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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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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顾]双城 作者:龙马甲

    正文 第14节

    [戚顾]双城 作者:龙马甲

    第14节

    陈宜昌老爷子看着眼前这个人,心中不禁升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想他陈宜昌八岁拜了香入了堂,六十多年下来终于成为广州洪门的老爷子,自然是阅人无数的人中精怪,但像眼前这个男人的,老实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穿着一身淡青色的长衫,身体看来颇为单薄清瘦,而且眼睛也瞎了,手上拄了根盲人的藤仗,是洪门弟子拉着藤仗把他引进厅内的。这个人似乎只要一阵风就能把这个人整个卷走,但他往堂中这样一站,仅仅只是一站,整个人就生出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便是自己几个得意的弟子站在他旁边,都有些惴惴不安的惶恐姿态。

    嗯,或许赐官能够跟他比一比,老爷子忍不住想。自己的徒弟里,大约也就赐官那种天生豪迈的慷慨人物才会丝毫不惧这样冰冻的冷傲气势。不过这样说起来,很奇怪的,仅仅只是看着这个人,却又仿佛能够从他的身上看见赐官的影子……

    哎哟,自己年纪果然大了,明明是这个人来投帖拜见的,怎么自己反倒被他气势压住,竟而欣赏起他来了。但是,鲍望春,鲍望春……这名字总觉得好像在那里听见过,不是从今天的新闻纸上面啦,而是,从前的什么时候,陈宜昌想,他一定听见过这个名字,而且自己当时火很大。

    算了,先不想这个。微皱一下眉头,陈宜昌放下手里的茶碗,“鲍局长?”

    鲍望春白皙的耳朵略动了动,向着陈宜昌所在的方向微微一躬身,“正是,鲍某。”

    好奇怪的说话方式,陈宜昌又皱皱眉头,“鲍局长不在上海升官发财,来广州有何贵干?”冷笑一声,“广州日本人可不如上海多啊。”

    鲍望春当作没有听见他的讽刺,嘴角轻勾,“特来,恭喜。”

    陈宜昌一愣,“喜从何来。”

    “黑龙社,与,贵派,合并,之喜……”

    “放屁!”陈宜昌一拍桌子,整个茶碗都跳起来落在地上摔个粉碎。老爷子这一怒,围在鲍望春周围的洪门弟子也跟着跳了起来,一个个就差没有把枪拔了出来,污言秽语的喝骂之声顿时在厅中大作。

    鲍望春也不动怒,依旧站得如同一棵傲岸青竹一般,只是微笑不语。

    最后反而是陈宜昌听不下去那些不入流的谩骂,猛一挥手,“鲍局长这是来洪门踢馆来了吗?”老爷子怒道,“莫非是欺我洪门无人?”

    鲍望春微侧了侧头,“不敢。鲍某,只是,听说,昨日,贵派,弟子,持,黑龙社,追杀令,杀了,个,日本,将军。遂,以为,贵两派,合并,因此,前来,祝贺。”顿一顿,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不是。”

    陈宜昌猛地一震。他当初把黑龙社的追杀令派人送给周天赐,就是为防日后周天赐万一闯祸,也能够嫁祸给黑龙社。没想到上午才给他,下午那家伙就去把日本人在广州最大的据点挑了,最夸张是,杀的那个竟然还是日本的一个间谍少将。虽然说这是颇为振奋人心的大好事,但陈宜昌心里总觉得忐忑不安,似乎出了什么问题。

    没想到自己还没有察觉出到底问题出在哪里,这个传说中上海滩的地下皇帝就单枪匹马地杀了过来。可是他越是单枪匹马,老爷子反而更是谨慎,所谓的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或许说的就是这种状况。

    而洪门中一些不知道内情的弟子,听了鲍望春断断续续的话,俱都跳了起来,若不是当日为周天赐报信送信的那个弟子——狗仔见机得快拼命阻拦,只怕当场就打了起来。

    陈宜昌也知道这件事说出来,只怕会越描越黑,而且目前大厅里虽然都是洪门弟子,可毕竟人多嘴杂,一个不好,洪门反而坐实了杀日本将军的事情,那可大大不妙了。

    于是“哼”了一声,“鲍局长,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要逼着洪门吞这只死猫吗?”

    鲍望春听他口气放软,以为老爷子已经妥协,于是微微一笑,“老爷子,何不,请,本座,内堂,说话?我们,也可,好好,聊聊?”

    陈宜昌被他嚣张的态度气到怒极反笑,“鲍望春,听说你在上海尽可呼风唤雨,但你不要忘记了,这里是广州!若你以为你还能像在上海那般覆手为风翻手雨,那就错了!日本那个什么狗屁少将,怎么死的,跟我们洪门没有半点关系,你若想以此要挟我们,嘿嘿,哈!你便尽管去说。”猛地一拂衣袖,“请回吧!”

    鲍望春没想到他老辣到这个程度,一时也愣了愣,心念电转,仰天打个哈哈,“好!陈,老爷子,果然,老而,弥坚!本座,钦佩!”转身摆出一副要走的样子,却又突然一个回头,“对了,老爷子,是,漳州,人吧?”

    陈宜昌本来看他转身要走了才松口气,听见这句话却顿时浑身一个颤抖,“你,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鲍望春嘴角勾勾,“老爷子,认为,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罢!”优雅地笑笑,转头,“哪位,劳驾,引路……”

    陈宜昌却越发心惊肉跳起来,“你,你要对我妻儿做什么?”

    好极了!原来老头子的死穴果然在那里!鲍望春头也不回,只是微笑,“噢,原来,老爷子,是有,妻儿的,”轻轻叹口气,“妙极,妙极!”

    陈宜昌脸色大变,“你诳我?”

    “老爷子,放心,本座,自然会,派人,去,好好,招待,老爷子,家人的。”鲍望春轻松地耸耸肩膀,“毋庸,担心。”

    不担心他就疯了!陈宜昌猛地站起来,“返来!”

    本就看鲍望春不顺眼的两个洪门弟子立刻伸出手拦住鲍望春,“站住!”

    鲍望春听出这两个声音正是刚才骂他骂得最难听的两人,不禁“哼”了一声,“本座,倒想,看看,我若,要走,谁个,拦得住!”

