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霹雳]倦于客 作者:花绮人
正文 第5节
[霹雳]倦于客 作者:花绮人
第5节
“炎云难道不相信我,或是在下如此不值得信任?”竞日孤鸣又是一叹。
“先生。”史艳文转过头,脸色微红,叹息道,“就不要戏弄艳文了罢……”
“……”竞日孤鸣眼神微动,从嘴角牵引出的柔和笑意有扩大的嫌疑,一眨眼却又归于平淡,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从容淡定如初。
“那就……赶路吧。”
赶路好。
史艳文双眼一闭,由着骆驼更上那人,原以为他会再说些什么,没想到等了许久也没见那人说话,却能感觉到那视线的灼热。
睁开眼,史艳文看着竞日孤鸣挺拔的背脊半信半疑——这就完了?
而后事实证明,的确完了。
竞日孤鸣又一次彰显他扬名出众的耐心,直至回到庙里才再次开口出声。
回程比史艳文想象的要远,直到月色朦胧了他们才看见那两棵残木,心为形役,长时间都是一个姿势,难免有些肢体僵硬,气虚力绌,虽嘴上不说,彼此也能从表情上看出几分困顿。
双脚再次沾上地面时,恰逢风逐寒宵,腿弯还虚浮着,两人都不约而同的顿了片刻,拢了拢风衣才开始登山。
骆驼被原地放逐,训练有素的自己向着另一边山坳走去,至于张着嘴巴睡着的小胖子,则被竞日孤鸣塞在帽子里——史艳文的帽子。
上山的一路十分安静,连声虫鸣都听不见,转过山腰的时候却见了好几个层层防守的暗卫,向他们行了个礼便隐匿于黑暗,还有些虽未出现,却散出了气息,其防守之严密、戒备之森严让人心惊。
但竞日孤鸣并没有丝毫意外神色,史艳文猜想若不是往日习惯如此,那就是竞日孤鸣早有所料,便也不多在意。
两人回来的时间比计划要早,但却有人早已等待在大门口,不知道是从哪得来的消息,还在走廊庭道上还挂着盏盏明丽宫笼,供奉欢迎。
那人见他们出现立刻殷勤的靠了过来,上下打量着两人,笑嘻嘻的牵了史艳文的手穿过了小小寺庙的牌子,不经意的便将此地真正的主人抛之脑后身后。
“哎呀终于回来了,那些吃白饭的侍卫眼神也不错嘛,史君子有些么瘦了啊!这两天真不该出去!你看你看,这皮肤也黑了脸色也差了,还有这手,怎么这么凉?快快快,小老儿刚好带了脉枕银针,咋们先看看病扎扎针……”
“药老……”史艳文眼皮狠跳了两下,强挤着笑容抽手后退,对灯下两眼放光精神奕奕的大夫诚心劝诫道:“在下只是有些累了,休息片刻……休息一夜就好,还是不用麻烦您了。”
“这怎么可以!”大夫眼神一变,上前又抓住他的手,恨铁不成钢的气呼呼道:“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不知道爱惜自己,你看看你,血气不足呼吸沉重,还有这手啊,蜡黄蜡黄的……”
虽说对方是花甲老人,但被人捏手抚指碎碎念也实在很怪异,奈何对方铁了心的不让他走开,又用了些力气,史艳文怎么抽手都抽不回来,他退一步对方就进一步,脸上笑容险些都要堆积不住。
“药老多虑了,真的。”还有,他这年纪,怎么也应该算不上“年轻人”了吧?
“小心驶得万年船,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
又从“年轻人”到了“孩子”……
史艳文嘴角抽了抽——大概已有三十年没经历过的“纯长辈式”的关怀了。
“药老你——”
“药老心切,”刻意压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可是将在下忽视的彻底,必定是因为在下不及史君子受欢迎了?”
