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节
汉侯 作者:来自远方
正文 第100节
汉侯 作者:来自远方
第100节
卫青和赵信走过来,一左一右按着他的肩膀,手下发力,硬是将他按坐到地上。
赵破奴站得太久,双腿发麻。之前沉浸在心思中,尚不觉如何。如今被按坐在地,感觉突然复苏,不由得一阵呲牙咧嘴。
卫青摇头失笑,同样席地而坐,拍拍赵破奴的胳膊,道:“破奴,秋姊说得明白,你该死心,莫要让她为难。”
“怎么死心?”赵破奴抬起头,双眼直视卫青,单手用力捶着胸膛,“阿青,想到秋姊,这里就跳,就疼。你读书最多,人最聪明,你来教我,我到底该如何死心?”
话落,也不等卫青回答,直接向后仰倒,躺在草地上,拔起一根草jg咬在嘴里,很快又吐出来,单手遮在眼前,大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念过一遍还不够,翻来覆去好几遍,直到卫青和赵信忍无可忍,一起扑上去,一个抓胳膊一个捂嘴。
赵破奴哪肯就范,用力掀翻赵信,长腿横扫,差点将卫青绊倒。
三人你来我往,很快打成一团。
几名少女恰好经过,见到这幕场景,顿时觉得有趣。有胆大的在旁驻足,将手拢在嘴边,高声道:“郎君,如要角力,该除上袍!”
少女声音清脆,引来更多同伴。
卫青、赵破奴和赵信回过神来,见到围在身边的姹紫嫣红,听到要他们除上袍再战的话语,登时闹了个大红脸,以最快的速度起身,头也不回,落荒而逃。
在他们身后,少女们的笑声更为轻快,甚至能听到“郎君莫跑”的话语。
三人面红耳赤,跑得更快。
途中撞见坐在围栏前,满脸笑容,正读卫绢书信的公孙敖,对比委实过于强烈,赵破奴不由得咬牙,“愤懑”的情绪油然而生, 起袖子就冲了上去,压根没给公孙敖反应的机会。
挨了两拳,公孙敖很是莫名其妙。见赵破奴不打算停手,干脆丢开竹简,大吼一声,握拳迎上了上去。
卫青和赵信本想劝架,奈何两人打得不可开交,过程中被波及,索性开启一场混战。
四人打成一团,拳来脚往,虎虎生风,到最后也没能分出胜负。
等到战斗结束,四人摊开手脚,呈大字型倒在草地上,胸口上下起伏,不停喘着粗气。
“阿青,破奴这是发哪门子疯?”公孙敖喘匀气,捂着青紫的嘴角,开口道。
“问他本人。”卫青闭上双眼,单手搭在额前,阳光洒落在身上,整个人懒洋洋的,似舒展身躯的豹。如果不是眼眶发青,绝对称得上赏心悦目,几能入画。
公孙敖坐起身,握拳敲了赵破奴一记。
“怎么回事?”
赵破奴反手回击,一言不发。
“到底怎么回事?”公孙敖满头雾水,不明白今天都是抽什么风。
“是秋姊。”赵信用手肘支起身,随手抓起一块石子,砸在赵破奴肩上,引来对方一阵呲牙。
“秋姊?”公孙敖双手握拳,正对一敲,“破奴的心思没成?倒也不奇怪。”
他难得这般感觉敏锐,只是聪明得实在不是时候。
“你说什么?!”
赵破奴腾地坐起身,怒目圆睁。
不安慰就算了,还要胸口背后各cha一刀,有没有这样的兄弟,有没有这样的同袍?!
“我说得又没错。”公孙敖支起长腿,抓起两枚石子上下抛着,“我都能看出来,秋姊对你无意。这事强求不得,你还是趁早死心。”
“我偏不!”赵破奴咬牙道,“年岁算什么,身份又算什么,阿敖能娶绢女,我为何不能娶秋姊?没有子嗣,我不在乎!”
赵破奴越说越激动,握拳捶在膝上。
“若是娶不到秋姊,我这辈子不成亲!”
