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致双生花开如荼·上 作者:鸾子
正文 第8节
致双生花开如荼·上 作者:鸾子
第8节
我一股脑冲进天樱林,冲到师父与羁狂下棋的那座青石桌凳前,一巴掌按在棋盘上,卷起一地花瓣。
“师父!我说你怎么能这样呢?”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希望能给他点压迫感,所谓良心发现。
刚刚元乐跳出去一吼,司命与寒海真人惊得不可谓不凶,作势几乎就要盈盈拜倒,顺过气回过头一看元乐,憋好的一口长气一下子就泄了,司命试探道:“额……这位……小仙君?”寒海真人道:“来来来,好可爱的小仙君,老朽这里还有一颗糖……”
听到这里我实在听不下去了,缓缓从假山后走了出去。
寒海真人有些茫然,司命在一旁颤巍巍道:“纪……纪虞神君。”
“神君。”元乐不愧是个忒会做面子功夫的奇腓腓,低眉顺眼的样子让我觉得这个世界有点幻灭。
“司命。”我端起栖梓神君的架子,眼神一渺然,下巴一挑,还算是有模有样,冷然道:“司命,你胆子够大啊。”眉眼一蔑,“来,你再说说你对我师父还有什么意见?”
“不……不敢。”
我再道:“你说,你给玲珑塔写些命格还真是难为你了,你可知道这四海八荒,得幸见过玲珑塔的又有几个?”
“神君赎罪,小仙、小仙知错,再、再不敢妄议上神……能为玲珑塔投写命格,是小仙几世修来的福分。”
我再道:“我问你,你可还记得你为玲珑塔写了多少篇命格?”
“从两万两千三百四十七年前开始到今,总共投写了八十七篇情劫命,十篇乱世劫,八篇盛世劫。”司命飞快答道,埋着的头偷偷起来瞄了我两眼,见我正在看他,又低下去。
“算你还懂得起,以后也应多嚼些舌根,多锻炼锻炼脑力。”我完全无意识地说着这篇话,也算二师兄以前教我呛人教得很有成果。
我注意听了,司命刚刚说的这些数字,全部,都与我所历的劫数,一一对应上了。
“六儿,”师父抬起眼来看着我,那双似蓝似绿的眼眸九天瑶池般干净、平静……理直气壮,“别吵,没看到师父在与你师叔下棋呢。”
我看着干干净净的棋盘,嘴角抽搐道:“……师父,你刚刚又把棋盘掀了吧……我说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能老这样干呢?”
“哪有,我们是正准备开始下,你问你师叔。”师父低下头淡定无比地落了第一颗子,又淡定无比地向对面的羁狂道:“快下。”
羁狂轻笑着落了一子。
“师父!”我吊着师父的胳膊使劲地摇啊摇,憋出一副十分像样的哭腔:“纪虞对你老人家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你怎么能够对纪虞如此无情无义,随便诓骗都不带打岔的呜呜……”
“六儿别闹。”师父终于无奈地看着我,“为师哪里又诓你了?”
“你说呢!师父你怎么能这样……”我继续假哭,心说这老家伙不知道诓了我多少事情,以不变应万变,先把他的话能套多少套多少。
“嗯……你说的那件事啊。”师父恍然大悟状。
“可不就是那件事么!”
“那件事也并没有什么不妥啊。”
“可是师父……纪虞觉得您不该在那件事上诓我。”
“大诓伤身小诓怡情嘛。”
“师父……”
“六儿,”他打断我的眼泪攻势,正经道:“你信为师不信?”
“不信。”我摇头。
一旁羁狂猛地笑了一声,师父一脸悲剧状,苦闷道:“你这破孩子怎么能不信为师呢?你说,为师有害过你么?”
“没有。”我再摇头。
“那你为什么不信为师呢?你只需要知道,我湮愔永远不会害你就行了。”
我看着师父澈然的眼睛,意识到想从他嘴巴里套出话来比让元乐三天不睡觉还困难。只得丧气道:“师父,我刚刚遇见司命了……玲珑塔中的命格明明就是司命投写进去的,你何以说那是玲珑塔随机历的?”
再看那老家伙一脸正儿八经的神情,明知他心里一定是“原来是这回事”这样,可无论如何我也套不出点其他的事情了。我曾无数次尝试过要在语言上胜过师父哪怕一次,为此趁师父闭关期间,与四海八荒有名的“毒舌刺头”代桃苦练了三年,雄心壮志等到师父出关,半柱香内被侃得□□,痛不欲生。之后多次尝试,研究了假哭、撒娇、撒泼、威胁等数十种功法,每每却惨败而归。至今战绩为零。
“我就说这件事没有什么不妥嘛。为师为什么要诓你,你需得参。为什么不能让你晓得是司命所作,你需得参。”老家伙作循循善诱的形容。
参你的大头鬼!我拽住他的胳膊又欲接着假哭:“师父……纪虞参了没参透啊……你老人家就发发慈悲指点迷津吧!”
他叹气道:“六儿,为师知晓你的性子。你想一想,若是你知晓了你的情劫命都是司命撰写的,难保你不会去找人家司命麻烦。”
“师父……在你心里,我有那么恶劣么?这八荒四海的凡尘劫都是人司命写,也没几个去找人家报复的啊,你委实将我想得太混账了些。”我感觉我的世界观都被颠覆了……像我如此淳朴善良的一个人!啊!怎么能作出那种事呢!