突来的声响让两人一愣,大夫只觉腕上一麻,身不由己地后退好几步才稳住身体,回神后定睛一看,史艳文的身影已经被另一人遮了大半,原先被自己揪住的手也被他握在手上,似笑非笑的眼神里散发着无形压力。
“这,我,哈哈,”大夫心下一颤,又往后退了一步,讪讪的笑道,“我就说喝酒误事,瞧我这眼力劲,怎么连主人的人都冒犯了……呃,我看这么晚了,小老儿还是去休息好了,明日再来号脉,明日再来……”
说完也不待主人作答,转身就走,恨不得立刻消失,可惜天不从人愿。
“稍等。”
“恩?哎喂!”
这时机把握的不早不晚,恰巧在他忙着转身的瞬间,被这一惊吓的腿□□战,实打实的摔了个狼狈不堪。
大夫痛的两眼昏暗直打哆嗦,却仍慌忙爬起身,趔趄着步子请教,“主人可是还有其它吩咐?”
史艳文本想去扶一扶,但这一位的力道显然是不输大夫的,半步未出便被扯回了一旁。
“也没什么,”竞日孤鸣恬然的笑笑,语露自责,“只是天黑路暗,想提醒药老千万别忘了带盏灯笼,莫要摔了跤,可惜,似乎提醒的晚了些。”
故意的!大夫眼皮一跳,百分之百的确定,绝对是故意的!
可惜官大一级压死人,得罪谁都不能得罪衣食父母不是。
大夫嘴角僵硬:“……多谢主人提醒。”
“那,去吧。”
“是,是。”
……
“先生,”史艳文心里突然有些愧疚,大约是大夫肩膀一抽一抽离去的样子有些可怜,“药老也是好意……”还没说完竞日孤鸣就似笑非笑的转头看他,史艳文连忙道,“多谢先生结解围。”
竞日孤鸣松开手,径直往书房走去,“举手之劳而已,且虽说是好意,未免心急了些。更何况现下我们有外客来到,总不好叫客人多等,有失礼数。”
“外客?”难怪防卫层层,史艳文跟了上去,“但外面的阵法好似并没有触动痕迹。”
“离开时我撤了守卫,来人也算得上是个聪明人,避过阵法的方法自然不少,”书房灯火通明,一条人影跃然纸上,竞日孤鸣缓缓推开房门,“但只不知,那交错凌乱的阵法位置,是何人告知阁下的呢?”
史艳文沉吟片刻,跟着竞日孤鸣进了书房,向那人点点头后默默走向一旁,远行方归,该喝杯茶解渴,想来侍者应该早已备好才是。
那人一身暗色长衫,罩布覆面,身材高大,好整以暇的靠着书架喝着热茶,“我说是琉璃,王爷信吗?”声音听上去也不过二十来岁。
竞日孤鸣懒散的靠着软榻,反问:“信与不信,有区别吗?”
“那你问与不问,有区别吗?”
“对吾自无区别,但为了不让你白跑一趟,小王说不得,要问上一遭了。”
“啧,想不到北竞王爷竟是如此体贴之人。”说完,那人又低笑了一声,看着另一边道,“史君子觉得呢?”
史艳文正斟茶完毕,听见此话,顺势递给他一杯热茶,浅笑着另拿了两杯走向竞日孤鸣,递了一杯给竞日孤鸣,不卑不亢道,“阁下说的是,先生请用。”
竞日孤鸣接过杯子,一边示意他坐下,一边感叹:“大儒侠亲自斟的茶,阁下真是有福了。”
“呵,日日有史君子随侍在侧的北竞王,福气更是不浅,你说是吧,史君子。”
史艳文点点头,温和有礼,“阁下说的是。”
“……”那人似被噎了一下,半晌才道,“史君子,果真是君子,襟怀磊落,非比常人。”
“哈,”竞日孤鸣看了史艳文一眼,先行出声,“阁下,说的是。”
史艳文吹了吹眼前缭绕的青烟,浅笑莞尔,“先生过奖。”
“名副其实,何来夸奖?”
“哦。”
“……”有种被□□裸排挤的感觉,“咳,王爷,时间不早,不如先谈正事如何?”
