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致双生花开如荼·上 作者:鸾子
正文 第9节
致双生花开如荼·上 作者:鸾子
第9节
就像刚刚,我摸不准他的为人处世,不知道他会怎么处理戈婳,亦如在之前太极殿庭院中的那一番表白,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该信。
之前,我没有想过。之后,再给我千千载万万年,我也绝不能料到,我与那个仿佛隔绝在栖梓之外的大师兄,会这样交集。
可是它就这样开始了。
之前有没有不知道,但是这一刻,心中滚烫悸动的这样的感觉,是真切的。
不问因果,不论劫缘。
人界点燃的那一根小火苗,就这样,燃了起来。
☆、代桃
两万三千年,我和我的大师兄尔竹真的不熟。虽然现下已对他有满满的情意,不过至今尚不了解他的情趣性格,只是私下里觉得,他并不是一个只要心情好就可以笑口常开的神仙。他之所以笑,都总会蕴含着个中原委。
果然,七日后,我知晓了他在放走戈婳之后那狡黠一笑的原委。
天后娘娘大寿那天,我觉着老占着人天君的屋子住不好,况且我也并不是特别喜欢太极殿那恢弘规整之观貌,于是在翌日大早便自请移回之前的夫麟园,作了人情还宫殿给天君。
夫麟园满园碧色,清流花木,泠泠雀吟,没有十分贯彻天宫“规整大气”的理念,倒有些栖梓的感觉。我住着,心里很高兴。
夫麟园及不上太极殿的“规整大气”,在“清静无为”上亦略逊了一筹,不过这一筹逊得本神君很满意,因为少去了太极殿的重兵把守,婢女小仆也不若太极殿中的那些一样端庄如行尸,开开玩笑说说小话儿也是常有的事,也经常与元乐游戏。本神君觉着日子有了生气,时常兴起就去九重天宫各处晃悠,身心都颇为舒畅。
也是因为夫麟园不太够清静无为,是以从闲逛途中遇见的那些行色匆匆的宫人身上也瞧出了一些不对劲。有一次,我在走过假山转角时听到几个婢女议论,说的是谁“不见了”之类的。我并不怎么热衷于谈人八卦,摇着扇子就走过去了。
反正与我无关。等那天族太子的婚宴办完,我就回栖梓山。
七日后,我知晓,那近日来惹得天宫不得安宁的事情,却原来也并不是与我无关,真的有本神君无意中插的一脚。
天族的太子妃失踪了。
一个平日相处得好的小婢女阿琉偷偷告诉我,那太子妃性情奇怪,已经不是第一次出逃了。
能做天族的太子妃,也算是四海八荒众生都渴盼的殊荣,是以在阿琉眼中,那得了这项殊荣无比幸运的太子妃居然还想要出逃,那确实称得上“性情奇怪”。不过我一听,倒觉得这太子妃很有风骨也很有意思,必然不是贪图名位势利的荣华女子,十分感兴趣,有机缘倒想结交。
天族太子妃,何许人也?我向元乐打听。
你不晓得么?就是秋叶山的那个黎希灵女啊,我记得你不是同她挺熟的吗?元乐如是说。
宛如一道惊雷劈在我身上,我深深震动了。
他说的秋叶山的黎希灵女,便是静初的那个好闺蜜,那只跳脱的灵猫,戈婳。
却原来,是我亲自放走了天族的太子妃……还阻止了尔竹捉拿天族太子妃……还为了帮助太子妃出逃,咳咳,出卖了一晚上的色相……
最重要的是,我压根不知道,戈婳那个家伙是什么时候,要成了天族的太子妃……
我回想起那个晚上,如雪月光下尔竹那个狡黠邪肆的笑容。
看来他……确然是极其了解我的。
我这一番上天宫,没做什么错事,平白无故被捅了个半死,算我倒霉。不过也累得天君受够了师父他老人家的惊吓,折了一对龙角,让天族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了两个月,还让天后娘娘的寿宴拖后……现如今,又亲自放跑了天族太子妃,坏了太子的连理大事。我觉着我的星象必定在今百年与天族某位贵人的星象犯冲,人好事成双的一段时日,硬被我搅和得鸡犬不宁。我心里知晓,这些事没有一件能让人怪在我头上的,但我心里还是有些愧疚。
诚然我并不知晓戈婳就是天族太子妃,但她诚然是我放跑的。我挺欣赏她的性情,不代表我赞同她的做法。她若真的不想成婚,定然有理迟早得和天族说通,逃避总归不是办法。我那天只当是她误撞见了我与尔竹亲热,以为尔竹要收拾她,才让她走掉。尔竹他怕是知晓的,什么也不说,等到今日我自己回过味儿来,更添几分愧疚。
他那一笑,果然是有这样一番原委。
“阿虞,杵在这里发什么呆呢?”
说曹操曹操到。我侧过头,果然看见尔竹正踏进夫麟园翠竹门框。看他墨绿长发高束,神清气爽两袖清风……我心里有气,瞬步过去照着他自以为帅得惨绝人寰的脸就一拳过去!
他抬手接住我的拳头,顺势拉我入怀,低下头来轻轻一吻。
我推他,推不动,只能闷在他怀里怒道:“你怎么能这样?”
“我哪样了?”他很无辜地问我。
“你明知道戈婳就是太子妃,你还不同我说,倒让我放走了她,又引得人天族百般折腾!”
“你这家伙真不讲理。”他笑道,“你自己无知也要怪到我头上么?你没有问我她是不是太子妃,我也不知道你知晓不知晓她是不是太子妃,并且我也再三问了是不是要放走她,你也使尽浑身解数……”顿了一顿,暧昧地扫过我周身,“……让我满意地放走了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说不过他,手舞足蹈地推他,“我无知我无知!你别和一个无知的人抱在一起莫影响了你的神骏你放开我!”
