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迷旅 作者:devil
正文 第4节
迷旅 作者:devil
第4节
第22章
坐在稳稳而行的马车里,回到香抹拉的路上,两人又陷入一片沉默,这在两人之间是常见的氛围,但这回气氛胶着的起因却不在袭灭天来,而是一步莲华。从踏出古迪列的府邸以来,一步莲华就沉浸在自我世界里,与外界筑起一道隔绝的墙壁。
古迪列的要求来得突然却不仓卒,他允诺给他们三天时间考虑清楚,这三天他没有安排其他活动,所以他会待在自家宅邸等待答覆,如果他们决定赴约就再去找他,他会洗耳恭听一步莲华的献唱。对于古迪列唐突的请求,袭灭天来深感不悦,但他没有当场与对方起冲突,理性勒戒着他即将跃出悬崖的冲动,让他得以赶在情绪凌驾理性的当口迅速恢復冷静,他认真衡量起两相冲突的利与损:与古迪列撕破脸代表着他将失去一笔鉅富,足以助他提前復仇的鉅富;而尽管他不乐意与他人分享一步莲华的歌声,但肇于盲商本身勇于追求的犯险ji,ng神十分合他脾胃,这点关键令袭灭天来愿意考虑与之妥协的可能,于是他兀自压下躁起的不快,暂不做回应。
他想着,就算最后仍旧决定拒绝古迪列的要求,也不必要破坏双方的和谐,给古迪列一个婉转的台阶可下,对日后自己的事业或有想像不到的益处,战场上的俗谚如是说,少一个敌人就是多一个朋友,而对商贾们来说,商场就是战场。
然而,即使明白古迪列左右着自己未来的计画,袭灭天来还是无法摒除被人如此冒失要求的郁垒,那就好像是自己叼在口中的食物被其他掠食者明目张胆地觊觎着──仅仅只是盯着不动,仅仅只是好奇一步莲华的声音──都让他窜升一股不可理喩的忿然,这忿然尽管是蛮横的,对袭灭天来来说却是最顺乎自然的,因此他根本不想掩饰,也不觉得自己是小题大作。
彼此的静默一直到马车停在旅馆门口才被袭灭天来单方面地打破。
「不要再想古迪列的要求,总有其他办法能让他答应。」袭灭天来双臂环绕一步莲华,在对方讶唿下,不容对方抗拒地将他抱下马车,直到他双足着地才放手,尔后袭灭天来拍了拍马匹后屯,示意马车夫可以先行离开。
一步莲华觉得脑袋有些混乱,坐在马车上时他全心回想着古迪列的话,却在将下马车之际,ji,ng神力被袭灭天来突兀的举动给打散,稍早好不容易釐清的思路又煳成一团,他微甩开半掩面的长髮,凉风扑颊,替他紊乱的脑部挣得一丝清醒。「但是,如果不答应他,你可能连他的面也见不到遑论让他点头允你投资计画,又或者,他会再另出难题刁难你。」
「所以,你准备顺从他的意思?」绷紧俊脸,袭灭天来的音调同他现在的脸部线条一样硬。
「你愿意吗?」
「何必问我。」
「你曾对我说过,以后只能唱给你听……」说着,一步莲华不自在地略撇开脸。「不过,也许你并未如我想像地坚持这个原则……」说到这里,突然不知该接什么,一步莲华暗吁口气,直接跳到重点。「总而言之,我想试试看,这个机会难求。」
见他略微侷促的表情,袭灭天来脣勾一抹邪笑,被盲商挑起的忿意慢慢退潮。「我很在意。」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握紧一步莲华的手不再多述,两人进入香抹拉大厅,冷醉等四人已聚集在那里等候他们。在见到袭灭天来握着一步莲华的宣示动作时,众人只是挑了挑眉没有多余反应,由于心里早就有数所以他们并不惊讶。冷醉拿着两把钥匙走到袭灭天来面前,递给他。「要不要退掉一间,船长自己决定。」他本来是替每个人各订一间房,但现下看来也许可以省点钱。
「不用了,大家都先去休息,有什么事明早再说。」拿下钥匙,袭灭天来对众人宣布完后,回头牵过一步莲华,率先走上楼。
※
隔日,一步莲华才刚起床梳洗完毕,门外就有人敲门。
他走到门口应门,果然如他猜测一般,是袭灭天来。「这么早有事?」
「带你去一个地方。」简短说完,袭灭天来带着一步莲华下楼,旅店门口停有一辆马车。「路上会经过一家好吃的麵包店,我们到那里再吃早餐。」
「好。」听从袭灭天来的安排,一步莲华坐上马车,感觉这辆马车比之前搭乘过的还要小一些,所以内部空间稍嫌拥挤。他尽量往内侧靠,没想到关上门后两个人恰好塞满马车内部,他与袭灭天来几乎是靠在一起。「这辆马车好像小了点。」
「跑起来比较快。」左右环视一圈,袭灭天来挪抬一手绕过一步莲华肩头,将他揽向自己。「这样,空间就刚刚好。」
两人的姿势相当腻近,但双方对这样的姿势都没有表示任何意见。靠着袭灭天来,一步莲华可以嗅到他身上传来的葡萄酒香,还有淡淡的菸草味,袭灭天来喜欢在饭后小酌,这个习惯让他身上总是萦绕着白葡萄酒的气味,但一步莲华并不清楚,他身上的菸草味道是从何而来。
「在想什么?」以往,他会放任沉默在两人之间滋长;但此刻,他想听他说话。
「你的身上有某种类似菸草的味道。」
「觉得难闻?」
摇头,一步莲华坦道。「好奇而已,你没有抽食菸草的习惯,为何会有菸草味?而且,有时候这个味道很明显,有时候又很隐晦,几乎闻不出来。」
「你的身上也有特殊香气,很像檀木的味道。」
「有吗?」用力吸了几口气,却只闻到酒香和菸草香。
「有,只是你自己没察觉。」每个人都习惯嗅闻他人身上的味道,却疏忽了自己身上也有着特殊气味。勾起狡猾笑容,袭灭天来忽地靠近一步莲华,在他白皙颈边轻轻嗅闻,此举成功转移一步莲华的注意力,忘了追问他那股气味何来。菸草味是那个存在提醒自己它存在的证明,说是菸草味,不如说像是罂粟制成的鸦片味,带着颓废魔幻的靡靡气息,消磨人类心志神魂于无形。
知道袭灭天来有意岔开话题,一步莲华也就顺阶而下不追问,他感觉得出来,袭灭天来对自己有某程度的好感,却又为了某个不可得知的原因,不欲让这份好感浮上檯面,所以他的情感趋向才会显得若即若离,似是不着边际的漫不经心。
既然袭灭天来有所顾忌,他亦不愿探人隐私,也不想去戳破两人之间的隔阂,即便那层隔阂薄如窗纸。「有个说法是这样的,每个人身上都有属于自己的味道,有些人闻而不察,有些人察而不闻,也有些人不察不闻。」
「你是属于哪一种?」
「可能是,不察不闻。」
「这样的境界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诠释。」