“恩……”竞日孤鸣慢慢的呷了一口茶,缓缓抬眉,“在此之前,还未请教阁下大名。”
那人嘿嘿一笑,“好说了,在下吴辅。”
“……无福?”史艳文挑眉。
“确实无福。”竞日孤鸣点头。
“不是无福是吴辅!吴国的吴!辅佐的辅!”那人气急败坏道,仰头一口豪饮,颇为愤恨,“这名字又不是我愿叫的……”
“咳,抱歉,”史艳文无辜的同竞日孤鸣对视一眼,其意不言而喻——正常人都会有那样的反应吧?
竞日孤鸣收回目光,惯性的借着喝茶的手挡住了嘴角的笑容,调整成了半倚姿势,看样子是准备长谈。
“那吴辅……壮士,你找到想找的东西了吗?”
无福……壮士。
史艳文偏过头,他需要再倒一杯茶。
“请称呼我为吴大侠!”吴辅找了张椅子坐下,疲惫的垂垂手臂,“那些老东西让我来找找你蓄意谋反叛乱的罪证,但我找到的都是经史子集山妖怪志,你说找到没?”
“善用闲暇,修身养性,不也很好?”
“在下可没那个时间,”那人冷笑一声,“不过挣钱做事,那群老头也是无事生非,有这闲心还不如去喝酒泡妞颐养天年,净瞎折腾。”
“听上去你很不满。”
“可不是?”
“但你却连我这里的暗格都没放过,”竞日孤鸣半眯了眼,寒意弥漫,“连角落里的废纸也翻过一遍,很是尽心啊。”
☆、十恶
虫声窗外月,书册夜深灯。
可惜了这样的好时候。
虽则挑灯夜读已不存思侧,但临窗作诗、赏花探月皆在时宜,再不济铺盖一卷、梦约周公也是好的。
怎样都比顶着一身疲倦、紧绷神经于气压中故作隐形人来的合适。
偏巧那两人此刻一个比一个沉默,擅长等待的某王爷这次不知为何采取了主动出击,时间再怎么紧迫也不急在这一时才对——兴许是太冷了?
“咳咳……”
冷就该穿衣服,史艳文默叹一声,果然是因为太冷了才不得不速战速决吧?
自觉起身,出门右拐,方丈室该在近侧。
“这才是真的贴心,”竞日孤鸣欣慰一笑,视线自门口收回,看向僵硬一时的人,“无福壮士认为呢?”
“……”他很想说是,如果这空气能不这么紧张的话。
竞日孤鸣收敛神色,心有戚戚焉,突然有些理解当初墨苍离与他对峙时的心情了。
也是,能像俏如来那样精于口舌又智计超群的的年轻人,不多。
未经主人口头上的允许便进入主人家的卧房,看来他并不是第一人,史艳文静静的扫了一眼地上的灰尘脚印,再次叹息。
这是知道自己已经被请君入瓮所以干脆放弃抵抗了吗?
年轻人啊……
竞日孤鸣住的地方奢华而独具气质,屋内熏的是龙涎香,庐里烧的是松木炭,墙上挂的妙笔丹青,地上铺的金丝蚕绒,玉雕龙纹,五扇屏风,仙鹤独台,垂恩香筒,像是搬来了皇帝的暖阁。
极尽尊崇,气质内敛,那人配的上,史艳文蓦然想到正气山庄,想到自己整洁干净的卧室,跟这里比起来似乎有些……寒酸。
拿走床头披肩裘衣,史艳文退出门口时还稍显流连的看了一眼房内——他真冷。
剔透的月光穿过纱窗,带了夜间特有的湿冷气息渗进房内,又带了人体的温暖席卷而去,如置寒风,如贴冰凌,安静诡异的只剩下偶尔的咳嗽声,呼吸一人急促一人缓慢。
有人斜倚浅斟,眉目含笑,有人不发一语,静若无人,场面看似和谐,其间的压力却越来越大,仿佛置身悬崖之上,一不小心便会万劫不复。
难怪没人愿意来执行这个任务,吴辅调整着心态,这坑挖的也太过明显,但其实这任务该是最安全的才对,如果不出变数的话。
不过像他这样藏头露尾的人,不仅是说的话,做的事都不能叫人信服,似真非真,似假非假,若是真的害怕,呼吸却这样清浅,若说是装的,那些微的僵硬感又不似作假。
装的挺像。
竞日孤鸣暗道,也是一个普通人。
木门再次吱呀一响,厚厚的垂帘被人放下,来人裹带着寒意,却反将里间的冷凝气氛扫去三分。
“天这么冷,还是该早些休息才是,”史艳文将手上的披肩裘衣递给竞日孤鸣,无奈退身道:“先生明明也累了。”
“哎呀,这样拆台可不好,”竞日孤鸣突然抓住他的手,冰冷透骨,“再说少年人就该多历练才是。”
“先生?”