他逮住我的双手反剪在身后,唇重重地压过来,进行了一个漫长绝伦艰苦卓绝的深吻。我被吻得七荤八素,也忘了我现在的立场,放松了身体。
他亲够了,看我还晕着,便轻轻抱住我,以额头抵上我的额头,叹气般地道:“阿虞,莫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太子妃这一事怪不了你,之前的那些事,也是他们天族的错事。你要是再这样折腾自己……我就吃掉你。”
青天白日一下午的好时光,硬是被那家伙拖进了室内,运动到是做的很足。傍晚时分,我看向窗外红霞,已无了睡意,又隐隐感到一股熟悉可爱的仙泽,心中很激动迫切。便从熟睡的那只怀里钻出来,利索地穿戴好,跑出了夫麟园。
九重天是最接近外天的仙境,雍容绚丽的红霞极具美感地堆积在西天上,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及。我在壮美宏大的天幕下奔跑,一口口仙泽呼吸进去,身心愉悦,感觉人生美事都降临到了我头上,十分幸运。
欢脱地循着那一股仙泽跑进了天樱林,好容易在漫天粉彩中找到了那同样粉彩如花的人影。只见那人影背对着我翘脚坐在一树枝上,一身碎重樱的粉色长衣,明明是如此粉嫩之色,着在他那清奇修长的骨架上,倒另显得有番刚柔并济的淋漓美好。
我激动唤了一声:“二师兄!”
“哟,小虞来了啊。”那人在枝头转过脸来,李杏桃花般的一张面容,手中正削着一根木头桩子。
果然就是那个带了我三百年,在师兄姐们中与我最亲的二师兄,代桃。
栖梓山的规矩是,待栖梓门人位列上仙之后,便可离开栖梓山另寻山头。待到位列上神之后,便可另立门派。我的五位师兄师姐都已出世而去,并不常回栖梓山。除去在绯冥镜中那一面,我已经四百多年没有见过代桃了。
我看着他落到我面前,仍旧很高兴道:“二师兄,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答道:“路过这里,听说你在,便来瞧一瞧。”说着又用手中的木头桩子比了比我的额头,再笑道:“好像长高了啊小虞。”
我傻兮兮地笑,望着他一张桃李样的面容,感觉像是有浓墨在眼前晕染开来,真是美极了。
我再醒来的时候,双手正被绑着,整个人被吊了起来。动了动,浑身使不上劲,仙力似乎也被封了,吊着的手腕处疼得入骨。
我一下子就懵了。环顾四周,入眼还是那片烟霞色的天樱林,代桃坐在不远处,背对着我,仰望天空。
“二师兄?”我喊他。
代桃回过头来,还是那样一张我熟悉的面容,神情却冷峻得让我有些害怕。他淡淡来了一句:“你醒了?”
我更懵了。
栖梓门人都有感应,除非是师父那个级别的上神出手蒙混,不然要掉包栖梓之人可不是容易的事情。换句话说,这个家伙,是真的代桃本人。
代桃走近,我再唤了一声二师兄。这时,我的整个脑袋都停掉了,怔怔地看着他,不害怕也不紧张,只是傻掉了。
代桃走到我面前,停下,伸手抚摸我的脸。他的手指拂过我的脸颊,明明轻柔,我却觉得好像一把小刀直接插了进去将我的脸刮下肉来了似的,疼得我直抽气。一挣扎,手腕处也像是裂开了粉碎了一样撕裂疼痛。
“小虞,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想要确认一件事情罢了。”
我勉强地低头看他,只见他一双墨瞳烟雾缭绕。我才骤然想起,他除了是我可爱可亲的二师兄,他还是震慑仙庭的栖梓上神,毒仙代桃。
代桃用他的小木桩子轻轻划过我的皮肤,每一次都痛得我一阵战栗。我仍旧懵着,咬牙问他:“二师兄,你是不是二师兄?”
他抬起眼来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伸手撩开我的衣领。然后眸色一凝,脸色阴沉的可怕。忽然一用力,将我的白衣震得粉碎。一下子□□裸地暴露在他面前,我下意识要避,一动,手腕又受了一回折磨。
“二师兄……你到底要做什么?”我狠狠吸气来缓解疼痛,却见他悠悠绕到我身后,隔了一会儿,突然用木桩轻轻划过我的脊背。每一秒的触碰,都像是有一千根针在扎。我冷汗直冒,心想他是不是中蛊了,却忽然感觉到,冷冰冰的木桩却轻轻地抵住了我的□□。
“是这里么?”他飘忽的声音幽幽传过来。
“……什么?”我不明就里。
下一秒,最脆弱的那个隐秘地被什么猛然贯入!冷硬的木质摩擦过柔软的身体内部,这回事放在平日都不是一般事儿,何况如今我被碰一下都像被捅了一刀,这一冲击,我感觉自己已经被放空了。
身体里的硬物越发深入,仿佛就要穿喉而出。已经不是痛了,我想。我当时的感觉就是身体吃下了一把巨剑,五脏六腑都被捅得稀烂!那根巨剑带着业火和岩浆,在我的身体里摧枯拉朽一般摧毁了一切!
