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致双生花开如荼·上 作者:鸾子
正文 第3节
致双生花开如荼·上 作者:鸾子
第3节
但我真的不明白墨仪对我的敌意是从所何来。果然是看本神君脾气太好腰杆太软么?冒犯殿下?按说南荒前任女君尊我师父一声“尊叔”,我虽年岁不及那位女君十一,却也算是与她同辈的人物,这颜子惑称我一声“仙伯”也无可厚非。
“放肆。墨仪。”卓晔绕过这一片沼泽,将我扶起来,又对颜子惑说,“神君说得对,殿下,您怎么会来到这里。境中危险您是知道的,请速移驾出境,臣下让鬼疵护送殿下回去。”
话说到这里,一旁的灌木一阵骚动,浑身浴血的鬼疵走了出来。
我看到鬼疵魁梧的身姿,心想的是谦痕帝君真是太靠谱了,如此逆天的存在都拨给了我。刚刚看鬼疵视死如归的背影本神君着实是想洒洒热泪的,心中还不满卓晔的冷血……看来真是本神君过虑了。
“既然进来了,便也不消特地护送出去。待神君事务办妥,我与你们一同出去也是不错的。”颜子惑看着卓晔,语气生硬冷漠。
卓晔顿了一顿,再道:“臣下该死,一时失手险些铸成大错,再不敢犯,臣等定会誓死守护神君安全。境中危险,殿下还请……速速出境。”
这时另一旁灌木一阵颤动,我一看,金发碧眼的狐族美人正缓缓走出,妃鸢也到了。
“护一个是护,护两个又何妨?况且,我的仙力可未被封。”颜子惑不退分毫,一双眼幽深冷然。抬手止住又欲开口的卓晔,气场再降了一个季节,“卓晔,勿忘了你的身份。不用再说,我决意已定。”
卓晔原本比颜子惑高出一头,此刻他低低垂眸看着颜子惑,眼神明灭,却是处在弱势。然后他单膝跪下,气势消磨殆尽。“臣下该死,殿下勿恼。”
“臣下……终究是殿下一人的臣下。”
我看着卓晔俯下身去亲吻了颜子惑的袍角,他低低地说了绝命的誓言后,再低低地叹了口气。颜子惑淡淡地俯视着他,眉目倨傲。
☆、吞寤障
你到底为什么要来这一趟?”低沉沙哑的男声。
“君上的命令,不容质疑。”柔媚婉转的女声回道。
“他对你就那么重要么?可是……你又知不知道你在他心中的分量?”男声沉痛低回,隐忍着巨大的悲伤。
“当然知道。”女声干净利落,“就算为他而死,在君上眼中,我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族人。君上就该是这样的啊,永远高高在上俯视众生,永远没有牵绊也没有弱点。但是,墨仪,我对君上的感情与君上无关。我只是想啊……我能够为君上而死,是无上之荣耀。”
“是么……”
墙脚听到这里我觉得也差不多了。于是我放轻脚步,轻轻拨开草丛退了出去。
我们此刻正身处的又是一片白雾迷蒙的湿地,完全看不清远方。我很多次都在想,这绯冥境作为四海八荒久负盛名的绝命幻境,各种雾瘴形形□□应有尽有,果真是名不虚传。
进入绯冥境半日,我们一行终于走到了这个地界。卓晔观察了雾气的色泽及浓郁程度还有周遭的植物灵物,很靠谱地说这正是迷梦野,据说是长年累月被迷梦泽滋养成的湿地。见了迷梦野就离迷梦泽不远了。
于是妃鸢又前去探路,良久未归后墨仪又跑去找她了。
我们原地等了一会儿卓晔突然说出“不对”二字,原来是这迷梦野中的白雾突然浓郁了起来,将将还能看出五丈现在却只能看到五尺。卓晔当机立断要将人找齐,凑做一团好从长计议。他拿出两条银线折了一折,分别递给我、颜子惑、鬼疵各一头,要我们绑在腰上再趁雾气还没有更弥眼时赶快将人寻到。
我心说真是添乱。师父总是说探路侦察,纯属找茬。我总是想当然了您老人家到哪里去不是横着走啊哪里还需要探路?当真是高高在上不知生灵疾苦。然而这下,我觉得师父不愧是师父,说得真是极对的。
于是本神君一步一脚印地前进,丈着师父烙下的栖梓印记的神效,在对方毫无察觉的当下成功地听了那一番墙角根。 退出足够远,我觉得可以了,正要再次迈步,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我。我回头,蒙蒙白雾中,少年绝世的脸容有些模糊。
“殿下?你要搜寻的方向不是这边吧?”我向颜子惑道。
“我也正想问你呢,我一直走的是直线……”颜子惑开口不到一半,忽然皱眉,暗喝,“不好,看来还是遇上吞窹了。”
吞窹这种妖魅我是知晓的。那是并不繁荣强大的妖族中最出名的恶妖凶妖,躲在黑林里的浓雾中,化为绝世的美女,操纵幻境,变幻多端,它们将旅人困在永无尽头的迷瘴里,专吃旅人的梦境和欲望。要是平日在我们这些神仙眼里吞窹也就是种不入流的小妖,不过此番我既失了仙力,那就是两说了。
“等在这里也没什么奈何,我们还是先回去再说。”颜子惑向我靠近。
眼下情况,我既已听了些不该听的墙脚,便自是不能再叫他在再走一点点,哪怕我知道我们正在寻的人就在咫尺,便应了他。
我们先跟着颜子惑那根绑在腰间的银线走,走了不远却发现那根银线已经断了,断掉的一头破烂不堪,显然是被什么粗暴地扯断的。
然后我们赶紧转向,沿着我那根银线走,我边走边觉着这次入境经历真是颇为离奇,回家之后定要同元乐好好聊一聊。
后来,我们找到了银线的另一头,规规矩矩地绑在一颗鬼脸树上。
我看着鬼脸树上那银线绑的整齐漂亮的结,感到十分的困惑。
突然,站我一旁的颜子惑伸手,拉住了我的。我惊得一愣,问他:“干什么?”
