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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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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L]归自谣 作者:六遇

    正文 第5节

    [GL]归自谣 作者:六遇

    第5节

    “郡主深明大义,恪守纲纪伦常,先帝想来于西方极乐也必定为此冁然而笑。即便择了个临阵脱逃,卖友求荣的亲家,大抵也能冲淡些许噬脐莫及的悔意。”棠辞放下碗盏,神色自若道。

    十二年前,丁酉政变,齐王举兵谋反,一路攻入帝京。豫王手握禁中十万兵马,不战而降,大开宫门,俯首称臣,保全了自己王位血脉的同时,也将成祖以来,豫王一脉文可安邦武可定国的赫赫威名付之东流。自此以后,为好针砭时事的文人清流所不耻非议。

    柔珂淡淡看了一眼棠辞,不予置评。

    第11章 (增绿字)

    清明日后,陆禾退食归家时总往驿站奔走,次次废然而返。

    直至今日,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封平平无奇的信件,春风满面,连日来因女子身份被识破的提心吊胆也抛诸脑后。

    强行忍住难以自抑的欢喜,疾步返家后,点了油灯,就着略微昏暗的灯火,铺展信纸。

    一字一顿,恨不得将每个字由撇到捺地看在眼里,记在心底,镌刻进独一无二的史册。

    往日一目十行翻阅书籍的本事此时此刻显得分外累赘,即便淡黄的信纸上仅寥寥数笔:

    我在云州一切安好,勿要挂念,你务必谨言慎行,多加小心。署名,师,鞠梦白。

    陆禾看了又看,听得灯花噼啵作响,她才将信纸细细叠好,寻了个雕纹精细的木盒装着。

    研磨润笔,文采斐然的脑子却编不出能将数月不见的思念汇作一句的微言。直至油灯将灭,信纸写了五页,陆禾思及鞠梦白眼睛已不大见光,请人读信多有不便。删减增补,卒又将两页信纸平整地塞进信封,用砚台压着,明日退食时可携之往驿站投信。

    诸事完毕后,陆禾方想起自己尚未进食,步入厨房煮了稀粥,喝了两碗后对付着过了。

    踏出房门,明月高悬,清风拂面。

    陆禾仰头,眸色轻柔温昵,唇角微微勾起,轻声呢喃道:“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是月十七日,鲁王府设宴。

    有意入仕的文人雅士相邀而来,女眷丽人亦由鲁王妃招待,于内院自有席位。

    晚宴前,自是游园嬉戏,射鸭看花。

    一池绿叶红花,缀满庭苑芳华。三两纤弱垂柳,拂皱渌水悠悠。

    九曲环廊,婀娜多姿的婢女亭立两侧,或摇团扇为客送凉,或执果盘供客清享。

    鲁王游走于环廊内,他头戴翼善冠,身着紫色圆领袍服,胸背绣升龙纹,膝襕饰福山寿海,脚蹬阜靴。原本他五官清朗端正,又锦衣华服,奈何肤色因病体虚而呈蜡黄,顿时削减不少蓬勃之气,连脸上耷拉着的一撮青须也病恹恹的,显得很是没精气神。

    他身后跟着鲁王府的长史,齐泰。

    鲁王每每驻足与赏花赋诗的俊杰墨客闲谈时,齐泰候在一旁,捡话间能突显其品性才德的一二记在心里。宴席散后,便会分类写于纸上,与鲁王详说可用之人何在,该荐入武职或是文职。

    美中不足,荷塘中有一败荷,迎风将倾未倾,坠坠欲落。

    昨日傍晚大雨,直至今晨方才停歇,想是雨水砸落所致。

    看护打理荷花池的仆从一刻前特来向鲁王请罪,鲁王慈悲心肠地训斥他几句,怜他年老体迈还命两个内侍搀扶他跪安退下。

    一众宾客无不感慨赞扬鲁王普施仁德,颇有其皇祖父德宗风范。

    自然,两人除外,陆禾与棠辞俱面上带笑,然不发一言。

    案几上所铺画纸,大片留白,惟正中泼洒黑墨,点拨朱砂,笔尖轻触按压,晕染出数朵腊梅。

    陆禾敛衽收笔,瞥见余光中紫色身影,仍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印章,盖上红泥后,戳印事毕。

    走了大半条长廊,鲁王所见画作无不是清丽秀雅的荷花,是以路过陆禾,他按捺住心中疑惑,候到此时方启齿问道:“陆大人何以对着接天莲叶绘冬日腊梅?”