“啊——!!!”我想我那一刻的眼神必然是极其空白的。什么也没有。这种由内而外撕裂又带有屈辱意味的疼痛,确然还是我纪虞这副原身两万三千年来的头一遭。
直到双颊也是一阵剧痛,我惊醒,自己已泪流满面。我第一次体会到,连流泪都痛入骨髓的感觉。
“小虞,不要怕。我将它削得很光滑,不会伤到你的。”代桃说。
“二师兄……我是纪虞啊……”我的声音低哑得我自己都快听不见了。痛?是的,很痛很痛,但这远远比不上震惊和悲哀。我不知道代桃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的二师兄,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二师兄……”
他停顿下来,四周一片静静。
他站在我身后,我看不到他的表情,我心中有些希翼,也有些庆幸。我宁愿他是中什么蛊了,虽然很不愿意知道栖梓上神也能被谁这样木偶般操纵。
他叹了一口气:“小虞……为什么是你?……幸好是你。”
他猛然扶住我的腰肢,一阵猛力的摇晃。木桩在我的身体里搅动,屈辱的疼痛让我连叫出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低着头,把自己当成一个死物,巨大的震惊和悲伤淹没了我。事到此刻,任疼痛肆虐,我眼前掠过的仍旧是那三百年同代桃在栖梓山度过的光景,那时候他带着我腾云驾雾,教我调制香粉,吸引鸾鸟。他从那时候就如一地喜欢穿粉色,这并不是适合一个男人的颜色,但他穿起来很好看,也不女气,走在浊涟山顶的那一片千鲧樱林中,时不时回过头来叫“小虞小虞”的时候,桃李一般的面容是那么漂亮和温柔。
心里木木的,似乎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下一刻,吊着我的捆仙绳一下子断了,我落进一个人的怀抱,全身被接触到的每一寸皮肤都传来撕裂的痛苦,身体的里面,更是痛得要碎掉了。
无意识地□□了一声,我看到了一双无星无月的眼睛。
“师兄……”
温凉的手指进入那个隐秘之地,毫无疑问又是一轮欲生欲死的折磨。仅仅一呼一吸却漫长得像是几个甲子。身体里的硬物终于被取了出来,木桩离开身体的一瞬间,一切都像是抽空了。然后轻薄的长袍将我裹住,屈辱的感觉略略减轻。
“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尔竹!”代桃充满着震撼与绝望的声音在一边炸响,好像惊雷闪电。
我侧过头去,看到代桃靠在一颗樱树上,鲜血从他苍白的嘴角流下,他目光如刀,胸口插着一把剑,光泽熠熠的青色剑柄,柄端的一颗墨绿色宝石深沉内敛。
青云落雨。
“你如此对他,下一次,就不止这一剑了。”尔竹冷然道。
代桃沉默了片刻,看了我一眼,墨瞳深沉,烟雾缭绕。他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两行清泪滑落,致命的凄艳:“也好也好……你好狠的心啊。大师兄。”然后他开始笑,染血的长袍在笑声中震颤,衣纹仿佛天樱怒放。他笑得目空四海又声声泣血,天樱林忽然平地风起,狂樱乱飞。
“二师兄……”我看着代桃转瞬的歌哭,仍旧认为他就是我的二师兄,仍旧能感觉到他的痛苦似的,想喊他,却发不出声音。
尔竹抱着我离开。
被他抱着,仍旧疼痛。
温和的仙力渡过来,尔竹温柔道:“你不要担心,他只是用迷术和一些药粉将你的疼痛感放大了而已,倒并没有伤害你,一会儿就好了。”
也许是剧烈的痛苦后骤然放松,我发不出声音,也动不了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恢复了一些,示意他将我放下,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开口第一句是:“你怎么能怎么对他?他是二师兄啊,也许他中蛊了……你怎么能,刺他一剑?”
转身跌跌撞撞跑了回去。
天樱林一片寂静,繁华天樱朝夕凋零,枝头空落,一地残骸。
代桃仍站在原地,脚下一尺是染开的鲜血。他正低头看着手里的剑,胸口仍旧汩汩淌血。
我放慢脚步,轻轻唤道:“二师兄……”
他抬起眼来看我,眸子漆黑,不怨毒也不痛恨,烟雾缭绕。
“他待你真心。居然为你一怒,连他视为性命的‘青云落雨’也忘了。”他抬步走近我,将长剑递到我手中。平静道:“我要确认的事,也确认毕了。”
我抬头,眼前一片空荡樱林,哪里还有代桃的影子?
他说,为什么是我。让他下不了杀手。
他说,幸好是我。让他不用因怒火而杀生。
我捧着青云落雨,恍恍惚惚地转身,看到樱林那头,尔竹静立。男子身长玉立,神情模糊。
☆、煌天
我感觉在我昏倒在满地天樱的残骸里之前,被一双手紧紧搂住。
我在夫麟园玉英树下的躺椅上醒来,悠悠凉风而过。尔竹背对着我,手持黑埙,仰见明月,吹着一曲沉静的曲子。他的长发笔直,在风中不动分毫。青花随着曲调在他雪白衣角上灼灼绽放。
“我不知道。”我低声道,“你和二师兄的事,我不知道。”
我的声音淹没在埙声里。
悠长的曲调没有停下,我也没有再说话。雪白的月色洒在九重天的熠熠流河里,翅膀散发银光的天雁在深渊般的天幕下划过。
过了很久很久,一曲才尽。
“我同代桃并没有什么事。”他转过身来,俯首看着我,面目平静。
我失笑:“我看着并不像是没有事。”
“所以呢?”他目光如炬,渐渐靠近我,一吸之隔,“让我回去找他?”
