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致双生花开如荼·上 作者:鸾子
正文 第10节
致双生花开如荼·上 作者:鸾子
第10节
大局已定。
一轮箭矢放完,我一颗心放下,踉跄后退几步,站立不稳,被一双手扶住。一把钢刀架上我的脖子,大临司仪清冷的声音响起,仍不离“停止进攻,不然做掉我”这个主题。我心道这么多回你们还没看出来吗我的死活根本不重要啊啊啊!思及此,心中不免还是有些难过。
我却看到这回城下的他僵了一下。
“巫马启,退兵三十里,准带五十人入城谈判,我不杀他。”司仪继续说。这个司仪就是当年从他手中接过我的那个司仪,我侧过头,看他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宛若挺尸,气场却足够冰冷和强大。
他在城下高高举起一只手,指尖颤动。我希望他的表情是真如我所愿幻灭了一下,也许表明他还是有些在乎我的。
僵立片刻,他面色一动,代表攻城命令的手就要挥下!
“等一下!”我大吼。
他果真停住。
我回头对司仪说:“我不想死。我想同我皇兄说几句话。”
司仪看了看形式,估计我站在重兵围困的城墙一角是插翅也难飞,便放开了我,允许我上前几步。
于是我吃力地走上前,深吸一口气朝百万雄兵前气宇轩昂的他笑道:“皇兄,我知道,我们黎唐处于极北之地,苦寒贫瘠,我们不打仗,就会有人饿死。我们不去争不去抢,就会有吃不饱的人民起来造反。再贤明的主君也无法让北地变得肥沃……所以,大临是一定要打的。”司仪和我身后的守军听着觉得不对了,便有人上来拉我。在拉扯间我仍旧死死地看着他的眼睛,勉力笑道:“城破之后,请将我的碑建在黎阳河边,面对郢南。我想要一直看着南方的万亩金黄,看我黎唐人民的富足与安乐。我的人民再也不会饿死,黎唐的江山千秋万代!”
在一片混乱与惊叫声中我只感觉有风穿过我的身体。我自由了。
皇兄……你来接我了啊。
其实我只是想要自欺而已。我告诉自己他是因为我才没有下令攻城,即使我可以想见他的下一个动作是一手淋漓挥下,万箭洗礼城墙。我知晓他的取舍,就如当年,就如现在。但我不愿相信。我欺骗自己是他为了我无法攻城,因此我跳城相迎……而非我在他心中被牺牲掉,死于乱箭之下。
让我这样一个可悲的人……就这样自欺欺人地死于牵强的幻想之中吧。
原本一切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不过既然是在梦中,自然就与现实有些不同。
继我从那十丈城墙上一跃而下之后,世界昏黑,但我仍有知觉,我感觉一双手抱起了我,一步一步地挪动着,就像十年前他将我迷倒之后双手揽抱着我走过十丈红毯,将我交给敌国的司仪那时一样。一步一步,踏过尸山血海,带我登上那九重宝座。
我知晓他其实在乎我,只不过他这个人,宁愿自己千刀百剐的痛苦,也不会为一己之私耽误国运分毫。他抱着我在王座上撕心裂肺地痛哭,却绝不后悔之前的任何决定。
我讨厌这样的怀抱,这么坚硬这么冰冷,这么绝望和窒息。
梦境结尾是那次归位后我与静初的谈论,她听完后大赞我跳城壮举高风亮节,最后精辟地总结道:“千万不要爱上那样一个让你骄傲又让你绝望的人。”
倏然惊醒,一梦十寒。
“你醒啦。”暗红色床帘,暗金色镂空雕花,床边一清丽少年低头看我,表情有点复杂。
我还没来得及理他,注意力就被一边古雅的琴音吸引了过去。那琴音悠远又夹杂着隐痛,我胸口一钝痛,眼眶热得莫名想要落泪。
我挣扎着坐起来,偱着琴音看过去,只见暗色调大堂正中的暗红古琴前端坐的那一男子,一身漆黑长袍铺展,袍脚和袖角盛放着妖妖灼灼的血色沧海花。弹琴的姿势专注而端庄,侧脸轮廓无懈可击。
时过境迁,那人仍旧宛如一泼沉寂的墨迹,独立于时光以外。正是魔君长谲。
宿命冥冥中闪过,莫名其妙地,我开口说道:“我记得你。”
话音刚落,那边尖锐的一个短音呲啦一响,竟然双弦齐断。长谲缓缓转过头来瞧着我,一张脸苍白如雪,双眸却黑得无底。他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什么,反倒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君上!”立在我床边的清丽少年切切唤了一声,便扑过去扶住长谲。
长谲仍旧死死盯着我,剧烈地咳嗽,血一口一口地喷出来,落在紫色地毯上,触目惊心。在清丽少年的喊声中一群婢女冲了进来,房间一时人满为患,众人七手八脚地去扶长谲,簇拥着他离开了。
期间,长谲毫无反应,任由众人簇拥,只有那一双漆黑的眼睛一直瞧着我,又痛苦又欣喜,像要死了又像是想要咆哮。
我也一直下意识地看着他,傻掉了。
☆、幻梦
“我这么会在这里?”
