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致双生花开如荼·上 作者:鸾子
正文 第4节
致双生花开如荼·上 作者:鸾子
第4节
电光火石,巨口停在我眼前,几寸远。我看着蛇口内幽深的黑暗,就像幽冥的入口。
鬼疵化作的六尾黑狐在一旁压住了那巨大的蛇头,妃鸢也用她那根金叶咬合成的刀鞭缠住了丈余粗的蛇颈,金叶一片一片地嵌进那钢筋般的血肉里,发黑的鲜血顺着蛇颈蜿蜒下去。
可是剩下的两颗蛇头也已到了,之前我亲眼看着这两头迷梦交缠撕咬,将对方撕咬得伤痕累累,断颈的断颈,撕皮的撕皮,鲜血流淌而下宛如河流。那场景恍然灭世。如今它们各剩了一颗头和两颗头,加起来不过是一只迷梦的头颅数,但分属二体的三颗头一同袭来却仿佛魔神,超越了原有威压的总和。
鬼疵被另两颗头狠狠拖开,六尾被撕掉三尾,妃鸢直接被蛇尾扇飞。
浓腥的血雾从距我近在咫尺的蛇口中喷涌出来,将我笼罩。
火与血、滚滚天雷、吼叫、厮杀。落在各类宝器上尖锐的光芒。
我悬浮空中看着这宏大又惨烈的画面,被震得不知作何表情。
二师兄曾给我说过几十万年来仅有的那么几次惊天的战争,他说那些尊神尊魔抬手挥袖间万万神仙妖魔寂灭成灰,天雷与地火相互绞落,大地冰封又破碎,然后被血和欲望点燃,熊熊燃烧。尊神尊魔立于云端睥睨众生,斗法上百年,人间洪水四肆,冬夏转换,波澜千丈。
我想二师兄是个很浮夸的家伙,他喜欢看我被他逗得很震撼的崇拜眼光,所以一万岁后我终究明白过来他的话只能听一半的一半,然而此刻我正置身的这场战争,感觉二师兄的浮夸的描述,亦不能描绘出这份浩大。
明确的两方阵营,一方魔族,一方神族。
魔族神族大都形貌昳丽,可我在千千万万魔神中却单单看到了一个身影,再移不开视线。
神族尊神站成的换天大阵里,一个神仙一袭幽蓝的衣袂飘扬,银白如水的长发倾泻而下,仿佛承载月光。他的一双眼是往生海一样深邃又清澈的蓝色,一张脸美则美矣,多少缺了些温度。
……虽然发色瞳色不同,但那张脸……赫然就是魔君长谲的脸!
七位尊神脚步变幻,星象随之变换,我眼中的画面亦迅速变换。
我看不来那些山河破碎星宿坠落,看不来世事转移外天弥散。我唯看到那七位尊神一一倒下,仿佛群星坠落。我不知道他们用什么换了什么,我只看到那蓝瞳银发的男子七窍流血惊鸿坠落,轮廓渐渐发光变淡,那即是将要羽化的迹象。
我的心仿佛跟着他坠落,突然有失重的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突然有人接住了他。
画面转换。
淡得几乎只剩下光影的银发男子躺在一绝崖之上,接住他的那个人跪在他身边。那个人一身红衣艳艳,墨发幽幽。不知怎的,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表情。他噙着飞扬如火的笑容,浅薄的嘴唇殷红如血,与他左脸颊上盛放的一朵血红的沧海花相映妖娆刺目。
他们身后就是从仙庭连通凡世的万万丈绝渊,浊浑的狂风吹刮不休,带着红尘沾染的气息。我悬浮在那狂乱的风中,看着少年的红衣飘扬如鲜血在水中散开。
“你觉得自己很伟大是么?嗯?”红衣的少年轻轻开口,音调飘渺似乎将要飘散,但他的笑容仍旧燃烧如火。
银发男子那双往生海一般的澈蓝眸子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人,那么专注和悠长。
“是,你是很伟大啊,你是高高在上守护众生的神族尊神,与你的天下苍生一比,我就是毫无悬念被丢弃的这一个不是么?”
“和你在一起这么十几万年,你知道我有多累么?”
“祁止,你说我自私说了这么多年,现在,我突然想无私这么一把。”
红衣少年笑容加深,烈火燎原。他墨色的眼瞳突然变成了血一样的鲜红色,颊边的那朵沧海花也突然更舒展了几分似的,红得更为耀目。
银发男子的澈蓝眼瞳突然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原本平静淡然的眸子激起千层白浪。我看到他脸上呈现出莫大的惊恐,但他已经虚化成光影了,无法说话也不能动作,几乎是不可逆转的泯灭羽化的结局。可平静的他却突然激动了起来,挣扎着想要坐起,终究无果。
红衣少年伸手探进了银发男子几近虚幻的胸膛,居然还有血流出来。
少年烈火般的笑容始终没有淡去,眼眸七窍和皮肤表面却渐渐渗出鲜血。他的手在那虚幻的胸膛处□□着,汹涌的、半透明的血汹涌而出。他端详着银发男子痛苦和惊惶的脸,缓缓地笑道:
“祁止啊祁止,你让我追逐了多久,如今,我突然略有些累。那么就这样吧,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有多痛。”
血疯狂流淌,在少年雪白的肌肤上交织成网,红衣都被侵湿。突然有一股气压从外天落下,围绕着两人形成一圈血色的龙卷。我看到银发男子颤抖的眸子和绝望的眼神,心中突然也涌起几分绝望。我拼命移动向那红衣少年,想要将他推开。
心中那种灼热升腾的感觉突然清晰起来,带着滚烫的刺痛,我清楚地感到……这件事、这件事是绝对、绝对不可以发生的。
但我在触碰到那红衣少年的一瞬间……我穿了过去。从他的身体里穿透了过去!