「尽管如此,但其实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诠释,差别往往只在一线之隔。」
听出些许兴味,袭灭天来眼瞳跃上一抹难解异色,他嘴角噙着笑,不再往下辩解。除了眼盲的先天性缺陷之外,一步莲华和常人相较,其聪颖与坚强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明瞭他必定觉察到了什么,只是综合各种情况考量,他选择不察不闻。
「你想带我去哪里?」既然这个话题走到了死巷弄,他只得换个话题说。
「先吃饱再说吧。」袭灭天来拉开马车内的窗帘,前方约五十公尺处坐落着一间温馨雅致的麵包店,招牌上的长条奶油焗烤麵包画得栩栩如生,浓郁的麵包香透过窗户,隐隐传至两人鼻尖。
店面外头摆着几张挂着黑白两色大洋伞的桌椅,几个客人零散地坐在那里,咖啡的浓郁香味在两人下了马车后,毫无屏蔽地勾诱出两人的食慾。
※
悠闲地用过餐后,袭灭天来问道:「这里离目的地还有一小段路,但走起来很轻松,你要用走的还是搭马车?」
「用走的。」不做他想,一步莲华很快地给了答案。他喜欢走路,一来走路有益身体健康,二来他喜欢一边走路一边聆听路人们的交谈声、欢笑声、打骂声,让自己的週遭充斥各种人的声音各样不同的情绪,就像在眼前始终是只有一片白色或一片黑色的视界里添上其他色彩。
于是,袭灭天来牵起一步莲华,漫步走在遍植枫木的街道上,沿途经过许多商店,有卖鱼的、卖蔬果的、卖花的、做手工香皂的、雕刻的等等,然后是书店特有的薄荷香味。在这里,几乎没有人认得出他们,而这点让一步莲华更能安心地融入这个地方的人情文化,使他的脣末眉梢皆佈满柔和的喜悦。
每当看见这样的一步莲华,袭灭天来就能感到自己那个像黑洞般的心忽然出现了底层,本来用再多的讥嘲、再多的愤慨以及那微乎其微的喜乐都填不满的漩涡般的洞口,彷彿被人用ru黄的蜂蜜一点一点缝补起来,将流进心中的阳光与清水贮存下来,在那刻,他变得似乎可以想像内心饱满的丰实感。
他下意识地将两人的手缠得更紧,一步莲华不但未有退缩,反而用轻而稳的力道回握他。
两人就这样闲散到一间外观颇像东方庙堂的建筑物前,袭灭天来停步道:「到了。」
「这是哪里?」
「进去再说。」买了入场劵,两人进入铁棕色的木门,绕过造型别緻的人工前庭,直接进入展览室,淡淡的香草味道迂迴室内久久不散。
「好漂亮,到底是怎么做的?这手艺真巧。」附近传来一名中年女性的声音,她话刚说完,她身旁的男士就轻笑着细声向她解释。
他们愈走愈远,男士的解释一步莲华无法即时听懂,但至少听到了关键字词。「这里是……模型博物馆?」
「对,这里的模型有很多种比例,这一区是最小的比例展示,是像一整座皇宫可以放进袖子里那样小的比例,再过去那边有比例略大一点的展示作品,各种建筑物、各种人、各种风景都有。」
「也有香抹拉吗?」打趣着问,一步莲华双颊浮漾兴奋红彩。
「不只有香抹拉,还有盲商的宅邸,还有我们的船。」只要是有点名气的人事物,都是各个模型手工艺家的蒐罗对象。
「我…们的船?」一步莲华重覆一次,却不知怎地,这四个字从自己口中说出来让他颇不自在,袭灭天来像是有意无意在暗示着什么。虽然是不甚自在,却不会感到不舒畅,反而有种飘飘然的喜悦感。
搁着一步莲华的疑问不答,袭灭天来直接拉起一步莲华走过稀疏人潮,穿过一条长长通道进入另一个展示区,四周内外皆静悄悄的,好像只剩他们。「就是这里,袖珍型的模型材料主要使用木材,而比例大一点的模型用的材料就比较多元,有石材、铁材等,偶尔会用到一些矿物。」
「可惜我看不到。」
「看不到可以用摸的。」
「摸的?可是艺术作品不能随意碰触……」话虽如此,一步莲华却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普通情况下是不能,可是你例外。」
「你有投资这间博物馆?」
他果然聪明,一点就通。眼绽赏识ji,ng光,袭灭天来道:「这间博物馆是我用另一个假名设立的,我将这里交给一个我极其欣赏的手工艺者管理,这里的作品有百分之六十出自他手。」
这么说来,他真的可以碰了?开心地笑弯嘴,一步莲华摩擦了下手心,再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出去,在半空中不确定地抓了抓,不一会儿就摸到坚硬又尖锐的顶端,接着他将手一吋一吋往下挪移,感觉尖顶慢慢往下拓宽。「这是?」
「香抹拉的屋顶。」轻笑,袭灭天来耐心地站在一旁观赏一步莲华慢慢摸索他感兴趣的模型作品,一边细心回覆一步莲华的问题。「那是它的烟囱、马车…服务生……不,那不是香抹拉了,那是我的船…对,是船帆,对,没错,是蓝白条纹状,那是皇宫的栅门……那是『多明尼克大桥』,那是『塔塔亚海』的『望天岩』……那是歌剧院的舞台,对,是方形的,双层楼……」
「那这呢?」摸到一个顶端尖耸、中间有个好大的窟窿缺口、愈往下愈开阔的物体,一步莲华难掩兴奋地问道。
「那是山,剑马城的『巫羽火山』,」拉过一步莲华的手,袭灭天来站在他身后,带领着他继续摸索解说。「尖尖的山顶、中间塌陷的火山口、往下延伸的平原,而这里,是出海口,这一片宽阔是大海,没有固定型态的汪洋。」
一步莲华平静地闭着眼睛,手臂任由袭灭天来摆佈,他全神贯注于从手掌传递过来的轮廓感受──圆的扁的、高的矮的、尖的钝的、长的短的、滑顺的粗糙的,然后将这些山川海河、人文地理的景象一一具现在脑海,一幕幕黑白画面往返流溯,而袭灭天来的声音就是画面的颜料──明亮的、黝黯的、强烈的、温和的色调,为他的心灵视界带来一次又一次的震盪波纹。
「这就是你……带我来此的目的?」在亲手碰触这些从来只存在于自己幻想里的事物时,一步莲华慢慢地回想起袭灭天来曾经对盲商说过的话。
「未曾实际见过的美,无从想像;然而人一旦过于仰赖视觉,想像力反而无从发挥,」单掌覆住一步莲华眼睛,袭灭天来轻声道:「暂且忘掉古迪列的事,好好感受这一切,运用想像力把你的生活经验融入这些实体当中,你会唱出他要的成果。」
「你决定让我唱?」
「就算你为他献唱,这里还是只属于我的是吧?」另一掌,他搭上他的咽喉,温柔而强势地抚摸着,像在索讨他的承诺。