“当然是因这迷瘴离奇,这般不易走散。”颜子惑理所当然地斜我一眼,不耐道,“你我同为男子,拉一拉手也不妨甚么事,你又做什么扭扭捏捏……”顿了一顿,再道,“咦,是我忘了神君你可是个……断袖。”
我口中一阵发苦,心知肚明他指的是关于魔君长谲那件事,虽我与那魔君确然是头回相面,却也知晓被颜子惑看过的那一幕是百口莫辩的,只能干干笑道:“误会误会,纯属误会。”
“这么说,沧海花海那晚,倒是子惑眼花了?”颜子惑突然定定地看我,浓稠的艳桃色光泽在黑色的眼底化也化不开。
“恐怕……是那位魔君,错认了吧。”我回想起那日空茫花海中那孤立的浓黑色身影,卓然如一抹世外的墨迹。他的眼宛如隆冬的枯井,又深又荒芜,零星闪过的期待极快的,又被一股浩瀚的绝望掩盖。
我不知道此刻我的神情落在颜子惑眼里,成成然然就是一失落的断袖,然而我也确实不清楚,我自己到底是不是个真断袖。
我生在栖梓仙山,第一眼见到的是师父。后来的几千年,我也就是在师父身边这样过来的。虽红尘劫走了百十遭,断袖情历了几十世,但那终究是凡人的命格,与原身并不可并论。我在栖梓山上清清静静过了数千年,直到遇见静初。她是我所真正深交的第一位女子,是我确然想着要永生永世地爱护、交往的,但我也确然没有想过自己对她的心思。还有我的师姐前辈们,现在想来,我如今倒确也见过多位卓绝的女性,却总是守礼也敬重。
是以,如今我说不知道自个儿到底是不是个断袖,却真不是胡说。
“殿下……”
“叫我颜子惑,”颜子惑头也没有回,冷冷地说,“所有叫我殿下的,都是我不能相信的。”
这么说你就能相信我么?我可是第一次见面就把你卖了哦。我心说。但是我看着他裹在华丽长袍中纤细的背影,这心肝突然就有些软。于是我开口:“那么颜子惑……你到底认不认得路?我觉着你就像只没头兔子一样拉着我乱窜。”
进入浓雾的时间不短了,可颜子惑就只是带着我在这大雾里瞎窜。四周景物还是没什么变化,一片白茫茫的雾气,我只能看到我周身三尺外,颜子惑仙力未有被封,可能看得远些,却也比我看不了多远。
“当然不认得。”颜子惑理直气壮地说,边说还边拨开旁的的一丛藤萝丛,四处张望了一番。让得仙力被封很不习惯体力不济的本神君……胃很疼。
“但是我知道不能留在原地。”颜子惑又说。
我被他拉着,盲目地走。
“喂,颜子惑,你生辰那天,到底是为什么想要出逃?”我开口。
环境没有任何改变,浓雾弥漫视野。我们很久都没有说话,白茫茫的一片死寂。我看着颜子惑单薄的身影在白雾里若隐若现,像是要被湮没,我心里一动。一种莫名其妙的酸涩感席卷了我的整个胸腔。那身影纤细,在没有方向的白色的黑暗中飘摇,带着孤独和冷硬的悲伤。
与世界唯一的联系就是此刻与我相握的手。
太孤独了。
所以我打破了孤独的沉静。
颜子惑还是没有回头,漠然而冷静:“不逃?我会被抓住的,那些都是网啊。是虚伪奉承织成的欲念的网。就算在仙庭,它也是存在的。”
过了很久之后我终于知道了颜子惑那种宿命般的悲哀到底从何而来。那是恨是火,要把这四海八荒六合都烧成一片灰烬。
我想过很多次,是从这一刻,还是从再之后一点的那个时候起,我发誓要永生待颜子惑以忠诚。我不知道用这个词是否合适,不过这是我在人间学到的,表示最高大义的词,代表着绝对的珍视,永远相信、永不背叛。
我将待颜子惑以忠诚,直到我纪虞,或者他颜子惑死的那一天。
“那是什么?”我看到不远处的白雾晕染着斑斓的色彩,像从浊涟山清晨看去一团团五彩的云烟。在这样一片惨白的雾气中一片色彩让我感觉自己又回归了真实的世界。
于是我加快了脚步,换我拖了颜子惑跑向那片光影。
那是一汪散发五色光芒的湖泊,将浓郁的雾气都驱散了一些。视线一下子开阔,使得我的心情变得极好,闭起眼深吸一口气。
“很美啊。”颜子惑轻飘飘地说。
真是很飘渺的声音啊。我飘渺地想。那么倾城亡国的容颜,那么幽美的嗓音,那么柔软动人的手……若是个女子,那不真是……
……女子?
一股寒意爬上我的脊梁。我不敢侧头,便眯起眼看了看水中的倒影。
紫衣飘摇的女子站在我身边,一头漆黑长发纠缠着垂下,苍白如纸的面容上一双没有眼白的黑色眼瞳正定定地与我对视。
“纪虞,你怎么了?”她问。
☆、千岚斩
我僵硬地侧过头。
颜子惑的脸依旧精致得让人发指,真真是倾城亡国。他蹙眉看我,带着询问。
看花眼了?
我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答道:“没什么。”刚一低头,却又瞥见水面上倒映出的面影,站在我身边的,确然是一个脸色惨白的女子。
这湖水真是邪门了。我心中愤懑,要是我仙力在身,定然是要将它蒸干才能罢休的,省得它再祸害他人。
这时拉着我的那只手微微使力想将我拉走,同时尖细迂回的嗓音空洞洞地响起:“纪虞,没甚好看的了,寻到道路要紧。”我心里“咯噔”一声,一方面是因为那明显失调的女声,另一方面,就是现下正被我握在手中的那只手,嫩滑如水,柔若无骨且纤细清奇,就算是颜子惑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手,因为这千真万确明明白白就是一只……
女子的手。
“颜子惑。”我出声。
“嗯?”那已经迈步准备离开的身影回过脸来,偏了一偏头。
我的心肝一时如坠冰窟,心中捉摸着真正的颜子惑到底是何时被掉包的。我和他一直拉着手,也就是说……从一开始这家伙就不是颜子惑?
那张脸还是颜子惑的脸,线条优雅无懈可击。但是,那双美丽眼眶中的黑色瞳孔正在不断扩大,侵蚀着周围的眼白,渐渐地,就要变成湖中映出的那两个黑洞洞的孔洞一样的东西。真的不愿在那么美的脸上见到那么诡异的画面,于是我移开视线,搪塞道:“那个……你、你的手能、能不能先松一松?我……我的结头开了。”说着我装模作样地用另一只手捂着腰间系着的一条流苏结,“颜子惑”看了看,把手放了。
然后我继续装模作样地系结子,待“颜子惑”的神情有一丝游离的时候……转身就跑!