    其中一个顿时大笑,“你这个瞎子……”伸手就去抓他的藤仗,但他的手才碰到鲍望春的藤仗,整个人就被藤仗撩了起来,顿时跌出三丈之外。其他洪门弟子一看,顿时勃然大怒,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冲了上来。

    鲍望春当年在美国训练的时候就特别进行过黑暗训练,在完全没有光线的情况下进行近身搏斗。因为并非正规训练课程,所以很多人根本就没有参加考试,而他则是那一期学员中唯一通过那个测试的。因此他虽然双目失明,倒也没有惊慌失措,很大的原因是在那种完全刺激性的训练以后,他的耳力等感知度已经大幅度提高,就算没有达到完全替代双目的作用,但最起码也不是完全无法行动。

    此刻,鲍望春手中的藤仗就似活了一般,听声辩位,不过眨眼的功夫,一圈人就被撂下了一半有多。只可惜他的身体实在伤毒在身,禁不起长时间的剧烈运动,当即咳了一声,便如先前开始动手的时候那样突然的,一下子就又停了下来。

    恰好一个洪门弟子一拳挥上,“嘭”一声响,砸在鲍望春的胸膛上,他硬生生受了这一拳接着就是一口鲜血喷将出来,但他随意地用手背一抹嘴角,冷笑道:“好煞气,好,洪门,哈!本座,领教了。”

    看见他吐血,陈宜昌反而慌了。门下弟子不知道他的身份,他身为洪门当家作主的人,自然知道这位鲍局长是何许人也。他是广州政府极力想要讨好的人物,也是跟日本方面可以直接对话的上海临时政府特务机关第一把手,他的手上掌握着黑白两道各种关系网,被人称为上海滩的地下皇帝,这位鲍局长显然不是吃素的!

    而且现在的问题是,他显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妻儿在漳州,若得罪了他,还真不知道他日后会怎么对付他那可怜无辜的家人。陈宜昌就怕江湖上的事连累家小,所以十年都不回老家一趟,只是从家中来信偶尔知道自己妻小平安才放心些。谁知道,因为关心则乱,十年下来的努力都被眼前这清瘦年轻人的轻飘飘一句话就给诳了出来,此刻,他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不过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不如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做掉他,然后推给日本人也好,推给广州政府也好。陈宜昌忍不住想,这样反而一了百了!

    就像猜到了陈宜昌的想法,鲍望春轻哼了一声:“老爷子,本座,是一个,人,来的!”他提醒他,“但,本座,来此,可不是,只有,一个人,知道。”意有所指,“昨日,日本,死了,一个,将军。今日,本座,若也,丧命,于此,”喘了一喘,“老爷子,不妨,猜猜看,日本,人,会不会,借机,进攻,广州,呢?”

    对了,这混蛋还是个大汉奸!陈宜昌抓着桌角的手指都发白了,只听“嗒”一声响,整个桌角被他掰了下来,“顶你个肺!你到底要怎么样?”

    目标达到!鲍望春缓缓吐出胸口的那口闷气,强行压制下冲口而出的鲜血,笑了笑,“早说了,想跟,老爷子,内堂,好好,聊聊,罢!”

    陈宜昌深吸一口气,“狗仔!带鲍局长进来!”转身当先走入了内堂。

    第33章

    狗仔引着鲍望春走入内堂,奉了茶后便迅速退下。

    陈宜昌眼看内堂就剩下自己跟那个面目清俊,但没来由让人越看越觉得背脊发冷的年轻人,忍不住就叹了口气。自己果然是老了,这些年门内的大事小事都由赐官一手操持,自己如今竟然连一个瞎子都没法对付了,不由再深深叹了口气。

    听见老头子的叹息,鲍望春却松了口气。能进入后堂单独地交谈,他的目的也就达成了一半。倘若他如今双目无损,他自然会用霹雳手段强制性地把军统广州分支那些流氓收拾得屁也不敢放一个,只可惜,如今他两眼俱盲,身体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彻底垮下来,因此他迫切需要寻求同盟力量。至少在他下午去开会以前,他必须找到可以保护自己,帮助自己的一批人手。

    但是广州政府的态度暧昧不明,自己手中无权,广州又人生地不熟,唯一一个可以指望的赐官却又巴不得自己什么事都做不成,最好什么都不管地被他圈养在家里。想到赐官,心里有点甜,又有点酸,然后疼痛就翻上来。

    总之,无论如何,他都要活着回去见他,不!就算眼睛瞎了,看不见了,最起码也要在他身边!猛地抬起头来,“老爷子,何故,叹息?”

    陈宜昌冷眼瞅他一下,“屁话少说,你待如何?”

    鲍望春略定了定神,深吸了口气才慢慢笑了一下,“老爷子,不必,紧张。本座,今日,来,是,来送,老爷子,一场,大富贵,的。”

    “大富贵?”陈宜昌仰天大笑起来,“我陈某人在江湖上打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却从来不知道还有这种从天上掉下来的午餐,鲍局长真是幽默!不过既然鲍局长已经开了口,不妨先听听老头子一句肺腑之言。”

    鲍望春双眉微蹙,随即弹开,“老爷子,请。”

    “你,我的确不敢杀!但我绝对不是怕你们日后的报复,入了江湖,就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的。我只是怕,怕日本人找着借口来打广州。我是粗人,说不来大道理,我只知道,人在做天在看。我当家洪门四十年,什么都卖过,只有一个不敢卖,那就是国家!”微微停顿一下,“今天你知道了我老婆和我儿子的事,我认命,要杀要剐,你说了算!若你高抬贵手一下,便留我老妻与小儿的性命,我感激不尽;但若你想用他们要挟我,让我跟着你做一个汉奸……”陈宜昌深吸一口气,猛一拳砸在旁边的桌子上,桌子顿时四分五裂,“那便,万万不得!”

    鲍望春心里颇为佩服,但还是想试试他,于是依旧神色不动地笑道:“听说,老爷子,跟,青帮,老杜,不合?”

    “老杜?”陈宜昌哼了一声,“那又如何?”正想嘲笑那个青帮大亨两句,记忆深处却突然翻出一件事来,不由自主猛地坐直了身体。鲍望春,对,鲍望春!他想起来了。半年前老杜取道广州过阜香港,不得以过来拜洪门码头。说起来,他们斗了那么多年,那次却是第一次见面,当时他不冷不热地嘲讽了老杜两句,老杜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赐官,突然大笑,问赐官:“你那个情人鲍望春听说最近跟日本人走得很近,你们洪门是不是也打算跟日本人做连襟了?”当时老头子虽然没有听懂也没有深究,但心里的不舒服却简直铺天盖地。那个鲍望春,莫非就是眼前这个鲍望春?

    看不见老头子的表情,鲍望春径自道:“他,躲在,香港。而他,在上海,的,产业,已经,俱归,本座。”再冷笑一声,“十年,辛苦,经营,一朝,可便,落入,敌手。老爷子,就不,怕,这,前车,之鉴?”