晚些时候,那个清丽少年又蹦哒过来瞧我,我看着十分有魔族特色的豪华寝殿,问了这么个问题。
清丽少年瞥我一眼,轻蔑道:“君上带你回来的。这年头的神仙也真是,架个云也能从云头上栽下来。”
我回味了一遍他的话,奇道:“魔君怎么会漫游到凰山境内去?”
少年哼哼一声,并不回答,摆着一张臭脸。
我对摆着臭脸的家伙不感兴趣,且觉着他也不会认真回答我,于是也没有问他我被下了什么药,为什么四肢酸软仙脉闭塞。
一时无话,气氛一阵沉默。我躺在床上盯着雕花床梁,少年坐在一边的红凤椅上沏茶。
一杯缭绕着袅袅白气的蓝色茶水开始冒泡泡之后,少年才悠悠开口:“诶,说真的,你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璧青?当年我们都以为你是灰飞烟灭了。”
我盯着天花板愣住了。又是璧青?现在回想起来,之前在南荒沧海花田里长谲估计就是将我错认成了那个璧青。在之后,谦痕帝君,天族皇沨虔,还有九幽谷那位玉焚上神见到我的反应都很奇怪,看来我与那个璧青真的是有些渊源。
被搞混太多次我也习惯了,无奈道:“我不是璧青。”笑一笑,再作漫不经心状道:“难道我与那个璧青长得真的是很像么?好些人都错认过。”
“你不是璧青?”少年一脸讶异,眯起眼睛细细地瞧我,片刻后,眉头松开,“果然不是。”
我觉得我有点跟不上少年的思维,心里知晓还是要等长谲那个主事的人来了才有用,于是假意旁敲侧击道:“对了,魔君他得的什么病?还好么?”
少年又看了我一会儿,才开口道:“君上他没有什么病。”顿了一顿,翘起二郎腿,端起茶长长喝了一口,像是要长篇大论了。张口却问道:“你知晓凤凰琴么?”
“当年随着伏羲神堕落成魔的那把?”
少年点点头:“世人只知凤凰琴断七情斩六欲,争相求取想要忘去苦痛情缘,却不晓那音律强悍,断人□□是像剜人血肉一般惨痛,更不要说斩除情根,那便如挖去你一半心脏同样……即使这样,有些情根,却是斩也斩不断的。”
我不明白他的用意,也不好接口,干等着他喝一口茶继续悠悠道:“君上的那把琴,正是伏羲凤凰琴。”
我回想起长谲弹的那把暗红古琴,心道果真上古奇珍其实都是那般朴素的模样么?
少年的目光隔着茶气幽幽地注落在我身上,让我觉得有点瘆。他清朗的嗓音在殿内响起,空穴风一般,却莫名带点沙哑。
他说:“君上每百日弹一回凤凰琴,每每都元气大伤……持续三万年,却没能将一段前尘的情缘斩断。”
我情不自禁脱口而出:“那得是有多深的执念。”
少年再幽幽看我一眼,似笑非笑道:“是啊,无法想象的深情,所以你就不要妄想了。”
我反应了一会儿。
我果然跟不上他的思路!
“贤禹。”我正与少年对视间,一边响起沉稳的一个声音,“你出去。”
少年瞪我一眼,出去了。
长谲走到我床边,低头看着我。他的脸色苍白了些,眉眼仍旧深湛。
我虚虚笑了笑道:“魔君,我能不能问一问您对我做了什么?我现下感觉有点难过。”
他却很干脆地回答了:“你的仙力是我封的。不过你身上的‘魔晏’是怎么中的,却不该来问我。我接着你时你已经昏死了。”
我知晓魔晏的特质,又想了想之前在云上那般状态,倒不像是长谲打恍。
谁会给我下魔晏这种东西呢?我再细细想了一遍,那碗碧绿浓茶浮现眼前……是那只老凤凰?!
一婢女晃悠进来,奉上一碗。长谲施施然接过,用勺子在碗中搅了两搅,然后一勺递到我嘴边,并平静道:“吃药。”
我感觉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不用了吧。”我话还没说完,长谲却完全不搭理我,勺子就往下放,我要是不张嘴,那药水无疑会浇我一脸。我没法,忍气吞声地喝完了一碗药。
“魔晏的迷毒一会儿就可解了。”他将碗递给一边的婢女,淡定的眸光扫过我周身,最后也没落我脸上。
那你也没必要亲自喂我吧魔君大人!我忍了,干笑道:“感谢魔君收留,纪虞回去栖梓之后,莫不敢忘了这份恩情,总是要报答的。”
他却像看白痴一样看了我一眼:“谁说你可以回去了?”
我像白痴一样看着他:“难道我不可以回去?”
他眉一挑,很耐心地循循善诱:“你知道现在仙魔两族正在交战吧?”
我点头。
他指了指我:“你是神仙。”
我再点头。
他又指了指他自己:“我是魔君。”
我还是点头。
“现在这个时候,你一个神仙落在我手里,我不是请你来做客的,而是来当人质的。明白?”似乎终于理清楚了,他很欣慰道。
我卡住了。卡了一会儿道:“魔君,这个,你也知道,近三万年来你在位期间,仙魔两族的关系是有所缓和,但总免不了百十年就有一回小打小闹……师门栖梓从未参战,这你也知晓。所以,就算你不用我当人质,栖梓也不会与魔族为难,除非……”
我没声了,侧头冷冷瞧着他。
他平静瞧着我,黑眸无星无月无边无际。
……除非,魔族破下南荒,攻上九重天,荡平仙庭。
隔了一会儿,我再问道:“魔君,这一回,你又是为了什么名目进犯南荒?”
