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
南人 作者:眠琴柳岸
正文 第92节
南人 作者:眠琴柳岸
第92节
“恭喜。”宋芷说。
恭喜两个字,说得平平淡淡,丝毫恭喜的意味也听不出来,反倒像讽刺,孟桓抿唇,问:“你不为我高兴么?”
宋芷疲倦地看着他,半晌,问:“终日打打杀杀,你不累么?”
“一次次在战场上以性命相搏,你到底为了什么?”
“为权,为名,为利?……还是说,为了我?”
宋芷一直为此而迷惘,他不止一次劝过孟桓,可孟桓从来不听,他不明白为什么。而同样,孟桓也不明白他。
两人僵持了半晌,孟桓打破沉默:“我把粥端进来,你吃一点儿。”
考虑到宋芷身子不好,又畏寒,孟桓怕半路上出问题,没敢趁这寒冬时分启程回去,便就此住了下来。
天气冷,宋芷写字画画时手冷得几乎握不住笔,连砚台都凝了冰。孟桓舍不得他受这个苦,跑去杭州路总管府讨了些银子,足以让他们度过这个冬天。
总管府达鲁花赤原想替孟桓安排更好的宅院,但宋芷不肯,孟桓只好作罢。
或许是从绰漫那儿得知宋芷知道了他受伤的事,孟桓也不再藏着掖着,于房中事上不再刻意压着,加上寒冬腊月无事可做,孟桓百无聊赖,每天抱着宋芷,脑子里就没别的事。
日子久了,宋芷真是受不住。不论他愿不愿意,体力的绝对差距下,只要孟桓想,他就拒绝不了。这更加让宋芷觉得,自己除了是孟桓的娈宠,似乎没别的意义了。
虽然同处一个屋檐下,孟桓却不许他和白满儿多说一句话,稍稍触及他霉头,孟桓便要把白满儿丢到冰天雪地里去。
这等蛮横做法,让宋芷深恶痛绝,又无力反抗,只能在夜里时,用沉默和无声的拒绝以示不满,虽然孟桓并不会因他的不满而有所改变,反而会更加粗暴,因此宋芷常常会痛得哭出来,哭也是无声的。
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转眼到了二十五年春,积雪逐渐融化,春回大地,草叶抽芽。
杭州路总管府达鲁花赤听说孟桓要回京,给孟桓安排了马车和车夫,还准备了许多盘缠,一切收拾妥当,三个人从杭州出发,回大都。
从杭州到大都,起码要两三个月的行程,孟桓十月才回京,也不知去岁是如何十一月就找到宋芷门前的。
当然宋芷不会去问,而孟桓也不会说。
回京的路上,孟桓告诉宋芷,他已经与绰漫和离了,和伯颜是彻底闹翻了。
从辽东回京后,他看老皇帝心情好,对他也十分纵容,便直接把这事了了。
“你此番回去,就没人再敢欺负你了。”孟桓说。
“你不要孩子么?”宋芷状似不经意地问。
平疆夭折了,孟桓已经二十五,膝下一个子嗣都没有,忽都虎和巴雅尔绝不会同意的。
孟桓动作微顿,答道:“我只要你。”
从至元十四年到至元二十五年,当年那个骑着白马盛气凌人的少年,和那个趴在地上脏兮兮的男孩,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今天。
马车走得慢,暮春初夏时节,才晃晃悠悠地进了京。
马车停在孟府大门口,马蹄在地面踩出哒哒的声音。
“吁,”车夫拉起缰绳,“到了,大人。”
孟桓掀开帘子下来,而后握着宋芷的手将他搀下来,道:“以后,这里便是你的家。”
家?宋芷仰起头,看着高大的朱红色的门,以及正中央匾额上的“孟府”两个字,仿佛是已看清了他的后半生。
他随着孟桓缓步踏进孟府,大门在身后缓缓关上,发出沉重的响声,“铿”,门彻底合上了。宋芷觉得自己仿佛是踏入了一个牢笼,再也不见天日。
孟府扩建了,比从前更大更恢宏,多了许多江南水乡意味的亭台楼阁,一看便知是为宋芷而建的。
孟桓指着湖中央的阁楼,道:“阁楼里放了很多书,等夏天来了,你便可以到那里去避暑。”
“那儿的景致也是极好的,湖里种了莲花,夏天盛开时,你一定会喜欢的。”
宋芷静静地听,只是心底有些不解,孟桓对于他,到底是自以为是的爱,还是真心的好。
孟桓贴身的小厮换了个人,不是齐诺了,新来的叫阿尔斯兰。宋芷悄悄问阿尔斯兰齐诺去哪儿了,阿尔斯兰初时不敢多言,后来宋芷问得急了,他才小声说:“死了。”
宋芷愕然。
“怎么死的?”