一阵沉默。
我跳起来:“他是我二师兄啊!他带着我三百年,我首历情劫,归来后几近心如死灰。你永不知道二师兄是怎样将我拽出那段时光……你也永不知道刚刚他对我那样时我的感觉……我看着他的眼睛,我能感受到他的绝望和痛苦。你们看他老是没心没肺的,那是你们没有见过真正的他。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过,如果以后某一天有人害他伤心痛苦,我定然提着流火和害他痛苦的人同归于尽……我可从来没有想过,那个人就是我自己啊。”我一把推开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我如果知道……我说什么也不会同你在一起的。”
“然后呢?就像这样……推开我?”他拽住我的手腕。
“我倒是想啊!”我吼了一通,忽然觉得有点乏力,努力再挣了一下,挣不开。伸手覆上眼睑,颓然道:“可是现在……不行了。”
他一把抱住我,贴着我的耳朵:“阿虞,你要信我。这中间有一些误会。不管发生什么,我对你的情意都是满满当当的,你要信我。”
我将浑身的重量移到他身上,没有说话。
他继续道:“阿虞,我爱你。我发誓,我想要长长久久地同你处在一处,永不分开。若违此誓言,天诛……”
我止住他,淡淡道:“师兄,不要说了。你可以立下这样的誓言,我却无法以同样的誓言回应于你。时间是一个沧海桑田的东西,纵然此刻感觉到的东西我们都以为可以天长地久地持续下去。退一万步说,假使千年万年之后,我们某人的情意渐渐淡去,我不希望我们中的谁被这样的誓言牵绊住,因为誓言而强迫着联系着……我这么说,你明白么?”
他沉默一会儿,漆黑双眸盛着破碎的月光。
倏然他笑了,吻了吻我的额头:“果然是我的阿虞。”低下头来再深吻了一遍,吻过之后正经道:“我明日离去,去处理一些事情。你再在九重天呆几天然后回去栖梓吧。之后我去栖梓找你。”
“嗯。”我应道。
尔竹抱着我睡了一宿,天未亮时便起身而去。兴许是身心俱疲的缘故,这夜我浅眠,睡得不踏实,他一动我便醒了。
我醒是醒了,却仍旧装睡。我感觉到他坐在床边,清凉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长久长久地注视着。
自从在绯冥境中见过尔竹,我就觉得这个素来不相熟识的大师兄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虽仍旧清远,仍旧淡静,但目光胶着,总是喜欢长时间地盯着我看。好几次他坐在一旁守着我与元乐嬉戏玩耍,我每每偷看过去,都发现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在走神。
我不知晓这是什么缘故,也不好问,任他去了。
清晨,整个九重天都弥漫着一种白露的清鲜气味,偶尔几声鸟鸣却更衬得屋内一片静谧。我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到后来好像擂鼓,尔竹却长久没有动静。我撑不住了正欲睁眼,温凉的气息突然靠近。他轻轻地吻过我的额头和鼻梁,再注视了一会儿,掖好我的被角,径自去了。
后来我想过很多次,那个时候,我果然还是应该睁开眼睛的。
再晚了一些,我去偏殿将被窝里的元乐提出来,收拾了一下,便预备去向天君辞行。既然天族的太子妃跑掉了,那大婚近期也办不成了。我留在九重天也没什么意思,索性早些回栖梓山去。
走到门口,遇到近来交好的小侍女阿琉,却见她面颊红润,神色不同寻常,元乐这个好事的家伙来了兴致,蹦蹦跳跳跑上去问她怎么了。阿琉道是南荒那边呈来帖子,说魔域军队大举进犯仙庭。南荒是仙庭最南,与魔域接壤,魔族若想攻来九重天,那势必要先跨越南荒。天君接着帖子,立马遣了太子与三皇子领了十万天兵,正在凌霄殿列队,准备出发前往魔域。
这一番话,在我听来是“天君现在不在太极殿而在凌霄殿”,在元乐听来就是“十万天兵在凌霄大殿前列队肯定很壮观”,于是我俩很默契很高兴地将目的地从太极殿转向了凌霄殿。
与天君辞了行出来,便被元乐扯着趴到了大殿的白玉栏杆边。放眼望去那规整的殿前青石广场上陈列的十万天兵,个个身披金银铠甲,熠熠生辉,气势如虹,委实壮观。
天军将领是天族太子皇宫延,三皇子皇舒玄为副将。两人端严立在大军之前,器宇轩昂,气度斐然。皇舒玄稍稍后侧一些,身穿白金流云翔龙铠甲,腰佩鎏金剑,黑发高高束起,确然是英姿勃发。静初这丫头,也是有个好归宿。
至于那立在主位的太子,雪发银瞳,整个人的气质凛然如远山冰雪,又锋利如彻骨刀锋。我远远瞧着,却也在想,戈婳那只傻猫摊着这么个夫君,却不知为何还要逃跑。
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太子,却还是听说过一些他的事情。话说当年煌水一战之后,天族孜敛帝君与荀亦上神双双殒灭,孜敛帝君无子,天君之位便落在了现任天君当时的三王身上。三年后,东荒玉英山的卿姈神女拜上九重天凌霄殿,还携着一个一万岁的少年神君。
当时殿上众仙哗然,那少年神君的气度神态,与当年的孜敛帝君如出一辙,简直如同再生。已不需卿姈神女开口,众仙屏息去看座上天君脸色,皆惴惴不安。谁都知道当年天君的两位兄长天纵奇才,天君做三王时那番闲散气质游戏人生,万万没有可能继承天君之位的。谁知天意若此,两位上神一战成灰,天君好容易得了个天底下最尊崇的位置,天知道会怎么处置这样一个凭空出来的少年神君。
众仙是小看了天君的气度,天君虽不是帝王之才,却有帝王之胸襟,在座上沉默片刻,当即封了少年神君为天族太子。
这位太子不一般,也许是因为他有一个不一般的母亲。在皇宫延被封为太子的下一秒,那卿姈神女便当着满殿神仙及亲生儿子的面狂笑三声,大呼孜敛帝君名姓,然后燃起玉英仙火自焚而死。皇宫延站在一旁静静流泪,不哭闹也不呐喊,静默得可怕。他在一万五千岁上修为上仙,四万岁上修为上神,仙庭震惊。又因为继承了母亲雪玉白龙的发色和美貌,以美之名亦名扬仙庭。
正走神间,身后突然有人唤我。
我回身,却见一清俊青年立在我身后,一身蓝袍,双手看上去有点僵硬。我心念一闪,忽然忆起他来。
皇沨虔。
“不知二皇子有何贵干?”我还未说话,一旁的元乐已冷冷开口,“上次没尽兴,还想再捅一枪么?”
