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惊寒 作者:涉江深
正文 第11节
惊寒 作者:涉江深
第11节
“为了叶归,”华瑾说,“……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在江南,无人不知华家的名号。华家经营丝绸,拥有着江南最大的丝绸行。华瑾便是这家的大小姐。华老爷子对自己的孙女十分疼爱,从小捧着惯着,给华瑾惯出了一身小姐脾气。
华瑾的父亲对她十分头疼,他这闺女,既不会诗词歌赋,也不会刺绣女红,江南女子傍水而生傍水而长,大多温柔得好像春日和风。他想把华瑾早日嫁出去,于是弄了几个教礼仪的老妇人来,嘱咐她们每天照顾华瑾饮食起居,顺便扳一扳她一身臭毛病。
华瑾本就叛逆,又被他这么刺激,这下好了,毛病没扳过来,人给扳跑了!
“那时候我那么天真,以为外面就江南那么一点大,离家出走弄得跟出去踏青似的,既无准备,也不知外面世事险恶。”华瑾说起旧事,低垂眼帘,语气十分平淡,“要是没有遇上叶归,就我这种废物点心,在外面死多少次都不带够的。”
彼时叶归是清云宗最惊才绝艳的弟子,她学成下山时,独自背着千锋剑。
从来没人觉得叶归用千锋剑有什么不对——她如此才华横溢,每个人都认为她会是老宗主的接班人。既然未来总是要做宗主的,千锋剑给她用用也没什么。叶归初下山的时候,快刀斩乱麻地断了一地妖魔作祟之案,在那一晚,她使出了让许多老前辈也不禁为之色变的剑法。
那是一个夜色如水的夏夜,黑暗中千锋剑的剑光照亮了叶归的清秀面庞,几缕乱发飞舞在空中。一剑寒光之后,在场的气氛无端地凝住了,仿佛气温骤降一般,所以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就是惊寒。
作为清云剑法的最后一式,惊寒对于习剑的人要求极高。它不仅要求持剑者天赋卓绝,更要求那人有着极佳的心境。这样的人已经许多年没有出现过了,于是“惊寒”成为了仅在大家口中相传的传奇。清云宗中没有人使得惊寒,别人更不可能学会,这最终一式已经接近灭绝。
要学架子很简单,清云宗虽然没人使得惊寒,招式却有书籍记载,单学一个形,沈林也能比划两招,然而无人能指导,却让清云宗弟子难悟惊寒剑真意。
叶归却不同,她天生聪明伶俐,极有天赋,又刻苦异常,于是她下山时,虽然只有二十多岁,却已经能使得惊寒剑。
因为她的横空出世,九州四海皆议论纷纷。大家都认定,这个姑娘将来一定大有出息。
“那时候那些老古板,表面上没说什么,内心还是佩服她的,”华瑾轻叹一声,“惊寒剑、惊寒剑……后生,你叫什么来着?”
沈怀玉微微颔首:“晚辈沈怀玉。”
“你姓沈,那就是沈林捡来那个了,”华瑾捞过先前被他们扔在一边的千锋,用手指轻触上面锻打留下的纹路,“你是清云宗现在的宗主亲传大弟子,你会惊寒吗?”