    历来殿试一甲便为党争拉拢人才,铺垫后着的首选。即便鲁王常久居家中,深居简出,并未见过陆禾,他也能凭借平日里齐泰与他说道的三言两语大胆猜测出眼前唇红齿白青年的身份。

    陆禾拱手施礼,指向那株残荷,微微笑道:“疾风知劲草。昨夜那么大的雨,臣所居陋室的屋顶都塌了一块儿,淹了满屋。这株残荷犹能撑到现下向殿下与诸位宾客展露风姿实属不易,旁人嫌它支离破碎,立于硕大荷叶中黯然失色,臣却感其坚韧毅力。”

    以腊梅比残荷,舍齐全守残缺,匠心独运是其次。疾风知劲草,国乱识忠臣,陆禾自荐入己麾下之心昭然若揭,鲁王岂有不知之理。

    当下盘腿对坐,就着徐风朗日畅谈一番,顿觉陆禾字字珠玑,非风花雪月夸夸其谈之徒,心内更是大喜。

    陆禾一侧,便是棠辞。

    她既不作画也不赋诗,手支着下巴貌似赏荷,眼风时不时地往陆禾与鲁王的互动举止一扫。

    一刻后,鲁王方起身,意犹未尽,三步一回头与陆禾话别,着实引来不少尚赋闲家中之人的妒意,只是面上并不发作罢了。

    行至棠辞,鲁王矮下身来慈眉善目地询问果品糕点是否可口,酒水浆汁可还浓郁。寒暄几句便走,只摆出礼贤下士一视同仁的模样即可,毕竟棠辞此人来京三年,鲁王对其不可谓不了解。秦延是其老师倒是其次,重中之重不得不考虑的是为淳祐帝猜疑嫉恨的柳风体。

    君心叵测,淳祐帝一日可令鲁王尊享富贵受万人钦羡,一日便亦可令他坠入深渊万劫不复。他与太子相比,乃次子,又落下病根子,无论帝王臣子为江山永固自当看轻残弱之人,因此他行事必当小心谨慎,方可使得万年船。

    鲁王渐渐走远,棠辞扔了粒提子进嘴里,直视前方,面无表情道:“你家房子几时漏水了?可需要我唤渔僮往街市替你寻个工匠修补?京师夏季多雨,莫要将你淹出个好歹。”

    陆禾走近几步,盘腿坐下,以纤细瘦削的身形挡住棠辞的视线,淡笑道:“我还未及问你,当日说好的不来,怎地突然来了?”陆禾心知肚明,棠辞不过以话激她,讽她明珠暗投。她无意解释,也深信棠辞明事理,昔日管仲与鲍叔牙曾分侍二主,不也成就了管鲍之交的佳话。

    棠辞心里本就烦闷,莲叶出水大如钱的美景被蓦地挡住,又被问了这么个问题,她把玩着金盏酒杯,脸色微沉地含糊过去:“若不赴宴,也是在翰林院里值事,不如出来走动走动来得自在。”

    她并不方便与陆禾说道,是为着私事想见柔珂一面。当日自己于尚书府上恼恨不过,说了讽刺柔珂的话,柔珂虽未明说,但依她对幼时柔珂的了解,当是心里生气,藏于眼底罢了。更何况后来还被老师骂责了几句,才知自丁酉政变后,柔珂与豫王的父女关系便差了许多,何苦说这些话伤她的心。