竞日孤鸣往旁边轻移,拍了拍软榻,“坐这吧。”
“不用……”
史艳文正想拒绝,却猛地被拉了一个踉跄,但见竞日孤鸣又落寞叹问,“还是你仍在介意漠市所言,不屑与我同塌?”
“先生误会了,艳文绝无此意,只是……”
话未说完,又见竞日孤鸣脸色越见落寞,眼见就要叹息出声。
史艳文纠结一瞬,还是反身坐下,竞日孤鸣也就顺势倚上他的肩膀,宽大裘衣将将盖住两个成年人,毛绒披肩却搭在了史艳文肩上,老神在在,恍似习以为常。
吴辅沉默地看着两人,被那举止行动间透出的怪异感惊的一愣,中原大儒侠与苗疆北竞王关系原来这么好么?怎么上头半点消息都没接到过?
而相较那两人依偎取暖,悠闲舒适,这边孤单一人,既无人靠,也无暖衣,连八仙椅都是又冷又硬,凄凉无比,唯一值得庆幸的就只有不似方才压抑的好气氛了。
总还是有好事的。
似乎终于察觉到这边的孤单寂寞,竞日孤鸣好心好意的问他,“冷吗?”
吴辅心里一热,既期待又感动地回他,“可冷了!”
竞日孤鸣摇头一叹,“真可怜。”
“……”他刚刚到底在感动什么?期待什么?
“呵。”史艳文忍不住轻笑。
吴辅更冷了。
但史君子不愧是君子,即便是敌人也能情理相待,礼让三分,笑过之后便是衣袖横扫,房间顿时熏熏柔温回荡,纯阳罡气犹如冬日暖阳,将屋里的阴冷一扫而光,虽然只有一瞬,毕竟寒风无绝,总能寻隙侵入。
竞日孤鸣无奈的笑了笑,打断了感动的就要站起身的吴辅,“你的师父没教会你以气御寒吗?”
吴辅尴尬的挠挠头,“那不是,没想起来嘛……”
“哈,”竞日孤鸣挑眉,“那他们让你传的话,也忘了吗?”
“这倒没有,”吴辅气势一正,不再嬉笑,“老头子们让我问王爷,可愿前往一晤?”
“少年人,劝你一句,”竞日孤鸣微闭着双眼,“天已经很晚了。”
“……好吧,”吴辅泄气,“老头子说了,在他们还未采取措施之前,请王爷自行前往王宫认罪。”
“认罪?……不如先告诉我到底是何罪,也好容小王参详参详,以思对策?”
“呃,这个,先等一下啊,”吴辅从袖间拿出一张纸团——邹邹巴巴,不好意思的清了清嗓子,“逆贼竞日,蒙宠受恩,不思回报,肆造内乱……”
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是在观察他们的反应,接着又道,“不仁不义,妄造杀业,视人命如草芥;不孝不合,欺师灭祖,滥用重典,擅毁先王后身……”
竞日孤鸣挑了挑眉,史艳文也看了他一眼。
“又兼不道,犯大不敬,目无尊长,恶逆犯上……”
到这里,半数还算是无可挑剔。
“意图谋反,欺君罔上……”
顺序反了,竞日孤鸣微叹,老人头脑不清晰,这条应该放在第一才是。
“谋大逆,毁宗灭陵,伤国之根本,其心狠毒,不啻虎狼,千刀万剐亦不足赎其恶罪……”
“啧。”这里问题就大了,竞日孤鸣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似讽非讽,元邪皇的“大功”何时竟也由他担待了?
