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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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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侯 作者:来自远方

    正文 第83节

    汉侯 作者:来自远方

    第83节

    驮马甩动脖颈,发出阵阵嘶鸣。挂在骆驼颈下的铜铃不断摇曳, 宛如一曲轻乐。

    望见升起的市旗,领队高吼着不同语言,指挥众人加速向汉边行进。健壮的胡人挥舞皮鞭, 不断在空气中炸响。

    商队在汉边汇聚, 百态交织, 人马喧嚣,组成一幅热闹景象。

    丁零人的车队尤其醒目。

    高过两米的车轮压过土路, 发出吱嘎声响。

    车上满载着兽皮、草药和珍惜的香料, 由首领亲自带队, 前往设在边郡的胡市交易, 期望能换来足够的粮食和新盐,让部落熬过今岁严冬。如果运气好, 遇到市糖的商人, 换来一小袋, 回头出售给月氏和安息人, 更能大赚一笔。

    羌人、氐人骑在马上, 驱赶上千头牛羊,远远行来,仿佛大片云朵流过草原。

    鲜卑人和乌桓人列成长队, 他们的货物多为健壮马匹。其中大部分是部落驯养,另有少数几匹困在笼子里,是从野地中套来,未经驯服,也没有阉割,在汉地绝对能卖出大价钱。

    在别部之后,是匈奴本部的队伍。

    之前匈奴王庭遣使臣入汉,递送国书,希望能继续和亲。

    汉天子拒绝匈奴王庭的要求,断绝和亲之路,却也释放出善意,下旨扩大边郡胡市,允许草原各部前来交易。

    自景帝中年,边郡的贸易虽有扩大,也有不少商队进入草原,对比本部和别部的需求,仍是杯水车薪。

    如今刘彻突然松口,允许草原各部入胡市交易,不限市货数量,只要牛羊、马匹、草药和兽皮足够,就能换来足量的粮食和盐。部落中富裕的话,还能市到绢帛、糖和其他新奇的货物。

    这样的条件,匈奴人不可能不动心。

    消息送回王庭,不提早因粮食烦恼的王庭四角,即便是老谋深算、始终对汉朝保持警惕的中行说,也不由得心动。

    比起和亲带来的短暂利益,还是长久的贸易更能打动人心。

    更何况,匈奴此次要求和亲,本质在于给汉朝“威慑”。正如赵嘉所想,虚张声势,让汉朝以为匈奴强大一如往昔,不会轻易在短期内发兵。

    但事有利弊。

    扩大贸易固然能缓解草原诸多问题,也会带来大量刺探情报的间。

    中行说左思右想,最终还是认为,此举利大于弊。

    毕竟探子可以提防甚至抓捕,而凛冬将至,各部缺粮的问题迫在眉睫。如果不能妥善解决,恐怕之前鲜卑和丁零叛乱又将重演。

    之前可以发兵劫掠,如今汉朝渐强,想如之前一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纯属于做梦。

    “同汉朝递送国书,应允此事。”

    军臣单于染上重病,身体变得虚弱。只是没到最糟糕的程度,不似窦太后般病入膏肓,几度人事不知。在医匠的调理下,病情略有好转,尚不能骑马s,he猎,一天中抽出两三个时辰处理军政大事,见一见本部贵种和别部首领并无多大问题。

    匈奴和汉朝互递国书,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达成一致,在五原郡、云中郡、定襄郡和雁门郡扩大边贸,设立更多胡市,允许草原各部前来交易。

    西域各国消息灵通,获悉此事,都不想放过赚钱的机会。

    比起长途跋涉的汉商和货物相对单一的胡商,他们生活在连接东西方的商路上,有更多机会接触月氏、安息甚至地中海附近来的商人。

    论起武力值,西域各国都是渣,而且是渣中之渣。比起钻空子,抓准时机获取利益,大部分是个中好手。

    在出发之前,他们已经盯准目标,此去汉边,其他可以不买,糖必须要有!