一种深重的悲凉自心底升起,我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比那银发男子的身形更虚幻。
啊,我什么也改变不了。
“不!!”银发男子居然突破了桎梏发出了一声撕裂般的吼声,悲痛决绝宛如海潮,一波波荡开,永无消歇。
然后血红色的潮水汹涌灌入了我的世界,视线中的一切一切都被血海湮没,包括我。我在血海中挣扎却沉没,再也没有浮上去。明明是血,却更像是深重浓烈的悲哀抑制住了我的呼吸,突然想哭,将这四海八荒所有的属于过去和未来的绝望都哭出来。
但是,虚幻的我,却流不出泪啊。
☆、跌红尘
我想我死了,在那血海里。魂魄被捞了出来,被什么人捧着,渐渐升入外天。
离空中那轮血月或者说是血日越来越近。
一双蕴含着情天恨海的眼睛静静对着我的,无尽无底。
被剥落的声音和视线渐渐回归,我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脸,觉得世界真的很幻灭。
我想起卓晔之前说的,他说迷梦是妖力强横毁天灭地的妖兽,引人陷入幻境,将失陷者的精神和灵魂都在幻境中杀死。是以我可以理解刚刚的那个冗长绝望又恢弘的梦境和那足够将我杀死的悲伤的由来,迷梦还真不是盖的。可是、可是……现下这种情况……难道其实我是老天那家伙的私生子?在这隔绝外界的绯冥幻境里见我真真陷入绝境那老家伙于心不忍就随手拈了个神仙来救场?拈了这个、这个、怎么想都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神仙?
墨绿色深邃眼眸和墨绿色高高扎起的长发,纹有青花纹路的领口,一张俊朗如玉的面容,沉默的凝视我的眼神。
“……大师兄?”我实在理解不能地开口。
“嗯。”他应一声。
……这反应。
太正常了。
我这位一万年都神踪不现的大师兄,正是栖梓山湮愔上神首座弟子,化形十万年的柒生仙竹皇,震慑仙庭的栖梓山第二位上神,各路神仙都尊一声“剑仙”的尔竹上神。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那还是两万年前,太阳鸟刚好巡遍了五个轮回前往西山,那天的祥云都一散而空,天空碧蓝如洗,没有一丝杂质。二师兄带我爬上浊涟山顶,藏在层层叠叠的烟霞色千鲧樱林里,漫天花雨落下飞扬盘旋。
“小虞你看,那就是师哥啊。”二师兄低伏在地指着山下,整个语调都飘扬起来。一直跟在他后面的我放开他那几乎融入樱花残骸的粉色衣边,爬上前与他并排,看向峰下他所指的地方。
一汪天池,在澄净的阳光下泛着五色潋滟的水波。一个修长的人影浸在池中,墨绿色的长发在水中荡开。他素白的身体即便是在水中也能看出完美和无瑕来,挺拔如节节苍翠劲竹。
那时尚且三千来岁生在栖梓山长在栖梓山的我看到那样画一样的景象却有些不解,感到美好却不知二师兄用意,只能侧头看他。看到的,是二师兄眼中我从未见过的光芒。
他说,小虞,师哥可是在七万岁时就修成了上神哦,我以后,一定要做得像师哥一样好。小虞,你那是什么表情?哦,你还不明白呢,师哥可是全靠自己一点点累积飞升的呀。
我看着二师兄那双妖俏明亮的桃花眼映着千鲧樱翻覆的落彩,似懂非懂地再转头看向池水中那个人影,心中觉着并不一定有师父出浴那时好看,却坚定地说服自己这就是最好看的沐浴图,因为二师兄觉着那是最好的,我相信二师兄,却完完全全不晓得自个儿是被二师兄硬拽着来搞偷窥的。
那时的我对美丽的感觉有点麻木,因为我的世界仅有师父和二师兄,都是绝美绝卓然的神仙。我以为所有的神仙都是这样的,所以缺了对比,后来才知道也并不是所有神仙都能够有副栖梓仙山生养出的好皮相好身骨。
也是后来我才明白了二师兄的意思,师父的确超然无可替代,但在我们降生前好久师父就已经纵横仙庭震慑八荒了,着实太遥远。而大师兄,是我们同辈中耀眼的、目标般的存在,让我们可以憧憬可以追逐可以向往。而我们爱慕仰望师父的荣光,却不敢有丝毫的僭越。
那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尔竹,甚至算不上第一次见面,因为唯有我见着了他他却未有见着我。不知道他当时知不知晓他有我这么一个将将三千岁的小师弟,不过他高大的形象托了二师兄的福在那时就在我心中深深扎了根。
真正的两方初见是我一万岁的当天,那是我至今感觉最特殊的一天。那天没有豪华盛大的排场庆宴,只有寥寥落落不到十人。师父召回了云游在外的五位师兄师姐聚于北栅殿中,静初神神秘秘将我从我的仙莲池中拉出来,直直向北栅殿走,整的我云里雾里。当她笑眯眯地推开恢弘的殿门,我的目光触及到屋内几人时,只感觉亦真亦幻万丈华光。
除了带着我长大的二师兄,其他四位师兄师姐我也都零零散散地见过的。不过那一刻栖梓山最傲然的神仙们聚于一殿淡笑着看我,我只感觉各色的光芒从他们身上绽放出来,刺得我眼花缭乱。旁的师父踱步出来,噙着一抹柔和的笑意说的是:“六儿,这就是你的家人。”然后我的泪就莫名其妙地流下来。师兄师姐都走上来将我围住,二师兄笑嘻嘻地抱起我转了两转。我突然记起元乐好像跟我说过那么一说,说栖梓山的规矩是这样的,被师父收入门下的关门弟子需得清修一万年,在一万岁生辰的当天,湮愔上神会亲自授予一件珍贵的东西,那将陪伴栖梓门人此生万万年。
被二师兄抱起来转的时候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天,我一万岁了。
我想我得到了。
直到现在我满打满算见过尔竹两次,一次浊涟山,一次北栅殿。我至今也能清清楚楚记得他在北栅殿与我说过的话,因为那实在太好记:“六师弟,我是尔竹。”
那一晚他也再没有开过口。我时不时地在与其他师兄姐的谈话中看他一眼,他坐得有些远,独立在我们之外,眼神淡漠。
再之后,万年未见。
是以,现下在这绯冥境中见着他,我感到着实很震惊。
突然我感觉一阵迅速的上升,侧头才发现迷梦巨大的蛇头正扑将过来。尔竹一手抱着我一手挥动修长的青云剑,如雨的剑光泼墨般挥洒。那颗蛇头惨叫着被迫退,巨大的眼睛被割裂,流出血和黄水。
我被他抱着,透过视线捕捉不到痕迹的剑光看着那颗蛇头渐渐被活活消磨成了惨白的白骨,血和肉还有铁一样的鳞片漫天洒落,好像下起一场地狱的雨,残酷血腥得使得我把头转回向着他的胸膛不想再看。
这就是尔竹上神的青云落雨,是这四海八荒最快的剑。
……糟了!
在将将放松下来的瞬间我突然意识到,迷梦具有毁灭性的力量可不止那一颗头!
我眼睁睁看着自尔竹身后接近的血盆大口将要将我们吞噬,甚至来不及出声提醒!