“就算不会当面找茬,见到了也没什么好脸色。”师父语重心长道,“六儿……下凡历劫时化的凡身的性格是仙身直接决定的……”
“死鱼死鱼总算追上你了,你跑那么快干什么?”元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但我仍旧沉浸在世界观崩毁的绝望中,懒得理他。
“好了小子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我和你师父还要杀棋呢。”羁狂讨厌的声音催促道。
静初是在天樱林边无音崖找到我们的。
无音崖边一方玉台,一面绝谷悬崖,一面天樱飘扬。抢了元乐将将在酒宴上顺的一壶白玉酿,美其名曰“你未成年不得沾酒”。
元乐拼死反抗,扑上来就抢,奈何他这形化得,不仅脸是一张正太脸,这身段,也是一个标标准准正太身,我将白玉酿举起,那厮如何蹦也够不到,我仰起头喝了一口,欠兮兮地对他笑。
手中的白玉酿突然被一股绵薄的力量缠住,酒壶一斜,被另一只手接住,静初假怒的声音:“纪虞,你又欺负元乐。”
我转身,看到的是静初灿灿然的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玉台上有碧玉桌椅,我与静初对坐桌前,元乐坐我两中间打酱油。我把将将毁掉我世界观的那件事讲给她听,免不了有些主观意愿,还加上元乐在一旁吹牛打屁,我之后回想起来,静初能将这个事儿听得基本明白,着实是个人才。
“纪虞,我觉着,这事儿你也不能怪你师父。”静初点头,“我觉着他不告诉你是对的。”
我很受打击:“……你也觉得我是,是那小心眼种人?”
“不,你是睚眦必报,咳……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恩仇明断的人。”静初肯定道。
我得到了些许安慰,觉得破碎的世界观片片粘了回去。
“不过嘛,就这个情况来说,虽司命与你断不是有什么仇,可是,你总还是会耍些无伤大雅的把戏戏弄戏弄司命的,你得承认。”元乐淡定地喝了一口酒。
我再受了打击,暗自颓废了会儿,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对了,静初,我为你带了礼物。”我从须弥境中取出那从南荒绯冥境中摘取的那棵蓅忧草,一十三片蓝绿色叶片在九重天悠悠仙气中摇摇晃晃。
“满修为的蓅忧草!”静初的眼睛一下子放光,“看样子要化形了。纪虞纪虞,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好不好,以后它就是我们的孩子了。”
“……静初,你居然要放任它化形么?不用玄冰封存或者炼丹熬水吃掉它么?”
这蓅忧草是四海八荒众仙众魔求而不得的灵草,功能众多。和某人血连服,可抓此人心意;和某人泪连服,可忘此人情缘;灵草养于房中,可集仙泽,可聚灵气,美容养颜,安神保胎……总之功能可多,我觉着吧,都比化形有用。
“我服蓅忧草又有何用?蓅忧草本就罕见,化形的就更是少见,且它又是纪虞你给我的,来,起个名儿吧。”静初颇为高兴,捧着那株蓅忧草直乐。在我一连说了“蓅蓅、忧忧、草草”被她连甩几个大白眼之后,她自顾自地言道:“纪灵,纪灵好不好听?”
“姐姐……它怎么能跟着我姓?我觉着静灵还要好听一些。”我汗颜道,这要是让天族那位三殿下得知此事,本神君该怎么在这天宫呆下去?本神君可没有意愿要成为一顶鲜亮鲜亮的绿帽子。
可静初压根儿就不理我,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嬉笑道:“纪灵,纪灵,阿爹阿娘都等着呢,你要快些长大啊。”
“死鱼,你不给静初说说给她这玩意儿的名目么?”元乐在一边不冷不热道。
我确是忘了,连忙道:“哦,忘说了。前些日子我不是在凡间历劫么,错了你与三殿下订婚礼,今回算是补上,补上。”
“是么。”静初的笑容霎时收敛了几分,将蓅忧草收回她的须弥境,起身,背过身去走开了几步,眼里寒光一闪,泠泠寒雪剑在手,款款回身过来,清冽寒光衬得一张面容偏的显出几分冷艳。
“纪虞,你既封了神君,左右咱两还没有切磋过一场,今次来罢。”
搞不清楚她在生什么气,不过嘛,我在人界历劫历得着实窝囊,手早就痒痒了。我如今神位与静初相当,这打起来,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结果。
☆、升龙
以前与静初的切磋,十有七次是以静初的剑架在我脖子上收场,另三次是我以幻术取胜。其实按理说,我历过上百回红尘劫她却只历过区区两回,我也不至于真的打不过她。确实是因为我的招式,除却幻术,就须得祭出流火来,多半都是暴戾的杀招,平日切磋,是断断不敢使用的。
师父的教导,与仙庭大多数要求徒儿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师父们不同。他看准我们的资质,让我们精研,教我们孤注一掷,他说这个世界起手无回。