“喂!纪虞,你作甚么?”身后传来极尖极细的惊呼声,我哪里会应?撒开趟子闷着头一阵疯跑。我身上有栖梓仙印,若是跑进了什么林子石岭,或者雾更深处,不管是谁,也休想再探到我的气息。
可我还是失算了,在我将自己藏起来之前我就被捉住了。终究是因为没有仙力,只能靠这一双腿实打实地乱跑,怎及得过那厮长袖一挥,千万条紫绫就铺天盖地地涌上来将我席卷了回去。漫漫紫绫恍惚中我见着那亭亭立在不远处的身影,赫然就是我在湖中所见的那个苍白女子的模样。
这难道就是吞寤?众仙都道那雾里妖魅吞寤艳绝,是风华绝代的美女,然而那女子我看在眼里,却觉得众口所出却也偶有不对,女子五官虽也算是有几分姿色,但面皮过于苍白,一双没有眼白的黑色眼睛也确实有些诡秘恐怖。
“纪虞,你到底怎么了?”女妖操纵着紫绫将我拉近,情急中我咬牙在神念里一寻,寻出道隐隐寒光。我运气一提,将卷住我的紫绫瞬间斩断。
漫天飘落的紫绫残骸中我瞄见女妖震惊的面孔,又赶忙开跑。
就算仙脉被封,神念终究是在的。刚刚那道寒光是师父附给我的应对那守护“结笼”的圣妖兽的术法,并不需仙力引动,只需念头指引便好。刚刚我见着女妖那张说不出感觉的诡异容颜,心一慌就动用了这个杀手锏。我也不怎么后悔,我觉着吧,本神君纵横红尘来去风姿,生生死死几十回,也没甚么好怕的了,最对付不来的就是女子。比起被这样苍白诡异的女子逮住,我宁愿提着流火与那两头迷梦大干一架,就算死也能死得干脆痛快。
那女妖惊愣过后便又追了上来,脚步轻浮就像是在飘飞,简直要命地如影随形。好在我已看见前边不远有片树林,要能进了那七拐八弯的林子,隐匿起来也更方便些。
几乎是狮子扑兔般冲进那片树林。矮小的树木无花无叶,漆黑扭曲的树干狰狞地支棱着,空隙间露出仿佛皲裂的一轮血月。黑树矮小,锋利的枝桠也很低,我小心翼翼低头弓腰,迂迂回回地在林中兜圈子,却始终甩不掉那女妖。
闷头乱窜间,我绕着绕着居然与那女妖撞了个正着。女妖见了我,叫了声“纪虞”,便伸手来拿我。我怪叫一声回身就跑,也不顾低矮的树杈,横冲直撞间身上甚至脸上都被拉了好几道口子。
“啊!”不自禁地惨呼一声,我被一股大力一扯,仰面就倒了下去。
天杀的!
在暗骂的同时我悲催地想到,我此番来这南荒真的是多灾多难,估计是上回在蓉炼谷祭天时打了回瞌睡惹了老天那老家伙,老家伙近来看本神君不顺眼,于是多次与我做对,派下这支倒霉的烂枝桠,让本神君的头发给缠了个结结实实。
然后我听到了微微的声响,回身便看到那娉婷人影步步走近,只感觉一股寒意顺着背心爬了上来。
我用力扯了扯纠缠着的头发,却豪无效果。再看那女妖已经离我不到七尺,我心一横,从腰间抽出小刀,一刀割断了纠缠着的长发。来不及心疼,爬起来拔腿就跑。
下一刻,我被扑倒在地,我看见撑在我身体两边那双柔美动人的手,觉得心底拔凉拔凉。
然后那双手抓住我的肩膀将我带了个身,刚一转过去那张苍白如纸的面容便跳入了我的视线。我拼命后仰,那女妖却贴身上来。
“纪虞,我不知道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但是不要逃。”女妖妩媚尖细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没有眼白的孔洞眼睛正对着我的,我只感觉心中浮现出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
不逃?不逃等着被你吃掉么? 我尽力又往后仰了一些,完全躺在了地上。
女妖不依不饶,抓起我的手就往她脸上凑。我尽力缩手,她的力气却出乎意料的大,硬是将我的手贴在了她脸上。
这是要从手开始把我吃掉的节奏么?我的小心肝一跳一跳的跳得都淡定了,就等着撕裂的那一刻。
入手却一片温凉。璞玉一般细腻柔滑的质感,与视觉截然不同的精致线条轮廓。我的手顺着女妖的动作在她的脸上游走,竟是不自觉地在心里勾勒出了那张面容本该真实的样子,当真是绝世妖容,祸乱天下。
“我们初次见面,你就出卖了我,把我藏身的曼陀罗指了出来。在沧海花海,我看到你与魔君,嗯……接吻。翌日,你将我丢在花海不顾自己入境。刚刚在檀棂醉沼泽,又是我把你拔了出来……”女妖说,声音尖锐,我却越听越惊。
这时我的手触到了某样细小的东西,嵌在她的额头上。硬硬的一枚宝石样的物事,却是温热的,完美地嵌在那光滑细腻的额头上。细细摸索,似乎是滴眼泪的形状。
“颜子惑?”我万般怀疑千般不信地试探道,“你的声音……”
“若你害怕,我就不说话了。”刻意压低的尖细嗓音,小心翼翼的。然后颇有些冰冷的手覆在我眼上,“我很丑么?那就闭上眼睛……纪虞,你信我,我正是颜子惑。”
是么,信还是不信?
我闭上眼睛,黑暗中,冰凉柔软的手再次拉住了我的,紧紧。
唉……信了吧。
我心说。
恍恍惚惚的,手中的手仍旧骨骼清奇,却蓦然显得更修长干练了些。
☆、绝谷残
我这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呢,又听到一阵轻轻地脚步声。我已经没有了惊吓的力气,爱咋咋地吧。
不过嘛,怎么说我这活了这么两万多年总归该晓得自己是挂在谁手上才不算是白活,于是本神君淡定地睁开眼睛,没想到第一眼看到的是完完整整的一个颜子惑。
美得惊天地泣鬼神的狐族王子黑发如墨披散,滚银边的华丽衣领衬得那张小脸更加精巧,在夜雾中浑然天成。此刻,这浑然天成的小美人正趴在本神君身上,幽幽的淡淡的香气几乎将我包裹。
原来那苍白女子真的是颜子惑幻化,幸好……刚刚的“千岚”是打偏了。
颜子惑显然也听到了脚步声,神色一下子绷紧,然后警惕地看向某个方向。在那里的白雾后,正缓缓现出一个黑色的巨大人形。
我算认识到了,不管多么视死若归,不管说得多么淡定,这种时候终究还是会紧张的。在白色的黑暗中,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隐隐的,与颜子惑的心跳声交缠在一起。
在我俩紧张的注视下,那巨大黑影终于走出浓雾。看清之后,我只欲操起一边那两块青石板就拍那两个的脑门上。
天杀的害得我紧张了半天的鬼影,正是卓晔和鬼疵。至于这影子为什么巨大,就是因为卓晔促成了它的高度,鬼疵弥补了它的宽度。只见这二位都衣衫褴褛形容狼狈,隐隐约约还有血迹留在所剩不多的衣料上,很是有几分吓人。
“卓晔你搞什么?天杀的你不知道吱个声儿啊!”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颜子惑就已经跳起来破口大骂了。虽然我也特想抱怨几句,但我心里其实也晓得这事儿着实怪不得卓晔,在这样的雾气里哪能儿走到哪儿都扯着一通嗓子瞎吼啊,那不是白瞎了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就嫌命太长了么?