“元乐。”我喝住他,转向皇沨虔,却也没什么热脸色,平静道:“纪虞正向天君辞行出来,也要回栖梓山了。不陪二皇子多聊,告辞。”
皇沨虔叫住我:“神君……上次的事沨虔自当万死,特来向神君请罪。”
“请罪倒是不必,事情已经过去了。况且,你也未必没有得到惩戒。”我瞄向他僵硬的双手,看来是接上了,不过却得再这样僵上几千年养出些灵气。再抬眼看他,“不过若是不妨碍,可否请二皇子提点提点,过去某时某地,纪虞何曾得罪了二皇子?”
他的脸一阵青白,颔首道:“一切全是沨虔的过错,愚目昏惑,将神君错认成了他人。”
“谁?”我脱口而出。
这种情况下,大多数人是不会回答的。却见皇沨虔抬起眼来,定定地注视了我半晌,双目深湛,其间情天恨海千山万水。只听他颤抖着吐出两个字:“……璧青。”
我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莫名其妙的,迅速告辞,带着元乐腾云离开。
我并不知道我在逃避什么。
“死鱼,你怎么了?”在云海之上,元乐问我。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问:“你说,璧青是谁?”
“哪个璧青?”
眼前蓦然掠过一条春樱小道,樱花如雨落下,漫天月色倾城。盛装的少年缓步行来,黄金面具光华流转。他说……
我确信我绝没有走过那条春樱小道,也绝没有遇见过那么一个娉婷艳丽的少年。这段画面美则美矣,却诡异非常,想是谁硬塞进我脑子里似的,那么清晰,却又那么陌生。
我说:“璧青。玉璧的璧,青天的青。”
元乐想了想,拿出他百科全书的架势揣了揣,片刻后,泄气道:“我不知道。说到璧青,我只能想到音同的毕倾。锋芒毕露的毕,倾覆天下的倾……当年的魔倾太子,轰动的传奇。”
我感到冷汗直冒,好像前尘往事纷至沓来,奇诡般地回来找我,意外地不想再打探。
进入栖梓的领域,一正浓郁仙气扑面过来。我们很享受。不过……这仙气是不是太浓郁了一点?
忽然,我将元乐推开,自己向反方向滑去。刚刚我们所待的祥云,被一道闪电般的白影撕成了两半。
我稳住身形,一看,那白影已停在空中。四蹄踏着青白色火焰,额生独角,毛色如雪,却正是师父送给我的那头白泽。
我咽了一口唾沫,心道:“怎么忘了这家伙还在啊……估计已经成山大王了。”
名为烛遐的白泽在空中俯视了片刻,视线在我与元乐中来回了几遍,嘶鸣一声向我扑来。
白泽是占有欲和领域性很强的生物,烛遐又是一头有着九万年精纯修为的上古神兽,我不敢怠慢,侧身避过后唤出流火。
巨大的血镰伴着黑红色的狱焰出现在我手中,我在自己飞扬的发丝中迎上白泽神兽寒光熠熠的独角。
白泽在上古神兽中亦算是领军的人物,师父给我相中的这只烛遐又是领军人物中出类拔萃的翘楚,力量大得惊人,仙力也很强劲。最让我郁闷的是,这家伙这么个大个子力气大我就不说了,居然还灵活!我扛着流火硬抗了数十个回合,感觉颇为力不从心,想放大招又抓不住空隙。元乐在一边干着急,倒是十分明智地没有上来添乱。
白泽双目奇异,能识天下鬼怪万象,幻术对她不起作用。我借着狱焰的威力震慑于她,却终究有些黔驴技穷。
烛遐本是师父交给我的,不到万不得已,我并不想把她打坏。
正激斗间,天空忽然瞬间漆黑,又瞬间大亮,急急地闪烁了一回,像是一道无声的惊雷霹雳撕碎了天幕。
怎么回事这么大的动静?我心一沉,元乐惊恐的声音在一边响起,隐隐带了些震悚的哭腔:“纪虞!”
我反射性地向旁的瞬移三丈,一簇巨大的火影擦过我的身侧,砸向栖梓山众仙山。
我仰天看去,只见天幕白亮,漫天火雨。巨大如山岩的天石裹着熊熊烈焰从天而降,铺天盖地,仿佛灭世。
我脑海空白了三秒,反应过来,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我纪虞有生之年,居然能遇上一回煌天雨。
煌天雨是如何形成的,没有人知道。有人说它是那位上古魔尊的诅咒,是旷世的灾祸;有人说它是父神沉归混沌中的历练。它自外天而来,仿佛天上岩山轰塌,毫无征兆也没有章法,裹挟烈焰要带来毁灭和恐怖。仙庭魔域那么长的历史,记载着的煌天雨也只有那么几次,有大有小,它存在于上古的典籍或古神的回忆里,放眼仙庭魔域,遇见过煌天雨的且现下还活着的,用一个手都能数过来。
恰好我身边,就有这么一个历经洪荒风暴穿越流火煌天过来的古神。
师父曾给我讲述过他所遇见的那次煌天雨,之恢弘之盛大,亮得能将双目刺瞎的漫天火焰映在他的瞳孔里,壮丽得连死亡也忘记。
可是,再壮美再盛大……我也不希望遇见啊……
我嘴角抽抽,不甘心什么都不做。师父既然能超越那次天灾,没理由我就不行。
至少拼一把。
我调动仙力唤起狱焰包裹住周身,聚精会神要躲避漫天的火雨。
所谓天无绝人之路。
我震撼发现,那些燃烧着的石块,似乎很怕我身上的狱焰,每次要接近我的时候,都乖乖地……躲开了?
