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致双生花开如荼·上 作者:鸾子
正文 第5节
致双生花开如荼·上 作者:鸾子
第5节
假装没听到程潜在后边暗暗的一句“哟安仁艳福不浅哦”,我向姬绥干笑道:“记得记得,果真是个温良的小姐。”不看柳容姬脸蛋上明艳的红晕,又道,“那么安仁就先辞了,安仁还与程潜兄有一盘棋局未了。”
之后又与程潜谈了一会儿棋,绕得我头有点重,我于是丢给他一张黑子迫境的残败棋局,告诉他只有一个解。程潜果真不负棋痴的称号,拿着那张黄纸便蹲到一边绞脑汁去了。的确只有一个解,那就是白子的覆灭,不知道程潜知晓这件事后会不会来与我拼命,反正今晚是安静了。
突然满楼烛火熄灭,楼内顿时一片漆黑,一阵阵女子的惊叫传来。我赶紧摸着一旁的椅子坐了下去,被恐慌的女人们扑倒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一只手突然在黑暗中抓住了我,接着楼阁正中的舞台四角的黄金柱栏上的烛火同时亮起,将漆黑的楼阁照得通透,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四处乱跑的女人们略略安静下来。我借着光看清了一边拉着我的人,满身酒气的绿袍男人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醉醺醺地凑近我说:“嘘,马上就开始了。我跟你说过的,倾世美人啊。”
我看着王昆欠兮兮的脸,在我一巴掌拍掉他的手之前,丝竹的乐律突然变了,从宴会的笙歌袅袅变得有些凄婉决断,似乎还有筑的音调加入进来,这个歌舞升平的楼中宴突然变得沉静哀凉了几分。然后一抹华丽的紫色掠入我的视线,那一刻,有光撕破了我的世界,那么明媚却那么刺眼……要把阴暗里的蛾子,烧成灰烬。
紫色的绫绸几乎充满了整个舞台,流动着、舞蹈着,像是生命。
在漫漫紫绫间,一个纤细的身影隐隐闪现,流动着艳色光泽的长发翩飞飘舞,淡紫色滚银边的裹身裙裾飞扬。舞步诡异,却美得惊艳整个闫雾楼,在众人的屏息中,那一条条华丽轻薄的紫绫、一步步轻盈的脚步变换、一个个利落凌厉的旋转,当真是倾世乱世、翩若惊鸿。
“看吧。”我听到一边王昆有些僵硬的无意识的叹息,只感觉目光追随着舞台中那个人影,脑中无法思考。
那张脸……那张脸!
线条精致得淋漓尽致的轮廓,妖娆上挑美艳不可方物的眼眸,眉间一滴殷红的泪。
绝世妖容,祸乱天下。
当真是倾城亡国。
当我完全被震得无法动弹的当口,却见得那双足以颠覆任何王朝的眼眸向我这边扫来,那其中充斥着浓稠深湛的爱恨纠结,却又仿佛繁芜得空无一物!我与那双眼睛遥遥对视,只感觉整个内在都融化掉了。
我想若不是当今的皇帝是个药石无医的白痴,若不是秦皇后在殿堂上一手遮天,这美人掀起的波澜,可远不止前朝的妲己褒姒可比。
此时的我们不知道,这支来自天上的霓裳舞被一旁某个对舞蹈有几分天资的小婢女学了三分去,后来经过代代传承,承到有个杨姓女子身上,在王朝盛世帝王跟前跳了一支粗浅的天上霓裳羽衣。后世杨妃,一舞便倾覆了天下。
便可想象,此时此刻,凭我笨嘴拙舌,穷尽技艺描述出的这支舞,到底是有多么……惊艳凡世!
此时此刻,我能够知晓的是,这支舞,这束光,在阴影中的蛾子黑暗的一生的梦里,是永远不会淡去了。
马车快要驶到隋府门口了我还仍旧有些恍惚,连道路上多出了几个人都没有察觉。直到车夫勒马颠簸,我才探头看清了到路口那几个身披铠甲的身影,以及领头的一个身形佝偻笑容猥琐的人。
“隋公子,我们娘娘有请。”那形容猥琐的太监走上前几步,向我笑得露出一口金牙。
我心底一凉。
“好说好说。”我探身拉了那太监的手,顺势塞过去一块金元,笑道,“劳烦公公了,公公要不上来歇会儿?安仁坐了许久,正想下去走走。”
“哎呦使不得使不得,我们这些贱骨头哪能乘车啊!隋公子您快坐好快坐好,还请快些移步,娘娘还候着哩。”看着太监快烂掉了的笑容,我也笑回去,跟车夫交代了句就顺着太监的一股劲坐回了车里,最后说了句:“那当真是劳烦公公了。”拉严了帘子,不再开口。
马车不能驶入皇宫,后来我随太监和一帮子铁甲侍卫走进了那深深宫城,活生生的万家灯火被甩在身后。
我是在全部侍者都退下之后只身一人进入宋朱宫的。
在夜中的皇宫里走得有些久了,一进入那富丽堂皇的宫殿我只觉得光亮要把我眼睛都刺瞎。大红色雕着凤舞九天的巨柱撑着金碧辉煌的穹顶,价值斐然的雕塑宝石摆满了大殿,在琳琅满目的琉璃宝石间,耀耀黄金凤座之上,凌然端坐着一个短小而黑的妇人。
华丽的装饰也掩不去的粗陋,妇人的长相经过多番修饰也仍旧只能称作丑而苍老。可是那又怎样?不管她再怎么丑陋,美名也仍旧能淹没她;不管她再怎么残暴,也有无数人为她辩解那是在诛杀叛党;不管她再怎么荒淫,所有人也都说那只是为了她的身心健康。
因为她是秦南风,手握整个王朝权与力的女人。
所以丑陋如她,也能自信而高傲地勾出一抹笑意,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道:“带隋公子沐浴。”
当我扑着一身香粉被送进那间几乎与我房间一样大的大床上,看到床头的秦南风时,只感觉要把晚上宴会上吃进去的东西全吐出来。
粉红色轻薄若无的纱幔披在那短小而粗鄙妇人身上,隐隐约约显出妇人些许臃肿的身材。华丽的金粉描出上挑的眼线,红唇艳艳。
这是集结了所有庸俗、可笑于一身么?