不巧,他看出来的我的资质,总结起来八个字: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握住流火的时候我就是个杀神,大招一放,百里之内片甲不留。听起来霸道,可放在平日,我却只能乖得像个小绵羊。
譬如现下,与静初切磋,我是不可能唤出流火的。
静初站在天樱林里,手中的寒雪剑一挑,一股气流升腾而起,粉红色的花瓣被卷起,围绕着她旋转。她的长发翩飞,灿灿金色裙摆飘扬,果真像极了生就在九重天宫的神女。
我抽出腰间的小刀,这把刀是在我两万岁上二师兄赠我的,是用他的那头坐骑夫诸褪下的角做成,二师兄诗意地给他命名为徊君刃。
静初长剑一凛,飘忽过来,剑上寒光席卷着遍地落英,极为漂亮的一招开场。我将身一错,忽悠进一边的樱林。静初那招看似声势浩大,却居然分外灵活,卷地的落樱散开,唯余一人一剑倏然滑入樱林,追击过来,我只觉面前一片寒光袭人。
剑逼面门,我用徊君在那剑尖一搭,借力从她头上越过,她收势不住,将前边的一棵九重天樱直接震断。待她回身攻来,我已唤出数道幻影,白衣幻影游走在夭夭灼灼的天樱林中,停于树梢、树后、树间,皆生的是我的样貌,散的是我的仙泽,我站在数个我自己中间,微笑着看着静初。
自从我飞升神君之后,驾驭幻影越发得心应手,现在,若非师父那个级别的尊神出手,没有哪个神仙能一眼识破我的真身。
静初闭目静止了一会儿,再环顾了一眼四周,微微皱眉,抬手挽了一个剑花,念一个诀,凭的卷起一阵龙卷大风,风中五彩巨鸟的影子渐渐凝聚,金裙的神女在风暴中心凝眸念诀,衣袂飘飘。
狂风扑面而来。
静初居然用了五攸诀。借来了精卫先灵的力量。
常人见这等声势估计都当先退守入定,见机行事,却不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师父常说,天道度衡,没有谁能占尽天意,也没有谁会将之尽失,一切皆有因果,劫缘终将悉数轮回。强大的招式都有禁制,声势越是浩大的招式越是有弱点。
我唤起狱焰,冲进风暴中间。另外数道幻影也跟将进去,同我一模一样。不过他们个个都是我本体的十分之一修为,进入风中没多久便被撕碎。
进入风眼,静初双眸猛地睁开来,风暴消散,提剑就直刺我面门。我不避不让,突刺过去,她的长剑已到我眉心,她却忽然转身。我一笑,不出所料。
小小切磋,静初断断不会祭出五攸诀的,不过虚张声势而已,迫我入风破诀。但若我不入,待她凝好诀那我不唤流火的话也只得认输了。若我入了,便可逼出我的本体,破掉我的幻术。然而在狂风散去的刹那,我又可唤出幻影,静初在关键时刻转身,是认定了我的本体却是在她身后,正面的这个,才是幻影。我曾经这样胜过她,她心有余悸。说到底,我们两个,就是太熟了。
我赌她会这样判断,她果真如是,回过身去,确然又有一个纪虞。她横剑过去,与那纪虞交换一招便感不对,想要回头,却已晚了。
我的徊君刃已指她背心,正欲回收,切磋告一段落。静初的身影却蓦地一闪。
“纪虞!”一旁跟来的元乐大喊一声,我握着徊君刃的手一震,徊君脱手而出。我一个闪身退出两丈。
却见静初正被一人拥在怀中,那人长剑在手,身长玉立,眉目端肃,正是九重天上的三殿下,皇舒玄。
只听他冷然道:“纪虞神君,此地为九重天天樱林,神君此番作为,对我天族三王妃的,又是个什么道理?”
我拱手赔罪:“纪虞过火,不辨何时何地,冒犯了三王妃,却给殿下、王妃赔个不是。”
皇舒玄道:“单单只赔个不是?神君将将,可是险些伤了我的王妃。”
“纪虞不会伤害静初的。他们这样切磋玩闹了上万年,也是三殿下并不了解的。”元乐在一边冷冷抢白。这个奇腓腓,虽平日与我毫不对付,但在栖梓山的脸面下,立场向来是摆得颇为端正,栖梓山的门庭,始终一致对外。
静初也道:“是我要与纪虞切磋的,你莫为难他。”
皇舒玄低头看她,一下将她打横抱起,叹道:“打架打得这样窝囊,你也好意思说。”转身离去,期间停了一次,丢下一句:“明日午时,升龙台候着神君,切磋切磋,不伤和气,也不碍事。天族的脸,需得天族的人找回来。”
元乐捡起掉落一边的徊君丢给我,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元乐,你说明天这一场架,我该怎么打?”我跟上他,与他并肩走着。
“该怎么打怎么打呗,难不成咱们还怕他天族怎的。”元乐毫不在意。
七千年前,我曾与北海蛟族的小皇子打过一架,那一架打得颇为惨烈,那小皇子将我打得头破血流,我一激动,失手就斩了他的手臂。于是当晚被吓得不敢回去师父那里,躲在后山上三天三夜,生怕北海蛟族找上师父讨说法。三天后,师父并着元乐在后山找到我,师父告诉我说:“以后打架,除了静初以及羁狂姊姊那一双孩儿悠着点打,其余的,该怎么打怎么打,打架哪有不打坏的?打坏了师父给你罩着。”
后来元乐告诉我,那北海蛟族是找上门来过,师父热情地接待。那一行人在北栅殿呆了三炷香,也不知怎的,气势汹汹而来,神情呆滞而去,也不知道是听了师父怎样如雷贯耳的道理。
元乐他最后总结:“管他龙族还是凤族,这四海八荒,似乎并没有师尊罩不住的。他在乎的,只是我们不要给栖梓山丢脸。”
“打赢还是打输?”我再问。
元乐奇怪地看我一眼,不过他是知晓我与北海蛟族小皇子那件事的,也知晓我不会是心血来潮担心得罪天族。他估计摸不清我的路数,便试探道:“打输怎的?打赢又怎的?”