轻轻地点头,一步莲华清颊染红,半爲表白心迹的赧然,半爲对方对自己的重视和信任。「你相信我能做到?」
「我相信我自己。」轻嚙着一步莲华小巧的耳珠,袭灭天来低喃道:「我知道能够让我迷恋的声音,也能征服任何用心聆赏的人。」
第23章
翌日,袭灭天来与一步莲华再度拜访古迪列,半个小时后,古迪列和袭灭天来正式签了约。
古迪列对一步莲华的歌声没有任何评论,只是任谁都可以很轻易地从他脸上读出,他很高兴活到这把岁数了,还能亲身经歷一件足以推翻常理的事情。一步莲华的声音并无好转迹象,一样是那么粗哑、那么黯淡、那么无趣,可是他却一点也不觉得他唱的歌难听,当他唱到高音时,破碎的音符让古迪列闻之鼻酸,他很巧妙地将他这个人苍凉的际遇与他的歌声接连起来,然后将他的情绪渲染给听众,听歌的时候,古迪列的脑海里出现很多画面,他有很多想法,而他一向认为,能让人产生想法的作品便值得他人关注。
一步莲华值得他人关注,不仅如此,他还能从他的歌声中,听到一个眼盲者如何用心眼去看待这个世界,缺乏视力的他们和正常人的感官领域以及价值观必然不同,但一步莲华的不凡却在于他用歌声编织出的空间虽然不脱盲者近乎神经质的纤细感与离尘感,却能和凡人世界顺利接轨,就像他的外表一样,看着像是要飘上天的仙人,却有根深柢固实际的一面,衬映出他生而为人的繁复特质。袭灭天来果然如同传闻一般,拥有非比寻常的卓越眼力,以及一份强悍到鬼神不惧的自信,才能透析一步莲华质朴却不纯粹的性格,从而诱导出他质变声音里永恆不变的ji,ng淬。虽然他不知道实际上袭灭天来是用何种方法让一步莲华本就丰富的想像力薰染现实的色彩,好让想像的画面更加厚实起来,但可以想见必是下过一番功夫。
「有一点我很感兴趣,在我决定执行这个计画时,一部份人表现出合作意愿,一部份人嗤之以鼻,但不管是哪一种人,都不认为我真的能够找到只出现在诗歌中的黄金城。前者想要投资是因为尽管他们心底对这个计画并未抱持太大希望,却不愿错失微乎其微的可能性,而抱着宁错信不错放的心态前来与我商量;后者则压根将我的心血当成笑话,但你和他们不同,我看得出来,你跟我一样确信黄金城的存在……扣除掉当事者的狂热因素,你甚至比我还坚信,理由到底是什么?」
「没有理由,」不知何时,这个厅堂瀰漫着一股罂粟花的迷幻气味,袭灭天来勾起冷笑,淡道:「如果有,那便是我的信念使然。我认为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嗯哼,狂妄的小子,」低啐了声,古迪列道:「既然已和你签下正式契约,你就必须清楚计画的进展,我们的工作其实已经进行到尾声,早在我要寻找黄金城的风声传出时,我已暗中施行策划一段时间了。现在,几支小队都已抵达啼泣岛,并已开始探勘挖掘工作,只是,所费时间比预估的多了好几倍,多出来的人事、器材耗费,我需要你的援助。」
「没问题,只要先生开口,我会如数奉上。」
「也许,到头来会是一场空。」他冷漠地提醒道。
「对先生而言可能有点困难,但对我不成问题,若真是一场空,也只是从头来过。」
「啧,还真是……狂傲啊小子。」
听懂袭灭天来言语外的揶揄,古迪列不禁笑骂道,回想年轻时的自己,大抵也是像袭灭天来这样勇于冲撞不怕死,看来,年纪大了真的有差,活愈老愈懂得畏惧之道,如果从来不曾拥有,也许他直到老死都还会保有这样蛮横的勇气,然而一旦握在手里的东西变多了,心态上反而趋向保守。
即便如此,在死亡来临前,他还是想再轰烈地闯上一次,啼泣岛是他孤注一掷的心血,不论输赢都势在必行。
「我只是不害怕失去。」
「那是因为你不在乎你拥有什么,可是,也许将来某一天早晨清醒时,你会不期然地发现,明白自己拥有什么对一个人有多么重要,你说是吧,一步?」接续袭灭天来的回答,古迪列说着说着竟转向一步莲华徵询同意。
忽然被点名,一步莲华愣了一下,随即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接道:「每个人都有不同价值观,我能了解您的想法。」
「那么,你自己又是怎么想?」
「我的想法并不重要。」
「有什么关系,就说出来,给你的老闆一个建议。」
「您说笑了,先生,」轻轻地扯动嘴角,一步莲华考虑良久,才缓道:「我想,应该是,了解自己能够失去什么。」
语毕,三人莫名地中止交谈,各自喝着茶,各自想着心事。
※
达成目的后,他们早早回到香抹拉,向晚的天空呈现介于昏黄与明亮的金橘色,夹杂着一点点红与一点点紫,几颗特别明亮的星子已然若隐若现。
「离晚饭还有点时间,你先休息一下吧。」
「那个……」一步莲华起了话头,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直说。」
「没有、没事。」回程路上,他听到某个街头艺人在拉奏小提琴,想起冷醉告诉过他,袭灭天来也会拉奏小提琴,他想听听他的琴声,却又觉得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个请求有些不妥。
迟疑地看了他一眼,袭灭天来回道:「你想问我什么?」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认识黄泉他们的?」横竖这也是他想了解的事情之一,既然不提小提琴,藉机与他聊聊其他事情也好。无关乎好奇心驱使下的探索,当他喜欢一个人就会想进一步了解对方,他尊重袭灭天来的隐私,但除却袭灭天来不欲诉诸于口的隐密之外,他想要尽可能地多认识他一点,心灵上奇妙的契合度于他远不足够。
「你的好奇心范围不小。」他道,话里听不出情绪。
「你不想说也无妨。」他已有心理准备会吃闭门羹。
「想听的话,晚饭后到我房里吧。」
说完,袭灭天来迳自回到房里,脱下外衣坐在椅子上,沉思。
他明白一步莲华内心的焦惶与忐忑,如果他的立场与他对调,他约许没办法做到一步莲华的沉着淡定。他只要稍稍想到一步莲华试图隐藏不能为他所知的梗介,他就感到胸腹一股闷焰油然灼烧、勃勃躁动,一刻也不得熄歇。假以时日,这股躁动就会转化成失控的驱动力,鞭策着他不择手段地达到目的。扪心自问,一步莲华的平心静气对自己来说着实是一份幸运的宽容。