赵信和公孙敖互相看看,很想告诉赵破奴,发下此誓,他八成要打一辈子光棍。碍于兄弟情分,到底没给他继续cha刀。
卫青睁开双眼,坐起身,按住赵破奴的肩膀,正色道:“破奴,莫要让秋姊为难。”
“我……”
“今日的话,在我三人面前说过就罢,莫要再道于他人。”卫青继续道,“人多口杂,被有心人听去,难保会引出什么事端。”
“祸从口出。”赵信接言道,“边地且罢,回到长安后,切莫如此口无遮拦。”
心知两人说得有理,赵破奴用力耙过前发,到底点了点头。
卫秋回到房中,不意外看到卫夏。
卫青蛾身体尚未痊愈,因药方之故,这些时日颇为嗜睡。小郎君也被ru母哄着睡去,两人得空,取来硝制好的兽皮,打算为卫青蛾缝一件斗篷。
“事说清了?”卫夏一边穿针引线,一边说道。
“说清了。”卫秋打开装珍珠的匣子,从中挑出最圆润的几颗,点缀在斗篷的领口处。
“说清就好。”卫夏取来剪刀,对比丝线颜色,轻声道,“女郎的意思,应是会随郎君入长安。你我侍奉女郎,自要一同前往。京城不比边地,有些事趁早解决为好。”
“我明白。”卫秋将珍珠放好,觉得颜色过于寡淡,转身取来一盒宝石,重新进行挑拣,“不过是年少的心思,过些时日就淡了。”
卫夏停下动作,抬头看向卫秋,见她眉眼柔和,虽因毒伤略显消瘦,仍难掩丽色,不禁道:“阿妹,你真想好了?”
“阿姊何出此言?”卫秋诧异道,“你我当日立誓,今生今世侍奉女郎,莫非阿姊有他念?”
说到这里,卫秋的笑意渐渐隐去,神情变得冰冷。
“怎会!”卫夏皱眉。
“既然没有,阿姊莫要再出此言。”卫秋收敛冷色,神情又变得温柔,不见半点锋利,“我的命是女郎给的,这辈子侍奉女郎和小郎君。阿姊的话我就当没听过,今后也莫要再提。”
卫夏点点头,重新拿起针线。
阳光从窗外洒入,细尘在光中飞舞,轻飘飘,点缀满室静谧。
卫青蛾养病期间,赵嘉常是郡城畜场两头跑,忙得脚不沾地。
好不容易处理完军情事务,又被魏太守抓壮丁,帮忙料理郡内政务,核算上季商税。
魏尚年事渐高,ji,ng力大不如前,去岁入冬染上风寒,连续用了两月汤药,开春方才痊愈。
边陲之地,太守之职至关重要。感到体力和ji,ng力都有不济,魏尚有意告老。因魏悦和赵嘉领兵未回,实在不放心,奏请才一直压着。
如今漠南再无匈奴,漠北残部不成气候,大军凯旋归来,魏尚的辞官之事也提上日程。
在他离任之后,云中郡是否能一如往昔,全要看新太守是否能够胜任。
毕竟匈奴虽去,归降的胡部仍在。能否坐稳云中守的位置,慑服众人,确保交接时不出乱子,对继任者的能力和品行均有要求。
赵嘉有预感,魏尚这封奏请递上,朝中必会掀起波澜。
考虑到云中郡的重要性,以及魏尚多年打下的根基,赵嘉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想。至于猜想能否成为现实,全要看武帝如何选择。
魏悦走进书房,入目是就是赵嘉笑弯的双眼。
“阿多因何这般?”魏悦坐到几边,挑起一道长眉,神情中现出几分疑惑。
赵嘉单手撑着下巴,视线对上魏悦,笑道:“三公子今日美甚,嘉甚喜。”
魏悦动作微顿,随即单手撑在几上,倾身向前,温热的气息拂过赵嘉唇角。在后者不自觉靠近时,又突然退后,若无其事地展开一卷竹简。
撩人之后又被反撩。
而且正主还不打算“负责”。
沉默片刻,赵嘉选择做一回行动派,起身越过矮几,在魏悦带笑的目光中,推倒封口一气呵成。
第两百八十三章
元朔元年,六月
长安刚落一场小雨, 城郊新辟的马场内, 五百大宛马已从边郡送达。五十多匹小马驹被马仆引领, 同牝马分隔开,另圈入一处围栏。
离开马群, 一切都是未知和陌生。
小马驹感到不安,或是三五匹聚拢在一起,或是撒开梯子乱跑, 或是不断发出稚嫩嘶鸣, 试图呼唤母亲。
皇长子刘据被宦者抱下马车, 看到不远处的小马驹,不由得一阵兴奋。拍拍宦者的胳膊, 刘据被放到地上, 转身抓住大公主的手, 姊弟俩一路小跑, 直奔向围栏。
“殿下,慢些, 小心!”宦者连声惊呼, 紧跟在两人身后。有一个算一个, 都是弯着腰, 手臂张开, 活似护雏的禽鸟。
继两人之后,刘息翻身下马,走到另一辆马车前, 扶刘珺走下车栏。
“阿弟,难得来林苑,无需顾念我,自去选一匹合心意的良马。”
两月前,刘荣奉召入京,云梅同幼子留在边郡,刘珺姊弟随父同行。
刘据闹着要学骑马,天子准其往林苑。同时派人去刘荣家中,召刘珺姊弟同来林苑。
这样的恩典唯赐刘荣一双儿女,其他刘氏宗亲望尘莫及。如入京朝见的江都王太子,以及鲁王和长沙王诸子,均无此等荣耀。
刘珺年少聪慧,知晓这是天子对父亲的恩赏,不顾刘息反对,硬是将他拉出书房,和刘据姊弟同往林苑。
此外,窦氏、陈氏、王氏三家外戚及数名有功侯爵也得旨意,召家中子弟随驾皇子皇女。
送走传旨的宦者,各家长辈立即行动起来,凡被挑中的少年,都被父兄严格叮嘱,必须好好表现,若是中途撂挑子或是起什么幺蛾子,回家之后,荆条马鞭伺候!