我道:“那三殿下也不是好相与的。打输嘛,我就用徊君玩玩好了。这打赢嘛,就少不得需要流火……就是不晓得,那升龙台,是结实不结实。”
元乐本体为上古神兽腓腓,掌握伸曲变化,对文字图画也颇为感兴趣,一万八千年来饱览群书,前些日子才编了一部《山海经》遗落凡间,活脱脱是一部移动的仙庭魔域百科全书,颇为有用。
这部百科全书捉摸了一会儿,开口道:“当年天族孜敛帝君与九尾狐族慕煌帝君在升龙台大战一场之后结拜,五百回合回回惊天,也不见升龙台崩毁。打到后来升龙台受创严重,自招来紫色祥云护体,是为紫气东来。是以,纪虞,我瞅着,那升龙台,你是怎么也打不坏的,不必担心。”
我放心了。
所以翌日这一场架,我打得很畅快。
这天一早,我洗漱干净清清爽爽出了在天族临时落脚的夫麟园,揪出还在被窝里打盹儿的元乐,一路步行到了升龙台。不出所料,那升龙台已聚集了许多观众,以防本神君不到,传出笑话去。
皇舒玄一袭明黄长衣,手持鎏金剑独立高台,一头墨发随风翩舞。天族皇子面目出众,升龙台上端立真如九天战神。是以我能理解他在用剑指着我鼻子眉眼一往而深地说出“神君,舒玄等你好久了”之后,那台下一众女子尖叫的由来了。
别误会,那眉眼之所以一往而深,自当是对静初的。
彼时,静初正站在台边,面目平静地仰望着台上。
旁观台上天君正襟危坐,一派威严姿态,开口就是:“纪虞神君,小儿莽撞,还请担待。此番切磋,权当交流,不论结果如何,都请坦然接受。”我却怎么看怎么色厉内茬。我估摸着,昨晚,那天君一家估计也就“到底这一架能不能打,是赢还是输”这个问题进行了艰苦卓绝的辩论,也不知结论如何。
中天龙族,乃是仙庭最会打架的一族,风火雷霆驾驭自如,我以徊君与他周旋了百招,却真是有些吃力,在一团雷电袭来的时候,唤了流火出来,狱焰一起,雷霆俱灭。
他收了术法,之后就是纯粹力与力的硬撼。流火与我以狱焰立约,在我手中不过区区两斤,实际却重逾万斤,最适合的就是肉搏。皇舒玄的鎏金剑轻薄灵活,尽量避免与流火的接触,我哪里肯给他机会,步步紧逼,将他逼到台角,迫他与我刀刃相接硬拼,他一面咬牙与我硬憾,一面全力抵挡不时席卷过去的狱焰。
流火已祭出,我若再不胜,才是对不住栖梓的声名。
三寸……两寸……一寸……
他将要被逼下升龙台了。我聚精会神。
哪知背心却一阵剧痛,像是十支利戟捆在一块儿一起灌入了我的后背,之后再一波能量震开。
我整个眼前一黑,五脏六腑俱被烧焦一般,神识就要出窍。双手一脱力,流火也握不住,皇舒玄的鎏金剑一错位,直接刺入我的肩膀。
“——纪虞!!!”
也不知道是谁在叫,我听不清,只奋力在灵魂出窍之前回过身去瞧清楚,到底是谁,能在九重天升龙台,在对战双方背后放冷箭。
我转过身,看到的是一张与皇舒玄五分相像的脸孔,及一双混杂着惊悸、绝望、疯狂的,泣血的眼睛。
那人撕心裂肺地问着:“你怎么在这里?你应该已经死了!你怎么、你怎么还活着!不可能不可能!你怎么还活着?你在三万年前就该死了啊……璧青。”
☆、千树
在意识中我是被谁抱住了,熟悉的、宿命般的气味包围了我。黑暗中一直有人在叫我,我听不清他叫的是什么,总之是在叫我。
我感觉一会儿掉进伏魔峰下的烈焰里,一会儿走过咆哮谷底的玄冰洞,一会儿五脏六腑都烧起来似的,一会儿又浑身发抖。一会儿仿佛回到人间的那些劫数里,凡人肉身,刀光剑影,痛彻心扉。
真的好疼啊。
但我知道,一直有人拉着我的手。是谁呢?拉得那么那么紧,死死地箍着、粘着,融合着。我有点害怕,决绝的爱恨从那只手上传递过来,在黑暗中我也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
放开我……
那手却拉得更紧,像蛇一样盘附过来将我抱住了,接着是窒息。我想叫,嘴却被堵住了一样叫不出来,我被谁死死地拥抱着,身体持续着疼痛和冷热,冰窟火海冰窟火海……
然后我死了,我想。
一片如火如荼的花海在黑暗中铺展开来,天幕昏黄。
一身红衣的人影立在花海中,一头墨发倾泻。他在花海中央唱着一支安静的歌。
不受控制的,我走近。
“你来啦。”他轻轻地说,看着天。
然后他缓缓转过身,神情悲哀地瞅着我道:“可是你还不该现在来。”
薄唇,挺鼻梁,血红的眼睛,左眼下,一朵血红的花朵夭夭灼灼。
“你总会醒来,但不该是现在。”他说。
我已经傻了。
那张脸……
竟然就是我自己!
“你该回去了。”他又说。
然后花海开始瓦解,沧海桑田,眨眼之间。
我睁眼之后,感觉不过是小睡了一觉似的。
“死鱼你醒啦!”视线里平白冒出一张巨大的脸,差点又将我吓回去。只听他悠悠道:“都说祸害遗万年,我就说你这个如此大的祸害怎么可能死得了。”
我环顾了一眼四周,四壁富丽堂皇,九天锦缎飘飘,问了两个分外奇葩的问题:“这是哪里?我还活着?”
“哦,这儿是九重天上太极殿。如你所见,我在这里,且动一动你的脑子,容易想明白就算这三界都翻一个番儿,我也不大可能为你殉情,所以,这样想来,你果然还活着。”
我很想起来抽他两个嘴巴,试了一试却动不了,直咬牙切齿道:“你好好说话能死么?”