    天将黑,宴初开。

    鲁王于座首坐定,举杯相邀。

    朝臣侯爵与文人白身分坐两侧,躬身对饮。

    女眷丽人遮掩于殿内所设帷幔中,巧笑嫣然,待字闺中的交头接耳哪家尚未娶妻的豪贵子弟英俊倜傥,已为人妇的端庄娴静互相探索相夫教子之道。

    鲁王妃年方二十,嫁与鲁王已有五年之久,今日面饰浓妆,衣着雍容,举止庄重得宜,瞧着竟比身侧坐着的柔珂更成熟稳重些许。

    念着与柔珂相别三年,虽向来交情甚浅,鲁王妃也拣着话茬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她闲聊。困居侯门宅院日久,鲁王妃所谈不过家长里短,三言不离鲁王,两语无非内务,怎及十二年来常出门远游的柔珂来得博物通达,殚见洽闻。

    柔珂识礼,虽兴致索然也陪她打发光阴,聊解闲愁。

    幸而不多时,鲁王妃便告罪起身前去处理琐事了。

    帷幕质地轻透,依稀能辨出殿内景况。

    柔珂一一览过众人,忽又将眸子定在其中静默饮酒的儿郎身上。

    本觉得几分熟悉,再观其所坐之位,推其官阶品级,柔珂断定此人必是棠辞无疑。

    回想当日棠辞的僭越直言,柔珂心里五味杂陈。父王当年所作所为是保全家族血脉之举,她纵是有意怪罪埋怨,也觉得身为受益人之一的自己师出无名。可,终究迈不过那道门槛,踏不出困顿数年的迷局。然而为人子女,听人当面诋毁自己父亲的品性,总归不是个滋味。

    少顷,乐户纷纷携管弦丝竹款步而来,舞乐助兴。

    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

    舞女晚妆肌雪,足点红莲,轻踏碎步,飘带翩飞。

    又有两列罗纱绣鞋的婢女手执酒壶入内,添置酒饮,菱唇微启,柔声细语道一声慢用。

    沈逸与陆禾、棠辞三人一侧顺次而坐,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瞥了队列之中的婢女一眼,眸色互换,暗流蛰伏。

    那婢女浅笑着向棠辞走去,矮身倒酒时不慎将酒水洒出,溅了棠辞胸前一片水渍。

    婢女惊呼一声,惶恐万分地掏出绢帕要为棠辞擦拭,众人视线皆被声响吸引,齐刷刷地看向这处。

    岂料棠辞蓦地一把抓起婢女的手腕,扑将上前,指头抚过婢女的脸颊,醉眼迷离道:“美人儿莫走,此地宽敞明亮,不如高唐?”

    满殿哗然,惊愕不止。

    只见棠辞当真压着张皇失措几欲迸出眼泪的婢女,一瞬便解下自己腰间丝绦。

    鲁王面色相当难看,沈逸却比之更甚,藏于案几下的手掌紧紧握成拳头。

    陆禾忙上前强行拽出棠辞,揽过她的腰间,使其浑浑噩噩地将脑袋倚在自己肩上。又捡了地上的丝绦,向鲁王赔不是:“殿下,棠大人一旦醉酒便是这般无状。想来今日得殿下相邀赴宴,她一时高兴,多饮了几杯。为免冲撞殿下,又扫了诸位的兴头,容臣先行搀扶她回府。”

    棠辞猛地推开陆禾,晃悠悠地栽倒在地,宽袖一甩:“谁说我醉了?我没醉!来,美人儿,再与我共饮三大白!”她在红毯上摸索半晌,拣着个不知何人跌落的酒盏,宝贝似的双手捧着,凑至嘴边,亲了又亲,眼神涣散,呵呵笑道,“美人儿,你手怎么这般凉?让我为你捂暖罢。”她说着,又将酒盏塞进怀里,倏尔滚在地上呼呼大睡。

    曾有阮孚金貂换酒,又兼李唐酒中八仙,文人中放荡不羁者大多好饮酒,酒醉时形状千姿百态,不足为奇。

    鲁王当着宾客的面忍下不郁,宽怀大度地唤来两个内侍陪同陆禾前去。

    陆禾亲自上前扶起棠辞,蹲下来时,正好挡住沈逸急迫寻味的眸色。

    正当此时,夜风袭入,掀起一片帷幔。

    棠辞顺势将手搭在陆禾肩上,乌黑透亮的眼睛略过一干姿容美媚的女人,径直望向气质温婉卓群的柔珂。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四目相撞,心有灵犀的巧事不过俄而。柔珂淡漠地剜了棠辞一眼,遂低下头来默默饮茶。

