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致双生花开如荼·上 作者:鸾子
正文 第7节
致双生花开如荼·上 作者:鸾子
第7节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开始放箭的放箭,飞暗器的飞暗器,然后更多人反应过来,更多的利器袭向他,血雾在他全身绽开,好像天上那些神仙已经抛弃了他,保护仙身的仙气都消失了。
惊悸的风声、箭弩的上簧声、皮肉撕裂声混杂起来,我喉咙冒火,耳膜阵痛,泣血般疯狂呼吸,努力寻找他的眼神。
他依旧眉眼深深,眼底无星无月,仿佛亘古。
万箭穿心之后,他自绝渊之上,一坠而下。
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喊起来。
“止青——!!”
当我靠在山壁上仰望星空的时候,我正中了六箭三弩,两枚铁翎。一箭一弩在胸,一箭两翎在背,三箭在手,其余的都在腿上。血顺着流了三步远,那两匹拉车的马也死了。
三炷香前止青坠崖,我大约是失了神志,那一段几乎不记得了。仿佛打了一坛子鸡血一般,眼前一片血红,脑中只剩下“杀”之一字,浑身的暗器丢出去之后,直接扑进了杀手群。所谓潜能被激发,血和惨叫淹没了我,眼前所见是一张张狰狞惊恐的脸。我估摸着要是我能时刻保持这个状态,怕是能排进刺客榜前十了。
不过,我终究是阴影者,众目睽睽之下,任打鸡血还是鸭血,终究是被揪住了。待神似清明之后,觉得浑身各处传来剧痛,倒在山崖边后,见得银河凛冽,波澜星空近在咫尺,夜色壮阔。
嘿,止青,我也要死了啊。
肩膀挂彩的领头向我走近,看得出来是在佞笑。他走到我面前抽出腰间的弯刃,念了句“可惜可惜”,便提刀劈来。
我暗暗呼出一口气,心道结束了。
血色铺天盖地涌来。
数十具立尸颈冒血雾,姿势诡异僵硬。领头人本与我近在咫尺,一张脸刹那间融化成血雾,震撼力不可谓不大,宛如炼狱厉鬼向我伸手而来。
一紫色身影将立尸踢开,替到我面前,绝世的姿容,幽深的眼神,额间缀着一颗幽蓝的宝石。我虽眼前模糊,倒也即刻认出那正是颜子惑。
“纪虞纪虞。”他伸手拍我的脸,我提起气喊了他一声,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皱着眉头嘟囔了句“啧啧,下手真狠”,又抬起头去看了看天,对我说:“纪虞,我要走了。”
我没听懂他说的是什么,他也不理我,伸手直接开始拔我身上的箭弩,血喷溅出去的时候,我连开口骂他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死小孩是要干什么?
“走之前给你留点东西。”他笑着说。
淡绿色的光芒凝聚于他的双手,回春般的气息漫过我的四肢百骸,伤口渐渐愈合,血液也似乎渐渐回流。我视线清明,看到鲜红的血丝正划过他苍白的嘴角。
“切,在人界限制真多。”他轻咳一声,伸手擦了擦嘴角,又抬头看了看天。
这回我看清了,天边确有一颗星辰化为冷厉流光,刺入了他眉心的宝石。
“再见,纪虞。”他伸手拂过我的眉头,笑得天地失色。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
☆、花零
我推开窗户,带着浑身雨水的湿气冲入房中,引得桌案前执笔长书的那人回过头来。一张脸映着摇曳的烛火,眉眼、鼻梁、嘴唇,熟悉得太过恍惚。
“小虞?”隋岳放下笔杆,站起身向我迎过来。
“哥哥。”我倒向他,在他接住我的瞬间将短刃递入了他的心脏。
他睁大眼睛望着我,眼中充满震撼。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倒在我面前,居然沉默地扯了下嘴角。
“小虞……你……”他躺在血泊里向我伸手过来,“……为什么?”
我冷笑:“你问我为什么?我只是来拿回我所失去的罢了。”我蹲下身,将手中的物事递到他面前,资质绝佳的寒罗玉状似一片柏叶,叶柄处刻了小小的一个“岳”字,正是隋岳的族牌。他没有再说话,瞳孔散开。我将手中的玉牌放到他胸口上,敛了眼。
颜子惑消失后不久,天开始下雨。
我抱着膝盖靠在山壁上,仰起头却也看不到星星。雨水落进眼睛里,又疼又冷。我沉默着低头,强迫自己把失去头颅的杀手头领掉落出来的碧玉捡了起来,细细辨认,确然是,隋岳的族令。
果然我感觉到的熟悉感并不是错觉,这队人,是隋家的阴影,青门的杀手,只有隋岳的族令可以调动。
眼前的画面蜂拥而来,一会儿是围墙上止青执埙而奏如雪月光;一会儿是闫雾楼中颜子惑魅惑众生的霓裳胡旋;一会儿又是曲阳山充满草木香气的囚笼里,哥哥微笑的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了他。我的人生,我的悲喜,我的爱恨,我的价值……我从没有试图逃避试图反抗,我用尽全力成为他,为他笑为他杀人,为他丢掉我自己!可是为什么……
与我一奶同胞的亲哥哥啊,他想我死。
我突然想笑。
我仰着头肆意地笑了一会儿,按原路,回到了洛阳隋府。
这一刻,我看着他浸着血和雨水的脸,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我几乎觉得,死在那里的其实是我自己。
门口出现了响动,我却懒得再动弹,仍旧蹲在那里,头也不抬。
脚步声是两个人,一个开口说话,是阿军。只听他道:“老爷,那青门的领头还未回来,若是不快些将族令放回去,只怕是要给公子发现了。”
我脑中一炸,好像没有听懂,雨哗啦哗啦地下。
阿军又道:“这个点还没来复命,莫不是出什么意外了吧。”
另一个道:“那条路是绝路,若非有神仙相助,他是决计不可能走脱的。”顿了一顿,语气悠远再道,“其实,我是很对那个孩子不住的……不过,当年那位先生留下的锦囊中言,唯有这样,才可保得家族啊。”
有什么东西……死掉了呢?