他有把握,只要他不做出令一步莲华产生危机感的事情,对方即使等到天荒地老也绝对不会埋怨他。纵使一步莲华必须面对焦虑、不安与惶然,他本质里的恬适分子却会磨圆所有尖锐的情绪,好让他本身融入他决心适应的环境里,他是如此面对他的失声,也是如此面对自己对他的隐瞒。
或许正因为一步莲华近似无求地待在他身边成为他心灵上的慰藉,袭灭天来那颗从不对谁感到亏欠的心才会因此隐隐犯着疼惜──带着稀薄的歉意,歉意在于,即使走到这等局面,他依旧没有丝毫放弃復仇的意念。每日他一睁开眼,第一个想到的是一步莲华,这时一阵暖流会悄然佔据他心头;但紧接着,他却会立即回忆起那段痛不欲生的过往。
这些日子,他快乐的时刻有多久,愤怒的时刻就有多久;拥有的喜乐愈多,他便愈常想到幼时惨淡的遭遇,从而他害怕失去喜乐,也担忧一辈子被笼罩在仇恨的y影里。如果他拥有一步莲华的部分特质,或许他可以学习忘却仇恨自此拥抱喜乐,但是他做不到,他的本质里缺乏宽恕,所以他宽恕不了仇人,也宽恕不了遗忘前仇耽溺愉悦的自己。
那是一种罪恶。容纳不下的他,只能尽全力去復仇,期盼復仇过后,能再尽全力去爱。
他常感觉到自己是不完整的,因为他明白,极端就是一种匮乏。极端的遭遇、极端的思维、极端的做法、极端的性格,他是如此匮乏,以致于对任何一个目标都不能放手,对任何一个目标都要豁尽己能。基此,爲达目的他可以妥协,但不能半途而废,答应盲商的请求是一例,选择隐瞒一步莲华以遂復仇之愿是另外一例。
忽地,门外旅店服务生提醒住客用餐时间将至的敲门声响起,打断袭灭天来飘忽的思绪,他揉揉酸涩双眼,将自己抛进柔软的床垫里,打算在晚饭前的半小时里,彻底净空自己的脑思。
※
他们的晚餐是烤全羊和烤全猪。
这样高级的料理在香抹拉所费不赀,但这一餐却花不到袭灭天来半毛钱。原来香抹拉有个特别的优惠活动,只要住客自行提供食材,将可获得香抹拉一级大厨的免费料理,但前提是他们必须在将近一千张的纸条中,抽到幸运的黄色纸籤。
来到蒙特格尔的这几天,月漩涡他们几乎无事可做,整天在城镇里到处闲晃。冷醉喜欢逛书店,香抹拉附近的书店每家他都光顾过,还收藏了一些他在别的城镇买不到的诗集和;月漩涡第一天在街上乱晃时,被一个名叫补剑缺的打铁店老闆缠住,说什么和他一见如故很是投缘,硬是要他当他的学徒,所以这几天都在那人的店里度过;任沉浮则是逛到一家压花手工艺店时被里面的作品迷住,报名了初学班,还被指导他的老师赞誉为极具压花天份的奇葩。
风流子在这里有个旧相好,是名盛一时的歌剧名伶玉蝉宫,遂不辞辛劳地天天往她住处报到;黄泉弔命不喜欢逛街,也不知道要上哪打发时间,所以第一天在外头晃了几个小时后深感自己与文艺气息格格不入,第二天便认命地买了材料回到港埠修理他们的船隻,准备把因暴风雨受到的损坏通通修缮完整,另外针对船体较为脆弱的部分做些补强。
今天一早,黄泉弔命就拎着工具箱往码头走去,风流子还流连香窝不知返途,早起的任沉浮从来往的住客们口中听到香抹拉新近推出的活动,便迫不及待地向月漩涡及冷醉提出自己的想法。香抹拉提供的菜单讲究养生,r_ou_类份量都很少,于是他们决定自力救济,由月漩涡和冷醉到蒙特格尔后方的森林里打猎,任沉浮则负责抽籤。
冷醉猎到一隻野山猪,月漩涡捉到一隻山羊,任沉浮不负两人所望,运用他与生俱来的好运气,顺利抽到黄色纸籤。由于机率实在太过渺小,所以这次是香抹拉头一次顺利『送出大奖』,现场喧腾不已,沸滚的人气让旅店老闆笑得合不拢嘴,大方地额外赠送他们三瓶香槟以及一间安静的豪华包厢,这就是今晚这顿丰盛大餐的幕后真相。
「真好吃,好像很久没吃到r_ou_了。」大快朵颐地撕咬着香嫩羊腿,风流子吃相毫不收敛。
「说什么,你每天不都在麝姬那里吃香喝辣的。」平时少言的黄泉弔命,唯一会吐槽调侃的对象就是风流子,大概是因为他俩是在同个城镇长大的。他不急着大口吃r_ou_,却是将食物切割成一小片一小片,仔细咀嚼其中调味,即使因为残疾而无法再当个出色厨师,他还是保留着长期培养出来的习惯。
「唉呀,吃什么香喝什么辣?我是去那里做『苦力』的。」风流子头也不抬地反驳黄泉弔命,双关语说得熘口。
「真是够了你。」懒得跟他抬槓,黄泉弔命埋头品尝料理。
一旁的任沉浮略略瞄了眼黄泉弔命,有些羡慕能与他毫无障碍地沟通的风流子,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自己也算能言善道的人,也想拉近和同事间的距离,唯独碰到黄泉弔命无动于衷的脸他会产生退缩感。
「话说回来,能有这顿大餐吃,要感谢小月和小醉。」风流子噁心兮兮地以暱称称唿月漩涡和冷醉,却换来两人的冷眼以对。但他的心灵在面对这类挫折时意外坚强,完全不管人家的酷脸,左右开弓分别搭住月漩涡和冷醉的肩头状甚热络,但没几下就被两人给甩了下来。
「还有,任沉浮也功不可没。」被风流子带动的热闹气氛令一步莲华心情随之放松,遂淡笑着补充道,这说来确实难得,连袭灭天来也对任沉浮的好手气感到咋舌。
「对、没错,小任是最大功臣,」高举酒杯,风流子开心道:「託他之福,我们才可以免费吃到一级大厨的好手艺,老是吃黄泉煮的东西,再怎么好吃也会腻。」
「不会啊,」抢在众人有所反应前,任沉浮以略大的音量驳道,尔后发现所有人都看向他这边,才惊觉自己似乎过于激动,他努力不让视线飘向黄泉弔命那边,干笑道:「我是说,不管是谁做的…都很好吃。我……你们有人想吃甜点吗?老闆说饭后甜点也是附赠的,想吃什么我过去跟他们说。」
「有甜点啊,」机伶的风流子在看到任沉浮尴尬的神色后,赶紧替他转移话题。「走走走,我跟你去看看有哪些甜点,大家都拿不一样的可以交换吃。」顺便支开他。
两人走后,包厢恢復宁静,袭灭天来、冷醉和月漩涡好像没事人般安静地吃着自己的东西,一步莲华像是明白了什么般地喝着浓汤,黄泉弔命则始终摆着一张没有表情的扑克脸。
※
晚饭后,一步莲华没有立即到袭灭天来房里,而是独自摸索着走到顶楼楼台吹风。
他从模型展览馆里摸到的香抹拉旅店上,得知香抹拉的顶楼别有洞天。
虽然看不见月色,但这里的空气特别清新,风大了点,却不致于寒冷,适合在饭后上来走动走动,有助消化。
「你一个人来这做什么?」背后,袭灭天来悄然来到。
「吹一下风,很舒服。」