但是人家颜子惑是王子啊,是王子多拽,不管怎么骂人都不带回嘴的。
“臣下知罪,请殿下责罚。”卓晔立即单膝跪倒在颜子惑跟前,低眉颔首,就差奉上一根荆条顺便撕了上衣亮出后背了,“只是殿下请出境后再罚臣下,眼下这境中离奇,卓晔……卓晔定要,护着殿下出境。”他抬起头仰视颜子惑,铁灰色的眼映浓稠而深湛,又像有光。
“下不为例。”颜子惑冷冷地看着他,示意他起身,然后又看了眼他身后耸立成一座山的鬼疵,皱眉道,“所以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碰在一块儿了?”
“这说来很怪,待臣下走出一段折返回去,却发现线头那段绕在一群石林里,而臣下根本就没有通过石林。”卓晔缓缓站起身来,开口,看了鬼疵一眼,“他呢,线头好像卡在一石缝里了。”
鬼疵点头接口:“嗯,后来俺咱没法,转着转着就进了这黑林子,遇着个美女逮着俺咱就叫‘殿下’,把俺咱吓得……后来俺咱发觉不对和美人大打出手,打了一会儿却觉着那招式忒像卓晔,喊了声‘卓晔’看到的幻象便解了,果然不是美女而是卓晔……”
所以您二位就是打了一架才搞成这样的?真是不晓得是多凶险的一架。我心说。
“咳。”卓晔打断,“臣下推断了一下,我们入的很可能就是吞寤的迷阵。虽不像传闻讲的遇到的是倾世的美女,不过这雾气,确然就是吞寤生出的撩吞霭。”
“哪个说的?俺咱遇到的明明就是个美人……”鬼疵在一旁嚷嚷。
卓晔再瞪他一眼,继续对颜子惑说道:“臣下听过一说,说的是那吞寤却并不是外界盛传的那般是幻化成的绝世美女,而是操纵心魄的妖魅。它们隐身于雾气中,使旅人看到自己的同伴宛如自己最想要的人儿,待旅人们相拥着沉沦后,吞寤才会显出身形,将他们的欲望和灵魂都吸食得干干净净。”
“吞寤这种妖魅很是狡猾,遇到敌不过的大魔族大神仙时便会趁着雾离开,而敢叫吞寤现身的大多都死在了撩吞霭里,所以这吞寤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任外面风言风语传得神乎其神,臣下委实也不晓得,现下看来,臣下听过的这一说……”
“不能吧。”我听得心惊,“卓晔虽然我觉着你是个很靠谱的神仙但是这事儿不怎么靠谱,最想要的人儿?颜子惑看到的正是我纪虞不说,我看到的却是一只惊悚的女鬼,你别和我说我最想要的其实是只女鬼我觉着我的确没这方面的嗜好。”
“殿下看到的是神君你?”卓晔面色僵硬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颜子惑一眼,颜子惑坦坦荡荡地回了他一眼又看了我一眼。鬼疵在一旁看着我们看来看去,见我们都看着卓晔,便也看着卓晔。
“那可能……是殿下的妖王之血不侵这幻毒吧。”思索良久,卓晔再次开口,“至于神君……卓晔想,怕是神君心上并没什么欲求之人。”
我盯着卓晔的嘴唇,看着他这句活自他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觉得有千千万万张脸蜂拥进我的脑海,凡世仙庭,千年万年。我看到师父飞舞的青衣和静初温和的笑容,看到人皇飞扬的眉宇看到狐族王子倾城亡国的脸……看到一片没有尽头的沧海花海中,如漆墨般的一双眼。
原来我纪虞活了这么两万三千多年,滚滚腾腾数十番红尘劫,至今,这心上,还没有真真切切地印上哪个欲求而不得的人?
最终,直到我们走出那片黑林,操纵雾气的妖魅也没有现身。不过好消息是卓晔找到了些门路,他曾经进过这绯冥境,好像寻着了他上回来时的路。
现在在我们眼前展开的是两座高不可攀的红岩山峰间夹着的一条幽深的裂谷,贴着岩山有两条狭窄才通人的小道。裂谷两壁垂直,下方一片漆黑,隐隐有怪异的暗红色气晕漂浮上来。卓晔说这是绯冥境中最可怕的裂谷,那暗红色的浊气会使魔力仙力尽数停滞在经脉中,所以不管是神族仙族魔族鬼族妖族要过这峡谷都同凡人攀山没有任何区别。
但这是去迷梦泽的很保险的一条路,只要小心便没有危险,因为再强大的妖兽在这里也不会遇到。
我们也找到了妃鸢和墨仪,走到这红岩谷时妃鸢正抄着手在等我们。墨仪站在她旁边,面无表情。在他们身后漆黑幽深的裂谷升腾浊气,金发美女身段婀娜高挑,比墨仪还要高一头,他们站在一起就像姐姐与幼弟。
然后我们踏上了那两条小路中的一条,墨仪走最前,鬼疵第二,我跟在其后,再来便是颜子惑、卓晔和妃鸢。这小路委实称得上这一“小”字,我还能勉勉强强贴着峭壁横着走,我看那鬼疵,几乎半面身子都悬在空中,着实替他捏了把汗。
绯冥境中只有黑夜和黄昏,却还是那轮血月充作了残阳,光辉如血泼洒。从裂谷中吹上来的风焦躁地叫嚣,半副身子都是枯骨的腐鸟从空中飞过,发出意味不明的叫声。
我确信我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致,橘红的两面岩山上流淌着浓稠的血色光芒,下方的漆黑深谷中飘上来袅袅的浊气。可我突然又觉得很熟悉,奇怪的,看着那轮血红的残阳,简直像看着一场久违的迷梦,梦的尽头有个朦胧的身影,不是师父不是颜子惑也不是魔君长谲,是谁呢?是谁呢?