因魏尚镇守边陲数十载,魏悦北逐匈奴,立下赫赫战功,魏昱同被召往林苑。
他不愿独行,请示过魏俭,将桑弘羊一起带上。
桑弘羊父兄身无官职,祖上却为殷商贵族,历经商末周起,又自秦入汉,家族始终不衰,更积累一笔可观的财富。其本人ji,ng通算学,超群拔萃,得太农令赏识,获天子召见,在长安城声名鹊起。
魏昱同他交好,邀他同行,旁人自然无从置喙。
一行人抵达林苑,刘据拉着大公主直奔围栏,刘息不紧不慢跟在身后,刘珺为行动方便,以曲裾代直裾,袖口收窄,长发挽在身后,少去些许柔美,更添几分英姿飒爽,不觉吸引少年们的目光。
“阿姊,快看!”
刘据长在陈娇跟前,得许美人教导,性情开朗活泼,十分好动。见到奔跑的小马驹,竟是双手一撑,整个人踩在一根横栏上,引得大公主笑着拍手。
见到这一幕,宦者和护卫额头冒汗,生怕他跌到哪里,又不敢把人抱下来,只能一个劲的念叨:“殿下小心,小心!”
刘息和刘珺看到欢腾的小马,也不由得生出欢喜,先后坐上去,和大公主站到一起。
少年们早学会骑马,对未长成的小马驹并不感兴趣。
想起家中长辈的荆条皮鞭,又不得不将无聊压下去,陪着皇子公主站在围栏边,看着十几匹小马驹撒欢嘶鸣。
马仆打开围栏,挑出几匹最温驯的马驹,用绳索套住,配上特制的马鞍马镫,牵到刘据面前。
“殿下,请选一匹。”
刘据早有目标,指着一匹棕红色的马驹,道:“这匹!”
“诺。”
待大公主和刘珺姊弟各自选好坐骑,马仆在前引缰,宦者躬身在地,候刘据上马。
对趴在地上的小黄门摆摆手,示意他起身,刘据转头道:“杜卫率,你来助我。”
“诺!”
一名高大的护卫走上前,单臂托起刘据,助他坐上马背。
“殿下,握住缰绳。”
杜卫率一边说,一边引导刘据抓牢缰绳,用脚掌踩住马镫。
马仆得到命令,开始牵着小马驹慢速前行。
刘据坐在马上,先是感到紧张,腰背不觉绷紧。被提醒之后,渐渐放松下来,随着小马驹哒哒前行,开始掌握其中关窍,紧张迅速退去,脸上亮起笑容。
“阿姊,快来!”
刘据朝大公主挥手,见到落后一段距离的刘息和刘珺,笑容更盛,大声道:“从兄,从姊,比上一比,看谁先习成!”
小马驹被控制速度,倒也不见烦躁,啃着马仆递上的青草,吃过刘据姊弟掌心的糖块,偶尔打个响鼻,倒显得十分欢快。
魏昱等人强打起ji,ng神,终归还是无聊。近乎要打哈欠时,同行的大长秋突然开口,言天子有旨,许今日入林苑的少年们各选一匹大宛马。
“陛下言,能驯服者,方可带走。”
刘彻的意思很明白,想要良马,必须各凭本事。机会他给了,能不能得偿所愿,就要看少年们的身手如何。
“谢陛下!”