    虽只一眼,棠辞读出了其中蕴藏的厌嫌之意,无外乎在暗骂自己是个登徒子。

    棠辞咬咬嘴唇,将头埋在陆禾怀里,眼角委屈地快淌下泪来,她心里是有苦说不出。

    第12章

    “有劳两位公公了。”陆禾笑得眼角弯弯,一再道谢。

    两个内侍客气了半晌,见她并无出钱打赏的念头,对视一眼,收回和善的笑脸,识趣地走了。

    关门,插上门栓。

    藏在渔僮所睡房间的墙角,凝神贴耳片刻,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入耳,这才放下心来。

    “人都走了,你还装,赶紧着起来与我倒水喝!”陆禾推门而入,没好气地道。

    躺在榻上的棠辞翻了个身,语气懒散:“你又不是第一次过来,水壶和水杯在哪儿你不知道的么?自个儿倒。”

    本来也没指望棠辞这尊活祖宗能服侍自己,陆禾早就饮了一杯水下肚,略略解了渴。

    她拉过一张凳子,坐在床边,问道:“你如何晓得沈逸今夜会有动作?”

    棠辞双手交叠,枕在脑后,眼睛盯着素色的床幔,不紧不慢道:“丁永昌前些日子与我老师诉苦,说想递奏折请辞。他只搪塞说是父母年迈,需要人照料,想回乡尽孝。老师怎会轻信,借着话头诱他说了实情,原来沈逸对你我二人男子身份存疑,请示他父亲之后,逮了丁永昌过去问话。”

    陆禾心里叫苦不迭,怎么最近总是这档子事儿,宜阳那儿都还没有个定论,沈逸这厮又平白无故地闹这出!

    “幸而丁永昌早年有把柄握在老师手上,不敢泄露实情,大着胆子胡诌诓骗过去了。可沈逸背后毕竟有贵为兵部尚书的沈让,丁永昌生怕一个不慎人头落地,便生了逃遁的念头。”

    陆禾听到此处,摇摇头:“这个当头,不可不可。”

    若是丁永昌现下突然请辞,只怕沈逸更要笃定他心中有鬼了。

    “你且安心,老师当时便与他说明了利害关系,让他耐心候上一阵。风头过了,会替他寻个小错,贬谪他回乡安养,必不受威胁牵连。”

    秦延虽说如今已不大操心朝政涉及党争,然而三朝元老的威望犹在,以往受过其小恩小惠的人不在少数,人脉深远广阔,不动声色地处理丁永昌升迁贬谪之事信手拈来。因此,听了棠辞所言,陆禾一扫方才的惴惴不安。

    “沈逸斗筲之器,又妒贤嫉能。其嫡长兄沈达碌碌无为平庸之辈,却已阶封三品,官拜兵部右侍郎。沈逸为庶子,心有不甘,有意挣出个位极人臣的似锦前程,使众人刮目相待。他将筹码全压在科举上,岂料琼林宴上横空杀出个你来,将他这个状元郎的风头抢得干净。你料定他既然生出疑惑,即便询问了丁永昌也不过姑妄听之,自会追查探究到底。鲁王府设宴,京中俊杰名臣聚集,若是能一举将你的女子身份捅破,纵是鲁王爱才,想以此为把柄胁迫你替他争夺帝位,也无法堵住悠悠众口。”

    棠辞摸了摸眉骨,唇角蕴起淡淡笑意,看向手撑在桌上支起瘦削下颚的陆禾:“汝欲为杨修乎?”

    若谋大事,行差就错一步,万丈悬崖深渊可埋骨。权谋计策如黑白对弈,招招诛心,下的是自己的棋子,猜的却是对方的后着。因此,最怕有能轻易与自己所思所想不谋而合的人伴在身侧。

    微微偏头,陆禾故作深沉道:“尔乃谯县曹孟德耶?”