阿尔斯兰浅褐色的眼睛飞快地看了宋芷一眼:“还能怎么死,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死活还不是主子一句话的事。”
宋芷没有再细问,齐诺跟随孟桓二十余年,也能这么随随便便就没了。
和郎撒也没了,说是办事不利,被处决了。
转眼到了夏天,暑气难耐,宋芷喝着冰镇酸梅汤,想起已经许久不见白满儿,想着人去给她送一碗,却被告知,白满儿已经不在孟府里了。
第135章 狼跋一
宋芷大惊失色,连忙追问白满儿的去向,可府里的人得了孟桓的吩咐,都不敢多说,一个个低着头,只说不知道。白满儿跟着宋芷这么多年,孟桓从前虽不喜欢她,但到底没为难过她。这次却说不准了。
宋芷心慌意乱,只好去找孟桓。孟桓在书房里,吩咐了闲杂人不许进去。但宋芷例外。
阿尔斯兰守在门口,见宋芷过去,连忙行礼,小声说:“先生,大人在里头发脾气呢。”
如今孟桓的身份已不同往日,他让府里的人都改口,不再叫他少爷了。
宋芷眉头微皱,猜测是朝廷上又有什么人不如孟桓的意了,冲阿尔斯兰摆摆手:“开门。”
阿尔斯兰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地推开门,道:“先生,请。”
孟桓果然是在发脾气,地上散落了一地的书本,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孟桓不耐地转过头,刚想呵斥,就看到了宋芷。
孟桓这才收敛了怒气,见宋芷神色不对劲,问:“发生什么了?”
宋芷想到了齐诺、和郎撒和莲儿的下场,乃至更早之前的萨兰等人,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虽然去岁孟桓最终没对白满儿动手,可谁知道他会不会反悔?
“满儿……”宋芷张了张嘴,声音干涩,“你把她怎么了?”
孟桓抿唇,眼睛扫过宋芷的脸,说:“这是你回来后,第一次主动来找我。”
孟桓避而不答的态度,让宋芷的不安更重,他有些慌了,甚至没有去注意孟桓的情绪。
“你答应过我不会杀她!”
孟桓拳握得紧紧的,咬牙切齿道:“她对你而言就那么重要?”
“满儿娘亲死前,把她交给我……她就是我的妹妹。”
“妹妹?”孟桓冷笑,“你们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谁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
此言犹如兜头一盆冷水泼下来,让宋芷从头寒到了脚底,他盯着孟桓,仿佛听到了什么不敢置信的话,羞辱,痛楚,诸多情绪让宋芷一时辨不清,眼前的人是谁,而他自己又是谁。
宋芷忽地冷笑起来,无力地倒退了一步,自嘲地摇着头,笃定道:“你杀了她。”
“……你还是杀了她。”
“那是活生生一条人命……你怎能如此冷血,和郎撒、齐诺……他们可都是跟了你多年的人。”
“但凡不听从你的命令,但凡做错事,不合你心意的人……都该死,是吗?那我呢,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宋子兰,”孟桓忽地叫了他的名字,向宋芷走了两步。
宋芷本能地后退,警惕地盯着他。
“你怕我?”孟桓说。
“是谁告诉你,齐诺是我杀的?又是谁告诉你,我杀了白满儿?”
“你没有吗?”宋芷反问。
“……冷血,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人?”
“不是吗?”
孟桓闭了闭眼,似乎累了,再睁开眼时,那眸子里万千的情绪都掩藏了起来。
“若我杀了白满儿,你待如何?你要杀了我,替她报仇么,宋子兰?”