“真是如花般美好的男子啊。”秦南风的目光□□裸地扫过我浑身上下,有些神往地道,“让我想起了我的青年时代,时光流年转头成空啊。”
“能看出娘娘您年轻时的国色天香。”我矜持地笑笑。
她向我招招手,如豆的眼睛该死地迷乱起来:“过来些……阿岳,我这样叫你可好?”
“随娘娘喜欢。”我在质感如水的华丽锦绸上爬过,跪到秦南风面前。
“就是啊,要是他们都像你一样多好?”秦南风伸手触摸我的身体,从脸颊到颈脖到胸膛再到大腿内侧。我原本只搭着一件穿了等于没穿的肉色丝衣,这下被她脱得□□,我需得死死咬着牙才能不让肌肉绷起来,又听着她道:“啊,阿岳,若我能在更年轻更美的时候遇到你该有多好。”
然后那黑黝黝的一坨就扑了上来!我双眼一闭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嘴唇被吻住,恶俗浓郁的熏香熏得我真的想吐。我攥紧双手僵硬地支撑着腰身,打定主意来个管你怎么着我自岿然不动。
“阿岳,睁开眼,看看我。”秦南风在我耳边呵气若兰,双手一直在我身上摩擦。要命的是,被她摸过的地方都燃起一阵火热,看来是刚才泡花瓣澡的时候捏着鼻子喝下的那碗药的效果到了。
我认命地睁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脸,想的是要不把这房中暧昧的烛火全吹了,要么就伸手干脆点把眼睛戳瞎。
“阿岳,你是有点紧张么?这么沉默。”我看到秦南风眼中一闪而过的冷光,倏然间笑颜如花道,“娘娘您太高贵,小人怕亵了娘娘凤体……如果娘娘不嫌弃,那小人……”
秦南风又笑开了,仰面倒下去将我一拉,我便压到了她身上。她伸手捧住了我的脸又是密密麻麻一阵狂吻,我的小伙伴很不给力地抬起了头,碰到了她的大腿根,她一瞬间被点燃了似的,挺起腰就往我身上撞,黝黑的面庞上泛起粉红。在来宋朱宫之前我就清晰地晓得今晚会发生什么,但此刻我还真的没怎么准备好,为了掩饰下身的尴尬,我低头咬住秦南风的耳垂,用力地舔舐,惹得秦南风一阵□□的□□,她抱住我的头,下身的扭动更为剧烈。
我从她的耳垂吻下去,颈脖、胸口、小腹,再向下……我微微撑起身喘息。
“阿岳……阿岳……你来吧……”秦南风突然疯狂地扯我的头发,我看着眼前的粉红柔软,感觉手掌间一痛,知道是用力过猛出血了。“阿岳……”秦南风直接坐起来将我的头抱在怀中,双手疯狂地搓我的侧脸,我心一横,咬牙低下头去。
一股大力突然扯着我的头发将我提了起来,随即后背贴上一个高大的身体。我回头,看到男子深邃的眉目在飘忽的烛火中明灭不定。
与宴会上见到的纨绔少爷不同,他一头已变为墨绿色的长发高高束起,月白色纹有青花瓷条纹的长袍在烛火中染出温柔的橘黄色,少了几分遥远清冷,一双墨绿色的眼眸暗潮汹涌。
“哟,司马大少爷驾临啊,未有迎接还请见谅。”我冷冷地瞧着他。
“阿虞,我说了,叫我止青。”他低头坦坦荡荡地扫视了我全身,轻笑,“瞧你多美啊,阿虞。”
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到尚且精神的小伙伴,赶忙侧过身去,没好气地说道:“司马大少爷,你放着宴会上的美人们不管,就这么夜闯皇宫真的好么?”
“所以,你刚刚和那个女人滚在一起是为了报复我么?”他抓起我一缕鬓发,放到鼻尖轻轻嗅闻。他别扭地抬眼看我,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好玩么?”
“滚!谁管你!被皇后娘娘宠幸是我的……”说着说着我反应过来,我现在还身在宋朱宫皇后寝殿中,连忙回头去看床上的女人。
“啊……嗯……”只见那黑而短的妇人正用一根活络筋脉的晶莹剔透的牛角骨往自己的身体里□□,口中发出□□的笑声和□□,□□流出的液体亮晶晶地反着光。晋朝独揽大权的秦南风此刻在桃红色的鲜艳大床上旁若无人地滚动着,叫喊着,淋漓尽致地展现出自己的丑陋和肮脏的欲望。
我觉得胃一紧,恶心得想吐。
“阿岳……你好美……”女人诡异地望着某一处虚空,眼神深情得要滴出水来。
我呆了半晌,震撼地回头看向身后的男人。
“我和你说过的,阿虞,我是神仙啊。”他笑着说。
我看着他如玉的面容在烛火中明灭,却渐渐看不清楚了。
眼前发黑,呼吸困难。火热的欲望撕扯着我的身体,像是滚烫的火从下身一直烧到了头顶。
☆、如泪
在我迷迷糊糊将将要睡着的时候,有人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我微微撑开眼,看到止青一张俊朗如玉的脸在烛火中泛着温润的色泽,问道:“怎么了?”