    须知大月氏、乌孙和部分中亚贵族都是嗜甜如命,无糖不欢。转手能赚数倍利润,何乐不为。

    早几十年,大月氏也曾强盛。

    可惜遇到横扫草原的冒顿单于,没少被按在地上收拾。其后又被老上单于大败,首领的头都被砍掉制成酒器。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对上匈奴,大月氏只有挨揍的份,遇上其他对手,实力依旧不弱,没少对弱者进行掠夺。

    强者为王。

    匈奴压迫大月氏,大月氏调过头来,就去掠夺西域和中亚小国。

    所谓大鱼吃小鱼,小鱼吞虾米。生态链如此,没什么可以抱怨。

    在掠夺和迁移的过程中,大月氏一度开挂,覆灭数个游牧部落和中亚小国,鼎盛时期,甚至曾建立贵霜帝国。

    只可惜生不逢时,遇到的都是神对手。

    前有匈奴横扫草原,不老实就揍你。后有汉室强横霸道,日月所照,皆为臣妾,敢不服,那就打到你服!

    不提扫北清地图的西汉,东汉班彪在给天子的奏疏上写出“汉秉威信,总率万国”,儿子班超扛过父亲大旗,铲飞西域十六国,顺带把当时已经建立帝国,各种膨胀的大月氏给抡飞出去,狠狠捶了一顿。

    班家父子用行动表明,汉朝所谓的“消灭不服”,绝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经过马邑一战,匈奴虽有衰落的苗头,奈何底蕴深厚,要彻底令其覆灭,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最极端的例子,罗马覆灭安息的战争,就足足打了上百年。

    在匈奴没有彻底歇菜之前,包括大月氏、乌孙等较强的势力在内,依旧对茏城俯首称臣,不敢表现出半点不服。如若不然,势必会成为杀ji儆猴的对象,死在王庭威慑诸部的屠刀之下。

    随着汉朝和匈奴达成短暂和平,边郡贸易不断扩大,单是云中郡,每日升起的市旗就多达五面。

    胡市经过扩建,搭起成排简易木屋,还有重新规划的帐篷。郡城派遣的市吏管理出入登记和税收,小吏和军伍负责巡逻,和挑选出的部落勇士一同维持秩序。

    归降的羌人、鲜卑和乌桓人既在市中交易,也充当探子角色。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搜寻可能拉拢的目标,盯紧行动可疑的对象,第一时间上报郡城。

    几部羌人首领最为积极。

    习惯边郡生活,他们再也不想回到草原。

    之前随云中骑往长安的勇士送回消息,此前随大军南征,全都立下战功,已由辅兵选为正卒,更有三人升为什长。

    这样的好消息,令部落上下为之沸腾。

    首领以身作则,对郡内交代的任务不敢有丝毫马虎。只盼望能再立新功,让更多勇士选入汉骑,将来随军出征,获取更多战功和荣耀。

    几名身着左衽皮袍,戴着皮帽的月氏人停在摊位前,貌似对陶罐盛装的柘糖很感兴趣。

    “这是柘糖。”

    摊位后的羌部老者放下吃到一半的蒸饼,用木勺舀起一小撮,递给对面的月氏人。

    “尝尝,不亚于饴糖。”

    月氏人半信半疑,接过木勺倒进嘴里,也不嫌齁嗓子,嘎吱嘎吱嚼得起劲。

    “如何市?”咽下口中甜味,月氏人再看糖罐,不由得双眼火热。

    “这个价。”羌人比出五根手指,“一罐糖,五头牛。或是十五只羊。”

    “黄金宝石换不换?”

    “换。”羌人颔首道,“不过要依市中定价。”

    “可。”

    对羌人的开价,月氏人眼都不眨,半点没有讨价还价的意思。

    糖本就价高,运回月氏各部,价格更能翻上几番。这种柘糖很稀奇,滋味又甜,那些无糖不欢的贵族肯定愿意花大价钱。

    定下交易数量,彼此交换契券,月氏人就催着羌人到市吏处登记。

    随着月氏和安息商人大量涌入,胡市中的糖和绢帛总是供不应求。不早点定下来,难保不会中途生变。

    因开市时间延长,有头脑的商人陆续在胡市开设食铺,刚一开张,生意就异常火爆。每日制出的蒸饼和包子,出笼就会被买走,稍慢一下,连个包子影都看不到。

    不过做生意的人多了,难免鱼龙混杂。

    有小吏在巡视过程中,发现有不法商人无视禁令,以旱獭r_ou_制成饼和r_ou_干出售,当即命人捉拿。

    商人想方设法狡辩,多方抵赖,仍改变不了明知故犯,赚昧心钱的事实。

    为严明法纪,将这股歪风掐灭在萌芽之中,周决曹亲审此案,将牵涉在内的人员尽数捉拿,以罪行轻重施以鞭笞,其后挂到木杆上,连续三日,整个胡市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畏威而不服德,逐利而忘义。罔顾禁令,弃人之根本。三日之后,逐其出市,押去修筑要塞。”

