姿势,尾巴极快的卷了他手上的半块糕点,一点一点快速的啃了下去。
竞日孤鸣托腮看他,笑的狡黠,随口道:“在下多年来略有积蓄,家财败尽之前总不会让炎云饿着的。”
但昔日北竞王的身家,到底何时会有尽头呢?
此事先可按下不谈。
所谓吃人嘴软,史艳文不好意思的耳朵一热,来不及深思这话里的意思便下意识地说了误会,又说先生说笑在下并没有其他意思,最后马马虎虎的笑笑,三言两语轻松带过,便埋头逗小家伙吃东西。
可见放松警惕的不止史艳文一人,竞日孤鸣说的顺口,只是玩笑的内容却让他自己都觉不妥,笑容微敛,看着子午鼠摇来晃去的尾巴突然道:“叫它小胖子,如何?”
史艳文摸了摸它的肚皮,点头道:“这名字起的也太随意了一点,不过倒是挺适合它。”说着,又要喂它。
“吃了将近四块桂花糕还没满意,胃口确实挺大。”
“恩,要不改名叫大胃王?”
“……还是小胖子吧。”
竞日孤鸣看看史艳文,突然来了兴致,将小家伙往史艳文方向拿近了些,依旧是谈笑自若,却在史艳文手靠近时又突然拿远,然后在被偷偷瞟一眼,乍然惊觉失礼之后不好意思地抿唇一笑,竞日孤鸣默不作声地将小家伙再次提上前来。
如此。
循环。
往复。
全然不顾红了眼的某只。
吱!吱吱!
“它很饿。”
“看出来了。”
“……先生,它要咬人了。”
“那就咬吧。”
“……”因为咬的不是先生吗。
“同样的错误,炎云总不可能再犯一次吧?”
“先生。”
“更何况你这么聪明。”
“先生……”
“饿吗?”
“……恩。”
“甜的还是辣的?”
“……不要太甜。”
“干果和糕点?”
“都喜欢。”
……
他们在戈壁滩的遗址古道上坐了几个时辰,火伞高张,万里无云,飞沙扬砾。静看人来人往,再也没看见跛脚的商人,偶尔说些不着调的闲事,逗逗不请自来的小宠物,就像两个普通人。
无所事事。
悠闲自得。
放下生命的遗憾,忘记心事的婉转。
那是史艳文第一次体会到退隐的可贵。
也是竞日孤鸣隐姓埋名后第一次放松。
☆、交易
光影渐沉,白日西斜。
一天的时光太短,光芒被时光从巅峰蹉跎至萎靡好似不过片刻,心中即便有再多不舍挽留,人们也只能追逐着一点一点隐没的斜阳残霞踏上回程。
贫贱韶光,转瞬即逝,幽幽一叹,便要结束这短暂的停留。
而最后一抹斜阳消失的时候,他们刚好看见了沙丘另一头的绿洲,丝丝缕缕的烟火气盘旋而上,还未到达树顶,便被暴躁交错的疾风一击而散,旋而不见。
骆驼多了,人也多了,远远的就听见了人们的欢声笑语,沙哑驳杂的吟唱远远传开,混着单调的羌鼓胡笛,古老庄重,悠长缠绵,幸好有那笑声一合,反让人生出心醉神迷的向往感。
看样子应是今日刚来的新商人,与昨日那几位似是旧识,在半月湾的湖边架起了篝火,十几个人有说有笑的的聚着,脸上的皱纹又堆积了好几层。有大胆的女子手上拿了小鼓拍节而舞,朴实的大汗随之起歌,还有个半大的男孩四处围着火堆跑跑跳跳,掌声笑声络绎不绝。
很美的画面。
竞日孤鸣没有进入帐篷,史艳文看了看他,也不催促,跟着小胖子闪进了帐篷里,只是一眨眼时间又出去了,小胖子则趁机躲进了箱子里,想是困了,史艳文也没管它,拿了东西便走。
“苗疆的王宫也有类似的活动,”竞日孤鸣靠在帐篷外看着他们,浑身放松,愁容淡淡:“只是繁文缛节甚多,一杯酒还没下肚便需准备好一车子好话,字句斟酌,不敢懈怠,实在乏累,故而每次都有人提前离席,有人却不得不陪侍到最后。”