    “哈!”陈老爷子大笑一声,眼睛却死死盯着鲍望春,口中道:“是,我陈宜昌既贪钱又怕死,洪门当家了四十年也不如他老杜十年当家青帮赚得多,江湖上人笑话我也认了,但是,要我因为嫉妒他反而去投靠日本人当汉奸,却也太小看我了。”顿了顿,“洪门上下,虽不敢说各个忠义,但礼义廉耻却还知道一些。对了,我的徒弟周天赐,鲍局长认识吧?”

    鲍望春不知道老爷子为什么提起周天赐,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我从小就教导他,大丈夫为人处世,可以无所谓小节,却绝不可忽视大义!”慢慢提起手掌,“洪门的根基就是保我中华骨血忠义,半点不得稍亏!”

    鲍望春心里佩服,正要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却猛地觉得一股透骨杀意逼了过来。好在他为人谨慎,就算坐在椅子上,也是以脚支地,此刻遭逢突如其来的杀机想也不想脚下用力,连人带椅子往后退出一丈有余,“老爷子!这是?”

    “好,算你醒目!”陈宜昌慢慢站起来,拍了拍手,“我改变主意了。”他死死瞪着鲍望春,“我死,没有关系,我全家仆街也都无所谓!但洪门的名声,不能堕下去!洪门这百多年的基业,我是要留给赐官的,谁要害他身败名裂,我便要谁用命来补偿!”双手交握一下,发出“咯咯”的骨节轻轧的脆响,“你这妖精,留不得!”

    鲍望春前面听得一片云山雾罩的,待听到后面才顿悟过来,顿时浑身一震,然后就觉杀意雪水般浸淫过来。本能地举起藤仗堪堪封住陈宜昌悄无声息击过来的一掌,手掌是拦住了,但那股力道却完全抵抗不住,一时间整个人被他横击出去,滚落地上顿时几口鲜血再无法控制地喷了出来。

    陈宜昌反而一愣,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摇头道:“汉奸做到你这份上,都不知该不该佩服你——你原本就身上带着伤吧?”冷笑一声,“你这样不要命地为日本人做事,他们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

    鲍望春挣扎着把自己撑了起来,颤抖的手慢慢摸索到落在地上的藤仗,然后用手背抹了抹嘴角,可惜一个没有忍住,又一口鲜血强喷了出来。口齿间除了鲜血,便只有一句模糊的话语:“没有……没有……没有!”

    “哼!不管有或没有,总之留你不得!”陈宜昌冷声道,“赐官是我最杰出的弟子,洪门迟早要交给他当家,我断不能容忍他喜欢男人,而且还是一个汉奸!”提起手掌,“你下了地府,就去向阎王爷爷说,是我杀的你罢!怨不得旁人!”

    鲍望春浑身剧痛,心中更是如同刀割,但全身乏力丝毫没有半点抵抗能力,只能伸出手臂护出头顶要害,竭尽全力地呼出一声:“我不是,汉奸!”

    陈宜昌手已落到半空,眼睛却突然扫见系在鲍望春纤细腕间的小小长命锁,顿时再也打不下去。那长命锁还是周天赐周岁时,他父亲周明轩带着他来拜师时,自己送给这孩子的。小时候带在脖子上,大了周天赐就把它拴在手腕间,从来不会离身片刻,以示对他这个师傅的尊重。而现在,这长命锁却出现在另一个男人的手腕上,一时间,陈宜昌只觉得心中又惊又怒。

    待听见鲍望春绝望地大吼什么“不是,汉奸”的话,老爷子下意识略带迷惘地问:“什么?”

    鲍望春瘫坐在地上,眼睛看不见却仍倔强地瞪着,“我不是,汉奸!”深吸一口气,强压住胸口的气血翻腾,来来去去,只剩下一句,“我不是,汉奸!”

    陈宜昌微带忡怔地看着他,他似乎舌头不灵便,就算竭尽所能,也不能把一句最简单的话连贯地说出来,所以他就只有接连不断地说,“我不是,汉奸!我不是,汉奸!我不是,汉奸……”鲜血从他的五官迤逦而下,浸透衣衫,但他的眼睛还是恶狠狠地瞪着,不流泪,不讨饶,甚至不为他跟赐官的关系辩解,他只是凶神恶煞一般地吼:“我不是,汉奸!”

    陈宜昌突然觉得有些恻然,眼前这个刚才还嚣张得无法无天的人,归根到底,其实还只是一个孩子。看着他的样子,就算是久经杀戮的老江湖心肠都不禁微微一软,“算了,你这样子我也下不了手杀你,你走吧,以后不得再见赐官!”

    “我不是……”鲍望春的嘶吼突然一顿,仿佛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算听明白陈宜昌的话,然后,他伸手一把抹掉口鼻间的鲜血,嘶哑地道:“老爷子,你,还是,杀了,我吧!”

    陈宜昌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你真的以为我不敢杀你?”

    鲍望春冷冷一笑,“其实,就算,你,不动手,我也,活,不了,多久……”喘了几口气,又一把捋掉口鼻间流出来的鲜血,“我之,所以,今日,来找,老爷子,就是,想,尽快,完成,手上,的,工作,好,留几天,时间,陪他……”胸口的剧痛再也无法忍耐,口鼻间都是血的腥臭,但是微笑却在狰狞的鲜血淋漓间绽放。

    赐官说:“纠缠了我几辈子了,这味道,东卿的味道……”

    赐官说:“剑合钗圆,有生一日都望一日呀!”

    所以,“你,杀了,我吧。”鲍望春淡然笑道,“否则,我,死,也会,在他,身边!”脑中一阵晕眩,人不由自主往下倒去。

    赐官,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在你的身边死去吗?

    那下一辈子,你,还会,爱我吗?

    唉……

    ————

    陈宜昌拿着鲍望春贴身藏着的军统委任状,在走廊上来回踱步,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因为鲍望春昏过去了,他又不相信西医,于是立刻派人请了广州最有名的中医——柳大夫过来诊治。

    柳大夫一看这伤势就说必须扎针,把人掺扶着才解开血迹斑斑的衣衫,这份委任状就掉了下来。趁着柳大夫为那孩子扎针,陈宜昌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还是打开看了看,这才发现自己骂错了人。

    这世上怎么有这样倔强的人啊,宁可死也求饶!其实,他也无需求饶,只要把这份委任状给他看看,他老爷子当然知道他不是汉奸了,何必要弄得那么难看呢?

    不过也是,赐官从小就恩怨分明,如果这孩子真的是汉奸,只怕他早就一枪毙了他了,又怎么会……哎呀,呸呸呸!自己是反对他们的,怎么看见那孩子满身的伤病,就反而同情起他们来了?