    边塞之地,威慑比仁德更为有效。

    周决曹量刑的确过重,但恶徒需用重法,方能明正典刑,让众人清楚明白,在边郡市货就必须守这里的规矩。若要以身试法,最好提前想清楚,后果是否能够承受得起。

    胡市风波渐息,往来的商队始终络绎不绝。

    商税又上新台阶,郡内人手不足,又开始从各县调拨少吏。

    报粮赋时,各县长吏在郡城碰面,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眼底挂着黑圈,走路发飘。当面而立,不由得苦笑,无需解释,全都是熬油费火,加班所致。

    第一场冬雪来临时,一支南来的马队驰入云中。

    队伍抵达郡城,经守城军伍放行,片刻没有停留,直奔太守府。

    魏尚得人禀报,不由得面露诧异:“你说什么?”

    不等老仆再言,来人已行至门外。下一刻,身上犹带着凉意的魏悦走进室内,正身下拜,向魏尚稽首。

    与此同时,身负皇命的李当户和曹时轻车简从,分别奔赴上郡和雁门郡。赵嘉、韩嫣和公孙贺则率领两万骑兵和步卒,由长安出发奔赴边郡。

    未央宫,宣室内,刘彻背负双手,站在悬挂的地图前,凝视图上茏城所在,目光湛亮,漆黑的眼底似有火焰燃烧。

    第两百三十章

    一场大雪过后,边塞之地尽被银白覆盖。

    入夜后北风呼啸, 吹在人脸上, 似刮骨的刀子。

    云中城头, 一伍步卒手持火把,与守过一个时辰的同袍换岗。

    自从朝廷下旨, 以羊毛和禽绒制衣,边军的絮衣、大袴和足衣陆续做出更换,连同头盔在内, 均舍弃原来采用的兽皮和葛麻, 全部换用新材料, 穿起来轻便保暖不说,加上分五指的手套, 能有效避免军伍出现冻伤, 减少不必要的损失。

    城头换防后, 几名役夫背着藤筐走上城墙。筐中装满劈好的木柴和打捆的干草, 还有小半罐松油。

    “口令!”

    军伍举起火把,火光照亮役夫的脸。长刀半出鞘, 一旦役夫回答不上, 势必会被刀架上脖子。轻者关押起来, 待到明日确认身份再做处置。敢硬闯者当场斩杀, 凡有关系者一并获罪。

    “武威!”

    役夫穿着羊毛制的衣裤, 外罩皮袄,头上戴着能护住双耳的帽子,脚下踩着兽皮靴, 腰间扎四指宽的布带。除了背上的藤筐,还佩有一把木制弯弓,没有箭壶,箭矢用布袋包裹,以粗绳绑在腰间。

    “王伍长,是我。”役夫回出口令,抬手推了推皮帽,现出一张刚毅黝黑的面庞。

    “原来是你。”王伍长收回长刀,奇怪道,“怎么是你带人来?按照规矩,该是从原阳发来的役夫。”

    “人手不够,他们去北城门了。”役夫跺跺双脚,对身后的人示意,“动作利落些,火把都点上。”

    役夫们先搬开木柴,随后从藤筐里取出特制的火把,上面缠着油浸过的粗布,点燃后不易熄灭,还会散发阵阵松香味。

    “东西放下,你们先下去。”王伍长道。

    早在今日午后,队率就下达命令,夜间巡逻务必谨慎。遇有南来的大军,速速禀报城内,以火把为号,放其入城。

    役夫生在边塞,自知军令之严。

    尤其今夜,城内气氛很不寻常。纵然心中好奇,也知王伍长不会透露半句,加上不想惹麻烦,没有开口询问,点齐带来的人手,背起空掉的藤筐,匆匆步下城头。

    “伯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名颌下冒出青龇,身材稍显干瘦的年轻人问道。

    “闭嘴!”役夫低声喝道,紧了紧身上的腰带,目光扫视众人,“非是你我该打听的事,最好闭紧嘴巴。想得太多只会惹来麻烦。尤其是你,鹿季,平日里专你话多。此处不比乡间,管好你的嘴巴,若是被拿住军法处置,休怪无人为你求情!”