“史君子以为?”
史艳文神色不变,“属十恶,乃不赦之罪。”
一纸十恶,足以激起民怨。倒的确是千刀万剐也难辞其咎,如果全无虚假的话。
“恩,”竞日孤鸣似是松了口气,“难为他们了,想出这么多由头,看来……苍狼要有大动作了。”
史艳文想了想,在正气山庄时他似乎听精忠说过,苗王意除三冗,以胜国力,难道是党派之争这一祸源,意欲祸水东移?或是想借竞日孤鸣之事暂压变革?
这群人,苗疆蒙难时躲得倒远,如今天下太平,便想翻出这些陈年旧账来证证威风。
毕竟吃多了大鱼大肉,喝惯了美酒香茶,住久了高庭大院,享受着美侍成群、权力加身,任谁也不愿突然回到清居闲庭。
……听起来精忠还挺气愤的。
只是,竞日孤鸣还活着的消息,应该没几个人知道才对,那些人也必然守口如瓶……
……好像也不一定。
比如闲的无事又消失不见的神蛊温皇。
吴辅冷嘲,“其实那些七老八十的快入土的老官也没太大意见,但底下的从官和子女,从小享着清福,哪里就愿意重拾生产呢?”
“听起来,你很不满?”
“……”又是这句话,“你就没有别的要问了?”
“目前为止,”竞日孤鸣看着他,“无。”
“不懂。”
他是真的不懂,一腹的底稿才说了一半,他还有血多可问的解答放在嗓子里没遛出来呢。
史艳文倒是懂了,“我想,先生的意思是,他已经全部了解了。”
吴辅一愣,“了解全部?”
史艳文想了想,“应该有,十之□□吧。”
……
十之□□。
其实也没有那么多。
“去掉真假难别,也该有十之五六。”史艳文放下茶杯,顿了顿,陡然失笑,“那孩子被吓的不轻。”
走的时候都险些闯进阵法里了。
竞日孤鸣起身,随手将裘衣铺在榻上,道:“你又如何知晓,这不是在他意料之内呢?”
“哈,先生说的是。”
竞日孤鸣笑看他一眼,慢慢向外走去,“石塔孤冷,艳文以后就在这儿休息吧,待会我会叫人送火炉暖被过来。”
史艳文唇角轻启,摸了摸裘衣,紫色细绒,轻柔结实,色泽光润,指尖划过似乎都能感到紫貂皮上的温热,像是触碰到了上等的羊脂柔荑,再名贵不过。
“劳先生费心。”
“举手之劳,何谈费心,倒是有一件事,艳文却不能忘记了。”
“什么事?”
木门缓缓闭合,竞日孤鸣手落在门栓上,道,“药老有言,若非必要,艳文半月内,不可妄动内力。”
史艳文望着门口眨了两下眼睛,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竞日孤鸣所言何意,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药老明明说的“不可长动内力”,况且只是取暖,应该也无大碍才对。
怎么不等他回话走了呢?像是生气了似的。
生气……
史艳文笑笑,起身开门,由远及近,传来轻重不一的踏步声。
两名护卫正抱着棉被等物走来,垂眉低首,是方才院外出现过的护卫,暂代了侍从一职,史艳文侧身让开,“劳烦两位了。”
“不敢。”
麻利的收拾好一切,侍从轻轻掩门抽身。
暗处培养的护卫,连声音都是冷冷清清的,史艳文侧身看着明灭的火光,不像护卫,倒像杀手。
护卫总是被动的保护主人安全,抵御伤害,损己利主,而杀手,除了保护主人,还要用来杀人的。
而他们身上的杀气,太重。
还有……
小胖子。
从他出了竞日孤鸣的房间开始就没了踪迹,难不成是贪恋那边的温暖,留下了?