少年们终于不再无聊,当即双眼放光,各自抓起马鞭,准备试一试身手。
听到围栏外的动静,刘据四人不免好奇。询问过宦者,知晓众人要去驯马,包括刘息在内,登时生出兴致,想要亲眼一睹。
四人达成一致,刘据手一指,马仆迅速打开围栏,牵引缰绳,带着坐在马背的两对姊弟,前往相隔不远的另一处围栏。
看到神骏健硕的大宛马,少年们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待马仆打开围栏,互相对视,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斗志,不由得弯起马鞭,生出比拼的心思。
借马仆帮忙,众人接连将目标套出马群。
成功之后,不用马镫和马鞍,直接跃身上马,将马颈的绳索缠到臂上,双腿夹紧马腹,随着骏马奔腾跳跃,身体不断起伏,引来一阵阵喝彩和叫好。
马场内气氛热烈,马背上的少年斗志昂扬。
围栏旁,众人热情高涨,见到场内优秀的表现,都不吝给予赞扬。对手越是优秀,拔得头筹才会更有意义,品尝到口中的胜利果实才会愈加甘美。
“好!”
围栏边,喝彩声连连。
见有人被甩出马背,一个翻身又坐回去,刘据满脸惊叹,用力挥舞着手臂,大声叫好。刘息也不见平日里稳重的样子,喉咙几乎喊到破音。
陆续有少年驯服坐骑,也有少数几人失败,主动放弃,不愿再尝试。
轮到魏昱时,他直接挑出一匹黑马,就身形而言,和魏悦的坐骑有七八分相似。
桑弘羊站在围栏边,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常听魏昱念叨从父,听到耳朵生茧。对他的选择,自然半点不感到奇怪。
围栏内,魏昱挥舞着套马索,在两名马仆的帮助下,将目标带出马群。其后跃上马背,缠紧缰绳,俯身抱住马颈,准备开启一场拉锯战,直至将目标彻底拿下。
黑马肩高超过一米六,体型健硕,性情十足暴烈,想要驯服绝非那么容易。即使魏昱早有准备,仍有几次差点落马。
场内情形险象环生,众人近乎屏住呼吸,连喝彩声都不再有。
直至黑马现出疲态,速度渐渐慢下来,开始随着魏昱的指引小跑,众人方才找回声音。
“好!”
桑弘羊用力拍着巴掌,不够尽兴,干脆抓起匕首用力敲击围栏。
少年们抑制不住兴奋,待魏昱翻身下马,走出围栏,一起涌上去,将他抬起来,高高抛过头顶。
魏昱大笑落地,桑弘羊用力怕在他的后背。
“好样的!”
“当然。”魏昱昂起下巴,笑道,“我岂能给从父丢脸!”
幸亏魏俭不在场,否则的话,听到儿子这番话,难保不会怒气上涌,等魏悦回到长安,再来一场兄弟阋墙。
林苑发生的事,很快被报至帝后面前。
刘彻对儿子的表现还算满意,心情大好之下,下旨赏赐驯服大宛马的少年,择优者入未央宫,或加侍中,或为卫士。
别看官职不高,却是实打实的天子近臣。只要不中途崴脚,突然放飞自我,一步步踏实走下去,抓住机会获取战功,封爵升官指日可期。
消息传出,城南各家有喜有忧。
入选的各家长辈嘴角咧到耳根,走路带风,和同僚比儿子底气十足。
落选的各家关起门来,知晓是自家子弟不争气,主动放弃,鞭子藤条没少挥舞。这且不算,等伤养好了,有一个算一个,都被踢出家门,送入军营磨练。甭管父兄是列侯还是关内侯,统统送去边地,没有战功就别回来。
城南热闹一场,城北又多不少谈资。
事情过去没多久,往边郡的官员送回奏报,言五营亲军已经开拔,不日将抵京城。
随奏报一同送到的,还有魏尚的辞官奏请,以及绣衣使者的密报。
魏尚的奏请在意料之中,对这位镇守边陲数十载,打下赫赫威名,令匈奴闻风丧胆的云中守,刘彻素来敬重。
云中郡地处冲要,匈奴虽去,各归降胡部仍在。为保郡内安稳,将漠南漠北彻底收入版图,继任的太守绝不能是庸碌之辈,人选必须慎重。
事实上,刘彻心中早有章程,只是能否最后定下,还需同丞相大将军共议。
放下魏尚奏请,刘彻又拿起绣衣使者的秘奏。知晓发生在沙陵县内的种种,思及赵嘉素日为人,分毫不觉其行过分,反而认为过于心慈。
“背主望恩之人,该杀!”