    青年缩了缩脖子,心底仍有几分不服气。对上役夫严厉的表情,到底没敢硬顶。不高不低嘟囔几声,就背着藤筐往前走,再也没敢打听。

    和鹿季同样怀抱有好奇心的人不在少数。

    只是碍于规矩严,又有带队的役夫厉声喝止,才将疑问埋入心里,没有寻守城的同乡打探。

    纵然没有确切消息,仰赖常年生活在边郡,众人对大战前的气氛都是格外敏感。尤其是曾随大军上过战场,运送辎重的几名长者,嘴上没说,心中早已有所猜测。

    “回去后别东想西想,全都早点睡,明日还要早起干活。”一名年长的役夫背着藤筐,大步向前走。

    众人被风一吹,纷纷打了个激灵,陆续加快脚步。

    长者说得对,甭管城内出了何事,有边军在前,尚轮不到他们担忧。即使真有战端,边郡儿郎何曾惧过半分。

    与其七想八想,不如早点回去,烤火暖暖身子,扒出藏在火灰中的大芋,睡前再填一填肚子。

    役夫们在夜色中行进,手中火把被风撕扯,随时可能熄灭。好在天空悬挂银月,且有雪地反光,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完全找不准方向。

    城头上,王伍长在火盆边站过片刻,继续带领士卒巡逻。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城外突然出现一支汉军。

    大军排成长龙,行进间不闻任何嘈杂。战马踏过雪地,除开口鼻喷出的热气,始终没有发出一声嘶鸣。

    “伍长,有人!”

    军伍发现情况,立刻放下火把,在墙后拉开弓弦。

    之前换防的兵卒陆续被叫醒,飞速跑上墙头。同时有两名军伍飞奔下城墙,分别往太守府和设在城内的军营送信。

    距离城下尚有五十步,大军突然停住。

    一队骑兵策马前行,为首三人从马背取下火把,点燃之后,左右摇动三下。待到太守府来人,确认讯号无误,城门从内开启,大军排成四列,鱼贯走入城内。

    之前赵嘉通过金雕送信,言近两日可到,城内早做好布置,确保大军抵达之前,不泄露半点消息。

    今夜大军抵达,魏悦得人禀报,策马离开太守府,亲自登上城头。

    因来得匆忙,魏悦身上未着甲,仅着浅色深衣,外罩狐皮制的斗篷。长发没有束髻,用一条绢布带系住,如黑瀑垂在肩后。

    冷风袭过,斗篷似鹰翼翻飞。

    风停之后,魏悦俯瞰城下,两缕乌发垂落鬓边,黑眸浓烈似墨。因着冷意,薄唇不染半分色泽。

    行动计划缜密,大军全部入城,赵嘉、公孙贺和韩嫣联袂前往太守府,城内的胡人始终无知无觉,没有发现半分异样。

    城门关闭之后,魏悦策马回府,恰好在府门前遇上赵嘉。

    自长安一别,两人许久未见,始终以金雕和信鹰传递消息。

    此番大军抵达,预示对匈奴的大战即将开启。

    按照计划,两人将各率万名汉军,从云中郡出发,兵锋直指陇西,锁定驻守在那里的匈奴白羊王和楼烦王。

    此战目标是夺回水草丰美的河套,将匈奴人进一步向北驱逐,为继续扫北奠定基础。

    “阿翁可在书房?”魏悦召来一名老仆,获悉魏尚业已起身,亲自为赵嘉三人引路,往书房去见魏尚。

    “三公子,郡内是否准备妥当?”赵嘉低声问道。

    “阿多放心,三万郡兵,六万辅兵随时征调。粮秣也无需担忧,天子下旨,秋赋尽留于谷仓,有王主簿调拨,足能供应军中所需。”

    魏悦口中的粮秣,主要供应正卒,基本不包括羌、鲜卑和乌桓辅兵。

    这种安排看似很不合理,跟着汉军打仗,竟然不给军粮,就常理而言,必然要拍案掀桌。偏偏归降胡部没有任何异议,一个个削尖脑袋,争相加入队伍。

    战马自备,武器自备,粮食同样自备。

    总之,只要让他们跟着汉军出征,一切都不是问题。

    借胡市大赚特赚的各部首领更表示,如果汉军需要,他们甚至能为大军提供粮草。谷子没有,牛羊骆驼管够。

    现如今,他们各个财大气粗,看草原上的亲戚,都像是在打量肥羊,下手狠宰毫不留情。遇上大月氏、乌孙和安息来的商人,更是宰你没商量。

    被宰的没有半点自觉,反而主动伸出脖子,接受高到离谱的价格,眼睛都不眨一下。

    归根结底,归降各部认为的高价,在他们眼中根本不算什么。就算被狮子大开口,只要货物平安运回去,百分百能找到买主,而且价格能翻上数倍。

    正如听到丝绸在罗马的价格,汉武帝和满朝大佬发誓要灭掉匈奴,拿下西域,收拾赚差价赚到飞起的安息一样,这些归降部落尚不知晓柘糖在中亚的价值,如果知道,必然会后悔自己下手不够狠。

    割r_ou_算什么,拆胳膊卸腿才叫真英雄!