阿军又道:“那……”
一阵沉默,雨声乍然更大了。
我缓缓站起身,侧头去看门口的两个人。
阿军暂抛开不说,另一个苍颜白发,有一双锐利眼睛的,正是我与隋岳的生父。
我与他隔着重重雨幕,好像两头孤狼相遇,相互试探着,一触即发地凝视。
“啊!公子!”阿军看到倒在我脚下的隋岳,瞅了我两眼,便走过来。又看我没什么反应,蹲在我脚边去探隋岳的脉门。脸色僵了一下,回头朝我父亲摇头。
父亲的眼猛然睁大,怒发冲冠,爆喝了一句:“逆子!”
我沉默地看着他。
“你狼心狗肺谋弑亲兄!你……”
“我是隋岳。”我平静道。
“你不忠不孝不义,逆子!逆子啊……”
“我是隋岳。”
“逆子!逆子!”
“我是隋岳。”
第二日,隋家举家迁往河阳县。
沉淀几月,总不免想起曾经那些人那些事。我看着河阳县秃秃的山麓,只觉满目苍凉,一日梦醒,下令在全县栽种桃花。
一年后,柳容姬生下一女,取名金鹿。
几年后,遥闻洛都□□。秦南风当年废太子之后,次年杀之,赵王以此为名,联合齐王起兵,斩杀秦南风于宋朱宫中,连诛鲁公秦谧。诸王为争夺中央政权,不断进行内战,生灵涂炭,血染版图。不断有人揭竿而起,不断被镇压被屠杀,整个王朝动乱不堪,苟延残喘,这段历史历时十六年,史称八王之乱。
到后来赵王废帝自立为皇,得到一个气数将尽的王朝。小年后,国灭。
那已是后话了。
姬绥姬云这两位兄弟也死于某次动乱,姬绥死前三呼“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悔入仕途之典。
听到这个消息时正是初春,桃花新放,夭夭灼灼铺满县令府后山山野。我望着窗外新野长长叹了口气,杯中三根新茶悠悠竖起。
洛阳动乱,几乎影响不了这遥遥小县城的平和氛围。河阳虽小,正好好独立世外一般,我年年独立窗边看着满山花海落尽,岁岁静好而过。
这日,我又依窗看花凋。那艳霞似的花朵自枝头徐徐坠落,映着岑白月光,仿佛九天仙子盘桓落下。
“夫君,多少年了。”柳容姬走到我身旁,与我一同望着窗外。静立了一会儿,她拉过我的手放到她胸前,另一只手抚过我的脸,迫我与她对视。
“夫君……你不想,不想……”她脸颊红润,微微低下了头。窗外的花影隐隐变幻着,映着她脸颊温润。我摸了她的头顶,对她道:“不早了,去歇息吧。”又背过身去。
花朵飘零,好像那些年那些人的影子的停驻,昙花一现,惊艳了那段时光,温柔却短暂。
“夫君。”柳容姬却并没有像平日一样乖乖退去,低沉着道,“我知晓,我们也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心里住着的那个人,想也并不是我可以替代的。你……你这日日年年睹花思人,却也不是办法……你就不能、不能将我当成那个人么?”她越说越激动,眼泪涌出,到后来很有几分歇斯底里。
“金鹿一天天长大了,我、我还未有所出……我嫁给你、嫁给你……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啊……”
我捉住她胡乱舞动的双手,冷声压过她的哭喊道:“容姬,别闹。”又朝门外喊:“来人,将夫人带去休息。”
她被几个侍女扶着出门的时候,回过头来,眼神漆黑:“你莫要后悔。”
我与她对视半秒,不可抑止地笑了。
我要如何后悔?我还能够,如何后悔?
“恭喜知县大人,夫人有喜了。”我看着大夫殷切的眼睛,又侧头去看床上的柳容姬。
她一张脸煞白如纸,显得一双黑眸又大又深,眼神充满苦涩与惊恐,整个嘴唇都在颤抖。
我打赏了一旁的大夫,请了他出去。之后回到柳容姬床边,抚上她的手,替她理了理鬓发。她一下子猛抓住我的手,双手冰冷,又是泪如雨下。我抱住她,在她耳边说:“你莫担心,好好养着身体,这个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她死死地抓着我的手,极低极低地哭泣,一遍一遍地说:“我该死我该死……”
我抱着她一整晚,心底无波无澜。
那场悲剧来得毫无征兆。十二月隆冬里,风雪呼啸,房中烛火摇曳,女子的哭声,吆喝声,器皿碰撞声响成一片。金鹿趴在我身上,问我:“爹爹,娘亲是不是很疼?她哭得那么大声,小弟弟不喜欢娘亲么?怎么那样欺负娘亲呢?”
我刮了她的鼻子,笑道:“你出生时也是一个样,那你喜欢娘亲么?”