他从墙上取下一把佩刀,递给宋芷,道:“如果是,你现在就可以动手了。”
事实上白满儿没死,她被孟桓嫁了出去,这丫头对宋芷心思不纯,整日兰哥兰哥地跟着宋芷,孟桓碍于宋芷,没杀她,给她挑了个夫家,那边前些日子就择了个黄道吉日,把人抬了过去,成亲了。
齐诺也并非孟桓所杀,而是为忽都虎所杀。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齐诺确实是为孟桓而死,也可以说是为宋芷而死。
宋芷的手是拿笔的手,从没拿过刀,孟桓的刀在他手里仿佛有千钧重,他细细的手腕握着刀柄,抖个不停,他闭上眼,眼泪已经流了满脸。
“……你当真杀了她?”宋芷抱着最后一丝期望问。
孟桓说:“你今生都看不到她了。”
宋芷咬紧牙关,腮帮子都紧紧的,孟桓还是杀了白满儿……几年前,那丫头坐在海棠树下的秋千上对他笑的场景,历历在目。白满儿生了一双极漂亮的杏眼,又大又圆又亮,总是充满了笑。
而那样的笑,他再也看不到了。
宋芷猛然抬起刀,对准了孟桓,孟桓的眼神沉冷如寒潭,不仅不躲不闪,还往宋芷走了一步。
宋芷的手依然在抖,却没有退缩。
孟桓再向前一步,刀剑便刺破他胸前的衣衫,扎进皮r_ou_里,血顺着伤口蔓延出来,浸透了衣衫。
宋芷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忽地抽回刀,刀刃冲着自己的脖子,飞快地落下去。孟桓的动作快于意识,一个手刀砍在宋芷的手腕上,宋芷吃痛,刀便铿然落地。
孟桓暴怒着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按到墙上:“你想自尽?”
“这与你无关……”
“我不允许!”孟桓粗暴地打断他的话,他捏着宋芷拿刀那只手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将腕骨捏碎,“你的命是我的,我不许你死!”
宋芷恨极了这样毫无反抗之力,被孟桓完全压制的自己,他用力地推着身上的人,压着嗓子道:“……我的命是我自己的!”
他用力从脖子上扯下那个弥勒佛玉佩,从前年起,宋芷就不再把它佩戴在腰间,而是挂在脖子上,藏在衣襟内。这样旁人就看不见了,只有他自己知晓。
“这个……”宋芷断断续续地说,“……还给你。”
“我不要了。”
谁知这却激怒了孟桓,他一把攥住宋芷的手:“你以为这是你想要便要,不想要便不要的?”
“区区贱民……承受不起孟大人如此贵重的礼物……啊!”要害突然被孟桓握住,宋芷羞愤欲死,“你放开我!”
“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嘶啦!”是衣物被撕裂的声音。
宋芷被孟桓按在墙上,身体悬空,只能依附在孟桓身上,孟桓拉着他的手去摸自己身上的伤痕,手底下触目惊心的疤痕显示着他曾经历过多少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
“宋子兰,这些伤……都是为你而受,”孟桓的声音轻而低,仿佛耳语,却听得人心底发寒,“我不惜背叛家族,也要救你,你为何总想逃开我?”
“我总将你放在第一位,可在你心里,我又在何处?你为了一个白满儿,便能向我举刀,你说我冷血,那你呢?”
“我告诉你,白满儿你再也见不到了,从今以后,你只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不知从何时起,原本应该充满温情的欢爱成了孟桓单方面的施暴与惩罚。
肢体纠缠,肌肤相贴,宋芷咬紧了牙,眉头拧得死紧,却连一丝声音也不肯发出。
在那落了满地的书与废纸间,写了一个名字,那是孟桓今日如此暴躁的原因。
廉慎。
前年,孟桓被诬陷与也速不花私通,也速不花乃是圣上的表兄弟,他谋反可是大事,孟桓因此去大牢里蹲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在平反乃颜中战功赫赫,才重新获取圣上的信任。
彼时御史台拿出了好几分孟桓笔迹的书信,盖了也速不花的私印,忽都虎那时便觉得,孟桓身边一定是出了叛徒,伪造信件的人才能把他的字迹模仿得这样像。
今年年初,乃颜之乱彻底平定后,孟桓奉命清洗辽东道,这才发现也速不花与乃颜有过私下往来,去岁孟桓被污蔑一案,背后实际是乃颜在c,ao控,乃颜本想让伯颜一脉都失去圣心,有利于他去岁叛变,可没想到伯颜几人反应太快,他才不得不终止计划。
而当初那个参与本案,帮助乃颜伪造信件的,则是原本与孟桓关系十分亲厚的廉慎。
廉慎与孟桓相识二十余年,孟桓对他十分信赖,从没想过,内鬼竟会是他。
连如此亲近的人也会背叛他,这就让孟桓忍不住猜疑宋芷。
结束后,宋芷被孟桓抱着回了卧房,孟桓替他掖好被角,又低头亲亲他的额头。
宋芷偏头躲开了,孟桓也不在意,轻声道:“你累了,好好歇息吧。”
孟桓起身离开时,听到宋芷低哑的嗓音,他说:
“你总是这样……倚仗强力,从不问我的意思,与禽兽何异?”