“应该没关系吧……”
它似乎很喜欢竞日先生。
算了,史艳文眼皮打颤,肩甲逐渐放松下来,慢慢闭上眼睛,沉沉睡去,最后的意识模模糊糊地闪过——
反正那么小只,又吃不了人。
一夜无话,直至第二日正午。
岁末的正午,日头也逐渐变短,太阳当空半个时辰不到便移了位置,光影变换,一点一点地转了方向,照进书房,散出金红色的光晕。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格,恰巧照在书房的床头,史艳文被这光亮刺醒,模糊了视线,史艳文抬手遮住双眼,轻叹口气。
都说人越老睡得越短,怎么他就一觉睡到日头快下山了,实在是……
“倦怠疏懒,不合礼法。”
“呵呵。”
史艳文一惊,翻身坐起,正对面的书案正有一人掩嘴而笑,面前翻着一本旧书,看样子不知道来了多久,房间里还弥漫着些微的酒味。
“……先生。”
“早安。”竞日孤鸣笑眯眯道。
慌而不乱地查看自己有没有衣衫不整,脸布睡痕,还好,睡相好的人是不会有这些问题的。史艳文尴尬起身收拾了一切,无言地站在门框片刻,脸上透着诡异的红色,轻声问道:“先生,何时进来的?”
竞日孤鸣又唤回了那身厚重尊贵的织金华衣,额间宝石摧残生辉,眼含戏谑,“不久,一个时辰而已。”
“……昨夜睡的可好?”
“挺好的,除了早起时被一只老鼠吓到以外。”
“……”
该。
史艳文看了他一眼,语气一软,“先生合该叫醒我的。”
竞日孤鸣气定神闲,“诶,我看艳文睡得如此之沉,想来昨日耗费体力过多,怎好擅加打扰?”
“……”竞日孤鸣说的真诚,仿佛事实就是如此,史艳文欲言又止的回道,“那还真是多谢先生了。”
“哪里。”竞日孤鸣将书本拿开,眼神在桌面扫过,似有墨迹露出,“我还要感谢艳文才是。”
“感谢……什么?”
竞日孤鸣笑而不语,拿了书悠闲自得的踱步出去,走远了才道:“先去洗漱吧,东西都放在药泉了,我在凉亭等艳文用膳。”
史艳文奇怪的看着远去的背影,疑惑地来到桌案,待看清案上的东西却瞬间怔住了,脸上表情有一瞬间怪异。
只是一幅画。
画了一个睡着的人。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是那人笑的有点傻,头发被一只老鼠扯的像八爪章鱼,乱糟糟,黑色的发丝满地都是。
他昨天有做梦吗?