史艳文本拿了大氅出来想递给他,听见此话便直接将大氅给他披上了,想了想道:“也算是快乐的回忆。”
竞日孤鸣的眼神扫过大氅,笑道,“的确。”如果忽略席间的话术算计的话。
“……精忠小的时候,”史艳文觑了他一眼,比了比自己的腰,继续道:“大概到我这里的时候,也是很喜欢热闹的,不像现在这么安静。玩的开心的时候小脸上还会沾上污泥,头发也揉的很乱,回到家里还会开心的扑在我身上跟我说玩了什么,说了什么。你大概想不到,那时候的精忠,可是很会撒娇的,有时候晚上一定要我讲故事才睡的着,谁都治不了他。”
“是吗?”竞日孤鸣扯了扯嘴角,脑中却想起俏如来对他说话时的严词厉色,气势凌人的带着矩子舌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很是感慨。
“脱胎换骨后果然要不一样很多。”
“……算是吧。”史艳文远望着篝火旁的言笑晏晏的小孩,继续说道,“后来有一次,小孩子玩火,不知怎么的火星崩到他脚上,精忠虽聪明,但毕竟太小,更何况那又是夏天,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腿上就要烧起来了,周围的孩子都被吓跑。当时我就在不远处,一时着急,直接用手将裤脚撕开,精忠倒没事,我手上却被灼的发红,从那次开始,精忠就很少跟其它孩子们一起玩闹。”
“心思太重,”竞日孤鸣听后断语,又顿了顿,“和那孩子一样善良。”
“是啊,无论世事如何变化,他们都一样善良。”
竞日孤鸣想到了苍狼,“苗宫新年祭礼,苍狼也总是很开心的,除了王族的祭猎活动,那孩子不想让父王失望,却总是忍不下心伤害那些无辜的动物,猎的东西自然也就很少,到现在都是一样。”
现在,苗王宫早已没有了祭猎活动。
“善良值得珍惜,但思虑太重却要不得,”说到这里,史艳文突然想起另一件事,“说起来,苗王和精忠的关系……似乎很好。”
史艳文本意是试探对方是否知情,言语避讳视线低垂,生怕露出什么端倪,却没想到话一出口像是戳中那人不知名的笑点,看着他笑的直不起腰。
史艳文一脸莫名,“……”所以说笑点到底在哪里?
等到竞日孤鸣笑声停了,一连串咳嗽声又随之跟上,这次看起来倒是真的。
史艳文抽了抽嘴角决定闭口不言,秉持着退避三舍的态度抬手顺着他的脊背抚了抚,至少等某人咳过了再说。
“咳,抱歉,”竞日孤鸣被呛的脸色发红,反手抓住了史艳文力道渐重的手,“我只是想到别的一些事。”
“看来是好事。”史艳文不咸不淡的回道。
“是好事,也是秘密,”竞日孤鸣打量他一眼,傍晚的光线暗淡,鬼漠黑的又快,圆月还没露出它的皎洁,远处跃然欢腾的篝火就先照亮了周围一切,隐约还能看见史艳文颈间露出的黑发,竞日孤鸣抬手帮他压了压帽檐,道:“不过现在不能告诉你,回去再说吧……要去那边一起烤火吗?”
史艳文自认倒霉——这种拖延政策他七岁就已运用的得心应手。
“不会打扰他们吗?”
“篝火晚会自然人越多越热闹,”又是庄重的吟唱响起,竞日孤鸣竟有些迫不及待,顺势拉着他迈步走开,“何况炎云总不会没看见那孩子的动作吧?”
“自然看见了,”史艳文回握他的手,那个蹦蹦跳跳的男孩就站在人圈外,已经招了许久的手臂有些发麻的甩着,见他们走去时满脸风霜的商人也堆满了笑容,隔得老远都能感到扑面的热情,史艳文心下一暖。
“他们在唱什么?”