他低头来看我,柔和一笑,像极了初见的那一面时月白风清:“没事,你睡吧,我待会儿帮你洗理洗理。”说着就跨出门去。
门口候着的婢女见到我们二人,鞠了一礼,引路起来。
我恍惚看见他精致得无懈可击的下巴线条,突然又想起了在遇到他之前的日子。
不为自己活着,只能作为无名者死去。在外过着富丽奢靡的生活,回到府邸只能藏身秘苑不被人看见。我不怪哥哥,我们都并不完全属于自己,平分着隋岳的人生。哥哥虽是正身,但当我在外时他也就成了影子,这对他也是不公的。我们都没有完整的生命也从未想过改变,因我们信这一切皆是天命。
我一直接受着,我是这世上的另一个隋安仁。
如果没有遇到止青,我想可能我一辈子也就那样了。
但是我遇到他了。
他唤我阿虞,知晓我爱吃的是绯鲤而不是癸鲢,清楚我喜爱的不是围棋而是乐律。于是他为我烹饪为我吹埙弹筝,让我在麻木平淡中终于又想起了,我是隋虞,并不是隋岳隋安仁。
想到这里时我感到周身一热,整个人被泡进了温热的水里。原来是在我走神间已经到了沐浴池了。
我四周环顾了一圈,就是在侍奉秦南风前来过一回的地方,第二次再来,还是又忍不住叹一番,这宋朱宫中的浴池,当真是比隋府正堂还要宽阔华丽,真真是奢靡之至。就算是故地重游,也少不得让我惊叹一番。
宽阔宛如湖泊的浴池,池边纹的是华丽的黄金凤鸾,热水从白玉和翡翠雕塑成的假山间流出来,透明的水面上漂满花瓣,整个空间白气氤氲。 哗啦水声,后背便挨上了个温玉般的身体,是止青也下来了。他温柔地伸手揽住我,让我靠在他身上,低头来细细地吻我的侧脸。
我侧头回应他的吻,伸出舌去与他的细腻地交缠在一起。吻到忘情时,他的手突然又侵入了我的隐秘地,在我身体里轻轻搅弄。我反射性地一弓身,便开始推他。
开玩笑,还来?还来我这些天可能就要卧卧床了。
“别闹,要弄出来,留在里面会难受。”他用另一只手按住我的头,动作不停,却更加轻柔温和。
哎呀,误会了。
我红着脸靠在他怀里,偷偷瞄他的脸。他的睫毛真的好黑好长,并不翘,而是直直的,在他垂眸的时候几乎掩住了他的一半眼睛,显得那双眼更加深邃和温柔。精致的线条勾勒着完美的侧脸,在这仙境般的白气中浑然天成。我心一热,开口问道:“为什么是我?”
他的动作忽然停了,却没有回答。
“这世间千千万万人,你既是神仙,又为什么偏偏选中我?”再也压不住心头那枚小火苗,任它就这样烧成熊熊燎原大火也很好,我抱住他的颈脖,热情主动地亲吻舔咬他的耳垂和下颚。但他突然双手捧住我的脸将我的吻打断,迫使我与他对视。
我一眼望进那两汪墨绿幽深的潭水,微微颤抖着,像是激动又像是哀切。毫无由来的,我感动一股决绝的、莫大的悲伤将我吞噬。
其实我也就是想听听他开口说些那一类话而已,却没想到会看到他这般触动的神情。我有点怕了,想开口打趣圆场,他却在先开口道:
“不管有多少世间,有多少人,却也只有一个你。”
他柔柔地笑着,那笑容我看在眼里,只觉得好像看见了分隐晦的苦涩,虽然听到了心底想听的那类话,却宁愿没有问过。
我小心地靠近他,试探性地触碰他的唇。他静静地敛眸看我,眼底幽深。看他毫无动作,我又对刚刚引他想起一些他的伤心事感到有些愧疚,才小心翼翼地吻实了。
“阿虞,你可真坏。”简短的音节从他口中吐出来,我一时没有听懂,尽心去尝他口中的滋味了,后来反应过来,只感到下面被什么东西顶着,有些烫人。
“好了……我们上去吧,我觉得洗好了。”我干笑着退了几步,转身就往岸上爬。
他一把把我拉了下去,水花四溅。
在温暖的热水里他又轻而易举地精神起来,扶着我的腰前前后后又做了几次。他的灼热仍旧留在我身体里,俯身密密麻麻亲吻我脸颊,我看着华丽浴池中灿烂辉煌的光亮,灯火在跳跃,世界阵阵天旋地转天昏地暗,我却作死得觉着,很圆满。
醒来时我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挂着绿色床帘的楠木床梁,阳光被厚重的窗纸阻挡在外。
我环顾了一圈,屋内除我之外空无一人。脑袋有点重,我试探性地撑起身来,却在下一刻软软无力倒下,感觉从腰开始的下身麻木得不像我自己的了。
该死的。
后来又昏昏沉沉地躺了不知多久,感觉自己好像一直沉浮在一个又一个梦境中,无法切身坠入又无法抽身而出,始终是个半梦半醒的状况。梦里出现最多的是一双眼睛,神采飞扬,稠红如血。
我一直瞅着那双眼眸,瞅着瞅着就梦境就黑了。然后就醒了。
这次醒来下身仍旧刺痛得厉害,但到底是有知觉了。侧头看看浸透厚重窗纸的阳光,怕正是日头最毒的当午。
即便是在隋府,知晓我的存在的现下还活着的也不过五数,除了哥哥就是些老不死,连大管家也是不知道的。于是,若是我倒下了,除非哥哥得空,断然是不会有谁来照看的。
此刻我已是饥肠辘辘,口干舌燥,这还能忍耐,不过我知晓哥哥今晚会与王昆程潜那些个人聚一聚,我须得将昨日的经历事无巨细地告知于他,才好不穿帮。而为了秘苑真正隐秘,我与哥哥大多是不会在秘苑附近交换身份的,不是万不得已我们不会同时出现在秘苑。若哪一个在某时失约,另一人是要在外界撑着隋岳的名头过着三五天的。我曾经想过,若是哪日我不幸死在这房中,那必定也要等尸体都发烂发臭了才会有人发现。
于是我咬牙下得床去,忍着疲软走出秘苑 ,感觉腰都要折断似的。
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不知哥哥还会不会在。
我走到府中后院少有人来的假山碧云池,远远看见那绿柳间朱红色的凉亭,无人在坐,哥哥怕是已经离去了。看来我需得先回秘苑,再计较计较,小心不被人看到。
我正转身,却听到假山后传出一声呼唤:“止青……”
我停下来。那熟悉的声音晴朗好听,却宛如闷棍当头砸下,直叫我有几分眼冒金星。
我循声过去,待见着假山群里的那两人,便将身子掩在嶙峋的乱石后,冷冷瞧着。
一个卓然如翠竹的身姿吊腿坐在不高的青石上,一头墨绿长发高高扎起,纹有青花的白色玄袍一尘不染。另一身着蓝袍的人影静立石下,背影修长,一头温润如墨玉的长发垂下。
真是极漂亮的两个人。我淡淡地想。
“你必是天上下来的。”蓝袍人说。
在看到他的背影之前我就知晓他是谁,却又不信。此番明明白白听他开口,无奈只能信了。
止青是正对我的,不过我见得着他他却未必见得着我。我远远看着他俯下身去亲吻了蓝袍人,长久都没有分开。
心口一阵刺痛,当我回神之后感觉到我自个儿僵硬的脸颊居然有点麻,正在笑。
只见那两人长久后分离,止青抚上蓝袍人的脸,声线温和,视线却迷离:
“隋岳,你知道么?你的这张脸啊,可是上天的恩赐。”
蓝袍人垫脚上去投怀送抱,之后又是长久的亲吻。
我僵立原地,几乎无法思考。直到那蓝袍人离去,我也仍旧毫无松动的宛如木石般杵在那冰冷的假山后。
“没想到昨夜那般,你却还能起来走动。身子还好么?”