长谲冷笑:“爝焰是这么呈帖上九重天的么?”
爝焰是南荒谦痕帝君本名,如今敢直呼这个名号的在仙庭也已经不多,不想在这远离九重天的血色魔都里,竟能听见一位魔族的君王叫起这个名号,仿佛叫起一位故人。
我看着长谲,看他面色冷寂神色淡然,无波无痕的眼底却莫名有股呼之欲出的海潮。
他继续道:“他这么说,那就是吧。我进犯南荒,是为要攻下九重天,拿下仙庭广阔的疆域,将子民带去惨烈洪荒的另一边。”他垂眸瞅着我,“所以,我要你走之前,你不能走。”
之后我不打算理他了,偏头朝内。他也似乎不打算理我,静悄悄地呆在屋子里,也不知道在搞什么。
安静了好一会儿,我还是没忍住,偷偷回过头去。只见他静坐在鎏金明紫桌案前看折子。橘红的烛火模糊了他锋利的轮廓,显出几分柔和。几缕漆黑的鬓发撒落在颈窝,静谧安然得像是画中的景象。
是个美人,我在心里说。
在如此和谐的氛围中,我坚持了一会儿,还是睡着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窗外星空壮阔,殿角点着几支红烛,光影摇摇曳曳。我盯着鼻尖靠着的□□胸膛反应了三秒,抑制住尖叫的冲动,小心翼翼地往后挪。
“别动。”头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我抬头,看见长谲一手支头正低头瞧着我,清醒的双眸映着熠熠冷光,他似乎在笑:“你再动我就亲你了。”
谁理他?我快速缩到墙角,指着他道:“你……你……”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像个姑娘似的大吵大闹?
他手一弹,一个定身术落到我身上。我斗他不过,只得死死盯着他,希望眼神能将他杀退。
他靠上来,一面说:“你现在是我的人质,我想做什么,你就应当配合我做什么,因为你没有别的选择。”一面伸手揽了我回去,在我脸上亲了一下,笑道:“说了会亲你的。”
我在他怀里呆了一会儿,感觉到他渐渐放松下来,然后……发力一脚把他踹下了床去。
“咚!”
“魔君魔君,出什么事了?”守在外边的侍女焦急问道。
长谲在床底下着恼吼了声:“没事,滚!”
我在床上呲牙咧嘴地笑。
哼,你叫本神君不动本神君就不动?你谁啊你!一个定身术就想制住本神君?你当我栖梓仙印是烙着好玩吗?我堂堂栖梓神君,怎么能和魔族的头头睡在一张床上?我还有脸见我师父么我?
“呀魔君!您摔到哪儿没有?喝呀这床铺真是好狭窄,伸个懒腰也能将您碰下去。真是,这哪儿符合您老人家的身份?不如您另谋高地吧!”我坐在足可以睡下七八个人的大床上满脸笑容地对他说。
当我傻么?
人质又怎么样?是人质我也是栖梓山的人质!你魔君?你魔君也要好吃好喝给我对待着!
他站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抬头与他对视,笑意盈盈。
作为一个魔君,脸皮是该要的吧?定身术不起作用。你总不能把我手脚都绑起来躺一边不是?我不乐意,你还能逼我□□不成?
我有恃无恐。
可我低估他了。
下一瞬他将我按在床上,一个强力的吻就印了上来。他一手将我双手压在头顶,一手捏住我的下颚,滚烫的舌伸入我口中,翻搅缠绕,然后深深探入我的喉管。我疯狂地挣扎,却被压得动弹不得。强大的威压让我有点发抖。我没有低估他的修为,却委实低估了他脸皮的厚度。
在这个漫长窒息的深吻过后,他微微撑起身,静静瞧着我,低沉道:“我说过的话,你要好好听着。”
我不满,又要挣扎,他压住我双手,声音沙哑异常:“你再动一动试试?”
试试?我就试了怎么的!
我僵住不敢动了。
我感觉到,身体下面,有一团火一样烫的物事抵着我,蠢蠢欲动。
僵了一会儿,他向旁边一翻,与我分开,避免接触,伸手轻轻拨弄我耳边的碎发。
他说:“睡吧,你安静些,我不碰你。”
……师父,纪虞不肖,没脸见你了!
含泪在心中念着这句话,我忍气吞声侧过去背对着他,打算来个一夜无眠。
我不记得我又是怎么睡过去的了,也许是因为太过乐天,翌日在青光中坐起来的时候几乎都忘了被掳来魔域这一茬。只是昏昏沉沉地揉眼睛。
对话声把我敲醒,我突然记起自己身在何处。我侧头看到长谲披着黑色长袍的后背正挺直在床边,而魔君寝殿内竟然还有外臣,跪伏在地与魔君商讨朝事。
“千仞军此番倾巢出动,看准的正是我族将士都陈兵南荒边境,帝都孚诡空虚无人,想要一举拿下……”地下伏着的那个蓝袍人似乎十分习惯魔君床上另有个睡着的,旁若无人地打报告,说着说着抬起头来看魔君脸色,视线却恰巧与正在揉眼睛的本神君对个正着。
我迷迷糊糊地看着他。
他也迷迷糊糊地看着我,云里雾里了片刻,忽然脸色煞白脱口而出:“殿下!”