沈怀玉摇头,华瑾轻笑一声:“也对,沈林自己都不会,又怎么能教给别人呢。”
沈怀玉默不作声。清云剑法的剑谱就在宗中,然而沈林从来不会主动教他们多余的东西。他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就把该教的招式教给他俩,然后一去二三月,ji,ng髓全靠自己领悟。他俩在同龄人中算得上佼佼者,然而这之中,作为师父的沈林却不一定有多大功劳。
华瑾抬头望着山洞里崎岖嶙峋的石顶,神情有些恍惚:“假如没有那个混蛋……现在清云宗就是叶归做宗主,沈林虽然不错,跟叶归比差得还远。他是叶归带大的,叶归很疼她这个师弟,叶归出事之后,沈林也觉得有些难以接受,于是在能独当一面之后,按照线索去查当年的旧事,这才与我结识。”
第35章 陈事(二)
“谁?”沈怀玉问。
“是贺仪。”华瑾答道。
那时候华瑾自顾自翘家出逃,也没想到她会认识叶归。她那个小姐破脾气到了外面几经不顺——不是在华家,谁还老宠着她?幸亏她在路上,结识了叶归。
华瑾从小到大,从未接触过这些道门弟子,初见叶归,觉得十分惊奇。叶归温柔大方,又善解人意,拗不过华瑾非要她带着浪迹天涯,又担心她一个人不好好回家会遇到危险,于是两人结伴而行,到处游历。
华瑾活泼可爱,叶归温柔大方。两人兴趣相投,很快成了好朋友。叶归还教给华瑾一些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的方法,算是华瑾的领路人。华瑾不喜欢那些寻常的刀啊剑啊的,于是叶归替华瑾寻了一位大师,打造了现在她手中的那把伞。
这伞看似寻常,却不是凡物,伞骨是乌金锻的,伞面上是上好的金丝绸,重七十二斤,快赶上玄铁重剑。除了这些表面上的,内里还含了各种机括。那位大师用了些独门手法,将这样一把伞修饰得如同一把普普通通的桐油纸伞。华瑾初拿到那伞的时候,着实被那重量惊呆了,那不是一个普通姑娘家拿得动的东西,在叶归指导下练了好些日子,才能像平常拿伞一样地拿起它。
“我初见这把伞的时候,觉得它太贵重,不愿意收下,”华瑾说着叹了口气,“但是叶归硬要我拿着。”
“嗯?”沈怀玉轻声询问。
“她说,她不可能陪我一辈子,江湖路远,终有分别时,”华瑾咬了咬嘴唇,“这把伞不像那些刀剑,将来就算我回家了,也依旧可以继续带着它。不过那时候我满是逃离华家的欣喜,怎么会听进去她说的话呢?”
沈怀玉轻轻“嗯”了一声。
“好好珍惜年轻这几年吧,”华瑾说,“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人,说不定哪一天就突然都不见了。”
她不知是在感慨自己还是意有所指,意味深长地丢下了这一句话。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沈怀玉问。
“后来?”华瑾似乎是在回忆很遥远的事情,“后来——”
一块小石子从洞口弹了下来,落在石窟中,几次反弹发出了哒哒的声响,这细小的声音在空旷的山洞中显得格外震耳。华瑾猛地从回忆中像拔萝卜一样拔出自己,睁大了眼睛:“糟了!”
回忆前尘太久,忘了身后还有追兵!
沈怀玉折的那几个破树枝子根本挡不了多久,换个眼尖的人,一眼就瞅见了。华瑾眼皮直跳,预感这次大概凶多吉少,她从地上跳起来,捡起自己的伞,又把千锋扔给沈怀玉。
她这些年来,预感一向很准。
刚刚必是有人从那山洞口旁边经过,才会不小心踢了个石子进来。没进来查,那就是那几个破树枝暂时挡住了一个瞎眼的贺家人。华瑾打了几个手势,两人尽量快速地向着山洞深处转移。
“里面是溶洞,地形复杂。”华瑾带着他一路向内,几个岔路口都毫不含糊,“就算他们真的找了进来,要找到我们所在的位置也需要一定时间。”
“前辈,”沈怀玉从袖子上扯下来长长一条布,把千锋剑裹了几圈,背在了背上,“您为了向贺家复仇,到底准备了多久?”
有多恨才会不惜以身涉险,也要让贺家身败名裂?有多恨才会用上十五年钻研琢磨,谋划出这一系列的计划?