我抬眼看着转瞬间已近在眼前的男子那双墨绿色的、暗潮翻滚的眼眸,僵硬地后退了两步,扯出一抹笑,不说话,倔强地凝视他的眼睛。
他静静地与我对视了一会儿,伸手就要来抱我。我炸毛般又退后几步,动作太快使得腿一软,就要跪了下去。他迅速地将我揽住,我再用力将他甩开。
“阿虞。”他唤了声,敛下视线,却没了下文。
有好一会儿,我与他之间都只有呼吸的声音。
“止青……我只要你真心实意地告诉我一句。你眼中看到的,到底是不是我隋虞?你说你等待的、找寻的人,是不是我隋虞?还是……也是和那些人一样,找的都只是隋岳隋安仁?”忍不住了,我冷冷地开口,连我自己都惊愕于我声线的冷淡。但是我知道,在我平静地与他对视的这个时刻,我心中是有什么脆弱无比的东西在期待、等待着的,等他说出的话,来保存或者摧毁。
“不是他。”在屏息的寂静中,他说。
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呢? 不是隋安仁,却也不是我隋虞,是么?
下一刻他将我拥入怀中,我没能躲开。接下来他低下头来吻我,我看着他墨绿的深邃的瞳孔,无由来地感觉到那之中弥散着的巨大的悲伤……悲伤得就像要死掉了似的。
我推开他,转身逃跑。
他若想追上我那是易如反掌。我心中想,若是他在这时强迫我做任何事,那便没有余地,我与他也就这样了。
可是他没有追上来。
跌跌撞撞地回到秘苑,倚着床梁恍惚一靠就是一下午。直到天边铺满血色烟霞,暮色低垂时,寂静如死的秘苑才终于迎来了一点活动的生气。
隋岳踏着一地残阳而来,天边的夕日将他的蓝袍染出诡异的绛紫色。他的脸笼罩在逆光的阴影里,半明半暗间却能隐隐瞧出轮廓来,讽刺般与我如出一辙。
我静静观他进得屋来,却见他面色灰黑,明显隐忍着极大的怒气。我不明就里,倦倦地继续靠着,动也不动。现下我是真的不怎么想理会他。哪知我这般情貌,落在他眼里,生生就投下一枚火种,瞬间燃起滔天怒火!
“知道错了?”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尾音都有些震破,“知道错了也还是做了,小虞,你太让我失望了……如今这番,你做了的事,你要怎么当?!”
我仍旧不知来龙去脉,却也一下子火气冲上头顶。
“我做了什么?该问你做了什么吧!”然而我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又继续说:“如今世人都知秦南风的荒淫无道,恶后侵政王朝危矣,你却……你却……你如何能够作出、作出那样的事!你知不知道现外面盛传的、盛传的是什么?!”
脑中轰然一声!
我站起身来开口笑骂:“隋安仁,你委实太可笑了些。”
一下午没有动作,我这一站起眼前一阵昏黑,我伸手扶住床框,继续道:“最危急的宴我替你赴,最虚伪的笑我替你笑,最龌龊的事我替你做……所以你能够纯洁无辜。如今你到这里来叫嚣什么?你怕了,你怕天下人的指责却不能将我推出?你不是该最清楚么?违逆秦南风是什么下场?嗯?那你告诉我怎么做?拖着你拖着整个隋家带着忠烈的美名全然毁灭么?秦南风的确恶心荒淫,但那也是我触碰的,我该恶心的,你在这里的立场又是什么?!”
这一番话说下来我剧烈地喘息,感觉心脏收紧阵痛。
从来没有这样与他说过话。
在曲阳山中的日子里,我的世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的母亲,一个就是我的孪生哥哥隋安仁。每隔一段时间隋安仁都会被送来几天,与我处在一处,好让我模仿他的一举一动,以便日后真正成为他。
那时候我最期待的日子就是他来的前几日,最快乐的是他与我在一起的那几日,最伤心的是他刚离开的那几日。那时候我不知道他就是生生拧断我命运的人,我只知道这个与我一模一样的哥哥是我的伙伴我的兄弟,他待我很好很好,每次会偷偷带一些“外面”的玩意儿进来那灰色的囚笼。纵使生得一模一样,我每次看到他在阳光下温和漂亮的笑颜,都觉得是我无法触及的。
到后来我真的成为了他的影子,他照样待我如初。于是我敬爱他,我做尽阴影中的肮脏之事,保他一世清明。我没有怨恨过,我堕入阴影,只为了成就他的光明,我只望有一天,能够在阳光下坦坦荡荡地与他站在一起,我那容光万丈的兄长啊。
看着几步之外隋岳微怔的脸,我心底暗暗叹息。虽不愿承认,我也知道这心中翻搅的冲动,是为谁而动。
呵,止青。我居然会因为你,与我爱慕着的兄长这样针锋相对呢。
“小虞……是我不好。”
他突然紧紧抱住我,肩膀僵硬微微颤抖。
因的是胸中翻滚疼痛的混沌感,我不想与他多说,片刻后推开他,将袖中的信纸拿给他,说这是昨日“隋岳”与其他人做的、说的一切,直到被召入皇宫为止。
我与他同样黯然的眸子对视半响,心笑道:真是可悲的天命呵。
☆、璀璨
隋岳让我这段时间呆在秘苑中,外界之事他会处理。我本也不想掺和那些舆论纠缠风言风语,便也乐得清闲。
十日过去,秘苑无人光顾。老实说的,我还是有些在意止青这个事的。按说这么多年来我早已受够了安静寂寞,早该看透了才是。然而此番,我也不知自己是中了什么毒,时常会想起宋朱宫中那个夜晚,想起那双一往情深的墨绿色眼眸,豪华的宫香似乎仍跳动在鼻尖。
我本以为可以走出了,至少可以保留一点点属于,只属于“隋虞”的东西,但我再次失望了。我本不该失望的,我本就不该怀抱希望。我是影中世界的代替者,在被我撞破以后,他,也毫不犹豫顺理成章地回归了真实的世界。