大概是爱屋及乌,看过卫青蛾的遭遇,知她同赵嘉情如姊弟,怜其护家不易,刘彻当夜去往椒房殿,同陈娇细说此事,言赵嘉归京之后,无妨以椒房之名予她封赏。
“陛下放心。”陈娇笑道,“这样的奇女子,我确想见一见。”
“此事交给娇娇,我自然放心。”
刘彻靠在榻上,微合双眼。
陈娇为他解下发冠,正要转身,腰身忽然被搂住。
宦者宫人无声退下,绢帘垂落,殿门合拢,遮住陈娇的一声轻笑,也掩去满室春色。
元朔元年,八月,赵嘉一行抵达京城。
看到巍峨的城墙,听到喧闹的人声,眼前浮现出征时穿越的荒漠草原,赵嘉拽住缰绳,陡生恍如隔世之感。
随军马车中,卫青蛾拉开车窗,眺望不远处的城池,心情不免有些复杂。
往事已矣,过去的一切都该彻底掩埋。
如阿弟所言,长安会是新的起点,吃一堑长一智,磨掉膨胀的心态,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第两百八十四章
元朔元年,由冒顿单于创建, 盘踞草原超过半个世纪的匈奴帝国, 在天灾人祸不断, 以及汉军连战告捷之下,终于土崩瓦解。
不是匈奴不够强, 而是汉军更强。
草原连年瘟疫,人口锐减,加上青壮不断战死, 新生儿逐年减少, 本部实力r_ou_眼可见的衰落。加上汉军不断紧逼, 王庭又误判形势,做出错误决策, 匈奴被逼到悬崖边, 哪怕是冒顿再生, 也未必能解决所有难题。
朔方之战, 是压死匈奴的最后一根稻草。
此战中,军臣单于和右贤王先后战死, 左贤王於单被俘, 押入长安后处死。
匈奴人心涣散, 左谷蠡王和右谷蠡王意见不和, 麾下残部一分为二。
右谷蠡王率众迁入漠北, 被汉军围追堵截,最终死在包围圈中。右谷蠡王死后,所部实力锐减, 残存部民被胡骑和蛮族袭击围杀,从骄傲的猎人沦为猎物。
不到三年时间,随右谷蠡王北上的部落,包括老人孩童在内,人口已不足万余。为避开胡骑和蛮人,尽数遁入极北丛林,逐渐和林中蛮部融合,再难觅踪迹。
伊稚斜率部西迁,同样被汉军一路追袭,在阿姆河流域遭逢惨白。
匈奴大军战死逾六成,逃出的战士和部民四散零落,少数追随伊稚斜西进,为了活命,跑起来头也不回。余者改道西南,行进过程中,一边躲避汉军,一边凭借战马和弯刀,击杀小部落,灭掉不知名的小国,依靠掠夺的财富,实力逐渐恢复。
然而,伴随着实力恢复,人心也随之生变。
因鹰雕不知所踪,大单于和左贤王都没留下继承人。没有“正统”的前提下,各贵种再难压制野心,先后有数人自立为大单于,意图统一各部,正帝国之名。
都想力争上游,谁也不服谁,自然人心不齐,如一盘散沙,再难拧成一股绳。
造成的结果就是,在向西南迁徙的过程中,各部匈奴一边对外征伐,清扫遇到的部落和小国,一边互看不顺眼,内部互撕互砍,而且砍得血r_ou_横飞,非同一般地激烈。
在汉军暂时放弃追袭,撤军东归之后,匈奴没有停止步伐,沿着历史上月氏曾走过的路,进入当时的印度地区。
有肥沃的土地,丰饶的物产,抓不尽的猎物,还有可任意抓捕驱使的奴隶,匈奴贵种终于脑袋转弯,选择停止内耗,坐下来“和谈”,暂时形成一种诡异的平衡。
由于之前打得太卖力,都没有留手,各部互相结仇,自然无法结成同盟。
没有盟友,挑事开战,成为出头椽子,就有可能引来围殴。
围坐在火堆旁,在场的贵种陆续意识到,在没有横扫对手、碾压敌人的的实力之前,彼此之间只能继续纠缠,在此地定居下来,专心发展实力,恢复人口,等待碾压对手的时机到来。
如果给他们充足的时间,凭借当地优良的条件,即使达不到冒顿和老上的高度,向月氏建立的贵霜帝国看齐,也并非不可能。
只能说造化弄人,天命不在匈奴。
距匈奴被逐出漠南不到十年,汉朝彻底拿下西域,各国国王册立继承人,都要上报西域都护,再由西域都护呈至长安,由朝廷定夺。
西域安定下来,汉武帝拿起小本本,又开始惦记匈奴,派出大量绣衣使者,知晓匈奴正在南边埋头发展,当即大笔一挥,下令大军南征,彻底灭掉匈奴残部,避免其死灰复燃。
此次南征以魏悦为主帅,赵嘉、曹时和李当户各率万骑,分三路南下,彻底灭掉匈奴再起的可能。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汉武帝向历史证明,甭管月氏还是匈奴,在他统治的疆域边界,绝不容许另一个帝国出现。敢出现苗头就给你掐断,为彻底消除隐患,更要挥舞起铁锹,连根铲除。