走到护栏边与一步莲华并肩站着,袭灭天来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什么都可以,例如你用什么方法替任沉浮建立信心,或者,你为什么会学习小提琴?」本不打算提及小提琴,终究还是隐忍不住,干脆豁出去问。他并未期望能立即获得解答,只是想将自己渴望深入他内心的心情传达给对方知晓。
「我还以为你想了解黄泉的事。」
「我想了解你们,其中最想了解的是你。」不讳言地直陈,一步莲华笑得眉眼弯弯。
这份坦白令袭灭天来讶异,也令他心绪微动,而接下来的发展更令他胸口颤然。
只见一步莲华缓缓睁开眼,鲜红瞳仁准确地望着他,在月光下折s,he出动人的光亮。一步莲华的眼神告诉袭灭天来,他知道他有无法诉诸于他的秘密,而不管那是什么样的秘密,都不会动摇他对袭灭天来的信赖,也不会影响他对袭灭天来动心的事实。
不论这份感情是否说出口,皆然。他会等候着他,直到停止唿息的那瞬间。
再顾不得其他,袭灭天来一把拉过一步莲华,狠狠将他按进怀里,以几欲将他揉进体内的力道搂拥着他。「我记得我曾说过,你确实了解我,」轻笑,他亲吻他的眉心。「即使你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
「还是不能说?」一步莲华微勾脣角,浅淡的笑里镂着寂寥,只因对方如是的肯定不再能满足他,袭灭天来依旧不愿毫无保留地开敞他自己。他知道自己向来乐天知足,只是这次,他无法克制地贪心了。
「不能。」幽幽地答道。
「能说的时候,请让我第一个知道。」不抱希望地将脸更埋进袭灭天来怀里,一步莲华用力吸汲他身上的气息,忽然间,心尖略泛酸楚,为他也为自己。
没有回答他,袭灭天来只是紧紧抱住他,望月的眼神逐渐飘忽。
第24章
是夜,两人在袭灭天来的房内促膝长谈。掀开沉默这片薄帘,他们的交谈自然顺畅、稍止即兴,不掺一丝勉强敷衍与无话找话的刻意造作。
除了不能说的来歷,袭灭天来几乎是有问必答,坦白得令一步莲华诧然。
他把自己如何和几个下属相遇的经过大致述说一遍,并赋予一步莲华发问的权利,在他许可的安全范围内,他会回答他所有问题。
他从不食言,但他坚持自己的原则,由袭灭天来这两点明显的个人特质中,一步莲华确定,袭灭天来对自己的优待已接近偏心的程度,他对他的好感与关怀不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我想知道,月漩涡和冷醉之间有什么牵扯,他们在认识你之前就彼此认识了吧?」他们表面上互看对方不顺眼,但彼此间良好的共事默契却绝对不是天生不合拍的两人可以培养出来的。
「真要说起来,他们两个本是不相干的人,但一个共同的朋友……或者说仇人可能更为恰当,将他们两个牵连在一起。详细的情形我不是很清楚,因为除非必要否则我没兴趣详查他人的隐私。我只知道,他们和彼此共有的那位朋友曾经非常要好,好到可以为对方两肋cha刀的地步,但后来两人却为了各自的女人和兄弟不约而同地与那个朋友翻脸。冷醉甚至想杀了他那个朋友,所以他向他的朋友下战帖,在两人决斗之际,月漩涡出来搅局,他不是为了救那个朋友才打断冷醉和那个人之间的战局,他只是想在这次援手过后,彻底斩断他与那个人曾有过的情谊,但对冷醉来说,月漩涡想怎么做是他个人的事,他没有配合他的义务,他们之间的樑子就是这样结下的。」
「为了女人?为了兄弟?」
「冷醉为了暗恋的女人和他的好友反目,月漩涡为了他结拜兄弟和他的朋友翻脸,但我想情况不是表面上那么单纯,恐怕只有当事者才清楚。就如同我刚才提过的,即使冷醉的义父百般折磨他,在他死后冷醉还是替他建了墓碑,对从小被父母抛弃的他来说,他的义父再怎么丧心病狂,却仍是给了他他渴慕已久的亲情,就算实际上那只是比泡沫还虚假的东西,冷醉还是没办法割捨掉,由此可知,他会对那个朋友产生难以开导的心结,应当是经过了复杂又煎熬的心路歷程;月漩涡也是,他那个朋友原本也与他情同手足,他会割袍断义必定是心灰意冷下的决定,他们对这位共同的友人又爱又恨,在这种无法被正常理解的心态下,他们对于那位友人的另一个知交──也就是月漩涡与冷醉对待彼此的心情,肯定也无法被正常而清楚地归类,再加上月漩涡后来的搅局,就更难以釐清了。」
「我想,你从没试过替他们解开这个结吧?」
「何必。」慵懒舒适地枕在一步莲华大腿上,袭灭天来闭目悠哉回道。
短短两字已道尽袭灭天来令人嘆息的恶趣味,伸手拨弄他额前髮丝,一步莲华不禁也想替自己嘆息,看来自己真的是陷进去了,否则怎会有着袭灭天来即使无法剔除如此恶趣味也无所谓这种接近宠溺的想法。「那么,你又是如何替任沉浮重拾当医生的信心?」
「呵……别讲得这么伟大,我没有帮助他重拾信心。当时他一蹶不振,一度藉着毒品麻醉自己,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形容枯藁像个病入膏肓的边缘人,意识常常是模煳不明,流连于现实与梦境的界线,他是镇上唯一的医生,在他颓废的日子里,整个小镇愈来愈慌乱、愈来愈荒凉,鹿奔又是个与世隔绝的城镇,外联交通十分不发达,有些较有能力的人搬出城外就不再回来,大部分的人则坐困愁城,生病了只能使用一些落后的古老方法自力救济,但这终究只对罹患轻微病痛的人有效,重症病者一筹莫展,遑论是某些具有感染性的疾病患者,不仅折磨自己也荼毒他人。我踏上小镇的第十天,也是任沉浮封闭自我的第三个月,鹿奔已与死城无异。」
袭灭天来轻描淡写地叙述着所见所闻,即便沉着如他,乍见死气沉沉的鹿奔小镇时,也曾为它的转变动容。「那次之前,我曾因经商的关系路过鹿奔,虽然没有确实登陆,但光看码头的荣景,不难想像她该是一个和乐而自足的城镇,没想到再度回到那里竟然已经面目全非。」袭灭天来悠悠补充着,拉下一步莲华拂弄自己髮丝的凉手,凑到脣边嗅了嗅后又吻了吻,接着再将对方的手重新放回自己额前,他喜欢一步莲华拨弄自己髮尾时不自觉洩露的宠溺情感。
听着袭灭天来平静的口吻,一步莲华的内心却极不平静,即便是与自己风马牛不相及的陌生小镇、陌生人民,经歷着这样深刻的磨难,还是令他闻之不忍,他的脑海浮现一张张惊惶落寞的脸庞,老弱妇孺、伤残死贫。他抚摸袭灭天来髮末的指尖停顿片刻才又继续捲缠动作,人却显得心不在焉。