那日之后,他再没有出现过。
突然有些……不甘心啊。
是夜。漆黑的天幕上挂着几颗寥落的星星,远而冷。灰色的苑墙隐藏在各类灌木后,夜色中只有几声稀寥的虫鸣,有些哀凉。
我在苑中踱步来回,无所事事。人只身一个的时候总爱瞎想自扰,寂静沉默中回忆铺天盖地涌来。我想起和他初见的那一面,也是凉凉夜色中,他踏月而来,长发在如雪月色中流水般飞扬。埙调悠然,他立在墙上,使我仰望恍然如仙。
胸腔左边传来紧缩的感觉,并不十分痛苦,只是麻木。
目光无所谓一飘,却牢牢定在正前边点的青石地上——围墙单调平整的影上,赫然立了个卓然的剪影。
呼吸也轻了似的。
我看着青石地上卓约的影子,心中顿时翻起波澜,很想猝然转身逮他在面前来再切切问一问,到底我于他确然是怎的,也好稳稳断个念想。但又揣着不易转得过快,显得太急切了些,于是我强压心神,作不禁意状缓缓回了个身。
蓦然,呆了。
却原来我做足心底准备,看去那墙头上端立的竟并不是止青。
一双惊艳红尘的眼眸映着两条飞扬的眉毛,额间一滴嫣红色血泪,墨色长发端端垂着,泛着无可名状的艳色。紫衣飘扬。
祸国绝色,竟是鲁国公生诞那日献舞的舞者。
只见那纤纤一脉少年如轻鸟一般立在墙头上,明明眉目间还能寻出稚气来,却又有一股别样的优雅庄严含蓄在一呼一吸之间,端的衬着那倾世之容几分遗世,使人怀着敬畏,不敢有一丝妄念。
此刻,那美得让人连妄念都不敢生出的少年立于高墙,正低头静静地瞧着我,让我倍感荣幸,甚至有些许受宠若惊。我与他视线交汇,只觉脑中轰然一响,之后喧嚣便离我远去了。
多日不见,还记得我否?纪虞。他从墙头翩然落下,端然长发微扬。 我一时有些怔忪,疑心自己根本没有将话听得很清,只知道脑中盘旋的几个字约莫是“还记否”,我注视着他的眉眼,直想与他说从那日盛宴以来,对于他自知遥不可及,却终究记忆犹新。
还未开口,他又先道:“也许你还是不记得了,也没什么。此番我来寻得你,也无关他事。愿你当下记住,我是颜子惑。”顿了顿,又道,“只是颜子惑。”
“……颜子惑?”在我咀嚼这个名字之时,他已走到我面前来站定。少年身材几分单薄,比之于我尚且不足,平平的只是够到我鼻尖高。他微微仰着头看我,翦眸盛着浩瀚的明媚,然后笑了。
那个笑倏然伸展可谓是惊艳无双,兀的透出几分少年的天真活泼来:“今次我是有件东西待要予你看。你且看一看喜欢不喜欢。”说着对空吹了一声清亮的口哨,对夜空扬了扬手。
西方长庚星突然大放光芒,继而是天元星和北脉星各自领了那一派的星子璀璨亮起,再继而……沉暗暗的天边托出一轮巨大的银月来!月色乍一铺开,园苑一时如浸在雪色水波中,与繁星同辉,夜色壮阔。
在我早已傻掉的当口,一声鸾鸟长鸣与空中,在这一声引领之后,无数的雀鸟鸣声又次第响起,交织盘旋,竟组成了一支极动听的、世人绝无可能演奏出的乐曲。羽翼华美泛着异色光彩的灵鸟飞入我这一方小小园苑,翩翩起舞,环绕而起。
我一时说话都犯结巴,指着丽鸟团绕的绚丽的风卷对一旁说道:“这这这……”
可是颜子惑已不再我旁边了。
身段纤细的少年迈着翩然舞步落入百鸟团中,随着那万鸟齐鸣的乐律跳起一支舞,半透明的紫绸从他袖中流泻而出,在月色下泛着一层光。百鸟朝凤般围绕着他,五色的光芒映照在他紫色的衣衫上、雪白的面容上、额间那滴殷红的血泪上。
他的目光飘出五彩羽毛和紫绸织出的幻梦中,却深邃寂静得仿佛遗世孤立。
“我跳得好看么?”舞罢,他轻盈踱步过来,少年活泼的笑容使我疑心刚刚是看花眼了。他的眼中闪动着点点光彩,有几分自信的得瑟。像个孩子。
我点头,自觉心中激动难以言语,又环顾一周天上的明月繁星及栖在周围屋檐枝桠上的华丽鸾鸟,再低头看看颜子惑,说出三个字:“你是妖?”
自信了止青是个神仙之后,我也就很淡定地接受这类情况了。我想他真的命繁星显形月亮升天是绝无可能的,估计是使了什么妖术幻术。世人总说艳妖祸世,我想有这样的术法的美人,无怪祸乱帝王祸乱天下了。若有这样的美人在怀,是否坐拥天下似乎也并不是特别要紧了。
颜子惑瞪我一眼,突然笑了:“是人是妖又有什么所谓?我不过是来找你罢了,纪虞。”
“我不叫纪虞。”
“名称而已,无需管它。只要我知道我是在叫你,你也知道,那就结了。至于叫什么就不要紧了,我想叫你纪虞,我就这么叫你。”他蹦到一旁的一块青石上,便比我高出一头了。
“你说你是来找我的?”我指着自己,“我?”
是我么?是我隋虞?不可能吧。这世界上连我自己都要忘了自己,还有谁会来找我?找我隋虞?
已经够了。
什么都不要给我了。
“譬若丝缕之有纪,网罟之有纲,虞之一盛,璨若朝华。不是你是谁,纪虞?我找的自然是你,只能是你。”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眸子美过天上星辰。
“为什么是我?”再一次,我问出了这句话。胸腔那里不是不痛,只是犯傻的、执着地,一定想弄清楚罢了。我再也不想,坠落一次了。
他看了我一会儿,调皮道:“好吧不逗你了。我告诉你吧……我原是曲阳山中的妖精,十年前,在蛮长的生命中看到了人类的围墙里一个在刀锋中穿越,受伤的孩子……他那么小,但是那么倔,一次一次地摔下去、爬起来、又摔下去、再爬起来……”他嘴角浮着一丝温柔的笑意,“然后我就爱上他了,用十年修出了人类的形貌,来人间找他。你说,他是谁呢?”