华瑾没有回话。
“您觉得我师父和我师弟能活着回清云山吗?”沈怀玉见她没回答,又问。
“我觉得比我们活着的可能性大,”华瑾瞥了一眼沈怀玉背后的千锋,“先关心一下你自己吧。”
“那就是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沈怀玉没头没脑地接了一句。
山洞里一片寂静,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和不知何处滴落的滴答水声。华瑾一言不发,沈怀玉也不好再问什么,令人窒息的安静弥漫在空气中,让人感到一阵不安的压抑。
华瑾那江南女子的娇小身躯下,简直就是一副铮铮铁骨。她面色苍白,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因为刚刚连带着回忆起了一些她不愿回忆的东西;脸上也毫无表情,看起来全无大仇得报的喜悦,看上去更像新死了师父。尽管如此,她脚下每一步轻盈依旧,沈怀玉跟在她后面研究了一下,她这步法中,确实有些清云宗的味道,不过除此之外,还揉了些别的。
她抱着伞,突然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沈怀玉:“他就是个骗子。”
没遇到就好了,事情也不会落到这般地步。
沿着溶洞一路向下,沈怀玉渐渐听到了些细微的水声,这下面果然有活水。他松了一口气,华瑾的肩膀被捅了个对穿,他不觉得刚刚那些处理就够了,如果能清洗一下当然再好不过了。
两个人又走了一会儿,总算到了水边。那是一条暗河,因为已经下到山体中足够深的深度,因此四下无光,一片黑暗。沈怀玉没有陆怀渊眼神那么好,只能听见暗河淙淙的流水声。
华瑾摸黑走到河边,蹲下去用手捧了些水清洗伤口。沈怀玉这回不用担心那些什么礼不礼的问题了,因为他们谁都看不见谁。
华瑾扯了点裙角的布,在暗河中淘洗一番捞出拧干。水滴滴答答地从她指间滴下,落入暗河中,她动作一滞,似乎在犹豫些什么,过了半天才终于开口:“……那剑。”
沈怀玉正倚在石壁上,专心致志地做个瞎子:“嗯?”
“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些最关键的部分,”华瑾说着,又重新给自己上了药,用刚刚撕下来的布条把肩膀上的伤口裹起来,“我们二人在旅途中,结识了贺仪。那次全怪我太过轻敌,连累叶归一起中了招,是贺仪给我们救下来的。”
沈怀玉在脑内搜索了一番有关“贺仪”这个名字的内容,只想起来贺小竹提过两句关于她六叔的话。
“他那时候可真风光啊,”华瑾咬紧一口银牙,语气中三分怨、七分恨,“他没告诉我们他的出身,只说自己也是刚刚出师,出来游历……他把我们救下之后,说我们两个女子在外游历多有不便,太过危险,执意留下同我们一起。”
第36章 陈事(三)
“我那时候真是瞎了眼,”华瑾说,“我怎么会看上他!”
沈怀玉心里咯噔一下,真没想到自己在逃命的时候还能听到这种好姐妹抢男人的八卦。
“我被他骗了,叶归也是……”华瑾低声说,“我恨不得亲手将他千刀万剐!”
“可是你没有。”沈怀玉说,“他人就在贺家,去杀他的确是我师父。前辈,您当真想要害他吗?”
听到这话,华瑾一愣,呆呆地坐在水边不动了,然而平静外表下,却是内心激烈的挣扎。
“我不知道……”华瑾过了好半天才又磕磕绊绊地开口,“我知道他对不起叶归,可是我还不知道他到底干了什么。万一、万一……”
“千锋剑里面还有一道禁制,看完了告诉我……”她的声音渐渐低落,“告诉我,叶归到底因何而死。”
沈怀玉取下他刚刚背到背上的千锋剑,因为刚从乱石中抽出,这玩意儿连个剑鞘都没有。层层白布条落下来,沈怀玉伸手攥住了剑柄,剑尖朝下,指着地面:“然后怎样?”