“一首思乡古歌。”
“难怪如此扣人心弦,可惜炎云不通苗语……”
“哈,不过一首杂言诗,我教你。”
其诗为诉——。
秋风萧萧愁杀人。
出亦愁,入亦愁。
座中何人谁不怀忧?
令我白头。
胡地多飚风,树木何修修!
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
良夜即过。
第二日的漠市果然来了更多人,古道已占了两条,而竞史二人还是我行我素,鸭行鹅步,在满湖晶莹时起身,又在日光稍盛时踏上了漠市。
一切都井井有条,唯一被打乱的行程,便是被小胖子吃光的早饭了,箱子里只剩下残渣。
小胖子似乎很喜欢竞日孤鸣的手指,一路上尾巴都绕着他不肯离开,不过幸好是只有一只手,史艳文有些好笑的想,这样至少买东西付钱的时候不用他帮忙。
他们先是去了最大的几个帐篷,买了一些饱腹的食物,随后又四处闲逛,其间不止一次跟小胖子斗智斗勇以保存口粮。
幸好竞日孤鸣聪明地扔了半块干果将之引开。
不然这一路的注目之礼怕是又免不了了。
“那块玉玦,”移动的目光被吸引住,史艳文脚步不自觉停下,“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竞日孤鸣顺眼一看,简陋的地摊上只有一块破布,生意也不好,胡乱摆放了些玉玦刻石。乍一看去很不起眼,材质下层,纹路纷杂,许多地方还有残缺,唯独它的雕工却细致的少见,刻画入微,活灵活现,虽远远比不上竞日孤鸣日常所配,但也有其过人之处。
那摊主是个年迈的老人,白发苍苍,略有驼背,眼睛也是惨淡的灰白,已是风霜满身即将入土的年纪。
竞史两人在他面前蹲下时,老人已是昏昏欲睡之态。
史艳文看了老人许久,微微一叹,拿起中间的半块鱼形玉玦看了看,老人见有客人上门,也强打了精神对他们微笑,用着生涩的苗语介绍着摊上的商品。
那半阙鱼形仿的是山海经中的赢鱼而制,刻有双翼,灵动可爱,原应有一对的。
“先生,我很喜欢这阙对鱼,能把它送给我吗?”
竞日孤鸣笑了笑,又拿了另一块相似的龙鱼佩,“好事成双,一人一个如何?”
“中原人?”来不及答话,苍老嘶哑的声音就已响起,老人似乎很开心,“你们是中原人。”
“是,”史艳文微微抬头,对着老人一笑,“我们是中原人。”
老人似乎对这个笑容很熟悉,眼中尽是迷惑,只是想了半天也没有头绪:“你是……中原哪里的人啊?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中原的人了……”
“江南,”竞日孤鸣不以为意的笑道,“我们来自江南,老人家也是来自江南吗?”
“江南好,江南好啊,”老人眼中闪过怀念,“江南的水清,人雅,老朽以前去过一次,真是个好地方啊,可惜,老朽只去过一次……”
竞日孤鸣拿着两块玉玦掂量了一下,随口又问:“既远在中原,老人家又是如何来到此偏远之地?怎没有家人陪同?”
“唉……”老人重重叹了一口气,“家立于国,若非国难,谁愿抛家弃土?中原不是被魔世入侵了吗?老朽拖家带口逃到苗疆走商,又不幸遇到沙暴,好不容易打下的家业一朝尽毁,再也没有回去过了,哎……”
“但中原已经恢复和平,老人家为何不回去呢?”
“回去做什么呢?祖宅都被碾成了平地,只有我一个人。”
史艳文微怔,正想说话,竞日孤鸣却又抢先道:“抱歉,提起了老人家的伤心事。对了,这两块玉玦怎么卖的?”