然而那颗蛇头突然从中崩裂!一道旖旎浮华的艳粉色光芒劈斩过去,极致绚丽地将迷梦的头颅斩成了两半!极速的光芒和决绝的力量一晃而过,居然带有落英翩飞。片刻后,分开的蛇头才开始疯狂地迸出血光。
然后一抹旖旎惊鸿的身姿乍现,我甚至没有思考就脱口而出,因为实在太熟悉了。
“二师兄!”
“哟,小虞醒了呀。”那抹妖俏的霞色身姿停在我身边,漂亮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他用他的宝贝扇子干净利落地拍了拍我的脸,嬉笑道:“你搞得可真狼狈,当年跟着我时可没这样过。”
师父总说我这个二师兄代桃啊,就是个栖梓山上的意外。把我交给他带着,是他湮愔这几十万年来最大的失误。
代桃的原身是偃烨台边的一棵千面桃树,集尽外天的灵气,在七万多年前化出人形,据说现下长在偃烨台边当我出生时开出一树繁花的那棵是他的亲戚,在他化形后生出来接替他的。
在我约莫三千岁的时候师父陪静初她娘去了一趟葬樾山,这一去三百年,我便被交给代桃看着。我以前听师父叹息过代桃是栖梓山上的意外,却不知道那么漂亮的二师兄到底怎么样了被称作了个“意外”,于是静心观察……发现不用静心观察也能看出他是个意外。
在仙风正正的栖梓山上长到三万岁,身边理应只有师父的代桃,不知到哪里去养出了个飞扬跋扈、死不放手、争强好胜还特别自我的个性。
据说代桃不禁意间的一回见着了栖梓山边境的一头夫诸,看那白鹿一身皮毛如雪,一见倾心,找师父求而不得,师父教诲说那夫诸是一种众神皆惧的凶兽,游走于四海八荒间,生着一双诅咒与杀戮的角,神族仙族是万万碰不得的。哪知代桃又倔又别扭,愣是孤身一个寻遍四海找着一头夫诸,差点死在夫诸蹄下,师父神威大显遥引箭一射救他于水火之中,无可奈何地将那头夫诸驯服给了他。
还有一回,师父也不在栖梓山,代桃便去了沣宴阁找那把师父不让他碰的舞雩扇。那是一把上古流传下来的某位鬼尊的扇子,上边还残留着那位鬼尊的执念和嗜杀的血咒。代桃三入沣宴阁三次气息奄奄地跌下阁楼又被栖梓山地妈妈琉秋救回来,第四次一发狠用血在沣宴阁前书了四个大字“事不过三”便又走了进去。地妈妈琉秋在外边着急上火了五天五夜,后来见着代桃居然纤尘不染般地走出来,脸上带着胜利的笑意,地妈妈琉秋心一松……倒地上就睡着了。之后师父回山,见着代桃嬉皮笑脸地站在殿口迎接他,震撼地发现那舞雩扇居然已经认主了,只能颇为无奈象征性地罚代桃三个月禁闭。
诸如此类的事多不胜数,至于我是怎么观察出他的性情的,现在也不能一一说得出了,只是在潜移默化中我的性子被他影响了三分,仅仅这三分就叫师父有些后悔,说我这个纯良的性子怎么区区三百年就变得有些之死靡它……按元乐的话说就是有点死倔。
不过,我这位不怎么像是生长在栖梓山的二师兄,却实实在在是栖梓山的又一骄傲——又是一位天赋卓绝在其七万岁修成上神的神仙,栖梓山第三位上神。
早已失去神智的迷梦不过是块肉体强悍的行尸走肉,最后一刻还是悍不畏死地扑将上来。
“呀,还真凶。”我心惊地看着代桃险之又险地身体一沉避过了这一击,一扇子就砍断了粗壮的蛇颈。凶煞如迷梦,在栖梓山竹桃两位上神的手下也走不过一招,我完全相信,关键我惊的是,代桃另一只手里貌似还提着个艳色的人影。
“二师兄你当心!颜子惑身上有伤你悠着点!”我喊他。
“呀这原来就是那个金贵的小王子啊,小虞你真不错,把人家小王子治得服服帖帖的。”代桃挑起纤细上挑的长眉,笑得有点欠扁。
“胡说什么呢二师兄!”我底气稍减。同时总感觉有道锋利如刀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弄得我不敢抬头。
“哪有胡说?刚刚我们到的时候,这小王子可是拼着一身修为在迷梦口下保你啊。周围尸横遍野都不顾,喏。”代桃下巴一指。
我僵硬地看过去,只见地下四五团血迹,残肢断颅模糊成一团……妃鸢的金叶长鞭分为两段,鬼疵的断尾肉毛分离,四散开来。还有其他零碎的肢段,看不出到底有几人份的。
胃里一阵翻搅,我突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这是,怎么回事?
“这绯冥境隔绝于三界,连师父的遥引箭也无法干涉。师父察觉到你有危险就立即通知了刚好游历到南荒境口的我们,十万火急要我们来这境中搭救你,他老人家也正在赶来途中。”代桃的脸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若是我们晚来半刻……你可能,就和他们一样了。”抱着我的尔竹突然接口,我下意识抬头,撞进那双翻涌着墨绿色海潮的眼眸,真的是像海,幽深幽深,还闪烁着些许……恐惧?我从来没有被这双眼睛这样深沉地注视过,莫名其妙的心虚让我低下了头。
“谦痕那只老狐狸,要不是他在那里推脱矫作,也不会这么险。”代桃愤愤地向尚在扭动的迷梦躯体又扇了两扇,抬头说,“那就出去吧,这鬼地方真恶心。”
我感觉深重的疲倦一波波压过来,身体也沉重起来。狐族美女妧媚的蓝色眼睛和壮汉额角跳动的伤疤在我眼前闪动,我无力地靠上尔竹的肩膀,却也知道此时说什么不该一晕了之,强撑着开口:“结笼草……”
“已经拿到了。”尔竹说。
代桃从他的须弥境里取出一株三蒂妖花,在我眼前晃了晃,笑道:“遇所未遇的结笼开花啊,小虞你这回立大功了。”
我最后看了看地下那一团模糊的血迹,冲代桃勉强笑了笑,“那就好。”
原来真是开花的结笼草,不知有什么附加功效。我就说鬼疵想要去取的那颗蓝色魔核怎么那么眼熟,想来是守护结笼的圣妖兽三天杌的鬼眸,与师父绘给我的丹青一模一样。看来那三天杌是被迷梦干掉了,为了什么?占有结笼花?