他瞥我一眼,望远道:“原来却是你已经明白了这个中原委,那我就不多说了。反正我不说话也死不了。”
我与他对视半响,我败了:“是我不好,你说你说。”
听元乐说,我这一睡,已经睡了足足两月,天樱林的樱花都已经谢了。
还说当日,我正与天族三皇子皇舒玄切磋武艺来着,正将要胜,却突然背后中招,血流满地。因的那升龙台材质是初天来的玲珑玉,资质上好,顺滑温润,最大的特点是质地均匀,结构精巧。我的伤口实在太大,血落下去便在玲珑玉上均匀铺开一层,染红了整方玉台,视觉效果可谓震撼。而出手之人,却竟是天族的二皇子,皇沨虔。
当时全场哑然无声,连天君都吓傻了。听皇沨虔鬼吼了一通之后,又是一片鸦雀无声。
说到天族二皇子皇沨虔,真可谓是一番传奇。然而这番传奇的重点并不在于英雄出生是是如何天降异象金龙翱翔天赋卓绝……传奇之所以传奇,往往在于结局的悲剧。皇沨虔天纵奇才,帝王将相,天君本都拟好旨意要传位给他了,这天才却在七万岁的那个年头上,也就是三万年前的煌水之战后,一夕之间,疯了。
仙庭扼腕,只叹天妒英才。
皇沨虔这一疯,却疯得相对很省事,不哭不闹不上吊,大多数时间都呆在他的沨月阁里,安安静静的,也不惹事。这一晃三万年,众人几乎都将他忘记了,却不想,他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对我来的这一下,又让他一时间成了目光焦点,也真是不错的。
当时他手握沨羽戟凝聚毕生仙力将我捅个对穿,是人人都没有想到的,但他确实做了。在场众人反应过来,尖叫的尖叫,晕血的晕血,一时群魔乱舞。
瞬间,却见皇沨虔直直跌了出去,双臂齐断,血流如注,双手还留在他的沨羽戟上,他的沨羽戟还穿在我身上。全场又寂静了。
一个人突兀出现在升龙台上,轻描淡写地斩了皇沨虔的双手,轻描淡写地甩去剑锋上的血,然后将我抱住。
听到这里,我便在心中猜测这个如此牛逼的人物是哪个,元乐喝一口水继续道:那人竟然是尔竹。
元乐还道,之后师父驾临,让尔竹将我抱走,他独自立在升龙台上与天君沉默对视了半柱香。在场小仙几乎都是听着湮愔的故事长大的,站在一边大气不敢出一口。那天君就更不敢出气了,他是知晓师父脾气的,总在笑。可是这下师父却这样沉默地与他对视,他当时都吓摊在座上了。
再说师父沉默良久之后甩了一句:“他若死了,本座就要汝一族陪葬。”在场神仙众多,那极冷的语调,使得之后湮愔“不近人情”的形象冷硬了千千万万年。
元乐说,他当时也吓傻了,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师父。现场突然出现浓郁紫气,众人不明所以,只见天君在座上直抖。元乐耳朵比较灵,听到一些细小声音,仔细一看,却见到师父脚踏的升龙台的地面出现了密集的皲裂,师父一身仙力外泄,升龙台自招紫气护体。紫气东来,却也抗不住湮愔上神的怒火。当年孜敛帝君与慕煌帝君大战五百回合后自保出来的升龙台,在是日,因湮愔上神的怒火而四分五裂。
不过,元乐客观地说,这倒不说明师父的修为比孜敛帝君与慕煌帝君高出多少,毕竟当年那两位帝君打架,是把仙力往对方身上招呼,而师父此番,全部怒火都灌进了升龙台,那台子不堪重负也情有可原。
之后天君立马将我请进太极殿,遣了药君殿一百多号人前来看诊,被元乐一尾巴轰了出去。师父又为我取了心羽一片,羁狂也剜下来了炎龙鳞给我。据说天君着急上火了大半日,傍晚亲自捧了一对龙角过来,师父收了。
看来如此折腾了这久,好歹算是把我纪虞救活了。
我想起昏迷中的那只手和奇异感受,试探道:“那……师父呢?”
元乐没察觉出异样,边吃点心边道:“三师姐半月前来过一回,请师尊回去栖梓山了。倒是大师兄,这些日子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
据说大师兄昨日刚出去,也不知是去了哪里,只吩咐说一两天就会回来。我在心里觉得,尔竹这家伙的运气也忒不好,兢兢业业地守了我两个月,前脚刚走我却醒了,醒来一见,他却不在。
曾听静初说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位名动天下的貌美女子昏倒荒野,被一游历公子所救,游历公子勤勤恳恳照顾那个女子十数日,在某一早出去买菜之时,好巧不巧,那女子竟悠悠转醒,睁开眼看到的是刚进屋准备行窃的盗贼,以为自己是被盗贼所救,一颗芳心许去,徒留那游历公子黯然神伤,做了冤大头。
我听完这个故事只觉得那个游历公子真是冤,忒冤了,一身倒霉气。不过看到静初一脸可惜心疼那游历公子的神态,我只能打个哈哈宽慰她道:“那公子能与美人日日夜夜呆在一起数十日,也算是好机遇,能与美人共处一室,看一看也是好的。其实,你想一想,若是公子照顾美人十数日后美人还是香消玉殒了呢?或者是美人名花有主道别离开呢?公子过段时间也就忘怀了吧。其实他气的不过是便宜被盗贼平白捡了去,此为人性。”
说完我都佩服我自己,将故事升华得如此高端,是以过了这么久还记得这个故事。不想我身边竟真会有如此倒霉之人,这倒霉之人还是我的大师兄。幸好我虽名动天下却并不是个貌美女子,元乐也并不是一个劫富济贫英俊潇洒的盗贼。
太极殿原本是天君的寝殿,现在腾给我住着。花园后院大得很,集齐了三界各种珍奇花草,院子中央的青石凳周围,种的倒是九重天樱。粉□□白艳霞似的铺满了枝头,颇为茂盛。
我在上午转醒,一盏茶功夫这个消息就传遍了九重天,前来看望我的络绎不绝。我让太极殿中的侍者将那些人打发了,自带着元乐跑到太极殿后花园来活动筋骨。
我问元乐:“你不是说我睡了两个月,这九重天樱都已谢了么?”