    不管如何,赐官是下一代的洪门当家,他绝对不允许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不过呢——忍不住又想到柳大夫适才诊治时说的话。

    这孩子五脏六腑都有问题,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他浑身气血不通,想必是长时间保持在一种紧张状态下才形成的。只是这样一来,心脉郁积,若不能把这股郁结之气散开,以他的身体状况,他只怕时日无多。

    这孩子知道他自己快死了,他只是想死在赐官身边。陈宜昌老爷子忍不住心头恻然,其实,这也是一个满可怜的孩子。尤其在他命令狗仔把这一年来关于鲍望春的所有的资料都拿过来看了以后,他才知道这孩子的压力有多大,背负了多沉重的责任。

    还真是,为难啊!忍不住挠了挠头。

    然后,柳大夫的声音传出来,“老爷子,病人醒了。”

    第34章

    下午一点,鲍望春宣布召开军统广州行营第一次碰头会。

    几个分支系统的老大,各个都仗着自己是这里的老土地,本来就看上头派下来的鲍望春不顺眼,都不想去开会,打算硬给这位上海滩杀过来的过江龙一点钉子碰碰。谁知道突然有消息传来说,这个鲍局长原来身体出了大状况,刚到广州就完全失明了。这个消息一出,各派各系顿时心思就活动起来,人人都以为自己可以乘机坐上广州行营第一把交椅的位子,顿时山雨欲来风满楼。

    鲍望春收到消息后大为失望,他原来就知道这批人没有几个好货色,但是却还是没有料到,这群人已经盲目到了这种程度。日本人进攻广州已经迫在眉睫了,这群人竟然还有心思搞内讧,而且一个脑子清醒的人都没有!

    但如果说一开始还只是失望,在听取了罗靖安的报告以后,失望就变成了杀意。

    他要的是上下一心,一致对外的军队!不是想尽一切办法自己人搞自己的一盘散沙。尤其是,这盘散沙还都是借着“军统”名义胡作非为的狗屎!其实就算这群人都是狗屎,鲍望春相信自己也有能力把他们训得跟狗一样听话,但若他们披着的是“军统”的皮,私下却在勾结日本人,为广州“沦陷”不断作着努力,那鲍望春的底线就被突破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陈老爷子突然又答应帮忙了,但鲍望春当然不会拒绝这送上门来的助力。

    而那几个本来以为自己大有希望可以成为广州军统负责人的大佬,直到开开心心走进了开会的大厅,看见坐在首座旁边的洪门老爷子陈宜昌,才知道大事不好,可惜这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然后,陈宜昌再度见识了鲍望春心狠手辣的本质。

    他端坐在会议厅的上首,脸色苍白,双目微闭,伤重的身体半瘫靠在椅背上。如果只是看外表,谁都不会相信这样一个清瘦俊美到孱弱的人会是后来连发二十三道枪毙命令的主事者。

    二十三道枪毙命令!据后来洪门弟子说,他们只是站在一边当摆设,听着那些大佬被拖出去的惨叫都听得腿软了,但自始至终,鲍望春眼都不睁开一下。他只点名!

    被点到名字的大佬,站在他身后的罗靖安自然会拿出一份资料,把这个大佬犯的事一一公布出来,然后就有人上来把这个刚才还在呼风唤雨的大佬拖出去。两声枪响,一声惨叫,整个会议大厅静得就像坟墓一样。

    当然也有人试图反抗,但通常那人枪还没有拿出来,自己已经被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了。

    而这次清洗事件也在日后被记录在了军校特科的教科书上。归根结底,除了鲍望春自己,没有一个人相信已经身受重伤又双目失明的他还能以这样的雷霆手段,毫无顾忌地清洗队伍。军统广州系统各支派的大佬不相信,就连陈宜昌自己坐在那个厅里都不相信。

    陈宜昌一开始是以为鲍望春需要洪门的助力帮他座安稳这个位子就好,谁知道后来才发现,那个人从开头就只是在利用洪门的名气,他们洪门中人只要坐在那里,什么都不需要做,他自己已经把那群不信邪的大佬收拾得一干二净。

    全面细致的情报加迅速及时的反应加必要的雷霆手段,当然,还有一份冷淡狠辣的心肠,几乎完全不可能的事情,陈宜昌就眼睁睁看着它在眼前完成了。

    忍不住就给他有点欣赏,陈宜昌不自觉地想。若说能力,赐官跟他倒是不相上下,两个人都是一时俊杰,但赐官绝不如他能狠得下心肠。说这人的狠,他不仅仅只是针对外人如此,就是对他自己也绝不手软。好几次,光是看着他呼吸,就觉得浑身发痛,老爷子难得地对自己做过的事情,有点后悔的意思。

    啊啊,自己好歹还是洪门的当家,绝对不可以同情这样的妖精!陈宜昌甩开心里的悔意,却还是不自禁地又联想到自己的徒弟。赐官这个人啊,什么都好,就是少了一点算计心肠,往往是事到临头了,他才不得不展露一下自己的实力一口气解决所有问题。但如果他能像这妖精有这份狠辣和预算千里的本事,只怕洪门早就超过青帮,恢复往日的江湖地位了。哎呀,这样想想,要是赐官真能把这妖精“娶”回家里,不是对洪门也很有裨益吗?

    啊哟,顶你个肺的!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东西?!

    ……

    就在陈老爷子这样的反复心情当中,军统广州行营的第一次碰头会结束了。鲍望春枪毙了二十三个大佬,革了十七个大佬的职务,他们的位置全由原来派系的第二把手或者第三把手接任,并且统一归罗靖安辖制。

    那炎热的午后,一场大雨还没有落下来,鲍望春又一次掌了大权。

    ————

    等到周天赐连夜从香港赶回来的时候,广州已经变天了。

    “赐官!”洪门弟子狗仔守了他半宿,才看见人从火车上下来,就一把拽住他的衣袖,“赐官你最好有点准备,老爷子火气很大……”

    “他在哪里?”

    “老爷子当然在洪门嘛。”

    周天赐的薄唇愤怒地轻抿一抿,“我是说鲍望春!”

    “医院啊。”狗仔奇怪地道,“不是给你打电话的时候说过的吗?他人一出会议室,就昏死过去了,老爷子没有办法,只能送他去了医院。啊哟,老爷子讨厌医院你也是知道的,不过那个鲍局长一副马上就要死掉的样子……”

    “哪家医院?”

    “啊?”狗仔终于醒悟过来,“不会吧,赐官?老爷子叫你一回来就先去洪门的。”

    周天赐一把把这不醒目的家伙揪了起来,“哪家医院?别让我说第三遍!”