我仍处在刚睡醒的空白期,缓慢地思考:殿下?报告打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跟见到亲妈从棺材里爬出来了似的激动?魔族叫君王叫殿下吗?这么说比天君还矮了一层?真是独特的文化……
那个仍旧激动不能自己的家伙膝行了几步,喜极而泣般地诡异地叫着殿下殿下,眼泪都淌下来了。我却弄清了,和着那家伙是在叫我?
“向暝。出去。”一直不开口的长谲忽然发话,语声冷利如刀。
那个处在奇妙境界里的家伙一下子被吵醒了似的,苍白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神色茫然地看了看长谲,又看了看我,然后神思突然回归,面容变得严肃,站起来利落地抹了把脸,一言不发退了出去。
长谲回过头来,本来就漆黑的眼睛此刻没有一丝光,像是掉进了某段黏稠的回忆里。他用他那双看似死寂无波的暗潮涌动的眼睛看了我一会儿,却只吐出一句话:“随我出去一趟,纪虞神君。”
我道:“是作为神族纪虞,还是……”
他打断:“你不需要说话,跟在我身边就可以了。”
听刚刚向暝的报告,似乎是说有叛军趁魔都军队空虚的时候要来夺城了。长谲却一点都不紧张,矜持优雅地吃完一顿早饭,还十分有聊地要给我选衣服。最后上身的是一件通体火红的长袍,袍角有菩提花纹。我还没来得及感慨自己最近真是与红结缘,长谲又将我拉去了一间豪华得不像宫殿的宫殿,里边彩纱飞舞,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此殿名曰胭脂殿,俗称化妆间。
长谲亲自动手,兴致勃勃拿起朱笔,在我左脸上描描画画。我觉着那并不是一个适合化妆的好部位,看他兴致很高,任他去了。
我无聊,去观察他。有些惊讶于他表情的灵动。从南荒第一次见他,他始终是那么冷硬和遥远的一魔君。怀抱着一把据说是伏羲凤凰琴的暗红古琴,穿一身领口有血红花朵的漆黑长袍,疏离而庄严。实实在在地诠释着我对“魔君”这两个字的定位。
而此刻,在彩纱飞舞的胭脂殿里,他手握一支用来描眉的朱笔,细细地在我脸上勾画。他的神情那样认真,双眸中的色泽那样温润。魔域的日光透过朱红窗格温和地落上他的侧脸和发梢,染出茸茸的光晕,和仙庭的阳光一样漂亮。
我的脸在他手下渐渐变成另外一个人。他的笑容柔软。
他将我拉到铜镜前。我看着镜中的自己,一身浴火般的红衣,皮肤很白的左脸上开着一朵栩栩如生的血色沧海花。其实改动不大,我的五官仍是我的五官,但是我总觉得我不认识自己了。就好像完全换了张脸,我感觉有些恐惧,好像凭这张脸烙进了另一个人的生命里,从而逃离了纪虞的命运。我不用刻意去做,无意识地将下颚微微扬起,双眸中便流露出一股冷丽,整个人都变得明艳起来。
长谲站在我身边,也从镜子里看着我。他声音很虚幻地说:“就是头发短了些。”
他伸手扳过我的脸,轻轻吻上我的唇。
很轻很轻的,像他颤动的睫毛,宛如一个清浅的幻梦。
☆、骞言
整装完毕,长谲拉着我上了他的青麒麟。麒麟长嘶一声腾云驾雾而起,飞出孚诡城百丈朱红高墙,视线一下子扩展开来,万里荒原,干枯荒凉,天的尽头是洪荒的裂谷。
密密麻麻的魔族兵士正快速接近、聚合,队伍并不严整,但个个显露着本体,凶相毕露,杀伐血腥之气冲天而起。
长谲统治魔域三万年,在仙庭神仙眼里,魔域成长的速度让神仙惊诧。魔族鬼族妖族前所未有地团结一致,内部和谐,成长为仙庭最大的威胁。然而这么久,神族都不知道,魔域内部居然有一支如此强大的叛军。
叛军前方的妖魔已经看到了空中的我们,有飞行能力的都腾空过来,呲牙咧嘴。蛇形鸟身,巨牛火象,可谓群魔乱舞。
长谲身后只有一队亲兵,与下边数万魔兵对比起来显得有些可笑。可是长谲气定神闲地站立着,仿佛君临天下。座下的青麒麟嘶吼一声,强硬的王者之气震慑开去,整个叛军队伍似乎都停顿了一下。
飞上来的妖魔与长谲短兵相接。长谲腰间青锋出鞘,面若沉水,几度交锋,刹那就血雨乱溅,既一头火象被从中劈开之后,七八个大妖怪都死在长谲剑下。
我没有仙力,站在长谲后边不好稳定身形,青麒麟打起混战又灵巧游弋,我几次差点被甩下去,在青麒麟来了个凌空倒飞之后,我果断抱住长谲的腰,并惊呼。
“停!”
