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致双生花开如荼·上 作者:鸾子
正文 第2节
致双生花开如荼·上 作者:鸾子
第2节
这世上,这世上。
然而那男子,却给我一种莫名的感觉。不同于我所见的那些卓绝的神仙,而是出自另一个世界,锋利得像一把剑,割开我的生命。他穿越千年万年,出现在我面前,中间隔着四海洪荒。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就是所谓宿命。
“那便是魔君。”卓晔竟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我身旁,端着一杯百花酿,目光直视,也不知是不是在和我说,“宴会在等他到场。”
卓晔即使避了魔君名讳,我也总是该晓得一些的。这位魔君在位三万年,唤的是长谲。就魔族神族那长得离谱的生命来说算是一新晋的。三万年前那煌水一战,神魔两族都受创严重,上一任魔君钬鸨徽蜓乖诜x逑拢褡遄鹕褚灿泻眉肝换曳伞de逄尤丛诖笳街罩蟛恢伲ぺ芫褪窃谀鞘币岳做侄蔚俏唬蜓古崖遥狈ス稀h蚰昀赐骋涣四e逖骞碜澹搴衔蛔澹抟徊环o赏ヒ阅瞎愦蟮牡赜蚝衔惶澹莆в颍胍跃胖靥煳椎南赏シ滞ハ嗫埂2还u饽Ьぺ芩坪醵韵赏ゲ10薜幸猓执锓纸绾笤俨焕┱帕焱粒故背s胂赏ジ阌押猛础>徽в蛘馊蚰昀闯沙さ盟撤缢乘谧寮涞墓叵狄踩谇17诵矶唷?
我再看向那魔君,眼前一阵恍惚。莫名其妙地就有无数个画面冲入脑海。那一次,我是机关算尽的燕国国师,却亲手斩下主君的头颅,因的,是他对我的全然利用;那一次,我是黎唐国受制的质子,从十丈城墙上一跃而下,为的,是给皇兄铺下一条无所顾忌的道路;那一次,我是蛮荒北戎的皇子,用□□刺过中原皇帝的心脏,要的,是抛下疆界抛下荣辱抛下算计的同归于尽;那一次,我是丞相府的落魄嫡子,当着皇帝的面饮下一杯毒酒鸢辇,只为了跳出尘世平那张玄皇后一腔妒火中烧……
百十次的情仇爱恨,在这一瞬间全然爆发,我只觉得荒谬,因为那尘世的一番番劫难中的那个“他”,全部变成了这魔君的脸。我那么多次归位后记忆重拾,没有一次觉得任何两个故事有牵连,然而此刻,我突然发现那些“他”都有这魔君的影子,“他”都不完美,一丝丝汇聚,一丝丝糅合,塑造出的那站在权与利,血与火,深爱与薄情,算计与真挚的巅峰的身影。
——就是这位魔君的形象。
不可能这么巧合。
师父,你所说的玲珑塔随机历劫,可又是在骗纪虞?
☆、前世弦
前世弦
全场奇迹般的寂静无声,所有视线都随魔君沿着白玉阶梯走上笙月台。一直没有现身的谦痕帝君此时蹦出来了,一袭盛装,隆重地带了一干人迎接这位在仙魔交往历史上地位超然的魔君。
谦痕帝君热情又不失庄重地与魔君行了礼,他身后一干人也都跟着他行了礼,魔君亦回了一个。
这时我才有功夫细看谦痕帝君和他身后那一排人儿,着实闪瞎我眼。刚开始我还以为是谦痕帝君的一众夫人,确实不然,看那形容,居然全是狐族的王子,谦痕帝君的儿子们。
说到狐族谦痕,老一辈的神仙都知道这是一位极其成功的花花公子。生得一张风流倜傥的脸面,多少年来去风姿,笑媚百生。直到三万年前狐族女君在煌水一战后落入轮回,这风尘浪荡的狐族美男才不得已席了君位,统领一族。让众神仙大吃一惊的是,这谦痕竟真是块帝王奇才,满身才华多年掩藏在其亲姊的光辉下,却未黯淡。
承袭君位后谦痕变得规矩又检点,与许多情人都断了往来,可早年种下的情根终究是开出花来,一开就是十几朵。与上辈寥落的王族不同,这一代的南荒狐族,光是王子就有十三位。
这十三位狐族的王子此刻就在谦痕帝君身后规规矩矩站了一排,本神君一看,却也真得叹一句狐族多美人,什么样的老子生出什么样的儿子,这一家子……真是要整死仙庭的姑娘们啊。
咦?不对,只有十二个……还有一个呢?
此时那谦痕帝君引着魔君走向上座,二人并十二位王子都落座后,谦痕帝君宣布庆生宴正式开宴。
那方铺了紫席的玉台上,一道纤细的身影在众星捧月般的簇拥下走上台去。我定睛一看,果然就是那眉间有滴妖纵泪的小王子。小王子一身优雅的紫袍滚着精致银边,腰间束一根盛着月光般的流速,显得少年的腰肢不足盈盈一握。泛着艳色光泽的长发被一镶五色石的银冠高高束起,倾城亡国的一张脸带着冷冷的威严。
但本神君着实觉得,那故作冷硬的小表情……十分的可爱。
“今日小儿五千岁生辰,各位仙友特地前来道贺,我荒狐野蓬荜生辉,本君甚感荣幸。请众位仙友好生享受这宴会时光。”谦痕帝君清清嗓子,略带魅惑的声音席卷全场,话锋一转,“还要谢过魔君百忙中来这荒僻乡野庆这小小宴席。”
“帝君客气,感谢魔君驾临。”一众宾客齐整整地鞠躬。本神君就一直纳闷,为什么这种时候总可以这么有默契?
歌舞升平夜,就此拉开帷幕。
“殿下生得真是美呢。”我远远地望着台上那故作冷漠形容的小王子,向一旁的卓晔说。
“就算是在狐族,殿下也称得上是第一美人。”卓晔没有看我,一直望着台上的那个美得绝世无双的少年,一双铁灰色的眼中好像流淌微光。
我白日偶遇的少年,原来就是谦痕帝君的十三子,天生带一滴妖纵泪,生来背负着天命的,南荒九尾狐族十三王子,颜子惑。
很多年过去,在那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我总是会想,如果,如果当初我没有遇见那头鬼眼蛟,或者没有将颜子惑藏身的那丛曼陀罗花指出来,又或者没有来这一趟南荒,结局,还会不会是后来那个样子?