嘿,他是谁呢?
一瞬间,有点想哭。
颜子惑看了一眼秘苑门口。
“我知道你们人类都不怎么接受妖精啦。但我还会再来的。”他笑意盈盈,突然动作极快地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笑得很开心,“好梦,纪虞。”
然而我想今夜是作不了什么美梦了。
颜子惑并着那漫天星月以及万千鸾鸟消失无踪不过就是在眨眼之间,真的是恍如一梦。
在他离去后片刻,秘苑大门便被扣响。轻的、空落落的扣门声在哀凉的夜色下响起,分外诡异。
我闪身到门口,以背贴门,细听门外动静。
再片刻后,隔着门传一阵如蚊般轻的低语:“公子,您且开一开门。小人是安公子命过来的,事出紧急,您先开门,事后您如何处置小人小人都绝无怨言。”
我再屏息静听了一会儿,将袖中短剑握在手中,缓缓拉开一条小缝。
随即便有一块碧绿色的物事从那小缝中递进来,入手温凉,是块美玉。
“安公子说公子您看了这个便会明白了。”在对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看清了手中的碧玉。资质绝佳的寒罗玉状似一片柏叶,叶柄处刻了小小的一个“岳”字。如假包换是哥哥的族牌。
我敞开门,看到的是一个姿态低伏的小工似的人物,一张十分普通的脸上有两团红色,眼睛明亮。突然忆起每次跟着出行马车跑前跑后伺候着的小厮,好像是叫做阿军的。我见他数次印象却并不深刻,不想哥哥竟会将族牌交给他。
“安公子今夜忽染恶疾,下不得床,却早与赵王有了约定要今次一聚。您知晓如今赵王权倾半壁江山,人又狠辣,赵王令比起谕旨也不差多少的,安公子领了王令却不到场,后果是有些严重。于是乎,还请公子快些收拾行装,替隋府前程挡上一挡。”阿军语速极快地说到。
“怎会在此时忽染恶疾?”我问道,看着他的眼睛。
“确实不知。今日少午安公子突说想睡上一睡,到晚间却头脸发热四肢冰冷,怎么叫也叫不醒。”阿军急切道,“公子若担心那便待晚些归来时在去瞧瞧安公子吧,现下还请快些收拾。”
我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按说此时就可跟他出发。可就算有哥哥的族牌,这事委实还是有几分蹊跷,我一手撑着门,淡淡地再问了一句:“安公子……是何人?”
☆、饕宴
我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思索着没有与哥哥碰头便要替他去赴宴,到底要怎么不穿帮才好。
在外我与哥哥是同一个人,姓隋,单名一个岳字,字安仁。这么多年,有叫作安仁的,叫作隋大人的,叫作安仁公子的,或者兄台贤弟等的,甚至有叫作岳哥哥的,却总没有唤作安公子的。是以,我之前对阿军才有那一问。
哪知阿军那时看我半晌,却并没有露出半丝惊惶的神色,只解释说在我不与外界接触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其中的一件就是隋岳公子公示天下,说他当不起安仁这两个字,自将仁之一字去了,此后就叫作隋安,永记此身尘垢。这安公子,指的自然就是我的亲哥哥隋岳。
我问朝中可有什么反应,阿军看了我的眼神,答没有。
这有些奇怪,秦南风竟然放过隋岳了?
我从窗帘缝中看出,沉沉夜色中,相隔很远才有一两只半明半暗的纸灯笼,青程小道旁各家各户门板紧闭,清风哑静的,只有远远的更夫空犷的嗓音隐隐传来。
如此冷清,好像回到了前朝天下三分剑拔弩张之时,人人自危,夜不出户,窝在家中床板下心惊胆战听着半夜的动静,边陲众城仿佛随夜死去。
还真是发生了很多事。
在这短短十天中,帝废除太子司马遹,囚禁于洛阳郊外金墉城。秦南风一时权利盛极,秦氏一族在朝中做大。这原本不干我什么事,但其实它确实很干我的事。
这还要说到三年前,武帝尚在位,隋家刚举族迁来洛阳。安顿下来不到三日,程潜便破门踏入隋府,听说那天他一身白衣黑发高挽,来得气势汹汹,活像一个中了邪的疯道士。这疯道士冲进门内逮着隋岳便就地坐下,摊开一卷棋盘,从袖中摸出两竹篓棋子,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安仁啊来来来上次那局棋我想出法子了,这次定杀得你不留片甲。”
隋岳后来跟我说,程潜的这句“上次那局”实则时隔十一年,他着实是回忆了好久才回忆起这档子事。那是在我还没有从曲阳山出来的时候,程潜随家人游历到荥阳县。程隋两家是世交,程家便入住了隋家两日,就是在那两日中,程潜与隋岳杀了一局,那一局程潜棋差一招,“小天才”一时从万丈高空坠入低谷。于是程潜就这么纠结了十一年,从隋岳处得了个“棋痴”的戏称。
那盘棋的胜负暂且不提,要提的是程潜与隋岳的交情就这么杀了出来。之后没过多久,程潜便拉着隋岳成立了个文学团会,后来王昆及左元及姬绥姬云两兄弟姬续加入,有时我会替隋岳赴文学会的宴,地点是程潜家苑“金谷园”。那夜与夜坐于繁花或浓荫或黄叶或冰棱下温酒论诗的时光,确然是到得洛阳来的,属于隋岳或隋虞最轻松愉悦的时光。
在这团体中,有闻名于“闻鸡起舞”“枕戈待旦”的王昆,及号称“洛阳纸贵”的左元,及三国名将姬逊的孙子,时称 “东南之宝”的姬绥、姬云二兄弟,和与皇帝的舅舅斗富获胜的程潜。这个团体几乎是垄断了洛阳的文坛。