一个震耳欲聋的字被投掷在天地间,仿佛金铁剧烈碰撞。荒原上百里长的战线忽然停滞,场面委实壮观。
一雪翼魔狮从浩瀚的军队中升起,上乘一身穿银紫魔铠的骑士。魔狮飞近,骑士的身形也愈见清晰。英武修长的一个褐发男子,紫色的眼瞳,失魂落魄的眼神。
他嘴唇翕动:“殿……殿下?”
魔狮在他的驱使下愈发靠近,甚至已经进入了长谲的渊壑剑攻击的范围。但他没有停下,他仍旧失魂落魄,仿佛深陷在迷幻的白云里。
长谲也没有动。
万里荒原一时寂静无声。
“殿下!”魔狮骑士从坐骑上起身,踏入虚空。
短暂的沉寂后,叛军中也开始骚动,不时有我听不懂的惊叫四起。我茫然地望着四周,不知道视线该落去哪里。长谲突然拉过我的一只手臂,将我拉到他身前,将我完整地呈现在数万妖魔眼前。不,不是将我,而是将一个身穿一身浴火长衣、颊上开着一朵血色沧海花的人放在那些人眼前。于是我不觉得有什么不适,我仿佛是飘在空中看着某个极像我的人立在青麒麟背上,俯视众生,漠无表情。
“他什么都忘了。”
我听到长谲这样对那个魔狮骑士说。
骑士同长谲对视良久,眼中忽然涌过一股暗潮。然后他在虚空中利落跪下,仿佛有铿锵声响。
“千仞军魔狮团,今日在此,全员归附魔域。昔日叛逆之罪,全由吾灏骞言一力承担!”骑士纵声千里,背脊挺直如银枪。
他再看了长谲一眼,俯下身去,更放声道:“恭迎太子殿下回归!”
“恭迎殿下!!”
荒原之上,万魔皆跪伏下去,激起十丈黄土。恢弘如海潮的声响掀起洪荒炽热的空气,在孚诡城上空久久盘旋不落。
我看着万里红土十丈黄沙,万魔臣服天幕浩瀚,微微侧头。
看到长谲面目沉静如水。
青麒麟将我送回寝宫。
长谲估计是去处理收编魔狮团的事宜了,我得以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好好睡了一觉。
翌日我起了个大早,找了件白衣来穿,神清气爽地洗漱干净吃完早餐就在宫院里做伸展运动。既然已经做了人质,又没了仙力,左右逃不出去,这种情况下,忧心不忧心全看自己。好在本神君属于不忧心那一派。
“你好。”身后突如其来的语声让我惊了一惊,我就着扭腰的姿势转过去,看到的是一个小女孩。十一二岁模样,银白色齐肩发贴着脸颊,蓝色的眼眸好像往生海。
晨光落在女孩脸上,使她的笑容看起来清澈如水,她盈盈道:“纪虞神君?我是白月,白色月亮,那两个字。”
我有种恍惚的感觉,好像身处的不是红墙紫瓦的魔族帝都,而是在九重天边某处瑶池。女孩淡色的发丝和瞳孔映着蒙蒙晨光,笑容可爱又亲近。
我下意识点点头,也笑道:“你好。”
“我带你出去玩吧,你想去哪里?”女孩又笑。
我一时间有点懵。这么一个小女孩能把我带出去?她是长谲的女儿?没听说过长谲有女儿啊……咳咳这不关我的事,也就是说,我能够出宫城就有机会逃跑?转念一想,我又没了仙力,这孚诡城外万里荒原,我能逃到哪里去?被抓回来了估计会被整得很惨……
在我神思游离自我思辨中,女孩扑哧笑了一声:“你在想什么呢?不会是逃跑吧?呵呵,别看我这样,我已经十万多岁了哦。”
老妖精!我震惊。
等等……这么说起来尔竹也十万岁了,不能这么说大师兄。
想到尔竹,我心中一阵惆怅。要是尔竹回去发现我不在怎么办呀?
“而且我也不是一个人带你出去啊。”白月又笑了笑,“贤禹,你出来,一直呆在那儿干什么?”