元乐淡定道:“谢是谢了,不过又开了。”看我一眼,“你这一睡,再加上师父一怒,天族举族惊悸。那天后娘娘的生辰原本是在一月多前,那时候你还没有转醒的迹象,师父也正在气头上,生辰哪里还敢办?天后娘娘称病将宴会延期了,我揣着天族是在等着你醒过来再开宴,也好缓和与栖梓的关系。你如今转醒,天君已下令将生辰宴会放在明晚大办。天后娘娘被称为九樱神女,出生在九重天樱开得最好的时节,生辰自然也该是这个时候。此番耽搁了,天君还是让花神将已过花期的九重天樱又催醒了过来,好迎合九樱神女的生辰宴。”
天君为了我将天后娘娘的生辰宴都改动了?这下估摸着四海八荒小精小怪都知道我栖梓山纪虞神君的大名了吧。真是不错,也算是因祸得福,这一回相亮得颇成功颇圆满。
“那个……神君。”一旁过来一个太极殿里的婢女,恭敬道,“三殿下与三王妃过来看望您,奴婢们不好办,您看……”
“静初来了!”元乐激动地蹦跶起来,“快请进去请进去!”
在大堂一见到皇舒玄与静初,元乐就扑了上去,挂着静初的脖子就开始撒娇,打打闹闹地不知道怎么就打出去了,就留我与皇舒玄在室内。
笑看那两人消失在大门的屏风后,我们才转回视线,打量彼此。
我邀皇舒玄入座,皇舒玄手一揖便行了一个大礼,郑重地说:“神君,此番真是我天族对不住神君,一切都始之于我的任性,神君尽管责罚。还请神君,不要怪罪我的二皇兄……他、他这些年,过得、过得并不好。”
我淡淡地看着他,心中想到皇沨虔的那双绝望的眼睛。那个天族的二皇子,到底是凝聚了多么深的执念才能三万年如一日地爱着恨着……他确然是毫无由来地伤了我,然而他也付出了他的双手。说到底虽然我是真的无辜,不过,我却也真的没想过想要报复谁。
我喝了一口茶,摸了摸被皇舒玄失手捅穿的肩膀道:“三殿下您的这一剑嘛,倒是已经用您父君的龙角恢复好了,左右算是天族还来的情,您的失手,本神君不会再计较。不过嘛……”我又将手放上胸口,两月前,那里边的内容几乎都半点不剩,我至今还活着……简直是个意外。接着冷然道:“不过,我这里补的,却是我师父的心羽与我师叔的龙鳞,与你们天族没有半分关系,却不知天君与殿下打算如何给我交代?”
皇舒玄低头:“神君请说,只要我天族能办到的,自然竭尽全力为神君办到。”
我再慢悠悠地喝一口茶,抚摸着精致的茶杯边缘,缓缓开口:“这个嘛,想必三殿下也知道,精卫族的女君与我师父是结义的兄妹,静初长我七千岁,也就是我的姐姐,你还给她的,便也算是还给了我们的。”
皇舒玄一僵,抬头看我,生硬道:“……我是真心想要迎娶静初。”
“我知道我知道。”我说,“我只是想要你一个承诺。我要你承诺,永生永世,对静初一心一意……”凝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永不将卿伤害,永不将卿背叛,永不将卿抛离……可以承诺么?”
“可以,我可以的。”皇舒玄的眼睛异常认真,好像一整个世界遗落在里面。
我看着那双眼睛,听着元乐在门外喊的“静初静初”;感受着大门口那扇屏风后的,属于静初的仙泽越来越远,轻轻笑了。
这样是最好的。对我们都是。
☆、昨非
在九重天上见的明月,近在咫尺,无比巨大,皓洁倾城。
太极殿中。灯火烨烨,我暂无睡意,元乐却已睡得打了呼噜。
元乐原来是个腓腓的时候,晚上团成个大白球睡在我床边,整夜整夜地磨牙踢腿,别提有多烦人了。如今化了个形,虽睡觉的姿势仍旧四仰八叉,不过却与从前全是两个样。睡着的样子玉雪可爱,脸颊还有一些小肉肉,我将他包在被子里打了一个卷堆去了床脚,看着他漆黑的睫毛忽闪忽闪,伸一根手指去戳他的脸颊。
正玩他的脸蛋玩得不亦乐乎,一人走了进屋。
墨绿色长发高高束起,清俊的面目,挺拔如劲竹的身段,雪白长袍的衣角开着朵朵青花。如雪月光正照耀在的身后,我瞧在眼里,觉着,我的大师兄确实有些俊俏。
不过嘛,也没有在人界感觉的那么俊俏。在人界我看止青,就如猩猩看人;如今我看他,就是猩猩看猩猩……咳咳,神仙看神仙,只是平常,唤了声:“大师兄。”
尔竹走近过来,将我从床上提起便往外带,我颇有一些搞不清楚状况,正在挣扎,尔竹一指床上的元乐,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就将我拉了出去。
我被拉着去了后花园,九重天樱漫天飘舞。我估摸着元乐也听不见了,费着力挣扎开了。
“大师兄!你干什……”
他一下子将我抱住,然后一下子咬住了我的嘴唇,一阵天旋地转的亲吻,我直接给吓傻了,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拼了死力气将他推开了。
“大师兄!你还没玩够么?!”
“阿虞。”他打断我,“我何曾是在玩你?”
我失笑:“那你说,你化作止青下界去扰我的命数,又是什么道理?我原以为是师父让你下去是要化我的什么劫数,哪知你就是无聊下界,我听闻前几日你还被掌凡请回天尘府下棋去了。”
“你又是如何知道,我是无聊下界?”他步步逼过来,我后退,靠上天樱枝干,伸手撑住他,道:“你不是无聊,却又是为什么?难不成是喜欢我?你当我会信么师兄?”
他咄咄逼人道:“你又为什么不信?嗯?你知道我什么?我顶着天规下界,为的却又是什么?你知道吗?”他抓住我的肩膀,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我等了你多少年,你又知道么?”
我脑壳又卡住了,呆呆道:“等……等我什么?”