出了绯冥境,目力所触的还是一如进来时金碧辉煌的荣岳殿。谦痕帝君仍坐于首座,身边悬浮着那滴紫色泪滴。不过,在他一旁还有另一个身影卓然而立,一袭青衣飘然如烟,碧发倾泻,奇怪的是,在我已然模糊的视线里,那人那双似蓝似绿的潋滟眼眸却尤为清晰,好像世界里唯一的色彩。
下一刻,那双眼睛已近在咫尺,像是时间断层。
另一双手将我接了过去,瞬间淡淡的梓燕花香充满了我的鼻腔。随即温凉的指头抚上了我的额头,浩瀚的神念涌入我的身体经脉。我感觉自己微微颤栗着,整个内在被审视的感觉真的不是很好,但我极力收住自己下意识想要抵御的神念,这让我感到喉头一甜,一口血就溢出去。那只手立即离开了我的额头,转而擦拭我的嘴角。
“师父……我还好。”我笑了笑,却感觉身体动不了了。
我恍惚间看到他笑得很柔和:“是啊,真是好得很啊。带着二十多种幻毒出了那迷境,筋脉微末还剩一点没有被搅乱,呀,还有什么?这难道是血魇毒么?哦,还好有十三王子的血护着你的心脉,它还在跳哎。能把自己搞得这么好六儿你真是给为师我长脸啊。”
完了。我心说。
我此时看到的世界一片扭曲混沌,神智暂且清醒,身体似乎已经提前进入的沉睡。我又被师父交到了另一个怀里,落入那个温热的怀抱时,我毫无由来地清楚着这一定是尔竹。
“那么,阿焰,我们就先走了。”我听到师父说,声音带着笑意,却与平日有些不同,好像坚硬了几分,“这次,我的徒儿受你好好照顾了。”
“尊叔远道而来,小侄唐突。”似乎是谦痕帝君的声音。
之后是脚步声,然后是腾起的风声。
“带他去玲珑塔。”不知过了多久,师父的声音又进入了我耳里。我想此刻我们已经回到了栖梓山,家熟悉亲切的灵气萦绕在我四周,感觉身体也轻了几分似的。
是么……又要历劫么?
但这次我很平静了。
是惩罚吧。我想。
“不要勉强。”这是师父在我前去南荒之前与我说的。明明答应得极好,到了南荒在谦痕帝君提醒后仍旧执意入境,差点送了性命。师父一定会生气的,他不喜欢我们太自以为是,不然他也不会说代桃是个意外。
但是……我是真的,不想叫你失望啊。
☆、番外·伊始
他出生在溶洲一个几近没落的氏族里,祖上曾有过封侯,可他爸爸他爷爷那一脉总是老幺,所谓贵不过四代,宗亲嫡长子制传下来到他爸爸那一代就仅是个封侯两百户的士人,到他这一代就只是个有几分文采的庶人了。
因到他已分封不到什么爵位,且宗法制下也没有什么出人头地之说,在他出生前他娘竟一心盼他是个女儿,以至于后来他降生是个男儿身,却硬是给起了个女儿的名字,叫月胥。
他可谓是天资聪颖,三岁背诗七岁作画弹筝,长到弱冠之年,也成为了一个闻名整个溶洲的翩翩公子,一手流云般的墨字,溶洲河一般的文采学识,且有一张称的是景侯第一美男子的面容,虽无法在朝廷中谋得仕途荣光,在溶洲,他也确是一方有头有脸的人物。
名字虽女气了些,到他弱冠,他也自己做主拿了两个英气的字,凑成伙作了他的字,君哲。
于是,景家月胥,景君哲,在溶洲乃至整个景国看来,本也将娶个好女儿,有个似锦人生的。
他也这样认为,直到某一天。
本就是位风流才子,景月胥十分喜爱在朗逸轩听人说书或看一些前朝戏剧。十多年来他是朗逸轩最欢迎的常客,琦娘很欢喜他,茶水瓜果都请他吃了,从来没付过一个子儿。他不知道是因为只要有他在朗逸轩的生意就能比平日翻上一番,购票人群多是些家中有年轻小姐或者年轻少爷的人家,他只觉着是琦娘心好与他投缘,于是去朗逸轩便去得越发勤了些。
这一天朗逸轩空前爆满,在景月胥到的时候,连每回都给他预留的观台都早被人重金定下。琦娘十分抱歉地将他迎到了普通观台,瓜子果子备得很多。这观台貌似座位都加了几排,挤得一向坐惯了包间的景月胥十分不习惯。
景月胥知道今日有位几乎唱遍了溶洲各大楼阁的名妓在朗逸轩唱戏,据观过他唱戏的人口述,听那戏曲真仿佛置身黄泉九天,如火如荼的属于彼世界的花朵开满了四周,天空昏黄如同末世,你置身其中,仿佛永恒。
景月胥一向不喜欢太热闹的地方,但他不信邪,一定要来看一看,那所谓能唱出彼世之景的戏子。
雷动喧嚣过后,满场灯火尽熄,只剩下那一方朱红阁台留着一只小小蜡烛。场内寂静无声,所有人屏息看向只有一点小小光源的阁台,气氛紧张一触即发。
“兮兮眷金钗……”
清冷嗓音从黑暗中弥回而出,回旋盘绕,仿佛彼岸音障,魔魇一般,却让人只想沉沦。景月胥坐直了。
烛火边缘小范围的亮光中凭空出现了一片绯红的衣角,在摇曳的烛光中,一丝褶皱都不曾动摇分毫。
“别记时难年空,聊报他,一时知遇隆;
还钗心事覆水东,不允竟自去,云霞又红;
庚戌日,岳阳时,归未归,未归,归来报君恩……”
烛火光亮渐渐扩大,渐渐上移,那绯红的衣角的主人渐渐显出真貌,修长的身体裹着一袭全红的长袍,滚着繁复金纹的领口,衣领微微敞开露出的白皙如玉的胸膛,然后是雪白的、线条美到窒息的下颚和艳红色嘴唇,上半张脸覆着张华丽的黄金面具,悠长黑发泼墨般垂下。
“复经年,当日当时,回潋之巅,汝安可把钗还?