金鹿转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正要开口,房中有了大动静。产婆吼了句“生了生了”,四下一阵安静,过了一会儿,女子极其悲哀的哭声凄厉拉扯而出。
我放下金鹿冲进屋里。正撞上要出来的产婆,产婆一脸苦相地诉道:“哎哟,小公子生下来气息就微弱,哭都没哭一声,将将含上他娘亲的奶嘴就夭了。其实那本就是个九分的死胎,离开娘胎时就已经入了地下,抢不回来的。”
柳容姬跪在床上痛哭失声,高喊着:“报应报应,苍天有眼,一切都是报应!我不该我不该……哈哈哈,报应!”
所谓祸不单行,仅仅三年过后,也是隆冬,金鹿染了一场疟疾,风卷残云般卷去了女儿青春的生命。隋岳的女儿,就这样在她将将十二的这一年,花般凋零。
我与容姬在金鹿坟前摆上一束白菊时,我听到身畔妻子长长地叹一口气,力气耗尽一般,一点点塌陷下去,然后一病不起。
“夫君,其实我知道呐。”容姬躺在床上,虚弱地像是风一吹就会消散。但是她静静地笑着,温婉如水。
我将视线从窗外的花树上移回,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
“其实我知道呐……”她停下来微微喘息,隔了一会儿才开口,“我知道……其实你不是他……从一开始……我、我就知道……”
我沉默地看着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忘了该如何表达惊喜悲欢一类的情绪了。
“你不是他……你就是你……在闫雾楼见到你的第、第一面的时候……我就记住了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你们的身体里……住着不一样的魂。”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我仍旧沉默地看着她,她的脸白得几乎透明,鬓发不知何时竟已微微苍白,她定定地注视我,瞳孔却渐渐散开。
我伸手理了理她的鬓发,微笑:“我是隋岳。”
“这样啊……”她也微笑,温婉如水,仿佛多少年前的月白风清。
我记忆中的柳容姬啊,始终都着一身鹅黄长裙,在闫雾楼中温和微笑着的女孩。单纯的眼睛,干净的气息。两日后,我将那个女孩埋葬在了县令府后山的桃林里。
之后几年,百无聊赖,我专注写诗。
小些听闻,当年当人,支撑得也很艰难。
我知晓程潜大哥那年可是八抬大轿纳娶了绿珠为妾,十数年来如一日地宠着爱着。所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赵王既已君临天下,却有意打压当年我们这一些人。孙秀者,暗中恋慕绿珠多年,一直碍于赵王与程潜的关系只敢意淫罢了,此番却狗仗人势,明目张胆向程潜讨要绿珠。程潜断然拒绝,惹怒孙秀,回朝诬告。赵王既有意洗刷当年的暗影,自然是顺理成章地承了孙秀的好意,一纸诏书,宣了要拿程潜去菜市场。
据金谷侍人所说,那是一个细雨的清晨,所谓一醉解千愁,两相对坐,绿裙女子扶风弱柳倚靠矮榻,微醺,双眸却亮得惊人。撑起身为对面的程潜斟酒一杯,两行清泪悄无声息地流下。
“我因你而获罪。”程潜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愿效死于君前。”美人留下这样一句话,凄然一笑,自三丈塔楼上一坠而下,血流七尺,顺着小雨蔓延开去,仿佛隆春绿茵上盛放一朵血色花朵。
程潜背脊挺立,杯杯郁酒下去,背影不动分毫。
三日后,程潜被乱兵杀于东市。
再说左元,元康末年,秦谧被诛后,左元退居宜春里,专意典籍。后又移居冀州。我曾去冀州与他有过一次会面,他热情地接待了我,带我逛遍冀州盛景,听戏对弈。我发现他与之前有莫大区别,他瘦了很多,头发全白了,眼窝凹陷,神情却清瞿,浑身散发着一种悠然自得之意。
我知晓齐王曾想召他为记室督,他辞疾不就。我无意间问起,他摇头苦笑道:“常忆起姬绥贤弟临终那一言,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人生在世,潇洒不过短短数十年,又何必葬送在那奢靡宫廷中呢?”