后来秦谧到访,加入金谷宴会几次,倒也是个颇有见识之人,诗赋文采也尚可,自说是官场险恶,自己倾慕文学,于是想参与这金谷聚会中来。程潜人老实,觉着金谷园是文人的园地,秦谧既热爱文学,那么就是朋友,就该结交。从秦谧参与金谷聚会,金谷突然间热闹起来似的,很快便有了固定的二十四人,称的是金谷二十四友。
但是在那之后,情况好像就变了,朝一个我们无法预料更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民间开始传言,说金谷二十四友一帮是依附于秦谧的趋炎附势的文人,千万招惹不得。
秦谧者,母为秦午。秦午这个人或许不出名,但是要说起她的姐姐那可是当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秦皇后,秦南风。换句话说,秦谧就是秦南风的亲外甥。
在听到那样的传言之后,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如今名声恶臭,今后出门必定是路与白眼相伴。可是情况恰恰相反,金谷园来客愈加频繁,传赠的礼物也越发昂贵。人人都是一副洋溢的笑脸,完全不随金谷园中那棵花树季节轮换。
最初的几人,却很少再去金谷园。
有次我单独找到程潜,想与他说金谷之约已然失去其本意,是该改善了。那天程潜站在金谷园中那棵夭夭灼灼的花树下,手持酒壶。我话一出口,他回过头来,脸色煞白,神色疲倦。开口:“为兄也在想啊,不管何事,与权贵沾上边,都是一种纠缠。”他眼神空洞地看着我,“斩也斩不断。”再一笑,道:“与我下一局棋吧,贤弟。”
我看他半晌,叹了口气。已到嘴边的请退的话语怎么也说不出来。
此番太子被废,秦后专权,秦谧因此权过人主,威福无比。民间却骂声载道,这十天我待在秘苑中,不知隋岳是如何处理此事的。总之其中必定曲折,因为我们现下要前往的并不是金谷园也不是秦谧的府邸,而是赵王府。
有人呼停,马车渐停。我撩开车帘,发现已经到达赵王府门口,一旁两个青衣童子却拦住去路,一个上前作揖来说:“夜已深,王府已不待客,贵客请回。”
“烽火三月家书。”我开口,说了金谷聚会的暗号。那是王昆的一个小花样,他喜欢整这些小花样。
“贵客请回。”童子头也不抬。
我心一沉。这十日,看来我错过了太多。
“让他进来。”半掩的朱红大门后传出一个碎玉落地般的声音,阴暗里不知何时站了个青衣人影。
两个青衣童子朝那个地方鞠了一躬,摊手向我说:“公子请进。”却没有让路。
我从马车上下来,在一个青衣童子带领下走入王府。门后那里却已无人。
我随着青衣童子走过赵王府宽阔的庭院,停在院中大殿前。童子在门口拜别,我抬步踏入。
“唉呀贤弟你可算到了。”
大殿内灯火辉煌,一条红毯从门口一直铺到上座,红毯两边摆的是两排小桌,菜肴精致丰盛。程潜、王昆、左元、姬云姬绥等“金谷会盟”的元老级人物都落座其中,现在所有人都看着我,与我打招呼的是程潜。
“隋公子请入座。”上座那人在这时开口,示意我过去到他下手一个空着的座位。
那人一身卓然的青衣,墨发高高绾起,嗓音澈然如珠玉落地。
我低头走过去,默然不与他对视,却仍感觉他的目光浓稠,如同锋芒在背。
坐下时我在想啊,那赵王决断狠辣,生的这赵王的二公子司马馥,却是洛阳闻名的翩翩公子一表人才,果真是天意弄人。但我确然以为司马馥这样并没有他的另一个时候好看。
作为止青的时候。
“各位光临寒舍,令寒舍蓬荜生辉,小可不胜感激。今日家父宴请各位,临时有事,只得小可代会,各位莫要厌弃才好。”司马馥端起面前酒盏环伺众人,众人也端酒回应,一番台面话摆下来,众人陪着喝了三杯酒。其间我终于忍不住抬头瞅了他两眼,可他的目光平静,遍撒大殿,到我这里也没有一丝停留,好像我们真的不认识一般。
于是我也忍住心中动荡,不再看他,免得徒增烦恼。
程潜坐在我正对面,难得地着一身整洁的月白正装,连小胡子也精心修剪了。也许看我一个劲喝酒吃菜觉着奇怪,一连向我丢了几个询问的眼神,我摇摇头表示我没事,他也就不纠结了,转头又与跪坐在他一旁的女子说话。
程潜是一个很乖僻的人,从他为了一局棋可以纠结十一年这件事就可以看出来。他爱棋成痴,却不大能对付人,特别是女性。我有很多次觉着他准是个棋仙投胎,此生对情爱无欲无求,可我看他现在与身边女子说话的状态,却切切得叫一个蠢蠢欲动。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能将程潜这根木头也拉入这万丈红尘呢?我一瞅,心道程潜果然非同小可,感情这么多年并不是他对女子不感兴趣,而是眼光太高的缘故。
瞧那女子那一双秋水明眸,如月娥眉,纤纤腰肢不盈一握,绿纱铺展似柔波,当真是位春风拂弱柳般的美人。
美人此刻与程潜谈笑甚欢,一颦一笑间风姿悠然。
开宴几柱香间,先是各个坐得近的人彼此交谈。坐我左侧的王昆探过头来,一脸坏笑道:“哟小安啊……咳咳,你这字号改得。话说你迎亲之事到底筹备的如何了?日子可有定下?上回你与我们一说,我当真是以为听错了呢。”
王昆的嗓门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偏偏这一刻没什么人说话,他这一席话在大堂中便显得尤为清晰。我的心“咯噔”一声,第一反应竟然是去看座上的司马馥。做出这个动作的下一秒我对我自己的行为感到尤为吃惊,好在司马馥正在仰头饮酒,并未看我。
我讪讪转回头来,才反应反应了王昆说的话,这心又是“咯噔”一声。
他说什么?……成亲?和谁?