勿忘昔年誓,落血刃,月影消融……”
那悠扬曲调萦绕耳中,景月胥脑中此时已不剩其他,只觉那台上惊艳的少年蓦然化作一道光,在他眼前展开了一片如火如荼的花海。
那晚景月胥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神思恍惚地走出朗逸轩的,下意识绕了点远路冷静冷静。回过神的时候,白月下的小道上,迎面走来一人。
那夜他们在人界景侯下溶洲一条春樱道上巧遇,青年长袍皓洁如月,少年戏衣红妆如火。
景月胥见那少年擒在华丽面具后的浅浅一笑,本就不甚清明的脑中顿时更懵。彼时的背景是月色倾城,映着春樱洁白灼灼盛放于枝头,火红的少年停在如雪的花雨里,离他三步远,艳丽的唇轻轻翕动,吐出一句:“公子好眼缘。在下璧青。玉璧的璧,青天的青。”
那倏然一颔首一抬眸,不见容颜,一双眸子却璨若星辰。
景月胥愣了好一会儿,方想起自己也应自报家门,正欲开口,少年却轻笑着止住他,笑道:“若公子愿意,下次见面,公子可将名号告知在下。”顿了顿,再灿然一笑,“若那时公子还愿意的话。”
景月胥目送着他,踏着月色落樱,信步消失在小道尽头。
景月胥回到家中,他娘亲就走上门来,说与他找了个好女儿,是洛瑛城里有名书香大户的小女儿柳白菲,长相可人性格也好,她作娘的便为他作主了。
他当时眼前晃的脑中绕的都是那唤作璧青的少年,也不管他娘说的是柳家的白菲还是菲家的白柳,淡淡应了便将他娘送了出去。
回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黑暗却也赶不走那一片绯红的衣角。景月胥觉得这事情没对劲,不敢再往下想了。转而去反应反应了他娘刚刚说的话,理清后又想了想,他及冠已过三年,是该娶个好女儿成个家了。
他成亲那日,排场还是摆得极阔绰的。高朋满座,二里锦红。他骑着高头大马去城北的丈人家接了他那素不相识的妻子,礼炮声伴了一路,踏着丈红过了天地高堂,用一条带着大红花的红绸领着他的妻子入了洞房。
挑开盖头,柳白菲不负在外的好声名,确然是个娇美可人的女子,精致妆容下的脸蛋飞扬着两摸云霞似的红润,娇滴滴唤了声“夫君”。
他望着床畔羞涩笑着的女子,心中却莫名涌起另一阵冲动。两方都是初次,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他甚至无措地问了女孩的生辰八字及兴趣爱好,良久相对无言后,女孩终于颤抖着说了一句:“夫君,你不上来么。”
红帐落下,翻云覆雨。
在满眼的红中,女孩素白的身体婀娜动人,他在这具漂亮的身体上释放欲望的时候,偏偏脑中浮现出的竟还是一片如火的衣角。
柳白菲是书香大户的女儿,从小在诗书礼乐中耳濡目染,与景月胥很合得来。住在洛瑛城南的居民都说,很多时候宽敞的庭院沐浴阳光,他们路过看见那白衣洁净的般配夫妻在园中的生活,貌美的妻子在绳上晾晒轻薄飞舞的白毯子,时不时回头与手捧诗书落座一旁的丈夫辩说两句,两人均笑容温和,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人间的神仙眷侣。
的确是很和谐的生活,在世人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柳白菲的学识在女子中当属顶尖,很能与景月胥聊得上话。于是两人相敬如宾,仿佛知己。
若是非要让景月胥谈一谈初为人夫的感慨,那么他只能说,这就是他的全部夫妻生活了。
然而另一种情感却并没有被平淡的生活冲淡,反而随着时光流逝越发浓烈起来,如火如荼烈火燎原。
终于,他下定决心要走这日,他妻子腹中的胎儿刚满两月。
他也知道在全家上下都沉浸喜悦中的这个时候离开是多么得不妥,但是他等不及了。
他熟读先贤诗书,说的是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他想他的父母都健在且身体硬朗,他将要游也会游得很有目的地,且承诺会在孩子出生前归来,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违背先贤的教诲。
他在路上行进了三月,途中见着了溶洲河沿岸的烈日浓绿及兖州边境的红枫岭燃烧似火,到达兖州与鹄洲接壤的那一垒回涟山时,已是年末。
回涟山是一座远近闻名的险峰,高峻而锋利,仿佛是一把矗立在平阔荒原上的擎天巨剑,直指天日。十二月末,回涟平原大雪纷飞,满目都是凄迷的纯白,皑皑雪峰显得更加锋利。
他伫立在峰下仰望了一会儿,迈步就向山中走去。
他不知道这样到底有什么意义。明明只是一丝丝飘忽不定毫无根据的臆想,但他居然真的就这样抛下了怀有身孕的妻子及一双父母长途跋涉到了这里,真是有够疯狂的。每次在他路陷雪窟或是直接从陡坡滑下摔得皮开肉绽时他都会问自己这样到底值不值得,但是没有一次回身止步。
终于,他赶在这一天攀上了回涟山巅。
庚戌日,正午岳阳时。
景月胥艰难地翻过最后一块坚硬的雪包,登上百丈山巅。放眼望去是风雪乍晴的回涟山巅上一片苍白雪景。在凄厉的白中,那渺茫的一点鲜红,却也变得突兀鲜明起来。
“兮兮眷金钗……
别记时难年空,聊报他,一时知遇隆;
还钗心事覆水东,不允竟自去,云霞又红;
庚戌日,岳阳时,归未归,未归,归来报君恩……”
复经年,当日当时,回潋之巅,汝安可把钗还?
勿忘昔年誓,落血刃,月影消融……”
红衣的少年独立在远处苍茫的白雪中,遥望天幕,又一次唱出了这支安静又凄婉的歌。他的红衣凄艳,褪去了黄金面具而暴露在天幕下的一张粹雪般的脸上,一朵夭夭灼灼的花朵在怒放。
他真的在这里。
这是浮现在景月胥脑海里的,属于景月胥的人生的最圆满也是最后一句话。
随后,一股极大的风压裹挟着冰雪以少年为中心逆袭开来,在平整的山巅上引发了雪的浪潮。浪潮将站在崖边的景月胥毫无悬念地掀起、吞没,在他身下,是百丈深渊。
璧青唱完最后一个音节的时候好像听到了什么,四下顾盼,却并没有什么异常。正当他蹙起眉头思考是不是自己感觉错了的时候,天上光影一黯,连日暴雪后乍现的阳光被遮挡了一些。
他等的人到了。
这些年他走遍了各地的戏阁,唱了上千上万次这首歌,为的,就是让他要找的那个人,在此时此刻,来此赴会。为了找那个人,钬鸱6私傻恼蠓ǎ粗荒芩u秸庖桓鋈私纾傧钢碌模阏也坏搅恕?