我看他鹤发童颜,生活游走在青山绿水间,专意著典,也算惬意,颇感受教。
这左元,倒是我们中唯一得以善终的一位。
在我们终结后一些年,王昆也在鲜卑内斗中含冤下狱,最终冤死狱中。虽之后平反,受追封,谥号,却也改变不了他在狱中那些深入骨髓的至痛。
当年,在金谷园那棵花树下煮酒论诗笑苍天的时光仍旧历历在目,然而人会走花会凋,时光过后,一切都遍体鳞伤,人去楼空曲终人散。
我的终结来临之日,暮春的桃花将将落尽,残骸铺了一地。
一纸黄绢从洛阳辗转而来,陈年旧事翻搅而出。罪名什么的我不大记得了,反正没有平反的可能,只仔细去听了我的结果,夷三族,还真是看得起我。
这一切不知也算不算应了当年那个算命的的预言,隋家的双生子,果真是毁了这整个隋家。
我在重重包围中登上囚车,也无意回顾,暮春暖阳在前路上铺开,囚车压上去,撕裂阴影。
徒留下身后枯败的一县桃林。
☆、墨仪
我在玲珑塔中醒来,盯着塔顶的八宝图愣了十几秒。
此番历劫……历得颇为离奇。
我回味了片刻,得出一个结论。
……嗯,尔竹与颜子惑这两个,估计近日来生活得颇为无聊。
不过,这样历劫其实是有好处的,从某些方面来说。因为情劫纠缠的都是神仙,且还互相认识,这就少去了每次历劫后纠结回味的烦恼。这倒不是说在人界有了交集便回仙庭继续交集……好吧我知道这算是一方面,这样成就一段美满姻缘的也不在少数,但大多数仙友也就笑笑而过了。
拿静初来说,她首历情劫后恍惚悲伤了两百年,是因为对于那段情,她所做的只能是回忆了。而第二次历劫,很不巧的,情劫对象堪堪正是本神君,归位后,一下子就释然了。就当是着了道与纪虞玩了个小游戏,跟睡着了被元乐舔了一样,当不得真,我时时在她眼前晃,也不能说她就是看上本神君了。该是好哥们儿还是好哥们儿,该是好仇敌还是好仇敌。
要是调个对儿,换成是尔竹或者颜子惑下凡历劫,本神君也下去瞧瞧……似乎也很有意思的样子。
脑补了一篇“纪虞人界戏春图”后自觉心情颇好,胳膊小腿一蹬便一骨碌爬起来,边走到瑰仙剑旁借着光滑如镜的剑面理了理仪容,边想着师父的气是不是该消了。
剑面上映出的男子面目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却总感觉有些奇怪……我左照照右瞅瞅,捣鼓好久才渐渐想起来,之前绯冥境中被吞寤追赶的时候我心一横是将我那一头长发削了的,此番一看,应该是又被修剪过。青年神君面目干净,将将过耳的黑发细碎地贴着轮廓,倒多出几分英气来。
还不错。我拍拍脸,挺胸抬头走出塔去。
一推开门阳光刺眼,栖梓灵泽仙气扑面而来,我深深吸一口气,心说终于回家了。
“死鱼死鱼!”
有谁叫我,我循声望去,见一旁盘根错节的万年青柳上正倚靠着两个身影。
一个一身乳白长袍,栗色长发在发尾松松束起,微笑的澄净的眸子。竟是与我那一见如故的南荒二王子颜子京。
另一个我就不认得了,一身白衣,头顶一只漆黑的小髻,雪白的一张小脸上一双黑幽幽的大眼睛,神情颇为傲娇。本神君活这么两万三千多年,倒从未见过此等级别的小正太,我估摸着,这栖梓山集齐各种类型的美人,就差个这种类别的。
“子京,你来栖梓了呀。”我快步走过去,走到他们跟前,与颜子京打了招呼,便转向小正太,问颜子京道:“这位是?”
小正太跳起来拍了我的头,更为傲娇地一嘟嘴一挑眉:“死鱼,你连我都不认得了?”
我看着他的神情觉着颇为熟悉,但绝对没有在任何人脸上见过。那神情……我再一思索,电光火石一根筋搭对路了,的确熟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元乐?”我大感惊讶,“你怎么……”
“我化形了啊。你这一去三个月,我化形历时七七四十九天,你刚好在凡间呢。我醒来没有见着你,却想你这番是搞对了,不像以前英年早逝得那么早了嗯。”我看着他的小表情,若他还是只腓腓的形态,我必然已经三耳光甩过去了,可如今他顶着这一张萌翻仙庭的正太脸……我还真下不去手。
估计是我的表情有些苦逼加憋屈,颜子京在一旁笑道:“好了好了,纪虞好不容易回来,元乐你就别在这儿添堵了。”
“还是子京说话中听,”我朝挤眉弄眼的元乐微微一笑,正经道:“对了,子京,你这个时候怎么来这栖梓山了?”
栖梓独立于九重天外,几乎不与各族相交,也很少有来客。颜子京既与我交好,来自然是来得的,不过怎么也不该在我不在仙庭的这个时候来。
颜子京道:“这事还得从我那个十三弟说起,三月前湮愔上神亲自来南荒将你接走,那时候十三弟从绯冥境出来也是情势危急,父君将他抱入玄月塔中疗伤,第二日去看他却已没有人影。卓晔侥幸生还,出来时说了境中情况,父君疑心他是来这里寻你了,便点了我与他一同来了栖梓山寻我那顽皮的十三弟,到了这里,却听闻湮愔上神去了东荒大泽魇烨山,并不在栖梓。幸亏遇到攀杏上仙,知晓子惑是在人间,而在人间三千界,在哪一界,便不得而知了。父君便作罢了。”他侧头看了元乐一眼,才又道,“当是时,恰逢元乐化形,我便留下来帮着护了一回法。”
他口中的攀杏上仙说的正是我的三师姐,以预言术闻名仙庭的栖梓上仙。神仙可占凡人命数,神仙的命数,却是由天来排。而孕育于离外天仅九尺之远无音台的攀杏,却能够机缘巧合窥见仙人命数,也算是三界一绝。
和着颜子惑是带着伤跑下界去玩?这孩子真是,太能折腾了。
我很来劲:“那颜子惑他现在呢?”