「然后呢?」
「后来,我让冷醉与月漩涡将这些死去的病人一个一个搬去他的住处,尸体堆满他家前庭后院,经过几天曝晒,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尸臭,任沉浮就算想关在家里不出门,等到他施打的毒品用完,他还是得认命走出户外。于是有一天,他掩住口鼻低着头踏出家门,不敢看那些小山高的尸体一眼,匆匆出门走到他种植的罂粟田里採摘花jg──那原本被他用来制作麻醉药品的田园已变成帮助他逃避现实的凶器,接着他狼狈地逃回家里,一躲就又是半个月。等他不得已再出来时,他的花田已毁。」
「你做的?」不做他想,一步莲华直截地想到『兇手』是袭灭天来。
「对,既然镇里唯一的医生自暴自弃成了废人,还要那些毒花做什么?我要冷醉他们把罂粟全部连花带jg全部收割放到船舱储藏,然后放火烧了花田。他没有毒品可以麻痺自己,在冗长的清醒时间里,他除了忍受毒瘾发作的痛苦之外,还得面对家门外一堆连着一堆的尸体,腐烂的尸身因为渗出了黏稠尸水,经过太阳照s,he产生化学变化,尸体与尸体间水解溶融黏合,形成一块一块认不出轮廓的腐烂r_ou_块,终于有一天,他受不了地夺门而出,蹲在水沟旁拼命呕吐,那时,他已能抵抗毒瘾发作时的折磨。」
「因为ji,ng神与心灵承受的痛苦与压力,远胜过r_ou_体所须承担的负荷?」
「没错,他被那些尸体唤醒,再度于鹿奔开业,两年后他听说我的船停靠在『小湾』,便到小湾找我,那时我刚好缺一个船医,就雇用了他。」
「他离开鹿奔?」
「他说两年来鹿奔开发不少,一些外地进去的医疗人才在当地设立医院,鹿奔的医疗渐渐发达,所以他感到有点寂寞。」说到这里,不知何故,袭灭天来洩出一声轻笑。
「感到…寂寞?」试着揣摩任沉浮的心思,一步莲华发现自己多少有些了解箇中曲折,尽管不如当事人透彻,却也像在密闭洞x,ue里探到从石缝s,he透进来的金曦一样,有层朦胧的明朗。
「人的心思没有绝对,任沉浮一方面替鹿奔的发达感到高兴,一方面又替自己感到悲凉。他虽然摆脱毒瘾,毒品却毁了他的手,他没办法执刀,头一年他还能勉强动些小手术,但后来大概是身心两方面承受的压力都到了临界点,他一拿起手术刀手就会发抖,根本握不稳刀柄,下刀的ji,ng准度大有所失。因此他才会离开鹿奔,想着或许有一天他会恢復。」停在这里,袭灭天来笑意更浓。
不寻常的笑声引起一步莲华疑窦,他忖了忖,问道:「他跟着你之后,有动过刀?」
由下而上深深凝视一步莲华,袭灭天来向来森暗的血瞳渗入些许温意。「你总是听得出我的情绪。」
「所以是有了?对象是你吗?」问话的同时,一步莲华微微蹙起细眉,秀緻的脸上写着担忧。
「他替黄泉动过刀,」忍住亲吻他细眉的渴望,袭灭天来淡道:「黄泉的腿是他救回来的,只不过虽然免去锯腿的命运,他的腿却也瘸了。」
「你说你是在赌场遇到黄泉的,那么,他的腿会受伤是和赌场有关?」黄泉弔命寡言成癖,上回一步莲华和他在船上厨房待了半个小时,聊到的东西却十分有限,加上黄泉弔命回答问题习惯避重就轻,很多细节一步莲华根本无从打探到。
「嗯,他是为了替一个女人还债,才到赌场与那里的经营人交涉,对方要他拿一腿一手来扺债。」
「女人?他有爱人?」
「是他兄长未过门的情人,他兄长死前开口求他好好照顾她,但那个女人却自甘堕落染上毒瘾又染上赌瘾,欠的一屁股债通通丢给黄泉承担。」
闻言,一步莲华陷入沉思,久久未闻其言。
「怎么不说话?」
「我只是在想,黄泉对那个女人可能抱有特殊感情。」
「有没有这我不确定,兴许是有吧,听风流子说那个女人最先交往的对象是黄泉,后来才变卦和他哥哥在一起。黄泉以前在名贵餐厅服务过,赚的一些钱都拿去替那女人还债,后来发生一件意外,他丢了饭碗经济来源也断了,才落得被那些人欺凌的下场。」说话同时,袭灭天来也慢慢想起与黄泉弔命相遇的场景,他满身血泊倒在赌场门口,若非自己路经赌场,大概他的手和脚都要废了。但即使是在这么凄惨的场面下与自己对视,黄泉弔命仍旧像隻高傲的獒犬,顽倔眼神中不掺丝毫软弱与自怜。
「什么意外?」一步莲华续问,暗忖会否与他丧失厨师信心有关。
「他失去味觉。和你的情况不同,他不是遭人陷害,只是有天突然失去味觉,后来他去翻阅家族病史,才发现这是他们家族的遗传病。」
「难怪、难怪他会这么说。」喃喃自语着,一步莲华神情有些恍惚,末了,他统整了下这几个人的情况,除了风流子之外,其他人都有段不足为外人道的经歷,也都有着某部分的『残缺』,或者说『不足』,包括自己也是,他不禁怀疑,是否袭灭天来本身也是。「你会收留他们,是有原因的吧?」
「你想从中猜测什么吗?呵,」低笑,袭灭天来用手臂轻刮一步莲华柔嫩颊畔。「你要这样想也无不可。我喜欢有缺陷的东西,人也好物也罢。」因为他天生就是个『有缺陷』的人。
「所以你才帮助我,选择我的声音?」
「不一样,」勾下一步莲华颈项,袭灭天来轻轻囓咬他的脣瓣,乐听对方均匀的唿吸微微乱了调。「你的声音不管是完美或瑕疵,我都要。」
霸道的语气却令一步莲华莫名地定了心。「我还有一个问题。」
「改天再问,现在我累了。」
「那我回房去……」
还没说完,一步莲华忽然感到腰间传来一道扎实力量,尚未及反抗人已被使劲拖下,顺势跌落袭灭天来胸前,随即又被他搂着滚了两三圈,一回神,便发现自己和他的姿势上下对调,两人下身暧昧而紧密地贴和着,隔着轻薄布料,嵌在自己双股间的硬挺热度勃然而突兀,烘红了他的脸颊。
「今晚留下来。」
听不出来是请求还是命令,一步莲华只觉自己体温不断攀升,脑袋像搅拌中的奶泡益发滑稠混乱。
「你在害怕?」他戏逗着他,像猫儿戏鱼般的悠闲与狡狯。
「没有,」并非是害怕,但床第之事于他确属陌生,一时半刻很难调适得当。「只是不知如何面对。」
「不是排斥?」
摇头,一步莲华浅笑道:「想要一个人是因为在乎一个人。」
「没有爱也可以有性。」
「但你不是这样的人,如果没有爱,你会把节慾当成锻鍊自己定性的工具。」信心十足地笃定道,一步莲华带笑的眉眼闪掠璀璨的光痕。
「这么肯定?」抑忍不住,袭灭天来啃囓着对方下颔,在他颈项烙印爱痕。
「嗯…」艰涩地低吟出声,一步莲华微仰下颔,唿吸逐渐急促。「虽然并不完整,但我了解部分的你……」