他的目光在月色下黑如深潭,粘稠又幽深,衬得他面如冰玉。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悠悠叹口气道:“许是在,等你长大吧。”
继而又是一个绵长深度的吻,嗯,颇有深度。
“嗯……”他的舌头在我口中席卷索取,我整个人都软了,靠在树干上,被他托着。深浓热烈处,他伸手扯我衣服,我自去捉他的手,几下没捉住,衣服已被撕开。他将我抱着,两人一同倒在了地上。那土地,自铺了一层天樱的残骸。
我双手胡乱推着,脑中一片空白。他的脸在我眼前,我仿佛又看到某日,人界帝王殿宋朱宫中的灯火袅袅。
这神仙历劫,特别是历情劫,是个辛苦的活儿。
我曾经与元乐探讨过这件事,我们总结出,这神仙的心啊,就宛如捆在一捆儿的火柴,那些人界里的爱人,便是一个小火苗,去人界历一回情劫,就点燃一根。原本是一根一根地烧,烧得温温有火,归位后略略心疼片刻也就过了。可如今……我遇着了一个大火源,那原本尚有一些余温的一捆火柴,便宜地就容易烧得精光。
我看着黑夜中漫天飘舞的落樱,半透明的花瓣映着雪色月光,宛如梦的碎片。
我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我还只是人界隋虞,全心都是,对他的,满满的爱慕之情。
“啊——”癫狂的瞬间,在人界埋下的小火苗,刹那烈火燎原!
我感受着他的亲吻与触碰,在感受到他的滚烫的时候,我伸手一招,漫天天樱如雨飘落,在我们身下铺成一面花床,在身上铺成花被。
到底这是我这副原身的初夜,我得弄浪漫一点,不说旁人,我可不能委屈了自己。
快意涌上的瞬间,疼痛也撕裂般降临,我一用力,指甲嵌入了他的后背。这幅身躯未经世事,他来势却颇为凶猛,我嘶哑道:“大师兄……”
“唤我的名字。”他微微撑起身来,凝视我双眼喘气道。
“……尔竹。”
他却莫名僵硬半刻,才又低下头来亲吻我的颈脖。
一觉醒来,天色已经长明。感受着身下的柔软花瓣,我有点恍然。天光从明显比昨晚稀疏了许多的九重天樱的枝桠间落下来,我眯了眯眼。
“醒了?”一边传来一碎玉般清凉的语声。
我转过头去,看到了尔竹懒洋洋的、含笑的眼睛。他再笑道,“睡得好么?”
我一下子就清醒了。昨晚的热烈画面纷至沓来,我一时有些接受不了,迟疑道:“师、师兄,我们昨晚……嗯……”我斟酌着用词,“在一起了?”
“你不记得了?我听着,你昨夜叫得可是很欢畅呢。”他笑起轻扫我耳际的碎发,吹了口气。
我感觉脸上一烫,打开他的手,坐起来,左右一看,只见一地都是花瓣,花瓣中零零碎碎散着白衣的碎片,猛然想起昨夜疯狂,整得我一身三师姐送的雪月无仙衣撕裂得成了一块儿一块儿,我现下光天化日赤身裸体,离着太极宫殿约莫还有一大段路,我又从不在须弥境中存放衣物。我有些头疼。
“阿虞,在想什么?”他亦坐起身,从身后抱住我。
我仍觉不对。我的个性按元乐的话说就是贱皮子痒痒,总是非要把一件事搞得彻彻底底的才肯罢休,于是煞风景道:“师兄,你到底是想要怎么样?你之前说的那些好听,我多少有些不信。”
他愣了半刻,突自笑道:“阿虞,你低估了你自己。栖梓年年岁岁花相似,时时日日人欢好。你不知我第一回在浊涟山顶那片雪苑花中见着你的模样之后,一眼花容,却是难忘。”话锋一转,站起来,在身上一指,身上便整整齐齐穿戴好了一身青花白衣。又低头拉我起来,再朝我一指,我身上也着了件轻薄无物的衣袍。
“这‘千鸾重火九渊浴火袍’穿在你身上果然好看,也不枉费了我求来的辛苦。”
他笑道。
我低头一看,只见身上裹着的一件纹有金色鸾羽流云的长袍鲜红如火,浓烈鲜红的色泽仿佛就要闪瞎人眼。和着他这几日离开九重天原是去讨这件山里花开红艳艳衣袍了。
我汗颜:“师兄,我觉着这个色儿……确是不大适合我。”怎么这几日师父和大师兄都抽风了要让我穿红的?跟要去哪儿闹洞房似的,作势就要去脱。
他伸手一档,道:“阿虞,你素日爱穿白衣,却不知道你如今的模样,啧啧,可真是夭桃秾李,容光照月呵……你别再脱了,如若今日我在你身边你还可将它脱下来,却真是小瞧了我这苦苦修来的这十万年。”
不想再说什么,我赶人:“你今日可还有事?要走先走,我再回去收拾收拾。”
“好像真有事。”他想了一想,揽了我的腰笑了笑道,“走吧。”
“去哪儿?”
他歪头看我一眼:“今日天后大寿,你我同门,自当一同前往。”
先回了一趟太极殿,元乐还在睡着。尔竹将我赶进浴池清洗,自己去将元乐提起来。洗完之后我意欲换上平常的白衣,正在穿衣,尔竹进来手一挥那“千鸾重火九渊浴火袍”便又整整齐齐地穿在了我身上。
我抬起眼与他抗议,他只淡笑道:“我说了,今日我在你身边你休想将它脱下来。等你某一天超越我了再说。不过,我想,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你若是从今日开始加倍努力,修一年当我修两年的功夫,也还要七万八千年才能够追回来。”
元乐蒙蒙瞪瞪地跟在他后面揉眼睛,见了我,跟见了鬼似的,瞪眼,竖起三根手指问道:“死鱼……这是几?”