    “赐官,你好大的煞气!”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

    周天赐不得不放下狗仔,慢慢转身,“泰叔?”

    沈文泰是洪门里跟陈宜昌老爷子同一辈分的宿老,执掌洪门律法,只是他为人低调,一般不出什么大事,堂中都见不到他的人影。不过大家都宁可见不到他,因为见到他的时候,也就是自己要倒大霉的时候了。

    一向坚定有力的手都不禁微微颤抖一下,周天赐闭了闭眼,再睁开,“泰叔这是要绑着天赐回去还是直接执行家法?”

    “噢,”沈文泰看看他,“这么说,你是有心理准备了?你知道你犯错了吗?”

    周天赐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老实说,天赐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

    沈文泰一挥手,“既然这样,你自己回去跟老爷子解释。”

    “我……”周天赐急得只想跺脚,他想去见他的东卿,想得都快要疯了,怎么他们就是不明白呢?

    “赐官,泰叔确是从小就疼你,你犯错也大都睁一眼闭一眼地过去,但是!”沈文泰走过来一手按在周天赐的肩膀上,周天赐顿时觉得半边身体都麻了再也使不出力来,“但是,你不要挑战你泰叔我的忍耐度!”冷冷一哼,“跟我回去!”

    第35章

    双喜慢慢推开病房房门,罗靖安回头看了一眼,一开始还以为是普通医生,但随即就瞪大了眼睛,“周,周太太?”这位太太怎么每次都突然地杀进来啊?

    “叫我何医生!”双喜淡淡地说。她一点没有说谎,她本来就是读医科的,就算后来嫁给了周天赐,她依然是广州为数不多留洋归来的女医生。只是今天,她倒也是特地为了鲍望春过来的。

    早上看见周天赐走后,鲍望春也转身离开,本来只是觉得可笑——昨天还跟她说得好像两个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分开的样子,什么要生要死的,结果今天一大早两个人就各管各地做他们自己的“事业”去了,如果这个也叫做至死不渝的爱情,她何双喜也输得太不甘心了!

    会不会是鲍望春故意装病拖着天赐?双喜知道自己这样想很蠢,不,是非常蠢!但是就算是最蠢的念头,一旦产生就会像种子埋进了土里慢慢就会生根,继而发出芽来。

    所以她再也忍不住了。她本身就是医生,也知道周天赐这一年来资助的医院是哪几家,而她作为周太太,要看谁的病历也没有谁能出来说不行。

    但当她仔细看了鲍望春的病历以后,她发现自己真的是傻住了。

    那个人,那个骄傲得好像就连天上的云也只配做他脚下的泥的男人,他说的都是实话!

    ——他说:“你爱他,就等,三个,月。赐官,完完,整整,都是,你的。如果,你不,要他了,你,想清楚,跟我,说。我会,带,他走!”

    ——他说:“我,只有,三个月,的,命了。所以,你想,清楚。赐官,的,生死,在你,手里!”

    那个疯子,他真的会把赐官带走!而赐官,也会心甘情愿地跟着他死!

    双喜浑身颤抖,忐忑不安,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恐惧。不行,这不行!无论如何,无论赐官怎么对不起自己,自己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赐官去死啊!

    她正愁肠百转不知道该如何才好的时候,却猛地看见了下面一排被医生划掉的药剂,这是?她的眼睛猛地一亮……

    仔细研究了药剂和所有的前因后果,她还没有来得及回家,洪门的陈老爷子就急冲冲地把昏死过去的鲍望春送进了她所在的医院。

    看着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鲍望春,即便明明知道就是这个人抢走了自己的丈夫,何双喜还是忍不住地感觉有些恻然。

    赐官和自己,这个人和白黛林,如果那两个人没有相遇,他们应该是多么幸福的两对夫妻!哪怕这个乱世怎么样的天翻地覆,以后的人生怎么样的颠沛流离,他们都会感觉幸福,觉得快乐。夫妻夫妻,这是要几生几世的积累才有的姻缘啊!

    可是现在,他们自己亲手撕碎了那些关于幸福的幻想。白黛林死了,离婚合约也在自己的书桌上——那两个人究竟要牺牲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能够证明他们的爱是伟大的,是激动人心的呢?

    这个世界上,到底是不是真的需要这样的感情?这个人世间,是不是真的除了这样的感情,其他就算抛掉都无所谓?

    忍不住伸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眼睛,不!就算眼泪,她也不要在他的眼前流。她没有对不起他,是他对不起她,使他们对不起她们!

    所以,就算自己这样做,也是对的!是对的!是——对的!

    “嗯哼……”仿佛感觉到了不安,鲍望春从昏迷中转醒过来。

    “医生,医生!”罗靖安大叫。

    双喜瞪着那个手舞足蹈的副官,“我在这里。”

    “你……”对了,她是医生!罗靖安不由自主地抓了抓头皮,“何医生。”

    双喜走过去开始检查鲍望春的状况,又拉铃叫护士进来,有条不紊地注射针剂,又让护士给他挂上盐水,然后抬头看看罗靖安,“你怎么还在这里?”

    罗靖安一呆,“我……”

    “医生治疗当中,闲杂人等必须离开你不懂吗?”双喜冷冷地问,毫不客气地命令,“出去!”

    罗靖安被她的气势吓住,不由自主退了出去。但直到其他护士都出来了,门也关上了,他才猛地想起来,其实这样很危险诶,那个女人,算起来应该是局座的情敌吧?听说女人对待情敌都是手段很毒辣的,但是,但是局座是男人啊,到底算不算这种关系呢?

    啊啊啊啊啊啊!罗靖安猛抓头发,他要疯了!

    病房里——

    鲍望春眨了眨眼,眼前虽然还是漆黑一片,但身上的痛楚却比刚才要好太多了。

    “鲍望春,我说话你听得见吗?”双喜淡淡地问。

    “双喜?”微微一愣,鲍望春的声音有些飘忽,“你,怎么……”

    “我是这里的医生。”双喜尽量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平稳,“你身上的伤很重,不过除了始终没有驱除的神经毒气的残余,其他只要加以时日进行调养,就会好。”

    “……”鲍望春说不出自己心里这一刻是什么滋味,任何人来治疗他,他都觉得无所谓,但是双喜,让她看见自己这样最无助的样子,他觉得很不舒服。

    “另外,我建议你找好的心理医生进行心理治疗,”双喜继续道,眼睛却紧紧盯着他,“并且长时间修养,否则,就算你的眼睛好了,你也只剩下为数不多的时间……”

    “等一下,”鲍望春听出不对的地方,“我的,眼睛,能治?”