    大军伐北需抽调数万辅兵,自然要先和各部首领通一通气。

    有仗要打,而且是由魏悦和赵嘉亲自领兵,各部首领压根没想过会败,连祭师都懒得费神,做做样子,表示此战必胜,又窝回帐篷片羊r_ou_配酒。

    归降诸胡之中,羌人和鲜卑人的战斗力最强,即使打不过本部,收拾其他别部全无问题。乌桓人的战斗力稍差一些,但也看对手是谁。遇上北边不开化的蛮子,基本是砍瓜切菜,冲过去收割人头。

    赵嘉离开边郡日久,对郡中的变化,多是通过卫青蛾和熊伯的书信了解。听魏悦解释辅兵的情况,多少有些吃惊。略加思索,又很快释然。

    这其中既有利益驱使,亦有武力威慑。

    只要汉军够强,这些胡人就会一直顺服,甘为汉天子腿上挂件,为汉朝冲锋陷阵。

    书房中,魏尚铺开地图,见到四人,示意无需多礼,招手让他们过去,就地图上圈画的地点,制定进军的最佳路线。

    “兵贵神速。”

    和匈奴交锋,这四个字尤其重要。

    汉骑冲入草原,最大的难题不是消灭敌人,而是找到敌人。

    草原广阔,万一匈奴人临阵退缩,不和汉军正面刚,提前拆帐篷跑路,一切的战略计划都会泡汤。

    “大军行动势必会传出消息,以嘉之见,无妨先派一支前锋,扫清沿途阻碍,咬住白羊王和楼烦王大部,防止其率部北逃。”

    “善!”魏尚颔首,“前锋人选,阿多可有举荐?”

    “确有。”赵嘉笑道,“嘉举荐军中四人,应能担此重任。”

    闻听此言,魏悦微微一笑。

    雏鹰长大自该离巢。

    依他所见,卫青等四名少年皆非池中物,此战如能有所斩获,立下大功,今后立身朝堂,于阿多也是一份助力。

    城内军营中,卫青解开臂甲,取来布巾,擦拭赵嘉赠与他的牛角弓。

    赵破奴在榻上翻来覆去,腾地坐起身,支起一条长腿,双臂交叠在膝上,下巴搭在前臂,闷声道:“阿青,你说郎君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此战真会点你我做前锋?”

    “郎君从未食言。”卫青继续擦拭弓身,头也不抬。

    赵破奴嗯了一声,重新躺回去,仍是没有半点睡意。侧头看向卫青,眼珠子转转,突然纵身而起,朝对方扑了过去。

    不承想,刚扣住卫青的手腕,人就被压在榻上。牛角弓抵在颈边,只要卫青动动手腕,弓弦就会勒住赵破奴的脖子,令他当场气绝。

    “阿青,下次,下次我一定赢你!”赵破奴被制住,挣了两次没挣开,索性不再反抗,直接摊开手脚。

    卫青笑了笑,撑起身,顺带伸出手,将赵破奴也拉了起来。

    两人刚刚起身,一阵急促的脚步忽然响起,紧接着,门后传来公孙敖的声音:“阿青,破奴,郎君回营,召我等前去!”

    卫青和赵破奴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对方眼底的兴奋。以最快的速度着甲,背负弓箭,佩好长刀,推开房门,和公孙敖一同往前营奔去。

    第两百三十一章

    前营校场中,两千军伍持枪鹄立, 黑甲外罩同色斗篷, 犹如两千株挺立的苍松。

    赵嘉单手按剑, 目光如电,扫视立在队首的卫青四人。少顷抬起右臂, 立即有军伍奉上汉旗。

    一身钝响,以铜丝缠绕的旗杆楔入地面,上嵌“汉”字的旗面被风撕扯, 猎猎作响。

    “卫青, 赵破奴, 赵信,公孙敖, 汝等上前!”赵嘉手握旗杆, 陆续点出四人。

    “诺!”