我才发现一旁已有一个人影在立,黑发高高竖起,深蓝色眼睛,正是日前那个让我的逻辑思维很跟不上节奏的清丽少年。他站在那儿,一手摸着下巴,打量着我:“这样看久了,倒也不是特别像璧青。”走近些来仔细看了看,拍了拍我脑门,“璧青可没有这么呆。”
白月在一边咯咯笑。
我推开他,不满道:“不是要带我出去吗?介绍一下景点特色风土人情吧,让本神君挑一挑。”
说是出去玩,果真是玩得很到位。
除却我抱着船舷在硫磺谷咆哮的热泉中跟着激流滑落千丈时,那一番震落九霄的尖叫的丑态,被贤禹嘲笑了一路的事情。还有鬼隐市上被牛魔大汉捆住四肢栓上软橡胶带,在没有仙力的情况下被弹上十丈高空这类惊险刺激的活动,我觉得这一趟玩得还是挺圆满。
栖梓的教育不像仙庭其余地界,教育小辈说魔域是肮脏血腥丑陋贪婪的园地诸如此类,而是十分客观地分析说魔域是异族聚居地,有别样的民族风俗,立场上呢与仙庭有些对立……总而言之,我并不像其他仙族子弟那样,认为魔域是个多么“肮脏血腥丑陋贪婪”的地方。
因此,看到魔族热情奔放的风土人情,我并不是世界观被毁掉了似的震撼。
在这里,妖魔们都有自己的生活。他们劳作,买卖,演艺,吃喝,歌哭,载笑载言或者彼此相爱。
魔域的街市比仙庭的热闹,生活百态更为真切,喜悦和愤怒也表现得更为张扬。
我将魔域集市上那些稍微真切过分的行为看在眼里,虽不讨厌,但作为行事端严为己任的神仙,还是有点接受不了。心里默默觉得,原来这就是师父在不憎恨魔族的情况下还定下那条族诫的原因。
栖梓三万年来,只有两条族诫:一曰,不论何时,栖梓门人不得自决。一曰,不论何时,栖梓门人不得与魔族结合。违者,逐出师门,剔去仙骨,投入轮回九九八十一劫,判永世不得再入仙籍。
“啊啊今天玩得太开心了!”白月在前面蹦蹦跳跳。
贤禹在一边耸耸肩:“如果纪虞不要那么怂的话。”
“你没了魔力你试试!”我捶了一下他的肩膀。一瞬间,我触电般收回手,慌忙抬头去看他。
“怎么了?不走了?”贤禹奇怪道。
“没事没事。”我赶紧跟上。
……刚刚捶他一下那个动作,好像做过跟多很多次。我再看了看他的背影,越发觉得像是在看哪个我不认识的故人。
过了一会儿,我问白月:“我长得很像璧青?”
白月停住,眯起眼睛仔细看我的脸,认真分析道:“乍一看是挺像的。不过还是不大一样……你的睫毛好像要翘一点。”贤禹在一边接口:“而且要蠢一点。”
“……”
白月看向天空,细细回忆:“璧青要更漂亮……不,更艳丽更强势一点。纪虞你比较纯良无害。”
忽然她脸色一白,捂着心口就后退两步。一声闷哼过后,她的面容痛苦得纠结起来。我赶忙扶住她,看向贤禹。贤禹皱眉叫了声“不好”,便接过白月,对我道“你先回去,找不到路就问问侍卫,我先带她走了。”
我答应着,他二人已不见了踪影。
他们已经将我送进了魔族皇宫内。我的方向感一直很卓越,瞅准方向我就悠悠哉哉地走过去了。奇怪的是,我走了好久都没有走到有殿宇的地界,反而越来越幽静偏僻。丛林茂密,白雾弥漫,我想退回去,却找不见了来路。
我心下了然,怕是误入了哪方迷阵了。这魔宫卧虎藏龙,我还是应该小心些为好。
我现在没有仙力,也没什么办法,索性继续走了下去。
走了一阵,似是无边际的丛林豁然断绝,白雾散去,空间开阔,一碧玉雕琢的巨大莲池横在空地上,池中开满了艳红的仙莲。池子对岸有一朱亭,一男子端然坐在亭中,正执笔描画。他身着青蓝羽衣,眉目无比宁静。
如此一副比九重天瑶池还更有几分仙气的景象铺在我眼前,我顿时有点愣。
那男子抬眼看我,隔着一池红莲。
我被那双眼睛震得后退了一步。
那是一双非常、非常淡然的眼睛,静静注视着我,无惊无喜亦无悲,只是平静。并不是陌生人间的那种淡漠,而好比日出时母亲望你出门的背影,日落你归家后又盛给你一碗米饭那样的眼神,带着淡淡的平和与理所当然。
一阵风过,红莲绿叶摇摇曳曳。
“回来啦。外边还好玩么?”男子淡笑着问我。
他的眼神明明那么温和安然,我却分明地晓得,他的目光犀利如刀,正穿过我的眼睛,刺到了更里面。那个很深的地方,传来微微的悸动,黑暗中,像是有谁在微微叹息,又像是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我脑中一炸,一连退出好远,被一只手扶住。
我如抓住黑暗中唯一的光亮一般抓住了那只手,黑暗散去,面前时贤禹深蓝色的眼睛。
他正用那双眼睛示意我不要开口,然后越过我向前走了几步,隔着莲池拜向那男子:“尊主,这位是君上的客人,不晓得宫中的禁忌,冒犯了尊主,还请尊主见谅。”
男子又看了我一眼,仍旧温和地笑笑。然后朝贤禹摆摆手,继续低头作画。
贤禹似乎松了一口气,转过来拉着我就遁了。
出了密林,看到的是红墙紫瓦的魔族殿宇。我果然是入了迷阵。
刚刚那男子不知是什么来路,在魔宫中肆无忌惮地设阵法,还让贤禹那么忌惮。不过我毕竟是仙庭那边的人质,估计就算问了,贤禹也不会明说,索性不问。只道:“白月她怎么了?还好吧?”