忍住仰天狂笑的冲动,天不亡我!难道本神君真的是老天那个老家伙的私生子?
正得意忘形间,十丈开外却听元乐闷哼一声,显是受伤。
我心一紧,暗骂自己愚蠢,快速向他靠近过去。
“你等一下!”轻灵却惊恐的女声在我脑海里响起,是烛遐。白泽看出了狱焰的强悍,在慌乱的躲闪间哀求道:“你救了我,我便与你立定契约!”
元乐那边又惊呼一声,我看去,情势危急。我就是赶过去也不见得能来得及。
“不过是一只化了形的腓腓,给我十天,我给你再逮一窝回来。”烛遐的声音又在我脑海中响起。
我回过头去看她。
她说得没错。虽同为上古神兽,但级别的差异是十分明显的。一生中能得到一头白泽的追随,那是任何神仙妖魔的殊荣。
白泽之前与我是在缠斗,距我很近,只要一念,我便能驯服她。
我的视线落到她一身雪白的皮毛和平滑矫健的身形上,再回头看一眼元乐。
黑发白衣的少年单薄的身影在重重火雨中渺小得像一粒沙,一只袖子焦黑且鲜血淋漓,脸色惨白,一块燃烧着的天石砸向他,他却无力闪躲,已是穷途末路之象。
我向烛遐掠去。
我听见脑海里一声不出意外的嗤笑。
我掠到烛遐侧面,一脚踹向她的侧腹。狱焰席卷起飓风,刹那间就窜到了元乐跟前,将他扑到一边。
白泽是风与泽的属性,危急时刻已召出本命飓风护身。飓风与狱焰相斥,刚刚救元乐已不及,我心念一转,终于赶上了。
“死鱼,我还以为你不管我了!”元乐捉住我胸前的衣襟,嚎啕大哭起来。
☆、凰山
事实证明,旷世的灾祸之所以旷世,那还真是不容易遇见的。
能遇见的,大都不一定旷世。
我将元乐扑在杜连峰上的青玉石旁避了一会儿,那煌天雨接着下了一阵子就停了,我估计在煌天雨的境界里,这个规模,顶多算是个毛毛雨。
我爬起来抹抹灰,环顾几乎被夷为平地的杜连峰顶,烟尘弥漫中四布大大小小的石块,有些还在呼呼烧着。烛遐不见了,说不肉疼是假的。那是一头白泽啊!白泽啊!
元乐一声哼哼,我低头看他神色痛苦地捂着一边肩膀,赶快爬起来要抱他,一边废墟里轰然一响。我一看,一团白影从石堆下冒出来,耸耸毛,一身烟灰。
我滴妈呀,这不愧是九万年修为的白泽。
关键是……那家伙凶狠的一对眼睛……看得我瘆得慌。
还来?
她伏下身,皮下的肌肉一阵波浪般滚动,作出扑击的姿势。
我咽了一口唾沫,抱起元乐预备跑。
“住手。”清冷的一道声音□□来。
一道纤细身影凭空显现。我那通古晓今的三师姐攀杏一身清丽玄衣出现在烛遐凶狠的视线上,我看在眼里。简直天女现世。
白泽一声低吼,攀杏斜眼瞥她一眼,冷冷喝了一声,竟让白泽退了一步。然后她侧过脸来看我,一如既往面无表情道:“纪虞,师父现下在凰山那位神尊那里,你去一趟。”
我这个三师姐本就是一副冷淡如冰的样子,我早已习惯。将元乐交给她,唤了祥云便腾去了。
凰山也是位于仙庭西南,与栖梓相隔不远。我一心赶路,三炷香功夫便到了凰山。
凤凰那一族,本是上古的血脉,然而时光历得确实过于长久,三万年前煌水一战玉衔上神落入轮回后,凤凰一族还剩下的神尊便只有那位同师父一般辟出仙谷避世不出的玉焚上神了。
玉焚上神的九幽谷位于凰山后山,因上神已了断世事,九幽谷已遗世多年,连凤凰的族人也不敢随意打扰。因而我绕过凰山,直去九幽谷。
那玉焚上神与师父的修为差别无二,听说当年还是师承同门的师兄弟。两位尊神寂寥三万年,彼此间倒还是有些往来,也是托了师父的福,拥有栖梓印记的我能够不传报就入九幽谷。
我虽然未曾见过玉焚上神,有的却是货真价实的栖梓仙印,让谷口的葵花仙君探查了番,十分顺利地就入了谷,循着师父一身泠泠仙气而去,远远就瞧见悬崖边仙亭中师父卓然的一道青影,不觉加快脚步过去。
我还未走到亭口,师父就回过头来,见了我,神色有些奇怪地道:“六儿,你怎么来了?”
我的表情更为奇怪:“不是您叫我来的么?”
师父一下子眉头微皱,又欲开口,一边插入一个清润语声:“湮愔,你的徒儿找你找到我这里来了……”
我闻声看去,只见一端肃男子正缓缓自断崖下步上来,想来便是玉焚上神。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玉焚上神在与我对视的一瞬间神色有些惊悸茫然,不过片刻回暖,面上仍是一片温和笑意:“是纪虞吧?模样生的真俊俏。”说完他已然跃入亭中,再冲我笑了一笑,将手中托着的托盘放在小几案上,一边动手用托盘中的茶具开始冲茶,一边与师父说:“你有了这么俊俏一个徒儿,却不早些带来我瞧瞧……真是不够意思。”
师父没有理他,仍旧皱眉看着我:“是攀杏叫你来的?”