老人一笑,豁达道:“都是中原人,两位拿走就是,权当缘分所至吧,粗鄙之作,本也不值几个钱。”
“那可不行,老人家独自一人已然生活艰难,又怎可随意浪费这等赖以生存之物?”竞日孤鸣从头发间取了一粒宝石,“不如用这个交换吧,普通的琉璃,算的上是价值相仿。”
老人家一愣,正想拒绝,竞日孤鸣却起身走了。史艳文看了看他,也起身叹道:“老人家,沙漠荒芜,天涯沦落,还是早些回家吧。”
两人已经走远,老人拿着琉璃珠一时沉默,晌午的太阳正是灼热,他却背心莫名发凉,果然是老了吧。
“回家?回家……”
老人收了珠子,挣扎的起身,佝偻着身子,漠市还未结束,他却要收拾一切返回归程了。
他紧捏着手心的珠子,北竞王身上的东西,价值千金,当做路费绰绰有余,就是不知道能不能买些其他东西。
……
果然人一多,麻烦也多了。
商道的尽头已经没有人烟,倒是卧了不少的骆驼,驼铃伴着疾风簌铃作响,鱼贯交替。
史艳文握着那半阙玉玦,竞日孤鸣正靠坐在骆驼旁,也打量着龙鱼佩,似乎有些举棋不定,连眼神都有些显而易见的晦涩难明。
史艳文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随之坐下,兜帽下的神色平静,却又隐含着落寞。
“要回去吗?”史艳文问。
“既来之,则安之。”竞日孤鸣将手中的龙鱼佩收好,“炎云何必那么着急呢?”
“那先生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等吧。”
“等什么?”
“自然是等太阳落山,”竞日孤鸣半阖着眼睛,“才好上路啊。”
“抱歉,”史艳文微微侧侧身,眼中的蓝色被蒙上了一层阴影,“好像又给先生惹麻烦了”
那身影有些垂头丧气之感,竞日孤鸣想用手拍拍他的肩膀,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君心洁净如玉,奈何风沙袭人无孔不入,便以不变应万变吧。”更何况这股风沙从来未曾停过——不过不重要的事还是不说了。
本是安慰的话,史艳文听了却更加内疚,即便心里却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劲,隐而不发,呼之欲出。
“……不过能把我的事情调查的这么细致清楚,倒是不简单啊。”
竞日孤鸣勾了勾嘴角,“王族的信息网,自然不简单。”
“王族!”史艳文眼神动了动,“你是说苗王?”
“不是苍狼。”竞日孤鸣极快否定,笑中带讽,“原属苗疆旧王势力,千方百计的想以诛杀叛逆而彰显自身的存在感,乌合之众而已。”
“苗王不会允许。”
“所以,才不能让苗王知道啊,”竞日孤鸣闭上了眼睛,“他们也确实做到了。”
渗入王族交通脉络,实在是太危险了,尤其是在大乱方止的苗疆。
而苗疆,不需要这么危险的东西。
“所以……”史艳文看着远方,手指握紧了玉玦,心间如沉大石,“先生不待近侍,是以身作饵吗?”
“是。”
“迟迟三年才有动作,是因为没有合适的契机出现?”
“是。”
“先生还真是有问必答。”
“因为,”竞日孤鸣睁开眼睛看着他,慵懒的抬着眼皮,“炎云若是要帮助我,总是要知道的。”
“那么,”史艳文面沉如水,心中波动的情绪被掩盖的不露分毫,声音却像隐藏着尖刺,“那天的毒……”
“机不可失,难得的契机总得好好把握,”竞日孤鸣想拍拍他握着玉玦发白的手,抬起的瞬间却再次放弃,只是挡了挡阳光,被手指分割的烈阳已开始了西坠,再过不久就要进入冰冷的暗夜,时间过得似乎比他想象中的快的多。
“再过一个时辰,便回寺庙吧。连续两日未曾诊脉,药老想必该着急了。”
☆、逐月客
落日总是催促着长客回家。
这是史艳文第三次背靠残阳,行走于长河落日之下。
第一次他怀着对漠市的期待心情,彼时尚觉夕阳无限好;第二次他怀念着烈阳下并坐的身影,眼里尽是意犹未尽;第三次却有种美好幻想被破坏的难受,些微的失望像云影晃动在心上。
沉默不语。
他记得那个走商的老人,从年龄来说,他们其实相差不过半十。初次见面商人还是个才过不惑的普通大汉,在西剑流的追杀中带着家人四处奔逃,性格憨实耿直,说句谎话都能红半天脸。
不过几年时间,他的人生却像叠加了两个轮回,眼神浑浊,满面沧桑,话中的欺骗与城府让史艳文再次体会到何为“恍如隔世”。
战争都是残酷的,他从来都是最明白的那个人,能将一个人颠覆的那般彻底,浑身散发的孤独悲戚伤心绝望,命运与人生,一直都是战场的祭品——
无论是哪种战场。
数十年积攒的点滴智慧,小心翼翼的扮演着无力的逃难者,利用自己,声东击西的试探着目标。
利用……
史艳文无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弯刀,这个词他太过熟悉,无论是他施与别人还是别人施与他,无论目的好坏对象的优劣,利用,都是一件卑鄙的事。
但他除了叹气之外,什么也不能做。
倒不如多想想竞日孤鸣先时说的话。
“那位老人家不过是来确认在下身份——寺中有阵法阻挡,而在寺外以真面目示人,这是第一次,故而对方难以查明。”
“寺外的护卫全是自小暗中培养,不曾示人,亦无家眷,更不曾单独走动武林,暗中待命,即便是有内奸也难以传出消息。”
“若非小有实力,怎敢让敌人望而却步三年之久?若非此次契机难得,他们又怎敢冒然进犯?”