“没按时集气,现在好多了。也是老毛病了,你别放在心上。”他果然不再多说,将我送回寝宫,叮嘱了我没事别瞎晃悠,便走了。
这几日长谲都没有回来,似乎九重天又新派了天兵,边境战事告急。我觉得重获自由的日子一天天临近,身心都颇为舒畅。
因为不敢再在魔宫里乱晃,我这几日都呆在宫殿里。贤禹那家伙时不时会跑来与我下一下棋,或是打架拌嘴。
白月发作第二日又生龙活虎地过来找我,我关心她的情况,便认真问了问。
她毫不避讳地说了:“我小时候淘气,跑到咆哮谷去探险,跌入谷底被冰封了三年。我哥哥找到我时我的神识已经涣散,大家都说我救不活了。”她仰望着天空,天蓝色的眸子幽深地翻滚,回忆汹涌,“但是我哥哥不信,就带着我去找了君上。君上用圣物唤回了我的魂魄,救我一命……但这个身体再也不能长大。”
“……后来我父亲母亲死了,哥哥也死了,君上看我可怜,便将我带在身边。”
“君上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我说道:“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浮屠
长谲在一个风雨呼啸的夜晚回来。那时我正趴在桌子上与一篮骷髅坚果做斗争。这果子很好吃,就是壳太硬了。
他推门而入,带着风雨的湿气。
“带你去个地方。”他把我手中正在撬果壳的小刀拿开,拖着我往外走。我猝不及防地被拖了出去,一连问了好多遍是去哪里,他没开口回答。
青麒麟腾空而起,长谲撑了屏障避雨,硕大的雨点落在屏障上,溅起一阵阵水花。我低头看着红墙紫瓦的魔族宫殿在漆黑的雨幕中蛰伏不动,仿佛沉睡的巨兽。
青麒麟越飞越高,直至冲出了雨云,之后开始加速,速度太快,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仿佛就在一息之间,历经了数个十年。
之后青麒麟降落在一绝高的山巅上,长谲仍将我拉着,走到千万丈高的笔直悬崖边。
我已经被震得没了反应。
山顶比雨云还高,山的一边,紫黑色的雨云此起彼伏,好像往生海的波涛。各色的灵魂火穿过雨云升上来,有的嘶哑呐喊,有的大笑,有的断肠痛哭。飘忽的火焰汇集到山顶,又从另一边的悬崖坠下去。绚烂的火焰熊熊燃着,燃烧成一条七彩的流动的光河,带着魔族瑰丽的欲望和爱恨,通向盛大的轮回。
灵魂火是魔族死后化为的灵体,承载着妖魔生前的执念,就像神仙死后化作的半生魂。
这么多年,仙庭对魔域其实都还知之甚少,因为都知道神仙的半生魂最后会归于外天,便断言魔族的灵魂火最后也会回归于某一虚狱。神仙的探子呈回的情报也很模糊,只说灵魂火会归于“浮屠”,仙庭却至今无人晓得“浮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撕裂的歌哭在我耳边持续着,一波接一波。我看着熊熊燃烧的光河消失在看不到尽头的悬崖下,不知道为什么,有点跟着嚎啕大哭的冲动。
腾腾的红尘之气盘绕上来,原来悬崖下,是浊浊人世。
魔域与人世,在这里交汇。
魔族的归途,称为浮屠。所谓浮屠,竟是莽莽人间。
长谲站到我身边,也看着灵魂火的河流,他的眼底映着破碎的火光,幽幽道:“这浮屠山,你看着还好么?”
“很震撼。”我侧头看他,“不过没什么印象。”
他沉沉地看了我一会儿,叹道:“你总会想起来的。”
我没理他。
我想起我在凡界化为燕国国师的那一世。我与主君并立在燕国最高的山上,顾盼疆土,戈划天下。主君说到那时天下一统,我带你周游四海,看尽江山大漠,黄土,桃花。
那时候我们站在那么高的山上,山风那么大,我在自己乱飞的发丝间看着那万里土地和宫城,只觉得一步间就是天下在手。我想象我们一起,纵马驰骋,天涯为尽……后来,在光耀燃烧着的王宫中,我亲手斩下了他的头颅。
现在我与魔域的君王站在魔域最高的浮屠山顶,低头便能望尽一世红尘,连暴雨闪电也落不到我们头上,因为云雨高不过我们。
“你们第一次相遇是在这里?还是最后一次相见是在这里?你与璧青。”我问。
“都不是。”他又侧过头去看着悬崖下。火焰在他眼底熊熊燃烧,“他带我来这里,说这里是魔族至邪至圣之地,在这里说的话都会变成真实。然后他说他爱我,不管是死亡还是轮回,他会一直爱着我……我第一次吻了他。”
我想象很多很多年前,有个穿着红衣颊上开着一朵沧海花的少年在这浮屠山顶笃定地笑着,说着我会永生永世地爱着你这样的蠢话。张扬的笑容有着少年的华丽与哀伤。
“那你带我来这里是做什么呢?”我轻轻地问。
“不知道,就是想带你来看看。”他向悬崖边又走了两步,目光顺着光河流动。撕裂的哭喊嘈嘈杂杂,使他平静的语调也显得有些凄厉,他回头看着我说:“纪虞,有时候你看到的东西不一定就是真实,平和的表面下也许插满了磨砺完毕的更锋利的刀锋。此番的仙魔一战不可避免,仇恨与绝望已经酝酿得太久了……明日我会离开,三万年来首次踏上神魔的战场。这也许是又一次煌水之战。”