“是啊,时过境迁,我们洛阳第一美男子也要成婚了。”坐在王昆一边的左元接口道,他对面的姬绥也笑道:“不过美男子及冠多年,终究是要成婚的。”姬云又接道:“隋兄到底何日请我们吃酒呵?”一时间大堂热闹起来,道恭喜的、敬酒的、调笑的纷纷作起,我只能含笑受着。
“隋公子哪日定了,可得记得送来赵王府一张贴。”珠玉落地般的嗓音,莫名地就压过了各类唏嘘。我抬眼对上司马馥一双墨眸,幽深无底。
“一定一定。”我眯眼笑道。
宴会气氛再次活络,又几柱香过后,坐在靠门一边的某位同僚忽然大声道:“今日大家兴尽,在下在这里斗胆作出一联,各位还请对一对。”顿了顿道:“有苏惶惶,红颜种祸鹿台亡。”
一人对到:“妹喜音音,裂帛声似山河破。”
左元兴头上来也对道:“烽火幽幽,倾危岂属千金笑。”
王昆也横插一脚:“骊戎倾倾,枉极手段终来空。”
这么一传便传到我这里来了,我正欲开口,司马馥揣着他那珠玉落地般清烁的嗓音对道:“王朝颓颓,阙玺上供秦南风。”
一时极静。
我侧头看向司马馥,但见他云淡风轻地吃菜饮酒,好像丝毫没有注意到气氛的变化。前几位对的都是古时候那些祸害王朝的妖姬,他这一上来却直指当朝一手遮天的秦慧皇后。文人大多喜好隐射,喜好以前朝喻今朝,但是司马馥这一出,能如此露骨地说出来那却不一样了。既不好奉迎也不好反对,一步一步都是极险。
“绿珠,”司马馥似乎终于察觉到气氛不对了,懒洋洋地抬起脸来,双眸中的寒光却凛然如一柄刀剑。他终于不再继续先前刻意的掩饰,倾泻的气场满满都是压迫,“给各位先生献礼。”
一直在与程潜说话的那个绿裙女子站起来,原来是唤作绿珠的,给在座的人献了轻巧的工艺品,附带一章黄棕金帛。之后又回到程潜身边跪坐好。
众人道谢,气氛又沉凝下去。司马馥笑了笑,浅淡的笑容在他清冷的脸上勾起,仿佛是绿柳乍放白絮,淡得一惊,也美得一惊:“帛上是家父前日兴起所作,下句却不知如何为好,还请各位先生帮一帮忙。”
我摊开金帛一看,上书“凤阙前陈遗骨风”一句,笔锋遒劲张扬,浓墨重彩。
我心一沉,心说这是要站队了。
其他人也都面色沉重,空气仿佛凝结。
“各位先生可要好好想一想,家父期待各位先生的文采。”司马馥说完这句话便喝了一口酒,喝到一半停下来环顾了一周,又笑道,“各位这是作甚么形容?好好一场宴席,何不尽兴而归?”
众人应了,开始装模作样地笑谈起来,觥筹交错,灯影重重。后来绿珠领了一队舞姬在堂中献了一支舞,着实是身段优美柔韧,不过我的口味既已被颜子惑养叼,便也有些心不在焉。
酒过三旬,我找了个借口便欲遁了,司马馥那厢既说的是容得我们好好想一想,倒也没有阻止。却是程潜起身来说要送一送我。
我与程潜偏绕了远路,沿着赵王公府中那条闪着熠熠星光的小溪慢步走着。我自然知晓程潜有话要说,且并不是什么能随便开口的话。在我们这爱好文思的二十多人中,程潜与我、王昆、姬绥及左元几人是最为要好的,而在这最要好的几人中,最最交心的又属隋岳与程潜,是为无话不说。
“贤弟……你看,绿珠这女子如何?”良久,程潜吞吞吐吐地开口。 我回忆起将将宴席上绿裙女子动人的眉眼及盈盈肢段,并及温和得体的仪容,虽远远及不上颜子惑的绝世容貌,倒也是个极美的女子,便回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程潜在一旁失笑:“可是贤弟你看上去并不多么好逑。”顿了顿,又笑道,“这人啊当真是陷入热恋眼中便容不得别人了……转眼间我们当晋第一美男子也要成亲了,真是世事难料。愚兄先在这里道一声贺了。”
我立马回他一句程兄客气。
又走了一段,他才再次开口:“贤弟,你也知道,我出生名门,深信夫子一句世间最莫测是为人心,最最莫测是为女人心……于是我投身棋弈,自以为远离俗尘,到头来却还是陷入。贤弟,你可晓得那种感受……就是那种,你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有一种隔世般的怦然感,仿佛你们曾经纠葛,并还会继续纠葛 ……人说这叫作一见钟情,我原本不信……绿珠给我的,却正是这种感觉。”
他看着我的眼睛确认道:“你能理解么”
我点头。 我心想我应该是能理解吧。就好比那天在雪色的月光下高墙之上的惊鸿一瞥,又或是闫雾阁中那双繁芜的眼眸轻佻入梦。冥冥中那宿命般的纠缠感让我很是费解,如今程潜这么一说,我似乎有了一种茅塞顿开之贯通感。感情我这是一见钟情了。
对着两个人……一见钟情了
他又怅然一笑,自语:“是了,是愚兄唐突。贤弟你既与那位柳小姐真心相爱,必然是懂得这种感受的。”
柳小姐?难道是那位柳容姬?我在心里悱恻,面上不动分毫。
又走了一段,程潜在挣扎了又挣扎,犹豫了又犹豫之后,还是开口了。
我知晓重点来了。
“贤弟,这我也就与你一个人说起……现下朝野,君不君,臣不臣。秦后专断凶残,必有一毙,你我还是应,事先谋划谋划,好过措手不及。”他停下,截在我前边,眼神闪烁道,“为兄也不瞒你。绿珠是赵王赠给我的。我只可说一句,他成功了。贤弟……但说句私心话,为兄是希望你能与我保持同一立场的……”
“贤弟,虽你入朝为官,为兄对你……不管你作何决定,你隋岳都是我程潜的兄弟……但我是真的不愿,与你对立。”
我看着他在月光下微醺的坚定的眼神,沉默。我们都心知肚明,现下秦后与赵王面上相安无事,之后却必有绝死一战。如今这两方的攻势都已经到了,没有人可以独处世外。
“这是一赌。”程潜按住我的双肩,眼眸颤抖,一字一句道,“一赌一生。”
不经意间已走到门口,阿军已从迷糊状中醒警过来,见到我们,便跳下车去叫醒打盹的懒马。
“容我再想一想。”我对程潜说。
☆、红妆
回到隋府,我让阿军直去隋岳休憩的庭院。
打发阿军去牵马,我一个进得屋去,只见屋内漆黑一片,并未点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