“往里面灌输内力。”华瑾简要地说。
沈怀玉沉下心,默念清云宗心法口诀,向千锋剑中灌输内力,果然感觉到,千锋剑中有一个有着柔和光晕的小球,向他散发出亲近的气息。
“贺仪拼命不想让别人看到这把剑,叶归在它之上施下只有清云宗传人才能解开的重重禁制,”华瑾因为情绪的关系,一向轻快动听的嗓音都显得有些嘶哑,“……真相就在这之中。”
沈怀玉将自己神识潜入其中。
叶归留下的回忆像一潭又冷又幽静的深水,沈怀玉潜入其中的时候,只觉得周身围绕着一股冰冷的寒意,让他忍不住想要打个寒颤。
他终于见到了叶归,那个传说中风华正茂,却又如烟花一般迅速绽放又凋零的女子。
她正骑在一匹瘦马上,背着那传说中的千锋剑,沈怀玉仔细看了一下,这个时候千锋剑就是被层层破布裹着,看上去其貌不扬,甚至脏兮兮的。
沈怀玉想起沈林说过的话,“千锋无鞘”。这剑经历了成百上千次的失败才最终锻出,它的存在本身就不是为了搁在某个富贵人家的百宝阁中摆着给别人看。
它诞生起就是杀器,是要见血的,所以从开刃的那一刻起,千锋就没有剑鞘,因为不需要——它就是要始终展露它的锋芒,直到剑断那一刻。
所以这剑也没光在清云宗摆着,老宗主看重叶归,直接拿给她用了。但是那一套说着好听,没有剑鞘的配剑带着十分不便,稍有不慎就容易上到自己或是擦肩而过的路人。于是叶归用布把千锋剑裹了个严实,这么生生造出了一个“剑鞘”,背在自己背上。
叶归背着千锋,一点都不觉得这“镇宗宝剑”太沉压肩膀,脊背挺得笔直,她一夹马腹,那看起来行将就木的瘦马努力提了口气,走得勉强快了点。
叶归看起来到不是很着急,干脆从马背上翻身下来,一人一马慢慢往回走,甚至还有心情边走边哼唱两句小调。
沈怀玉失笑。他大概知道清云宗代代相传的“看起来是个人样子,内里其实不规矩得很”是从哪里来的了。
那瘦马背上还有个褡子,叶归骑在上面的时候,沈怀玉还没大注意,等她下来走了,这两个鼓鼓囊囊的口袋才露了出来。叶归牵着那马儿又走了一会儿,到了一处破屋。她把马拴好,走了进去。破屋里有个男人,正在磨一把大刀,沈怀玉注意到,这男人看起来十分英俊,隐约能从眉目间辨出几分熟悉。
拿着就是贺仪了,想不到他当年生了一张如此让大姑娘小媳妇着迷的面庞,难怪华瑾和叶归都会看上他。
按照华瑾的说法,贺仪应当是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他身穿一身布衣,看不出是贺家那种大宗门的内门弟子,叶归一身白衣还算干净,背后捆着千锋剑的那一大堆布条就不太中看了。两个人这种衣着,看不出是道门弟子,到是给人一种田园生活的感觉。
叶归从褡子里拿了三个苹果出来,放在了小破桌子上,跟贺仪说:“阿瑾还要再晚些才能回来。”她的声音不似华瑾那样悦耳,而是带着些淡淡的沙哑与飘渺,好似风吹竹林叶,听起来却让人觉得十分舒服。
贺仪磨好了刀,拿起来对着光看了看刀刃:“嗯。”
“她让我们先歇。”叶归说。
贺仪收好了刀,站起来,格外郑重地跟叶归说:“归儿……我有事跟你说。”
叶归刚刚洗过手,她拿起一块布随便擦了擦手上的水:“什么?”
“我……我要娶你。”贺仪看着她,一脸真挚。
沈怀玉感觉自己眼皮跳了一下。他在从小在清云山上长大,恰到好处地错过了“慕少艾”的时期,人家十五六岁的时候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他十五六岁在山上练剑把手腕都练肿……身边的人除了大他一轮还多的清云宗弟子,就是叶溱溱和陆怀渊。
陆怀渊姑且还算俊,叶溱溱那时候才十二岁,就是一个疯丫头!