一个修长英挺的男子悬浮在半空,一身白色单衣迎风飘摇。
“汝所说的,可都算数?”男子在逆光中声音沙哑地问。
“我找了你很久,卉晏君阁。”璧青淡淡笑了笑,“主君很记挂你,吩咐我见到你一定要认真对待,将‘它’带回去。若实在没法,主君言说与君阁情谊深厚刎颈之交,当年将‘它’赠给你时确然没想过会是如今这么个境况,若你此番还是带着‘它’走了,事事种种一笔勾销倒也未尝不可。”
卉晏突兀地笑了两声,“好一个情深义厚刎颈之交。”顿了顿又道:“不想他遣来迎接我的竟是您倾殿下,真是好看得起卉晏。那么,倾殿下,我再问一句……您所说的,到底算不算数?”
“当然算数。”璧青再笑,“若君阁今日能再走脱,那么,君阁便与吾族再无瓜葛。”
一阵风刮过,回涟山巅上一时安静了下来。红白两人静静对视,仿佛亘古。然而下一秒,两人却都已不在原地。
极致的交锋在半空中展开,淋漓的光影风中泼洒。泠泠叮叮的碰撞声中溢出片片刀光,锋利的光影映衬着一红一白两抹飘忽的身姿,完全见不着痕迹的攻防在极短的时间内来回,咫尺片刻就是生死。
随着两抹影子在半空中拉开距离,第一波交锋暂告段落。却见两人衣袂飘飘地立在雪风中,均是毫发无损。
卉晏手中执一杆破魂银枪,浓浓战意渲染的男子仿佛回到了好多好多年以前,青年将军意气风发。
两丈之外的璧青却是一派淡云般的气定神闲,静若处子的少年美好得像某幅宫廷贵族公子吟诗作赋北窗里的画。然而他手中握的那一把几乎比他人更大的血色镰刀却生生掩去了他的风雅出尘,透着凝重森然的鬼气。
“倾殿下果真名不虚传。想当年卉晏三万岁上,可是及不了您十之一二,若您能到我们这个岁数,却不知道四海八荒会因您变成个什么模样……可是此番,卉晏是绝不会留手的。”卉晏隔着山巅的瑟瑟寒风张扬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却凝着孤注一掷的决然与哀凉。
他卉晏今次整好二十七万零两百岁,整整大了对方九轮,若那一位不将他逼到如此地步,他是不会对那位最疼爱的这位小殿下痛下杀手的。
他眼前蓦然掠过一个画面,隔着十几万年的时光的天壑。五个青年在洪荒的战场上浴血奋战,在荆棘白骨之上建立了辉煌的王朝……还有钬鸾撬闹Ы痤畏指堑氖焙颍欠裳锏男θ荨?
是你逼我,怨不得我……钬稹?
刀光剑影,厮杀如风。
在两人对战这第七日上,双方终于都有些支持不住。七日来复,再无一言,生死一线。
卉晏在空中凝视着对面那个极致淡然的少年冷静漠然的脸,不知是谁的血落在少年左脸那朵妖娆的沧海花上,艳丽至极。他好像满不在乎似的——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夺他的命,也不在乎自己的命。他一板一眼一招一式地与他卉晏对峙了七日,居然不相上下。
“倾殿下可真是妄名,居然说话不算话。”卉晏吐了口血,突兀地侧身向一旁直扑过去,破魂枪上凝结起一身的修为,孤注一掷。
在那个地方,有两道隐晦的气息。想必是族中的杀手。这倒不是一定说是璧青弄虚作假,也许这位小殿下也毫不知情,杀手是钬鹋衫吹摹u馐兰渥盍私忸仞的就是他卉晏,这太符合钬鸬淖鞣缌恕?
若是他卉晏与璧青死斗,那必然是两败俱伤,倒方便了杀手的最后一击。他想他左右走不了了,不如再多解决钬鹆礁鋈耍缓笤僖哿硕嗤蚰晷尬恼嬖蓬仞最疼爱的这位倾殿下一起化为灰飞。
璧青却忽然拦截在了他的攻击轨迹上。凝结着风之魔君卉晏毕生修为的破魂枪穿胸而过,卉晏也有些发蒙,等待了七日的这一机会竟然如此容易就降临了,着实让他有些措手不及。这小殿下是要做什么?那两道气息是什么身份,值得他这么奋不顾身?
璧青却突然笑了一下,惊人艳丽,然后他狠狠一挥……暗中蓄了七日魔力的血镰凄厉扫过,将卉晏拦腰斩断。
“我等这一刻也等了很久了,君阁。”
卉晏最后看了一眼红衣少年漂亮明艳的笑容,认命了。他不知道这七日璧青到底是怎样在战斗中摸清他的罩门的,他意欲自毁的真元竟也被斩成了两半……他输得心服口服。
……钬穑愕恼飧龆樱降资歉鍪裁垂治铩?
十几万年前在洪荒战场上叱咤风云的风之魔君卉晏,在某一界凡世的一垒巍巍高山上,陨殁得无声无息。他化作浮光消散前的最后一个表情,是颓静的一个笑容。
唯留下一支金钗。在冬日锋利的阳光下,冷得流光溢彩。
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接住了金钗。璧青将它举到眼前观察了一会儿,钗花是一只展翅翱翔的火鸟的形象,栩栩如生的羽毛细致入微。他自言自语道:“你也明白的吧,他在乎的哪是这支金钗啊,君阁。”手一用力,闪耀着灿烂冷光的金钗在他手中化为片片灰飞。
然后他落了下去。被破魂枪洞穿的胸口一直流淌鲜血,在山巅肆虐的风中飞散仿佛下了一场红色的豪雨。
璧青最终落在一个怀抱里。
他撑开双目看了一眼,又轻轻闭上,笑了笑:“我记得你。”
被璧青所记得这个正怀抱他的青年有一张俊朗如玉的面容,眉眼深湛,面色冷然,全然不复风流倜傥的模样。那模样,却正是七日前坠崖而去的景月胥。
青年始终一言不发,静静看着怀里的人化作一簇簇纷飞的浮光赤蝶消散而去,手中剩的仅是一袂红衣。
然后他站起来,面色平静无波,对身后的那人说:“皎何,那么此番我就先归位去也,你且缓一缓,我尚有一事交予你。”抬起手来再掐指默了默,“我提前归位是迫不得已,不过,螓连此番历的,却该是一回盛世劫,不该我牵扯了她。你化作景月胥的模样回去洛瑛城,与她好好再过些尘世,好成了她的劫数。哦,我平日里不会叫她夫人,你就唤她白菲就好。”
皎何俯身受了,起来时还是说道:“不想少君也会在乎尘世之事了,您以前不会这样的。”被瞪了一眼后又作乖伏状说:“是了,螓连神女渡劫,少君顾一顾是自然的。”
他们那一族本就天性冷然,他听了这话,不置可否,又添了句:“还有,你归位后去打探打探魔族那位二皇子。”
六千年后,魔族孚诡城。
为庆魔族首立太子,魔君钬鹧缜胨暮0嘶闹谏髯宥冀拥教樱叩叩鼗憔鄣搅四Ф兼诠睢?