然而我们都不知道的是,所谓天命,就是早早铺下的旁人毫无察觉的暗道,在某一天轰然塌陷,并以其盛气凌人的姿态化作不可逆的浪潮将所有人都吞没,碾碎我们这些卑微的生灵卑微的梦想。不管是凡人,神仙,还是妖魔,在那惨痛的天命面前,都如蝼蚁。
离我三米远的那张脸有些风流有些妖媚,不如颜子惑那样倾城亡国,却沉淀着另一种沉静深厚的气息。真真是帝王将相,岁月淬炼。谦痕帝君一只手支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我,一手闲闲地敲着座椅把手。
“湮愔上神的弟子,可真的都是一表人才啊。”他接过师父亲笔写的拜帖,宠辱不惊凉凉笑道。
颜子惑坐在他旁边,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一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我,我没看他,但估摸那眼睛是要喷出火来吧。
我打个干哈哈,从袖中摸出一把竹笛,双手递上:“这竹笛是师父用柒生林中青仙竹心亲手削塑,听闻十三王子喜爱吹笛,冒昧相赠,请帝君、十三王子莫要嫌弃。”
纯粹鬼扯。天知道颜子惑晓不晓得笛子上该有几个孔。像南荒九尾狐一族,天上地下也没有什么珍宝是弄不到手的了,贺礼之类的不过就是过个场子,没有谁真正在乎的。恰好那日师父手边刚好有支笛子,便随手递给了我。当然,确然是师父亲手削制的,也不至拿不出手。“反正他有那么多儿子,总有一个会吹笛子。”师父如是说。
宴席刚过一半,卓晔将我领到了谦痕帝君跟前。我开始并不知晓他要将我领去哪里,当明白过来时谦痕帝君显然已经看见我了,若那时离开,却是太唐突了几分。便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问好。其实我原本打算明日再去拜会谦痕帝君的,这样提前,虽是情非得已,倒也不至于手足无措。
此时已月上中天,庆宴过半。狐族舞姬在台中跳着一支支魅惑众生的胡旋舞,各位仙家找到乐子,已三五成群聚作一堆堆吃喝吹牛正上兴头。长谲魔君不知何时已经离去,谦痕帝君身后那一十二位狐族王子也都一一遁了。此时还干干坐在高台上就只有悠哉悠哉的谦痕帝君和可怜兮兮的寿星颜子惑了。
谦痕帝君接了竹笛。
“哦,看来是神君记错了,喜爱吹笛的是我二哥,我连一个音也吹不出来。”颜子惑顶着那张无瑕的面容笑得又可爱又无辜,非常单纯地指出了本神君的错误……让本神君感到,着实很胃疼。
我一敲额头,赔罪道:“唉,瞧纪虞这记性。”干干笑两声,看到颜子惑竟然还直勾勾地看着我,便四处瞄了一瞄,端起一边桌上的金杯,举到眼前,继续赔笑,“自罚一杯,自罚一杯呵呵。”
一杯酒下肚,滚烫滚烫。我自是不懂品酒,却也很有自知之明地晓得自己是个“一杯醉”,而且这酒尝起来,很有劲。
不好。
我得赶紧退场,不然要坏事儿。
向谦痕帝君作了个揖,道了句“帝君吃好喝好”,我强自镇静,缓缓倒退了两步,便要走开。
“等等。”颜子惑叫住我。
我低咒一声,转回身堆笑:“殿下还有何事?”
“我的贺礼呢?”
我看了眼正被谦痕帝君转着玩的碧绿竹笛,偏了偏头,表示不懂他的意思。
“那竹笛自是送给我二哥的,当然要谢过湮愔上神。可此番确然是我的五千岁生宴,神君是否,也该送我个贺礼庆生?”颜子惑纯真的大眼睛闪着小星星。
我被他看得头痛,又急于脱身,真想张开手对他说你看我浑身上下有什么殿下您看得上眼的玩意儿殿下您就开口吧。
“我看你那条项链就很漂亮。”颜子惑毫不松口。
我心中盘算着那坐于一旁的谦痕帝君作为一族之君又是颜子惑的老子,怎么也该说句“十三,放肆。”什么的来着。可我瞄了一眼,却见那厮正似笑非笑地翘起二郎腿看着我们,还淡定地喝了口茶。
我口中泛苦,只得深吸一口气,拱手:“殿下好眼力,不过这条项链对纪虞来说意义重大,恕纪虞不能相赠。殿下有什么其他要求请尽管说来,纪虞定倾尽全力为殿下办到。”
“承诺不要乱许,若我要你去葬樾山取一株葬樾花来呢?”颜子惑的声音突然有些发冷。
我脑中有些昏沉,却也不至于完全昏沉。终究是知道葬樾山是极凶之地,上神踏入都不见得能全身而退。但是我也终究是不能将项链给了颜子惑的,那是师父在我出生前就为我准备好的灵石,伴了我两万三千零七十二年,从未曾取下。它晶莹剔透,似绿非绿,似蓝非蓝,像极了师父那一双动人的潋滟眼眸。
“纪虞既然已经许诺,便万万不会违了诺言。若真是殿下所愿,纪虞万死不辞。”我抬手鞠了一躬,咬牙应了下来。
久未有回应,我略略抬眼,看到颜子惑一双幽深的桃花眼。他幽幽地看着我,良久,叹气:“可是近来,我却也拿那葬樾花无用。”顿了一顿,再道:“那么神君欠我颜子惑一个承诺。”
“纪虞候着殿下随时来要。”我趁着最后一丝清明拜了谦痕帝君和颜子惑,匆匆落跑。
终于脱出了那笙月台,我服下一枚二师兄炼的灵台清,顿觉一团浆糊的脑袋轻松了许多。我的那个以毒术和迷术闻名四海八荒的二师兄炼出的灵台清能解千百种媚药迷药,若他知道我用灵台清来醒酒,必定是要扒掉我一层皮才能罢休的。
白玉凝脂般的笙月台散发着莹润的白光,在辽阔的荒狐野上温和地亮着,就像漆黑天幕下的明月。我回头看了看歌舞锦绣的笙月台,跨步走入面朝的这一片广阔的花海。
沧海花的海洋。
笙月台与洪荒泉相接,却也不是临泉建台,之间隔了十里,就是这十里,开满了一片雪白的沧海花。硕大的柔软的花朵玉立在紫绿色的根茎上,在岑白的月光下半透明的花瓣可以隐隐约约见着纤细的脉。
我走进花海,夜风拂过,一片沧海花层层浮动,就像起伏的回生海荡漾着波光。
一阵琴音。
且悲且喜,忽近忽远,又悠扬又空灵。我听在耳里,仿佛听见红尘浩大岁月悠长。
我闻声过去,看到那花丛间的剪影。
月光下那淡淡的人影仿佛一块墨迹,溅在仙庭、幽冥和红尘的交界处。本该肃杀的眉目却温和又宁静,执一把暗红的古琴,默默地弹着。弹着时光、弹着淡然情长,弹着坦坦天命。
魔君长谲。
我看着他,有种莫名的感觉。明明是那么柔和的轮廓,却有股扑面而来的悲伤和绝望要将我卷入,要我尸骨无存。
他漆黑袍角上的血色花朵在之前看来华丽又妖娆,像燃烧的火焰。然而此刻,那铺展的长袍上艳丽的花朵与他周围的沧海花开在一起,色彩浓丽,线条却柔软。我惊讶地发现,绣在堂堂魔君袍角的,竟是这不华丽也不高贵的沧海花。
沧海花是属于红尘的花,它无法在仙庭开放,亦不能在魔域绚丽,它开在浊浊凡尘间,红尘沾染,不该绣在魔域之君的衣角上。
一曲未终,琴音却戛然而止。
我原本正聆听着悠悠乐律思绪飘在九天之外,此番突然寂静下来,我下意识地看向长谲,却倏然撞进那一双冷漠的眼。他紧紧地盯着我,像要用目光把我的皮肉都刮下来。
那双眼,明明上一刻还温和而惆怅,深深的淡淡的悲伤将它染得很漂亮。
我身上有师父亲手烙下的印记,等闲人莫说离百步之遥,就是肩并肩站着也是察觉不到我的。然而眼下,我停在离长谲三百步之远的花丛中,又穿的白衣,在夜色中根本不打眼,他却能准确地捕捉到我的眼睛。真是惊人的洞察力。
现下这情形,应该算不得偷听被逮的吧。我只是饭后出来散步偶然路过而已。
我遥遥向他点了点头,便要迈步走开。
下一秒,一双手从背后揽住我,生生将我扳过身,冰冷窒息的唇就狠狠压了上来。然后温热的舌便乘着我惊愣的当口冲破我唇齿的桎梏,长驱直入。那人的唇真真是一片冰冷,里面却火热,要把我灼伤。滚烫的□□中弥漫着浓厚的绝望,将我笼罩。
我愣愣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一时间好像时光彷徨,竟不知道那人是谁。
这个吻太恍惚,前世、前世、再前世,纷乱的画面在我脑中剪切拼凑成画面,又断裂。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是燕国国师?北戎皇子还是丞相嫡子?