可他记得头发明明很温顺的搭在一旁……
……
此刻时光静好,竞日孤鸣拿的书被搁置一旁,被打理妥当的软椅容易让人倦怠,但他却忍不下心里的雀跃,嘴角笑意不减,手下投喂着跳来跳去的小老鼠。
忙里偷闲,原是想找本书看,他知道那人在睡觉,原本,只是想看一眼便罢。
不知怎么就坐了那么久,还画了那样一赴画,一幅不真实的画——史艳文那样的谦谦君子,中原领袖大儒侠,一点点动静就能将之惊醒,却被一只老鼠扯了头发还不自知。
果然身体的警觉性已大不如前了吗?虽有些担忧,但竞日孤鸣又忍不住直笑。
那人睡着的样子……有些不可说的可爱。
☆、月赏
换回熟悉的白衣,束起的长发服服帖帖的搭在背上,史艳文总算没了那份不适感。
用膳时也不见以往拘束,该有的礼数虽不见变少,但多余的拘谨却没有半分,许是有个逗乐的宠物,也或许不是用警惕丫头的偷袭。
只是人一放松,注意力就难免分散,史艳文也就注意到了一些别的事。
比如饭桌上的菜偏荤,味道两分,一轻一重。
比如小胖子喜欢吃豆子。
比如自己汤里加了很多人参红枣。
比如竞日孤鸣用餐时很慢很优雅。
比如竞日孤鸣能抵几个五斗先生。
比如竞日孤鸣偶尔会对他笑一下。
比如竞日孤鸣……
咳,又出神了。
史艳文敛眉低首,将对面目不斜视又内含询问的眉语目笑视若无物,好一会才感觉那视线从自己身上转移。
一种熟悉的尴尬浮上心头,像是一不小心看到某人沐浴,一不小心睡过头的,被抓包的尴尬。
这种尴尬一直持续到饭后,持续到两人在书房一远一近看书时,连外头突起的狂风都没能消减半分。
史艳文手里拿了本《太史公书?刺客列传》,厚厚的一本,恰巧看到其间项羽嗔目大喝,赤泉吼杨喜“人马俱惊,辟易数里”,连人带马被惊退数里,勒都勒不住。
好个末路豪杰,气惊山河,一笔凌云,很是值得后人敬仰,如看此折,他还是出神了。
举着书,斜靠着新端来的躺椅,眼神清透如初,神思却不知涣散何地,在那一页停了许久也不见动静。
若他清醒,便会发现房间的另一边,也有人在望着他,带着探究,以及玩味。
倏尔一阵敲门声响,史艳文手上的书半滑,人也霎时清醒,顿了片刻才起身去开门,那厢竞日孤鸣早已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神情悠然,不知想些什么。
门外站了个中年妇人,端了个托盘,蹙眉横额,怒目而视,甫一开门倒把史艳文唬了一跳,还以为自己不知何时得罪了这位大娘。
但妇人一说话,史艳文就知道自己想差了,粗犷的声音简直像个大汉。
想那面相也应该是天生的。
“哎呦你就是史艳文史君子吧,可了不得,模样俊的呢!”说着就睁着那双怒目往他身上撞。
“……”
史艳文没防备又被惊了一跳,连忙后退,险险撞上地上的香炉,眼角不自在的抽了抽,“这,史艳文有礼了,阁下便是厨娘吧。”
厨娘不是厨娘,就如丫头一样,名叫厨娘。
姓名如代号,就如外头那些护卫,亲近的才有名字,还是些甲乙丙丁飞禽走兽……
……总之,口味各异,清新独特。
“哟,这么有礼貌呢?真不错,就是骨骼弱了些,看起来不如我家主子有劲。”
幸来在竞日处曾有幸听闻,此妇素来形态不羁,不拘小节,说话直爽,只有一点,喜欢窝在厨房,和药老差不多。
此间之人,似乎都挺恪尽职守。
史艳文这遭做好了心理准备,从容不迫的往竞日孤鸣那儿退了去,恰巧站在了主仆距离之内,谦虚有礼,“先生文能定江山,武能罢百夫,艳文自不能及也。”
不言自明的借势挡势,叫厨娘只能无奈的重搁托盘,好一通无明火憋在脸上,倒叫史艳文不好意思了。
“史君子谦虚了,”竞日孤鸣见状终于动了动身,搁下书本,略无奈的看向厨娘,“怎么亲自送药过来了,传饭的人呢?”
厨娘怒目微嗔,竟有两分令人眼前一亮的桃李精神,“药老说他‘印堂发黑,恐有恶疾’,将人扣下了,这老头最近越来越放肆了,一个杏林之士竟也看起相来,看我哪天修理他!”