    四名少年抱拳应诺, 同时迈步。随着他们的动作, 刀鞘碰撞黑甲,擦撞出金铁之音。

    “今点汝四人为前锋, 部两千骑袭高阙, 断绝匈奴白羊王、楼烦王北逃之路。不得军令, 不得后退半步!”

    “诺!”

    四人抱拳, 由卫青擎起汉旗。

    两千军伍同时长兵顿地, 以刀背击打圆盾,发出震耳欲聋的高喝。

    “杀胡!”

    声音磅礴,气势雄浑, 刹那撕裂北风,直冲九霄天际。

    “出发!”

    营门大开,信鹰振翅高飞,众将兵飞身上马,两千黑骑如洪流涌向城外。

    云中百姓早习惯边军出征,路上遇见,纷纷猜测这次是哪支部落倒霉。

    役夫早早起身,骑兵出城时,已往城头送过一回柴火和松油。

    走下城墙时,刚好同两千骑面对面。带队的役夫立即命众人避让,目送汉骑飞驰而过。

    望着远去的背影,长者面露恍然,若有所思。年轻人则伸长脖子,表情中满是渴望和羡慕。

    城内的胡商一觉醒来,方知汉军出城的消息。

    自长安和茏城达成默契,扩大边贸之后,边郡和草原一度休兵,即使发生冲突,也控制在小范围内。

    不过双方都很清楚,和平仅为表象。终有一日,战端将再次开启。汉军和匈奴骑兵势必要连番血战,直至分出胜负,一方彻底倒下为止。

    行走边地的商人对战争早有预期,只是多数没能想到,和平会如此短暂,而且率先打破平静的不是茏城,而是长安!

    “两千骑,你看清楚了?”

    听到骑奴禀报,几名胡商面面相觑,都生出不妙预感。

    “怎么办?”

    “要我说,匈奴人给的价不高,何必真为他们卖命。反正战事起来,出入汉地绝不容易。无妨留在云中城,等到战事结束再说。”

    “若匈奴胜,你我未能及时送出消息,日子怕不好过。”

    “匈奴胜?”一个头戴皮帽的丁零人冷笑道,“你们还看不明白,匈奴再不比从前。掰着指头算一算,自如今的汉天子登基,匈奴几次南下,有哪次讨到好处?更不用提之前马邑那场大战,大单于都险些被擒杀!继续跟着匈奴,是想部落被汉人屠灭?”

    丁零人话音未落,两名氐人已拍案而起。

    “你敢不敬大单于?!”

    在场的丁零人毫不示弱,纷纷拔出青铜刀,冷笑道:“和我们动手,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

    “你们!”

    氐人怒不可遏,正要冲上前,轰地一声,房门突然被踹开,一什身着皮甲的边军冲入室内,将胡商团团包围。另有弓箭手堵住房门,弓弦拉开,箭尖直指被围的胡商。

    冰冷刀刃架上脖子,氐人如梦初醒,眼底因怒气泛红,表情狰狞,狠狠瞪着对面的丁零人。

    “你们投靠汉人?!”

    “你能为匈奴办事,我等为何不能投靠汉人?”丁零商人收刀还鞘,俯视被按跪在地的氐人,目光中满是嘲讽和鄙夷。

    “你们不会有好下场!”

    “是吗?”丁零人冷笑一声,“我们会如何,不是你该担心。不过我敢向你保证,你的下场绝不会好,而且马上就会变成现实。”

    胡商挣扎着被抓走,丁零人从汉军手中接过木牍,迫不及待展开,从头至尾看过三遍,确认是准许迁入边郡的文书,登时喜不自胜,连连向什长行礼。

    “感谢魏使君恩德!”

    什长点点头,交代丁零商人暂时不要出城,随即下令收兵。

    待到房门关上,押对宝的丁零人发出欢呼,将提出此策的同族高高举起。

    “猎雄,你有这般智慧,又立下这样的大功,首领一定会奖励你!”