沈怀玉觉得自己有点架不住这种真挚异常的求婚场面,下意识想要回避,然而他被叶归的遗留下的意念牢牢定住,不得不看。
叶归明显吃了一惊,她放下了手里拿着的那块破布,几次张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贺仪以为她不乐意,微微皱了下眉,表情有些失落。
“我……我有事情,瞒着你和阿瑾,”贺仪低下了头,“我不是什么无父无母的孤儿,我是河朔贺家的小少爷……我不是有意骗你们,我只是,我只是……”
叶归叹气:“别说了。”
“归儿!我……”贺仪上前一步,张开双臂,牢牢抱住了叶归,“我这次是真的不想放手,跟我回贺家,做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只要你愿意跟我走。”
沈怀玉继续专心致志当个瞎子。
叶归却在贺仪怀里,轻轻点了点头。
第37章 陈事(四)
叶归没有让沈怀玉尴尬太久。这段回忆很快结束了,周围的景象如墨滴入水中一般晕散开来,又凝成另一个场景。
叶归和贺仪在一个房间内,桌椅摆设无不ji,ng致,贺仪也换回了贺家的朱金袍子,叶归依旧一身白衣,不过千锋剑没有背在身上,而是放在一边。
这应该已经是在贺家了。
贺仪坐在叶归旁边,叶归拢了拢自己的头发,捞过茶壶给贺仪倒了杯茶。
贺仪的目光始终追着她的手,穿过漆黑如墨的发丝、拿起青花小壶。叶归碰了他一下,他才缓过神来,不知道先前在想些什么。
“不是说有事情吗,要说什么……”叶归一边询问,一边给自己也倒了杯茶。她声音不大,柔和的语气却格外抚慰人心。
贺仪回过神来:“哦……我想说,要不要差人给千锋剑弄个剑鞘。现在我们回贺家了,也不像以前过的那样辛苦,弄个剑鞘不碍事的。”
叶归听罢,抿了抿嘴:“不用。”
千锋无鞘,这话也是她从小听到大的。
“归儿,外面一直有传闻,说你会‘惊寒’,”贺仪说,“可我跟你在外游历了许久,却一次也没见过。”
叶归抿了口茶:“‘惊寒’那一式杀意那么重,能不用还不好吗?”
贺仪说:“可是我想看……你给我看看好不好?”
叶归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喝茶。
场景又转了几次,叶归留下的这些场景中大多是她和贺仪的对话,时间场景不尽相同,但贺仪每次都像叶归提出给他看看惊寒的想法。
沈怀玉大概猜到了个大概——贺仪娶叶归除了喜欢叶归之外,还有别的原因。
他三番五次向叶归提出“惊寒”的事情,叶归是个聪明人,敏感地察觉到了他别有所图,却没有道破,每次只是摇摇头,再笑着扯开话题。
然而贺仪却没有放弃。
一天,叶归夜里被推门声惊醒,她睁开眼睛,发现贺仪并没有睡在身边,刚刚的推门声就是他出去的声音。
叶归下意识扫了眼千锋剑所在的位置,这一扫给她吓了一跳——千锋剑也不在了。
她那时候已经怀有身孕,每天特别容易累了乏了的,贺仪大概没想到她会那么警觉。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顺着贺仪刚刚没关好的门缝往外看去。
贺仪也没走远,他就站在廊上,散开裹着千锋剑的层层破布,借着月光仔细看。
叶归睁大了双眼。
她简直不愿意相信贺仪为了惊寒剑能做到这种地步。
为什么要看千锋剑呢?是在怀疑吗?怀疑她根本不会惊寒剑?……怀疑千锋才是叶归能使出惊寒的诀窍所在?
她咬了咬嘴唇,抚摸了一下自己隆起不多的肚子,又轻手轻脚躺了回去。过了不知多久,贺仪又进来了,把“千锋”原样放在一边,又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样子睡了。
然而沈怀玉看得真切,叶归背对着贺仪,虽然闭着眼睛,却是一整晚都没有入睡。
“……我们都是夫妻了,她为什么还不肯让我看看传说中的惊寒剑。”贺仪说。
沈林恨不得直接动手一剑捅死他,然而还是不得不压着怒气,听他把过去的事情说完:“她不是说了吗,惊寒这种剑法杀意太重,不到绝境不会出手的,为什么你还这样纠缠不休!”
“……我跟她一起经历过的绝境还少吗!”贺仪怒喊道,“你知道什么!我跟她出生入死的时候你都不知道在哪里和泥!”
他拿着他的刀,开始在屋子里踱步,沈林也跟着他动,一时间战斗一触即发。
“我本来没想杀她的。”贺仪说,“是她先跟我动手的。”
“要不是你把她逼上绝路,她怎么会跟你动手!”
叶归也不过是个渴慕爱情的女子,难道她就不想要一个和谐幸福的家吗!