“也许,你会是最后一个知道这里的人。”
我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很像那个被我斩掉头颅的故人。人界王宫的火与灵魂火似乎烧到了一起,两双眼睛也渐渐重合,翻搅着变幻莫测的光晕。
☆、玲珑
长谲离开孚诡城已经一月。
这一月中我过得清闲,时不时与贤禹杀杀棋斗斗嘴,或者陪白月在皇宫瓦檐顶上坐一整晚,看壮阔的星河。
还有就是,我再一次遇见了那个在莲花池边见到的那个作画的男子。那天我又入了迷阵,又去到了那个莲池,池中红莲艳艳。男子仍旧端然坐在朱亭里,淡淡笑着,执笔勾画。
他抬眼见我,招我过去,翻手间又凭空幻出白纸一张,画具一套,让我与他一同作画。他自说名氏谓句芒,是魔宫中闲散画师一枚,没领个闲职,倒是悠然。我看着他温和的眉目,觉得心底很平静。最后贤禹在境中找到我,看到我俩的形容,惊得合不拢嘴。
后来我旁敲侧击地从白月嘴里探听到一些关于句芒的事情,内容极其模糊,最后的结论是,句芒是个很牛逼的人物。并且,从仙庭一直不知晓魔域有这么一人物来看,此人物还甚为低调。
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友谊发展。
我觉着句芒谈吐不凡,阅历可谓浩瀚,性情也很温和,身为魔族,开口间却谈尽八荒四海、天下苍生。纵使立场不同,我也不掩自己一颗拳拳敬慕之心,他在魔宫中来去自由,神出鬼没。我有时会刻意寻他,有时他会主动来找我。谈天论海、弹琴作画。相处久了,我越发觉得自己知道的实在太少太浅薄,与他交往,益处甚多。
这日,我又与他在他的朱亭中作画。我咬着笔杆,对着空无一物的白纸思索题材。冥想半日,脑中灵光一现,动笔挥洒出一丛傲然青竹。又瞧了瞧,觉得不够,便在竹根处点了一颗大石,末了,鬼使神差在石边渲染出几朵禅宗的青花。
直身看了看,画面空疏有致,内容饱满丰富,还算不错。
句芒淡静的声音在一边响起:“你已动□□。”
我不明所以,看向他。
他走到我身边,低头细看我的画作,和蔼地看着我,轻柔道:“你在想着什么人?”
我仍旧不明所以,回忆了一遍,觉得刚刚行云流水挥就全幅乃是灵光乍现,脑中一片清明,万万不是想着哪个才作出来的,便回道:“没有想着什么人。”
他将目光从画上移到我身上,眸光仍旧很淡,很轻,很柔和:“将情谊埋得很深,理智得紧。但陷入之后都是用尽全力,点燃自己,熊熊燃烧,至死不渝。这一点,你与璧青真的很像,纪虞。”
我看着他的眼睛,猛然惊觉他自从见到我以来长久的平静不是因为他不认识璧青,相反,他可能非常非常熟悉那个死了三万年的少年。他见到我的第一面说的那句“回来啦,玩的还开心吗”,也许并不是在对我说。
他伸手抚摸画上的青花:“你来到这里是不是几乎没有想过这个人?但是你的意识已经不受控制不受牵引地流露了出来……呵呵,你与璧青,你们都一样,不必要的时候可以理智地抑制住心底的情感,可是一旦想起,便没完没了……你们终究都是重情的人。”他又低头来看我,眸光平静,“长谲一走,你精神放松,情谊涌来,你逃不掉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句芒。”
“你知道。现在正出现在你脑中的那个人,就是我说的那个人。”句芒仍旧淡淡,落坐一旁继续他的画作。
我不经意一瞥,看到他所描绘的画面——灰色的荒原,紫色的天空。青铁色的火焰在云海中燃烧,洪荒裂谷冲起沸浆百丈。一玄衣男子枯坐荒原,手持伏羲凤凰琴,长发飞舞。
末世之景。
经句芒一挑起,脑中似乎真的有一弦断。我回到寝宫,一人安静下来的时候,回忆铺天盖地涌来。我第一次在这远离九重天的血色魔都里,想起那个人笔直长发和墨绿的眼眸,以及那雪白袖角绽放的灼灼青花。
想他的声音、想他的拥抱想他的吻……
……想见他。
思念可以抑制一月、一年、十年、一百年,但当它找上你的时候,它力量巨大,呼啸席卷你的心你的血,避无可避,没完没了,好像永无消歇。
我在院中藤椅上惊起,红霞满天。院中有一棵胡桃树,正是花落时节,红霞下下着一场流光溢彩的红雨。
外面刚刚有一阵骚动,我管不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到胡桃树下伸手抚摸它的枝干。世间的一切植物都是我的亲族,这一月我与胡桃交流了很多,知道了它是这宫中最老的花树,知道了我住的这个宫是璧青幼时的寝宫。我透过胡桃的记忆看到了璧青的孩堤时代,那个在乱红花雨中时而安静时而激越的孩子,的确与我当年长得太像太像。
回过神来,发觉有人已经在我身后咫尺之间。果真大意。
我还没来得及回头,那人便从身后抱住了我,一种气息混杂着血腥味涌进我的鼻腔、胸膛、四肢百骸……我僵在了那里。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