我不明所以,乖乖答道:“是。”
“那她也许记错了……为师这里没什么事,你可以回去了。”
我心里觉得荒谬,三师姐怎么可能连传个话也能记错?但看师父的表情却终不再开口,正要回话,玉焚上神又在一边插话道:“诶诶不急不急,喝杯茶再走吧,都冲好了。”说罢拂袖塞了一杯在师父手中,又递给我一杯。我摸不清他的路数,又猜不透师父的表情,心惊胆战地喝了茶便遁了。这回倒没有被阻拦。
那个面相纯良的小神君一走,仙亭中的空气一时却有些凝固。
仙亭修建于断崖之上,一面深渊绝谷。大风从谷底吹上来,发出呜呜的响声。
“你要做什么,玉焚?”沉默良久,湮愔低沉开口,望着手中的玉白茶碗,皱起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开。
玉焚却忽然发难,凌然化为一道光影将湮愔死死压到亭边栏杆上。还盛着碧绿新茶的茶碗落地,摔得粉碎。凤凰族的神尊双目微微发红,一改温和形容,一派怒不可遏之势:“我还要问你打算要做什么呢,湮愔。我总算明白这些年你为什么总不让我见你那个宝贝六儿……你到底想要怎样?如今仙魔两族关系尚可,你却又搞这么一出!当年我们付出的代价还不够大吗?你到底在执着什么呢?你难道还想重蹈覆辙么!”
湮愔青袖一舞,将玉焚拂开,前踏一步,气势也陡然提升,一双蓝绿色潋滟双眸射出戚戚寒光,冷笑道:“我知晓这三万年你过得甚是无聊,你若想活动活动,我便陪你一回!”
话音刚落,一团火球便凛冽掠来,烈烈火光后只余下仙亭烧焦的栏杆。玉焚召出火笛,口中念诀,铺天盖地的火球怒砸过去,凤凰神尊一袭烟火色长衫飞舞,果真仿若浴火涅槃。
湮愔刹那间踏入虚空,端立于绝谷之上,长至脚踝的碧色长发如散开在水中般飘逸开来,一手召出雨歇弓,一手唤出碧野箭,电光火石青光一现,长箭势如破竹直射过去。
玉焚凝结起火盾格挡碧野箭,倏然间自身又化为火影掠去湮愔身畔,化笛为刃,劈斩过去。湮愔侧身,也挥出雨歇弓锋利的弓面去挡,一来二去,二者一擅驭音一擅驾箭的远攻手却开始刃战,金铁相鸣,仿佛实质性的怒火碰撞!
“玉衔、孜敛、荀亦、螓连……你还记得他们吗湮愔?”弓笛相交,死死僵持着。玉焚对着湮愔近在咫尺的眼睛暴怒地喊出几个名字,声声泣血,说到后来,声音却低了下去,沉痛如斯,槁木死灰。
湮愔瑟缩了一下,受了侮辱似的,波澜不惊的面容也暴躁起来。一股巨力上涌,将架住的火笛挑开,玉焚顺势退开好远,焦灼的形势解放。湮愔死死地盯着玉焚的眼睛,目光深邃,一字一句道:“玉焚,在你心中,我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玉焚也知道自己刚刚说得有些过分,怎奈心中怒火翻腾,不想示弱,便冷哼一声作为回应。
只听湮愔继续沉痛道:“能忘记么?你觉得……我能够忘记他们吗?”
玉焚双颊一跳:“那你为什么要唤醒妖魔!?不过当年他不是都灰飞烟灭了吗?你是怎么唤醒他来的?”
“六儿他不是被唤醒的。也不是妖魔。”湮愔皱眉。
“你不要说了,湮愔。他们长得一模一样,而且同为魔族,你敢说……”
湮愔出言打断:“六儿不是魔族!他真真切切是栖梓出生的神君。”
玉焚沉痛的双目注视着湮愔,好像努力在寻找曾经那个飞扬跋扈干净如水的青年神君。那时候他坦坦荡荡,也敢做敢说,不像现在这样,幽深幽深地让人看不清楚。玉焚叹一口气:“湮愔……你却也学会死不认账抵赖了。他是不是魔族我的确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不是神仙。你的手段太多,我不想去辨,但是‘魔晏’不会骗我。”
湮愔一惊:“刚刚你给他喝的是‘魔晏’?”
“是。”玉焚点头。
湮愔不说二话,立马向谷口方向掠去。玉焚不明所以,却一闪身拦住了他。
“魔晏”,是一种无色无味的药粉,提取于魔域最南靠近洪荒之初混沌之涯的魔晏桫椤。此药粉毒性并不强烈,服用者只会疲软乏力,轻微昏厥,只是相当于迷药一类。不过,此药离奇在于,它只对神仙奏效,又不论仙格,小仙老仙全都能迷倒,是以大范围地应用于魔族宫廷,以此对付仙族的间谍。
似乎对揭穿湮愔有些无奈,玉焚神色僵硬道:“刚刚,你的徒儿并没有被迷倒。”
“玉焚,你让开。”湮愔几分急切道,“不管你信还是不信,纪虞确然是我在栖梓山生养长大的仙骨,他之所以不立马被魔晏迷倒,是因为他已历了一百零五回红尘劫。你知道,魔晏会先吞噬他仙魂里的红尘浊气然后才迷他仙身。你让开……他现在正在腾云啊!”
我出谷后没多久,谷中忽然升腾起暴戾的仙气,火焰的热度夹杂着百鸟之皇的威压放射开来,我回头看了看,有些心惊胆战地加快了速度。
到底怎么了?师父似乎很生气?
走远了一些,却莫名感到头顶烈日十分晃眼,将人都要烤化了似的。我甩了甩头,眼前却一黑,整个儿从云头上栽了下去。
恍惚中感觉到有一双手接住了我,这双手很有力,很熟悉,却让我感到很沉痛,致使我尽力推拒着,在昏迷中也被噩梦缠绕。
☆、城下
是谁?是谁这么抱着我?是谁呢?