为能搭上汉军的顺风车,分享战争红利,以乌孙和康居为代表的西域各国,在大军出征之前,都哭着喊着要求内附。
大宛还想挣扎一下,结果不等汉朝出面,就被西域联军一顿收拾。若非王子反应够快,先砍死国师,紧接着大义灭亲,这个出产良马,连通东西方商道的古国,很可能会提前成为历史。
饶是如此,在乌孙和康居等国的对比下,大宛仍有些跟脚不稳。以乌孙为例,和大宛早就不对付,借此机会,没少搜集对方的黑材料。
最直接的影响,汉军南征匈奴残部,压根没大宛什么事。
数年后汉军进入妫水流域,开始向中亚和西亚探出触角,扩张势力时,乌孙和康居等国都跟着吃r_ou_,争相派出随扈,唯有大宛可怜兮兮地喝汤,有的时候连汤都喝不上。
对比过于强烈,继续这样下去,只能被对方越甩越远。
大宛国王和国师痛定思痛,决定不要脸皮,以五体投地的姿势趴到汉天子脚下,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自陈过错,痛悔往昔。悔过之后,又紧跟着化身八爪鱼,牢牢抱住汉天子大腿,死活也不松开。
为表诚意,大宛豁出去,将当年出栏的的战马尽数献上。
r_ou_痛归r_ou_痛,到底换来汉天子旨意,许他们随军西征大夏。
据西域都护府史料记载,接到旨意不久,大宛迅速调集骑兵三千,随军进入大夏,一路冲锋陷阵,勇武胜过乌孙康居。大宛国王和王子更是父子齐上阵,斩获大夏将军头颅,敬献汉天子。
此次西征,朝廷以卫青为大军主帅,赵破奴、赵信和公孙敖各领步骑充为两翼。前锋则由魏昱和霍去病共同担任。
西域各国及草原胡骑为随扈辅兵,亲眼见证年轻的主帅是如何运筹帷幄,用兵如神,决胜千里。也亲眼目睹初经战阵的霍去病是何等智勇双全,和魏昱互相配合,如尖刀直cha大夏疆土,一路高歌猛进,摧枯拉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这场对大夏的战争,是汉朝西进的第一步,也是汉骑踏入中亚的开始。
自此之后,大夏、安息乃至地中海区域各国,从国王到贵族,从官员到士兵,从平民到奴隶,脑子里都深深刻入一个字:汉!
强大的东方帝国,恐怖的黑甲骑兵,如滔天洪流,自东滚滚而来。
在汉武朝后期,汉军的脚步一度踏入地中海,和尚处于共和国时期的罗马发生激烈碰撞,展开数次交锋。
当时,罗马内部很不太平,各方势力撕得火热,为争夺公民权打得不可开交。
汉军突然到来,打了罗马一个措手不及。
借鉴同匈奴交战的经验,罗马贵族暂时压下不和,迅速组织起重步兵军团,迎战远道而来的汉骑。
双方投入的兵力超过十万,有接近七万都是罗马军团。
这支联合军队由风头正劲,距独裁官仅一步之遥的苏拉率领,在平原上摆开战阵,同兵力不到己方一半的汉骑展开决战。
战斗开始不久,罗马指挥官惊恐发现,曾击退匈奴的重步兵和战阵,对汉军丝毫不起作用。
在强劲的铁矢和黑色的铠甲面前,罗马步兵的战斧和投矛完全不构成威胁。
己方军团刚刚列好阵型,雷鸣般的马蹄声就碾压而来。
两名年轻的汉将各持长兵,背负战旗,盔顶雉羽为缨,率数千杀气腾腾的骑兵,如撕纸一般,轻易穿透军团盾阵,凶狠cha入两翼,在极短的时间内杀了数个来回。
罗马军团陷入混乱,汉军抓准战机,吹响号角,隆隆战鼓响彻云霄。
三万汉骑展开冲锋,顷刻席卷而至,将数万罗马军团吞噬殆尽。
此战之后,罗马元气大伤,直至三十年后,凯撒、克拉苏和庞培陆续绽放光辉,登上历史舞台,罗马转型进入帝国时代,才逐渐摆脱劣势,和汉军的战争变得旗鼓相当,有来有往。
不过,那也是几十年后的事。
在三巨头没有出现之前,地中海附近乃至非洲的埃及等古国,一次又一次见识到汉军是如何强悍,又是如何暴风式席卷碾压。
语言不通没关系,汉军可以用实际行动让世人明白,什么叫作死就铲飞你,什么是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此时,距汉军挺进中亚尚有数年。