淡哂,不待他说完,袭灭天来脣舌强势地探入一步莲华开阖的檀口内,吞没他未竟的话语。
第25章
留在袭灭天来房里的第一夜,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偎得实为紧密。
袭灭天来没有做出逾矩行为,他在一步莲华全身上下吮满青青紫紫的吻痕后,再以饱富情慾的低哑嗓音呵出一声意犹未尽的浅笑,随即停止侵略,像隻七分饱的黑豹慵懒地趴在树干上舔爪,一脸惬意地思考着下一次进食的时间。
掠食者贪婪的视线和自制的抑制充满矛盾的诱惑力,令一步莲华有种即使逃离豹口却仍曝露在危机下的余悸,然而对方既已勒制猎食步伐,即代表短时间内他尚有余裕喘息,这点足令一步莲华暗自卸下心防,尽管明白自己对对方已产生微妙的感情变化,一步莲华对于是否更进一步接触仍是踌躇,他曾试图想像过与对方发生亲密行为,那并不困难,他也知道某部分的自己期待着这件事的发生,但亦有另一部分的自我意识尚无法坦荡开敞身体迎接对方。
或许,真的是有点忐忑吧,这不仅是他第一次对人动心,对象还是个男人,这些日子他一直只想着釐清袭灭天来在自己内心佔据的地位,却忘了替自己做好心理准备,如何接纳对方或为对方接纳,不论是哪种方式,想来似乎都有点别扭,聊堪欣慰的是,他没有半点排斥感。
揽过一步莲华,让他偎靠在自己肩头,袭灭天来凝睇着一步莲华紧闭的眼皮下,那对正在不安分地滑动着的浑圆眼珠,一看就知道他正在思考一些私人烦恼,那些烦恼可能还和自己有关。他微勾一抹笑,不动声色地继续观察对方的表情。
平心而论,他的忍耐力着实高人一等,身下慾望已蛰伏而待,叫嚣着欲突破现状却被强硬地压制着,情火灼灼如成千蚁咬虫囓,他犹安泰如山,宁可任由慾望蚀心也不捨放开一步莲华,换个角度来看,也是另一种自虐。
起初,他被他宛若的歌声吸引,却不急于探究他的一切,反是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可进可守的适切距离,测试着他的声音能蛊惑自己多久。岂料,不过数日,他的歌声尽毁。这一个突来的转折却未能使自己倦离他,反而让他更想靠近他,试探他的底限、试探他的深度和韧性。
一步莲华的歌声原是连接两人的桥樑,虽在毫无徵兆的情况下被粗暴地扯断,他对他的兴趣依旧浓厚有增无减,甚至在他沙哑残破的嗓音中找到另一种令他着迷的元素,他不得不承认,无论一步莲华的声音变得如何,他都能从中汲获治癒自己的力量,因为最初吸引自己的理由已然转换,潜移默化里他的人已取代他的声音,成为独立而特别的发光体。
明明是脆弱单薄的存在,却能在浊浊浑世中以他自己的调性存活下来,看着他就像看着一株风吹不倒火烧不灭的野草,令人迫不及待地想摧折却又不忍心见他真正残败于困顿中。袭灭天来确信,假使失去声音的一步莲华没有遇见自己,他还是有办法从挫折中爬起,继续走完他不算顺遂的人生,没有财富、没有权力、没有光明、没有引以为傲的歌声,却知足乐天地走完。
偶尔他会私下忖着,如果他是沉迷于猎食人类灵魂的魔鬼,一步莲华强韧的灵魂将足以成为他令自己执着的一个最真实的理由。然而他不是魔鬼,只是同样有着强悍灵魂的人类,因此他无法猎食人类的灵魂,只能反过来遭受食物鍊上最高层的掠食者觊觎,但他也因此深深明白自己不会放开一步莲华的执拗其来有自,即使他不是魔鬼,却拥有可与其匹敌的慾望与自恃。
他是个挑剔的掠食者,一旦捕捉到最合胃的猎物,便再也不会放手;而魔鬼,是远比他更为偏执的掠食者,除非喝干血吃尽r_ou_啃完骨,否则它不会罢手。
夜沉沉,一步莲华想着私务昏沉入睡,袭灭天来仍了无睡意,虽然身体不时将疲惫感藉由神经传递给大脑,令他眼皮沉重,但闭起眼睛后却怎样也无法睡着,只能再次睁开酸涩双眼,如此反覆数次,袭灭天来开始感到头痛、视线模煳。冥冥中,玄迷的鸦片香瀰漫相拥的两人。
『你无谓的挣扎看起来真可笑。』
『你偷窥的举动同样愚蠢。』
『此言差矣,你吾现在密不可分哪。』
『你大可保有你低俗的嗜好,那与我无关。』
『吾只是好心提醒你,穷途末路之刻,你有吾之相助。』
『报仇之事我会自己解决。』
『啧啧,真是无情,若非吾之提点,你岂能知晓黄金城确实存在,又岂能了解一步莲华的过去,更别提邪蛛会的秘密,说到这,你也可以再次与吾交易,换回一步莲华的声音,你说如何?呵。』
『与你的约定我已履行,提供你源源不绝的愤怒与嫉恶作为你的食粮,你我之间的交易在復仇过后就两不相欠了,切勿妄想我会再度与你交易。』
『呵,近来你的悦乐多于愤忧,那些你曾说过不再可能拥有的情绪、令吾厌恶的情绪已悄悄在你内心萌芽,让吾好不痛快。』
『那也是你自己的问题。』
『愚蠢的人类,你真以为摆脱得了吾吗?』
『若是你想食言,我这凡躯又何能抵挡。』
『食言?哼,莫将吾贬得如此低下,凡事无绝对,切莫妄下断言。』
『以j,i,an术怪法扰乱人间,比起食言有过无不及。』
『你这句话显示了你的恐惧,哈,吾不会干涉人间,但愿你也无需要吾的一天。如果你需要,吾可以给你一个忠告。』
『我不需要。』
『呵……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的顽强与踞傲能成就你的大业,也将导引你的命运终至……』
迷幻花香渐渐淡去,袭灭天来沁出一身冷汗,凝神瞧着前方,一步莲华已睡沉,整个人温顺地往他怀前依靠,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来回揩触对方眼尾,大概是搔痒感使然,一步莲华微拧细眉、皱了皱直挺鼻樑,表情像个不甘被s_ao扰好眠的婴儿,等到袭灭天来停止手指动作,才低咛一声继续睡。
忍住笑意,替一步莲华拉好被子,袭灭天来与他额抵额,闭眼放空自己所有思绪,却在辗转之间又想起了适才嘎然中断的声音。那个存在……未竟的语尾究竟是什么,本不该在意的妖言惑语,此刻却盘桓他耳畔挥之不散,像被干扰拨盪开的湖水表层不一会儿又重新匯聚起来,或许是那个存在最后的语气异于平常地掺了丝温意,像在满口的冰水中注入一滴热水,不细细体会者,那惯常性地被冰凉麻痺的脣舌难以感受其甚微的变化。
他是否错过了什么?还是,他那不再如往昔般尖锐激烈的思维导致了如是错觉?