    相比丁零人的欢呼雀跃,被抓捕的胡商就不是那么好过。

    一路被带离城西,押入囚牢,胡商做好被严刑拷打的准备。甚至有人暗中决定,如果汉人的手段太酷烈,实在撑不住,索性将匈奴卖掉算了。

    不承想,“苦苦”等候半日,除了巡视走过的狱卒,始终不见半个人影。别说提审,连询问身份姓名的过程都被省略,仿佛是把他们彻底遗忘。

    胡商们惴惴不安,不明白汉人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事实上,原因并不复杂,之所以无人提审,全因没有必要。他们知道的情报,丁零人一样知道,早对周决曹吐露得一清二楚。将他们抓来,无非是大军出征,不需要继续对匈奴作戏,在大战前夕拔掉钉子,彻彻底底清理城内。

    这些被匈奴收买,为军臣单于搜集情报的胡商,早就上了魏尚的黑名单。等到战事结束,运气好会一刀咔嚓,运气不好,全部送去服苦役。

    边郡的盐场和矿场急需劳力,这些胡商自愿为间,被太守录入黑名单,一旦被送进去,休想再出来,必须留在矿坑,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

    残忍吗?

    或许。

    可万一被他们得逞,将边郡情报送入草原,战争形势将变得不可预期。届时,匈奴铁蹄南下,受苦受难的必然是汉家百姓。

    用最严酷的手段,让包藏祸心的探子去死,进而威慑后来者;还是因不必要的仁慈,给治下百姓埋下祸患,凡是边郡官员,都知晓该如何选择。

    清理过城内的探子,赵嘉和魏悦所部集结完毕,一万五千边军驰出云中城。

    出城不久,羌、鲜卑和乌桓骑士自动跟上,大军数量增至四万,追随高擎在风中的汉旗,似巨兽出笼,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浩浩荡荡向北飞驰而去。

    公孙贺和韩嫣率领另外一支骑兵,沿前锋留下的标记,一路向陇县挺进。

    李当户和曹时接到消息,分别从上郡和雁门郡出发,作为侧翼支应。

    几支大军的目标很明确,在咬住匈奴之后,从不同方向堵住敌人生路,将这支盘踞在河套地区的匈奴彻底歼灭。

    “出发!”

    号角声在风中响起,归降的胡人纷纷走出帐篷。

    祭师全身披挂,高举暗红至漆黑的木杖,口中念念有词。老人、妇人和孩童俯身在地,继而高举双手,向上天祈祷,希望随军出征的勇士能斩杀更多敌人,为部落带来荣耀。

    “武威!”

    “必胜!”

    对强者的推崇,在看到黑甲骑兵驰过的瞬间达到顶峰,嘶吼声接近于狂热。

    赵嘉策马在前,迎着呼啸的北风,驰骋在被雪覆盖的草原。远眺一望无际的广阔大地,耳边尽是马蹄轰鸣,胸中涌动热血,战意随之沸腾。

    身在长安,浸于繁华,近乎要忘记这种感觉。

    训练终归是训练,再艰难也无法同真实的战场相比。至于之前那场南征,汉军要战胜的从来就不是敌人本身,更多是当地的瘴气和毒虫。

    如今回到草原,沉寂多时的战意刹那苏醒。

    赵嘉清楚感受到,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习惯战场,习惯用当世人的角度去思考。早年间的种种想法,此时回忆起来,竟恍如隔世,甚至有几分理想主义,脱离现实。

    “照此速度,十日后可抵目的地。”魏悦策马行在赵嘉身侧。黑马同披铁甲,额前覆有铁制长锥,在冲锋时,能轻易刺穿对面战马的脖子。

    “如果遇到大雪,就得延后一两日。”赵嘉握紧缰绳,略微减慢马速,方便同魏悦说话。

    寻常情况下,军队不该在冬日出征。

    一则风雪弥漫,天气严寒,没有充足的准备,未等同敌人交锋,自身就会出现损伤;二来,草原本就广阔,雪中更易迷路。想在风雪中找准方向,对带军的将领委实是一番考验。

    好在赵嘉和魏悦出身边郡,所部也时常出没草原,加上地图和金雕信鹰的指引,花费些功夫,总能寻到目的地。

    最重要的是,匈奴人不会想到,汉军会在寒冷的冬日进到草原。在他们眼中,这种行为近乎同找死无异。

    “下令全军,加速前行。”

    “诺!”