我踹了他一脚,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去。
天后寿宴,仙乐大殿。
笙歌美酒,歌舞锦绣,人来人往,富丽堂皇。
天后娘娘一袭华丽盛装,立在仙乐台上笑意盈盈地说了一大堆客套话,并十分友爱慈祥地询问了我的伤势,颇为诚恳地致歉。我含含糊糊回了,之后来与我说话寒颤的却像无妄海潮一样一波接着一波,弄得我一顿饭吃得十分不安生。
尔竹与天族太子似乎是一对酒肉朋友,开宴没多久就被那太子请去了。元乐也跑去找静初玩。我被那些完全素不相识却对我笑得像花儿一样的脸孔整得烦不胜烦,好在遇见了办完事回来宴会的颜子京。
当是时,一个叫做韩山还是韩海的散仙正在向我敬酒,一口一个感念我师父当年对他的再造之恩,言辞切切,泣涕涟涟,弄得我简直不好推脱。我干笑着抽抽嘴角,旁的一面水袖便挡在了我面前,是颜子京来救了我一回。
在他温和有礼又干脆利落地打发了那散仙之后便来问我:“纪虞,听闻你被皇沨虔重伤,可好些了么?”
我道:“是被伤得很重,不过师父与师叔都恰好在身边,那天君都折了一对龙角过来,我就是想挂也不好挂。”
他笑道:“听你还能开玩笑,看来也是没有什么大碍。不过,那皇沨虔对你出手却是为了什么名目?我听闻他已经安静了好些年了。”
我皱着眉头思索片刻,想起皇沨虔那双悲痛欲绝的眼睛以及那喊得肝肠寸断的一个名字,道:“也许是将我错认成谁了吧。”摇摇头再拍了他的肩膀,道,“不说这事了,好好的宴会,吃喝要紧。”与他各吃了一碗“珍珠白玉碎雪软香金针丸子”后又想起问他:“对了,颜子惑最近如何?”
“能如何?”他喝着参汤含糊道,“左不过又是关个百八十月的禁闭。父君将他从掌凡那里接回去后就将他关进了玄月塔,亲自守着呢。”
我笑笑:“活该他调皮。”
元乐一会儿又焉焉地来找了我们,说他正和静初聊得开心时那皇舒玄就晃悠过去了,他说他看到那三皇子就添堵,于是跑来找我们。
这四海八荒能让元乐添堵的人不多,我觉着很是惊奇,十分佩服三皇子的功力。这只死腓腓是能和任何活着的东西聊开来的家伙。这不,转眼又和颜子京天南地北地侃开了。我又在他两中间站了一会儿,感觉很无聊。看他两说得激烈,我也不好打断,径自去了。他两居然没发觉。
晃悠到蟠桃园后面,我看着九重蟠桃树上尚且青涩的仙桃,莫名其妙觉得心情很好。
然后我听到了一阵乐音。很熟悉,悠扬又幽深,仿佛月光铺洒。
不出所料地跟着音乐找到了他。他的一头墨绿长发笔直垂下,充满禅意美感的青花在雪白袖角肆意开放。他站在蟠桃园的瑾宣亭中,侧着身,手执一支漆黑的纹有红色花纹的埙,就是他在人界也带在身边的那一支。
他显然也看到了我,冲我眨眨眼睛,但依旧沉静地将曲子继续吹了下去。
我站在亭前,等待他。
一曲终了,他向我伸手:“阿虞,过来。”
我登上亭去,问他:“你不是同太子处在一处吗?怎么在这里?”
“宫延有事去处理了。”他拉着我在亭栏上坐下,轻轻吻了我的侧脸。
我感觉一点麻麻的感觉从他的嘴唇传递过来,确实很有些恍惚。
我恍惚了一阵,他又开始吹埙。清澈如水又宽宏如海的音律跳动在蟠桃园颗颗青涩的仙桃尖,凌驾于如雪月光之上。
我侧头看着他的侧脸,边缘有玉色的月光。
“谁?”他停了下来,朝林中问了一声。
灌木丛动了几下,钻出一个人影。那家伙瞪着一双乌溜溜的无辜的大眼睛,还吐了吐舌头。
我看到那家伙,坐直了:“戈婳?”
“纪虞你好。”那家伙很乖巧地点了点头。
这戈婳,是一只长在秋叶山的灵猫。秋叶山其地,正与蓉炼谷半里之遥,戈婳时常跑去蓉炼谷唠嗑,终于在一万年前,与静初正式确立了闺蜜关系,顺带和我也混得比较熟。
这家伙的性格嘛……我不好评价。
现在关键是,她在那儿呆多久了。看到了多少。
“不好意思打扰了,你们继续。”她作势要溜。
“站住。”尔竹突然说。
戈婳僵硬地转过来,干笑道:“这位上神……小仙不过是碰巧路过,还请上神网开一面啊……”
“这个……大师兄,算了吧。”着实不知道尔竹会干出什么来,也劝道。
“放她走?”尔竹歪歪头看着我,眼带狡黠,飞扬的眉梢坏坏地挑了挑。
我不明所以地琢磨了半刻,点了点头。
然后尔竹淡笑着将戈婳放了。那厮走之前冲我挤眉弄眼的几个神情,恕我眼拙,着实没看出来有什么深意。
又是一曲《青妃》后,尔竹看了看我崇拜的眼神,将埙递给我:“试一下。”
是的。不是疑问语气,是肯定语气。
我推脱了一番,他又将修为搬出来压我。我只得接过,吹了吹,吹不响。那漆黑埙上的红色花纹却亮了起来。
我惊悚道:“这是怎么了?要炸裂了吗?”
他将埙接过去,指尖轻轻抚过微微发亮的红色纹路。
“也许它认得你。”他说。
下一秒,他吻了我。
滚烫的舌突破唇齿长驱直入,将呼吸和思绪都夺了过去。他伸手按住我的后脑,另一只手抱住我的肩膀,深深地拥吻。属于他的气息蔓延过来,我睁着眼,没有动。
这次历劫之前的两万多年,我撑死了一共就见过他两次,每一次交集都少得可怜。完全不了解他,他对我来说也远远的像一个符号,只是脑海中不冷不热的三个字:大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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