“她发现我在打千锋剑的主意了,”贺仪掂了掂手里的刀,“所以她把千锋藏起来了,我知道她就把剑藏在贺家,那时候她在养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一万个丫鬟下人怕她磕了碰了成天跟着她,她根本没机会出山庄的门。”
“那时候她对我的心思心知肚明,”贺仪说,“她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想要惊寒,所以扮作在外游历偶然遇见她,她知道我接近她另有所图,却没想到,一开始就什么都是假的。”
他遛弯似的在这不大的屋子里踱来踱去,看起来没什么要动手的意思,然而沈林却不敢松懈。
“最开始给她和华瑾下软骨散,又伏击她们的人,都是我安排的,”贺仪仰天长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沈林听得有些怀疑人生:“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要惊寒何须这么煞费苦心,你……”
“我喜欢她啊,”贺仪轻声说,“我第一眼看见她,就被她迷住了。”
陆怀渊在房顶偷听了半天,被贺仪这ji,ng神分裂一样的矛盾发言震得说不出话来,简直想跳下去帮他师父手刃了这个疯子。
贺仪好像说上了瘾,完全不顾沈林铁青的脸色:“她开始变沉默,不和我说话,我不希望她那个样子……那时候我女儿才刚出生,我想去看一看,她都不肯。我隔着门问她‘归儿,我不想要惊寒了,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她跟我说……‘什么过去,都是假的’。”
“我不过做错了一件事,她却一直不肯原谅我。”
沈林冷笑:“你们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本就不是一路人。你口口声声说着爱她,还不是把她杀了。”
“不是我,”贺仪说,“……我怎么舍得伤她,是她自己。”
隔着门的争执愈演愈烈,贺仪暴躁不堪,推门进去打算和叶归扯个清楚,然而叶归状如死水,油盐不进,任他再怎么说都无动于衷。两人终于打了起来,叶归已经把千锋藏了起来,手上拿的就是贺仪原来耍花架子的时候佩的一把镶满了翡翠金银的花里胡哨玩意儿,然而就是这样一堆破铜烂铁,在她手里却如同神兵宝剑。
然后他终于得偿所愿,见到了传说中的惊寒剑……虽然是指向他自己的。
“你为什么还活着!”沈林咆哮,与他一贯温文尔雅的形象相去甚远。
“因为她最后一刻突然把剑打偏!”贺仪眼眶发红,“惊寒是杀招,收不住的,这么一让已经够她把自己反噬的了!溱溱才刚出生,她身子弱,我又拿掣雷刀去挡,就……就……”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第38章 雪恨
沈林总算听到了他想知道的内容,终于不用再憋着一腔怒火听贺仪说话。他强行稳了稳手中的剑:“贺仪,你还要脸吗!”
“什么脸不脸的,”贺仪说,“我现在只想活下去。你看,我这条命可是你师姐用自己的命换来的呢。”
“陆怀渊!”沈林突然大喊,“滚下来!”
突然被喊到名字,陆怀渊吓了一跳。他师父什么时候开始知道他躲在房上的?
“哦,还有个小的?”贺仪疯癫地笑着,“看来我走得没有那么容易啊。”
陆怀渊已经一个踮步潇洒地落在了沈林后面,手里的剑照旧紧攥着。贺仪这个人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使得净是些不入流的手段,他干得出杀了妻子再隐瞒十五年这件事,就一样干得出杀了沈林继续逃逸的事。
沈林因为他下的九曲散而受了内伤,不知道是不是贺仪的对手?
“不用他掺和,我们这些人的事情,就在我们这里算清楚。” 沈林说。
陆怀渊虽然听见了这句,但是依旧向前踏了一步,遥遥地盯着贺仪。
“我让他下来是怕伤了他!”沈林踏开一步,语气里满是对贺仪的讥讽,“打你,一个我就够了。”
他身上有伤,不想跟贺仪多纠缠,只想速战速决弄死他,于是干脆站在原地开始运功——他到底是清云宗如今实力最强劲的人,踏出的一脚算是定了方位,尔后y阳吉凶、万物大道,仿佛都在他身边围绕着他转,恍惚间平地起狂岚,贺仪屋里那点桌子椅子瓶瓶罐罐都被沈林周身流转的气息带翻。
“……你才是疯子!”贺仪瞪大了眼睛,“你身中九曲散,越是运功越会经脉逆行,你不想活了吗!”
“瞧你这话说的,”沈林冷冰冰地说,“难道我不在这儿杀了你,我们师徒俩就能好好活着回去了?”