    双喜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讲:“是,你的眼睛能治,而且,很简单!”

    “很,简单?”手猛地紧紧抓住床单,骨节分明的手指被自己捏得煞白,鲍望春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被这三个字打倒了,“很,简单?!”

    “是。”双喜静静地说,“广州任何一家大型综合医院都有这类的解毒药剂,但关键是,必须尽快治疗,如果拖过三天以上,你就瞎定了。”

    脑中一阵晕眩,鲍望春告诉自己这是因为受伤的关系,是受伤的关系!可是,他不是习惯和喜欢自欺欺人的人。

    很简单就能治好,但是赐官告诉他,他的眼睛没治了!

    当他醒过来的时候,赐官那痛得入骨入髓的声音就在耳边,他说:对不起!

    如果拖过三天以上,他就真的瞎定了,但“他的”赐官却只叫他什么都别想,只要好好休养!

    双喜看着他不停颤抖的身躯,甚而越来越无法控制的痉挛,手里拿了一支镇定剂快速地注射进他的身体里去。

    “我一直在想,鲍望春,究竟是什么让你们爱到这样疯狂。有一段时间,我真的以为我输了。”慢慢把镇定剂注射完,双喜淡淡地说,“但现在我终于明白,输的不是我,是你!鲍望春,你太骄傲了,你知道吗?但是,赐官同样骄傲,不!他比你更加骄傲,你知道的,他习惯掌控一切,他不喜欢背叛被骗被拒绝,但是你每一次都在挑战他的底线。”

    缓缓站直身体,双喜的动作熟练而且优雅,是标准的救人的姿势,但她所说的,每一句,都是在谋杀眼前的人。她知道,但是,她停不下来,她就像疯魔了一样无法阻止自己的行为,“这个不是爱情,鲍望春!赐官是被你惹毛了,他迫切地需要挽回他的尊严。所以,他要折断你的翅膀,拔掉你的羽毛,让你就算空有一身才华却只能被他掌控。”顿一顿,她凑过去在鲍望春的耳朵边轻轻地说,“他知道你只有三个月的命了,所以他急了,他想你死都在他的掌控之下,这就是他故意弄瞎你的真相,他要让你——一个最骄傲的男人成为他的禁脔!”

    猛地退开转头,即便是她自己,她也不忍看那个男人的表情,活生生撕裂一个人!双喜,你在活生生地撕裂一个人!她知道,但是,但是她还是坚信,自己是对的,是对的!

    “所以,你醒醒吧!鲍望春,你们这个不是,爱情!是角逐,是争斗!唯独,不是爱情!”

    仓皇地逃走,双喜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而出了病房以后,眼泪就不可控制地涌了出来,“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就算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绝望和悲伤还有铺天盖地的痛苦还是充斥了她周围的空间,背靠着病房的房门,人慢慢滑下去跪倒在走廊上,“我,不是故意的,是你,你们!是你们错了……是你们先错的!”

    突然间,号啕大哭!

    ————

    周天赐走进洪门总堂的大厅的时候,沉郁了整整一天的大雨终于落了下来。广州夏天的雨,一旦开始落,就像没有会停止的时候一样。回头看看满天的雨幕,周天赐轻轻叹了口气,那个人,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他一面想着,一面往里头走。但刚进门,一个耳光就劈头盖脸地打了过来。本来是想搁开的,但看清楚动手的人是他的师傅,举起的手就放了下来,“师傅……”

    硬生生挨了一个耳光,嘴角立刻有血水流了下来。周天赐叹了口气,他现在知道自己的脸为什么会那么圆了,大部分原因应该是被打肿的!

    “你这个小畜生!”陈宜昌当着沈文泰的面恶狠狠地骂,“你还敢叫我师傅?跪下!”

    周天赐撩起衣摆乖乖跪下,用手背抹一下嘴角的血沫,眉头一蹙,“师傅,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这样生气?”

    陈宜昌被他问得自己反而老脸一红,又是一阵劈头盖脸的拳打脚踢,打得累了才恶狠狠地问:“你,你老实说,你跟那个鲍望春,鲍局长到底是什么关系?”

    周天赐心中一紧,果然是最怕什么什么就来!一时间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陈宜昌半天等不到答案,怒火更甚,“说话啊!”

    “哪,你让我说的!”周天赐一咬牙,“他是我的情人。”

    “情人,嘿嘿,情人!哈!”陈宜昌指着他的手指都颤抖起来,“他是个男人!你,你老实说,是不是那个妖精勾引你的?你老实说,老实给我说!”

    周天赐心火顿时大盛,“师傅!”骂他,他认了,打他,他也认了,但唯独不能说那个人的不好!那个人不仅仅是他心尖上的宝贝,更重要的是,如果说他们之间真的有谁先勾引谁的话,也绝对不是那个人!

    “师傅,你要打要骂,要怎么处置我,我认了。”周天赐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陈宜昌,“但是,您不要骂他,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个人的,跟他无关!”

    其实说到底,陈宜昌在见过鲍望春以后,对那人的好感只有大过恶感。但是周天赐是他最看好的弟子,是他打算以洪门相托的继承人,哪怕是一点点有损他将来成就的事情,老爷子也无法容忍。更何况,洪门是以忠义传承的古老门派,最忌讳这种不干不净的事情。

    其实老爷子自己心里已经软了,若周天赐好好地给他赔个礼,道声歉,或者插科打诨一顿,也许就没有事了。可是周天赐只要一想到鲍望春这一路走过来的苦,就觉得自己心如刀绞,宁可自己代替他去痛,也不能容忍任何人再说他一点点的不好。平时那么醒目的一个人,就在这一刻却半步不让地倔强地抬起头来,“是我强迫他,是我勾引他,是我害了他……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个人,师傅您要怎么惩罚,都冲我来!但是,”牙关咬紧,额头的汗都痛流出来,“您不要叫他妖精,不要说他不好!”

    当着沈文泰的面,自己最看好的徒弟竟然如此不给面子,在陈宜昌来讲,这还是第一次,顿时出离愤怒了,“你,你……”

    “师傅,我知道您生气也是为了我好,可是,我……”周天赐慢慢蹙起眉头,“我……”头一点一点昂起,大声地道,“我喜欢他,我放不开他!”

    整个世界突然凄厉地亮了一亮,紧接着一声暴雷轰鸣在天地间。

    周天赐定定地大声地又说了一遍:“我喜欢他,我爱他,我只要他!”电闪雷鸣当中,无端端许多许多画面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涌现出来,还来不及抓住就流逝过去,但整颗心却被那种感情紧紧攫住,“我等了他几生几世了,这辈子,才等见!”咬着牙,笑却渗出来,“我等了他几辈子了!”