在骑兵真正实现横扫之前,包括赵嘉在内,都无法预料到,汉帝国的版图将延伸至何处。更不会料想到,本该在草原绽放光辉的将星,因为历史拐弯,直接在西方各国头顶点亮,辉煌灿烂,耀眼夺目,一亮就是半个世纪。
现如今,汉帝国的车轮刚刚启动,大军的脚步正摸索前行。
身为历史撬动者的赵嘉,尚不知自己将达成何等成就,亦不知太史公将为他做传,并在酷吏和干吏之间左右徘徊,三易其稿,给后世留下一个不小的难题。
率军返回长安当日,赵嘉刚刚回到府内,来不及休整,就见到宫中来人,传天子旨意,召他和魏悦同往未央宫觐见。
一同得到召见的,还有随赵嘉抵达长安的卫青蛾。只不过,召见她的不是天子,而是皇后陈娇。
第两百八十五章
刘彻急召赵嘉和魏悦入宫,是迫切想要知道, 此次大军西征的详细经过。
在看过随奏疏呈上的地图, 获悉汉和匈奴之外, 尚有如此广阔的疆域,以及此前未曾了解的国家, 年轻的天子不免心潮澎湃。
得知五营归京,刘彻立即下旨,召赵嘉、魏悦、李当户、曹时和韩嫣入宫觐见。
宦者前往各府宣旨时, 刘彻难抑兴奋, 无心处理政务, 在殿中来回踱步。
中途忽然停住,命人移开几案和屏风, 将誊绘的地图悬上木架, 视线在楼兰、康居、乌孙、大宛以及更西诸国逡巡, 最终定在疆域待定的安息和大夏。
思及附在军情之后, 关于金矿和铁矿的密报,刘彻攥紧手指, 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翻转, 难抑激动情绪。
赵嘉五人进到宣室, 行礼后被唤起, 见到的就是一幅占据整个墙面的地图, 以及双眸湛亮,目光灼灼的天子。
“起,君且细述, 骑兵如何穿过荒漠,又是如何找到伊稚斜。”
见到宫中来人,赵嘉已有预感,天子急于召见,势必和西征之事脱不开关系。
在边郡时,赵嘉没少整理军情资料,更和魏悦一同处理政务,代魏尚写过奏疏。遇刘彻问起,不言信手拈来,也是早有腹案。遇天子目光扫过,当即拱手起身,道一声“请陛下不罪”,便托起衣袖,手指落在图上,道:“陛下,此一战,当由朔方城下讲起。”
“朔方城?”
“正是。”
赵嘉对照地图侃侃而谈,由朔方城之战开始,详述大军北征和西进的路线和经过。
中途偶有停顿,魏悦四人即会加以补充。
提及两支大军迟迟未能汇合,李当户自揭其短,道出自己身为前锋,却中途走错方向,绕了远路,误入乌孙和大宛。
“走错方向?”刘彻愕然。
屡次出征草原,斩获不菲战功,竟然会辨错方向?
“陛下,出朔方郡后,小国林立,地形实为复杂。再向西,有大片荒漠沙丘,绿洲星罗棋布,岩山怪石嶙峋,若无常年行走的向导,未必能找准方向。”
赵嘉一边解释,一边执起竹简,在乌孙、大宛四周圈画。
“此一处尽为荒漠,无熟悉地形之人指引,仅能靠斥候摸索。遇沙风骤起,极可能会迷失方向。”
听完赵嘉所言,刘彻细观地图,对大军迷路之事很快释然。见李当户面带羞惭,认为他心性耿直,当即笑言,下次出征,务必要寻可靠向导。
“谨遵陛下旨意。”李当户脸色涨红,刘彻不免大笑出声。
事情能够顺利揭过,没有被追究,全因此次西征大获全胜,未因迷路绕远耽误战机,更在机缘巧合之下,威慑西域诸国,获得数万匹好马。
在返回长安之前,赵嘉五人就曾商议,凡西征之事,不可对天子有任何隐瞒。只是在说话时要有技巧,以免弄巧成拙,引来天子不悦。
究其原因,五人立下大功,升爵指日可待。越是这样的关头,越是不能出错,更不能予人攻讦的把柄。
依魏悦和曹时的提议,当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一切坦白于天子面前。如此一来,就算日后有人“翻旧账”,想要借机挑刺生事,也会偷ji不成蚀把米,甚至引来天子厌恶。
“陛下,此乃妫水。”
待刘彻笑过之后,赵嘉再次开口,将他的注意力引回到地图上。
“臣等即在此处追上匈奴。”
赵嘉手指地图,从追上伊稚斜所部匈奴,讲到双方在河边交锋,再到交战中途,安息和大夏军队突然出现,伊稚斜率败军突围,大军紧随其后,先后撕开大夏战阵,冲散安息弓骑兵。
“据臣所知,原大夏王族被月氏所灭,此时统领该国的,是月氏五部翕侯。”
“月氏?”刘彻愣一下,“败于匈奴的月氏?”