无法看清他的模样,却能异常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的眼神他的心跳……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纪虞!你做什么!”
我听到了谁的声音,然后感觉身体腾起来了,又或者是坠下去了?总之,像是自由了。
☆、红岩底
裂谷下的风一波波地吹上来,带着腥气。
我被颜子惑拉着,身体悬空,脚下是漆黑的万丈深渊。
现在的情势很是微妙,很是一触即发。窄得不能再窄的悬崖小路上,颜子惑趴着,用一只手吊着我,大半个身子都悬着,后边是卓晔和鬼疵将他抱着,他才没有与我一同落下去,但姿势很别扭,根本使不上劲。一头一尾的墨仪和妃鸢,却是因为这路实在太窄,想帮忙也没处搭手只能干着急。
“纪虞……你到底想干什么?作死啊?”颜子惑咬牙切齿地说,“等把你拉上来我们再好好清算。”
我想干什么?我哪知道啊!我回想起刚刚那幻象来得真是时候,让本神君真真体会了回刺激的命“悬”一线。
突然,有温热的雨滴到了我的嘴唇上,我无意间一舔,咸咸的,甜甜的。
“殿下!”卓晔惊慌的吼声。
我抬头,看到颜子惑一张苍白的小脸上隐忍的神情,鲜红的血正顺着他拉我的那只手上蜿蜒而下,微微敞开的领口处可以隐约看到一条新鲜狰狞的伤口,还在缓缓撕裂。
我瞳孔一缩,看到那伤口周围狰狞的烧灼痕迹。那是精纯蕴敛的风雷之力才能留下的伤口,是我很熟悉的一种伤口。
怎么回事?难道……那一道“千岚”其实是打中了的?不可能啊,那种被风雷撕裂的痛苦我是经历过的,颜子惑一个五千岁的孩子……怎么能面不改色地撑这么久?
“殿下!”卓晔再焦急地唤了声,又看向我,眼神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冷漠。
“瞎嚷嚷什么?快使点劲早拉上去早好!”说着颜子惑自己向上一使力,我好像听到了皮肉拉扯断裂的声音。颜子惑双眼一闭,漆黑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颤抖,终于露出了点痛苦的表情。一波滚烫的血落了我满头满脸。只是一瞬间,他整条袖子都被染红了。
“殿下!”卓晔第三次喊了出来,不过这次还并着其他几人,那提着几只嗓子喊得真叫一个百转千回,集悲痛、焦虑、热切、哀求于一体,使听者闻之就想要落泪。
但是我没有时间落泪了,因为在更前一秒,我就放开了被颜子惑握着的那只手。颜子惑原本已经没什么力气,我这一放,他又哪里拉得住?他无济于事地虚捞了两把,便开口大骂。我只淡淡看着他惊怒的眼中越来越远的自己,不知该作何表情。
然后在撕裂般的风中,我听到了砸坠下来的怒吼:“纪虞混蛋!你疯了么?一只手而已,换你一条命又有什么关系?你他妈的混蛋!混蛋啊!” 之后便听不见了。我仍仰望着上方,突然笑了。
疯了么……怎么可能!
本神君虽自忖是有几分还算对得住栖梓山名头的风骨气度,却也知道自己并不是个大义凛然到视命轮如粪土的超脱外天的神仙。我虽到必死之境能够看得较开脱,但那也是迫不得已,到底没有那种看淡生死的觉悟。说到此,其实想要表达的就是这么个事情,我放了颜子惑的手,当然的确是为他那一只手担心,不过,也的确不是在送死。
我之所以敢果断地做出那一番行径,是因为心中有这么三篇计较。这一来,那道路着实太窄,就算有卓晔鬼疵帮忙,但因这红岩谷中浊气运不了仙力且施展不开拳脚的二人拉着颜子惑的姿势着实很别扭,我估计就算颜子惑那只手废掉一时半会也将我拉不上去;这二来,退一万步说,若我侥幸给拉了上去,我猜想我指不定也是要给以卓晔为首的精英团围殴至死的;这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本神君至少有八成把握,落下去之后并不会伤亡。
风声凄厉地划过我的脸颊和身体,落了好一会儿,不出我所料的,砖红色的岩壁上,渐渐出现了些墨绿色的藤蔓,嵌在坚硬的岩石里像是裂谷的血脉。我就觉着,按这般雾气湿润程度,谷下必定是有这些灵物的。
我心念一动,那些仿佛亘古的藤蔓突然活了过来,迅速伸展卷住了我的四肢腰身将我拉住。我扭头一看,离地居然不到五丈高了,真真是好险。
实话说,本神君有很多次觉着自己这两万多年活得很是窝囊,从第一次在偃烨玉台上睁开眼就晓得自己是个黑发黑眸的娃娃,却到今也不知道自己的本体是个什么。按说神仙降生时大多都是原身临世,到后来才能化为人形,一般讲化形越早则说明天赋越卓越,但像我这种一开始就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的仙胎,还真难讲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不过我的天赋能力还是不错的,虽没有威武的本体,却对各类花草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据说我诞生之时玉台一边有一株千面桃树,我估计那时是心情很好就开心地笑了一笑,笑得那千面桃树满树花开,一时间灿然如缤纷绚烂的烟云。要知道我那时还是个完全摸不着一丝仙力痕迹的娃娃,到后来有了仙术仙法,更是与千万般灵花灵草亲若同族,我与它们很交心,我的忙它们肯定得帮。
二师兄说也许我上辈子是个冤死的花妖,注定这一生修不出个原貌,万万幸转生到栖梓山上,说是上天还我的命数,叫我一定要好好珍惜。我心说二师兄你将我说得太悲催了,没准儿我是个木神转世,身负什么事关这四海八荒重任呢。
我操纵着藤蔓缓缓落到实地上,眯起眼勉勉强强将红色雾气中的情状看了个大概。
谷底是一片暗红色的湿地,红色的雾气从便生四周的一种紫黑色的蘑菇状灵物中生出来,弥漫了整个谷底,却并没有吞寤的撩吞霭那么浓郁,寥寥薄薄的,让谷底世界朦朦胧胧能够依稀看个明白。
我突然愣住了,揉了揉眼再一看,愣得更愣了。
在那湿地与岩壁相接的各个角落里,零零星星地散布着些散发微光的小株灵草,像是这弥漫着血雾的阴晦世界中零零碎碎的希望。
蓅忧草、望乡醉、扶缇颜、千血沉……这些寻遍四海八荒都难以觅得的灵物,居然成群地生长在这吞噬仙力的深渊绝谷。这吞噬了十几万年仙力魔力妖力的红岩血雾,滋养出了这一片足够让四海八荒众神众仙众魔众妖众鬼为之疯狂的灵药谷。
但我想,在这种各种魔力仙术都靠不住的死亡之地,除了本神君这等身负卓绝天赋之翘楚,估计是没有哪个谁能这样简单且有惊无险地下到这谷底的。所以,这繁盛的灵药之谷才未被发觉。这么说起来,本神君还真是该骄傲一下,算是丰功伟绩之缔造者啊。
关键是……现在本神君这天赋伟力的翘楚该怎么上去?