    话毕,两人相视一笑,不再多言。

    棠辞与陆禾于会试相遇,一日一夜内共宿一屋,自是揣测出几分对方身份。临交卷出会试考场前,巡逻差役逮了棠辞与陆禾去丁永昌那儿验身,棠辞瞧见陆禾立时面如土色手足无措,心内更笃定几分,自己率先入了隔间验身。在里面喝了一盏茶后,吩咐了丁永昌几句,陆禾验身那关也理所当然地闯过了。

    两人就此结缘。

    虽说并不知晓也从不过问对方何以女扮男装入朝为官,然而两人俱已将彼此视作这条望不见尽头前路迷茫的羊肠小路上惟一推心置腹的好友。

    白月斜挂星空,小窗风触鸣琴。

    屋内静谧了半晌。

    棠辞:“若有一日,东窗事发,你帮我收殓尸体罢,葬在九龙山上。”

    九龙山,冀州最高的一座山,顶峰处可瞭望俯瞰宫城无疑。

    陆禾失神望了她片刻,抿紧嘴唇,苦笑道:“怕是我过几日就要身首异处了,我也没几个闲钱,你托人将我的尸体运回云州梦白学堂即可。”

    见陆禾神情凄凄,眉峰微蹙,与平日判若两人,棠辞在床榻上坐起身来,正色问道:“怎么了?”

    陆禾这才将那日在宜阳公主府上发生的事从简说来。

    “你也是个犯蠢的。我早与你提醒过几次,那何敏才平日里在翰林院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两年了还依旧是个编修,少与他来往为好。事发之后,他找你道歉赔礼不曾?”

    陆禾摇摇头。

    棠辞抱臂嗤笑一声:“这下好了,他将你无辜拽入泥潭,自个儿却逃之夭夭。择友务必慎之又慎,切记切记!”

    陆禾长声喟叹,白了她一眼:“木已成舟,你现下教训我过了嘴瘾,可于事无补啊。”

    虽然并未真的喝醉,棠辞酒意甚足,两颊绯红,言语更放肆恣睢几分:“当局者迷。照你所说,那宜阳已然知晓你的身份,要杀你不过请长史起草奏折的举手小事,何以直至今日不曾听闻半点风声?莫非你将自己高看作了祭祀牲品,宰杀还得挑个诸事皆宜的日子时辰?”

    陆禾被棠辞说得脸色忽白忽红,如白绢浸入各色染缸般。诚然与棠辞所说一致,自己近日来深陷恐惧与不安中,思绪堵塞不通,竟连这般显而易见的个中隐情都猜不透彻。只是宜阳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想延邀自己作府中幕僚么,她一介女流,再如何受宠也罢,终究只会沦得下嫁他人的命运归宿,要幕僚作甚?

    罢了罢了,夜已深了,柳暗花明又一村,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这张嘴何时能学得伶俐讨巧些,安慰人的话说起来也跟带刺似的。”陆禾蹬掉脚上的靴子,爬到榻上,钻进了靠墙里侧的被褥里。今夜天色已晚,亦不是休沐日,出门归家怕是要闯宵禁,还是在此歇了罢。

    棠辞望了她一眼,吹灭红烛,重又躺下去,闭上眼睛,不耐咕哝:“谁安慰你了,我不过是担心你比我早死,万一没人替我收尸怎生是好?”

    “你是秦老的门生,何愁无人收尸?”陆禾很是不以为然。

    伸手不见五指,静悄悄的,能听见鼻息声。

    黑暗中,陆禾听到棠辞轻轻说道:“秦延么……我并不能深信。”

    声音太细小,以至于陆禾怔忡了半晌,压制住内心几欲喷薄而出的惊惧呼喝了棠辞几声。

    无人应答,陆禾凑近几分,借着流泻的银色月光看见她的睫毛轻轻颤动,听闻呼吸声平缓随和,陆禾失笑一声,伸手为她掖好被角,将脑袋枕回瓷枕上,不一会儿,也睡着了。

    次日寅时。

    渔僮打着呵欠抱着铜盆,在门外叩门三声,懒散道:“公子,起床了。”