数千亿凡世……到底给我纪虞留下了多少多少?
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人正死死地环着我的腰,勒得我几欲喷血。我调集仙力于双手,猛力推去。仙力点在他身上,如杯水融进汪洋,毫无波澜。我奋力挣扎,像溺水的精卫,已被漩涡抓住,再不脱离……就只能万劫不复。
我强定心神,心中结印,便想唤出流火。
已经滚烫的舌突然退了出去,死死禁锢着我的手也松开。
他退后一步,站定。
漆黑的发,漆黑的眼,艳丽的沧海花灼灼盛放在漆黑的袍角和领口,簇着那张漠然的脸,冷静如咆哮谷底的霜雪。
他是魔域君主,魔君长谲。
我是栖梓神君,神仙纪虞。
此时我们身处的不是喧嚣红尘,而是仙庭南荒荒狐野,笙月台洪荒泉间沧海花海。
总是不明,分明是与那些人完全不同的容颜,却为什么竟会混淆?那离我很远很低矮的红尘纠缠,却为何在这时一幕幕重现,伴着深入骨髓的至痛?
长谲站在我一步之外看着我,漆黑的眼底映着冰凉的月光。一步间,隔着万水千山。
“原来,我是认错人了。”
这是长谲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光阴滚滚而过,三途河畔彼岸花开得真真耀目的大春分那日,凡界浊气袅袅升腾。三途河血红的河水之上奈何桥头,长谲还是这身绣着沧海花的长袍,狭长的眼珠静静,只余下一抹情天恨海燃烧殆尽的灰烬。他对我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他说的是:原来,我竟是认错人了。
所以说,天命这个东西啊,真真是让人,只能发笑。
☆、绯冥境
他、他说了什么?
认……认错人了?
一句认错人了,就……想一笔带过?
我呆呆地看了他半晌,终于反应过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本神君的初吻啊!啊啊啊啊啊虽然本神君化作凡身历尽红尘但原身还是很敏感的!啊啊啊啊啊啊啊连师父都没有亲过本神君就元乐那天梦游舔了舔混蛋你就这么亲了!
我正欲咆哮,他却突然皱起眉看着我,漆黑的眼无星无月,幽深无底。
他问:“你到底是不是阿青?”
阿青?混蛋是你的哪个老情人啊?本神君两万年没有出过栖梓山从来没有见过你好不?
“我找了阿青三万年。”他又说。
“可惜纪虞现今才两万三千余岁,并不是魔君要找的阿青。”我咬着牙回答。要不是顾着栖梓山的风度,我……我定和他拼了!
“可惜什么?”长谲一笑,轮廓漂亮的嘴唇在夜色中一阵妖娆诡秘。我还没反应过来下巴就被捉住,滚烫的唇再次贴了上来!
本神君能让他得逞么?本神君能在一个地方栽倒两次么?我运起仙力结下一个抗拒印,两手伸出三指横绕三圈,再微微回挽,这样的抗拒印在第一步震慑之后还有一波余威,这是栖梓山独特的方式,普通神仙是学不来的。
长谲一双狭长双目突然睁大,死死盯着我的双手。他甚至没有放开抓住我下巴的那只手,只用一只手便轻易撩开了我繁复的手印,接着伸臂一揽,狠狠把我按进怀里,低下头来深深一吻。
没有舌齿的挑逗,只是紧紧相贴,滚烫又宁静。
我挣扎了片刻无果,莫名其妙地就安静下来。这个吻明明是被迫,我却感觉,很熟悉。好像曾追逐了很久,又一次次擦肩而过。一股浩瀚的,深厚的悲哀将我生生捉住,无从躲藏。
渐渐深陷,渐渐窒息。漆黑的漩涡凭空形成,要将我的理智席卷干净。
真是丢脸……本神君又让他得逞了,本神君在同样的地方栽了两次。
“你们……”有人说。
我突然惊醒,和长谲一下子分开,侧头看去,只见一袭盛装的颜子惑站在几十朵沧海花的那一头,倾城亡国的一张脸在月色下泛着温润的玉色。他一双魅惑的桃花眼紧紧地看着我,貌似,有些火气?
……怎么会用一种捉奸在床的眼神看着我?