    “你这个畜生……”要不是沈文泰手伸得快及时拉住了暴走的老爷子,这一刻陈宜昌的掌就直接打在周天赐的天灵盖上了。

    相比较陈宜昌的暴怒,沈文泰冷静多了,“赐官,你是我们洪门下一辈弟子中最杰出的,老爷子几次三番都明确表示了,将来洪门就是你来当家的,你,知不知道?”

    “……知道。”

    “那么你又知不知道洪门是以什么传家的?”

    “忠、孝、节、信、礼、义、廉、耻。”

    “那么如果换了你是老爷子,你拿你这样的弟子怎么办?”沈文泰接连不断地追问。

    周天赐沉吟了一下,突然一振衣衫向着陈宜昌和沈文泰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光洁的额头磕在水磨青砖上,三下响头却叩得皮开肉绽,鲜血涔涔。然后直起腰板,薄唇紧抿却再也不多说一个字。

    陈宜昌看得几乎喷血,就连一向冷面的沈文泰都变了脸色。

    门外雨更加大起来,“刷刷”的把高高的门槛都淋个湿透。

    “你癫了!”沈文泰冷冷地说,“滚出去,跪在院子里,看能不能让你清醒些!”

    周天赐还是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又三个血淋淋的响头叩下去,然后径自起身跑到外面大雨李抖抖衣衫,跪了下去……

    第36章

    “我不是把你当兄弟,”一个声音一直一直在他的耳边说,“我拿你当知音。”

    鲍望春克制不住自己身体的痉挛,无法阻止身体一阵一阵地发寒。身边急救器械发出的巨大响声都不能掩盖掉那个带着漫天风沙声的承诺,“我拿你当知音……”

    我拿你当知音,当知音,你说,你拿我当知音!

    知音是什么?是我知你疼我爱我不想我死,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你自己的立场;是你懂我想你念你要你活着,却仍要傲笑天下覆雨翻云。

    我以为,我真的以为,这样,才是知音,才是你说的“爱”!

    但是,你却这样对我?!

    身边医生护士的大声疾呼似乎远远在彼岸响着:“心跳……脉搏……氧气……不行了,用电击!”

    “嘭!”剧痛,慢慢飘离的灵魂被人用力拽了一下,鲍望春回头看看那具躺在手术台上的躯体,一时间觉得无比陌生。

    但是他的前方,同样无比陌生。

    无尽的黄沙,间或露出地面的嶙峋怪石,但一个人站在那里。厚厚的毛皮披风披在他壮实的肩头,他似乎始终站在那里,一千年一万年都不改变地守在那里,只为跟他说一句——

    “我拿你当知音!”

    “周天赐!”当这个名字从脑海深处翻出来然后变成声音从他的口中喷出,不断的鲜血也跟着喷了出来,“周天赐!”

    名利,我从来不在乎,死亡,我可以不怕;良心,我可以泯灭;黛林,我可以忘记……我的所有的一切,我都可以扔掉抛弃,我以为我一无所惧,但是其实,你只要一句话,一个动作,你就能够杀死我,周天赐!

    能够伤害我的只有你,只有你!

    但是,我已经伤痕累累,痛不欲生!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你怎么能够忘记你的诺言?你说的“知音”难道就是为了禁锢我,锁住我,让我瞎了双眼只能守在你的身边?

    你可以跟我共死,却不能容我飞翔!难道这样,就是你所说的“爱”?

    到底是哪里错了?哪里不对了?我穿越了一千年终于找到你,结果你却忘了你自己说的诺言。一千年的时间,流逝到哪里去了?

    你告诉我,你说的,爱,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

    手术的主治医生慢慢摇了摇头,“看来不行了,我最多只能试试看能不能让他再延长一个到两个小时的生命,让病人家属进来见他最后一面吧!”

    穿着手术服的双喜浑身僵滞住,“不,不行了?”

    主治医生看她一眼:“何医生,你自己也是医生,你看这种状况……”

    双喜猛地跳起来,连身上的衣服都不换,就这样拼命地跑了出去。

    赐官,赐官,赐官!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恨你们,但是,如果现在我不叫你回到这个人——我的情敌的身边,我也会跟着疯掉!

    究竟是为什么,我要爱你,又要看着你爱他,却又要在这里飞奔?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告诉我,你所说的,爱,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

    ————

    瓢泼大雨中,周天赐甩了甩头。虽然是夏天的夜里,但这样的大雨还是让人觉得很冷。而且有种从骨头里冷出来的感觉——怎么形容呢,好像,好像中了种毒的感觉。

    切,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想到中毒?周天赐忍不住又甩了甩头,沾了水的头发贴在头皮上,一甩反而把水珠都甩到眼睛里,弄得差点睁不开眼睛,再加上始终那么大的雨,简直就像整个人都浸在水里一样。

    蓦地就想到某一个月夜,某一条江,某个不怀好意的人,但是结果,他们双双拥抱着,在破碎的的月色里浮浮沉沉。眼睛突然很痛,而且很热,如果那时候,不!如果以后的每一天都是那时候,他们永远在那个初见初吻初次心动的时间,他们,是不是都会快乐一点?

    伸手抹一把脸,但心里突然有个地方动了一动,接着剧痛传来,让他几乎连呼吸都要忘记。满天大雨,接连不断的雷声都不能掩盖一个好像在他的记忆里埋了千年的声音——

    “你就那么信任我,把我当兄弟?”风里,一个清朗的嗓音问。

    “我不是把你当兄弟,”周天赐接着又听见自己说,“我拿你当知音!”

    心猛烈地剧痛,压也压不住,然后周天赐诧异地发现自己的眼泪就像完全失去了控制似的,径自地跟大雨比赛着谁落得更快。

    黑沉沉的天际猛地又是一道闪电劈过,雷声也跟着滚滚而来,但周天赐分明听见有人在问:“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你怎么能够忘记你的诺言?你说的“知音”难道就是为了禁锢我,锁住我,让我瞎了双眼只能守在你的身边?”

    身体不受控制地惊跳起来,“东卿……”

    洪门总堂门口突然传来汽车刹车的声音,然后一个人奔了进来,那是连手术服都没有脱下的双喜。

    “赐官,赐官!”她一路跑一路大叫,路上很滑,然后她整个人就跌倒在地上,但她却硬撑着爬起来,依旧拼命往前跑,越跑,眼泪就越像断线的珍珠,一颗颗接连不断地掉,“赐官,去看看他,他快要死了,快要死了!”