    “吱呀”——先后伸出两只皁靴,又有一双白皙细嫩的手接过渔僮怀里的铜盆,往井边汲水洗漱去了。

    渔僮两手弯曲举起,依旧维持着执盆的姿势,靠在门扉上,眼睛半闭半睁,人事不省。

    “吱呀”——渔僮身体猛地一倾,强行睁开眼睛看向来人,伸出双手,浑浑噩噩道:“公子,时辰不早了,赶紧着收拾仪容罢。”

    棠辞看着他空空如也的手上,不轻不重地在他脑门上弹了一记,见他龇牙咧嘴地喊疼,好笑道:“这下醒了?伺候我洗漱,伺候得盆丢了都不晓得。”

    渔僮揉了揉眼睛,盯了棠辞片刻,疑惑地挠头细想。

    清晨寂静,水井辘轳汲水的声音颇为醒耳。

    渔僮望向井边熟悉的身影,三两步跑过去扳过那人的肩头,惊呼一声:“陆禾!”

    她脸上犹自带着水珠,勾勒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面容,嘴角微勾,坠落一滴晨露:“是我,怎地了?”

    渔僮气得浑身发抖,指指陆禾又指指站在原地观望的棠辞,跺脚怒道:“古语云,百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们两个大男人……竟……竟然……有这种癖好!”原来公子之前说的不娶媳妇儿当真是这么个意思,气煞我也!

    陆禾与棠辞对视一眼,俱都哭笑不得。

    宜阳公主府。

    虽是禁足,淳祐帝那儿政务繁忙脱不开身来探望安慰女儿,珍珠玛瑙与香料贡茶送了一箱又一箱,足可见宜阳并未因此事而失却圣宠。

    “殿下,陆禾的户籍确是云州无误,三代以内都是佃户,其父在云州做些小玩意的买卖营生,走街串巷得多了,街坊四邻都认识,也算是有些名气。哥哥弟弟一个死于饥荒一个死于水害。”池良俊将连日调查寻访的结果禀与宜阳。

    宜阳食指轻叩桌面,敛眉思忖,倏尔吩咐道:“派人往云州,请她家人来京作客。”

    听说鲁王府荷花宴时,鲁王很是属意于陆禾,怕是当时便招揽游说了也说不定。昨日太子哥哥过来作客,悒悒不乐,想来朝事受阻,万不能于求贤问士上再让鲁王占得先机了。阳谋宜阳自认朝中人脉声望拼不过鲁王,阴谋么,威逼利诱谁不会?

    思及此,宜阳又唤住告退的池良俊,郑重道:“尽快,途中莫要耽搁。”

    第13章

    时值季夏。

    豫王府门前缓缓停下一辆骡车,赶车的马夫是个虬须汉子,风尘仆仆,两颊被晒得通红。

    打着赤膊从木板上跳下,腿脚迈得大,几步便跃上台阶,与拦住他的侍卫喝道:“赶紧着,让你们管事的出来把茶饼点验查收喽。我好回去交差!”

    侍卫瞧他一身劳工打扮,原本不甚重视,虽自己不过王府看门的护卫也还指望着仰仗披肩挂甲在他面前趾高气扬一番。此刻被他的模样吓住了些许狗仗人势的脾气,蹙眉与别的侍卫耳语,这才步入大门去寻管事。

    不多时,茶酒司管事王安抖着宽袖缓步出府,慢条斯理问道:“什么茶饼?何处进贡来的?怎地我未曾从账本上过目这笔交易买卖?”

    汉子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收据,塞给王安:“我口渴得很!没工夫与你说道,自个儿看!”

    王安展开被汗渍晕花了些许墨迹的收据细细辨认,他掌管豫王府茶酒司多年,钱财货物的事情可算是门儿清,是以将买主与送达地默默记在心里,反指着落脚诘问:“这收据里头白纸黑字写着茶饼应于前日抵京,你竟拖到了今日?”

    汉子脸色刷地一白,往地上啐了一声,怒道:“你当我愿意?咱们威远镖局名声在外,即便轮到风雪天气,约定的几时送到便几时送到,何曾失信于人?云州往京里头,原本可沿澜沧江走水路,再改走陆路,无论怎地只有早到的理儿。谁曾想,茶饼整箱装船了,走了三处水驿后便被官差拦住了,不许再走水路,给多少钱疏通也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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