恢宏庄严的礼乐声回荡着。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哪里。
我被深重的黑暗死死压住。
我能感觉到他的怀抱,他的味道,他的温度。但是我看不到他,我被困在黑暗里,我挣扎,想要冲破,无济于事。他之前在给我下药的时候,就不会让我这样醒来。
他的双臂紧紧地揽抱着我,坚硬如铁。
“我定会来接你,总有一天。”他说。
是的,他会来接我,无论我是死是活。我终究是黎唐的皇子,应当归于黎唐的宗祠。
我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又回到了某次人世的劫数里,我冥冥中知晓自己的结局,但挣脱不了。在梦中被牵引着,重历一遍前生的苦难,逃不出来,也略不过去。
洪武十一年,在持续了九年的战事之后,黎唐向大临称臣,将八皇子送往大临帝都丹延作为质子,换取大战后修养之年。
从黎唐姜邑到大临丹延,路途遥远,战后黎唐经济凋蔽,仍举倾国之力摆了豪华仪仗,由黎唐世子亲自带队,将八皇子送往丹延。到达丹延城,八皇子却因水土不服昏厥数日,大筵上,由黎唐世子亲手抱了,走过十丈红毯,交给大临司仪。
黎唐此举用意,不过孤注一掷地展现国力,以及对八皇子的重视,以此表达黎唐巫马氏的诚意,换取更长久的和平。
我就这样,在大临的皇宫中,待了十年。
作为别国质子,待在大临,虽礼遇不错,却无丝毫自由。我时常回忆起长兄在送我离开前在朝堂上那番激烈言辞来聊以□□。
那时候,战事刚结束,举国维艰,父皇已准备答允大临来使让我随车队捎回丹延,虽然那无疑展现出黎唐的气数衰微,连同我过去也注定不会被对待多好,不过那也是当时不得已的最好的选择。
只有我的大皇兄在英武殿上一派慷慨陈词,让父皇拨出最后的钱财摆出风光的仪仗,硬撑着展示出其实已然空无的底蕴,以此震慑大临。他以十年掠胜大临为誓,使父皇答允了那个险着。最后他冲我笑道:“这样八弟过去,也好安心等待。”
英武殿金碧辉煌的朝堂,他面部的轮廓,眉眼利落的线条,瞳孔中坚定的力量,以及自他身后朱红窗格透过来的天光,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停留在我脑海里,历历在目。
一恍七年。我在大临帝都看着丹亭花开落了七回,终于是等到了那么一个消息。
黎唐挥师南下,意欲卷土重来。
这七年间,黎唐北皇已然迟暮,军国大事已基本移交给了世子巫马启。巫马启天纵奇才,数年内已将黎唐整治得顺风顺水,犹胜战事之前。此次亲自南下可谓是准备充分来势汹汹,大临节节败退。
大临军退到天水口,似乎终于想起我这么个人来,凶神恶煞地上了大刑,以此为挟,传书要与黎唐谈判。黎唐军未有回应,三日后大破天水口,兵临南方富庶之地。
大临皇帝震怒,当日将我左手小指斩下,寄去黎唐军,清楚地表达了“若尔等再不停军,吾方必将人质生不如死地弄死”这个意思,再次要求和谈。
我嗤之以鼻。
果然,黎唐那边仍无回应,行军速度分毫未顿,依旧势如破竹,以摧枯拉朽之势大败大临守军,破浣州下郢南,直逼帝都丹延。
我当时听到这篇消息的反应是十分有骨气有烈性地长笑朝堂,大赞我黎唐将领果断我黎唐男儿勇烈,嘲讽大临劣计难偿。
那时是打落牙齿和血吞,死撑。现在既在梦中,我也难得放纵一回,心里有些酸楚,私心埋怨他是否太干净利落,揣测他是否真的在意过我。
之后的一段时日果真叫人生不如死,这梦却也没掠过它。我半游离又半亲身经历着,明明感觉自身痛得要死掉了,却又好像是浮在空中亲见自己受辱。又是三年战事,我身处寒铁牢狱,不知白昼黑夜。男人们粗壮的身体,狰狞的器官,腥臭的喘息,冷光,血,破掉的嗓子……我记得那一世的狼狈。那段时间,被狠狠践踏侵犯的时候我总是想着以前读过的书中那些清白少年或贞烈少女那“不堪受辱,饮恨而死”的结局,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去求到那个结局?
当他兵临城下的时候,我明白了。我到底是为什么没有放纵自己轻易死掉。
拖着早已不堪重负的身子被押上丹延城墙的那天,天空碧蓝如洗,万里无云。城墙之下北国黎唐陈兵百万,世子巫马启驾驭一火红烈驹一马当先。
我听着押我的兵士在一旁吆喝以我作胁,只是遥遥地与他对视,天地间只剩下我们两人。我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晚,第二天,他抱着我走过十丈红毯,亲手将我送出。
押着我的兵士仍在滔滔不绝,我仍淡笑,他手一挥,下令放箭。
万箭如雨幕倾泄而来,城墙上一片惨叫,押解我的人全数中箭气绝,我的肩膀与胯骨也都中箭。血在我眼前飘开,不过实话说,我这副身子也不觉得如何疼痛了。
我黎唐是北族虎狼之骑,此番箭弩大升级,又有贤王带领,对上养尊处优数年的大临,焉能不胜?再说当年我离开姜邑之时,黎唐暗地里开始制造一种伸缩云梯,缩可作运粮车,伸可引上城墙,不似传统云梯,而是坡角极小,又宽敞,有铁齿防御滚石,几乎如坡地作战。那本是我当年异想天开,不过远远瞧见的那铁车,似乎已改良得更为完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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