可笑的是,这次机会,还是竞日孤鸣有意允之。
欲擒故纵。
但史艳文最开始的问题依旧没有得到解答。
那日的毒,丫头若没有撒谎,那般药量,绝不可能让他倒下。那多出来的量,从何而来?是寺中人,还是其他人?若真是其他人,那又是受了谁的命令?目的又是什么?
是为了留下他,还是为了消耗竞日孤鸣的内力?或者两个目的都有。
若是其他人,如何能进入内院?如不是从外进入,那就必有内奸,并且范围极小。
若不是……
史艳文胸口有些沉闷,点滴犹疑萦绕于心,视线不由自主地定格在了前方夕阳下寂寥的背影上,片刻后又摇头否定。
定是他在魔世流连太久,连心思都有些阴暗了,竞日孤鸣怎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他虽退隐,但若是为了中苗和平,即便未曾施恩,史艳文也定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到底是——
吱吱!
史艳文条件反射地偏头,反应过来时,黑芒已过,前方那人已经截住了差点要撞上驼峰的小东西,同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竞日孤鸣将它放在骆驼头上,它倒也不怕骆驼一上一下的颠簸,虚软地稳坐在上边,长尾尖耳都无力的耷拉着,肚皮上的白毛也皱成了一团,看样子是累得不轻。
史艳文放松下来,驱着骆驼来到竞日孤鸣身旁,惊叹着赞道,“果然追上来了。”
“天赋不差,”竞日孤鸣慢吞吞的补充道:“看来厨娘的手艺颇得它之喜爱,竟追了这一路。”
“舌头也挺叼的,”史艳文笑了笑,“就是有点太胖了。”
吱!
声音还挺大,小家伙像是听懂他们的话一般,对着竞日孤鸣尖叫两声。
竞日孤鸣侧头与史艳文对视一眼,在他惊讶的眼神下沉重的叹了口气,对着小胖子抱怨:“哎呀,说你胖的可不是我。”
吱吱!
“糕点可被你吃完了,叫在下饿了这一路,你倒要跟我生气,唉……”
吱吱吱!
“恩……不如自己下去找些种子?”
吱——
大概被蒙头一击的感觉不是太好,小胖子长长的哀嚎一声,后仰倒下,如同遇见了一生最大的打击。
“噗!”史艳文实在没忍住,颧骨抽动了几下,“咳,没想到先生连鼠语都懂?”
竞日孤鸣眼睛几不可见的轻阖,语气无奈:“原先是不懂的,但为了让炎云驱散愁容,少不得要懂些了。”
……
还不如给他蒙头一击。
史艳文微垂眸,第一次发现了兜帽除了遮光避雨之外的另一个好处——隔绝视线,难道精忠喜欢那套埋头白僧服就是这个原因?
——现在好像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先生又在说笑了。”
“哪里,”竞日孤鸣正色,“在下明明字字肺腑,何来说笑?”
史艳文略显尴尬,“先生……”
第4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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