“前几日叫掌凡唤回天上了,父君已去接了他回南荒。”颜子京狡黠一笑,“估计会关禁闭吧。”
啧,一家子狐狸。
驾一片青云飞向栖梓主峰,缭绕仙云中时不时有些鸾鸟隐现。
玲珑塔一般是仙置在副峰玉渎峰上,元乐在那里去接了我,通传师父的话,只叫我归来后去北栅殿中见他。
元乐私下跟我说师父还十分地生气,就等着我有知觉了去好好抽一顿。我自知元乐这厮说的话信不得,可我这小心肝还是有些忐忑。
正忐忑间,一丝危机感突兀生出,身体比思维更快反应,与一道冷风擦肩而过之后,才回头去看偷袭者。
一身黑衣,小巧玲珑的身体,细碎的黑发,血肉模糊刀伤纵横的一张脸。显然是自毁了容貌。
那人二话不说又是十几枚黑菱,我险险避过,被逼退数步。那人继续欺身过来,手握短刀,动作敏捷,刀花虚空,连闪残影。我数次险险避过,最后胳膊还是受伤。血溅出来的一刻我拼命使了一个闪身术,退开数百米,冷冷叫了声:“墨仪。”
那人一顿,又追杀过来。我侧身连躲,他不依不饶,招招致命。我抽出腰间小刀,架住他的双刃,却不想他的力气极大,直直将我压倒下去,快速坠落,我后背一痛,直直砸进某处山岩。那人仍旧压着我,一双漆黑的眸子宛如死灰。
我看着那双眼睛,喘息道:“墨仪……你是为何苦苦相逼?”
“为什么?为什么她死了,你却还活着?”极低极嘶哑的声音压抑传出,他原本漂亮的脸如今血肉翻覆,无比狰狞,双眼似乎要滴出鲜血。
“……谁?”
“为什么为什么!!”他似是陷入回忆一般,眼中确然流出血泪,不知道是凝结了多深的执念,“为什么你要入境?让我们进去就好了啊!明知道是一盘死局……你为什么还要进来?你就算粉身碎骨……他也不会看你一眼……他是狐帝啊……”双眼混沌,他在混乱嘶吼中抽出一把刀直直插了下来,又迅速抽离,我的腹部一阵剧痛,热血喷溅而出。
“什么死局……什么……”我大口大口地喘气。
“可悲啊……你这个神君,你这个虚有其表的神仙!她居然为你这样的人而死……可悲啊,可悲啊!”他一用力,将我的小刀打掉,一刀压到我的脖子上,皮肉缓缓割裂的声音传来,我动也不敢动,他忘情地笑起来,那种笑在他狰狞的脸上显得很残忍。
“我告诉你吧,可悲的人……从你进入绯冥境的那一刻起本注定的就是死局!我们都是你的殉葬者……要不是十三王子,你、你。可是,她可以不进去的啊……她……”
“杀我……有什么意义?”
“你这样……你这样的废物,凭什么、凭什么!”他笑得更疯狂,“可是有什么办法,湮愔上神就是宝贝你这个徒儿啊……他可以为你……挑起一场战争啊!”
“是么。”我觉得听到这里差不多了。
我立在虚空,看着山岩上压与被压的两个人影,淡淡地念了个咒,唤出了流火。
师父说,你想要知道一件事,有许多方法,最有效的一个就是示弱,弱得不能再弱,最好能弱到让对方一脚就能踩死你的程度,对方看你这样,有许多话就施舍给你了,你觉得听够了再强起来,强到他无法仰望的地步,这样,就算你放过了他,他下次大概也不会再想来招惹你。我觉得师父果然是个有故事的人。
巨大的血镰伴随着地狱烈焰缠绕住我的手腕,我看着被墨仪压着的那个一身鲜血的“纪虞”渐渐透明消散,等着墨仪回过头来看着我。
仙庭皆知,栖梓湮愔上神座下竹桃杏菊梅五大弟子,大师兄尔竹剑霸仙庭,二师兄代桃迷术毒术独树一帜,三师姐攀杏闻名于预言术,四师兄折菊精通变化之术,五师姐剪梅善于暗杀之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这个正要现世的老六,尤擅幻术。
“墨仪,我纪虞虽与各位师兄姐比起来算是不济,总算是师承湮愔门下,占得栖梓六君一席位,封了神君,也并不是你以为的废物一个。”
电光火石,我手握流火与他交换数招。狱焰在每次碰撞间侵袭过去一些,不愧是南荒凌月君临的一员,居然在狱焰侵袭内脏之时还能动弹。渐渐的,他动作越发停滞,抓准机会,我捏一个诀,满山藤蔓扑将过去逮住了他的四肢,我踏着虚空过去,停在他面前。
“墨仪,我只说一句……妃鸢并不是为我所杀。”我低头看着他苍白的面容,淡淡道。
墨仪惨然一笑:“神君,其实墨仪明白,墨仪只是痛不自抑,才做下如此混账之事……还望神君莫要迁怒于南荒。两族相战……是如今最不好的局面。”说完双眸一阖,作视死如归状。
“这一切,我以为你在前来栖梓之前就已有所觉悟。不过,我应了你便是。”我运起仙力,镰锋一凛,利落割下他的头颅,驭着狱焰之力将他飞散的元神焚了。
收回流火,我退到一边去看着他的身影在火焰中熊熊燃烧。
我立在逐渐黯淡的火光边,打算一直等到它熄灭。
其实我也知道,我小小纪虞在整个四海八荒格局面前根本不值一提。狐帝谦痕一举也并不见得是对我有什么恶意,说起来不过一个“情势所逼”。但我既然不愿赴死,墨仪又已起杀心,我只得将他杀了,否则是个长久的祸端。
师父还说,既起的杀心,是很难收回的,只有将它从根源斩了,才是一了百了。
☆、诓骗
我登上栖梓主峰踏入北栅殿门时,小心肝跳得有些厉害。
在见到师父时,跳得更加厉害。