☆、血魇刹
我在粘稠的血色湿地中寻找落脚点,动作还算轻盈地去向对岸。在那里的一处角落里,一株淡蓝色的半寸高的灵草亭亭立着,一十三片散发微光的蓝绿色叶片微微摆动,清逸的香味在血雾的腥气中脱颖而出。
一十三片叶片,乃俱全了七情六欲的柔骨。竟是一株满了修为的蓅忧草。
我活这么两万多年,就见过两次蓅忧草,一次是师父那位好兄弟在师父生辰上送来的众多贺礼中的一株九叶的,还有一次就是我与静初在栖梓山外围一处绝壁上看见的一株三叶的,为了取它,静初还落水险些送了性命,后来我们再回那绝壁,却只见一微末根茎留在岩壁上,想必是被什么大禽吞走了,静初为此遗憾了好久。此番在这绝境谷底,遇着这么一株满了修为的蓅忧草,这咫尺之隔,不将它顺走,委实是太为难本神君了。
反正一月前因我在凡世历劫将静初与九重天上那位三殿下的定亲礼欠下了,这下将将好补上。
我来到那蓅忧草跟前蹲下,冲着它说了句:“我知晓你将要修为行满化形了,可是想你在这绯冥境中也难以过活,本神君心慈便要将你带出这鬼地方了。”伸手便去摘。那蓅忧草摇摆两下,未作什么抵御便自行护住根脉,任我挖了。
将蓅忧草装进须弥镜里,我心情甚好地吹着口哨向前寻找出路,莫名感觉脚下的地面动了动,也没怎么在意。
又走了一段,我总感觉那里有些不对,频频回顾,却也没什么发现。这下我确信自己是听见了点隐晦的声响,再次回过身去,却居然脚下一陷,整个人就向下落去,腥臭的粘液海潮般涌盖而来。
紧急时刻,我召了一边的一条粗壮藤蔓卷住我的一只手将我拉了出去,激灵间一疼,另一只手被什么锋锐的东西划伤了。
我升到高处,看到那黑洞的全貌,全身血液都冻了起来。
那是一朵巨大而鲜艳的花朵,大得无法想象。因为平日一直深藏在地下的缘故,鲜丽的亮红色花瓣长满了暗红色的沼渍,那些生出血色雾气的蘑菇状植物密密麻麻地生长在花瓣上,看得本神君心底一麻。而花心中却是一个幽深狰狞的黑洞,墨绿色的尖利巨齿生在黑洞周围,暗黑的粘液咕噜噜地喷出。
八瓣,色艳,花心似幽冥,生巨齿,伴生吞魇,极凶。
是血魇。这是一种活在传说里的东西,二师兄说它在洪荒时代就绝迹了。在洪荒之前,这种吞食神魔的妖花,在植物界的地位就如同混沌穷奇在魔兽界的地位等同。伴生吞魇魔菇能够吞食一切仙魔之力,再强悍的仙魔遇上血魇都会因仙力魔力被瞬间抽取而陷入不适状态,我估计这红岩谷的血雾就是这些吞魇魔菇放出来的。一般说来,如果你遇上血魇你最好就得赶快向父帝母神祈告祈告,因为你的生命就只剩下皈依和祈告的时间了。
难怪绯冥境境成十几万年,我刚刚走过却没有看见这红岩谷底堆砌任何尸骨残骸,原来全是被这血魇吞食了。
我心念动了动,果然,无法控制这穷凶恶极的魔物。
血魇感到我的气息,瞬间就舒展开巨大的艳丽的花瓣,带着倾世的绚丽和恐怖向我席卷过来,我恍惚间看到炼狱的黄泉瀑布在向我洞开。
我用受伤的手臂向前一挥,鲜血泼洒,成千上万的藤蔓扑击过去,像千千万万条柔韧的绿蛇,飞蛾扑火般汹涌迎击。藤蔓在那大得惊人的血魇面前渺小又无力,但千千万万纠缠捆绑,算是定住了血魇一小会儿。
然后我操纵着少数几根藤蔓快速离开。
我走的就是我们之前前进的方向,我想这情况也没差。颜子惑他们一行在上面走,我在下边走,到那边尽头的时候不是我上去就是他们下来,估计就找着迷梦泽了,我在南荒狐族绯冥境的旅程也就到头了。
我原本是这么想的。
但我想我走不出这绯冥境了,也回不到栖梓山了。
当我从半空摔下来的时候周围已经看不到吞魇魔菇,但是我不敢停下来,爬起来迷迷糊糊地跑。我感觉天旋地转,黑暗一波一波猛虎般扑了过来,要把我撕碎。到后来,四肢都麻木得不像我自己的了。我靠上一边的红岩,慢慢滑了下去。
嘿,走不动了呀。
我低头看了看手上狰狞发黑的伤口,突然笑了。
能在一生里遇见一回真正的血魇,还死在它究极的剧毒中,也算是不枉此生了。我想。
“纪虞!纪虞!”