要说这魔族,二十多万年前还不叫魔族,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空有武力,却部落林立,各自为政,一盘散沙。魔界环境恶劣,各族又相互争斗,蛮荒原始,在神仙们看来那就是一群野人,低等生物。可人家出了一位很有想法的领导者,硬是领导着一群小伙伴,在洪荒赤野累累荆棘白骨之上建立起了辉煌的王朝。众族和一,统称魔族,此时已能威胁到仙庭权威,并还有继续发展的趋势。
那位领导着魔族走出洪荒天灾,屹立于四海八荒一隅到今已不可轻易撼动的领导者,是为魔族第一位魔君,魔君钬稹?
钬鹪谖灰丫蚰辏狈ス侠做滞螅恢辈辉8印r虿10奘裁辞俺悼梢越杓哉獾诙荒Ь欠衲茏龊贸猩掀粝抡飧龉啥危暮0嘶牡闹谖欢己芄匦摹j且裕∽迤u咂u咔袄窗徒幔笞逡捕寂闪送爬垂鄄煨问疲Ф兼诠钜皇比饶址欠病?
“狐狸狐狸,你看那是不是就是师父说的‘鬼吹灯’?”火凤凰玉衔拉着身边的男子问。
被玉衔问得一脸黑线的黑狐狸颜瑾抒扶额道:“鬼吹灯不是一种灯,也不是魔族发明的……我说玉衔,你无知也要无知得可爱一点好不好?”
一旁的湮愔调笑道:“玉衔,那你知不知道什么是鬼吹气?”这时的湮愔碧发还未及腰,一双蓝绿色的眼眸调皮而璀璨。
玉衔想了一下,诚实道:“不知道,但按照狐狸的逻辑鬼吹气肯定不是一种气。”
颜瑾抒和湮愔一时间笑得形销骨立。
“大师兄……他们两个笑话我。”玉衔泪眼汪汪地跑到前面去告状。
“大师兄”回过身去,澈蓝色的眼眸冷冷瞥了颜瑾抒和湮愔一眼,那两个顿时就不笑了。之后大师兄又摸了摸玉衔的头,面无表情地说:“玉衔我认为师父讲学的时候你不应该用耳朵去扇蚊子。”
在爆笑声中一行人继续前进。
孚诡城作为魔都确然是极为繁华,黑如深渊的天空下是灯火袅袅宛如篝火的城市,各色魔火鬼火漂浮于半空,街道两旁是形形□□的铺子,陈列着各种魔族的土特产。人群熙熙攘攘,男女老少愉快地挤满了整条大街,可谓是万人空巷,与九重天的冷清出尘形成鲜明对比。
三日前师父接到魔君请帖,便遣了祁止携着三位师弟从九重天匆匆赶来这孚诡城。迎接他们的却并不是严整的魔君座下臣子臣孙,而是被人群隔开的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魔族宫殿,连个带路的都没有,美其名曰“仙族各位体验魔族民风民俗”。
水族天生性情冷然,不喜太热闹的地方,何况后边还跟了那几个活宝师弟,祁止很不爽。
六千年前族中变故,他大哥不满他执掌族印便趁他历劫时起事,皎何匆匆下界将他唤回族中,终了他一段本不应终的劫数。之后皎何天上地下地去为他查他要查的魔族二皇子,各个版本说的都是那二皇子与风之魔君卉晏同归于尽,一杆破魂银枪穿胸而过,遗体召回族中的时候是残破不堪……
他不信,找了四千年。
后来魔族中的内线传回影像,他看到陈在魔灵棺中的苍白人影,魔二皇子。仍旧是精致的眉眼,脸颊上却散了那朵令人惊艳的沧海花。
在万年以前的某个神魔聚会上他其实是见过魔二皇子的,是以能让皎何去查的指名道姓是魔二皇子。万年前他没有觉得魔二皇子有在凡世那么惊艳……惊艳得让他执着了四千年。
正这么想着,衣袖被拽,将他惊醒。他侧头一看,师弟玉衔又泪眼汪汪地来向他告状,他一叹气,正欲转身,一抬头却看到迎面而来的一个身影。
白的衣,白的面纱,漆黑的眼璀璨如星辰。
不是红衣,改头换面,祁止却毫无由来地笃定他,就是他。
人海茫茫,本应擦肩而过,却一眼万年。
他们曾在三千凡世中的一界,在溶洲洛瑛城内的一条春樱道上相遇,那时候璧青还是璧青,那时候他还是景月胥。
那么多凡世那么多城,他们偏偏相遇。
天命如刀,当真是天命如刀。
他伸手拉住了将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个人雪白的衣角,凝视着白纱之上那双漆黑的眼睛,开口:“璧青,我是祁止。你说过如果我们再相见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号,我找了你很久。”顿了顿,强调了一回,“我是仙庭东海,烨墟山祁止。”
此后过了很多年,四海八荒都感叹首位魔族太子的册封仪式当晚,那巍巍翊宫灯火通明,辉煌灿烂更胜九重天宫,紫明台下九百丈红毯铺展,万魔臣服,场面可谓盛大非凡。使到场的小族都被震得恍惚了好多年,回到族中大多结巴得无法描述当时的盛况。
但那自魔族建国以来最为盛大的典礼,却因太子失踪未能如期举行。
这是祁止他们后来才知道的了。
最后一个画面是少年抬起眉眼,淡淡一句轻语从白纱后飘出,泠泠如同雪顶清泉——
“我记得你。”
漫天的灯火,熙攘的人潮,漆黑的天幕,鼎沸的嘈杂声,渐渐模糊成袅袅烟云,继而变浅变淡,最终收束在一人心口。
立于榻边的湮愔待浮华云烟终于全然注入之后,伸手拢了拢静窝在玄冰榻上那人的鬓发。
爬满赤红色藤蔓的洞穴正中摆着一方万年玄冰榻,躺在玄冰榻上的少年一身白衣,一头黑玉般的短发被理得整整齐齐,宁静的眉目,挺立的一管鼻梁,淡色的嘴唇,雪白的面容。安安静静的,好像是在熟睡。
湮愔静静地站在一边,凝视了那张脸许久。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阿愔?”洞穴中的静谧被打破,一伟岸人影走入洞中,鬼斧刀削般深刻英挺的五官,一头红发张扬。他问的是湮愔,却低下头打量静窝的少年,一手搭向少年手腕,默了一会儿,再道:“以你的医术,经脉骨骼都矫塑得很好,这万年冰榻也已将他的余毒去了,你渡给他的那五万年修为,也一并化了。”
“我知道。”湮愔平静道。
“所以说,你到底想要做什么,阿愔。”赤发男子一双墨瞳深沉,凝着化不开的浓稠,“你为他祛毒特意来到我这里……虽然你来到我这里我心里是很欢喜的……又借珏玉为他顺脉,以你的心羽为他塑骨……这些我都能理解,可是你为什么还要将那些记忆注给他?都已经过了几万年,该死去的就当让它尘封,该回来的终归会回来。你如今逆天意而行,终究是不明智的。”
“逆天命……又如何?”