长谲也正看着他,皱着眉头。也是,以魔君长谲那样惊人的洞察力定是不习惯有什么人这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周围吧。
“殿下?您有何事?”我向颜子惑走了两步,顺便离开了长谲。
“我宴后无事,出来散步,闻见神君与魔君二人在此说话,无意一看,却看二位正在行怕人之事……我本该避嫌,却真是对不住,作为狐族王子,我却只能硬头皮与二位说一说我荒狐野沧海花海,乃是仙界独一无二之地,行情爱之事,实为不妥。”颜子惑冷冷地说。
这番话说得有理由条,却真真是忒不给面子,虽不给面子,却正是本神君现在最想听到的话,虽然本神君将将瞎晃时还见到狐四王子正在与重明鸟族的公主在洪荒泉边嬉戏调情呢。
于是本神君以十分诚恳,十分感激的口吻说道:“真是抱歉了殿下,纪虞混账,此番接连冒犯殿下,恳请殿下原谅。”
长谲将神色掩在黑夜的阴影里,看不真切。他伸手将不远处的古琴召了过来,淡淡笑道:“既然来了,就请十三王子赏光听曲一首,算长谲对荒狐野众位的尊重。不过,长谲与谦痕帝君是有些交情,却从未听过此条规矩,看来是长谲近来孤陋寡闻了。”
颜子惑面色一僵,下一刻又淡然笑道:“魔君或许不知,这片沧海花海从将将宴会起就已是我的封地。所以这花海的规矩又新定了定,不怪魔君,不怪魔君。”
长谲不答,席地坐下,将古琴放于膝上,抬手弹起一支古雅的曲子。
然后他抬头淡淡看我一眼……我就拉着颜子惑就地坐了下去。
“赏个光赏个光,人家好歹是魔君。”我低低地和颜子惑说。颜子惑白我一眼,还是乖乖坐我旁边。月色下少年的侧脸精致得像是瑶池水中倒影,轻轻一触就会碎掉。
长谲弹的还是刚才那首没弹完的曲子,悠远又空灵,混合着哀怨的期待,苍白的欢乐,淡漠的恨和悠长的绝望。他望着远远的花海边缘,面无表情。
我听着那古雅的曲子,胸口有点闷。闷着闷着就睡着了。
我是做了一个梦被吓醒的。梦里面我被压在了一块血红的巨石下,刚开始我还能用仙力支持,但后来力气耗尽,就被那巨石一寸寸挤压,渐渐压碎,骨头崩开,血肉模糊。
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片彤云密布的粉色天空,朝阳升起,那只辛勤的太阳鸟挥动着光耀的缠绕火焰的翅膀点燃云层,从东海飞往西山。荒狐野新的一日又来了。
我想坐起来,突然发现身上居然躺了个人。不用看就知道这能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趴在我身上睡觉的家伙是谁。颜子惑根本就不是把我当枕头的程度了,而是直接当床榻使,整个人都趴在我身子上,怪不得会做被石头压死的梦。
就九尾狐族的寿命来说,五千岁的小狐是完全没有长开的,他的个子比我矮整整一头,微微蜷缩着脸就正好贴在我的胸口。我低头看着他玉一样的小脸,浓密漆黑的睫毛微微颤抖,有点不忍心吵醒他。
但是我们都知道“天不遂人愿”和“身不由己”这两个词,所以我们常不得不干点不忍心的事。
我向旁一翻身,颜子惑就从我身上滚下去。然后我坐起来,四面看了看,东西方入眼是没有尽头的沧海花海;北方是一方洁白的笙月台,干净冷清如一轮冷月,前夜繁华仿佛黄粱一梦烟消云散;南面是一片广阔的水域,洪荒泉映着南荒狐族梦幻色彩的天空。
却没有半个人影。长谲已经离开了。
“唔。”秀色可餐的小王子揉着眼睛坐起来,迷迷糊糊地看着我。
“这个……殿下,纪虞现下有些事要去办。您还记得这是哪里么?是沧海花海,您一会儿清醒了就请回殿上休息吧。”我扶着颜子惑的肩膀,说完这些话便起身离开。丢下这还没睡醒的孩子本神君其实是挺过意不去的,但是有些事是真的片刻耽误不得。
急匆匆地缩丈成寸穿越沧海花海和灰盐野,直奔谦痕帝君的荣岳殿。
到得殿门,我收起术法,步行进入。刚进入外殿门,便迎面遇上一人。琥珀色的眼睛天空般澄净,淡栗色的长发松松扎着发尾。那人见着我便绽出一个温和的笑来,漂亮的眼睛微微弯起,柔和似水。
我大概知道他的身份。他昨日随谦痕帝君一同开宴,并着十几位兄弟一起站在帝君身后,谦痕帝君的儿子们都漂亮明丽得让人惊艳,只有这一位没有那种浓丽的美,却温和如从偃烨台看上去的近在咫尺的天空,是以我多看了两眼。我知道他是九尾狐族的王子,却不知道是哪一位。
“栖梓仙山纪虞神君?”他停在我身边,柔和地开口。
“回殿下,在下是栖梓山纪虞。”看着对方柔柔的眼神,我的心好像突然就安静下来了似的,那种柔和亲切的气场,与我之前见过的所有人都是不同的。
“多谢湮愔上神赠送的柒生仙笛,请神君代子京谢过上神。”他笑着说。
……我很想说这是个误会。但是那双琉璃琥珀般的眸子那么澄净,那么亲和,那么清淡舒服,总让我想起偃烨台上的天空。
于是我只是说:“纪虞定代为转达。”
然后他微笑着向我点头,礼貌地走开。我转过身去看他的背影,心想就谦痕帝君那样五官妖娆的美人怎么能生出这样的儿子。
他应该就是狐族中神龙见首不见尾二王子颜子京,听说很少回到南荒,常年云游四海,和静初她娘亲是一路人。九尾狐族的王子个个美丽惊人,眉目美艳与其父如出一辙,更有颜子惑这个美得惊天地泣鬼神的小王子在两千年前亮相,唯有这位二王子几乎无人见过,没见过的永远在骚动,于是神族仙族都对这位二王子颇为感兴趣。
没想到是这样一位空灵柔和的人物。
我抬步走入荣岳殿。
谦痕帝君翘着二郎腿坐在富丽堂皇的王座上,雪白的长裘沿着黄金阶梯铺展而下。他一点也不意外地看着我,一脸笑意。
“帝君早安。”我停在殿中央,拱手道,“实不相瞒,纪虞此番前来除却贺十三王子生辰外,确有件小事想拜托帝君。”
“本君早就明了你师父遣你来不可能为庆生而庆生。能帮到湮愔上神是谦痕荣幸,神君请说。”谦痕帝君一只手支着下巴,仍旧笑着看我。他狭长漂亮的眼睛透着一抹幽深的狡黠,深刻妖娆的鼻梁线条借着光线将他的面容分割成两片极端的领域,一半光明一半黑暗。
“帝君有所不知,家师今日正痴迷于炼丹,此番遇到瓶颈,需要帝君统御的南荒国迷梦泽中一株妖草‘结笼’,望帝君相助。”我再次低头。