孟桓脚步微顿,回头看了一眼,宋芷神情平静得近乎死寂,仿佛下一刻便会消失。
孟桓有一瞬间的慌乱,但很快又冷静下来,他笃定地说:“即便如此,我也不会放你走。”
才回孟府时的感觉成了真,他不是回了一个家,而是回到了一个囚牢。
没了外人的干扰,孟府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忽都虎据说是又有了一个儿子,是当年从孟府带出去的美人生下的,可惜好景不长,那位美人生下孩子后不久便病故了,孩子交由巴雅尔带着,巴雅尔待他很好。那孩子也聪明得紧,才一岁就能走路了,深得忽都虎的宠爱。
而绰漫与孟桓和离后,便在伯颜的安排下,嫁给了伯颜手底下另外一个颇有前途的年轻人。绰漫已是廿三岁,真正的老姑娘了。
当然,这些都与宋芷无关了。
或许是因为那日他向自己挥刀的场景吓到了孟桓,孟桓把宋芷看得很紧,似乎生怕他会再想不开自尽。
孟桓如今是朝中大员,深得圣心,公务繁忙,加之宋芷对他总是爱搭不理,两人平素的交流并不多。
宋芷的意志一天天消沉下去。
孟桓偶尔会同他说一些朝中的事,譬如,廉慎被贬了。
宋芷认识廉慎,这是他认识为数不多的孟桓的朋友。宋芷看着孟桓难以看透的神情,问:“你做的?”
孟桓摇头:“他咎由自取。”
宋芷:“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曾经是,”孟桓说,“现在不是了。”
“为何?”
“因为他出卖了我。”孟桓说,就仿佛在暗示宋芷什么。
第136章 狼跋二
出卖?宋芷不明白那些朝堂之中的蝇营狗苟,也不愿明白,闻言摇摇头。
孟桓便自顾自地说。
“前几日,皇孙铁穆耳奉命率诸军讨伐叛王火鲁火孙、哈丹秃鲁干,这几日捷报频传,前线形势一片大好。”
元廷这些年东征西讨,开疆扩土,将大元的版图扩大了许多,可西边仍面临着窝阔台汗国、察合台汗国的威胁,东边的镰仓幕府多次攻而不下。
内里更是战乱不断,叛贼蜂起。四月初,有循州贼钟明亮作乱,四月末,又有火鲁火孙、哈丹秃鲁干叛乱,五月初,诸王察合子阔阔带亦叛。
而朝堂中,圣上春秋已高,年逾古稀,而太子未立,每天呈到圣上眼前请求立太子的折子如雪花一般,一份接着一份。这里头有请立皇五子镇南王脱欢的,有请立皇长孙的,有请立铁穆耳的。
三月,镇南王自安南班师回朝,这些年立有赫赫战功的他无疑是有力的竞争者。皇长孙前两年深得圣心,而铁穆耳这两年渐渐长大了,也显出不弱于他兄长的才能来。
“那你觉得,谁能登上大位呢?”宋芷淡淡问。事实上这与他无关,不过是随意接一句孟桓的话罢了。
孟桓淡淡一笑,剥了一粒荔枝喂到宋芷嘴里,道:“我一个武将,管那些做甚?这天下终归是陛下的,谁继承大统,最后决断的也还是陛下,他们急哄哄地战队,愚不可及。”
宋芷也不知有没有在听,轻轻地“唔”了一声,说:“你就没想过,你们元廷像如今这般内忧外患,是何缘故么?”
孟桓眉头微蹙,看着宋芷漫不经心的眉眼,问:“你此话何意?”
“况且,什么叫你们元廷?”
宋芷眼里带了几分嘲弄的意味,也不知是在嘲讽谁,只道:“我是宋人。”
“不论过去如何,将来如何,我都是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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