在进入深重的黑暗之前,我被一道光拉了回来。我看着颜子惑倾城亡国的脸,想到之前在檀棂醉沼泽那里将他错认成了惑乱幽冥的缱眷妖精,莫名其妙就笑了。终究还是骗不了,其实想到自个儿会只身一个死在这隔绝一切的谷底,连灵魂也会被血魇毒腐蚀殆尽,被留在孤零零的黑暗里,终究是有些害怕的。
“你怎么下来的?”我问他。
“纪虞你混蛋……”颜子惑看起来很是激动,玉一般的脸颊染着一抹飞扬的绯红,作势就要滔滔不绝破口大骂。
“你能来,很好。”我打断他,撑住泰山压顶般的黑暗,笑着看他的眼睛。
我想这是我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这样直视颜子惑的眼睛,漂亮得可以颠覆一整个八荒四海,却又繁芜得好像容不下一纤一毫的烟尘。此刻我与那双倾世的眼睛静静对视,有种时光恍惚的感觉。
颜子惑愣了一下,“你这个混蛋!你怎么老是……”
“有什么关系?反正我这个混蛋也要死了。”
“天杀的你开什么玩笑?”颜子惑猛然抽出我腰间的小刀,一刀就送进了自己的胸口,然后再快速拔了出来,瞬间鲜血如泉,喷涌而出。我心里一惊,却没有阻止他的力气。我看见他身后似乎靠近几个人影,被他一声吼了回去。他伸手把被血染红的衣襟撕开,露出莹白色的胸膛,鲜红色血液在那完美无瑕的肌肤上流淌,显得很是有几分触目惊心。
“你做什么唔……”颜子惑整个身体压上来,胸膛贴到我脸上,汹涌喷射的血液直接随着他的心跳一波一波灌进喉咙。与之前那次不同,这次真是像喝水一样往我嘴里灌,我看着他渐渐苍白起来的小脸,看着他表情凶狠地吐出一个个音节,却开不了口。
“我颜子惑此生最恨的就是背叛和出卖。像你这个同我第一次见面就出卖我的家伙,想这么容易就死了?你当我颜子惑是什么?”他的脸他的唇血色尽失,却更加漂亮得像是妖精,他看着我受伤的手臂,表情冷冽,“毒?我倒要看看,这八荒六合间,有什么毒抗得过九尾王族的心头血!”
在卓晔急急喊了声“殿下”之后颜子惑终于不支倒在我胸口,大口大口地吸气。
无论妖魔神仙,都知晓九尾王族血脉的强悍,他们的一根毛发一滴眼泪都是疗愈的圣物,遑论心头之血。我是不知道这强悍的心头血斗不斗得过洪荒之前的魔物剧毒,但我想颜子惑于这险境中时时救我帮我的情谊,我是永远还不完的。
我仍旧动不了分毫,感受着颜子惑趴在我胸前虚弱又剧烈的呼吸,我略略低头在他耳边道:
“颜子惑,若是我纪虞能活着,这一生,说什么也绝不会背叛你的。”
“就这一生?太抠门了你,那你转生后呢?爽快点,干脆……永生永世好了。反正我估计命比你长些。”颜子惑断断续续地说。
喂颜子惑你怎么说话呢?但我没什么力气和他争辩了,只来得及说一个字。混沌的黑暗席卷过来,我坠落进去,也不知道是晕了还是死了。
“好。”
☆、穴共枕
九尾王族的血脉果然很牛逼。这是我醒过来之后的第一个想法。
此时我身处的是一个还算宽阔的岩洞,岩洞中央生着一簇火,将周围的岩壁照得朦胧一层橘黄。洞内只我一个,我看向洞口,洞口被一块巨石阻着只留出一条狭缝,洞外的光景还是橘黄色的岩壁,火光跳动。我心中想了想这岩洞的构造,估计是有内外两个洞穴,我睡的是里面这一个。我试着动了动,居然有知觉了,抬起手臂一看,已经用白色绸缎层层包扎完好。再一侧,见身下铺的是一张雪白色的毛皮。
“殿下……这样不好吧。”外边有谁说话,听声音像是卓晔。
“卓晔,我发觉你这两天略有些长进。”少年冷漠的嗓音。
“臣下不敢。”
在卓晔明显败阵后那狭缝口出现个人影,翩然纤细窈窕玲珑,我险些憋不住笑出声来。只见颜子惑穿着一件紧致的红裙,暴露出一双洁白修长的玉腿。红裙刁钻的褶皱勾勒出他不盈一握的腰肢,更显出他单薄削瘦的身子,却并没有这条红裙该修饰出的起伏,着实是很有点看头。下一秒我突然反应过来,许是他原本那件紫衣被血弄脏又撕得烂了才穿了妃鸢的衣裙,毕竟卓晔鬼疵他们的衣服也都撕烂了。而颜子惑的衣袍撕烂心头流血又都是为了谁?思及此我心里一痛,也不觉着想笑了。
“醒了?”颜子惑见我怔怔地盯着他,低头拉了拉红裙下摆,再抬起脸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那火光的关系,他的脸颊有些红。但是小王子仍旧故作冷傲地开口说,“我今天就同你睡在一处了。”然后眼神瞄开。
我瞥了一眼狭缝处那几道朦胧的影子,颇有几分风骚地撩开胸前的衣服,向旁的挪了挪,挪出个位置,以一把自认为还算销魂的嗓子应道:“那么来吧,颜子惑。”
洞口那几道影子颤了颤。
颜子惑亦颤了颤,有些奇怪地盯着我。我坦坦荡荡地朝他笑。
然后他走过来躺在我身边,背对着我,闷闷开口:“那睡觉吧。”幽淡的香味包围了我,我看了他线条优美的背影一会儿,疲倦袭来,很快就睡了过去。
后来我被冻醒,洞里的火已经烧完了,估计已是深夜。醒来了也确实很冷,就像怀里塞了个冰块似的。我低头一看,颜子惑正紧紧地贴在我身边,长长的黑睫在白得透明的小脸上颤动,浑身冷得像块冰。
怎么会这么冷?我撑起身就要喊睡在外边的一伙。颜子惑却突然伸手拉了我,声线微弱地说:“莫出声,睡觉。”
“可是你这么冷……”他的手放在我手上,冷得我一激灵。我心想这事儿不行了,这没跑的是生病或者中毒了吧。
“我很好。”他断断续续地说,“就是出了点血,有点冷。以前流了血都是这样,没关系的。”
我看着他惨白的小脸和几乎撑不开的眼睛,麻利地解了腰带敞开一半衣服将他罩住,顺势将他揽进怀里。当他的身体贴上我□□的胸口时我只感觉冷得要咬牙才能不哆嗦一下。他的呼吸很快又均匀起来,我一时搞不清他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
之后我当然不敢睡着了,抱着颜子惑时时观察他的状况。后来他也渐渐暖合起来,看来真是和他说的一样是流血造成的。
那么多心头血啊。我回想起那滚烫的液体灌入口中那时候颜子惑的表情,有焦急有惊惶,却没有一点点痛苦。一个五千岁的孩子到底是经历过什么才能那么面不改色地对自己残忍成那样呢?