我的师父,着实是个奇葩的神。不想和人打交道,别人以为他是多么淡然多么清远不食俗尘,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怕麻烦。九尾狐族确实是个威能强大的族群,在仙庭也是地位超然,但是要知道师父的仙格几乎凌驾在仙界所有神仙之上,别说是九尾狐族十三王子的生辰,就是两百三十四年前九重天上那位天君渡过天劫的二十万岁诞辰师父都半分面子没给。现下做派,我估摸着不日就是会在九重天上掀起巨浪。
不过他此番派我道贺于荒狐野的动机,千真万确就只是为了一株草。
“虽然湮愔上神这样希望,本君却也帮不了神君。”谦痕帝君淡淡地说,说罢微微叹一口气。
“这是为何?”我看向他。
到了师父那个境界,所谓“炼丹”炼出来的灵丹那功能是千奇百怪,能生死人肉白骨的丹药简直就是叫做庸俗,是以每样灵丹所需的药材都十分奇葩。师父此番需要的“结笼”这种药材是一种千年成灵万年化形的妖草,有圣妖级的妖兽守护,这些都没什么,师父自然教给了我找寻“结笼”的方法,而自我飞升神君之后,那圣妖兽也能勉强应对。
最大的困难是,那“结笼”只生长在南荒绯冥境迷梦泽中。
浮生六道,神族仙族鬼族魔族人族妖族构成一个世界。当初六界制衡,却因一场由千尾狐引发的灾难而被生生改变了格局。
狐族原本是妖族中的正统,却贪图更为漫长的寿命而加入仙籍,导致妖族瞬间弱小。“狐族狡诈多变,为一族之利弃妖界众生”——这是记入妖族史册里的内容。于是一场空前的反抗战争爆发,各族妖军集结一股企图灭杀全部狐族,但是平均修为只有千年的妖怪们哪里斗得过寿命万万载的神仙?三分之一的妖界叛军被天兵诛杀,灵魂则被上一任南荒女君锁入了绯冥境。
绯冥境是南荒的禁地,只有南荒帝君能在盈月当日正午开启境口,而今日正是盈月日。
“因为,那里面的亡灵在暴动。”谦痕幽幽地看着我,突然不笑了,“那原本就是我族的罪孽……神君还是,不入为好。”
☆、落境中
“但师父正临瓶颈,纪虞终究是要为师父带回一株‘结笼’的,望帝君成全。”我拱手作揖,态度诚恳。
在我软硬兼施的软磨硬泡之下,两柱香已经烧完。谦痕帝君原本强硬如铁的态度被本神君死去活来声泪俱下讨好恭维弄开了一丝丝裂缝,然后本神君瞅准那一丝丝裂缝,把自己捏扁压碎挤了进去,使尽浑身解数恳请帝君开境。
师父待我如何,我自是记在心上,说什么我也绝不该让他失望。
谦痕帝君很是头疼地揉揉眉心,然后无奈地看了我一眼,终于松口道:“既然如此,本君也不能再做推脱,不然神君该说我真的舍不得那一千年修为了。”
我低头微笑,知道他是妥协了。
即便是狐族帝君,每开一次绯冥境境口都会损耗一千年修为。但我丝毫不担心谦痕帝君这只二十多万岁的老狐狸是舍不得那一千年修为,对他来说,那不过是沧海一粟,与之相比,湮愔上神的一个人情可是不知能抵得上多少个千年。
“不过本君所诉的亡灵暴动却也并不是胡说,怕是要委屈神君了。”谦痕静静地看着我道,“那些亡灵对仙庭的神仙们可都是恨之入骨,哪怕他们早已是行尸走肉,但只要他们闻到神仙的味道,怕是会不顾一切凭着本能地要将神仙撕碎吸干的。神君一身仙泽,入那绯冥境着实招摇了些,本君只得将神君的仙力封起,不过神君莫吓,我九尾狐族自会将迎来的客人恭敬送去,本君这就召集人手护送神君入境。”他双目漆黑,“神君不知,却也好笑,那境中亡灵即是姊姊亲手封印,却还记得妖族王族的血,我族人入境,却是半分无碍。”
“那纪虞真是谢过帝君了。”我颔首。
“既是湮愔上神所愿,本君原本应该自入境折一株‘结笼’奉上的,可无奈绯冥境需得本君在境外维系,而他人,怕是不识得湮愔上神所需的药材。”谦痕也垂眼向我颔首。
“结笼”确实是一种常人听都未听闻过的药材,要不是师父一手上天入地的丹青技,本神君着实没有信心能将“结笼”寻到。“帝君说笑,帝君既自损修为帮忙开镜纪虞便已过意不去,哪里敢让帝君入境冒险。”我亦客气回去。
接着沉寂了好久,空旷的大殿内无人说话便有种空洞洞的寂寥感。我耐不住抬头看向谦痕帝君,只见他一双上挑的桃花眼正紧紧地看着我,像是漆黑的潭水般幽深。
然后我听到他问:“你师父有没有和你说过,你像极了我们的一位故人。”
我茫然地摇头。
“是么。”他的眼仍旧幽深,像要将我吸入。
荣岳殿前灰盐野。
一片呈现深沉灰暗色彩的广袤荒野,贯穿整个南荒的河流汹涌澎湃地奔涌着。灰盐野上有无数悬崖裂缝,像是上天的利剑雷霆落下在土地上所留出的破碎伤痕,下边就是南荒的血脉赣橡河。
谦痕帝君正在准备开镜的事宜,便将我请出了荣岳殿在这附近转转。不敢走太远,我转转悠悠转转悠悠……还是就在灰盐野上转。
一股别样的仙泽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遥遥见着了一个身影孜然立在一峭壁头,他双手执一把碧绿的竹笛,浅栗色的长发在原野上悠扬的风中飞舞。
再走近一些才渐渐听清那随风飘来的清越笛音,柒生仙笛干净空灵的音色被那人以一种极其高超的技巧吹出,真真是仙乐飘飘。长谲以炉火纯青的琴技弹出的曲子凝着一股深沉的执念,那里边有太过复杂的感情纠缠其中,让人听得几乎潸然泪下。而这阵笛音,却是真的干净又淡远,几乎没有任何纠结,只是将听者的灵魂都洗涤干净般纯粹。
我不自觉地走近。
一曲终了,那人的背影静了片刻,之后突兀地抖动了两下。
然后那人转过头来看着我,脸上还挂着调皮的笑意。我一下子愣了。和之前见到的那种温和柔软却浅淡无味的笑不同,这个笑容漂亮又调皮,像是恶作剧得逞般的孩子的笑容。
“殿下?”我惊得脱口而出。
颜子京又抖着肩膀笑了两下,强忍笑意:“神君真是好可爱,又被小十三玩了吧?可是你到底是怎么想要送他笛子呢?他可是我们几个兄弟中唯一的音痴啊……毁灭性的那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的柔和空灵呢?亲和淡远呢?这是那个狐族二王子么?我在做梦么?