    魏武领命,全军开始提速。

    战马口鼻喷出热气,凝成大片白雾。

    雪地中出现狼群踪影,尖锐的狼嚎声接连不断。

    探路的斥候五骑并行,看到出现在榆林旁,正围攻一头雄鹿的野狼,当即松开缰绳,取下马背上的强弓。

    破风声起,箭矢如流星飞至。

    五头野狼被s,he中,三头当场倒地,另外两头发出哀嚎。余下的野狼放弃雄鹿,拖拽着死去野狼的尸体,迅速退回林间。

    雄鹿被狼咬伤,又被斥候补上两箭,再无法逃脱,注定为大军加餐。

    从最开始,赵嘉和魏悦就打着以战养战的主意。在没有遇到匈奴之前,这些猎来的野物都是不可或缺的补充。

    入夜,四万大军在雪中扎营。

    伙夫起灶烹制鹿r_ou_,净雪捧入锅内烧开,加些高汤块,泡进蒸饼,就能吃上一顿热食。

    赵嘉和魏悦走进帐篷,摘掉头盔,并未除甲,直接在腿上铺开地图,估算前锋此时应在何处。

    “如无意外,应该是这里。”

    赵嘉搓搓手指,在嘴边哈了一口气,点在y山西北,用炭笔圈出的一片区域。

    “先秦时,此地属赵。秦扫六国,大将蒙恬曾于此地筑要塞屯兵。可惜,秦后被匈奴占据。”

    这样的战略要地,势必会有重兵把守。对卫青四人来说,这将是进入草原后的第一场硬仗。

    哪怕知晓四人的能力,所部亦是战力非凡,赵嘉仍不免担心。这种家长式的忧心,连他本人都未曾料到。

    如两人预期,此时的汉军前锋已抵近y山。

    进入草原之后,卫青简直像开了挂,亲自带人探路,方向找得极准,行进速度飞快。这份本事,别提公孙敖,连曾在草原流浪的赵信和赵破奴都佩服不已。

    夜色中,队伍抵达一片密林。

    斥候飞驰返回,禀报密林之后有匈奴人的营地,从篝火和帐篷数量推断,能战的男子不下千人。

    以四人所部兵力,如果硬冲,或许能够拿下,自身也会造成不小的损失。匈奴本部的战斗力他们都见识过,和别部绝不能同日而语。

    前锋营的目的地是高阙,作战任务是咬住匈奴,在大军抵达之前,切断白羊王和楼烦王北逃之路。

    这就决定了,在进军和探路的过程中,损失绝不能太大。

    “怎么做?”公孙敖性子急,想不出办法,开始抓耳挠腮。

    赵信陷入沉思,赵破奴锁紧眉心。

    卫青背靠一株古木,双臂环抱在胸前,片刻后,道出一句话:“我有一策,能将之屠尽,不留一人。”

    说话时,卫青的面容十分平静,温和一如往昔。

    赵破奴、赵信和公孙敖同时转过头,似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屠尽?”

    “对。”卫青颔首,微笑道,“如果顺利,此后再遇匈奴,尽可参照行事。”

    咕咚。

    三人同时咽下一口口水,忽然间明白,赵嘉口中的“白切黑”究竟是什么含义。

    第两百三十二章

    夜色中,匈奴营地中寂静一片。

    守夜的牧民聚在篝火前, 用力跺着双脚, 搓着双手, 仍抵不住寒风侵袭。借火焰获得片刻温暖,很快又被冷风吹散。

    羊圈中, 羊奴们紧紧靠在一起,大多数衣不蔽体,仅裹着一张兽皮, 在风中瑟瑟发抖。

    入冬之后, 老弱的牛羊陆续被宰杀, 羊奴变得没多大用处,开始大批死去。每日清晨, 羊圈中都会抬出十多具尸体, 既有饿死的, 也有活生生冻死的。

    在匈奴人眼中, 这些奴隶根本不算是人,死就死了, 还能节省下粮食。遇到数量不够, 大不了屠个别部, 再抓一批就是。

    风越来越冷, 天空中漆黑一片, 星月均被乌云遮挡,不见踪迹。

    “明日有雪。”

    一名守卫拧开牛皮制的水囊,灌一口从商队换来的烈酒。辛辣的滋味充斥口腔, 继而滑入喉咙,片刻之后,胃里似燃起一团烈火。

    “汉人的酒,草原酿不出来。”

    为市这批酒,匈奴人付出二十头牛,一百五十只羊的代价。

    对常年在河套地区游牧,家底雄厚的匈奴本部来说,这点牛羊不算什么。但是,乌孙商人漫天要价的行为,还是引起匈奴人不满。

    哪怕乌孙商人沿途分外小心,命护卫日夜提防,也终究没能走出y山,全部葬身在匈奴刀下。运载的货物和换来的牛羊都被抢走,尸体留在原地,沦为野兽的食物。

    “少喝点,小心醉了。”一个头戴皮帽,佩青铜刀的且渠说道。

    第8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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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8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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