我低头不经意看到他敞开领口的下面,微微拉开一点,一条狰狞扭曲的伤痕显露出来,贯穿他的右边肩膀,还透着新鲜的血红,果然是“千岚”留下的,之后绝壁上拉我还第二次撕裂了伤口。我知道在再下面一点,在他跳动着的地方还有一道更深的伤口,是为解我中的血魇毒刺下的。
我此番入这绯冥境,不说我,受伤最多的,却是颜子惑。也不怪墨仪卓晔他们对我有些敌意,毕竟他们的十三王子伤成这样,全是因为我。
我再低头看他微微恢复了些血色的脸,拉了拉盖着他的外袍。
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
最后我还是睡着了,再次醒来天已经亮了。青白色的光从巨石旁的狭缝中射起来,有些空洞清冷。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颜子惑正在轻轻触碰我的项链吊坠,那颗蓝绿色的潋滟的宝石。他没有看我,却开口问:“这是什么人送你的么?”
“是我师父在我降生之前就为我准备的。”
“你师父?”
“嗯。他是位卓绝的神仙。”师父那双潋滟的眼眸在我脑海中浮现,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想家了。
“湮愔上神的确卓绝……”颜子惑话未说完,一人已走入这洞穴,边走边喊着“殿下殿下,神君神君”,他看到我们之后明显卡了一下,突然低着头退了出去。口中念着:“俺咱知错俺咱剐眼。”
我这才想起我与颜子惑此时是个什么状况……我就这么半裸着将他抱着,一只手还枕在他头下另一只揽着他的腰。这这这着实有点……不合适。
当我和颜子惑穿戴完整走出洞穴之后,鬼疵还靠在巨石的另一边嘴里念叨着“太香艳了太香艳了”。颜子惑干咳一声,开口问他出什么事了。一觉醒来,颜子惑除了脸色还是有些苍白而外精神气已经恢复了,让本神君很是松了口气。
“那个……迷梦……”鬼疵说。
一听“迷梦”两个字我吓得一得瑟,一下子就精神了。快速走出外洞穴,看到的竟还是一片缭绕的白色雾气。远远的有两个巨大的影子,正静立不动。
“你不是都干掉一只了么怎么还有两只?”我回头对追出来的鬼疵说。
“神君你开什么玩笑?俺咱看见这迷梦就腿软,之前那时护着你与卓晔走了我便折了半身修为才算是走脱了,哪里是干掉了一只?能不□□掉就不错了。”鬼疵情绪有些激动,额角的伤疤像是在跳舞。
我感觉我的脸有点僵。
“纪虞你的脸在抽抽。”颜子惑在一边说。
☆、梦血海
“对了,神君你来看。”鬼疵突然带我到一边。
拨开白雾,在几棵稀拉枯槁的树下是一片黑色的泥地,一具森森白骨伫立在腐烂的树叶和倒塌腐朽的树的残骸里,有几处还挂着狰狞的血肉。尸骨周围侵染开一圈暗绿色的黏状物,显是剧毒,腐烂的气味撒开在雾里。
“唔。”颜子惑捏住鼻子退了一步,我也皱眉,却见鬼疵面不改色地走到了那腐尸旁边,捡了一根枯枝捅过去,在兹兹的腐蚀声中淋漓的血肉被挑开,一枚深蓝的晶核露了出来。
“神君你见多识广,你帮俺咱看看这妖兽是个什么兽,这个魔核值不值得俺咱折千儿八百年的修为去拣出来?”
我眯着眼睛细细辨别半晌,除了看出某时某刻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惨烈的厮杀什么也没看出来,很遗憾不能给他什么实质性的建议。倒是那魔核挺眼熟的。
“殿下。”旁的蓦然响起一个声音,我转头,见的是单膝跪地的妃鸢。狐族美女的金发干练地扎了起来,身上穿的是卓晔的外袍,不过显然是经过改造,腰部系得很紧,下摆被绑在大腿上露出狐族刺客笔直修长的腿。她目不斜视,对一旁血腥惨状熟视无睹。哦,也许她早就提前侦察过了。
卓晔先前和我说起说起,妃鸢其实是他们狐族最出色的的刺客,有“血槐”这样的艳名与凶名,把我惊得不轻。“血槐”之名在仙庭乃至魔域都是有声响的,三师姐给我讲学那会儿提过各族的威能,在提到狐族时一一说了狐族的帝君、王子以及“凌月十九杀”。“血槐”是狐族凌月君临一十九杀中最出名的刺客,来去如影,手法果断,外界盛传千年说血槐是绝世的美女又说是佝偻枯朽的老妪,一直没个定数,因的,便是凡见过血槐的都死了。凌月君临是南荒黑暗中的秩序,这个在阴影里守护了狐族万万年的机构,仍将化为血腥锋锐之刃,将狐族的牵绊和敌人都斩断。
如今,这把当下凌月君临最锋锐的暗刃臣服在地,身姿硕长。
颜子惑点头,示意妃鸢开口。
“昨夜子时一头迷梦现身,丑时二头迷梦现身,聚集距此三十里处,久未移动,墨仪正在监查,妃鸢禀上。”妃鸢语调毫无起伏地禀报完毕。
“为何未动?”颜子惑居高临下地问。的确,按照迷梦凶虐的性情,两只聚在一起不打得你死我亡都不正常,更别说静立不动了。
“暂且不明,只看到两只迷梦围守着一株三蒂妖花。”妃鸢回答。
我突然想起什么,从须弥境中找出一卷丹书,摊开,上绘一株淡紫色的灵草,叶成流云状,根茎处有泉眼状的脉络。
我将丹青递到她面前,“你想想,那妖花可有这样的花叶?”
妃鸢细瞅了两眼,摇头:“有迷梦在侧,妃鸢不敢离得太近,未有看清。”
我想也确然是我想多了,那妖草“结笼”万年成灵十万年化形,却着实没有听过能开出花来的。
“殿下。”另一个声音响起,卓晔的身形从雾中显露出来,他径直走到颜子惑面前,低声道,“殿下,臣下有事禀告。”说着看了我一眼。
“有事就说,别做得畏畏缩缩。”颜子惑不耐。
卓晔再看了我一眼,我只当什么也没瞧见,忍着刺鼻的腐臭之气走到鬼疵一边和他一起捣鼓那颗魔核。斜斜瞥见卓晔将颜子惑带到了一浓雾之后,我心中哧了一声。
一声惊天嘶吼。
我一瞬只感到血液全部冲上了头部,悍然转身,却见幽深的血盆大口近在咫尺,那巨口大得能把三个我整个吞下去。
相去三四十里,对迷梦来说,不过转身一个瞬间。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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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