看着眼前这张乖戾调皮的脸,本神君觉得这个世界很幻灭。
三师姐总说,看一个人的第一眼就能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当真是胡说。
“纪虞糊涂,在栖梓山上闭关许久未曾见世,道听途说,却是犯了大错。”我低眉颔首,先回了颜子京的话。至于思索到底这位吊足了各路神仙胃口的狐族二王子是个什么性子,是之后的事了。
“哈哈,无所谓了,倒是便宜了我。”颜子京又眯着眼睛笑了笑,乖张得像只捉摸不透的猫,“不过……小十三跳的舞可是惊鸿一般的哦。”
他琥珀琉璃般清澈的眼睛眨了眨,我甚至可以在那双天空般的眼中看到我自己的影子。他突然向我靠近,在我颈边嗅了嗅,便退回原位,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我喜欢你的味道,”他郑重地掬起手,眉目也变得严肃,“颜子京,很想交你这个朋友。”
“纪虞。”我亦掬起手,与那双天空般的眸子静静对视。有种感觉叫做一见如故,我看着颜子京,莫名觉得一切的矫情都不需要。
然后他笑了,雪白的牙齿在南荒狐族梦幻色彩的天空下有些晃眼。赣橡河滚滚的波涛在他身后起伏,翻出支离破碎的白雪般的浪花。
“墨仪。”卓晔指着我侧前方那个一身全黑的人。那是一个即使在身材小巧玲珑的狐族中也显得单薄削瘦的男子,细碎的黑发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漂亮的鼻梁,像个雕像一样。听到自己的名字,他只是微微向我点了点头。
“妃鸢。”卓晔又指向另一个人,那居然是个金发碧眼的狐族美女,一身火红的裹身短裙,灿金色的叶片咬合而成的腰带扎在那纤细的腰上,勾勒出美女火爆的身材。
“啊,真是位俊俏的神君。”美女走到我身前,竟然比我还要高半个头,她俯下身,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海蓝色的眼睛又大又明亮。然后……我恍惚间看到一片白花花的胸膛……吓得退了几步。
“真是害臊的孩子。”她掩嘴笑了笑,漏尽媚态妖娆。
“君上已经备好了,神君跟着就可以进来。”一个山一样魁梧的大汉从荣岳殿中走出,对等候在阶梯下的我们说。这一路过来,我真没想过狐族会有这样的族人,大汉的肌肉刚硬几乎要撑破皮肤,左眼和太阳穴之间有道寸长的疤痕。
“鬼疵。”卓晔指了指大汉。
我晃过三人胸前那团紫色的绒毛,心下震撼。谦痕帝君居然为了我将九尾狐族一直隐藏在暗影中的凌月君临都拨了出来。
“请进。”卓晔伸手引我。
我还未动作,屁股上就挨了一巴掌。妃鸢金色的长发落在我的肩膀上,她轻笑着说:“宝贝快点哦,君上在等我们。”
“妃鸢,别吓着神君。”卓晔瞪了妃鸢一眼。妃鸢飞扬跋扈地一笑,扭扭屁股进了大殿。我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完全感觉世界都颠覆了。从我出生开始,我见过的女子不多,静初的天真乖巧,三师姐的清傲雅致,五师姐的拘谨慎重我都已习惯,下界历的又都是断袖情……却从来不知道,女子是可以……如此火辣的。
我随着卓晔走进大殿,看到的是一个别样的世界。萦绕紫雾的圆形大门悬浮在半空,里边显然是别有洞天地飘出几缕我从未感受过的气息。谦痕帝君站在大门的一侧,双手托着一滴紫色的眼泪状的光芒。
“神君请。”谦痕帝君向我点点头,双手一拧,那滴眼泪状的光芒瞬间绽放。我感到有浪潮般的紫光扑面而来,将我席卷了进去。
☆、幽泽陷
绯冥境中的景象宏丽诡谲,令人惊诧。
天与地尽笼罩在稀薄又沉暗的紫气中,各种狰狞的、巨大的、发光或不发光的植物盘踞在这个奇异之境里,四处都回荡着凄厉悲哀的惨叫。一轮大得可怕的红月悬挂在紫红色的天上,整个空间给人的感觉很奇诡,无比苍凉、瑰丽、扭曲又压抑。
墨仪挂在前边不远处的一棵扭曲的暹罗树上,像个剪影。妃鸢两柱香前前去探路还未回来,墨仪便自说去找。这么久以来那黑色的、沉默的青年说了第一句话,声音沙哑。鬼疵拿他的钢刀在一边砍鬼荆棘丛,卓晔则一直默默地站在我旁边。
我自从入这绯冥境,便感觉经脉里的仙力莫名的就消失了个干净,颇有些不习惯。刚刚在一处低洼地还忘了这一节使出个飞天术,要不是卓晔将我拉住指不定要摔个狗啃屎。
不过我确实不太担心。与我一同入境的不止有属于狐族暗卫“凌月君临”的墨仪、妃鸢和鬼疵,连谦痕帝君的近卫长卓晔都一同来了。现在聚集在我身边的力量几乎是整个狐族精锐的缩影。一个时辰,这四位也都显露出了各自身负的绝技,确然是十分的可靠。倒是没有见着什么谦痕帝君口中的暴动亡灵。
“走这里。”已经开出一条路的鬼疵将沉重的钢刀扛在肩上,喊了一声就径自走进了那鬼荆棘丛。
“唉?不等他们吗?”我话还没说完就被卓晔半推半揽地带进了那条新开出的道路,他撑开屏障帮我将参差的荆棘刺挡开,低声道:“会留下记号的,那两人总是单干。绯冥境中的亡灵暴动不定,我们还是快点找到神君需要的东西为好。”
快要走出荆棘丛了,走在最前边的鬼疵却突然停了下来,爆喝一声“混账”,山一样的身体几乎挡住了整个小路。“怎么了?”卓晔在我身后低低地问,鬼疵便侧开了一点让我们看看前方的情况。豁然开朗的地界是一大片粉紫色的平原,在视线触及那个画面的一瞬间,我只觉得自己要被某种力量推出去。
在那轮大得不可思议的血月下,粉紫色的平原展开。平原上堆满枯骨,在尸骸尽头,一个巨大的身影纠结着搅在一起,疯狂地扭动,六颗纠缠的头颅吐出黑色的火焰,凄厉的吼叫响彻天地。
天空是铁青色混着紫红的火焰的颜色,血月半沉。那个生物的挣扎非常恐怖,像是遭受着极大的痛苦,四周的枯骨被那剧烈的挣扎纷纷扬起又碾碎。宛如撕裂般的吼叫震得我耳中发疼。我看着巨兽那六颗头相互撕咬攻击,深黑色的利齿划破那黑紫色的布满鳞片的皮肤,露出鲜红的肉,狰狞的血雨铺散开来。
疯狂。野蛮。血腥。荒诞。
“居然是迷梦,看来我们的运气不大好。”卓晔见着我疑惑的神色,耐心解释道,“神君一定知道饕餮、穷奇、梼杌、混沌一类的上古凶兽,其实,这一类久负盛名的凶兽都是堕落的神兽,业火烧毁了他们的骨骸神识,将他们变作行凶的恶兽。而迷梦,却是生于妖界长于妖界的彻底的妖兽,妖力强横,引人陷入幻境,将失陷者的精神和灵魂都在幻境中杀死。虽声名与上古凶兽完全不可相提并论,但其可怕程度是分毫不差的。”