“正是。”
对于月氏这个民族,越是了解,赵嘉越感到神奇。
被匈奴汉朝轮番收拾,不得不远遁数千里,却在逃跑途中不断开挂,先建大夏,后立贵霜,硬生生咸鱼翻身。
尤其是贵霜,国力鼎盛时期,跨入帝国序列,同汉、罗马和安息并列亚欧强国。
现如今,因匈奴提前西进,大夏卷入和安息的战争,双方打得头破血流,一时半刻不会停手。这样的背景下,一切是否会沿着历史轨迹发展,实在无法定论。
而本该南下的月氏翕侯,此刻正忙着分割从楼兰劫掠的财富,兼小心扫尾,没有半点动身的苗头。反倒是匈奴残部一路横扫,大有取而代之的迹象。
“陛下,月氏虽败于匈奴,东西分为诸部,实力仍不可小觑。”
若没有足够强的军队,如何能让原本孱弱的大夏实现质的飞跃,一举压过乌孙大宛,甚至能和安息掰腕子,打得有来有往。
“既为胡部,如何以步卒为主?”这是刘彻想不明白的地方。
在他的认知中,胡部最强的就是骑兵。下马之后,不能说马上变得不会打仗,至少战斗力和威胁性都会下降。
“陛下,此正为臣要禀奏之事。”
“何解?”
“大夏、安息国内应有铁矿,早先已呈于奏疏。此外,两国匠人擅冶炼锻造,打造兵器铠甲的工艺不亚我朝。”
刘彻神情登时一肃,沉声道:“详细道来。”
“诺!”
宣室内,赵嘉向天子禀奏西征之事,引出大夏和安息的冶铁工艺。同样受召入宫的卫青蛾,则由宦者引路,进到皇后所在的椒房殿。
走进殿内,卫青蛾头不敢抬,依照宫人指点俯身行礼,口称:“愿皇后千秋万岁,长生无极。”
“起。”
陈娇坐在屏风前,着直裾深衣,腰带、袖摆和领口皆有ji,ng美花纹。乌发如缎,红唇饱满,不笑时,天生一股威严。
“谢殿下。”
卫青蛾起身,仍半垂双眸,随宫人指引,在下首跽坐。
许美人坐在陈娇身侧,目光落在卫青蛾身上,带着好奇和打量。
她和陈娇一样,听闻卫青蛾在边郡时的种种事迹,不由得心生敬佩。知其前番遭遇,又不免感到唏嘘。
女子之难,唯女子可知。
辛辛苦苦创下这份家业,却险些被赘婿和奴仆所害。村人非但不予以帮手,反冷眼旁观甚至助纣为虐。
陈娇知晓事情经过,和刘彻的反应一般无二,都不认为赵嘉行事太过,反觉得处置太轻。赘婿和奴仆该杀,助纣为虐之人也该重惩。
发去要塞,五代不许返回如何够?
依照陈娇的意思,不杀也可,当夺庶人身,全罚为僮,以苦役赎罪,方能出一口恶气。
见到卫青蛾之前,陈娇和许美人做过几种猜想,如今与之当面,此前的设想都被打破。仔细思量,也有几分恍然,能率领商队走南闯北,和匈奴拼杀的女子,本就该是如此。
“我听闻,君曾至西域,还曾同胡骑盗匪厮杀?”陈娇开口道。
“回殿下,仆确曾至西域,行经楼兰、康居等国。朝廷大军北扫西进之前,西域为匈奴把控,小国部落军匪民盗不分,商队往来都十分小心,必要有健仆护卫。”
陈娇听得认真,漆盏放在手边,许久不动一下。
许美人向宫人示意,将变温的茶汤移走,奉上新茶和散发着甜香的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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