    天地间亮了亮,然后,“轰隆!”雷声大得让整个世界显得万籁俱寂。

    “对不起赐官,我不是故意的!”双喜号啕大哭,“你快点去看看他,他,他不行了!”

    他不行了?

    这个他,是谁?

    是那个满天黄沙中,摇摇晃晃端着一盆杜鹃醉鱼出现的青衫书生?是那个生杀帐中,用一把小刀切断了兄弟情义的背叛者?是那个阴沉监牢里,端着酒杯问他:“你是不是真的把我当朋友”的俊美狱卒?是那个提剑逼宫失败,最后被一剑刺入胸膛的黄衣落魄男子?

    还是——

    上海的街头突然出现的头发很锉,笑起来很腼腆的少年?用纤细的手指拨动一种叫做“三六”的乐器,然后流出春天清响的琴者?穿着军装骄傲无比,每一个动作都是引诱,每一个念头都是计算的特务?月光下红色锦缎的床上,一件件被自己脱下了喜服,却在摇曳的红烛里羞红着脸还用最认真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情人?或者是,血泊里一一掰开自己的手指,说这是“天命”的绝望者?又或者,火焰和爆炸声中乖乖地跟着自己说:上穷碧落下黄泉,我跟着你!的那个,那个……

    牵扯了他千年心动的人!

    头猛地往后一仰,头发带着雨水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电光火石间,他看清了来来往往的千年的梦,他跟他,走了一千年,走完了一个寻找彼此的圆,终于在这一世重新找到。

    原来,原来,原来!我的爱就是,只为你而存在的情感!我的心只是,为了你而跳动的借宿者!我们的相见,是跨越了千年依然没有剪断的缘!

    思念啊,被封印了千年的思念!终于在今天,在现在重新让我知道,我的寻寻觅觅我的痛痛甜甜,都是为了与你重续千年以前的遗憾!

    默默流逝在岁月里的千年,每一天每一秒,都是积累着我们分别的痛,然后可以折换成时间,让我们遇见!

    但是,为什么要在我刚刚想起来的时候,你又要离开?东卿,怎么忍心离开?

    你怎么忍心?

    心潮起伏,偏偏整个身体就像被魇住了,一点都不能动弹,眼角的眼泪不断不断地流下来,滑到嘴角的时候渗入薄薄的双唇,然后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就充斥了整个口腔。

    除了这一腔的热血,我没有那么多的眼泪,东卿,你知道的!上辈子是这样,这辈子还是如此!既然没有那么多可以还给你的眼泪,那么就让我用一腔热血还给你!

    双喜看着突然血泪满面的周天赐,简直吓疯了,心里隐隐约约知道不对,但还是忍不住要伸手推他,“赐官……”

    “别碰他!”陈宜昌的身形突然从门口冲了过来,一手就搁开了双喜的手臂,双喜猝不及防整个人都跌倒在地上。

    陈宜昌面色阴沉,一张本来保养得很好的红润的脸,此刻却一片煞白得可怕,“他走火了!”猛一吸气,双臂一沉却又缓缓提起,突然一声大喝,左右两手轮换着拍上周天赐的百汇穴。直击了几十下,又猛地的一掌拍上周天赐的胸口。

    周天赐“哇”一声,一口半黑的淤血直喷了出来。

    走火?双喜从来不懂这种中国的内家名词,她只知道因为自己的莽撞她又差点害死了她喜欢的人,而被陈老爷子手一推,整个人跌出去的时候,手在地上蹭破顿时血流不止。本来就痛到了忍无可忍的心突然就彻底崩溃了——

    不要了!不要了!如果这就是她爱的代价,那么她放弃了!人心只有一颗,禁不起碎了还要打,打了又要碎。她没有他们那么执著,她怕死,她怕痛,她只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人。他们之间这样浓烈的感情,不管是不是爱情,她都要不起!也要不动!

    “我放手了,赐官……”但说出口的话却又那么痛那么绝望,“我,放手了!”

    周天赐猛地睁开眼睛,“东卿!”又是一口血喷出来,但这次却是鲜红鲜红得让人心惊。他甩开陈宜昌扶着他的手臂,跌跌撞撞地就往门外走,“等我,等我!”

    就算你要离开,也等我到了再走!

    我一定要跟你约定我们下辈子的见面,不要再像今生这样,就算一路怎么辛苦,怎么兜兜转转,结果却还是错过!

    东卿,等我!

    陈宜昌好不容易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看他刚活回来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外走,顿时火冒三丈,“你给我回来!”

    周天赐停顿了一下甩甩头,血泪顺着雨水洒了周围一片,他一反往常的慷慨豪迈,只是静静地讲:“师傅,我知道,你们都是一心在为我想,要我好。你们也统统认为,我跟东卿在一起,一定都是他先不好了来勾引我的。”两个人第一次接吻的画面那么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但其实你们错了。是我坚持地要他,强迫着要他,是我让他遍体鳞伤,声名狼藉的!”吸一口气,“我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好,我是一个浑蛋!”蓦地抬起头,让雨水狠狠打在自己脸上,“可是,我放不开他!”

    就像突然亮了亮的天地,猛地打下来的雷,周天赐仰天大声地叫出来:“我爱他!”他恨不能让自己的声音盖过雷声般的大吼,“我爱他!周天赐爱鲍望春!上辈子爱了,这辈子见了,下辈子我们还要爱着,守着,不放手不松开!”酒窝深深地漾在他的脸上,原来痛得极致不是让人流泪了,而是让人笑。

    闪电接连不断,“我爱他!”

    雷声滚滚而来,“我要他!”

    倾盆大雨浇不熄燃烧起来的火,“我必须要去见他!”

    陈宜昌浑身颤抖,说不被他的说话震惊到是不可能的,但是——

    “不行,不行,不行!”如果这时候真的让赐官去看那个孩子,如果他真的有个万一,赐官一定会跟着一起去死。那个孩子是招人可怜,赐官喜欢他也……也就算了,可是他不能眼睁睁看自己徒弟去送死啊!

    “来人!”一声大喝,“把他给我绑了!”

    一晚上都不敢睡的洪门弟子互觑了一眼,但还没有等他们有所行动,周天赐突然笑了笑,一个转身在陈宜昌面前跪了下来,开始不断不断地叩头,不出声不说话不辩解,只是一下又一下的磕头,鲜血很快在雨水积起来的地上蔓延开来。

    陈宜昌几乎昏厥过去,“你,你要死吗?”

    周天赐闻言终于抬起头来,薄唇间慢慢展露一个笑容,“师傅,我只求你一件事。把我跟他葬在一起!”他说,“那么下辈子,我们可以早点见面!”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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