“曾经那场仙妖之战本就实力悬殊,妖军却意外地支撑了许久,原来却是因为有着迷梦坐镇。若是没有迷梦在,妖界的起义估计还传不上九重天就被压下了吧。真是没想到女君当年,竟将这两只迷梦都锁了进来。”
卓晔的话伴随着远处的画面,让人分外心惊。我看着撕咬中的头颅一阵纠缠,突然其中的三颗都攻向了第四颗头颅,重重叠叠的嘶吼灌入我脑中,只见那被集中攻击的头颅带着一截硕长的颈部被血淋淋地扯了下来。我终于看清了,那搅乱成一团的身影却并不是一只巨兽,而是两只。巨蛇有着刚硬的鳞片和锋利的牙齿,庞大的身躯一端生着三颗头颅。此时两只洪荒巨兽疯狂地厮打着,乌黑的血将那一片的土地和枯骨都染得漆黑。
“他娘的,俺咱活这么久最怂的就是这迷梦了。俺咱们快走。”鬼疵低低地说道,与卓晔对视了一眼,互相点头。
“此地不宜久留,神君快走。”卓晔对我说。
我原本还想多瞧一瞧那壮丽残忍的争斗,还未开口,突然发现道路好像窄了一点。我再细看,却见刚刚被劈开的小路两边的鬼荆棘正以极快的速度生长着,锋利如刀泛着血红的尖端正在突刺卓晔撑起的屏障,不用想也知道有剧毒,那透明的仙障此时正在荆棘的攻击下散发出阵阵白雾。
要退回去也是不可能了,后面的小路也早就被荆棘赌上了,我赶紧跟着不断劈刀向前的鬼疵走着,卓晔始终撑着仙障紧随我身后。
我们沿着鬼荆棘的边沿走着,迅速离开正在厮打的两只迷梦。震耳欲聋的凄惨叫声萦绕在我的耳朵里,此时我心中想的是走得越远越好。
那响彻天地的嘶吼渐渐小了,最后沉寂下去。我高度紧张的精神放松下来,没有仙力的身子好像十分容易疲倦,我正想开口休息休息,话还没出口突然不敢动了。
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椎爬上来,我听到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在心里一个劲儿地念叨,那窸窸窣窣的声响却如影随形。
师父曾给我说过,要是你在洪荒界里听到身后有声响千万不要回头,那是一条会读心的鬼眼蛟在跟着你。它看不到你的眼睛就读不到你的心,不敢随意攻击。眼下……跟在我们身后的估计不是鬼眼蛟,而是更可怕的妖兽迷梦。
“开什么玩笑哈哈不可能的。”我继续催眠自己。
“混账!”走在我前面的鬼疵突然停了下来。
“不是吧……”我心说。
“你们先走。”鬼疵眼边那条寸长的疤痕狰狞地跳动着,青筋在他的额角暴起。他的声音粗犷凝着一股凶狠,侧身将我和卓晔让了过去。
“自己小心。”卓晔看了他一眼,一句废话没有,就又推着我向前走了。
我咬牙回过头去,看到巨大的蛇形巨兽立起身来,仿佛是凭空从地下升起。它仅剩的两只眼睛散发着幽绿色的光,口中正缓缓向下滴着黑紫色的粘液。断掉的两条长颈末端狰狞地□□着粉红色的肉质,黑血瀑布般淌下。鬼疵山一样魁梧的身材在它面前却渺小如豆,他的背影苍凉,随着一声暴喝,六条漆黑的狐尾生长出来,变长变粗,编织成网,将迷梦追击我与卓晔的路封死。
我被卓晔推搡着疯跑,没了仙力的身体感到一阵不支。后来眩晕中我好像看到了一片缭绕紫雾的漆黑密林,卓晔叮嘱了什么我一句没听进去便又被推进了漆黑密林。
下一刻卓晔就和密林外的一只狼形巨兽打了起来,嘹亮的狼嚎声震慑四方,还没回神的我被吓得直接就冲进了密林深处。跑着跑着我脚下一陷,整个身体就落了下去,眼前清明后我终于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空中是目不能视物的浓郁雾气,而我自己,正深陷在一潭深紫色的泥潭中。
不是肮脏臭气,而是馥郁的香气灌入了我的鼻腔。我只感到流窜的紫色线条杂乱无章地在我眼前闪动。我知道这种情况下是不能慌张更不能挣扎的,便静立不动,但身体下陷的速度却远超出我的意料,转眼间烂泥已经没到我的腋下。
这时我在浓郁的雾中隐隐约约看到一个身影,像是卓晔,便大喊了一声:“卓晔!”就是这小动作,烂泥便漫过了我的胸口。那人影静了一下,拨开雾气跑了过来,果然是卓晔。只见他浑身是血,伏着身子,不知受了多重的伤。“神君别动。”他也看见了我,四下顾盼,扯了一条藤蔓向我扔过来。我挣扎着抓住藤蔓,又向下陷了几分,嘴巴几乎都陷进去了,让我只能仰起头呼吸。
“神君抓稳!”卓晔开始小心翼翼一寸一寸地拉扯藤蔓,我被他拉过去,期间仍在向下陷落。
就在沼泽将要淹没我嘴巴的最后一刻,我忍不住喊了一句:“你用个飞天术不行吗?”
卓晔似乎愣了一下,一脸无奈地说:“神君,刚刚卓晔不是跟您说过吗?这檀棂醉林中的雾气是很危险的,要低伏行走。不是卓晔不愿,而是只要离地三尺以上我们便会劲力全失神智涣散,到时候只怕我与神君都会陷落在这里。”
这时候我就是想说什么也不能了,泥沙已经湮没了我的口鼻。我尽力屏息,没了仙力的我只感觉自己和凡人没什么不同,窒息的痛苦让我几欲晕厥。我放软身体,期待卓晔将我拉上实地一瞬的顺畅,然而,那条脆弱的藤蔓,突然“啪”的一声……断了。
我瞬间又下陷半寸,眼睛马上也要被湮没了。
刚刚心里一惊便长吸一口气,吸入的却全是泥沙。香气馥郁的烂泥从口鼻灌入我的体内,我张开口想要呕吐,却有更多的泥沙灌进来。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残忍的红尘劫的命数里,丧失仙力、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世界渐渐变得黑暗和遥远。我突然就想起师父所说的司冥炼狱,我相信师父能将我救回来,却也知道要从司冥那里还魂回来的神仙,是要历过七七四十九道酷刑的。
那种痛苦让很多神仙都望而却步,宁愿选择转生轮回。
最后一丝思绪消散前,我恍惚间看到一个幽紫色的纤细身影向我快速靠近,倾城亡国的面容在这样一片诡秘的世界中耀眼得像是朝阳。
☆、缱眷然
卓晔揉了揉眼睛,顿了一下,又揉了揉。
他终究是不敢信却又不得不信眼前所看到的场景确为事实。
在九尾狐族神圣又忌讳的禁地中,颜子惑带着一身光耀出现。他还穿着昨日宴会的那身华丽的紫色长袍,发冠却已取下,泛着艳色的长发随意散着,漂亮精致得让人无法逼视。
当栖梓山来的那位神君将要湮没在那檀棂沼泽中时,卓晔只感觉到一阵幽柔的风从他身侧拂过,快得他来不及反应。他心下一惊,惊的是有人这般与他擦身而过他却毫无察觉。待看清了那个身影后他又是一惊,这一惊乃是比刚才更大的一惊。
……怎么会?十三王子也进入了这绯冥境?