※
爲了等待啼泣岛计画的最新消息,袭灭天来一行人在香抹拉住了几十天。
一日清晨,一名信差送来盲商古迪列的亲笔信函,袭灭天来遂在当日与一步莲华登门拜访,谈话结束后,他们的合作关系也暂告一个段落。
古迪列的航队已顺利挖到黄金城遗址,起出一小部分的黄金饰品,并以最快的速度把消息回传给古迪列。古迪列一接到消息立即决定在当日下午公开自己发现黄金城的讯息与证据,可想而知,这将会轰动西海边线的所有城邦,引来大批达官显要的关注。
依照盲商与袭灭天来的契约协定,包括先前支付的资金,袭灭天来一共可得黄金城百分之二十的遗富,并与盲商古迪列的名号并列为遗址发现人。这样的条件看似不公,唯有当事人明白这个分配比例的公平性,半途cha手的袭灭天来不仅佔有一半发现者的美名,还有百分之二十的黄金遗产,听来是甚小的比例,实际上已是一笔为数极为可观的财富。
虽然与盲商所得财产相比是小巫见大巫,但袭灭天来并不介意,他的最终目标不在财富,财富只是他的途径之一。如他和盲商所预料的,消息一出,西海海线城邦为之疯狂,他们的名声立时水长船高,甚至传进了『世界公国』耳里。
很快地,世界公国的女王来了份手谕,有意召见古迪列与袭灭天来,恰逢古迪列感染风寒不克应见(这自然是藉口,古迪列一向不喜与政界之流攀交),便由袭灭天来代为出席。
接到手谕的那天早上,袭灭天来一行人便打好行装准备告别蒙特格尔。临行前,古迪列来到码头替两人饯行。
「合作愉快。」用力与袭灭天来交握,古迪列头一次笑咧嘴巴。
「合作愉快。」身为名气商人,袭灭天来有过来往的商贾不少,很少有人能像古迪列一样令他印象深刻,原因不只在于他古怪的脾气和积极的行动力,还在于他老是表现出处心积虑的模样觊觎着他的私人助理。「如果你不要老想着要从我这里挖角,我想我们以后合作的机会还很多。」
「少得了便宜还卖乖……不过我确实很中意你的助理,」说着他口气一变,对着一步莲华说道:「哪天你要是厌烦他了,就来投靠我吧,我很欣赏你的聪敏,同是盲人我相信我们一定合得来。」半是认真半带挑衅地说完,古迪列爆出宏亮的笑声。
「谢谢您,先生。」闻言,一步莲华淡笑着道谢,此谢不爲盲商的赏识,只为他愿意给予袭灭天来机会一遂他愿。
听出一步莲华道谢的意涵,盲商摇头道:「别这么说,其实我很高兴遇到你们,活到这把年岁了还能从年轻人身上学习到一点东西也是不错。先前要你唱歌只是老人家的坏毛病发作了,你可别放在心上,有需要帮忙的话,欢迎来找我。」
「您别这么说……」
「先生的美意我就不客气收下了。」赶在一步莲华婉拒之前,袭灭天来大方地代为接收。
「啧,就知道魔商做事断不吃亏。」
「哪里,时间差不多了,就此别过。」
「一帆风顺。」
一行人麻利地上了船,挥别明日的旧地,朝新目标世界公国航发。
※
自从得到女王手谕,袭灭天来忽然变得ji,ng神蓬勃,感觉像是多年来等待的目标即将完成一般兴奋,尽管他的语气和态度一如既往,一步莲华仍旧从他周身细微的气息变化感应到他的盎然情绪。
似乎,和他一直不愿说出口的秘密有关,一步莲华很想探问,他的直觉告诉他,袭灭天来的过往影响他甚鉅,也可能因此影响他的未来,如果他能了解一二或许就可以帮得上忙,但他无从问起,只因他已许诺过袭灭天来,不再过问他有意隐藏的私事,他只能等待他主动开口。
这次的航程很短,从蒙特格尔出发,只需两日即可到达世界公国。而依据风流子的观测,沿途天色如常,他们遇到暴风雨的机率非常渺茫,他们可望顺利平安地抵达公国。在船上的日子,袭灭天来待在舱房的机会变多,与他相处的时间随之变少,其他船员也各有其份内工作要忙,反观自己这私人助理落得最是清闲。
倒不是不能适应独自一人的情况,只是身边有人陪伴的日子过久了,突然落单,原本短促的一日彷彿被无止尽拉长、延伸的麵条,失去弹性再也无法回復原来的长度,好像怎么盼也盼不到下一个日出。孤独坐在船头,一步莲华面对落日余晖,黯淡的橘黄衬出他半边脸侧的萧索,而对映出另半边脸侧的y影。他双手攀抓着船桿,感受海风刮颊的微刺感,恍恍然,听闻一阵稀微乐音。
这声音──他蓦地站起身,拿起随身木杖,尽其所能快速地循声前进,来到袭灭天来门外,感到自己敲门的手指隐隐颤然。
「请进。」停止拉奏小提琴,袭灭天来对着门口说道,见到一步莲华脸上闪烁的红彩,随即扬脣道:「『蜂鸟之春』。」
「什么?」
「你问过冷醉的那首曲子,曲名叫做蜂鸟之春。」
「蜂鸟之春,难怪洋溢着春天的热闹气息,」舔了舔脣,一步莲华问道:「可不可以,再演奏一首给我听?」
「你喜欢小提琴的声音?」
「非常喜欢,它是我听过最美丽的乐器,最接近人的声音,也最接近人的灵魂,以前我曾想过买一把小提琴,提琴店的师父告诉我,小提琴有自己的脾气,会跟主人闹别扭,也会跟主人撒娇,偶尔为了博取主人的欢心,它会在主人拉奏时,出现『不位于现存音阶』的一段特别音律。」
一步莲华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像好不容易讨到糖果吃的小孩,流畅地说个没停,由此可知他对小提琴的热爱不比寻常,看得袭灭天来满脸兴致。「你相信?」连这么天马行空的谎话,他也能被骗得甘之如饴。
「真实与否并不重要,但无疑地,这则故事加深了我对小提琴的着迷。」但凡神话、故事之可贵,从来不在于它的真实性,而在于它给人们的感动、警惕或启示。
「后来为何不学?」
「原因很多,但最根本的理由应该是,与其当个演奏者,我更想当个纯粹的聆赏者。」
「有什么不同?」
「当你愈深入了解一项乐器,对其音色与技巧的惊艳程度便愈减少一分,同时,伴随了解而来的理性思维,会助长个人的批判性,听音乐将不再只是单纯的享受。」
「这个道理同样适用在你的歌唱?」
「这倒不尽然,有记忆以来,唱歌对我而言就像吃饭一样,你不会连吃顿饭都必须动用脑力,但小提琴和唱歌不同,所以我想,这个道理还是因人而异。」
说到音乐和歌唱,一步莲华侃侃而谈,自信风采更添他与生俱有的魅力。袭灭天来不禁看得有些入迷,好半晌才回过神。「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可以。」
回过神后,袭灭天来才发现一步莲华最常说的便是『什么都可以』,听来是极其随和配合度颇高的个性,但表现出来的韧性却比石块底下的野花还刚烈。「那就『长夜将尽』吧。」
语毕,袭灭天来先拭去残留于琴身与弦线上的松香,再打开红色松香盒,均匀地擦在弓毛上,再略微调整音柱,试了几个音确定每个音阶皆到位后,摆定姿势,遽然拉出第一个音。强烈的颤音,从低沉旋向高亢,像把利刃划破云顶直上云霄,又像从云层里透s,he出的一道曙光,割裂漫漫长夜,带来惊悚又震撼的一线希望。
一步莲华摒气凝神,双臂不自觉地环住自己,唿吸随着音符起落而收放,频率时快时慢,情绪已整个融入袭灭天来用旋律织就出来的幻境。
直到一声痛唿将一步莲华拉回现实。
琴声骤断,袭灭天来捂着胸口双腿软屈于地,苍白的脸上牙关紧咬,却仍溢出低低呻吟。
四周飘起淡淡的罂粟花味,但一步莲华已无暇察觉,他火速奔向声源处,双手慌乱地摸索着。
「袭灭──」
第26章
小提琴摔落地面的声响听来格外惊心,相较于此,一向予人屹立不摇之形象的袭灭天来突然倒地,所带来的震撼无疑更为激烈。
由于目不能视,一步莲华只能试图拉起颓软跪地的袭灭天来,并不断向他喊话,要他回应他的唿唤,藉此来判断情况的严重程度。「袭灭,你回答我,发生什么事了?」
「我…没事……」艰困地挤出几个字,袭灭天来使劲抓紧一步莲华臂膀,努力维持自身意识清醒,却在下一刻,胸口感到急遽的撕裂感,心脏跳得像即将冲出轨道的失控火车般快速,促使他唿吸急促、眼白翻现,再想开口说话已是心有余力不足。
听出袭天来的异样,一步莲华扳开袭灭天来扣紧于自己手臂的五指,让他平躺于地面,以冷静的口吻嘱咐道:「你忍耐一下,我去找任沉浮。」说完他起身,赶到书桌旁,拿起联外话筒,对着话筒喊了几声却听不到回音,这时才想起话筒许是因为暴风雨的袭击而故障了,便放弃此一求救途径,顾不得拾起被抛在原处的木杖,他直接凭藉储存于身体内的生理记忆充作船舱分佈图,火速冲出袭灭天来舱室,将两隻手伸向前方以便自己撞到墙壁或堆放的物品时能及时反应,就这样一路碰碰撞撞来到厨房。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