竞日孤鸣笑了笑,“随你,注意分寸即可。”
厨娘一笑,“自是知道的,对了史君子,药老这次似有将药改良,味道不像前几日那般辣了,并嘱咐定要趁热喝下,若无他事,属下便就此退下。”
竞日孤鸣点点头,“去吧。”史艳文只在目送,冷不防在她出门口时又被回眸一笑,背上竟莫名涌上些寒意。
还是喝药压压惊吧。
“……唔,咳咳。”
史艳文郁闷的看着药碗,习惯了一口气将“辣”药喝完,但没想到辣是不那么辣了,但这涩味……未免太让人胃海翻腾,口舌发麻。
“药老善行偏方,味道虽不尽人意,效果确实意外的好,艳文便只好忍段时间了。”
忍段时间啊,史艳文叹了口气,那就只好忍段时间了,“良药苦口,艳文懂得,只是麻烦药老了。”
“他哪里麻烦,”竞日孤鸣又拿起书,闲闲的翻了一页,开玩笑道:“只怕高兴还来不及,真要感谢,他说不定反要来谢你,终究麻烦,不如就将功劳记在小王头上如何?”
“那我欠先生不是很多?”
“哦?”竞日孤鸣嘴角一勾,带出些算计的味道,“难道此前欠的就少了?”
史艳文轻笑一声,不置可否,也拿了书到一边,正襟危坐,不发一语,片刻之后也渐渐学着竞日孤鸣偏着了。
闲来无事。
或者说无聊至极。
但两个人无聊总比一个人无聊要好。
茶盏滤过三次,淡香几番绕身。
书房里不时有书页翻过的声音,或是两人偶尔起身活动时会顺便为对方添上一杯新茶,交谈虽少,视线相撞也不多,却莫名觉得对方存在感极强。
或有温度稍降,史艳文看了一眼似无所觉的竞日孤鸣,扫视了门窗一眼,将火炉也点上,多放了些碳增添温度。
或有宠物作乱,竞日孤鸣略笑笑,抬眼同史艳文对视一眼,拿块糕点一扔,小胖子嘶叫一声也就跳起接住,并不打扰。
往后也就不无聊了。
只那两本书,似乎翻得比平常慢些。
直到傍晚也才翻过数十页不等,白日突起的狂风到夜晚并不如意料中的越见嚣张,偃旗息鼓反不同于往日,虽然还是那么冷。
晚饭也只在书房里吃了些小胖子没碰过的糕点,仅有五六块却足以饱腹,谁叫他们吃的晚呢?
这便是晚起的一个坏处了——三餐无律。
当然还有一个坏处——中夜难眠,睡意全无。
药老诊完脉已是巳时过半,老人家诊脉的时间较长,叮嘱的又多,偶尔还说两句题外话,若不是竞日孤鸣下令打住,怕是准备拉着史艳文秉烛夜谈也有可能。待老人走后,竞日孤鸣便说处理些旁事先行离开,又命人在书房多置了些寻常笔墨宣纸,另加了些生活用品,布置的比客房不知好了多少。
史艳文起身拿了半壶药酒,穿了新拿来的厚重白篷——先前的披风说是太薄用了两次便收了起来,篷衣的软毛乖巧的靠在脑后,下摆绣着银丝云纹,从头到脚连丝风都窜不进来。
如此厚重,他反倒有些不大习惯。
抄手半缘游廊,史艳文摸着墙上的月洞门和漏窗走着,地上映着斑斑点点的月光,拉长的影子在石子上起伏不定,清秋入骨。竞日孤鸣说冬至后便会下雪,要两个多月不能出房门,连护卫都采了两班轮流。
恰巧今夜无风,圆月正盛,不若出门来,静心欣赏这秋末冰轮。往日里奔波,既不从容,也无闲心,倒少有机会去沉醉月光,或者能偶成离骚也未可知。
何况今日这天气也少见。
适时,残云飘过,光线暗淡,史艳文却在游廊尽头巧遇了一人,墨黑篷衣,披头散发,一壶清酒,曲栏鹅倚,倚美人靠,邀月共饮,酒气冲天。
犹如他的翻版。
好巧,原来不止我一个人有这样兴趣。
两人相视一笑,史艳文对那人举了举手中白玉酒壶,边走边吟。
“琅琊古寺藏闲者。”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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