只见小王子没有一丝犹豫和停留,干净利落地就跃进了沼泽。但是他并没有沉下去,而是凭借自己纤细的身材和轻薄的重量在沼泽面上滚动前进,到得那位神君身边,一用力就将神君拔了出来扔到一边岸上,自己的身子却陷下去一大半。 卓晔的心一下子跟着凉了一半,赶忙抛出手中剩下的半截藤蔓,运气一收,居然卷住小王子的腰身将他拉了上来。
若是纪虞现在清醒着,必然会捶胸顿足痛斥那个苍天不公。
落地的小王子却连余光都没有留给他,而是径直去到那神君身边,将那纪虞神君扶起,用力地摇晃。摇了许久都未见效,卓晔远远看着,察觉到神君的呼吸已经停止了,也只能摇摇头叹口气。哪知小王子却没有放弃的意思,作势就要与那神君嘴对嘴帮他顺气。卓晔觉得自己看不下去了,他的尊贵的十三王子,怎么可以因为这种事被玷污?忍不住便要出手。
另一个影子却比他更快。带着残影接近小王子和他怀中的神君二人,仿佛一道黑色的闪电。在小王子的初吻丧失之前,极为有力的一拳打在那神君的腹部。卓晔将全过程看在眼里,默默觉得,那一拳……打得真狠。
再看那出手之人,正是不久前离去寻人的墨仪。
神君腹部被击,一下子就有了反应。低头吐出一大堆沙子,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颜子惑就在一边拍那神君的背,动作小心翼翼关怀备至。过了好一会儿,那位神君才渐渐活过来,微微撑开那一双黑如曜石的眼睛。
卓晔觉得自己很难描述这位从栖梓山过来的神君。一直是一派淡如轻云的姿态,但隐隐有些不对,卓晔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真实,就好像……有火在隐秘处暗暗燃烧。那一位是在见过了颜子惑之后第二个让卓晔想到“美丽”这个词的人。漆黑的眼,温润的墨发,深湛叵测的眼神。并不是颜子惑那种决绝的美,而是隐晦含蓄的,却仿佛鞘中的刀剑,有锋利的刃。
一片黑暗中,我感到全身沉重不能移动分毫。我想也许我此刻正在前往司冥那里的路上,想象下一秒可能幽暗的业火就会烧灼过我的四肢百骸。
下一秒,果然传来一阵剧痛,却不是皮肤烧灼的痛苦,而是被狠揍了一拳的钝痛,接着一股剧烈的恶心感油然而生,我无意识地低下头就开始疯狂呕吐。真奇怪,这越吐居然吐得脑袋越清楚、呼吸越顺畅。我心说这次幽冥革新的刑法真是忒有人情味了。
我用尽全力冲撞脑中混沌的黑暗,冲破了就见到了光。
眼前模模糊糊的,好像有一张脸近在咫尺,一双幽深的桃花眼艳色点染。
二师兄曾给我讲书,说的是在鬼魂去幽冥的路上会有一种叫做缱眷的妖精来勾引你的魂魄,那缱眷妖魅长的都是倾国倾城的脸面,披的是千千万万鬼魂华丽的欲望编织成的皮像,就算有鬼差事先提醒,也很少有鬼魂能抵住诱惑不被它勾走的。若是被勾跑了到不了幽冥司不说,还会被拖进炼狱硫磺泉中,烧烧灼灼,永不得轮回超脱,万世折磨。
我那时心道那些被勾走的鬼魂可都是傻瓜,就算知道一时的放纵会留下千千万万世的痛苦也还是不能忍一忍,真是算不来账。
然而此刻,我看着眼前这张倾城亡国的面容,觉得自己好像有点理解那些傻瓜鬼魂了。不过我纪虞的立场可是摆得很端正,现下我既然知道那是缱眷,便必然是不会跟它去的了。
“喂,你还好吧?”那缱眷开口了,声音低低的带点微微的属于少年的破碎,又纯真又诱惑。
那缱眷啄了自己的手指一口,然后将那根手指伸入我的嘴里,顿时血腥味满口。
“你中了檀棂醉,又入了这檀棂沼泽,若不服妖血很快就会堕于幻境中迷失神智。所幸,我的血正是最纯净的妖王之血。”缱眷扶住我的肩膀。
我抬头看了看空中那一轮血红的圆月和深渊般暗紫色的天空,闭上眼睛打算重新醒一次。
“喂喂,怎么了?你快起来啊。”肩膀上的那只手用力摇晃。
“别闹别闹,现在正是要命的时候你就别出来捣乱了了。”我心中暗暗惊异,怎么会这个时候会梦到他?
“起来起来!你不管第几次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我啊。”缱眷继续摇晃。
于是我认命了,睁开眼看着眼前这张倾国倾城的脸,然后再次确认了周围的环境,开口:“殿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还是绯冥境中梦幻又诡秘的天空,深紫色浓雾飘散在半空,颜子惑一头长发披散,发梢婉约。他还穿着昨日那身紫色长袍,华丽的银色花纹滚在衣边。在缭绕紫雾中的狐族王子妖娆艳丽的眼角飞扬,漂亮得真是像极了绝渊蒙昧中绝世的妖精。
“我找到‘裂缝’就进来啦。”他伸手摸了摸自己额头的妖纵泪,笑得调皮,“没有任何异境能够困住我的。”
“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为什么要进来?这里很危险的……对重点是你为什么要进来?”我靠自己坐稳,将他放在我肩膀上的双手拿下去。
“喂混蛋你是什么态度?你搞清楚要不是我你就死在那烂泥潭里啦!”颜子惑生气地一嘟嘴。
“是是是,这份救命恩情纪虞没齿难忘……”我说,“所以……你到底是为什么进这绯冥境啊!”
“神君僭越,你无权和殿下这样说话。”一旁的墨仪闪电一般掠到颜子惑身前,将我推开,冷冷地俯视着我。
我抬头看着墨仪那双漠然的眼,有些发懵。刚刚那种激动不知从何而来,从看过了迷梦那恍如灭世的壮观身姿之后,说心中没有恐惧是不可能的,我想着那如风的厮杀,想着震撼天穹的嘶吼。后来看到颜子惑的瞬间就有种心脏收紧的感觉,想那纤细的人影被漆黑的利齿刺穿,鲜血流下宛如红色的雨。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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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