贺仪惊恐地看了一眼沈林,又看了一眼沈林背后的陆怀渊。他被沈林堵在房间里,避无可避,想要偷袭陆怀渊转移注意力也是不可能的了,沈林就像一只护崽的老母ji,把陆怀渊牢牢护在身后。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能想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贺仪甚至还不合时宜又不可抑制地想起了他那还在襁褓中就被迫离了父母的女儿。
她应该十五了,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了。自从沈林把她从贺家接走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她。
“师父!”陆怀渊把事情的经过听得一清二楚。那九曲散他也有耳闻——这毒在诸多千奇百怪的毒物里算不上最y毒的,既不取人性命,也不会叫人生不如死,倘若下给一个不知晓修道之事的乡野村夫,估计他还不知道自己被下了毒,那毒就自己化解了。然而中了九曲散却绝不能运功,倘若运了功,轻则气血反噬,重则经脉逆行。
经脉逆行他遭过,以前少年时在清云宗修行,一个没注意运气的时候出了岔子,沈林又不在,还是沈怀玉把他从走火入魔的边缘揪回来,又攥着他的手理顺了经脉。
他那时候年纪尚轻,气海里总共也没多少存货,这么来一遭的滋味还是让他难受的不行,沈林那种磅礴的内息硬是逆着经脉走,后果得有多可怕?
“师父,你收手吧!”陆怀渊朝沈林大喊,“……让我来!”
“你来什么!”沈林朝他喊。他站在风暴的正中心,袖子衣摆都被震得上下翻飞,贺仪在他面前简直想夺窗而逃,腿抖得跟筛糠似的,嘴上还在嘴硬,不干不净地说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白痴!”他不知道是太激动咬了舌头还是怎么,不清不楚地喊,“清云宗都是你们这种蠢货,被人灭了满门也不奇怪!”
“你年轻的时候怎么也是一方英杰,怎么如今成了这个样子?”沈林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怀渊,看清楚了,以后估计就没这个机会了。”
陆怀渊在外围,只能勉强站稳,沈林的气势实在是太过强大,哪怕他体内运转的是清云宗同源的气息,也依旧被沈林的气势威慑住了。他现在不关心贺仪死活,只想一闷棍把沈林敲晕,贺仪可以慢慢收拾,那犊子总归是跑得过初一跑不过十五。
可惜手边一时半会儿找不着那么长的棍子,他突然觉得有点绝望。
贺仪不知道是慌了还是怎么,提着刀硬是对了上去。他看准沈林现在不好受,打算先下手为强。掣雷刀被他挥得带着声声雷鸣般的呜咽,借着这一刀的势,贺仪硬是将风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也不是吃素的!他当年是贺家最有天赋的弟子,能娶到叶归,靠得也不光是那点坑蒙拐骗!
陆怀渊实在是很像打断他们,然而这场战斗他实在是无从cha手。
贺仪的掣雷刀伴着电闪雷鸣而来,沈林躲也不躲,抬剑一格。刀刃和剑身相交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贺仪那来势汹汹的刀就这么被挡住了,一动不动。沈林拿剑的手上也在发力,骨节都变得发白。
“贺小庄主,您有点短练啊。”沈林轻声说。
贺仪拼着老命把手上的刀又往前压了三分,这回沈林的剑稍微挪了点位置。沈林说的没错,他无从反驳,自从他带着叶归重回了贺家,就再没碰过他的刀,那刀在暗格中像个玩物一样静静躺了十五年。沈林当年肯定不如他,但是这十五年里他荒废了,沈林却没有。
他突然想起来他小时候父亲对他的评价……“此子虽有天赋,然心术不正,难成大事。”这句话压了他半辈子,不管他多么努力地去练刀,别人的夸赞后总归会跟着一句轻飘飘的叹息,或是“心术不正”或是“难托重任”……好像他那从不管孩子的父亲说出来的话是哪位神仙的真言似的。
他被这些无端的流言扰得不行,心想:“不是说我心术不正吗?好,我就索性心术不正给你们瞧瞧。”
然后才有了后面的事情,到最后,唯一一个不计流言蜚语相信他的人也被他逼死了,唯独这个他无法辩驳——他是真的骗了她。
沈林低喝一声,剑光已经到了贺仪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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