屏息中只见那石凳上背对我的人影回过头来,垂地的青丝在墨阳石板上划过,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见着我,他平常道:“六儿来了啊,快快快来给为师帮把手。”
我一懵,身体已不由自主地快速移过去扶住了石桌上耸立的一杆木桩子。
那一方石桌上可谓是一片狼藉,各种样式的剪刀裁刀量尺散落,各色的线团搅成一窝,小块的碎布被缠在线里,唯一还像样点的大块正挂在师父手中,银针四布,几根木桩子横七竖八。
“师父……你在,搞什么?”我嘴角抽抽道。
“做衣服呀,你看不出来么?”他颇为认真敬业地埋头苦干,片刻,伸出一只手来,“二号剪子。”
我哪知道哪个是二号?随手递了一个没有被线缠住的过去,嘴角继续抽抽道:“师父……我记得几个月前您的兴趣似乎还在炼丹上吧……”
“唔,自从繁璘死后,为师就决定不再炼丹了。”他停下手里的工夫,抬眼望远怅然道。
“原来是这样。”我点头。
这繁璘啊,说来也是个命苦的孩子。四百年前一窝小白鼠精被代桃打包上来,蓄养殿中试验新配方。繁璘就是其中一只,也是其中唯一一只中了二师兄的新式‘春水醉’后还能找着北的,于是脱颖而出,成了二师兄的御用试毒师,可谓是百毒不侵万毒不化。二师兄代桃是个孝顺的徒儿,三百年前,听闻师父兴起炼丹,便忍痛将繁璘过给了师父。我见过繁璘几次,是个好孩子,又乖又安静,长得又可人,白白胖胖的,躺在你手心里乖巧得很。不幸的是,这孩子在上月一睡不起了,睡前,师父刚给它喂了些新式的“千日眠”,据说诊治失眠很有效。
将将元乐和我说的时候沉痛扼腕,说师尊为此很伤心。
三百年前,师父与西天佛祖讲论道法佛法,归来后便热起丹炉投身炼丹事业,自说深受感动和鼓舞,是为要普度众生。致力于研究治疗疑难杂症的灵药,却不想从“毒仙”代桃手中身经百战并成功走脱的百毒不侵万毒不化的英雄小白鼠繁璘,会这样栽了。
这委实是桩悲剧的事情,师父不再炼丹,也数情有可原,我谅解了。
“三号剪子。”师父又递过一只手来。
我看着他大刀阔斧的姿态,嘴角也不抽抽了。递过剪子,额角开始抽抽。
“师父,您老人家想要什么样的衣服告诉琉秋妈妈就好啦……或者把三师姐召回来也行啊,哪里用得着您老人家亲自动手?”见他没有搭理我,便继续道,“呀这是给谁做的啊看这色儿亮的。”
“你呀。”他没有抬头。
我感觉我这回圆满了,额角和嘴角可以同步抽抽了:“……师父,我以为,我并不太适合这个色儿……”
他放下手中那件鲜红如血的“衣服”,终于抬起头来打量我,开口:“我觉得蛮适合的。”眉一皱,再道:“你又打架了?”
我十分惊讶:“师父你如何知晓?”
“哼,为师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这一天会打几个屁。”眼色一转道,“打赢了么?”
“赢了。”我道。
“赢了就不说了。”他站起来,低头看了看铺展在桌上那团形貌凄惨的红“衣”,又看了看我,皱眉:“唔,这个衣服做得好像是有些糟糕……”
你终于发现了。我呼了口气。
“好吧,以后再说,六儿你跟过来,为师给你准备了礼物。”他伸手拉了我,转头便抛弃了那一桌子狼藉的产物。
他这个性子……我已然习惯了。想他老人家七百年前专注于歌技,一千年前专注于钓鱼,三千年前专注于酿酒。我估摸着这此后两三百年,裁缝必又是师父的一大专注。
这倒不是说师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个长性,他活得太久,经历得太多了,不找些乐趣,那也太悲催了。
从我回来,师父没有提一句南荒之事,我感觉心中悬着总是不好,一件事不解决干净那就不爽快,便道:“师父,我……”
“南荒之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为师后来想想,也是为师的不对。”师父打断我,目不斜视地走着。我在心中更为敬佩他,感情他果真是看我一眼就知道我心中的那些小九九。只听他低声续道,“为师考虑不足,明知阿焰心中有嫌隙,还是叫你去了。却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他竟还是那般孤注一掷的性子,倒连累了你受苦。”
我有些听不分明,却不再开口。师父的话中有太多的故事,太多过去,我不好追问。
走到北栅殿后园,师父回过头来笑颜如花道:“六儿这么快飞升神君,着实给为师争气,为师给你准备了好东西。”说着推开后园的门,一股腾腾瑞气扑面而来。
只见园中菩提树下静卧着一头浑身雪白,额生独角的瑞兽,一股股浓郁的仙泽铺展开来,满园植被似乎都随着瑞兽的呼吸沉淀着。竟然是一头白泽。
“喜欢么六儿?为师好说歹说羁狂那家伙才答应换给我的。”师父在一旁笑道。
“你拿什么换的啊?”我飘忽道。
“结笼花啊。”
“……”我愣了半刻,回过味儿来道,“也就是说……我自己去南荒摘了花你拿去换了礼物来送给我?”