湮愔极为平淡地说出这句话,伸手抚摸少年有些扎手的发尾。他将他那几乎失陷于南荒狐族绯冥境中的徒儿的灵魂放到凡界去历劫,将他的身体带到了东北大泽这魇烨山来,细细地修补,修补到最完美的样子,比之前更完美。
湮愔抬起那双似蓝似绿的潋滟眼眸来,摄人的光华,一字一句缓缓道:“你说得对,该冲破的终究会冲破,该归来的,终究会归来。”
他那双本该清澈的颜色特殊的眼眸透着叵测的神色,那么深湛,那么遥远,那么坚硬。
赤发男子与那双眼睛对视了一会儿,无奈地笑了一笑,道:“你想要做的事,我在三十万年前察觉不了,二十万年前理解不了,如今,也依旧不明白。但是……你做罢,反正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在你身边。”
湮愔正低着头端详少年的脸,隔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开口:“我觉着他这一头短发断得很没有美感……你看我是不是最好给他修一修?”
此时天空中那只辛勤的太阳鸟正挥舞着燃烧的翅膀经过大泽上空,朝旸谷飞去。三千人世纠葛沉浮,回环复沓;仙庭一隅,时光静好,细水长流。
作者有话要说:
☆、倾舞
“前日我与程潜大哥摆的那一局棋,我已经摆给你看了,可有好好记住?我猜想看程潜大哥的个性,他还对这个事耿耿于怀,也许前昨两天都在纠结那个死局,你得好好参参那个棋局,好与他探讨。”
“三日前我答应左元帮他评的那篇赋歌也写好了,你今日莫忘了交给他。”
“对了,姬绥昨个硬是和我说了说柳家那位小姐,好像是叫作柳容姬。”
“王昆兄跟我提了一提宫廷舞这个事,还说今日闫雾楼会来个倾世倾城的舞姬,是他的第一手地下消息,忒可靠……我也不管它是不是忒可靠,总之是要说给你听的。”
“……”
正当我在前往鲁国公生诞的马车里回忆这些字字句句的时候,破风之声突然传来,一个什么鲜红的物事穿过车帘砸进了车内。我下意识地伸手一捞,举到眼前一看是个面相挺好看的红苹果。
接着前边车夫一声痛呼,但我能想象他见怪不怪拉住马儿的样子。乒乒乓乓的敲砸声落在了马车上,不过在外边投掷的人技艺并不大精湛,有幸进得这车来的,就只有这只顶好看的躺在我手心里的红苹果。
“在哪儿呐在哪儿呐?”
“你也让我看看啊,诶,别推我!”
“嘿!上次你按在我身上这次换我了。”
“唉!隋公子!隋公子!”
状若沸腾的喧鸣,大姑娘小姑娘老姑娘塞满了一条洛阳街,毫无矜持闺秀之气可言,就差抱着一西瓜皮大喊“阿岳阿岳我爱你”了,剽悍如一群母猴子……不是猴子哪里来这么多瓜子果子?弄得每次我外出一趟得载一车瓜果回去,多出去几趟,整个隋府一年四季都不用去管乡下那几皮田地了。
我看着手中红得十分娇艳可爱的苹果……几口把它吃了。
“阿岳阿岳你出来看我一眼,我让爹爹将西岭那片原野都给你!”外边传来声清亮的高喝,不知又是哪家土豪的女儿。
按说是个人被这样多的女孩子捧着喜欢着都该是有几分欢喜的,可我听在耳里,只觉得讽刺。
这份喜欢,并不是对我的。应该说,根本没有谁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我这么一个人。
马车停在闫雾楼的时候已是晚宴时间,在阶梯下都能听见里边笑声喧哗络绎不绝,袅袅灯火悠悠丝竹,我踏进楼中的时候一个满身酒气的人影就扑了上来。
“安仁啊,你可算到了,真是大人有大腕,为兄等你等得好苦啊!”
我将那满身酒气的家伙推开一点,上下打量了他一身精细的墨绿色长袍和修剪得很漂亮的小胡子,按着他又要压过来的肩膀,说了句:“昆兄你撑住!”然后将走路飘飘欲仙的这家伙交给了一边的侍者。
刚转身,这一头一个满脸络腮胡却五官漂亮的男人走过来搭了我的肩膀,我侧头一看,是程潜。只听他压低声音说:“安仁贤弟,前日那个棋局愚兄琢磨了很久,想着一个解法,你看我们兄弟两个哪天再摆一摆。”后来程潜又拉着我谈了许久,从门口谈到二楼栏台,期间遇着左元,把袖中的赋歌给了他。
二楼栏台上一派糜烂奢华纸醉金迷,团团云袖片片香粉。排场最大的还属前栏一人,躺在金榻上,身边美人环肆,燕瘦环肥样样俱全,当真是人间美事。见我的目光一直停在那人身上,程潜说道:“那是赵王的嫡子司马馥。”
我向他笑笑,也不答话。看着迎面而来的两个人,干巴巴地迎了上去。
“安仁兄可来得好早。”黄衣的年轻人走上来。
“姬兄好啊。”我拱手作揖,不得不向姬绥身后那个女孩也行一个礼。
那是一个并不很漂亮但是第一次见面就能看出其温婉气息的女孩,黑幽幽的大眼睛,微圆的脸蛋,两颊一抹云霞的红,漆黑的长发高高盘起,两鬓垂下两缕整理得整整齐齐。
“昨日跟你说的,柳家柳小姐。”姬绥朝我挤眉弄眼。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