“自己的钱自己挣嘛。”
九重天,南天门。
颜子京在半途遇见了熟人,作揖拜别了。师父领着我及元乐踏进门去,众位小仙拜倒一片。
迎面而来一个身影,金色衣裙,发鬓高挽,正是静初。我还从未见过静初穿扮得如此华丽,也没觉得我这个青梅竹马打扮起来竟是有这般貌美惊艳。
她走到我们面前,唤道:“阿舅,纪虞……这是元乐吧,听闻你化形,却不想化得这般好看。”
元乐受了赞赏,很得瑟。
静初与元乐笑了两句,便领着我们走入了天宫。
此番天后娘娘万年大寿在即,各路人马筹备得都很急切,九重天也不像个九重天的样子,仙乐大殿中来来往往尽是穿梭的人影,大殿可谓富丽堂皇,半点也找不出清静无为的样子。
“哎呀,不知湮愔上神仙驾,失了礼数,还望上神宽恕。静初,你也忒不懂事了点,上神仙临,也不打个招呼先。”我正在揉眼时迎面款款走来一个人影,那真可谓是步履娉婷,摇曳多姿,头顶上一支桃花钗摇摇晃晃,瞅着师父的眼神能滴出水来。整个一水灵灵大桃花。
“公主莫怪静初,我等兴起过来,之前也并未告知静初。六儿,这是湉丹公主。”师父淡淡道,又迎着那桃花儿要滴出水来的眼睛再淡淡道,“公主,此为拙徒。”
“公主安好,小可纪虞,承师父第六座下。”我颔首道。
栖梓的规矩,说的是师父的亲传弟子是要位列神君之后才能出山的,一方面是能够自保,一方面是不给栖梓丢脸。我猜想师父之前差我去那一趟南荒,是为让我在诸神中露个脸,哪想我这一趟脸露得很有几分窝囊,便只能此番亲自带我出山,将我正式介绍给仙庭。
“上神座下的弟子,可都是我们仙庭的不世之才。妾身有礼了。”那桃花虚虚一福身,便又转向师父眼波脉脉道,“上神不如先移步去蟠桃园歇着,湉丹最近得了个戏耍的活儿,上神不嫌弃,湉丹盼着能给上神瞧瞧。”
“不了,本座还有事,公主,不奉陪。”师父说了就走。
那桃花一把拉住师父的衣角,可怜道:“上神上神,湉丹好容易才学会的,上神您就看看吧。”
我无语地想着:就这个心性,还能如此纠缠师父,真是颇为勇敢。
想本神君这位师父,堂堂洪荒上神,这四海八荒,到不需要看哪个的脸色。胆敢这般纠缠他的,别说是天族公主,就是天后娘娘……呸呸。总之,师父对各类不知好歹的桃花是最没耐性的。果不其然,他老人家下一刻冷了脸色,跟个冰块似的,生硬道:“不了,湉丹公主有功夫,可以到那个戏台子上去耍,想必有很多人都有心一睹。”说完领着我与元乐就走了开去。
我与桃花擦身而过之时,桃花就有盈盈泪下的趋势:“上神……”
“皇姐,我看刚刚母后找你好久了,你快些过去吧。”静初打断桃花的话,桃花看着师父的背影,跺了两跺脚,转身走了。
此番天后娘娘大寿,并着太子大婚,两件喜事就要一并办了。静初几月前便与天族三殿下订了亲,就是天族的准儿媳妇,自然是要在天族里帮忙的,这段时间都住在九重天,这下正是在帮忙布置仙乐殿及迎接宾客。
不远处有人在招呼静初,她应了一声,便向师父道:“阿舅,不如你们先去周围逛一逛,静初一会儿得空再来陪你们。”
“行呀,你先忙你的。”师父点头。
静初前脚刚走,后脚羁狂便来了。
那厮仍旧是一头标志性的张扬红发,一身精致的玄色长袍也裹不住强健的身材,唤了一声阿愔后转向我,说话的口气一如既往的讨厌:“小子,你怎么又瘦了?还是娘娘腔腔的。”
我扯了扯嘴角道:“师叔说笑了,小侄这次回来胖了一圈,感觉神清气爽。”
“开玩笑,你以为我魇烨山万年玄冰榻是随便躺的?阿愔的心羽是随便取的?”羁狂冷笑。
“羁狂。”师父在一旁冷声道。
“师父,你……为我取了心羽?”我就说这次醒来怎么感觉浑身舒畅无比,仙脉也拓宽几分似的,浑身遗毒不见分毫,却原来,是师父为我取了他的心羽么?
“你莫听你师叔大惊小怪,那些羽毛万万年就长出一片片。”师父淡定道,“六儿,你在关心为师么?”
“纪虞自然要关心师父。”
“真乖。”师父伸手就要拍我的头。羁狂却鬼一般地出现在我与师父中间,冲我怪笑道:“小子,我的遐遐乖巧不乖巧?”
“乖巧,乖巧得很。”我干笑道。
他口中的遐遐,便是羁狂换给师父,师父又赠给我的那头白泽。上九重天之前,我欲图将她驯服,却一不小心被推到压了,被压得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还是师父亲自动手将她重新拴回了树上,最后一刻那厮还一尾巴甩了我一嘴巴。看来,驯服这上古神兽估计会是一条艰辛而漫长的路程。
师父被羁狂拖走了,徒留我与元乐萧瑟在风中。
“那我们怎么办?逛逛?”元乐仰头问我。
“逛逛。”我点头肯定。
九重天这个地方,与栖梓山啊南荒啊这些地方不同,要的就是四个字,规整大气。修得最好的就是殿宇,还有假山流水,林木花草,精致规整,看似错落有致,却不知道是哪样的奇门遁甲,都有规矩讲究。
我与元乐可劲儿向人少的地方钻,走入一群假山林,不知道入了哪个阵法,钻不出去了。
一处假山流水后隐隐传出交谈之声。
听墙角根本不是什么好道德之事,我欲避了,元乐却欣然将我拉住,还凑近了些去听。听了两句脸色一变,又想将我拉走。元乐的反应让我很在意,且不得不承认众生生来都有这个听墙角的坏毛病,说清静无为那是死要面子瞎吹的。于是,这次换我拉了元乐凑过去听,他居然想叫,我施个术封了他的声气,制住他,又凝神去听。
只听那厢一人道:“晋兄,最近文思如何?可又有突破?”
另一个道:“嗨呀莫提了,最近执笔可难,不仅掌凡要抱怨说那凡人命格总千篇一律,还有些贵人常兴起去凡间捣捣,那些凡人的命数哪里禁得起那几位捣鼓?一小瞬就改倒一大片,可凭那几位的身份纵使是天君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遣掌凡去请归。掌凡也是苦命,这不,前些日子还又去请了位回天尘府呢。”这声音我听着耳熟,好像就是那个有过几面之缘的颇富贵的司命星君。
另一个安抚:“晋兄也别太烦恼,左不过是凡人的命数,乱了也就乱了吧。云烟一隅而已,凭得我们烦心,莫耽了仙途。”
司命苦闷道:“若全是凡人那倒还好,左不过几日俸禄的事,可是……”顿了一顿,压低了声音才又开口,那耳语我几乎听不见了,便指了一叶青藤垂下去偷听,对话声又传入我的耳朵。
可能错过了两句,此时已是另一个在说:“那一位的命数也有人敢乱?是哪一位下界的?倒真敢触湮愔上神的逆羽。”
师父?我心一颤,更加凝神去听。
司命道:“我与你说了,那你可不能同他人道。”隔了一会儿,神秘续道,“是虚妄山那位‘剑仙’以及南荒那位传奇的十三殿下。”
“真有这事?”那一个惊道。
司命又道:“可不是么。这事让掌凡好不为难,禀了天君,天君他老人家又指谓不明,掌凡只能硬着头皮下界去将那二位‘请’了回来。半途,十三殿下便让谦痕帝君接了回去……开玩笑,掌凡哪里敢拦?只将尔竹上神领回了天尘府。你知晓,未上报就下凡乱命的神族可都要受法,你又知晓前不久天君才再次严明了法度。可那是尔竹上神啊,天君作不出面状,掌凡又哪里敢动?只能将上神请回天尘府留了几日,也算是对外界有个交待。你问这几日做了什么事?能做什么?不过是下了两局棋,我揣着掌凡要感谢好一阵子二百年前在终南山与南极老仙呆的那几日长的棋艺了。”
“啧啧以这两位的身份,即便是湮愔上神也不好责什么了。只可惜了晋兄写的那段命数呢。吾可知晋兄每番为那八宝玲珑仙塔投写的命格,可都是绞尽心血呐!”
司命回道:“是啊,这回那双生兄弟的梗可是思虑好久的呢。唉,你说湮愔上神那般人物,怎么会那么执着于断袖情呢,真是可惜了……”
我皱了眉头,被绕得有点晕,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没有明白什么。这一愣神,仙力有些不稳,没看住元乐。那厮原身是位列上古神兽之腓腓,听觉真可谓是秋毫必觉,我听到的他自然也听得一清二楚,眨眼间,白影一闪,元乐已窜出假山的隐蔽去,威风凛凛地立在那两个说小话的神仙面前,眼神睥睨。
“大胆!司命星君,寒海真人,你们可知妄议上神该当何罪?”
我仍旧愣在山石后面,感觉完全五雷轰顶。
师父你又诓我!
☆、樱落
此时正是九重天最好的时节,九重天樱开得颇为繁盛,烟霞似的铺满了枝头。
两个身影对坐在天樱林中的青石凳上,一个青衣,一个玄袍,面对一盏残棋,旁置一壶清酒。林中隐隐有清逸的鸟鸣凤鸾声,漫天华英落下,美如画卷。
然而,如此仙境画卷中,却突然炸出一个十分不和谐的因子。
这个不和谐的因子,堪堪正是本神君。
“师父!你怎么能又这么诓我!”
一声怒吼渐进,惊起一林子鸾鸟。湮愔手一抖,白子落下,一局棋本就惨烈,步步关键,这下白子一下子陷入危机,湮愔的额角跳了两跳。
“你又怎么诓他了?”大兵压境的局面给破了,对面的羁狂心中高兴,气定神闲地落下一子。
湮愔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两眼,心不在焉道:“我诓他那么多事儿,我哪儿知道是哪件?”
“要我说,你这个师父也当得忒不像样了点。不如就让他们出师了,你到我那儿去住着,也清闲得很。”羁狂喝了口酒,轻笑,“快下。”
湮愔瞥他一眼,一挥袖……把棋盘掀了:“你输都输了,还下什么下。”
羁狂正在仰头饮酒,斜着眼瞧了湮愔一眼。青衣上神一头碧发妖娆,眉目间却还能寻出当年青年神君飞扬跋扈的神气,然而那眼中,却逐年深得有些粘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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